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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許     天唐锦绣txt下载     天唐锦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千二十一章 身陷死地

    自高祖皇帝称帝即位、问鼎中原,他王瘦石掌握着这支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已超过二十余载,倾注了他半生心血,若是出了差错导致全军覆灭,甚至坏了陛下大事,简直不敢想象……
    不过他也有所准备,部下大多潜伏于长安各处,每一个据点都经营多年,外人很难发现蛛丝马迹,就算有人吃了豹子胆,也未必找得到。
    李勣教训了王瘦石一番,觉得还需予以警告,使其心存忌惮,否则猖狂之下指不定还会做出出格过火之事。
    “逐利乃人性之本,无论市井之间亦或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实属常见,但吾等身为帝国柱石,协助陛下治理国家,自当有取舍之道,分得清主次,任何时候尚以帝国利益为先,而不是将个人权力凌驾于帝国利益之上,这是底线!你设计构陷房俊,吾可以不管,甚至视如不见,但要记得一旦事不可为便立即停手,绝不可为了你自己之任务致使局势再度陷入混乱。若当真因你之故导致关中战火再起,你便是国之罪首,人人得而诛之!”
    神情肃然、言辞锋锐,这是帝国宰辅、当世名将发出的警告,普天之下,谁敢无视?
    王瘦石倒不至于被吓倒,心生忌惮之外,更多还是郁闷。
    他自是不愿背负一个“国之罪首”的罪名,极力辩解:“构陷房俊之事,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未能奏效,自然暂且放下。但谁知房俊会否不依不饶?万一那厮发动力量予以追查,且不管不顾施以报复,那就麻烦了。此刻长安封禁,吾麾下死士凶多吉少。”
    他觉得李勣根本没抓住重点,现在已经不是他王瘦石是否继续搅风搅雨破坏局势,而是很可能自己的麾下会遭遇到房俊雷霆万钧的报复打击……
    李勣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做得初一,人家房俊自然做得十五,当初构陷房俊之时难道就没想过一旦暴露会遭受反噬?即便你麾下死士遭受房俊报复,亦是你自己咎由自取,不可再生事端。”
    这不是故意针对老子么?王瘦石气得够呛,不满道:“吾亦是奉皇命行事,否则何至于招惹房俊那个棒槌?”
    李勣针锋相对:“陛下金口御言让你绑架于遂古逼迫房陵公主蛊惑临川公主,诱使房俊犯下‘逼辱公主’之罪了?”
    王瘦石面色一变:“你都知道?”
    他以为李勣只知道自己构陷房俊,不料对方稳坐中军帐,却对长安城内发生的事犹如目睹,连具体细节都已经掌握了,看来自己对李勣的实力依旧认知不足。
    尤为重要的是,既然李勣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房俊是不是也早已洞悉内情,所以没有上钩……
    李勣冷笑着摇摇头,轻叹道:“你呀,大抵是就不闻世事,与这天下脱节了,真以为房俊只是一个圣眷优隆、有勇无谋的膏粱子弟?呵,贞观勋戚之下一代中,文韬也好,武略也罢,房俊皆称第一!吾坐镇此间尚且能洞察你的手段,你又怎可能瞒得过房俊?别忘了,长安城内还有陛下一手创建的‘百骑司’!此刻长安戒严,根本毫无道理,极可能便是城内正在瓮中捉鳖……至于谁是‘鳖’,你自然清楚。”
    王瘦石脸色极为难看。
    构陷房俊乃是他一手策划,在他看来房俊少年得志未免任性疏狂,自然不禁美色,且“好公主”之名天下皆知,临川有求于人,甘愿自荐枕席、春风一度,岂不正好是那种最让男人抵御的调调?
    不过为了确保临川能够下定决心,他又使人绑架于遂古,逼迫与临川关系最好的房陵公主登门蛊惑,确保万无一失。
    孰料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临川也下定决心献身救夫,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先是房俊并未在武德殿内对周道务落井下石,继而更是连营门都未让临川踏入一步……
    是房俊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
    亦或是房俊已看出这个阴谋,故而有所防备?
    王瘦石觉得更应该是后者,毕竟以房俊之人品,没道理能够抵得住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送上门任君品尝……
    既然房俊有所防备,说不定当真会奏明太子,派遣“百骑司”侦查前因后果。
    他抬头看看远处微微透出光亮的长安城,心头忧急如焚,或许正如李勣所言,长安之所以如此不合时宜的封禁,正是“百骑司”在剿杀他的部署麾下。
    即便当年创建“百骑司”的时候他也曾出过力,始终觉得“百骑司”相比自己麾下死士的力量略逊一筹,但现在长安是“百骑司”的主场,不仅可以获得京兆府的配合,关键时刻更能够调动东宫六率协助,自己那些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死士,只怕凶多吉少……
    这是,一名年轻内侍在亲兵带领之下来到门口,冲李勣施礼,道:“英国公,时辰不早了。”
    李勣长身而起,对门外亲兵道:“传令各军,按计划开始渡河!”谷
    “喏!”
    亲兵得令,飞奔着前去各部传令。
    李勣看着王瘦石走出门外的背影,心底幽幽叹息一声……
    *****
    将至午夜,右侯卫驻地灯火如昼。
    大帐之中,尉迟恭听闻斥候奏秉李勣已命麾下军队开始渡过灞水之上的浮桥,顿时大惊失色,平素的沉稳厚重全然不见,惶急的对座上宇文士及道:“英国公图穷匕见,这是打算猛攻长安废黜太子,要造反啊!一旦开战,咱们被夹在各军中间,难以幸免,该当如何是好?”
    他不在意李勣是否造反,害怕的是一旦开战右侯卫就完了。
    眼下右侯卫屯驻于灞水之西,左武卫在春明门之南,右屯卫在春明门之北,三军互成倚角之势,相互牵制,暂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李勣率军渡过灞水,屯驻于右侯卫身后,右侯卫忽然之间便成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个……
    只要开战,右侯卫首当其冲。
    左武卫战力强横,在辽东攻城拔寨攻无不克,右屯卫骁勇无敌,转战千里未尝一败,东宫六率相对弱一些,但有李靖调兵遣将足以弥补战力之不足,再加上身后李勣这个当世名将统御的数十万大军……就算尉迟恭再是自负,此刻也升起满心绝望,右侯卫能打得过谁?
    只能等着被三军围剿,乱刀剁成肉馅……
    见宇文士及沉吟未语,尉迟恭连连嗟叹、悔不当初:“咱们中计了!李勣此獠必然早就打算将咱们一举歼灭,故而诱使咱们进驻此间绝地,如今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真真是插翅难逃!还以为李勣未曾计较吾率军奔赴终南山之事乃是胸襟广阔,不想却是暗藏如此毒计,实在是阴险狠的、心狠手辣!”
    他彻底慌了神。
    值此局势动荡之际,手中有兵才能拥有话语权,进而左右逢源、纵横捭阖,于各方争斗之间攫取利益。一旦部队打光,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大帅,只怕说句话连个屁都不如!
    眼瞅着半生心血付诸东流,未来朝堂之上无立足之地,尉迟恭如何坐得住?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从李勣军令进驻此地,留在灞水东岸尚有回旋之余地,他李勣总不能将自己砍了吧?眼下却是自投死路、求活无门……
    宇文士及捋着胡须也跟尴尬,当初是他力劝尉迟恭听从军令驻扎于此,如今尉迟恭面对生死危局,他自然难以推卸责任,只不过他推断李勣最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会向东宫低头,万万想不到速来不热衷于权势、冷静理智的李勣居然如此刚猛,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便纵兵渡河。
    只要在太子出城之前抵达春明门下,便算是将开战与否的决定权丢给太子——只要太子一意孤行,坚持出城恭迎圣驾,必然开战。
    待到废黜太子,再公布李二陛下死讯,然后声称一切都是奉从李二陛下之遗诏行事……届时大局已定,太子被废、新的储君册立,无论那封“遗诏”是否存在,都已无关紧要。
    当真是一下凌上、大逆不道!
    尉迟恭见宇文士及沉吟不语,急声问道:“眼下如何是好?”
    他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况且此事皆因当初奔赴终南山解救关陇残余而起,关陇门阀必须担负责任。
    宇文士及想了想,道:“稍安勿躁,以吾看来,李勣此举试探之意味更大,意欲以此逼迫太子让步,确保他依旧坐稳朝中第一人的地位,至于发兵攻打长安……李勣绝对不会为之。”
    就算攻下长安城废黜太子,又能如何?右屯卫、东宫六率誓死守城,最终只能是将长安城彻底毁于战火之中,整个关中破败凋敝,长安人口折损一半,尸横枕籍白骨遍野……以李勣之心性,如何肯背负这样一个“祸国殃民”之千秋骂名?
    这早已脱离“成王败寇”的范畴,这件事一旦做了,即便是他一手扶持上位的新任储君,亦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就此事与李勣清算,将所有罪名都归咎于李勣一身,以便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证明自身承继大位的合法性。
    李勣岂肯为他人做嫁衣?

第两千二十二章 疑惑不解

    尉迟恭忐忑不安:“若您估计出错,李勣却是狼子野心怎么办?”
    宇文士及瞪眼不悦:“事已至此,夫复奈何?”
    什么叫“狼子野心”?若李勣攻打长安试图废黜太子是“狼子野心”,先前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将长安打了个稀巴烂,岂不是比“狼子野心”还要过分?
    尉迟恭无语,自己话语不好听,可事实尚难道不是如此?说一句“狼子野心”都便宜你们了,根本就是“乱臣贼子”……
    不过也正如宇文士及所言,此刻右侯卫已经陷入绝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去寄希望于李勣虚张声势、另有所图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
    程咬金举棋不定,尉迟恭彷徨无措,李勣意态不明,东宫剑拔弩张……但是大云寺内,一众关陇勋贵却在额手相庆、气氛轻松。
    寺院后山的精舍之内,长孙无忌与令狐德棻、独孤览相对而坐,墙角便铜兽炉里檀香袅袅,几上茶水澄澈。
    独孤览呷了口茶水,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脸后怕的模样:“当日东宫六率大肆搜捕关陇子弟,吾几乎彻夜难眠,惊忧欲绝,唯恐关陇一脉在吾等手中断绝血嗣、南继香火。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吾等百年之后尚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怕不是临终之际只能以发覆面,连祖坟都不敢进。”
    其余二人齐齐颔首,心有余悸。
    对于宗族门阀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血脉承继更为重要之事,门阀底蕴深厚,各家丰富的藏书便足以确保子弟比寻常寒门高出一等,即便遭受重创、财富散尽,用不上三代依旧崛起,只需三代之内出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便可轻易重拾先祖之辉煌、光耀门楣。
    但若是血脉尽断,那便是万事皆休……
    谁若导致家族血脉断绝,自然便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长孙无忌锤了锤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感慨道:“天无绝人之路,大抵是山东那些老家伙在家中待得久了,连脑子里都塞满了愚昧腐朽,否则何以这般心急火燎的抢班夺权,甚至不讲天子放在眼中,以至于给了咱们喘息之机?”
    令狐德棻大笑,举起茶杯道:“让吾等以茶代酒,敬山东诸家一杯!”
    长孙无忌摇头失笑,与独孤览一起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谁能想到山东世家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居然这般急功近利呢?刑部侍郎崔余庆之死看似构陷关陇,实则谁看不出山东世家的苦肉计?大抵也只有山东世家自以为是,满心欢喜的以为牺牲了一个族中后辈,将黑锅甩在了关陇身上……
    关陇门阀的确因此遭受攻讦,但此举显然引发了太子的强烈忌惮,由此开始绸缪后路,放关陇门阀一马并予以拉拢,希望借助关陇门阀的残余力量来抵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强势入朝——没有人甘愿做一个受臣子架空的傀儡皇帝,更何况是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正自雄心勃勃、自诩天命所归的李承乾?
    简而言之,正是山东世家表现出来的桀骜难驯以及贪得无厌,才让关陇门阀于灭顶之灾中出现一线生机,逃过一劫。
    而对于长孙无忌来说,以关陇领袖之身份得到太子之赦免宽恕,从而重返朝堂,指日可待。
    事先又有谁能想到,举兵起事几乎将东宫覆灭的关陇门阀,居然还能在兵败之后得到东宫之倚重,绝地生还?
    世事变幻,当真奇妙。
    这是,仆人自外头敲门而入,将一封书信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过书信,拆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面容严肃下来,随手将信纸递给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传阅……
    信纸之上,自然便是李勣指挥军队渡过灞水,在东岸集结的消息。
    忽如其来的战报,使得精舍内陷入沉寂。
    令狐德棻挥手将仆人斥退,雪白的眉毛紧紧蹙起,不解道:“李勣到底怎么想的?太子不顾朝野上下之反对,甚至违背山东、江南门阀之利益,亦要出城‘恭迎圣驾’,明摆着是给李勣一个台阶下,只需交出陛下遗体,国葬之后太子顺利登基,天下大势一朝而定,自不会追究李勣自东征撤军之后的种种悖逆行径。这李勣居然不知好歹,难不成想要将咱们未竟之事业继续下去?”
    他口中所谓的“未竟之事业”,自然便是覆亡东宫、废黜太子……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当即色变。谷
    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看似声势浩荡兵多将广,实则精锐军队没有多少,主体依旧是各家延续了百余年的门阀私军,横行乡里、提振门楣还行,但是真正对垒沙场、战阵攻伐,却是虚得多。
    所以对上百战精锐、当世无双的右屯卫,以及名帅坐镇、士气鼎盛的东宫六率,最终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但李勣则不同。
    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即便不能悉数对他唯命是从,但只是凭借其军中第一人的威望,便会有无数精锐部队宣誓效忠。此刻右屯卫、东宫六率刚刚经历与关陇军队的大战,人疲马乏、军队减员,一旦李勣挥师长安长驱直入,怕是难以抵挡……
    独孤览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两下,涩声道:“那可就万事皆休!”
    对于眼下的关陇来说,最好的局面自然是稳定,只待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予以辅佐,休养生息以待将来,总归有杰出子弟重振门庭。但若是李勣也存了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之心,且一举功成,则关陇门阀将会再度陷入绝境。
    除去东宫,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希望关陇继续存在……
    故而,不仅仅东宫恨东宫关陇入骨却不得不予以扶持、倚仗,关陇又何尝不是几日前还欲覆亡东宫此刻又希望东宫稳如泰山,太子顺利登基?
    人非圣贤,自有贪嗔痴欲,然则利益当前,一切皆是虚妄……
    长孙无忌见到二人皆看向自己,呷了一口茶,沉吟道:“自辽东撤军开始,李勣之种种举措皆匪夷所思,与其以往之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所思所行,令人难以测度。当初谁都认为他会火速返回长安平息吾等发起之兵变,由此力挽狂澜,稳固朝中第一人的地位,然而他一路行军拖拖拉拉,对关中乱局视而不见,对太子生死置若罔闻,任凭东宫在吾等攻势之下摇摇欲坠、几近覆灭,始终无动于衷。后来东宫逆转取胜,任谁都应赶紧返回长安以示忠心,无论之前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在东宫已然稳住局势的情况下全部宣誓效忠……可李勣偏不。”
    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沉默着,也想不明白李勣所为到底为何。
    事实上何止是他们?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对李勣的行为一头雾水,认为他是犯了邪祟,鬼上身……
    长孙无忌思维转动,下意识的抚着伤腿,续道:“所以当下眼下都以为李勣会发兵攻打长安之时,焉知其会否再度做出出乎预料之举?吾总觉得,李勣之种种举措,似乎并非出自本心,更像是受人胁迫一般……”
    令狐德棻道:“或许当真有‘遗诏’存在呢?李勣只是奉‘遗诏’行事,而‘遗诏’当中便是陛下欲易储之皇命。”
    这就说得通了,李勣种种行为固然怪异,但是有一个核心的宗旨——坐视太子覆亡,不闻不问。
    对于李二陛下易储之心,朝野上下街知巷闻,只不过这几年太子表现不差,又有房俊等一干权臣予以支持,陛下才不得不暂且放下。但是弥留之际始终心心念念易储之事,故而留下“遗诏”命心腹大臣奉旨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遗诏?呵!”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自己预备那毒药不必见血、亦能封喉,短短几息之内便全身麻痹,脏腑功能停歇,呼吸停止,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半盏茶的时间便会毙命,哪里来的功夫留下遗诏?
    如今朝野内外皆猜测李勣是奉“遗诏”行事,故而才坐视太子败亡,唯有长孙无忌始终呲之以鼻。
    但此等细节,也只能自己带进棺材,不必于旁人面前道出……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存在什么遗诏,这天下乃是陛下一手打下来的,贞观以来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岂能为了心中易储之念而将帝国社稷、天下苍生置于不顾?那不是陛下的风格。”
    没有人能比他能加了解李二陛下,即便有时间留下遗诏,李二陛下也绝对不会有易储之命令。
    李二陛下若在,或许将来能将易储提上日程,虽然是动摇国本之事,但有他在,一切无碍;可李二陛下若是驾崩却依旧留下易储之遗诏,便会使得天下陷入动荡,各方势力为了权力利益征伐不休,诺大帝国陷入倾颓之中,将近二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以李二陛下之英明,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蠢事。
    令狐德棻素来觉得自己聪慧出众、才智兼备,可是眼下听了长孙无忌的剖析,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反而愈发迷茫不解。
    “那李勣种种行为,到底为何?”
    总不会当真被鬼迷了心窍吧?
    想到这里,他自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第两千二十三章 稳坐中军

    武德殿灯火通明,兵卒内侍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殿内,一干东宫班底皆在,即便是这两年久病缠身、精力不济的岑文本也跪坐太子一侧,固然他如今已经不发表什么意见,对于朝堂争斗也不大在意,但只要坐在这儿,便表达了与东宫共进退的态度。
    堂上文武大臣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心态,毕竟如今掌管东宫军事的乃是卫国公李靖,就连房俊都退避一旁、三缄其口,旁人又怎敢在这个时候指指点点、出谋划策……
    城内、城外各种消息汇聚于此,经过仔细甄别、筛选,然后一条一条呈递于李靖案头。太子敕令李靖全权指挥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不仅要布置阵列调兵遣将与城外各支军队对峙,还要时刻关注城内各处动向,谨防有人铤而走险、图谋不轨,可谓责任重大。
    当然,真男儿从不畏惧责任,重任在肩之时反要迎难而上、锐意进取,扛得住中亚才能受得起荣耀。
    对于李靖来说,前半生意气风发、功在社稷,中年之时行差踏错致十余载光阴虚度人生蹉跎,本以为林泉之下郁郁而终,一生抱负只能徒留纸简之上以供后人评说。如今骤然得到太子信赖倚重,将东宫之胜败生死相托,自是容光焕发、精力十足,誓要以毕生所学回报太子,也要杀出自己“天下第一军神”的赫赫威名!
    一生功业,在此一役!
    至于李勣?
    老子横行漠北、斩将夺旗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跟班儿呢!只要我李靖一朝兵权在手,谁敢称“军方第一人”?!
    ……
    李靖的书案设在堂下靠近门口一侧,将此地作为临时的帅帐,太子则率领大臣坐于堂上,一边听取李勣的汇报,一边商议政治层面的对策。
    当李靖汇报李勣已经指挥军队渡过灞水,抵达西岸驻扎,武德殿上群臣瞬间一静……
    刘洎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撼:“李勣怕不是疯了吧?如今太子秉持东宫、有监国之权,更有东宫六率、右屯卫数万百战精锐,他想将长安打成一片白地?尤有甚者,他当真不顾生前身后之名,妄想做一个乱臣贼子?”
    由古至今,无论文臣武将、帝王勋贵,即便心中藏着大逆不道之想法,亦要尽量掩饰,当真到了不得不为之时,也是想法设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不仅仅代表了人心、民意,更代表了史书之上的评语。
    没有人愿意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连累子孙后代遗臭万年……
    故而,就算李勣心中对东宫毫无半分忠诚,在东宫已经反被为胜、站稳脚跟的时候,也应该掩藏野心、宣誓效忠,而不是这般大张旗鼓的挥师直抵长安城下,与东宫正朔明刀明枪的对垒。
    一旦背负骂名,便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成功覆灭东宫,他一手扶立的储君依旧会迫于压力以及自证清白的目的,对他施以打压与清算。史书之上,此等辅佐君王御极天下最终却遭受清算的权臣数之不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除非李勣推翻李唐,自己当皇帝……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大唐立国以来,轻徭赋、重抚恤,君王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国势蒸蒸日上、百业俱兴,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暴增,正是人心归附、天下稳定之时。尤其是历经隋末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天下人对于李唐的认可日益增进,毫无半分改朝换代之基础。
    这个时候意欲改朝换代,无异与天下为敌,难成大事。除非似当年宇文成都那般自知走投无路、去日无多,自感“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才匆忙之下登皇帝位,做几天皇帝过过瘾……
    萧瑀嗟叹道:“英国公一世英雄,如今却被私欲蒙蔽眼目导致行差踏错,可悲,可叹。”
    话说这么说,实则却忧心忡忡。李勣死不死他才不管,但假若李勣当真发兵长安猛攻不止,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李勣若胜,他这个东宫的坚定支持者自然会被将来的新任储君忌惮、放弃;东宫若胜,锐意进取、不敢蛰伏的山东世家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利益,结结实实压过江南士族一头……
    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江南士族都将在未来朝堂之中举步维艰,甚至无立足之地。
    李承乾倒是面色不变,似乎对李勣之举措早有预料,听了众人的发言,见到一旁的房俊缄默不语,遂温言问道:“越国公对此有何见解?”谷
    他以为房俊是因为他将东宫的军事指挥权交给李靖,故而心生抵触,这才兴致不佳、失意颓丧,所以想着稍后要安抚一番,毕竟与李靖相比,房俊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臂膀……
    房俊正百无聊赖,闻言直了直腰,摇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惊才绝艳,其思维犹如天马行空,微臣愚钝之辈,焉能探知其心中所想?与其乱猜一气导致犯下错误受制于人,不如听听诸位大臣的意见,集思广益嘛。”
    李承乾深深看了他一眼,摸了摸唇上短髭,心有所思。
    无论如何,李勣在他这个太子明确出城“恭迎圣驾”之际依旧纵兵渡过灞水、兵临长安城下,都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动辄有开战之虞,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将士对上东宫所属之军队占据碾压优势,李勣本身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帅,如此局势任谁不是心生惶恐、战战兢兢?
    偏偏房俊好似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这可不仅仅是对李靖统领军权因而心生抵触那么简单了,显然是房俊认为并不会开战……可他这份猜测又来自何处?
    不知为何,自当初房俊率兵自商於古道赶赴洛阳面见李勣回返之后,言行举止便充满古怪,有些时候与他这个太子说话亦是云山雾绕,听上去似乎诸多暗示,但细细思之,又不知所谓……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门道?
    心思萦绕之间,李靖起身来到面前,恭声道:“殿下,时辰不早,可否按计划行事?”
    众人在此沉静下来。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应该打开春明门,将一支多达五千人的东宫六率部队放出城外,与门外北侧的右屯卫结成一体、相互支援,拱卫春明门的同时,也将承担太子出城之后护卫安全之责。
    这一步迈出去,就意味着明天太子必须出城,否则便是临阵退缩,威望大跌。
    可一旦太子出城,春明门南的左武卫,灞桥方向的右侯卫,以及右侯卫身后的李勣大军,都有可能直接暴起奔赴春明门下,一场大战势不可免,刚刚消停了没几天的长安城将再度迎接比关陇起兵之时更加猛烈十倍的战火……
    李承乾环视一周,将大臣们的紧张神色收入眼中,忽然一笑,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就按计划行事,一切拜托卫国公了。”
    李靖重重颔首,转身返回书案,对一众围绕身边的武将发号施令。
    房俊往那边看了一眼,对李承乾道:“眼下皇家内眷皆在右屯卫军营之内,微臣着实放心不下,稍后便返回玄武门外,坐镇右屯卫大营,一则固守皇宫门户,再则确保皇家内眷不失。”
    刘洎捋着胡子,心底哂然。
    平素你小子为了太子出生入死,也曾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功勋赫赫、被太子倚为心腹。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太子不还是更加信任李靖,将你指挥之权剥夺?
    很显然在太子心中或许房俊是更为可信之臣子,但并不认为能力在李靖之上。眼下房俊不管春明门外战火将燃、岌岌可危,却要退回玄武门外自己大营之中,说起来合情合理,但心中相比已经存了隔阂,有所不满。
    要知道,直至眼下,房俊还是兵部尚书,兵权却尽被剥夺……
    李承乾蹙眉,他也认为房俊是对自己将军权统统归于李靖而心生怨怼,轻叹一声,和颜悦色道:“玄武门乃皇宫门户,更是孤生死之地,便仰仗二郎奋力固守,扶保社稷。”
    武德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称呼房俊的爵位、官职,而是亲昵的以“二郎”相称,足见他宠信之态度,试图以此来平和房俊心中不满。
    他不是不信任房俊,但是如此敌众我寡、兵力悬殊的情形之下,万一房俊与李靖意见不一,极有可能导致内讧,更是取胜无门。况且房俊固然对上关陇门阀那些个半吊子将领能够占尽优势,尽显年青一代第一名将之能力,但现在将要对阵的却是程咬金、尉迟恭这样誉满天下、战无不胜的功勋宿将,更何况还有“天下第二军神”的李勣,实在是难有胜算……
    房俊愣了一下,这才领会李承乾的心思,旋即哑然失笑,诚恳道:“殿下放心,微臣镇守玄武门,胜则为殿下看守门户,败则为殿下扫清退路,力保帝国正朔。卫国公乃当世第一兵法大家,正面战场有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天下何人不服?”
    开玩笑,他可没有心思替代李靖去跟李勣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较量,人家乃是名震青史的名帅,自己算哪颗葱?
    再者说来,与其绞尽脑汁琢磨如何排兵布阵最终却只不过白忙活一场,还不如自己回去玄武门守着自己的大营,闲来无事也能与长乐多亲近亲近……

第两千二十四章 志存高远

    李承乾察言观色,见到房俊神情不似作伪,对于自己将东宫兵权尽皆交予李靖并未感到不满,登时心中一松,却也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在他最难捱、最低沉之时,几乎储位被废、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房俊正是在那个朝野上下一片冷漠的时候,不顾惹怒父皇,不屑天下冷眼,毅然决然的站在东宫这边,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
    他犹记得那时候自己整日里惴惴不安、战战兢兢,夜晚与太子妃于东宫之内相拥哭泣,唯恐天明之后便会有父皇废储的圣旨降临,一同抵达的或许还有一杯鸩酒,亦或三尺白绫……
    惶惶不可终日。
    正是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日子,使得他分外懂得珍惜眼下的局势来之不易。当房俊那样一个光芒万丈、惊才绝艳的臣子公然表态支持他这个太子,不啻于阴云天气之中陡然雨收云散降下的一道暖阳,让他知道原来他这个太子并非人人厌弃、一无是处,心中之温暖庆幸,笔墨难以形容于万一。
    从那时起,他便对房俊信赖有加、言听计从,并且暗暗立誓永不相负,以报答房俊雪中送炭之情谊。
    更别说此番能够在关陇叛军手中逆转翻盘、反败为胜全赖房俊之功……
    在李承乾心里,朝中文臣武将无数,无一人在他心中之地位可凌驾于房俊之上。
    但是为了应对眼下之危机,他不能一味的感情用事,论冲锋陷阵,房俊或许勇冠三军、势不可挡,但现在需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且对手是李勣这个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第二军神”,只能由李靖来担纲大任。
    所幸房俊还是那个心胸开阔、不擅揽权的性子,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否则他这个太子非常难做……
    ……
    刘洎在一旁看着太子与房俊的互动,见到太子歉意满满、房俊洒脱宽厚,并未因李靖掌管东宫兵权、全权负责而心生龌蹉,自是难免有些失望。他一直态度坚决的支持太子,不惜为此承担巨大风险,但是显然于房俊相比还差的太多,想要超越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任重而道远……
    不过也不必灰心,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进入朝堂,自己这个有利于两大门阀势力之外的侍中便会逐渐得到太子的认可与重用,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达成当年杜如晦、房玄龄的成就。
    *****
    房俊自玄武门出城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细密的雨水丝丝缕缕飘落,打在脸上沁凉一片,令人精神一振。
    回首仰望玄武门高大的城楼灯火通明,想到太子难得强硬起来战线魄力,最终却难免化作一场无用功,便禁不住叹息一声,道一句“时也命也”。
    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本身固然不算惊才绝艳,却也并不如史书之上渲染的那般荒诞不稽、懦弱偏执,只不过夹在一个旷世罕见的绝世帝王父亲与一众出类拔萃的兄弟之间略显平庸而已。
    其实对于皇帝来说,平庸并不一定便是缺点,相反,历史之上几乎所有天怒人怨、执行暴政的亡国之君,反倒是各个聪慧伶俐、惊才绝艳,有些人总是很难将自己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
    当然,若房俊重活于这盛唐之时只想着高官显爵、富甲天下,只需抱紧李二的大腿亦步亦趋即可,事先在李治那边下注,自然人生顺遂、荣耀加身,平平安安纵享富贵。
    但他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也自诩是个志存高远的……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既然拥有眼下的权势,便不愿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未来的大唐依旧门阀横行、军镇为祸,硬生生将这王朝于极盛之时拖入深渊,终至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令后世每一个华夏子孙引以为憾。
    李二陛下已经意识到门阀乃祸国之根源,也开始潜移默化的推动削弱门阀之策略,只不过他依靠门阀逆而夺取、得了天下,本身更是天下最大的门阀,种种政策实施起来自然掣肘太多、步履维艰。
    想要压制门阀、扶持寒门,将军政大权收归中枢,使得政令行于天下,房俊只能选择性格柔和的李承乾。
    三十年之内,或可在不动摇帝国根基的基础上将门阀势力压制最低,使之由实权在握的“阀阅”,褪变至徒有虚名、不掌实权的“世家”……
    然而关陇门阀贼胆包天,一场兵变将所有谋划全部击碎。
    事到如今,关陇门阀苟延残喘、河东诸姓损失惨重,天下最强盛的几大门阀遭遇重创,这原本正附和李二陛下当初制定之国策,纵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局入朝填补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但想形成当年关陇之声势却不容易。
    正当是中枢收拢大权、进一步削弱门阀之良机。谷
    然则人非圣贤,帝国利益总归还是更低于自身利益,再圣明的人也会在某一件事、某一个时刻犯浑,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不惜错失大好局面……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房俊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私底下搞搞小动作,大势当前也只能随波逐流,若存了螳臂当车之念,只怕顷刻间被碾为齑粉、尸骨无存。
    营门前的兵卒早已见到自家大帅自玄武门返回,赶紧移开营前放置的拒马、鹿砦,房俊再亲兵簇拥之下策骑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
    入账之后净手洗脸,解下身上的披风,捧着一盏热茶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呷了一口,下令道:“召集军中将校来此,吾有军令颁布。”
    然后起身,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舆图前查看局势。
    “喏!”
    亲兵领命,分出几个人奔赴营中各处传达将令。
    半盏茶功夫不到,军中将校陆续抵达,帐内甲叶铿锵、济济一堂,所有人都肃然而立,看着负手站在舆图之前的房俊,等待他发号施令。
    房俊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遍舆图,用笔勾勒出各支军队当下的位置,推演了一番各支军队有可能的动向,这才转过身,环视众人,目光炯然:“其实也没什么可布置的,诸位皆乃百战名将,自然应当知晓大敌当前应当注意哪些,本帅不想啰嗦,依照眼下兵力不防即可,斥候全部放出去,由此刻开始吾要知晓长安周边的任何动向,各支军队但凡十人以上的调动,战报都要及时呈递在本帅案头,能否做到?”
    说到后来,声色俱厉,眼睛看着王方翼,后者如今已经负责统领右屯卫所有斥候……
    王方翼瘦小的身躯挺胸凸肚,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中气十足道:“谨遵将令!”
    所谓“兵马未动,情报先行”,军中斥候之能力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支军队的战力,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必然有着卓越出众的斥候队伍。王方翼心中满是兴奋,只要能够在这场战争当中率领麾下斥候表现优异,必将彻底收获大帅的认可,成为大帅帐下得力干将,从而得到提拔重用。
    而以往哪些大帅的得力干将如今几乎都镇守一方,譬如刘仁轨、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只要想想他王方翼这个曾在西域爬冰卧雪看不到前途的家伙,有朝一日亦能名列这些军中后起之秀之中,自是豪情万丈、兴奋莫名。
    房俊对王方翼的状态甚为满意,微微颔首,而后拍拍手掌,鼓舞士气:“都瞪大眼睛,待到明日太子出城之时,任何一方敢有大逆不道之举措,汝等当奋勇争先、予以歼灭!不必在意左武卫的名声,不过是在辽东凌辱高句丽那帮子蛮子而已,英国公帐下大军号称数十万,绝没有那么多,且都是乌合之众,没人是咱们的对手!”
    军队的纪律是练出来的,但士气却是打出来的,一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的军队,其骨子里便浸润着睥睨天下、唯吾独尊的霸道桀骜,面对任何强敌都信心百倍。
    他相信自己一手打造的这支军队拥有这样的特质,无论面对任何敌人,都有将其挫败之信心与雄心。
    “必胜!”
    帐内将校高声应和,振臂而起,士气在一瞬间便攀升至浓烈的巅峰。
    左武卫又如何?
    英国公又怎样?
    老子转战天下、征战四方,即便是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大食这样的当世强军皆一一败于阵前,程咬金与李勣又多了个卵?
    咱右屯卫打得就是精锐!
    房俊上前一一拍着部下将校的肩膀,笑着道:“都放松一些,只要有这份心气就好,都说骄兵必败,可咱们右屯卫从来都打胜仗,为何不能骄傲?咱们不但骄傲,而且是傲视群伦!都会去看好麾下兵卒,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喏!”
    将校们轰然领命,陆续退去。
    房俊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正欲让亲兵沏上一壶浓茶,亲兵已经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长乐公主求见。”

第两千二十五章 大王饶命

    房俊正欲出账迎接,便见到帐门的帘子掀开,一身绛色宫装,容颜秀美无匹的长乐公主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两个俏丽的宫女,手中俱提着一个装饰华美的紫檀食盒。
    房俊上前,假模假式欲躬身施礼:“微臣有罪,未能远迎,望殿下宽恕。”
    口中说着请罪的话儿,腰杆却半天也没弯下去……
    长乐公主原本一双美眸似笑非笑在他脸上打转儿,听闻他说了一句“微臣有罪”,登时想起终南山道观之中正是被这个浑蛋一口一个“臣有罪”给占尽便宜,俏脸染霞,忍不住问了一句:“那该当何罪呢?”
    房俊见她神情,自是心有灵犀,笑道:“微臣罪大恶极,甘愿为殿下做牛做马,任凭驱策。”
    听到“做牛做马,任凭驱策”,长乐公主愈发羞赧不堪,本就染上霞色的玉容瞬间红透,轻轻咬了咬下唇,秀眸眯起瞪了房俊一眼,啐了一口:“呸!整日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龌蹉得很,狗嘴吐不出象牙。”
    示意宫女将食盒放在靠窗一侧的茶几上,从中取出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小坛美酒。
    房俊叫屈道:“这当然是好话,能为殿下做牛做马,实乃微臣人生幸事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长乐公主受不了他这般龌蹉的一语双关,红着脸儿嗔道:“行啦行啦,本宫知越国公忠心,可以吧?”
    千娇百媚的横他一眼,不跟他斗嘴,莲步轻移来到茶几边跪坐在地席上,纤细的腰肢听得笔直,螓首鹅颈、端庄淑丽,柔声道:“听闻越国公刚刚自宫内返回,便特意命人备了两个小菜以作宵夜,快来趁热吃。”
    宫女将小菜拜访整齐,打开坛子斟上美酒,便躬身退出帐外。
    都是长乐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知晓自家殿下与房二郎的关系匪浅,两人夜半相处,自然不需旁人在一边侍候……
    帐内只剩下两人,窗外细雨潺潺,微风入帐,烛影摇红,佳肴美酒、灯下佳人,气氛一时间有些暧昧。
    房俊施施然在长乐公主对面跪坐,毫不避讳的欣赏着眼前眉目五官、一颦一笑都契合自己审美的绝世佳人,只觉得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大抵是被他灼灼目光盯得羞赧,长乐如玉的脖颈都染满红晕,素手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柔声道:“这几日局势危急,想必你们整日里都枕戈待旦,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大战开启,趁着眼下空闲,多吃多睡,免得熬不住。”
    房俊接过酒杯,端起来呷了一口,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微臣感激不尽。”
    两人便坐在窗前,小声说着话儿,长乐给他不断添酒,气氛甚是温馨……
    房俊吃了些菜,饮了几盏酒,放下筷子看着长乐的面容,笑道:“殿下夤夜前来,怕不只是慰问微臣吧?罢了,微臣既然已经是殿下的人,殿下但有所需,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话未说完,羞恼不堪的长乐公主脸上快要着火,娇嗔道:“你快闭嘴吧!”
    这人当真没脸没皮,这都说的些什么虎狼之词?即便有了肌肤之亲,此等言语她也受不住……
    嗔怒一句,唯恐房俊又说出什么恼人的言语,赶紧说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想来问问你,此番英国公率兵回京,太子是否有危险?”
    她虽然素来不问政事,但秀外慧中,对于政事却极为敏锐。只从关陇已经覆灭、东宫大获全胜,但一众皇室内眷却依旧滞留右屯卫大营,便看出局势绝非看上去那般平静。
    这两日太子欲出城“恭迎圣驾”,惹得朝野上下一片紧张,各方军队调动频繁,更是嗅出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当然,心中尚有一个更为迫切的念头亟待得到解答,却无法宣之于口,毕竟有大逆不道之嫌……
    所以说两人“心有灵犀”呢,长乐公主开口,房俊便意会到她真正担忧的是什么,略作沉吟,缓缓道:“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殿下,微臣也不能轻易透露,毕竟事关机密……但微臣能够告知殿下,且安稳待在营内即可,一切喧嚣,终究会如烟尘一般散去。”
    有些话就在他肚子里,但他不能说、不敢说,无论是面对长乐亦或是太子,但这番说辞,却也如明示无疑。
    可惜,他向太子说这话的时候,太子因身在局中,并未意识到真正的含意……
    但长乐公主不同,且不说她旁观者清,单只是不让须眉的聪慧,便敏锐的捉住房俊言语之中的含意,令她眉梢挑起,惊喜满面。
    之所以这般喜悦,一则是房俊话语之中透露的隐秘,令她最为恐惧的猜想得到否认,再则便是自己并未直言相问,拐弯抹角一番却依旧能够得到房俊的领会……
    女人总是感性的,她们未必在意男人的丰功伟绩,却一定会在意那些不经意间的心意相通,那会让她们更感觉到彼此心意融汇、无分彼此,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甚至比身体的取悦更能让她们无比满足、死心塌地。
    看着长乐公主喜不自禁、秀眸滢滢的神情,房俊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火热,从茶几上伸过手去捉住一只雪白纤巧的柔夷,满是憧憬道:“夜已经深了,不如让微臣服侍殿下就寝吧……”
    “呀!”
    正自沉浸于喜悦欢欣之中的长乐公主低声惊叫,秀面通红的甩脱房俊的手,感受到对方眼底的火热即将演化成巨大的危险,心底一颤,急忙起身:“本宫这就回去就寝,不劳越国公相送。”
    她自是知道这厮无法无天,根本不会在乎这里是中军帐,慌忙起身之时却越慌越乱,脚下不甚踩到自己宫裙的裙摆,一时间难以维持平衡,惊呼一声,向前跌倒。
    宫裙的裙摆扬起,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细小腿……
    啊!长乐公主尴尬得快要冒烟儿,怎么会这么糗的?!太丢人了!
    然而未等她用纤手掩住快要着火的脸颊,便觉得腰间一紧、身子一轻,顿时吃了一惊,顾不得尴尬羞囧,挣扎着低声叫道:“放我下来!”
    却是已经被房俊上前大手箍住纤细腰肢提起来扛在肩上,向着后边的寝帐走去……
    公主殿下今夜前来只是问问心中疑惑,断然没有共效于飞的心思,况且还是在这大帐之内,哪里肯就范?
    房俊见到两只白嫩的脚丫在眼前乱晃,娇弱的身子奋力扭动想要挣脱他的掌握,遂抬手在扭动的臀儿上“啪”的拍了一记,感受掌心的温软紧弹,“恶声恶气”的威胁道:“到了本大王的地盘,你这小娘子便乖乖当个压寨夫人就好,再敢反抗,家法侍候!”
    “唔!大王饶命!”
    扭来扭去的长乐公主瞬间浑身发软,固然不肯就范,却也知道无法挣脱这个“山大王”的魔爪,只能捂着脸象征性的挣扎……
    ……
    帐外乌云遮月、雨水潺潺,几个宫女守将亲兵赶得远远的,守在门口听着帐内传出的丝丝缕缕好似猫儿叫一般吟声,一个个纤手紧握、面红耳赤,心儿砰砰乱跳,一边惊叹殿下的大胆荒唐,一边满心充满憧憬,都知道房二郎勇冠三军,或许待会儿殿下体力不支,会喊她们进去顶一阵呢……
    *****
    卯时初刻,小雨淅淅沥沥未歇,春明门上灯光通明,将城上城下照得亮如白昼,雨丝细细缕缕、缠绵不断。
    绞索“咯咯吱吱”响动,吊桥放下横铺在护城河上,春明门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随着门缝越来越大,门后阵列俨然的黑衣黑甲的禁卫一排排出现在眼前,细雨之中红缨如血,如山岳般巍然,杀气凛然。
    先一步出城的东宫六率兵卒装备整齐,一队一队横列于护城河东侧,雪亮的刀锋、矛尖在火光之中闪烁跳跃,刀枪如林。
    不远处的右屯卫、左武卫也相应而动,所有兵卒全副武装列阵营前,两卫兵马对峙而立,杀气腾腾、剑拔弩张,随时可以厮杀一处。
    卯时三刻,东方天际的阴云之下微微透出一抹白,春明门下擂鼓声响,一队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卫自城门内鱼贯而出,队列严整、旌旗招展,数千东宫六率在前、一千禁卫在后,然后便是前呼后拥的太子仪仗。
    李承乾一改往昔打扮,顶盔掼甲、披风猩红,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一手操缰、一手摁着腰间宝剑,在禁卫簇拥之下缓缓出城。
    微雨斜风,春明门外广袤的空地之上一片萧杀。
    李承乾驻足于护城河外,看着身边前呼后拥的文臣武将,大声喝道:“高句丽倒行逆施、祸乱边民,觊觎吾大唐领土,遂屡次申饬仍不知悔改,父皇顺应天命、御驾亲征,不辞劳苦为大唐消弭边患、击溃强敌,如今得胜还朝,卿等当与孤一同赶赴灞桥,恭迎圣驾!”
    前后左右文臣武将、军中兵卒闻言,齐齐气沉丹田,放声大喝:“恭迎圣驾!”
    声势排山倒海。

第两千二十六章 时代变了

    太子诏令已下,数千东宫六率、禁卫军簇拥着太子向西缓缓前行,直奔灞桥方向。春明门上,程处弼统御麾下兵卒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随时准备予以接应太子,一边防备自家老爹昏了头前来攻城……

    与此同时,高侃则指挥右屯卫缓缓前压,虎视眈眈的盯着左武卫,对方但凡露出一丝夺取春明门的意图,便径自发动突袭。

    ……

    程咬金立于营前,下令各部不得妄动,心中焦急等待山东世家的命令。虽然他已经不止一次表达不会明刀明枪与东宫对阵之意,可谁知道那帮子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朽会否昏了头,意欲以大军压制春明门进而逼迫太子向其开放更多利益?

    万一山东诸家当真利令智昏,自己又当如何抉择?

    如果置若罔闻,必引发山东世家极大不满,从此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自己之前所做的种种,皆成无用之功,世人定视他“首鼠两端”“人品低劣”,予以唾弃,到时候山东世家疏远他、东宫不会接纳他,可谓众叛亲离。

    可若听命行事,便是公然与帝国正朔为敌,等到太子妥协之后登基,岂不视他程咬金为乱臣贼子,亟待杀之而后快?

    即便他程咬金兵权在握又有山东世家庇护,太子一时间奈何他不得,可自己死后程氏一门又该怎么办?

    来自皇帝的清算从来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眼瞅着太子仪仗在禁卫簇拥之下向着灞桥方向愈行愈远,心中焦急如焚之时,亲兵来报,张行成求见……

    程咬金返身回到大帐,让人将张行成带到眼前,后者脚步匆匆、风尘仆仆,一见面便道:“各家商议之决定,请卢国公暂且按兵不动,若李勣狼子野心发兵攻打长安,则抢在太子回城之前攻占春明门,决断太子退路,逼其答允各家的条件,而后放其归城,助其死守长安,击溃东征大军;若李勣临阵归附东宫,则吾等便即撤军,向太子宣誓效忠,拥戴其即皇帝位!”

    “啥?!”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那些老家伙是傻了还是疯了?李勣麾下数十万精锐,若其攻打长安,即便部队未必全部听他号令,也足以将长安一举攻克,吾等那时死守长安与其对阵,岂非自取灭亡?”

    真以为人家李勣麾下数十万帝国精锐如同关陇那些乌合之众?若此刻李勣不管不顾效仿当年宇文化及只为了过一回皇帝瘾,不在于随后而至的天下反噬,完全可以杀入长安改朝换代,谁也阻止不了!

    不仅他左武卫不行,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一样也不行!

    张行成却不以为然,淡然道:“各家家主再是糊涂,又岂能不知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的道理?卢国公且放宽心,不会与李勣生死相搏的。”

    程咬金这才点点头,明白这是山东世家背地里与李勣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

    但他立马又摇头:“攻占春明门、截断太子退路也做不到啊!城上数千东宫六率死守,城下尚有右屯卫从旁协助,真以为老子三头六臂不成?打不动,打不动!”

    张行成奇道:“东宫六率久经战阵,早已精疲力竭,直至此刻仍未获得休整补充,尚能余下几分战力?右屯卫固然强悍,但春明门也只万余人驻守,以左武卫全军之力雷霆一击,定能将其一举击溃。”

    “娘咧……”

    程咬金硬生生给气笑了,斜睨着张行成,反问道:“说来说去,这山东世家未来百年大计,全指望着老子一个人打生打死去拼上一把?其余任何支援都没有?”

    张行成有些窘迫,也知道山东世家的做法不地道,拱手歉然道:“卢国公当知各家之不易,隋末以来,山东各地混战,各家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入唐之后又遭受关陇打压,愈发雪上加霜,如今虽欲与卢国公更多支援,奈何实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请卢国公放心,今日你所受之损失,他日功成之后,诸家会十倍予以补偿,决不食言!”

    程咬金冷笑道:“就画个大饼,便让老子率领麾下儿郎以命相搏、赴汤蹈火呗?”

    张行成苦笑,耐心道:“时局如此,只要卢国公拼尽全力,山东各家自会予以丰厚回报。”

    程咬金摇头叹气,道:“非是吾不肯拼命,可拼命难道就有用?右屯卫固然只有半支,然而正是这半支部队便打得左屯卫与皇族联军六七万人屁滚尿流,两两军主帅都给生擒活捉,你们居然认为老子可以顺利将其击溃攻占春明门?你们也太瞧得起老子了,但老子做不到啊。记住,不是老子不做,而是做不到!即便九死一生,老子亦会搏上一回,但十死无生,傻子不会做!”

    说到后来,声色转厉。

    张行成面色阴沉,很是难看。

    她不认为左武卫拼死一战尚不能击溃半支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抢占春明门,自然当作程咬金不肯全力以赴之托词。但眼下程咬金对山东世家极为重要,翻脸是肯定不行的,甚至连喝叱都不敢,只能强忍怒气,沉声道:“卢国公认为该当如何?”

    程咬金负手在帐踱了几步,想了想,道:“攻击右屯卫是肯定不行的,这支房二一手打造的部队战力太强,从上到下皆是骄兵悍将,谁敢轻言必胜?这还是在其火器匮乏的情况下,若其火器充足,单只是几十门火炮便可让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在与其对阵之时折戟沉沙!当下局势,一动不如一静,应该等着李勣那边对太子予以回应,吾等再相机行事。”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既能够掌握军队表达自己力挺山东世家的态度,又不至于与东宫、房俊、李勣这三方军队反目成仇,可以确保他此后可以拥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但对于山东世家来说,肯定是不满意的……

    张行成提醒道:“无论如何,英国公如今依旧是山东世家于朝中之旗帜,一旦局势稳定,英国公的地位、势力愈发增涨,卢国公你再想谋求更多,着实不易。”

    价值体现于稀缺程度,山东世家当下的目的是借力于程咬金来给李勣施加压力,使其不敢彻底违背山东世家之意志进而自成一派,彻底将山东世家分裂。可若是等到大局已定,无论李勣是与东宫言和亦或是暴起冲击长安城,程咬金又岂能左右胜负?

    你既然不能决定胜负,对于山东世家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没有了价值,山东世家又凭什么耗费资源来支持你,使得攫取丰厚之回报?

    孰料程咬金不为所动,摇头道:“吾喜好财帛美女,更喜欢高官厚禄,但若以眼下拥有的一切去换取,又有何意义?”

    现在他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才能攫取更大利益,而是怎样才能稳如泰山,不至于在即将剧变发生的时候,用麾下将士的生命去给山东世家赚取筹码,使之与李勣的谈判获得先机。

    权势滔天固然诱人,可前提是得保护住麾下左武卫的战力,若没了左武卫,他程咬金是个屁啊?只怕山东世家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局势纷乱,有兵才是草头王……

    张行成无奈,只得任由程咬金自作主张。

    事实上,他也对山东诸家家主“火中取黍”的决策有所非议,大抵当真是离开中枢太久,于地方上称王称霸、行横无忌而滋养出桀骜不驯的心理,毫不将天下英雄放入眼内。此番关陇反叛、关中大乱,便视如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帝国权力结构发生巨大变动,山东世家可以凭借数十年休养生聚之底蕴一举入朝,攫取最大利益,重现当年关陇之故事,自此执掌朝政大权,甚至可以左右皇帝意志,从而将当年编撰《氏族志》之时所遭受的屈辱全部洗尽,使得山东世家重归天下第一等门阀之序列……

    但怎么可能?

    张行成也想向那些垂垂老朽却依旧掌握着山东世家命脉的老家伙们大喊一句:时代变了啊!

    如今李二陛下虽然驾崩于京畿之外,势必由此引发皇位之争夺,进而使得中枢权力出现变动,山东、江南门阀趁势入朝,取代关陇之地位,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太子亦或别的储君上位,都不会允许再度出现权力垄断之势发生,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相互掣肘,关陇参预作为钳制,这才是各方都能认可的权利构架。尤为重要的是,如今帝**方山头并立,既有李勣这样的贞观勋臣、中流砥柱,也有房俊那样的少年勋贵、后起之秀,更有李孝恭、李道宗这样的皇族名将,即便李勣也不能力压各方势力一统军权,绝无可能重现当年关陇军队强势碾压军中各方之局面。

    而关陇之所以有今时今日之倾颓、破败,正因为其掌握的军队在贞观之后便迅速退化,仅仅十余年时间便腐朽不堪,难以支撑其政治层面的权倾天下……

    军政两方都难以出现一家独大、大权在握的情况,任何一方若觊觎大权独揽、唯我独尊,必将遭受其余各方之围攻,非但不能成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有倾覆之祸,沦为围殴蚕食之猎物……

第两千二十七章 一触即发

    右侯卫营地。

    “启禀大帅,春明门大开,太子仪仗出城!”

    “报!太子在禁卫、东宫六率护卫之下,正向西而来!”

    “报!左武卫未有异动,但高侃指挥右屯卫列阵,与左武卫对峙!”

    ……

    一道道战报纷至沓来,营帐之内的尉迟恭如芒在背,额头上已经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于帐内来回踱步,搓手询问宇文士及:“太子果然出城,吾等该当如何应对?”

    太子居然当真不顾危险出城,以这种极其强势的姿态迫使李勣做出抉择——归顺东宫,亦或是兴兵犯长安!

    尉迟恭一贯沉稳,处事干练,得到李二陛下之信任与重用,然而此刻身陷各军交汇之处,一旦开战便首当其冲,实难冷静自持。况且谁也不知道李勣会否公然与太子决裂,万一李勣野心勃勃,必定命他率右侯卫冲击太子仪仗。若遵命行事,便一脚踩进“乱臣贼子”的深坑不可自拔,搞不好便身败名裂;若抗命不遵,大抵李勣第一道军令便是指挥大军从后掩杀……尉迟恭心头早已彷徨无措,只觉得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士及倒是坐得稳稳当当,安抚道:“敬德何必惊惶?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多想无异,等着看看李勣到底如何取舍吧,不过以吾之见,李勣大抵是不会开战的。”

    他说得轻巧,只不过这般淡然处之却影响不了尉迟恭,军队是尉迟恭的根本,值此动辄遭受三军剿杀之时,如何冷静得下来?

    尉迟恭心中极为不满,摊手埋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非诸位于大云寺面对程咬金的步步紧逼如坐针毡,唯恐遭受剿杀,又何需将吾召唤过去,以至于违抗军令将李勣激怒,导致眼下之危机?先前你让吾暂且听命渡河驻扎于此,现在还让吾按兵不动等候局势变化……再等下去,万一哪一方不管不顾直接开战,吾与麾下兵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对于关陇门阀之表现,他极度失望。

    既然明知太子会倚靠关陇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东宫又岂会坐视程咬金纵兵攻上大云寺?或是右屯卫,亦或是东宫六率,紧要时候终会派出其中之一予以支援,程咬金定不敢轻举妄动,何必火急火燎的将自己招去,因而挑战李勣之权威呢?

    如今自己听命行事而陷入死地,动辄有全军覆没之虞,那帮子关陇龟缩于终南山大云寺的关陇大佬们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李勣之裁决……被坑惨了呀!

    宇文士及被他牢骚话语弄得不悦,蹙眉道:“难不成敬德以为当初对李勣言听计从,他便会放过你这支关陇最后的满编部队?李勣也好,山东也罢,甚至就连东宫也算在内,你认为哪一方愿意见到你右侯卫全须全尾、活蹦乱跳?”

    尉迟恭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关陇当年为何能够做到权倾天下,连李二陛下这样的旷世雄主在贞观初期都畏首畏尾?是因为关陇掌握着关中最为精锐的军队,十六卫当中有超过半数都在关陇门阀掌控之下,李二陛下恐怕做梦都得防备着会不会午夜惊醒之时,关陇军队已经杀入宫城,再来一回“玄武门之变”……

    如今的太子殿下需要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来填补关陇空出的权力职位,却又为何对山东世家加紧提防?因为手握数十万大军的李勣与山东世家纠葛颇深,稍有不慎便会皇权旁落,沦为傀儡皇帝。

    太子既然想要以关陇为刀,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又怎会容许关陇依旧控制着一支十六卫的军队?

    故而,尉迟恭及其麾下右侯卫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尴尬了……

    “报!”

    亲兵自帐外飞奔入内,大声道:“启禀大帅,英国公已经下令大军开拔,向长安挺进,说是与太子汇合……同时命令大帅为全军之先驱,即刻拔营!”

    “娘咧!”

    尉迟恭豁然色变,顿足道:“李勣当真是疯了!”

    这个时候大军拔营向长安挺进,怎么可能是与太子汇合?陛下既然驾崩,棺椁一定就在军中,若李勣无心开战,必须陈兵灞水之畔,等候太子前往迎回陛下棺椁,断无移动陛下棺椁去迎合太子之礼。

    既然李勣大军开拔,那就只能是开战了。

    这个时候让自己率领右侯卫为先驱,用意不言自明,只能是以右屯卫来消磨掉东宫六率的精锐,然后李勣率大军从后掩杀,一鼓而定……

    他惊慌失色望向宇文士及,急声问道:“这可怎么办?”

    宇文士及也心虚,他料定李勣不敢舍弃名声坐下攻伐长安之事,毕竟如今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又是宰辅之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也不过多了几分权势,可是这些许差距与祸乱长安、捣毁京畿相比,几乎微不足道……

    但现在李勣军令已下,已经证明他的心思比天还大,这让宇文士及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湮灭。

    他紧张的捋着胡须,想了想,沉声道:“听令而行,但集结部队的速度要慢一些,待到太子抵达阵前,看看李勣究竟如何去做,再做定夺。”

    尉迟恭彻底无语,这岂不是愈发将自己逼向与各方都对立的局面?

    到时候太子认为自己乃是东宫的敌人,李勣也认定他抗命不遵……前后夹击、里外不是人,哪里还有活路?

    宇文士及见他脸色,缓缓道:“放心,吾又岂会害你?眼下咱们的处境已经四面为敌,无论如何取舍其实都无关大局,何不干脆以静制动,向各方表达自己‘无辜’的本质,或许还能得到转圜之余地。况且,吾始终不信李勣当真在太子已经地位稳固的情况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行那等悖逆之举。”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除非李勣手中当真有陛下关于废黜之遗诏……

    但他不觉得有这份遗诏的存在。

    这是他从长孙无忌的表现上推测出来的结果,之前关于“遗诏”之流言甚嚣尘上,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李勣之所以做出种种不合常理之举措,皆因其手中有陛下“遗诏”在,且“遗诏”之中有涉及“易储”之命令,宇文士及也曾相信这一点。

    但长孙无忌对此却一直冷眼置之,这让宇文士及猛然领会最重要的一点:既然长孙无忌敢于自辽东军中潜返长安一手主持策划了兵变,一定是确认了李二陛下驾崩之事,而他既然能够确认这一点,极大之可能整件事便是出自长孙无忌的手笔……

    以长孙无忌之深沉、谨慎,既然敢对李二陛下行下大逆不道之举,又怎么可能给李二陛下留下遗诏的时间?

    一旦李二陛下留下遗诏,那一定不是所谓的易储之事,而是号令天下勤王军队入京,将狠毒弑君的乱臣贼子长孙无忌碎尸万段……

    所谓的“遗诏”,大抵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这份“遗诏”,李勣的所作所为便皆是他自作主张,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冒着背负“逆臣”之骂名,在此等情况之下猛攻长安城,将大唐帝国中枢打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

    当然,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并无实证支持,想要说服尉迟恭只怕很难。

    然而尉迟恭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颓然道:“也只能如此了……来人,传令下去,各部队开始集结,半个时辰之内集结完毕。”

    “喏!”

    亲兵得令,一头懵然的跑去传令。

    半个时辰集结完毕?

    春明门据此不过二十余里,太子早已出城向这边赶来,半个时辰大抵已经到了咱们营门之外,那个时候集结完毕又有什么用呢……

    ……

    右侯卫身后、灞桥之畔,一队队东征精锐已经陆续渡过灞桥,在河边空旷之处缓缓集结,微风细雨之中,旌旗招展遮天蔽日,这些自辽东返回的精锐部队经由一路上充足的时间予以休整,此刻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一个个方队在河畔迅速聚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李勣顶盔掼甲跨坐战马立于桥头,仰起头眺望着远处巍峨矗立的长安城墙,手中紧紧握着马缰,眼神深邃难明……

    程名振自前方策骑而来,到得面前勒马站定,于马背之上大声道:“启禀大帅,右侯卫得令之后开始集结,但速度很慢,此刻尚未集结一半军队,是否需要派遣军中司马前往申饬督促?”

    李勣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叹一声,缓缓道:“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抵达右侯卫营地之后暂停,咱们就在那里等候太子殿下前来。”

    “喏!”

    程名振领命,勒马转身,向着阵前驰去。

    张亮策马陪在李勣身边,这时候向后望了望,遥望依旧停驻在灞水西岸尚未过河的一支黑盔黑甲的骑兵。

    那是一支追随陛下、形影不离的“玄甲铁骑”……

第两千二十八章 预谋退路

    阴云如铅,河水奔流,灞水对岸黑盔黑甲的“玄甲铁骑”凝立肃穆、不动如林。这支部队乃李二陛下之禁卫,自东征伊始便一直护卫李二陛下身边,辽东撤军以来,则一直将“昏迷”的李二陛下守护起来,除李勣之外,任何人不得觐见……

    然而一路行驶几千上万里,那隐藏在帐篷辎重之下被马车拉着的棺椁,以及沿途耗费大量硝石制取冰块之举动,又怎瞒得过军中上上下下众多耳目?

    张亮盯着“玄甲铁骑”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策骑往李勣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帅究竟意欲何为?”

    但凡曾与李勣攻势之人,都知其性格极其鲜明,原则性极强,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因一时之利益而践踏自己之底线。所以谁也不信李勣回做出发兵攻打长安、废黜储君之举措。

    也正是因此,程名振、张亮等人才会老老实实一路听候军令走到此时……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李勣却依旧不肯亮明底牌,这就让人不能忍了——就算大家愿意无条件追随你,也不能稀里糊涂领着大家造反吧?

    有“遗诏”你就拿出来,告知大家陛下之遗愿,身为臣子自当竭尽全力去完成;若无“遗诏”,也得道明心迹,让大家决定是否跟你一条道走到黑,总是这般神神秘秘藏着掖着,将大家蒙在鼓里,算怎么回事儿?

    李勣稳稳当当的坐在马背上,细雨落在兜鍪上凝聚成流,沿着护颈、铁甲流下,俊朗的面容古井不波,眼神都没有晃动一下,淡然道:“本帅奉皇命行事,何需向谁解释?汝等但知依令行事即可。”

    张亮闻言一愣,又回头瞅了河对岸的“玄甲铁骑”一眼,苦笑道:“到了此时此地,大帅何必依旧这般讳莫如深?也罢,既然大帅口口声声奉皇命行事,那在下斗胆问一句,皇命何在,可否予吾等观之?”

    他这个动作的一途很是明显: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驾崩之事吾等已经知晓,否则你行军途中挟带着棺椁作甚?到了这个时候就别瞒着了,赶紧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忽悠人了……

    李勣面色一凝,双眼直视张亮,缓缓道:“你是在质疑军令,认为本帅假传旨意?”

    张亮抱拳道:“在下不敢。”

    李靖盯着张亮看了一会儿,冷冷道:“吾等乃是人臣,岂能对君王不敬?今日本帅不与你计较,但此事毋须多问,只听命行事就好。”

    张亮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突,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忙道:“在下不敢,只不过太子乃帝国正朔,如今出城‘恭迎圣驾’,吾等自应于灞桥恭候,岂能如眼下这般纵兵前往,兵戈相向?此大不敬也。”

    虽然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礼崩乐坏,但隋唐两朝天下一统,朝野上下皆大力恢复礼制,礼法逐渐恢复、严谨。天子崩于野,自当储君出迎而返,虽不至于天子崩于何地便让储君至何地恭迎,但起码要出城百里“跪迎”,以示忠孝之道,否则便是极大的失礼。

    太子之所以坚持出城“恭迎圣驾”,正是源自于此,谁都知道李二陛下已经驾崩,若李勣无谋反之心,自应候在灞桥等候太子,将陛下棺椁移交;眼下李二陛下驾崩,李勣非但不公布详情请太子至灞桥迎回圣驾,反而运输陛下棺椁前往长安相就太子,便是置太子于失礼之地,不忠不孝,非人臣、人子之所为,逼得太子只能开战……

    李勣神情冰冷,不为所动,沉声道:“本帅再说一次,汝等只需听命行事即可,毋须多言,更不要质疑本帅之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他与张亮虽然皆乃贞观勋臣,当年亦曾并肩作战,但对其一贯缺乏好感,不喜其钻营油滑之性格,故而只是警告一番,并不多解释半个字,希望张亮莫要自作聪明,否则定遗诏军法惩处。

    张亮心中一惊,忙道:“大帅放心,在下定依令行事,不敢造次。”

    李勣“嗯”了一声,淡淡道:“好自为之吧,切莫自误。”

    ……

    程名振正在前方指挥军队集结前压,给予右侯卫压力,回头便见到张亮远远的策骑而来,抵达近前两人并骑而立,周围金戈铁马、刀枪如林,一队队兵卒缓缓向着右侯卫营地压去,气势萧杀,剑拔弩张。

    程名振观看着右侯卫营地的反应,一边低声问道:“大帅如何说法?”

    张亮张望一下四周,苦笑着小声道:“措辞极为严厉,意图半点不露,吾原本向着以率军撤离为要挟,孰料却反被大帅以军法警告一番……吾觉得有些不对劲。”

    程名振蹙眉道:“何处不对劲?”

    张亮犹豫一下,缓缓道:“吾亦说不出来,但此事绝非英国公行事风格,话说回来,若其当真下令命吾等冲击太子仪仗,该当如何?”

    现在东征军中看上去皆蛰伏于李勣淫威之下,人人敢怒不敢言,但实际上几乎各支部队都有着不同的心思,乱糟糟局势紊乱。张亮必须在这等纷乱局势之下寻找一个坚定的盟友,最好是东宫那边……

    程名振没想那么多,闻言毫不迟疑,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从命!太子乃国之储君、帝国正朔,吾等于辽东未能护卫陛下周全已是死罪,焉能再行下悖逆之举?纵然一死,亦不会对太子刀兵相向,否则妄为人臣也!”

    张亮掏了掏耳朵,无奈道:“天底下你最忠诚行了吧?何必这么大声……”

    环视周遭,见左近无人,稍稍放心,这才说道:“放心,吾定与你共同进退,绝无食言!不过将来若太子追究东征大军种种罪责,您可得替吾美言几句,言明吾乃身在曹营身在汉,并未与李勣同流合污,所作所为皆不得已而为之。”

    他很了解李勣的心性风格,再加上对军中上下备战状态的观察、估测,不认为李勣回悍然开战。但即使不明白李勣究竟搞什么鬼,也能得出最终李勣一定回臣服于东宫的推论……

    但绝不意味着李勣臣服之后便会天下太平。

    几十万大军倾举国之力东征,结果却在平穰城下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最终被区区一支水师攫取胜利之果实,责任谁来负?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却崩于军中,此乃天崩地裂之剧变,谁来负责?

    毫无疑问,最大的责任人皆乃李勣,单只李二陛下崩于军中这一件事,便足矣令其自尽谢罪。

    但现在李勣手握数十万大军,动辄可以贡献长安动摇国本,谁敢让李勣去负责?然而即便无法让李勣负责,这个责任却不会凭空消失,总要有人将责任担负起来,给天下一个交待。

    东征大军中所有随行的国公级别将领,都有可能成为李勣推出去承担责任的替死鬼……

    程家与房俊交情匪浅,程务挺更是房俊麾下得力心腹,这就使得即便李勣选择程名振当这个替死鬼,东宫也会予以驳回。够资格担任替死鬼的就那么几个,少了一个程名振,张亮自身之概率自然大大增加……

    所以他必须预谋退路,通过程名振向太子表示忠心,才能确保将来高枕无忧。

    程名振是个直性子,但不是蠢蛋,只是稍稍转转脑子便明白了张亮的用意,无奈道:“眼下当思量如何消弭有可能的战祸,吾等个人之荣辱何需在意?太子仁厚,英国公也非是卑劣之辈,你这番担心完全不必要。”

    张亮不置可否,反正自己的意思表达出去了,程名振总会传给太子那边,就算是多了一个保险。

    如今他听命于李勣,私下与关陇有所勾结,若是再向太子表达忠诚得到太子之接纳,则无论最终局势如何,他自己都能稳如泰山,不给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且自身之利益得到保障……

    抬手指了指西边右侯卫方向,道:“快看,右侯卫动了!”

    程名振忙凝神看去,只见东征大军缓缓向前,无数兵卒在野地里整齐列队,如墙而进,给予右侯卫极大之压力。右侯卫那边原本坚持不动的阵列终于有所松动,开始在压力之下被迫向西行进。

    迎着太子而来的方向……

    ……

    右侯卫不想动,但不得不动。

    尉迟恭骑在马上,恨恨的挥舞着一下马鞭,骂道:“李勣欺人太甚!你想当乱臣贼子自去当好了,何必逼着老子当你的马前卒?阴险毒辣,不当人子!”

    可是骂归骂,面对气势汹汹逼压而来的东征大军,不得不赶紧下令向西移动,否则等到东征大军与麾下部队接触到一起,鬼知道会否爆发一场意料之外的混战!

    宇文士及换上一身寻常的军服,策骑陪在一旁,一双眉毛深深蹙起难以舒展……

    “启禀大帅,前方已经看到太子仪仗,正相向而来!”

    行进中的右侯卫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中军方向,等着尉迟恭的军令——到底是就地停步,还是继续向前?

第两千二十九章 临阵脱逃

    尉迟恭顶盔掼甲、全副武装坐在马背上,闻听斥候禀报,双脚踩着马镫站直,极目向着前方眺望,果然见到阴暗的天际有旌旗招展,起先还只是稀稀落落看不真切,但稍许功夫之后,便可见到无数旌旗连成一片,如洪水一般自极目之处涌现,声势浩大。

    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看是汗水,他喝问身边斥候:“身后英国公那边有何动作?”

    斥候飞快答道:“程将军正指挥军队缓缓向着咱们后阵压来,看样子是想让咱们继续向前,不能停步。”

    尉迟恭骂了一声:“娘咧!”

    显然,李勣不放心自己,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一直向前,一旦停驻,就意味着自己违抗了李勣的军令,意图投靠太子,便会被身后的大军侵入后阵,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李勣“格杀勿论”的军令……

    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宇文士及,对这个有着“谋士”之称的关陇大佬早已失望他透顶,根本不曾给出什么精妙的应对之策,只会说“眼下只能如此”之类没用的话语,这个时候哪里对他报以希望?

    只能靠自己!

    一咬牙,尉迟恭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向北沿着灞水西岸直奔大明宫方向,没有本帅命令,不得与任何军队接战!”

    左右将校、斥候微微一愣,旋即齐声道:“吾等遵命!”

    各自打马奔赴各处传达军令。

    宇文士及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欲拦阻:“敬德就算要撤,也得向南撤退才是,大明宫乃是右屯卫所驻守,那边不仅有房俊麾下精锐,搞不好那万余吐蕃胡骑也已经抵达龙首原上,随时准备俯冲而下!”

    他没料到尉迟恭于绝地之中居然想出这样一个近乎于无赖的决策——既然你们哪一方也惹不起,那老子不掺合了总行吧?

    眼下东宫兵马迎面而来,李勣率军督战于后,干脆直接斜着向北脱离战场,反正有这一卫兵马在手,最终谁胜谁负也不至于非得将尉迟恭弄死……

    尉迟恭冷哼一声,直言道:“李勣、太子这两方老子谁也惹不起,要么全军覆灭,要么乱臣贼子!老子撤出战场并非置身事外待价而沽,而是抵达大明宫外之后就地缴械,谁来接收,老子就投降谁!”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以往也曾自诩是贞观勋臣当中的中坚,但是眼下局势之中,却是最为弱小的那一个,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任何政治述求对于他来说都是奢侈的,没有那个势力却偏要掺合其中,妄图攫取远超于自己实力的利益,这不是火中取黍,这是玩火**!

    你们爱谁谁吧,老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至于向南撤退……且不说程咬金的左武卫正在城南,向南撤退有可能遭遇拦截,即便一路畅通撤往南边终南山脚下,去给你们驻扎在大云寺附近的残余军队站岗放哨、当一个挡箭牌么?

    宇文士及疾声道:“岂可如此?敬德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这场仗肯定打不起来……”

    话音未落,便被尉迟恭打断:“老子不管这场仗打不打,反正老子不能冒这个险!郢国公您也看见了,咱们现在就是两片馍馍中间夹着的一块肉,两边谁都能冲上来咬一口!即便这场仗当真不会大规模爆发,但双方稍作试探是极有可能的,只要冲突一起,咱们便首当其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时候军令已经传达至军中各部,陆陆续续有军队已经转变方向朝着北边挺进。不仅尉迟恭不能打这场仗,右侯卫上上下下都是精锐兵马,打老了仗的,岂能看不懂眼下局势?没人愿意被夹在中间死无葬身之地!此刻既然大帅下令,自然是求之不得,一队队兵马开始退离原本向西的路线折而向北,速度越来越快,渐渐整支军队数万人在细雨之中狼狈不堪的向北狂奔而去。

    尉迟恭与宇文士及随着大军一路向北疾行,想要脱离大队亦是不能,尉迟恭决心已定,宇文士及却是急得火烧火燎,眼瞅着尉迟恭欲置身事外,那关陇门阀的死活谁管?

    可是眼下右侯卫已经倾巢而出向着内边狂奔,大军开动有进无退,这个时候就算尉迟恭反悔,想要阻止大军继续前进也要付出全军混乱、狼奔豸突的代价……

    ……

    阴云低垂,细雨濛濛,远山青黛,灞水对岸高耸的霸陵屹立于天地之间,似乎长眠于此的那位大汉明主也被这萧杀的战场惊扰了英魂,正从沉睡之中醒来,注视着这片曾孕育汉家无上荣耀的土地,即将展开一番惨烈至极的厮杀。

    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永也无法挣脱权力更迭的巢臼,灿烂的文明、威壮的武力,且甚少能够将全部的力量用于对外征伐,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在内斗之中将积蓄的元气消耗干净,华夏衣冠在轮回中挣扎浮沉……

    似乎每一次沉沦之后,汉家儿郎皆能在废墟之中重生,且焕发出更为璀璨耀眼的光芒,然而轮回无可休止,或许终有一日当汉家沉沦之时,会有强敌入寇,捣毁宗庙殿堂、焚毁华夏衣冠,使汉家儿郎脊梁折断、文明断绝,再也不能恢复先祖之辉煌荣光。

    铺天盖地的士兵在原野上奔腾前进,盔甲明亮、刀枪如林,大战一触即发。

    天地之间,鼓角声声、细雨潇潇,充斥着华夏龙魂震荡天下哀伤悲悯……

    李承乾策骑于禁卫簇拥之中缓缓向东而行,身前身后骁勇善战的兵卒战意昂扬,即将面对十倍于己的强敌却毫无惧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大战乍起便冲锋陷阵、奋勇争先。

    这样一支军队,足以成为帝王羽翼,荡平不臣、抵御外侮。

    然而,李承乾脸上却无半分自矜骄傲之色,心头更多的是悲伤愤懑。无论身边拥戴他的军队,亦或是面前与自己对峙的敌人,皆是大唐休养生息二十年才积蓄下来的国家根基,不仅使得当下的大唐能够傲立于世界之巅,开疆拓土战无不胜,更代表着大唐的未来。

    如今却很有可能葬送在这一场权力倾轧、内部争斗的战争之中,大好身躯未能共赴国难、开疆辟土,只能成为某些野心勃勃之辈贪婪权力的踏脚石。

    有那么一瞬间,李承乾甚至生出就此返回城内,自辞储位,任由那些野心昭彰之辈执掌帝国的冲动……

    ……

    李道宗策骑落后太子一个马头,观望前方右侯卫营地,面色凝重道:“尉迟敬德狗胆包天,看来是铁了心与李勣狼狈为奸!若是右侯卫当真攻上来,怎么办?”

    东宫上下极力劝阻太子不成,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李勣没那么丧心病狂,否则大战一起,不仅整个长安化为焦土,太子更是难有胜算。

    李承乾忙抬头看去,只见极目之处无数兵马横亘在地平线上,阴云之下旌旗飘扬,黑压压一片予人极大震撼。

    他收摄心神,到了这一步已经退无可退,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咬了咬牙,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速度不变,直抵右侯卫营前,若右侯卫不躲不避,便直接突袭其营地!”

    你要战,那便战!

    权力更迭、华夏浮沉,自古以来无可更改,尤其是他李承乾能够避免?只希望能够如同史书之上那些中兴明主一般,与混乱之中力挽狂澜、抵定乾坤,杀出一个盛世皇朝!

    感受到太子殿下澎湃的战意,李道宗大赞一声:“殿下好气魄!”

    当即将随行校尉叫到身边,将太子谕令传达下去。

    全军收到太子谕令,更是士气高涨,前边的轻骑兵甚至悄悄加快马速,希望能够快一点与右侯卫接阵,使其缺少反应时间,战斗更快一些打响。

    大唐开国至今,东征西讨战无不胜,造就了一大批以军功封爵的贵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朝开国只是的惯例,待到四敌蛰伏、天下升平,再想以军功封爵则难如登天。

    眼前这一仗,很可能就是十几二十年之内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此战之后帝国消耗严重,只能致力于内政,再不复先前开疆拓土之辉煌,想要攫取军功、禁卫贵族,时不可失。

    马蹄铮铮,踩踏地面泥泞溅起一片泥水,两支军队相向而行,越来越近,近到冲在最前的兵卒几乎可以看清对面的面容。

    “准备战斗!”

    东宫六率的校尉忽然大喝一声,周围兵卒瞬间减缓速度,与行进之中调整队形、排列成阵,马蹄与脚步踩踏着地面,沉闷的声响似乎将整片土地都掀动起来,盾牌兵在前、长矛手在后、弓弩手再后,数千东宫六率兵马做好了攻击前的最后准备。

    校尉紧了紧手中横刀,挽住了马缰,气沉丹田正欲扬声开气发出进攻指令,忽然见到前方右侯卫部队出现一阵骚动,然后冲在最前的骑兵扛着战旗,齐齐一勒马缰,与两军阵前拐了个弯径直向北狂奔而去。

    “……娘咧!”

    校尉急忙将到了嘴边的进攻命令咽了回去,差点岔了气……

第两千三十章 局势大变

    右后卫与东宫六率接阵之前的刹那急行向北、临阵脱逃,登时将整个局势打乱。

    东宫六率以及太子禁卫战意昂扬、磨刀霍霍,只等着大战一场,敌人却忽然在眼皮子底下不战而走,硬生生给闪了一下,一时间捉摸不定不知是否李勣在玩弄什么战术,故而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紧急止住前进脚步,等候下一步命令,以免中了敌人诡计。

    东征大军也慌了神,原本正驱赶右侯卫向西而行直面东宫军队,至于到时候打还是不打,谁也未曾收到命令,现在身前的右侯卫已经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跑了个干干净净,陡然变成自己直面太子仪仗,所有人都有些发懵,踟躇不前、不知所措。

    尤其是程名振与张亮的麾下部队早已收到“不可主动进攻”的命令,此刻为放置被大军裹挟,更是队列严整的向着两翼运动,试图脱离战场。

    东宫六率、东征大军之间忽然出现一片巨大的真空地带,细雨潇潇、战鼓声声,双方皆面对忽如其来的变故惊疑不定、驻足不前,面面相觑。

    高侃正率麾下部队与左武卫对峙,陡然接到战报说是右侯卫已沿着灞水向这边移动,顿时吓了一跳,眼前的左武卫已是劲敌,若再有右侯卫向北穿插袭扰己方阵势侧翼,与左武卫两面夹击,自己又不能弃春明门不顾,未有死战之后全军覆灭一途……

    来不及思索为何关陇最后一支军队会与代表山东世家的左武卫联合,脑中飞速转动,思忖应对之策。

    然而未等他想出对策,斥候再报,右侯卫已经跃过己方侧翼,沿着灞水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高侃:“……”

    这是什么情况?

    右侯卫如此运动……该不会是并非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跑了吧?

    不敢大意,急令斥候一路尾随右侯卫探知情况,一旦右侯卫有向己方后阵运动之趋势,即刻来报。同时派人径直向北通知已经赶赴大明宫太极门外的吐蕃胡骑,请赞婆率军向南移动,监视、钳制右侯卫,万勿使其跑到己阵后方兴风作浪。

    ……

    左武卫得知右侯卫忽然自两军阵前脱离,沿着灞水向北疾行的消息,程咬金第一个闪现的念头便是“山东世家已经与李勣达成一致,所以李勣命右侯卫忽然北上,协助自己攻陷春明门,彻底截断太子退路”……

    张行成也这么想,兴奋得一拍巴掌:“英国公果真是当世兵法大家,好一手金蝉脱壳!右侯卫一定会迂回至太子侧翼予以突袭,皆是太子难免‘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形势危矣!还请卢国公速速发兵,攻占春明门,待到太子走投无路之时与其协商,定可满足咱们提出的任何要求,而后再放太子入城,再助其死守长安,英国公自可顺势止息兵戈,与太子达成议和!大功告成矣!”

    望着兴奋莫名的张行成,程咬金张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如若右侯卫当真于两军即将接阵之际陡然撤出,以身后主力部队对东宫六率形成牵制,而后穿插迂回至侧翼开展突袭,的确可证明李勣用兵如神,事先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手。

    这一切如果都是李勣所谋划,的确能够截断太子退路,趁人之危狠狠敲太子一个竹杠,即便程咬金再是不愿与东宫刀兵相向,也不得不配合李勣去行动。

    但如此一来,可就大大便宜了山东世家,这与李勣最近极为抵触山东世家的行事作风严重不符……难道李勣最近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做戏给别人看,就是要让外界认为他与山东世家离心离德,实际上却暗中早已共同谋划了一切?

    正在程咬金犹豫纠结、分析利弊之时,斥候来报,说是右侯卫马不停蹄,根本未有丝毫停顿,已经一路向北急驰而去……

    张行成:“……”

    兴奋之色尚在脸上未曾消褪,传来的消息令他愣在当场。

    再是不通兵事,也明白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李勣用兵如神的妙计,而是右侯卫临阵脱逃跑掉了……

    程咬金心里松了口气,淡淡的瞅了张行成一言,默然不语。

    张行成面红耳赤,尴尬得要死……

    ……

    程名振、张亮呆愣愣的看着数万右侯卫兵马陡然之间改变方向,好似被野狼追逐的羊群一般狂奔而去,先是脱离战阵斜插灞水方向,然后沿着灞水一路向北绝尘而去。

    好半晌,两人才算是反应过来,尉迟恭这是跑了哇!

    程名振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鄂国公……有魄力啊!”

    除此之外,他几乎不知道能说什么。贞观勋臣之中,李勣是公然的难相处,虽然平素一副不恋权势、不萦外物的清高模样,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最是性格坚忍、睚眦必报。如果此刻尉迟恭老老实实在李勣面前说一句“这仗我大不了,我得逃跑”,且不论李勣答不答应,事后是不会记恨的,可像是这般突然临阵脱逃,则一定被李勣认定为挑衅他的权威,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李勣的手段……那可是就连李二陛下对其不满都得忍着,不愿将关系闹僵的存在。

    张亮摸了摸下巴,有些羡慕道:“尉迟老黑太鬼了啊,居然想出这么一招金蝉脱壳之计,早知道我也这个干了,何必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两面不是人呢?娘咧,让他激灵了一回。”

    程名振没理会他的牢骚,赶紧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以免接近东宫六率之后导致大战意外开启,然后调转马头赶赴中军,向李勣轻视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之前有右侯卫作为缓冲,他尚可静观其变,现在右侯卫跑了,他已经直面东宫军队,就必须跟李勣要一个明确的态度了……

    ……

    李勣正在中军指挥大军渡河,灞水东岸的“玄甲铁骑”已在河边集结,有条不紊的渡过浮桥。王瘦石负责指挥“玄甲铁骑”,最先一批过河,见到部队渡河顺利,便抛开心腹亲信,策骑直奔中军来到李勣身边,尚未来得及说话,便有斥候飞奔而来。

    “报!启禀大帅,鄂国公带领麾下右侯卫临阵脱逃,沿着灞水向北而去……”

    中军附近的将校兵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表达震撼的心情。

    那可是尉迟敬德啊!大唐赫赫有名的猛将,当年曾陪着陛下于榆窠打猎碰上王世充的军队,其部下骁将单雄信前来挑战,被尉迟恭大战十余回合之后挑落马背,后来更是护着李二陛下击溃十倍于己的强敌,俘虏无数,堪称武力值逆天,妥妥的勇冠三军!

    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当世名将居然临阵脱逃?

    李勣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捋着胡须沉吟未语。

    刚刚抵达的王瘦石已经怒气勃发,尖声怒道:“反了,反了!尉迟敬德畏敌怯战,临阵脱逃,此乃死罪,依军法当斩!英国公速速派人追击,定要将此獠乱刃分尸,以正军法!”

    此言一处,周围将校纷纷怒目相向。

    临阵脱逃的确是死罪,但此乃军中之事,当以军法处置,何时轮到一个阉人指手画脚、横加干涉?

    王瘦石犹自不觉,见李勣不为所动,愈发恼怒,戟指叱道:“英国公糊涂!此等临阵脱逃之举恐影响军心士气,一旦使其因此受挫,便是你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如此心慈面软、优柔寡断,吾等大事如何能成?”

    话音未落,周围喝叱咒骂之声四起。

    “放肆!”

    “住口!”

    “汝不过一阉人而已,胆敢指责大帅,该当何罪?”

    “啰嗦个甚,此獠对大帅不敬,干预军事、胆大包天,干脆拖出去一刀砍了才清净!”

    “说得对,当初割了鸟,这回割了头!”

    自辽东一路返回途中,王瘦石出入中军如入无人之地,对李勣更是颐指气使、毫无尊敬可言,军中上下早已心生不满,只因李勣一直压着,这才敢怒不敢言。此刻见其不仅喝叱李勣,更插手军务,这群骄兵悍将哪还能忍?纷纷张口喝骂,言语极其不逊,有两个脾气火爆的校尉更是甩蹬离鞍跃下马背,两个箭步窜到王瘦石面前,要将其当场拿下,以军法处置。

    眼瞅着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校尉到了马前,一脸狠戾之色的张手便牵住马缰,而一旁的李勣依旧沉吟不语,呈现放空状态,好像浑然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无意阻止……王瘦石顿时慌了。

    唐军纪律森严,将校兵卒绝对不敢行差踏错,但同时唐军也最是嚣张跋扈,这是无数的战功所支撑起来的桀骜,他们不仅不将番邦强军放在眼里,也不将朝中重臣、世家门阀放在眼里,从来都只是信奉“武力可以砸碎一切”……

    王瘦石知道自己一个阉人的身份根本不会让这些骄兵悍将有所忌惮,赶紧挥舞马鞭抽在一个校尉肩膀,大声呵斥欲将其吓退,但另外一人却一步踏前,劈手捉住鞭稍,另一个则一手拽住马缰,一手探出,拽住他的腰带。

第两千三十一章 战云密布

    腰带被拽住,王瘦石终于绷不住了,一边试图奋力将马鞭抽回,一边尖声大叫:“李勣你纵兵行凶,眼里还有陛下、还有王法吗?吾乃天子奴仆,谁敢对吾不敬……哎呀!”

    话未说完便惊呼一声,却是被校尉狠狠拽下马背,“砰”的一下结结实实摔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摔得四仰八叉,泥水四溅……

    眼看着这个颐指气使的阉宦这般狼狈,周围将校兵卒发出一阵哄笑。

    王瘦石摔得晕头涨脑,又惊又怒,他前来中军之时将信服亲信皆留在“玄甲铁骑”那边,毕竟何曾想过李勣身边居然能发生此等情况?左右皆是李勣麾下,王瘦石心中发虚:该不会着李勣嫉妒自己圣眷优隆,想要借口以军法斩了自己吧……

    好在等校尉将他从地上拽起,欲拖走施以军法惩处,李勣终于从思考如何应变的放空状态中“清醒”过来,见状吃了一惊,喝叱左右将校:“还有没有规矩?岂可这般对王内侍无礼,速速退下!”

    两个校尉这才松开王瘦石,向后退了几步,依旧一脸不忿、虎视眈眈。

    大唐军队效仿秦汉,首重军功,军中骁将最是桀骜,凭军功立身自是底气十足,即便帝王身边的红人亦不会奴颜卑膝、下贱谄媚,硬气得很,这绝对是开国之后大唐军队的常态。

    等到了赵大以武将之身份“黄袍加身”篡夺柴家孤儿寡妇的天下,得国不正自然心中戚戚、夜难安枕,遂奉行“以文治武”之国策梦想着自己卑劣之手段不复在子孙身上发生,后来更是旷古烁今的创立“监军”,希冀于赵宋王朝能够传承长久、千秋万代。

    至此武将之脊梁已被彻底敲碎,以至于洪武固然以绝世武功驱除鞑虏、光复华夏,却依旧难脱此巢臼,其子孙更将赵宋压制武将之策略发扬光大、奉行不悖,直至汉家江山飘摇破碎、鞑虏攻破边关,神州陆沉……

    王瘦石气得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知道这是李勣给予自己的警告,也不多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马前,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饭后在一众兵将嘲讽讥笑的目光注视之中,打马返回河边桥头,与“玄甲铁骑”汇合一处。

    他是个聪明人,看懂了李勣对他的不满已经不加掩饰,以李勣之身份、权势、地位,当真忍无可忍之下寻个由头将他杀了,普天之下谁能奈何?

    就连李二陛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将所有愤怒藏在心底,当真为了他一个阉人去诛杀一位国之功勋、王朝宰辅,岂不成了夏桀商纣之流的昏聩暴虐之主……

    ……

    看着王瘦石远去,身影汇入河畔队列严整的“玄甲铁骑”处,李勣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起了杀心,只不过想到那严重后果,却也只能强行忍住。

    此等帝王家奴固然桀骜不驯、恣意嚣张,倚仗圣眷横行无忌,所以与朝中文武格格不入、天然对立,人皆恨不能得而诛之。但因其断根去势只能依附于帝王之权势宠幸而活,更能够得到帝王无保留的信任,往往亦会成为帝王戒备、钳制文武大臣的工具——将帝王限制你的工具杀掉,你是想摆脱帝王的戒备么?你想干啥?

    深吸口气,将目光从“玄甲铁骑”那边收回来,看着面前一众将校兵卒,开始下达命令。

    “程名振率部向左移动,至左武卫侧翼列阵,若其稍有异动,即刻出击!”

    “张亮向北抵近右屯卫,谨防其支援太子后阵进而引发左武卫的冲突,同时戒备龙首原方向有可能俯冲而至的吐蕃胡骑。”

    “派人前去渭水北岸的薛万彻部传令,命其即刻搭建浮桥做出横渡渭水的姿态,牵制玄武门外的右屯卫大营,必要之时可以发动佯攻。若右屯卫大营有一兵一卒赶赴春明门外支援,定将薛万彻军法从事!”

    “本帅统御中军,在此迎接太子仪仗!”

    ……

    左右将校愣了一下,旋即喧嚣起来,李勣的信服亲信马上执行命令奔赴各自军中,其余诸如程名振、张亮之流不愿与东宫军队作战,此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程名振与张亮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李勣的命令显然要与东宫大战一场,这是他们两个绝对不愿去干的,但李勣又好像很贴心,并未让他们直面太子,而是一南一北牵制左武卫、右屯卫,也算遂了他们心意。

    可说到底,仍旧是遵从李勣的命令与东宫为敌……

    张亮冲程名振使眼色,程名振有些不满,但知道这厮油滑奸诈,这个时候断然不肯出头驳斥李勣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问道:“大帅可否明示,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从李勣颁布的命令来看,显然是准备开战的,只要牵制住左武卫、右屯卫,此刻长安城外的部队就再也没有能够支援太子的,等到李勣一声令下,中军精锐正面突袭,太子身边的东宫六率与禁卫如何挡得住?

    可偏偏李勣并未言明即将开战,这使得军中上下面对突发情况之时不知如何处置,所以算得上是军中大忌,以李勣统兵多年的惊艳,断然不会出现此等失误。

    所以程名振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李勣淡淡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也是军中宿将,令行禁止的道理难道不懂?本帅军令已下,汝等只需尊令行事即可,至于本帅之战略意图,何需向汝等言明?速速前去牵制左武卫,莫要多言,若是贻误军机,休怪本帅不讲情面。”

    程名振知道李勣治军严谨,对于不遵军令者处罚极重,且不念旧情,连他自己的女婿都不敢在他军中效力……

    但这个时候若是退步,就等于跟着李勣一条道走到黑,彻底站在李勣这边,万一李勣野心勃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他也逃不脱责任。

    只能大着胆子道:“非是吾等不信任大帅,实在是眼下局势复杂,东宫太子乃国之储君,名分大义皆在,吾等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末将与郧国公斗胆,恳请大帅告知全盘战略。”

    一旁的张亮差点骂娘,你自己问就好了,何必非得将我拉上……

    眼瞅着李勣冰冷阴森的目光看过来,张亮心中一突,急忙策骑上前,赔笑道:“大帅明鉴,程将军之言正是吾等心中担忧之事,不过吾等皆乃大帅麾下,自应遵从军令、生死无怨!所以,但请大帅决定,吾等无有不遵。”

    程名振差点回身破口大骂,娘咧!老子顶在前头质疑李勣,这得承担多大的风险?结果这狗东西居然这般没担当,直接将他给卖了……

    李勣冷哼一声,看了两人一眼,略作沉吟,才缓缓说道:“本帅不会将战略意图详细告知,不过汝等皆乃帝国功勋,地位于一般军将不同,所以也不隐瞒,只需执行命令这一道命令即可。”

    换言之,他向两人保证只有这一道命令,并不会让他们直接对阵东宫军队……

    程名振懂得深浅进退,明白以李勣的性格、权势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若是继续纠缠下去,保不齐李勣就能直接下令将他当场缉拿治以军法。

    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局面了,不是没有他们两个军队不行,而是李勣要谨防他们忽然倒戈跑到东宫阵营那边,在有可能发生的大战当中增加不必要的变数……

    他深吸口气,正欲说话,张亮已经开口:“请大帅放心,吾等谨遵军令!呵呵,以大帅之人品、胸襟、气度,断然无人敢于质疑您的决策,您说咋办就咋办,绝无推脱。”

    程名振:……

    娘咧!你个狗东西到底有没有一点脸皮?撺掇老子明哲保身的是你,此刻得了李勣的允诺,有讨巧卖乖的还是你,合着是老子一个人质疑李勣,不愿忠心耿耿的跟着他?

    李勣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摆手,道:“去执行命令吧,不过本帅警告汝等,若是汝等藏着什么小心思,导致眼下颁布的军令并未执行,或是执行失败,则无论何时何地,本帅定要军法从事!”

    两人心中一凛,紧忙应下,转身打马奔赴各自部队。

    很快,两支军队脱离中军,一向南、一向北,气势汹汹的直奔各自目标而去……

    李勣坐镇中军,面色阴沉,紧蹙的眉头显然心事重重。

    未几,前方有斥候疾驰而至,禀报道:“太子已经再度前进,正向这边行进。”

    李勣颔首,再度下令:“中军停止前进,列阵以待,无本帅之军令,任何情形不得开战!”

    “喏!”

    十余名传令兵策骑赶赴军中各处传达军令。

    李勣这才看了看左右,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在灞水岸边集结完成的“玄甲铁骑”,大声道:“随本帅出阵,见一见太子殿下!”

    “喏!”

    身后数百亲兵齐声应诺,而后催动战马,紧随着李勣身后向着阵前驰去,一时间马蹄轰鸣、落雨纷纷,阴云笼罩大地,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战云密布。

第两千三十二章 阵前倒戈

    长安城巍巍城墙矗立于阴云细雨之中,灞水滚滚奔流,两者之间宽阔的野地上旌旗招展、金戈铁马,两支军队步履坚定的相向而行,彼此相距三箭之地方才止步,各自阵列俨然、士气昂扬,鼓角声在旷野之上随着微风细雨鼓荡飘扬,呜咽声声,如泣如诉。

    这一片凝聚了千古帝王之气的土地在铁蹄之下微微震颤,肃杀之气冲天而起,搅动天地、风云激荡。

    李承乾立于旌旗之下,身后太子仪仗排开,两军阵前威风凛凛,此事将一只手高高举起,鼓角声骤停,对面的李勣也抬手喝止身后战鼓,在马背上停止腰脊,目光灼灼的望着前方一杆明黄色的大旗之下众星捧月一般的太子身影,忍不住有些失神。

    他素来不热衷于权势争斗,故而前些年几经波折的“易储”风潮从未涉足其中,在他看来既已到了这般地位,又何必去掺合易储之事,去争斗一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即便成功亦难再进一步,反倒是一旦失败则被席卷其内、跌落尘埃,傻子才趟这浑水。

    只要紧跟李二陛下的步伐,忠心耿耿即可,将来若自己先死,陛下念及往昔情份总会厚待李家后代,若陛下先行,则一门心思辅佐陛下选出的太子就好,所以当山东门阀明里暗里欲借他之手推动朝堂权势争斗,他始终不肯配合,游离于长安权力斗争之外。

    帝王权术、文韬武略几乎臻达历代帝王之巅峰的李二陛下牢牢的掌控着这个诺大帝国,一切都只能按照他的意志去运转,即便权势滔天的关陇门阀不也在其打压之下逐步衰弱?

    李勣可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在谋略之上胜过李二陛下一筹……

    既然一切都要依循李二陛下的意志,又何须暗地里掺合易储之事?李二陛下选谁就是谁好了,即使他也不认为性格软弱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代明主……那又有什么关系?贞观以来积攒下的厚厚家底,只要将来大臣们各尽其职不使太子成为隋炀帝那般瞎折腾的君王,这些家底便足够他败上个几十年。

    然而关陇骤然起兵,却将所有秩序打乱,甚至危及帝国根基,再加上倾举国之力进行的一场东征之战,陡然间使得帝国有了倾覆之危……

    好在太子在关陇兵变之中的表现极为优异,其中坚持不肯与关陇苟合妥协且死战到底最终逆转获胜的过程,更是具备了明君之相,或许开拓不足,但守成足矣。

    故而,将帝国权力核心确立下来,至少未来三五十年在那样一个稳定的权力构架之下运行,一个可以预见的史上少有的盛世皇朝即将建立,所有人都能在斑斑青史之上得到称赞褒奖、流芳百世,不好么?

    非得没完没了的折腾……

    李勣心虚如潮,幽幽叹了口气,前方太子阵营之中一骑脱颖而出,直奔自己而来,至面前一箭之地被己方亲兵阻拦,马上骑士抱拳大声道:“奉太子口谕,率朝中文武至此,恭迎圣驾!”

    李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看去,正是江夏郡王李道宗。

    李道宗此言喊出,其身后太子阵营之内主要大臣纷纷下马,齐声高呼:“臣等,恭迎圣驾!”

    旋即,无数东宫六率兵马振臂高呼:“恭迎圣驾!”

    沉闷雄浑的喊声如滚雷一般在天地之间回荡,震得云层翻涌、雨水纷飞,声势浩大,东征大军这边人人色变。

    “恭迎圣驾”这样一个口号,昭显了东宫军队之意图,无论陛下是生是死,身为人臣皆要将其迎回长安宫阙之内,这便是“名分大义”,谁若阻止,便是包藏祸心,便是大逆不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李勣身上,心情忐忑的等着他做出抉择。

    若陛下仍在,此刻太子率兵出城相迎却避而不见,甚至欲纵兵覆亡东宫,以达到废黜储君之目的,则有亏为君之德、更有亏为父之慈,纵然最终太子覆灭,天下亦对李二陛下予以非议。

    若陛下已经驾崩,李勣藏匿陛下遗体,以此为质,继续与东宫开战,则难免篡位之心,不忠不义、大逆不道!

    李勣笑了笑,不得不衷心称赞太子此番力排众议坚持出城“恭迎圣驾”之举措,实在是高明至极,这是阳谋,无论如何,都将他李勣陷于不利之地,看看他身边这些兵卒吧,此时皆神情犹疑、士气低落,毕竟谁愿意背负一个逆贼的罪名,却跟帝国正朔为敌呢?

    未等李勣做出决定,身后一阵喧哗,李勣蹙眉扭头看去,便见到王瘦石带着一队兵卒策骑而来,兵卒不敢阻拦,任其分开密密麻麻的阵列长驱直入,直抵面前。

    王瘦石行至李勣面前,勒马站定,坐在马背上大声道:“请英国公率军出击!”

    李勣眯着的眼睛微微一凝,精光闪现,但转瞬即逝,未予理睬。

    左右将校豁然变色,没人愿意正面攻击太子仪仗,无论何等理由那都是谋逆之罪,但甚为军人且是李勣嫡系心腹,一旦李勣军令颁下,就只能无条件的服从。李勣的决定没人可以左右,万一被这个阉人逼迫着不得不下令开战,那可如何是好?

    此刻见王瘦石居然这般猖狂,区区一个阉人而已,竟悍然向李勣下达此等大逆不道之命令,这如何能忍?好在不久之前的一幕这些人还都记得,有样学样,当即便有几人冲出去,意欲再度将王瘦石拽下马背。

    王瘦石大吃一惊,尖声斥道:“放肆!都无法无天了么?李勣你想造反不成!”

    周围将校愈发恼怒,纷纷叫嚣喝叱。

    眼见几个校尉冲上去将王瘦石团团围住,不顾王瘦石疯了一般劈头盖脸抽下去的马鞭,誓要将他拽下马背予以羞辱,李勣沉声道:“住手!退下。”

    几个校尉不敢抗命,只得后退,不过依旧扬起鞭痕俨然血淋淋的脸,满是桀骜的瞪着王瘦石。

    王瘦石也心虚,军中莽汉宁折不弯,此刻有李勣在此无人敢抗命,可若是双方在某一僻静之处“巧遇”,说不得就敢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往后还是少往这边来为妙。

    喘了几口气,王瘦石扭头看着李勣,厉声道:“英国公欲违抗皇命乎?”

    李勣沉吟不语。

    旁边已经冷静下去的将校兵卒见他这般出言不逊,难遏怒火,纷纷喝骂:“你这阉人口口声声皇命,圣旨何在?”

    “以老子看来你才是假传圣旨,死罪也!”

    “大帅,末将请斩此獠,为国锄奸!”

    这群骄兵悍将一边鼓噪喝骂,一边再度围拢上来,吓得王瘦石连连喝叱,不断后退。

    李勣扬手,呼喝之声顿止。

    而后,李勣看了看前方太子仪仗,又看了看位于后阵灞水岸边的“玄甲铁骑”,略作沉吟,甩蹬离鞍翻身下马,手中攥着马缰,在战马身旁单膝跪地,浑然不顾溅起一片泥水,口中沉声道:“臣,恭迎圣驾!”

    左右将校一看,登时明白李勣这是不与东宫开战,打算将陛下遗体交出,自然皆是将心放回肚子里,旋即纷纷下马,单膝跪地,齐声大喝:“吾等恭迎圣驾!”

    然后以此地为中心,四周兵将一排一排犹如风吹麦浪一般跪伏于地:“恭迎圣驾!”

    数万人齐声呼喝,声势犹如山洪爆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鼓荡喷涌,声震四野。谁都明白,李勣已经放弃开战,等若向东宫臣服,这一场箭在弦上的大战再无爆发之可能。

    只待将陛下遗体运回长安,国葬之后新君即位,动荡不休的局势将彻底安定下来。

    马背之上的王瘦石孤零零立在四周倒伏跪地的兵卒之中,愈发显得鹤立鸡群一般,面上却是毫无血色,震惊得嘴唇颤抖,兵马齐呼“恭迎圣驾”三声之后,他才醒悟过来,在马背上俯身看着李勣,不可思议道:“你疯了不成?”

    李勣抿嘴不语,眼皮耷拉着,根本懒得理他。

    王瘦石直起身,环顾四周密密麻麻跪伏于地的兵将,又抬眼看了看远处那杆大旗之下的太子身影,这才一言不发,勒着缰绳掉转马头,顺着来路急驰而去,直奔河边“玄甲铁骑”阵列。

    李勣不说话,面无表情,也不起身,周围兵将便这么安安静静的单膝跪在泥水里,任凭细雨纷纷落在兜鍪之上,而后汇聚成流,流入脖颈、肩头,一串串滴落在地面的泥水里。

    远处河边,“玄甲铁骑”率先集结,然后向着这边缓缓行来,沉闷的马蹄声此刻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

    不知为何,所有兵将都觉得这马蹄声一声声都踩踏在心头一般令人心惊肉跳,似乎有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对面太子阵营也是鸦雀无声,落雨纷纷之下,惊异的望着东征大军这边漫山遍野跪伏于地的兵马。

    唯有黑盔黑甲的“玄甲铁骑”缓缓移动。

    李承乾坐在马背之上,望着那不断靠近的“玄甲铁骑”以及其阵中的一辆巨大马车,禁不住热泪盈眶。

    父皇,儿臣来接您回家……

第两千三十三章 惊天巨变

    数万人聚集于灞水至春明门之间空旷宽阔的地域之内鸦雀无声,未有微风轻抚细雨飘荡,“玄甲铁骑”沉稳雄壮的蹄声好似战鼓一般,声声踩踏在所有人心口,令人沉闷难言、悲怮难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玄甲铁骑”阵列之中护卫着缓缓行进的那一辆由六匹毛色纯黑的战马拉拽的巨大马车,宽大的车厢被厚厚的毡布蒙着,即便少许几个气孔也看不清内里的情形,谁都知道那必然是陛下之棺椁。

    这位雄才伟略的一代英主在夷灭高句丽之后如彗星一般陨落,今日终于回到帝都长安,即将与文德皇后合葬于九嵕山陵寝之内,一段注定在史书之上大放异彩的金戈铁马、波澜壮阔之岁月,亦将落下帷幕。

    犹如历史之上那些一代雄主一般,李二陛下收到大唐子民极致之拥戴,所有人都希冀他能够长命百岁,将大唐带领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缔造一个旷古未有至盛世。

    无数兵将单膝跪在泥泞之中,已然忍不住心中悲怮,这些横行天下威服四夷视死如生的骄兵悍将,在这一刻哽噎抽泣、泪如雨下。

    风云变色,天地同悲。

    另一侧,喊出“恭迎圣驾”之后成功占据名分大义的东宫上下,预计过李勣有可能迫于压力而止息兵戈,却未料到李勣这般果决干脆,那风吹麦浪一般自李勣为忠心向四周辐射的一排一排单膝跪地的兵马,使得东宫军队短暂失声。

    一场极有可能荼毒长安、祸乱关中,使得东宫面临倾覆大祸的战争,在李勣为首的东征大军全体“恭迎圣驾”的呼声之中消弭瓦解、烟消云散,几乎每一个人都欣喜欲狂。

    然后,便见到“玄甲铁骑”护卫那辆巨大的马车自灞水桥头缓缓驶来,穿行于跪地蛰伏的军队之间,分外醒目。

    铁骑整齐的踩踏大地,战马脖颈处的铜铃“哗啦啦”响成一片,细雨濛濛之中仿佛来自于冥界的使者,所至之处,呜咽一片……

    东宫上下都明白这意味着李勣已经允许太子“恭迎圣驾”,只不过往昔那道伟岸的身影再也不在,迎回的将是陨落的遗体。

    以太子为首,东宫一干文臣武将在这一刻几乎同时下马,跪伏于泥水之中……

    “玄甲铁骑”护卫着巨大马车自军中之中穿行而过,抵达李勣面前之时终于缓缓停止,一时间四野静寂。

    李勣单膝跪在泥泞之中,头也不敢抬,只是沉声再喊一次:“臣,恭迎圣驾!”

    这一次,无人想和。

    王瘦石立身于“玄甲铁骑”阵中,翻身下马,身上衣袍先前跌落泥水加上雨水冲刷早已狼狈不堪,此刻万众瞩目之下他却浑然不顾,来到马车前,踩着车夫的肩膀马上马车,扯去蒙着马车的那块巨大毡布……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盯着马车,随着毡布揭开,没有意料之中的棺椁,而是装饰华丽的巨大车厢。

    每一个人都愣住。

    自辽东返回长安,一路行走半年有余,除去起先地处辽东又正逢严冬还好一些,后来春暖开化,尸体留存极为不易。当年秦始皇东巡之时暴卒于沙丘宫,尸身运返咸阳之时未行至半便已腐坏,为掩人耳目不得不以鲍鱼充斥其间掩盖其味……如今有了硝石制冰之法,即便盛夏之时亦能制取大量冰块,用之不竭,以冰块填充棺椁内外,或可使得尸身腐坏程度大大降低。

    即便如此,长达半年的时间也无法保持如初,若似眼下这般仅只随意将遗体放在马车之内,只怕早已腐烂干净,只剩下一堆白骨……

    悲戚的气氛愈发浓郁,堂堂一代英主、大唐帝王,死后居然颠簸万里至今未能入土为安,甚至脸一副完整的躯体都难以呈现于宗庙之内,何其悲惨?

    这是所有东征兵将的耻辱,每一个人都深深怀着愧疚之心。

    王瘦石揭开毡布,退一步站在车辕处,躬着身子,再度喊出:“奴婢,恭迎圣驾!”

    周围兵将有些发愣,按理此刻应当尽快将陛下遗体运回城中,暂停于太庙之内,待到诸般国丧礼制准备停当,即可举行国葬,最快速度将陛下入土为安……身为皇帝内侍,王瘦石这个时候又喊了一遍“恭迎圣驾”,非但毫无意义,甚至多此一举。

    这是为何?

    而后,就在所有人茫然不解的目光之中,一道伟岸又熟悉的身影,自车厢之内弯腰走出,两腿微微分开,手抚着腰间玉带叉腰站在车辕之上,身上明光铠甲片铿锵,头上翼善冠,剑眉飞扬眼神如电,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所有人如遭雷噬、瞠目结舌,这卓立于马车之上傲视群伦之人,不是李二陛下又是谁?

    周围兵将各个心神震荡,差点以为见了鬼……

    毕竟自辽东撤军之时起,关于陛下已经驾崩的消息便在军中蔓延,起先不少人怀疑,但是行军途中陛下驻跸之处由“玄甲铁骑”重重护卫,除去李勣可以出入之外,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恭这等贞观勋臣、军中大佬都不得入内,一来二去,大家也都认可了陛下驾崩之事实,相信李勣是为了稳定军心这才隐瞒陛下驾崩之消息。

    李勣也从未对此刻意澄清。

    慢慢的,整个帝国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于辽东军中,可谁能想到现在李二陛下却生龙活虎的站在所有人眼前?

    王瘦石躬身立于李二陛下身后,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入眼底,然后尖声河道:“起驾,回宫!”

    车夫坐到车辕一侧,甩动马鞭,驾车的六匹骏马迈开铁蹄,马车缓缓前行,“玄甲铁骑”依旧护卫左右。

    直至此刻,周围兵将这才相信陛下的确还活着,并未驾崩于辽东军中……接踵而来的自然便是狂喜。

    对于李二陛下之拥戴,大唐上下早已达到极致,之前有多么悲怮哀伤,这一刻便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离得最近的将领们只觉得早已被冷雨浇透的身体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烧得浑身热血沸腾,只能梗着脖子大呼一声才能宣泄心中狂喜激荡:“吾皇陛下,万寿无疆!”

    马车自李勣面前驶过,车轮溅起的泥水溅在李勣身上,站在车辕上的李二陛下却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抬起头,微笑着环顾四面八方的兵将军队,举起手予以致意,得到越来越多的兵卒反馈。

    “吾皇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陛下没死”的消息由近前向着远处传播,后边看不见李二陛下容颜的兵卒乍闻这个消息亦是狂喜不禁,每个人都扯着嗓子高呼着“万寿无疆”,所有东征军队都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热烈澎湃,以此表达心内对于李二陛下的爱戴。

    先是数千人,继而数万人,到了最后十余万人,“万寿无疆”之声此起彼伏,犹如滚雷一般在天地之间翻滚激荡,以至于风云色变!

    李勣面色不变,待到马车自面前驶过,这才起身,不顾身上溅落的泥水,翻身上马,默默的跟在马车后边。

    ……

    当“玄甲铁骑”停止前进,东宫这边尚不知发生何事,两者之间距离有些远,即便目力甚佳者也只能看的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直至后来“万寿无疆”的呼声一点一点席卷四野,渡过灞水的十余万东征大军欢呼之声响彻云霄、铺天盖地,这才骇然色变。

    来不及思忖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东宫军队尽皆翻身上马、严阵以待,禁卫上前将李承乾簇拥在中间,只待形势稍有不对,便马上向后退去,避敌锋芒。

    先前李勣下马跪地喊出“恭迎圣驾”,任谁都以为李勣已经放弃了长安争锋的想法,只等着老老实实将陛下遗体运回长安,国葬之后太子顺理成章登即位,这一番自关陇兵变而起的乱局便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之后大唐帝国将进入一个全新时代。

    可谁曾想就在这时,居然异变骤起。

    直至前军斥候冒死抵近观察,见到马车车辕之上顶着微风细雨凛然卓立的李二陛下,这才连滚带爬的返回李承乾马前,失声禀报:“陛下……陛下回来了!”

    一瞬间,东宫阵营鸦雀无声,集体震惊无语。

    继而,才是一片哗然……

    自以为经历此番关陇兵变已经达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李承乾,震惊得脸部肌肉都失去控制,张开嘴无声的蠕动几下,待到脸上肌肉的痉挛消失,这才失声惊呼:“怎么可能?”

    父皇怎么可能没死?

    关陇兵变之初,东宫仓促抵抗、随时有倾覆之祸,致使帝国正朔消亡、朝廷权力倾轧。东征大军早已于辽东撤军却迟迟不归,坐视长安乱局、东宫岌岌可危,起先还以为是李勣野心勃勃、有谋逆之心,可若是父皇未死,且一直跟随军中,李勣所作所为,自然皆要听从皇命……

    李承乾在马背上晃了晃,脸色煞白,全无血色。

第两千三十四章 心狠如斯

    当李二陛下以帝王之姿驾临长安,所有人皆为此震惊失声,毕竟种种迹象皆表明李二陛下早已驾崩辽东,此刻忽然献身灞水桥头、长安城下,令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且不论军中将校、朝中文武如何从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之中嗅到多少阴谋、意会多少毒辣,心神又是何等震惊感慨,单只是对于普通兵卒来说,见到李二陛下卓立于车辕之上昂首挺胸,之前所有的悲怮哀伤、羞愧自责在这一刻尽化作欣喜若狂,李二陛下车俩所至之处,兵卒纷纷自泥泞之中跃起,高举兵刃、振臂欢呼。

    高亢的声浪一拨连着一波,排山倒海、裂石穿云!

    在这煌煌大唐亿兆黎庶的心中,李二陛下之威望倾盖四海、无与伦比,即便是东宫六率这支死忠于太子的军队,在斥候一次又一次确认李二陛下的的确确重返长安之后,也振臂高呼、士气昂扬。

    既有李二陛下未曾驾崩之喜悦,亦有大战将止的欣然,兵卒们尚未联想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背后对于东宫意味着什么……

    旷野之上,欢呼声穿透四野、决荡层云,远处的长安城尚不知这边发生何事,难免引发一阵骚乱和动荡。

    李承乾看着缓缓靠近的“玄甲铁骑”,失魂落魄的双膝跪地,抬着头看向那辆巨大马车之上伟岸的身影,待到“玄甲铁骑”于东宫阵前站定,李承乾清晰的看到那张容颜,禁不住满嘴苦涩、热泪纵横,心中又是狂喜,又是绞痛。

    狂喜于敬爱的父皇“死而复生”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绞痛则在于父皇既然未死,却坐视关陇兵变任由自己这个嫡长子陷入灭顶之灾而无动于衷,甚至御驾已经回到关中却依旧避而不处,暗中挑动各方势力危及储位……

    一时间,心中之失落、自卑、备尝、怨愤,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夹杂翻滚,使得五内俱焚,笔墨难以描述其万一。

    直至身后的马周隐蔽的捅了他腰眼一下,这才陡然惊醒,于泥泞之中膝行几步,重重顿首磕在地上泥水四溅,口中大呼道:“儿臣恭迎父皇回宫,父皇威盖万里、泽被天下,万寿无疆!”

    其身后文臣武将、数千兵卒,尽皆下马跪地:“吾皇万寿无疆!”

    ……

    细雨濛濛,风卷云荡,李二陛下立于车辕之上,四野皆匍匐跪拜于地的军队,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他这位大唐帝王“死而复生”重返长安令这些视死如归、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欣喜欲狂,甘愿跪伏于脚下,使得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充斥于天地之间,当世无双!

    手抚着腰间玉带,甲胄被雨水冲刷得整洁雪亮,李二陛下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不远处跪拜叩首的太子,目光深邃复杂,没人能够看得透他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怒。

    王瘦石瞥了跪拜于泥水之中的太子一眼,躬着身子小声道:“雨势渐大,陛下龙体要紧,不若赶紧回宫。”

    李二陛下默然少顷,然后沉声道:“起驾,回宫。”

    “喏!”

    王瘦石应命,然后直起腰,尖细的声音传扬出去:“陛下有旨,起驾,回宫!”

    “呼啦!”数万人陡然起身,甲叶碰撞之声陡然汇聚城一声如雷也似的闷响,所有兵卒整齐列队,护送李二陛下继续向着春明门进发。

    六匹骏马抬起马蹄,马车缓缓启动,“玄甲铁骑”劈波斩水一般分开东宫军队的阵列,向着长安行进,李二陛下屹立如山、面色坚毅,自太子身前驶过之时,毫不理会太子,任其依旧跪伏于泥水之中……

    雨水浇在身上,湿透衣衫,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滴落地面的泥泞之中,李承乾浑身冰冷、面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如坠身冰窖之内,双目瞪大,神智有些恍惚。

    身后东宫群臣默然,他们如今面临两难之选择:是效忠陛下,还是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这边?

    在推测陛下已经驾崩于辽东之时,这些人或是为了自身利益、或是为了拥戴帝国正朔,即便关陇叛军声势滔天亦效忠东宫,坚定不移。然而现在李二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作为帝王自然是天下效忠的第一对象,但通过关陇兵变他们已被朝野上下认定为“太子党”,陛下会接纳他们的投诚,并且一如既往的予以信任重用么?

    另外,关陇兵变之时他们权力襄助东宫,太子也以信任予以回报,此时陛下回京一旦对太子不利,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皇帝,太子,究竟应当选择哪一个?

    思绪纷乱、举棋不定之际,唯有一点几乎是所有人的认同:太子危矣……

    萧瑀、刘洎、李道宗、马周等人各个皆是一脸愁苦、彷徨无措,太子依旧跪在那里,谁若此时起身便等于无视太子……即便心里想即刻向陛下效忠,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这么干,否则名声尽毁,更会被太子死死记恨。

    马周叹息一声,膝行上前几步来到太子身后,低声道:“殿下,多想无异,且随陛下回城维持秩序,谨防城中出现骚乱。”

    世人皆认定李二陛下于辽东驾崩,如今生龙活虎的重返长安,必然引起长安军民的惊诧、狂喜,若不能严加防范,必然引发动荡,要是再有居心叵测之辈沉寂暗中鼓动,甚至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骚乱事件。

    然后御史言官们再予以弹劾,太子平添一条大罪……须知直至陛下回宫之前,太子依旧肩负监国之权,长安但凡发生点什么,太子皆责无旁贷。

    李二陛下对待太子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岂能再平添大罪,授之以柄?

    李承乾也回过神,起身之时一个踉跄,幸好马周急忙上前搀扶一把,才不至于一头栽进地上的泥泞之中。

    他起身,身后跪了一地的东宫班底才敢起身。

    李承乾稳了稳心神,环视左右,哑声道:“马府尹所言甚是,诸位爱卿皆乃孤之肱骨,且随孤回城,筹备迎接父皇回宫事宜。”

    这个时候他绝不能假装大度说什么“吾等皆应效忠陛下”之类的言语,不然必有人以此为台阶趁机下台脱离东宫,反而要将这些人都绑在东宫战车之上,即使心生异志,也只能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果然,无论这些大臣们心里怎么想,嘴上皆纷纷应允:“臣等定协助殿下做好各项事宜,恭迎陛下回宫。”

    李承乾面容稍霁,只要东宫上下一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父皇总不能不顾世人风评、青史褒贬,一味的强行推动易储吧?

    马周又低声提醒了一句:“此间之事变起仓促,着实出乎预料,殿下当派人赶紧通知越国公,也好让越国公有所准备……”

    李承乾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苦涩笑了笑,对于旁人或许说是变起仓促,可房俊只怕早已知晓其中详情了吧?

    之前房俊有几次言语之间不尽不实、听上去莫名其妙,自己还曾琢磨一番却不得其法,此刻回想起来,房俊早已向他暗示了好几次,只是他未曾领悟罢了。

    当然他也没有怪罪房俊的意思,既然父皇还活着,且一心运作了这些个以易储为目的的手段,房俊必然受到警告,他哪里还敢如实向自己告知?自己身边必然有父皇的耳目存在,一旦自己言行举止之间有所泄露,房俊便犯下欺君之罪。

    父皇为了易储甚至不顾长安在叛军肆虐之下成为焦土,岂会不杀区区一个房俊?

    相反,房俊明知父皇活着,且深知父皇易储之意图,却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这边,力挽狂澜击溃叛军逆转取胜,足以彰显其对待自己之忠诚。

    毕竟,这件事的另一边乃是一直对他宠幸有加、威望绝伦的父皇……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镇定精神,颔首道:“正该如此,此时便劳烦江夏郡王了。”

    李道宗在一旁闻言,心中苦涩,却也不能推脱:“微臣领命,这就派人前往玄武门通知越国公。”

    他之所以站在东宫这边,是因为拥护帝国正朔,李二陛下驾崩之后有叛军谋逆,试图废黜储君、另立太子,他如何能坐视?只不过现在陛下又回来了,他却上了东宫这艘船,那可不是想下就能下……

    避开几步,招来亲兵,附耳叮嘱一番,看着那亲兵翻身上马策骑远去。

    李承乾接过萧瑀递来的手帕擦拭着脸上泥水,心情已经彻底回复,沉声道:“诸位皆乃孤之心腹,忠诚之心令孤感激涕零,孤于此立誓,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诸人赶紧躬身,虽然知道太子此刻乃肺腑之言,他日功成必定以朝政相托,他们这些人的地位、权势将无人能及,心中却依旧百味杂陈。

    从李二陛下隐匿伤情,甚至操纵舆论让全天下都以为他已经驾崩之事来看,其易储之心坚定如铁,乃至于连关陇肆虐将长安几乎打成一片白地都坐视不管,如今陛下返回长安,太子想要继续稳稳当当坐在储君的位置上,何其难也?

    即便是帝国化作废墟,即便是天下因此板荡,陛下易储之心却坚如铁石,到底也是亲生父子,何须如此?

    真真是心狠如斯……

第两千三十五章 民情汹汹

    太子殿下力排众议,不顾陷身于各方势力威胁之中依旧出城奔赴灞桥“恭迎圣驾”,朝中各方自然密切关注春明门外发生的一举一动,无数斥候探马往来不休,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回。

    固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李勣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与东宫开战,效仿关陇那般再度施行兵变,但毕竟李勣自辽东撤军开始种种举措便匪夷所思,任凭东宫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却无动于衷,始终不紧不慢的赶路,即便率军赶回潼关依旧闭关不出,甚至封锁关隘坐视长安战事如火如荼,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当真赔上一世英名誓要覆灭东宫、另立储君,也不是不可能……

    当李勣下马跪地,高呼“恭迎圣驾”的消息传回长安,各方势力皆认为此乃情理之中,毕竟所谓的“遗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地只是某些人故意释放出来的风声,以便误导旁人。当然这个消息使得有人欢喜、有人发愁,利益述求不一样,所期待的局面也不一样,李勣若归附东宫,许多人的权势利益将大打折扣。

    权势使人心醉,有时会令人迷失心智,所以即便李勣归附东宫,至此依旧有些人打着小算盘,谋划着是否能挑动各方,进而从中渔利,譬如被困在终南山大云寺的关陇残余……

    这并非不可能,毕竟李勣种种行为皆显示出对太子的悖逆之心,即便迫于形势选择了依附归顺、止息兵戈,但心中又岂能甘愿?

    然而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于家即将抵临长安的消息传来,所有隐藏在暗处的谋划就好似沸汤泼雪一般,一瞬间消融得干干净净。

    长安内外、朝野上下,一片失声。

    宗亲皇戚、达官显贵们最先收到消息,立刻震惊失语、全体懵然,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所有的世家门阀、军中势力,都在反复的揣测甄别之后得出那样一个虽未得到证实却几乎可以认定的真相——如若不然,关陇门阀怎么敢举兵起事欲覆灭东宫,不惜将长安毁于战火;李勣怎么敢放任关陇猛攻东宫,却坐拥大军隔岸观火?

    震撼失神之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既然李二陛下释放出驾崩之信息避不见人,李勣明知内情却配合行事对长安兵变视如不见,岂不是鼓励那些参预兵变却有心易储之人肆无忌惮的行事?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再也清楚不过……

    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达官显贵们只在乎切身之利益,一旦利益受损,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只若等闲、屡见不鲜,对于李二陛下的崇仰之情不能掩盖自身利益得失,所以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第一时间思忖的便是自家利益的得失,以及在即将到来的朝堂剧变之中如何运做才能攫取更多利益,避免更多损失。

    与此相反,而对于普通军民百姓、贩夫走卒来说,帝国高层的利益得失距离他们太远,不仅无法参预,甚至没法感受,所以当李二陛下“死而复生”的消息在长安城内开始扩散,这些人的表现更直接,也更纯粹!

    随着消息的传播,长安城内各处里坊开始沸腾,无数百姓走出家门意欲走到街头甚至出城迎接圣驾,但各处里坊早已收到命令严谨百姓上街,更有东宫六率的兵马予以镇压,故而百姓们只能困于各自里坊之内,这股激动的情绪不能得到宣泄。

    长安城内各级官府、衙门都敏锐的觉察到大大不妥,军民百姓压抑的狂喜与激动就好似装在木桶里的被点燃的火药,如今被陛下回返的激动情绪引燃,将释放处剧烈的火花与热度,但若是将木桶的盖子盖上,这股热烈的情绪无法释放,最终极有可能彻底爆裂。

    但东宫的处置并没有问题,几十万居住于各处里坊的百姓一旦涌上街头,便会失去一切束缚,激动的人群会引发任何不可预知的情况,进而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长安的骚乱。

    这个时候,最怕的便是有人暗地里挑唆、怂恿激动的百姓,甚至认为的制造出一切突发情况用以引导百姓,彻底引爆这股情绪……

    ……

    李君羡站在宏德坊内,看着面前院墙整洁、院内古树参天的济度尼寺,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身后,“百骑司”早已联合京兆府衙役将整个宏德坊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起来,一支数百精锐组成的“突击队”也已集结完毕,只等他一声令下,便破门而入,冲入济度尼寺之内捉拿“人贩子”……

    房陵公主府上的刘内侍落入“百骑司”手中,很快便在酷刑之下将事情始末交待得清清楚楚,但这些人组织严密、各司其职,刘内侍并不知这些人在长安城内的老巢以及主使者的身份。

    “百骑司”只能按照其招供名单上的同伙逐一抓捕,然后就地审讯,一点一点的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最终确定济度尼寺才是那些人在长安城隐藏的巢穴。

    身后,一个校尉快步走来,低声道:“大统领,所有人都准备妥当,可随时入内抓捕。”

    李君羡张了张嘴,并没有第一时间下达强攻的命令。

    他的确手握太子谕令,可以不顾一切在长安城内任何一处地方、抓捕任何人,但眼前这座由前隋秦王杨俊府邸改建的济度尼寺,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谁能想到当年背叛高祖皇帝的内侍们,现在居然就隐藏在高祖皇帝那些未曾诞下子嗣的嫔妃们带发修行的寺庙其中之一?

    须知那些人可不仅仅是宫内的内侍,还有数量极为庞大的死士,这些死士藏匿于济度尼寺之中,整日里与那些妃嫔共处难免彼此接触,其间发生一些男欢女爱之事几乎是一定的,一旦自己将这里彻底掀翻,其中诸多难言之事曝光于众,将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反响?

    要知道高祖皇帝虽然死了,可他老人家一共生了二十几个儿子,这些亲王殿下如今大部分健在,且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皆手握重权,可想而知自己捣毁济度尼寺之后舆论哗然,其父无数个小老婆的风流韵事流传出来,怕不是能生撕了自己……

    那校尉似乎也知道自家长官的顾忌,小声提醒道:“凡是有利必有弊,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谁都不愿得罪那些个骄奢跋扈的亲王殿下们,但这个命令是太子下达的,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岂能临阵退缩?

    李君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一咬牙,大手一挥:“冲进去,除去寺内尼子之外,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如今已经彻底站在东宫这一边,但属实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何不借由眼前这座尼寺做一个投名状?反正太子殿下即将登基,自己这个“百骑司”大统领看来还有的坐,换了皇帝依旧还是帝王心腹,又何惧那些个亲王殿下?

    再者说来,这伙人隐匿于长安城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潜伏太深,一旦有所动作必然难以防范,万一趁着朝中局势不稳之际搞出什么大事件,自己这个“百骑司”统领便是失察之罪,罪在不赦。

    身后数百精锐早已整装待发,命令下达,立即箭步冲出,前边的人蹲在墙根下,后边的人顺势踩着同袍的肩膀窜上墙头,然后墙根的兵卒后退助跑,蹬着墙壁向上一窜,被墙头上的袍泽搭手拽上去,然后一同翻入院内。

    数百训练有素的精锐作为先头部队自墙头翻入寺内,须臾大门洞开,更多的兵卒步履整齐的小跑着涌入门去,长矛、横刀、盾牌、弓弩,阵列严整层层递进,相互协同彼此拉开,犹如水银泻地一般向着寺内各处楼阁、殿宇冲去,俨然一场狭小地域之内发生的攻城战。

    对方的死士的确悍勇,但训练之时便用来行刺、暗杀,单兵素质或许更强,但是对上这种军队协同作战的场面,以一当十也是百搭。

    须臾,寺内便爆出惊呼、喝叱、惨叫,战况甚是激烈。

    李君羡手摁腰刀站在寺门之外,身后有亲兵撑起雨伞,他将怀中济度尼寺的图纸掏出展开,不断聆听兵卒由寺内传出的信息,对照图纸指挥作战。

    “报!前堂有尼子试图拦阻,被打昏之后放置一旁,部队已经冲入各处佛堂。”

    “几处佛堂内发现可疑内侍,持刀对抗,已被斩杀!”

    “后院几处精舍内有大量死士,正负隅顽抗,战斗激烈!”

    李君羡知道兵贵神速,这些人在此经营许久,难免有暗道之类用以逃匿,此刻自己这边发动突袭,敌人仓促迎战自是手忙脚乱,万一战斗拖延给了敌人喘息之机,说不得就要逃掉一部分。

    “必要之时以震天雷轰击,速战速决!”

    李君羡咬牙下令,即便误伤寺内尼子也顾不得许多了。

    而就在此时,李二陛下回京的消息已经逐渐在长安城内蔓延开,宏德坊附近几处里坊的百姓难抑狂喜之情,正在试图冲击坊卒,出城迎接陛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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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但是当房俊穿越到那位浑身冒着绿油油光芒的唐朝同名前辈身上,就感觉生活全都不好了……天唐锦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唐锦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唐锦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