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门后的世界
龟背砚,松文墨,紫毫软笔,黄皮纸。
然后再加上一张红纸牌位。
和着刚刚划破手指挤出的血滴,郑清很快便绘制出一道标准级别以上的遗忘符,将其裹成一颗符弹,塞进符枪中。
意识海中旋即浮现一道新的细长管子,一头戳进那个青色气团中,一头缀连在符弹尾部,暴躁的魔力一股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向符弹内涌去。
郑清感觉脑海中传来的胀痛愈发轻微。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看向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下面怎么做?我直接一枪轰到你的脑袋上吗?”
这个说法有点冷。
“理论上,不一定需要直接打在脑袋上……我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老宅主人并未因年轻巫师直白的说辞而恼火,语气显得格外宽容:“只不过在此之前,还差一点。”
“差什么?”
“老派巫师,比如我,当我们做某个陌生实验,快要完成的时候,总会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于某些伟大而神秘的存在身上……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会双手合十,在心底默念一句——愿梅林保佑,让这枚符弹效果惊人。”
“这个时间段,”郑清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撇撇嘴:“梅林应该在打鼾或者磨牙,没时间搭理我们这些渺小的祈祷。”
“梅林也会打鼾吗?”朱思蜷在蒋玉的臂弯中,好奇的看向女巫。
蒋玉还在思索如何准确与恰当的回答这个问题时,站在旁边的辛胖子就抢先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当然,”胖子腆着肚皮,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很多人都听到过……据说梅林打鼾听上去像是一只乌鸦放在坩埚里煮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哇哦。”小女巫睁大双眼,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感慨。却不知是在叹息梅林那样的大巫师也会打鼾,还是在惊讶胖子竟然还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郑清也在心底发出啧啧称叹,只不过他是在惊叹胖子的天赋,能把什么事情都跟吃挂上勾。
但表面上,他并未参与小女巫的话题,而是按照老宅主人的希望,耐着性子,双手合十,小声嘀咕着‘梅林保佑’四个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很多遍。
他的旁边,那条细软的触角,不知何时在顶端分了个岔,两端也做合十状,触角身上七八个嘴巴齐声祷告,漆黑的眼珠望向沉沉的夜色,满眼虔诚。
莫名的,郑清对这个传言中的黑巫师心生怜悯。
但他立刻摆脱心底那一丝晃动,重新坚定起来,毕竟与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巫师相比,他们这些年轻巫师的处境更危险。
祈祷完毕,郑清重新端起手中的符枪,瞄准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双手稳定。
“直接开枪就可以吗?”他眯着一只眼,下意识问了一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不久前那座被夷为平地的森林。
郑清很担心这一枪下去,面前这座高大的克喇山会被轰塌。
“可以的,”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向外探的更远了一些,同时叮嘱年轻巫师:“瞄准一点,不用担心我的安全……那只是一颗作用于灵魂的符弹。”
“我们并不担心您的安全,”宥罪的占卜师代替郑清,说出了他心底的不安:“我们只是担心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们找不到那条上山的路怎么办。”
这番解释听上去有些冰冷。
郑清立刻补充道:“当然,如果什么意外都不发生自然是最好的。”
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向一侧歪了歪,表情似乎有些困惑:“上山的路……以及回家的方法,就藏在那锅蘑菇汤下面的豌豆上,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
萧笑越众而出,在老宅主人与同伴们的目光中,径直走向那口漆黑的坩埚,然后蹲下身子,用手中的羽毛笔在坩埚上蹭了蹭。
翠绿的羽毛毫无阻碍的穿过坩埚那漆黑的陶壁,仿佛只是穿过一层幻影。
郑清皱起眉。
他虽然猜到老宅主人不会让他们轻易拿到那粒豆子,但一直在眼皮底下的坩埚是一道虚影还是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的猎队队长垂下眼皮,看着身旁触角上那七八颗黑漆漆的眼珠,心平气和的问道。
触角上的嘴巴们七零八落的解释起来:
“囚徒们的困境……没有人相信对方会为其他人着想,所有人都在按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魔法的魅力!当你们真正完成我的条件,消除那份污染之后,才能拿到那粒豆子。”
“与公平无关,这只是一点老年人生存的智慧罢了。”
“但就像我没有选择一样……你们其实也没有更多选择。”
“或许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卑劣玩笑!”
郑清无视那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疯狂扭动的触角,屏蔽了耳畔聒噪的声音,目光落在萧笑身上:“你怎么看?”
博士沉默了几秒钟,点点头:“开枪吧。”
郑清二话不说,径直扣动了扳机。
砰!
雷明顿粗短的枪身上诸多符文明灭不定,金黄与银灰的颜色交相辉映。刚刚裹制好的符弹冲出枪管,带着一丝血色与一抹淡淡的绿色径直撞向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
啪!
房间正门的大门轰然打开,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郑清却似乎看到门后隐藏着一个广阔的世界——在那座世界里,一道庞大而扭曲的黑影伫立其中,数十道粗大的触角正漫天挥舞着,迎接门后那枚激射而至的一点淡绿。
而一直与郑清等人打交道的那张模糊面孔,包括那些细软的触角,就像巨大榕树垂落在水边的一条细小的气根。
瞬间转眼即逝。
符弹带着那抹绿色冲进屋子正门。
砰!
房门紧随符弹的身影,带着一股劲风,重重关上。惊醒了被那座世界、那道庞大身影震慑的年轻公费生,也像一声惊堂木响,镇住了原本有些躁动的夜色。
小院里陷入一片死寂,连坩埚中咕嘟咕嘟的沸汤都收敛了脾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 捞豆子
良久。
或者只是片刻后。
郑清耳畔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同时嗅到了一丝焦糊的味道。
他循声望去,萧笑手中的羽毛笔正结结实实刮在那口黑色坩埚上,翠绿的羽毛已经被滚烫的陶壁烤的焦黄、蜷曲。
“这支笔属于因公受损,我会找狐五报销的。”注意到郑清的目光,宥罪猎队的占卜师扶了扶眼镜,在两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切换自然:“……就目前而言,双方都还算遵守约定。我们可以考虑把那枚豆子捞起来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年轻公费生低声嘟囔着,收起有些发烫的符枪,然后将之前退出的那枚辟邪血符弹重新塞了进去。
意识海中的细管重新缀连起符弹与‘炸弹’之间的通道,沸腾的魔力再次咆哮着,通过那根细长的管子,向符弹中涌去。
郑清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手中的符枪。
不知道这枚符弹还能撑多久。
他可不希望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冲那座金色的守护大阵来一发——那他妥妥的,会被学校丢出校门。
蒋玉则顾忌的看了看那间沉默的屋子,以及屋子后那座沉默的大山,声音中带了一丝不安:“我们呆在这里没关系吗……我是说那一枪……”
她若有所指的瞟了郑清一眼。
年轻公费生清了清嗓子,觉得有必要做一点说明。
“刚刚那一枪很,嗯,很仓促。”他斟酌着,最终选择了‘仓促’这个中性词,然后解释道:“正常的,比如我在迷魅森林里开的那一枪,属于完整‘充能’后的一枪……而刚刚那枚符弹从裹制完毕到射击,总共也没有用了多长时间,不会毁掉这座屋子的。”
除此之外,这座屋子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毁掉,毕竟郑清看的清清楚楚,房屋门后,并不是普通的大堂或客厅,而是一座庞大的世界。或许是因为角度的缘故,其他人看的并不那么清楚——郑清也不打算仔细解释,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充能不足,威力够了吗?”女巫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前一秒还在担忧那一枪会不会毁掉克喇山,现在又开始担心那一枪威力不足,完成不了与恩格拉的交易。
“威力如果足够,这座宅子的主人或许还没有勇气迎接那一枪。”蒋玉的问题提醒了郑清,他摩挲着手中的符枪,若有所思道:“……我猜他‘借用’的并不是那一枪的威力,而是附着在那枚符弹里的某些规则。”
“规则?”一直蹲在坩埚前的萧笑抬起头,深深的看了郑清一眼。
郑清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
他立刻端着符枪,走到尼基塔与朱朱身旁——随着那一枪,躲藏在门后的模糊面孔以及之前捆在两位女妖身上的触角们纷纷滑回屋子里,而两个女妖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仍旧紧闭双眼,躺在湿冷的草地上,人事不省。
“起来,不要装死!”年轻公费生端着符枪,粗声粗气的吆喝着,用脚尖招呼着地上的两个女妖。
女妖们一动不动,似乎还没从昏迷中清醒。
“给你们一秒钟的清醒时间,”郑清好整以暇的竖起一根手指,吓唬道:“或者我用束缚咒把你们丢进那座屋子里面,让你们帮忙探探路。”
尼基塔还是一副昏死过去的模样。
倒是朱朱有些按捺不住,悄悄抬起一点眼皮,然后她看到郑清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小女妖只得沮丧的坐起身。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居高临下与女士说话。”她嘟嘟囔囔抱怨着:“强烈的底光还有两侧夹光让你看上去像一头邪恶的骷髅王。”
“你对摄影还有研究?”男巫扬起眉毛,同时琢磨怎么才能让装死的尼基塔站起来。
小女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画皮必须什么都会!船长说了,扮什么要像什么,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画皮!我不仅会摄影,还会唱歌、跳舞、弹琴、调香、做饭、洗衣……”
“你就算什么都会,他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当女仆。”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尼基塔终于受不了郑清灼灼的目光,被迫睁开眼,抱怨的看向身旁掰着指头的小女妖,冷笑两声:“你是一头妖……他能给你的,只有通往黑狱的门票!”
原本兴致勃勃的小女巫立刻重新萎靡了。
这让郑清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恶人,他不得不在心底默念了几遍多心经,重新校准自己的道德标准,同时再次提高对两个女妖的警戒线——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猎队的猎手们在捕获妖魔后,会除去它们四肢,封印在瓮里携带。
虽然粗暴,且违背部分巫师的道德,但是足够安全。
另一边,萧笑正在用一柄木勺努力从蘑菇汤中捞那粒金豆子。但任凭他将坩埚搅的咣当作响,也只能舀出一勺勺清澈的汤汁,连片蘑菇都舀不出来。
“你应该用筷子。”辛胖子嘲笑的看着博士,从手表中摸出一双木筷,探进坩埚中,碰到一片蘑菇时,顺势夹了一下。
那片蘑菇仿佛幻影般在筷子头晃了晃,胖子提起筷子,只带出几滴汤水,甚至比不上萧笑那柄小木勺。
围在坩埚周围的几位年轻巫师表情顿时严肃了许多。
当郑清用枪口指挥着两个女妖来到坩埚旁边的时候,萧笑已经尝试过很多方式——可以确定的是,任何餐具都只能从坩埚里带出汤汁,带不出蘑菇片,更带不出那粒豆子。
“会不会是那个黑巫师在耍赖!”张季信紧了紧手上的拳套,有些焦躁的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沉默的屋子。
这也是宥罪猎队诸位年轻巫师都在怀疑的可能。
然后郑清注意到尼基塔嘲讽的目光。
“你有什么看法?”他晃了晃枪口,径直问道。
“看法?”女妖哼了一声,笑容里满满的恶意:“我能有什么看法?很简单,喝光那锅蘑菇汤,肯定能捞出沉在锅底的豆子……老派巫师的一贯恶趣味罢了。但天知道那个黑巫师在汤里加了什么东西。”
郑清皱起眉。
老宅主人确实说过,他是一位老派巫师。
第三百章 蘑菇汤的效果
一团橘色的火焰像一朵盛开的红花,粘在黑色的坩埚下。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珍珠色的雾气在夜色下显得有些模糊,清澈的汤中翻滚着几片肥厚的蘑菇,看上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除了倒影在汤面的几张阴郁面孔。
“清理咒没有效果。”
“法师之手也抓不住那粒豆子。”
“蘑菇汤被舀出来之后短时间内就会挥发一空……然后回到锅里。”
“非常精巧的魔法效果……如果我们抱着把蘑菇汤倒掉的想法去碰触那口锅,就只能碰到坩埚的幻影。”
“或许只有幻梦境才能支撑起这种奇妙的魔法。”
“检测证明这种汤里含有某种活性非常高的物质……暂时无法确定它对人体是好还是坏,但可以确定,这不是一锅普通的蘑菇汤。”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围绕在那口漆黑的坩埚周围,议论纷纷。大家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从锅里捞出那粒豆子。
最后,众人的目光开始隐隐看向尼基塔。
女妖抱着脑袋,倚靠台阶而坐,一副懒洋洋看笑话的模样。或许注意到年轻巫师们那些窥伺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讥嘲道:“早就告诉你们了……喝掉那些蘑菇汤,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呢?”郑清皱着眉,看看那口坩埚,再看看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百思不得其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或许是想测试测试你们的勇气,或许只是老派巫师的一点恶趣味,”女妖摊摊手,满脸无所谓:“又或者,只有喝下蘑菇汤的人,才能从那枚豆子上找到什么……谁知道。”
女妖罗列的最后一种可能性,打消了郑清刚刚冒出的某个念头。
他确实在思考让尼基塔喝掉蘑菇汤的计划。
“……所以说,不要试图让我喝那锅汤。”女妖晃着手指,洋洋得意的拒绝道:“理论上,妖魔是吃不下你们那种食物的……退一千步,就算我勉强喝下去了,你们难道不怕我悄悄把那粒豆子吃进肚子里,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喝到吗?”
“他们可以剖开你的肚皮查看。”朱朱在一旁小声的威胁了一句,换来女妖一拳砸在她的脑袋上,砸出一串泪花。
郑清恼火的闷哼了一声,彻底放弃了让女妖喝汤的打算。
这确实是一个两败俱伤的选择,但对女妖而言,有选择总比没有选择要强许多。
“我来吧!”
张季信挽起袖子,一把抓起坩埚旁的陶碗与勺子:“我是主猎手……而且我小时候在家也喝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体扛得住。”
但他的手被另一只更大一些的蓝色巴掌拦住了。
“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吃喝。”辛胖子摸了摸嘴巴,一脸垂涎的看着那碗蘑菇汤:“其实我早就想喝了,只不过考虑风险,所以没有动手……但既然现在有不得不喝的理由,那大家就不要跟我抢了。”
“喵喵!”毛豆也在一旁勇敢请缨。
“不是争抢的问题。”萧笑扶了扶眼镜,否定了辛胖子打算‘独吞’的想法:“就像尼基塔刚刚说过的那样,如果汤里含有某些物质……只有喝过汤的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那我们必须每个人都喝一点。”
“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五个……不,九个碗。”蒋玉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看上去有点不确定。除了宥罪猎队的五位猎手,还有朱思、朱朱、尼基塔以及毛豆,总共九张嘴。
“喵喵!”灰狗子再次叫唤了两声。
郑清留意到毛豆的声音。
“你想喝这些汤?”他有些惊讶的看向狗子,毛豆立刻飞快的摇起了尾巴,给出肯定的答复。男巫迟疑的看了同伴们一眼,然后又看看那口咕嘟着的坩埚,最后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获得许可后的毛豆立刻扑到坩埚旁,毫不在意那朵橘红色的火焰,径直把舌头伸进蘑菇汤里,噗嗒噗嗒的舔起来。
辛胖子耸耸肩,放弃与狗子抢汤的想法。
“你不怕没喝汤的人回不去吗?”坐在台阶上的尼基塔吆喝了一声。
“原本还是有点担心的,”郑清看着女妖,满脸诚恳:“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不喝应该是个好事……”
话音未落。
只听‘噗’的一声,一根粗大的触角便从狗子的左肩胛骨上冒了出来,仿佛一条增生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狰狞的洗盘,滑腻的黏液顺着淡红色的皮肤缓缓淌下。
年轻巫师们惊叫着,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听到郑清的惊叫,狗子‘喵喵’着,回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珠——眼眶周围已经浮起一层短小的肉芽,仿佛活物般,正胡乱蠕动着。
虽然回过头,却并没有阻止狗子继续‘喝汤’。
因为它的颈子下不知何时探出一条鲜红的管子,探进漆黑的坩埚里,正咕嘟咕嘟抽取着锅里的蘑菇汤。
蘑菇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少。那些肥厚的蘑菇片也被肉管上的细牙撕碎,和着清澈的汤汁,一齐被它吞进肚子里。
伴随着蘑菇汤的减少,伴随着一根根触角从狗子的身上、嘴角以及眼眶中蹿出,毛豆的体型变得愈发瘦削。几乎可以清晰看到它每一根肋骨、以及附着在骨头上那些细密的血管。
郑清甚至怀疑他听到了血管里血液在汩汩流淌。
“它们又瘦又饥渴,”萧笑梦呓般的喃喃声在郑清耳畔回荡:“仿佛整个世界的邪恶都集中在它们消瘦的身体里……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猩红的目光,以及不断起伏的淡蓝色皮肤…它们是诺斯·意迪克的后代,库苏恩的恶臭,它们在那可怕的阿撒托斯的漩涡中永远嚎叫……是的,这些来自远方的猎人,就是廷达罗斯猎犬。”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下意识摆出战阵,警惕的看着坩埚前那团在烟雾与淡蓝间挣扎的灰影。
便是尼基塔,也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看着那团蠕动的影子,表情严肃。
郑清现在可以确定那锅蘑菇汤的效果了。
那锅汤通过一种梦幻般的方式纯化了毛豆身上的血脉,让它变得更像一头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
第三百零一章 青豆
空旷的荒野上没有一株植物,到处都是皲裂的土地、干涸的河道以及流淌的炽热岩浆,有毒的烟雾四处弥漫,将这座世界涂抹的愈发荒凉。
荒野中央,站着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
它身高数十米,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触角,仿佛古树垂落的枝叶,只不过那些枝叶都是活的,正在四下里胡乱拍打着,不时卷起荒野里的岩石与土块,将它们绞的粉碎。
除了一根位于眼眶下侧的触角。
那根触角顶端卷着一柄虚幻的淡绿色小刀,正耐心的剜着怪物额头中央一块色彩斑斓的痕迹,几十个漆黑的眼珠与几十张大小不同的嘴巴,簇拥在这根触角周围,声音杂乱的议论着。
“就是这种感觉……能够破坏一切的规则!”
“即便源自星空深处的污染也无法抵抗!”
“呜……实在是太舒服了。”
“如果这把刀子再大一点就更美妙了。”
“再大一点的话,你这根小爪子还能把它抓住吗?”
斑斓的色彩被那柄绿色小刀一点点削掉,如彩色的飞雪,落至半空便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忽然间,荒野中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漆黑的眼珠与那些长满利齿的嘴齐刷刷转向某个方向。旷野里那些正漫天挥舞的触角也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跟着停了下来。
许久,其中一张嘴巴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可惜,”它胡乱嚼着不知从哪里拽出的一根骨头,嘴角淌下漆黑的涎水:“太可惜了……我的蘑菇汤,真的好喝极了……竟然被狗喝了。”
“怎么会被一条狗子喝掉呢?”另一张嘴满口问号,牙齿都在这种困惑下变得弯曲。
“那不是狗,”第三张嘴撇了撇:“……或许姆希斯哈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关我们屁事!”其他嘴乱七八糟嚷嚷起来:“快点干活,不要停!把那些被星空玷污的脏东西从我们身上剜干净!一片也不许留下!”
荒原上空,那些粗大的触角重新挥舞起来,仿佛一团狂暴的火焰,正在黑暗中燃烧。
……
……
“毛豆这是被污染了吗?”辛胖子脸色淡蓝,语气严肃。
“不,只是血脉纯化,”萧笑盯着坩埚旁那团瘦削而又狰狞的怪物,轻声回答道:“它现在更像一头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了。”
蒋玉担忧的看着它,发间的猫耳不安的抖了抖,小声问道:“……那它还是毛豆吗?”
“不知道。”郑清扶了扶腰间的尾巴,摇摇头。他与毛豆之间并无深刻的契约关系,所以很难感触到狗子现在的具体状况。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手中的符枪,做好万全的准备。
“呜……喵呜……呜呜。”
稀薄的雾气从坩埚与地面的夹角处涌出,缓缓累积,淹没了毛豆的爪子、小腿、尾巴,然后是它的身子,直至最后,整条狗都被雾气所笼罩,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坩埚里的蘑菇汤渐渐见底。
雾气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狗子的呜咽声逐渐小去,就在郑清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查看一二时,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几声熟悉的猫叫。
他豁然回首,虚空之中,一群毛豆正由虚化实,狂飙而至,它们身后,缀着一群笼罩在烟雾中的模糊生物,身躯细长,爪牙尖利,隐约可以看到有触角在烟雾中舞动。
“喵喵喵!”
那群‘毛豆’从虚空中蹿出后,径直扑到已经异化的‘同位体’身上,撕扯着它身上冒出来的触角与眼珠,几乎是眨眼间,坩埚旁的毛豆身上就清爽了许多,而从虚空蹿出的‘毛豆们’身上则或多或少长出一点肉芽。
而且那些肉芽也随着越来越多‘毛豆’的出现,变得越来越稀少,直至淹没在狗子灰扑扑的皮毛下。
这是把瞬间受到的异化能量在时空维度上重新分配了?郑清心底浮现一丝恍然,看着逐渐恢复正常的狗子,心情振奋起来。
“毛豆!干的漂亮!”年轻巫师不吝夸奖的词语。
然后数百只狗子齐刷刷转头,看向男巫,整齐划一的摇起了尾巴。一眼望去,仿佛春天荒原中被风吹过的野草,莫名带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郑清很想与同伴们分享自己的这份心情,却忽然感到衣袖被人扯了扯。
“那些东西是什么?”蒋玉附在他耳边,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男巫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那群缀着毛豆从虚空而来的模糊生物,并未消失,而是徘徊在小院之外,狂躁的挠着脚下的草坪,刨出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土坑。
它们瘦削的头颅从雾气里探出,锋利的犬齿上挂着一道道充满腐蚀气息的涎水,猩红的目光死死盯着小院里的年轻巫师们,眼神中充满了饥渴。
“廷达罗斯猎犬。”萧笑替郑清回答了女巫的疑问,停了停,宥罪的占卜师又强调道:“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我觉得它们还没有冲进来把我们撕碎的唯一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不欢迎姆希斯哈的仆从。”
姆希斯哈号称‘廷达罗斯霸主’,是一位能够与优格·索托斯在时空领域争斗的传说级存在,因为毛豆的缘故,郑清不止一次听过这位外神的名号。
“那我们该怎么办?”男巫紧了紧符枪的扳机,再一次感觉手里的符枪有点不太够用。
萧笑扶了扶眼镜,扫了一眼院子外那些饥渴的怪物,声音显得异常平静:“按照原先的计划,拿起那粒豆子,然后上山,找到路,回家……只有学校可以阻止那些疯狗。”
郑清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口坩埚。
橘红色的火焰已经熄灭,锅里的蘑菇汤也已经被毛豆喝光——就连挂在锅壁上的汤汁也被新赶来的狗子们舔的干干净净——坩埚表面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光滑可鉴。
锅底,安静的躺着一粒青色的豆子。
郑清仔细打量着那粒青豆子。
半晌,他低头,看向蹲坐锅边一脸乖巧的狗子:“毛豆呀,我掉到锅里的是一粒金豆子,不是一粒青豆子……我的金豆子哪里去了?”
第三百零二章 夜色下的对话
毛豆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回答郑清的问题。
郑清没有选择,只能拣起那枚青色的豌豆。
台阶之上,门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喟叹,像夜风拂过树梢,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郑清掂起那枚青豆,看了一眼仍旧紧闭的房门,再看看一脸无辜的毛豆,然后才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们。
“怎么样?”张季信急不可耐的问道:“知道怎么上山了吗?”
郑清摇摇头。
他没有从那粒青豆上感受到一丁点的魔法波动。
“或许我们应该把它吃进肚子里。”辛胖子的建议丝毫没有出乎郑清的预料,事实上,年轻公费生此刻也在琢磨着这种可能性。
蒋玉抬手,制止了这个建议。
“如果你们不想像毛豆那样浑身长满触角与肉芽,就不要吃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女巫警告道:“阿塔尔长老提醒过我们,这间老宅的主人是一位黑巫师。”
郑清有些犹豫不决,不由看了萧笑一眼。
宥罪的占卜师此刻正捧着他的黑色笔记,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你觉得呢?”郑清咨询着猎队的智囊。
萧笑的眼睛仍旧盯着那本黑色笔记,声音仿佛梦呓,显得有些飘忽不定:“找到那粒金豆子,它会带你们回家。”
“什么?”郑清扬起眉毛,尾巴从腰间滑了下来,戳了戳似乎有些走神的占卜师:“说清楚一点……什么意思?”
“回家。”萧笑抬起头,目光恢复清明,认真回答道:“这座老宅的主人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找到那粒金豆子,它会带你们回家’……他用的是‘回家’,而不是‘上山’。”
包括尼基塔在内,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也立刻察觉到其间细微的差异。
除了张季信。
“有什么区别吗?”红脸膛男巫平素最不耐烦这种文字游戏:“上山之后回家,回家就要上山……在我看来,这里面没多大区别。”
“但他是一位黑巫师。”蒋玉摇摇头,提醒道:“黑巫师最擅长玩弄契约与文字,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搞鬼。”
“有什么区别嘛,”张季信颇为无语的摊摊手:“回家或者上山……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吗?直接回家岂不是更简单。”
“不简单。”萧笑耐心分析道:“因为‘家’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概念,回家不一定指带我们回第一大学,也有可能让我们回归各自的梦境……要知道,这里是幻梦境,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境碎片。”
张季信睁大眼,瞪着那粒青色的豌豆。
半晌,他焦躁的挠挠头:“那怎么办?队长也没从上面找的什么线索……难道我们就一直盯着它发呆吗?”
场间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老宅附近没有风,郑清只能听到毛豆们呼哧呼哧小声喘气以及门外那些形象模糊的怪物们刨着草地的窸窣声。
窸窣,窸簌簌,窸窸窣窣,嗡嗡……
有人在说话?
郑清扬起眉,侧着耳,抬手示意其他人保持安静,同时集中起注意力,努力分辨那窸窣与嗡嗡声里传出的讯息——
“嗡…巴尔……巴尔塞…嗡嗡…”
“嗡嗡…哈提格…克拉山…嗡嗡…”
“伟大的……贤者……朝圣…嗡嗡…”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月蚀之夜的…嗡嗡…”
仿佛很多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虽然声音有些模糊,而且非常陌生,但郑清心头却浮起一丝明悟,这是留存在克喇山的历史的回音——因为其中有一道声音郑清很熟悉,那是属于恩格拉老宅主人的声音,只不过与现在相比,那时他的声音还很清晰与单一。
男巫倏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们:
“你们听到了吗?”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惊喜。
“什么?”其他人并未听到郑清所描述的那些词汇,他们只能听到门外那些越来越频繁的刨地声。
“有人在说话。”郑清详细描述了自己听到的每一个词,但因为信息过于零碎,大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或许是因为这粒豆子的缘故?”辛胖子猜测着,伸手去捉郑清手中的青豌豆,但他的手指刚刚碰到豆子,身上淡蓝色的皮肤便骤然浮起一层花纹,蓝意涌动,碰触豆子的指尖也冒出了几颗肉芽。
“卧槽!”胖子怪叫一声,仿佛碰到烧红的烙铁般,飞快的缩回胳膊,同时从怀里摸出两瓶卢尔德圣水,一瓶咕嘟咕嘟直接灌进肚子里,另一瓶将长了肉芽的指尖塞了进去泡着。
淡蓝色的肉芽在圣水中悄无声息的消融。
胖子额头的冷汗这才缓缓落下。
围观者们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只留下郑清,指间夹着那粒青色的豌豆,像是夹着一粒苍耳,嘴角抽搐着。
“我身上,没长出什么奇怪的部件吧。”他苦着脸,用眼神询问同伴们。
蒋玉仔细打量片刻,最终谨慎的回答道:“最起码外表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你还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吗?”
男巫努力平静心情,仔细聆听,然后点点头。
“那你放下豆子,再听一听。”
郑清立刻把那烫手玩意儿丢进坩埚里。青色的豆子与漆黑的陶壁碰撞,发出低沉的噗噗声。
然后他再次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这一次,耳边没有了大山深处的回响。
事实似乎有些清楚了,这枚含有星空污染成分的豆子,确实可以让年轻巫师们通过某些渠道获得讯息。
“你刚刚猜测,听到的声音是克喇山中历史的回响,”萧笑扶了扶眼镜,将这份猜测又向前推了一步:“那你有没有试着跟它对话?”
“对话?”郑清不觉得漫无目标的冲大山深处喊叫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像一台收音机,接通电源后可以收到各种各样的信号,”宥罪的占卜师耐心解释着,为此他还特意选择让郑清更容易理解的比喻:“但如果想要听你想听的内容,必须调到合适的频率……这样,你握紧豆子,清空思绪,脑海里集中一个念头‘我要上山’。”
第三百零三章 从山脚到山顶
“我要上山?”
郑清握紧拳头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念头。
夜色凉凉,大山深处的回响沉默许久,然后嗡嗡声慢慢重新响起:
“……嗡嗡…山上,山上是神灵驻跸之处……嗡嗡…环绕峰顶的雾气总是充满悲伤,那些雾气,正是诸神回荡在世间的念头……嗡嗡…”
年轻公费生猛然睁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惊喜,他看向同伴,肯定的点点头,然后立刻又重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荡起那个念头:
“我要上山!”
“……嗡嗡……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嗡嗡………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登山者,而那座横亘于所有人面前的高山,就是你们面前的克喇山……嗡嗡…它存在于每个人意识的最深处,是神灵歇脚的地方……嗡嗡…”
“我要上山!!”
“……嗡嗡……土壤使树木束缚于土地,作为培植的报酬……嗡嗡……天空一无所求,任凭树木自由生长……嗡…神厌恶祂们的天堂,羡慕人……嗡嗡…”
郑清有些沮丧的松开拳头,看向同伴们。
“专注某个念头,确实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话,”他摊开手掌,看着手心那粒青色的豆子,语气带了几分苦恼:“而且那些话听上去也挺有道理,就是听不出怎么才能上山。”
“耐心点,”萧笑看了一眼小院外那些形象模糊的怪兽,示意道:“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
“要不你试着冲屋子里打一枪?”张季信给出一个最直接但也最粗暴的建议:“把那个黑巫师轰出来……他总要给个说法吧。”
郑清对这个建议稍稍有些动心。
但也只是动心。
当他的目光从小院外的怪兽,转到尼基塔与朱朱身上,再转到夜色下那座沉默的屋子,最后落在手中的符枪上后,男巫摇摇头,放弃了刚刚萌生的那点念头。
短时间内他只有一颗子弹,而周围却有三个不稳定因素。
符弹在匣中的威慑力才能保持最大。
扣动扳机,交出那枚符弹的同时,也交出了此刻宥罪猎队保持的主动权。不提恩格拉那个黑巫师的喜怒,旁边的尼基塔肯定会趁机造反的。
于是他握紧手中那粒青豆,打算重新闭上眼睛,再次聆听大山深处的回响。
这时,一直蜷缩在蒋玉怀中的朱思突然开口了。
“如果我们要上山,为什么不向着最高处一直往上爬呢?”她皱着小眉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奇异的色彩:“爬到最高处,不就上山了吗?”
对啊,为什么不向着最高处爬呢?
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在这座小院子里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呢?
郑清心底回荡着这些突兀冒出的声音,‘爬山’‘爬山’‘爬山’,声音在心湖中掀起万丈狂澜,甚至撼动了那团一直在缓慢涨大的青色气旋。
直到最后,‘爬山’的声音彻底淹没青豆带来的大山深处的回响,隐隐约约,他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又极为遥远的喟叹。
周围的空气在那丝喟叹下仿佛凝固了。
然后下一秒,郑清睁开眼睛,那口漆黑的坩埚、破败的水井、荒芜的小院、以及那座沉默在夜色中的老宅,仿佛被狂风撕碎的云彩般,飞速消逝在年轻巫师的视线中。
好像一位巨人从云后俯下了身子,郑清感觉自己似乎被巨人的手掌捞了起来,径直穿过那座古老阴沉的宅子。
紧闭的门扉、漆黑的墙壁、厚重的石碑、巨大的身形、蠕动的阴影,所有的一切都没能阻挡他前进。
无数莫名的画面与声音在这一刻疯狂的涌进他的脑海。
郑清感觉弹夹里那枚符弹中的魔力,正以可以清晰感知到的速度暴涨,似乎下一秒,这枚符弹就会不受控制的从枪口中射出去。
啪。
他重重的栽倒在地上,就在他快要被那些杂乱的知识撑爆脑袋的时候,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郑清低低的呻吟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
周围一片黑暗,同时一片寂静,隐约可以感受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男巫摸索着,从口袋里逃出去自己的法书,翻出一道照明咒语: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三五个黯淡的光点在黑暗中浮现,继而在魔力的加持下飞速膨胀,转眼便从米粒大小涨大至篮球大小,淡淡的光芒从乳白色的球体上落下,将周围照的一片明亮。
郑清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恩格拉老宅了。
这是一片充斥着乱石、裂缝与积雪的斜缓山坡,周围很冷,空气也有些稀薄,虽然长袍上附着了保温的符咒,却依旧不能阻止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
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以及两位女妖俘虏,七零八落的昏死在他的周围。朱思抱着毛豆的脖子,骑在它身上,正不断向下丢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
籍着嘒彼小星的光线,郑清看到那些火球被砸在一群形象模糊的生物身上,它们努力躲避着火球,锋利的爪子与牙齿在微光中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是之前门外那些廷达罗斯猎犬。
不愧是号称最难摆脱的魔法生物,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缠着他们这些过客。
“趁着那两个小妖精还没醒,给它们来一个狠的。”朱思搓出一个火球,一边恶狠狠向下丢去,一边冲男巫大呼小叫:“总要把它们打痛,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郑清心底纵然有千百个问题,此刻也不是询问的机会。
他扫了一眼仍旧昏死在地上的尼基塔,不再犹豫,端平手中的符枪,将枪口对准黑暗深处那些徘徊着的、模糊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一道流光闪过。
伴随着一片刺耳尖锐的叫声,郑清感到克喇山仿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顾不得查看自己这一枪又摧毁掉什么,而是飞快的向弹匣内重新压入一枚新的符弹。
细长的管道重新畅通,意识海中那团几乎要炸开的气旋里的压力得到新的释放渠道,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
第三百零四章 小女巫里的大女巫
乌撒神庙里大长老阿塔尔曾经对郑清说过这样一句话‘距离天空越近,距离真实也就越近,所以爬到最高的那座山,就能回归现实’。
郑清现在已经爬到了克喇山的最高处。
但是他也意识到另外一个事实——距离与真实,并不完全成正比。有的时候,距离天空越近,距离真相似乎就越远;观察的越仔细,越看不清真相。
就像朱思。
新的符弹在枪匣中‘充能’,郑清缓缓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他仍旧没有关注之前那一枪对克喇山造成了多大损害,只是随便扫了一眼,确认那群廷达罗斯猎犬已经被驱逐出这座世界,便收回了目光。
然后将注意力落在骑着毛豆的朱思身上。
或许因为喝了太多蘑菇汤的缘故,毛豆的体型变大了许多,一个七八岁的女童骑在上面倒也不显得突兀。
此刻,它正摇着尾巴,欢快的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喵呜声,向主人邀功。
郑清敷衍的冲它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你是谁?”男巫没有迂回与试探,径直开口,询问骑在狗子身上的小女巫。他端着符枪,枪口稍稍下垂,却若有若无的笼罩在朱思与尼基塔周围。
毛豆不安的刨了刨爪子下的泥土,眼神中充满不安与困惑。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何用那个危险玩意儿指着自己,也不明白之前友好融洽的朋友为何突然翻了脸。
当然,在此过程中,它非常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
小女巫歪着头,可爱的脸蛋上写满肯定:“我是朱思呀!”
“不,你不是。”郑清非常清楚自己的感觉,同时感到一股怒火开始燃烧,他摇摇头,固执的追问道:“你是谁?朱思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察觉到男巫眼神中闪动的危险光芒,这一次,小女巫没有装可爱。
她安静的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我确实是朱思。”小女巫从毛豆背上跳下来,稳稳的落到斜坡上,略长的袍子拖在遍布石砾与雪水的环境中,略带几分滑稽。
与这份滑稽不相匹配的,是小女巫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态——郑清很难用准确的词语来描述这种违和的感觉——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又像是被某个高位存在夺舍,总之她的声音平静,语气成熟,眼神中有着看破一切的沧桑。
然后她拍了拍毛豆的后背。
狗子吐了吐舌头,一溜烟钻回虚空,躲进它的角时间裂缝里去了。
“我确实是朱思,”小女巫重复着这句话,停了停,才又说道:“只不过我不是你印象中那个七岁的小女巫朱思了……而是一个在镜中世界与幻梦境活了很久很久的‘朱思’。”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尼基塔的身上,突然笑了笑。
“就像这个小女妖,”她看向尼基塔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影子:“当一个怀抱希望的灵魂向着深渊无止境的下坠时,总要抓住点什么……能够让自己不至于在痛苦与折磨里彻底发疯。”
郑清端着符枪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
他咽了一口唾沫,隐约有了一丝猜测——但他宁愿自己猜不到,宁愿眼前的朱思真的是某些星空深处的存在伪装而成的。
“为什么会这样。”男巫声音有些颤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片刻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喃喃道:“你之前都是假装的?多久了……我离开才一个多月,不,我知道镜子里时间扭曲,但……这一切都是真的?”
‘朱思’看着失措的男生,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当时是假的啊!”她伸手指着郑清的鼻子,一如很久很久之前,在镜中世界里那个小女孩:“这里是幻梦境诶!怎么可能有真实不虚的东西!”
这一下,郑清彻底有些迷糊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混淆咒,否则怎么会听不懂小女巫的话?或者说,怎么能听出两个截然矛盾的说辞?
察觉到郑清眼神中的困惑,‘朱思’并不意外。
因为即便一位在幻梦境混迹已久的老牌冒险者,也很难明确分辨这个世界虚实之间的细微差异,更何况一个还没拿到注册巫师证书,刚刚来到幻梦境不足一周的年轻巫师呢?
“镜子里的时间就像镜子里的影像,因为虚假,所以不稳定。”小女巫毫不吝啬的向男生传授自己的感悟:“用你们现在的理论来解释,这座世界的维度是错乱的……”
“你知道维度论?”郑清扬起眉毛。
“很有趣的理论,”小女巫心平气和的点评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座世界不止你们一群冒险者,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外面的人……况且,在我溜进镜子的时候,维度派已经发布了许多经典论文了。爸爸妈妈常在家里讨论它们,吵的很厉害……印象深刻。”
不知是回忆起父母吵架的情景,还是因为那两个词触动了心事,小女巫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黯淡,声音也停了下来。
郑清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插嘴。
但很快,朱思便重新开口:“……因为这种本质的错乱,倒映在现实,便是认知的矛盾。在你记忆里,你与我相遇于旬月之前;但在我的时间线上,我与你却道别于千年之外。”
“是的,我们在镜中世界相见,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恒定的魔法也无法阻止叶绿素褪色,无法阻止枯黄降临。”
她摸着手腕上那干枯的迷榖木叶子,一连用了三个‘很久’,听着让人格外揪心:
“……只不过这段虚幻而又漫长的旅途,并不能让‘她’成长,只是在她原本并不成熟的心智里,催熟了一个虚拟的成熟人格,也就是我。”
虽然眼前的小女巫没有仔细解释,郑清仍旧很轻易地判断出,这句话里的‘她’指的是最初进入镜中世界的朱思,而‘我’指的则是眼前这个小女巫。
第三百零五章 回家之路
“虚拟人格?”男生再次忍不住,追问道:“在这个世界,真实与虚拟有什么区别吗?你现在在这里,她呢?”
“虚拟之所以是虚拟,正是因为它不属于真实。”女巫垂下眼皮,声音很轻的回答道:“但恰恰因为这样,所以两个灵魂能够安然无恙的呆在同一个‘身体’里……只不过随着我的成长,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我越强大,她距离完全‘虚假’就越近。但呆在幻梦境的时间越长,我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强大……为了避免‘真实’完全消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会主动选择沉睡。”
说到这里,女巫忽然笑了一下:“有没有觉得很有趣?在外面的时候,她整天想着偷懒睡觉,可以不用练习那些枯燥的魔法咒语……但是来到梦境后,沉睡却成了很奢侈的事情。一边在竭力摆脱这座虚幻的世界,一边却不得不在虚幻中陷入沉眠。”
郑清默默倾听着这个平淡而又有些残酷的故事。
“那现在呢?”他的目光顺着那倾缓的斜坡,落在克喇山的山顶,夜色笼罩着积雪,散发出沉沉的寒意:“你为什么现在醒来?”
“因为她需要帮助,”女巫的回答稍稍有些出乎郑清预料:“你们在那座老宅里滞留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我从不安中惊醒……我原本还应该沉睡很长一段时间,现在醒来,想来也是梅林保佑,保佑她能回归真实的世界。”
他忍不住打断道:“你知道帮助她的后果吗?”
“后果?”她鼓了鼓嘴,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巫:“当然知道……这是她回归现实的最后一段旅程,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
“你不担心自己会消失?”
“为什么你会用‘消失’这个可怕的字眼儿?我是她梦境里的投影,梦里梦外,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都有美梦清醒后的不甘,想重新入睡寻找那片梦境……如果她想见我,睡着后还是有机会的。”
郑清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安慰。
因为普通的梦境与幻梦境区别之大,甚于汇编语言与高级语言,普通梦境犹如土壤,无数普通梦境相互缀连,为幻梦境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你可能会彻底消失。”男巫再次强调了一遍。
女巫扬起眉毛,语气有些不悦:“我的消失与存在,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事实上,在此之前,你并不认识我……与其担心一个与你关系不大的幽灵,你更应该考虑怎样才能在天上找到路,带着她回归现实。”
郑清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低沉的夜色。
悲伤的雾气环绕沉寂的山巅,周围是一团团浓密而又充满威严的云朵,它们缓慢而又从容不迫的漫步。云团笼罩峰顶,挡住了月光,壮大了夜色。
“这里是哪里?”男巫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克喇山的山顶,就像你从大山记忆中听到的那样,这里曾经是神灵驻跸之处,幻梦境的土神们在这座山巅施展了强大的魔法,驱逐每一个靠近的灵魂……祂们不喜欢被凡人看到祂们的形象、谈论祂们的踪迹……普通人在上山之前,会被一直困在山脚那座老宅子里,日复一日研究如何上山,最终成为老宅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在幻梦境呆的久了,难免知道的多一点。”女巫笑了笑,顺手又丢给郑清一个新瓜:“就比如老宅现在的主人,是三百多年前幻梦境里著名的贤者巴尔塞,他也是乌撒神庙那位阿塔尔大长老的导师…当初他想登山山顶,窥伺神灵,最终被看到的一切吓疯,困在那座宅子里再也出不去了。”
“巴尔塞?”郑清皱起眉:“我记得那个黑巫师叫恩格拉。”
“每一个被束缚在宅子里的灵魂,都叫恩格拉。但他们在成为恩格拉之前,都有各自真正的名字。”
郑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老宅里那个扭曲的身影,终于意识到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风险,他环顾四周,不安的问道:“那些土神现在哪里去了?巴尔塞为什么会被吓疯?”
“因为他在贪婪不属于他的知识。”女巫语气平静,丝毫没有评价的意图:“你们很幸运,与那座老宅打交道的时候维持了最基础的交易原则……而那座老宅则是神灵们附在克喇山的所有魔法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点。”
“至于那些土神,已经在历史中消散很多……祂们有的被妖魔吃掉了,有的被学校捉去关在了实验室,有的与星空深处的过客发生冲突被打死,还有的改名换姓,苟延残喘在某些隐秘角落,普通人很难找到祂们的踪迹……乌撒城那位猫神,曾经就是其中一员。”
郑清立刻想到自己心底回荡‘爬山’念头时,那一丝极其微弱又极为遥远的喟叹,他顿时醒悟,那应该就是还残存在这座世界的土神,察觉克喇山的规则被突破而发出的叹息吧。
“那阿塔尔大长老为什么会告诉我们这条回家的路?”郑清突然有些不理解那位神庙祭司的心思了,他原本以为阿塔尔只是一位热心慈祥的老人。
“很多原因。”女巫伸出小手,将短短的手指一根一根收起来:“他想解救自己的导师,那么需要新的灵魂代替巴尔塞停留在恩格拉老宅;他收到你们的祭品,按照神灵的规则,必须给出正确的答案;他侍奉着巴斯提特,却又反抗着巴斯提特,等等,他有一个非常有趣、非常真诚、却又充满矛盾的灵魂。”
郑清选择放弃在这片充满寒风的山顶剖析一位四百多岁老巫师的灵魂,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更紧迫的事情上。
“我该怎么做?”
“你应该与自己的同伴讨论,”女巫瞥了一眼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身影:“我可以在你们做出选择之后,提供一些指点,但我不能在你们选择之前,替你们做出选择……这是神灵们留在山顶不多的几项规则。”
“只有离开这座世界的灵魂,才有选择‘道’的权利。”
第三百零六章 喝酒吃药
辛胖子醒来时,月亮正挂在中天。
他也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睁开眼的。
萧笑面前摆了一个坩埚,正在熬煮魔药,锅底是橘红色的火焰,锅里是橘黄色的药汁,淡淡的红光笼罩了这个坩埚,让人一眼望去就有一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
蒋玉抱着朱思坐在一旁,在小女巫耳边小声说着悄悄话;郑清端着符枪,目光在头顶的云团与尼基塔之间徘徊;女妖抱着头,靠在一块大青石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似乎完全放弃挣扎。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打雷。
片刻之后,雷声停歇。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绕过前方一处山崖,出现在辛胖子的视线中。
是张季信。
他浑身蒸汽腾腾,脸膛已经变成了酱红色,袍子上沾了许多雪泥,手上的拳套隐约露出一丝血迹。
“一只落单的野狗,已经赶走了。”红脸膛男巫漫不经心的向队友们汇报着,同时瞥了一眼刚刚爬起身的胖子:“哟,醒了?我以为你会一觉睡到天亮。”
辛胖子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月亮。
“我在编辑室听过一句话,”他晃了晃仍旧有些眩晕的脑袋,咕哝道:“所有的历史都是晚上产生的……作为一个合格的记者,我不会错过见证历史的时刻。”
“那你应该多锻炼锻炼身体,”张季信拍打着身上的雪泥,嘲笑道:“我早就说过,你身子虚胖,狩猎的时候要吃大亏!”
“这是健壮。”胖子嘟囔着,凑到萧笑身前的坩埚上,抽了抽鼻子:“黄芪、白术、太阳花、祸斗血,噫,竟然还有火龙骨……这么重的补药,干嘛用的?”
“驱寒辟邪,补气升阳,”萧笑扶了扶眼镜,看了胖子一眼:“这片山顶有点邪乎,死气太重……你醒的时间正好,来,帮我看着这锅魔药,我要抓紧时间烧两块骨头。”
“烧骨头?”胖子接过博士递来的木勺,熟练的搅拌着坩埚里的药汁,同时好奇的问了一句:“那种魔药还需要烧骨头?”
萧笑没有回答,只是板着脸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白森森的兽骨,丢进坩埚下那团橘红色的火焰中。
郑清好心的为胖子解惑。
“占卜用的,”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哈着白气,解释道:“我们已经到了山顶……但还没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博士打算烧几块骨头算一算……属于集思广益,你有什么好主意也可以说出来,让大家参谋参谋。”
说话间,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朱思。
小女巫正乖巧的呆在蒋玉臂弯中,一脸认真的说着什么。郑清看不出此刻说话的,是只有七岁的小女巫,还是已经活了上千年的‘朱思’,但他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两个‘朱思’肯定都在现场。
就像尼基塔。
通过朱思,郑清才知道,那个双眼猩红,性情狡诈的女妖身上,也有另外的‘房客’。郑清对此很感兴趣,他相信尼基塔身上另外一位‘房客’肯定也有离奇的经历,只不过现在不是听故事的时候,男巫不得不按下心底的好奇。
“回家的路?”
辛胖子的声音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但搅着坩埚的勺子却没有丝毫停顿:“……我以为你们会在山顶找到一扇‘光门’,或者类似的魔法通道。”
“如果那么简单就好了。”郑清叹口气,又跺了跺脚。
山顶真的很冷,尤其月光很亮的时候。
“要我说,应该勇敢的跳下去。”张季信扯了扯手上的拳套,踢飞脚边的一块小石头,声音里充满了勇气:“就像我们进入幻梦境时提到的那种办法,梦里走到悬崖边,然后纵身一跃……醒来时,就会站在幻梦境的土地上。”
“按照你的逻辑,我们应该向天空跳上去。”胖子反唇讥嘲。
“那就向上跳一下试试吧。”张季信也有些不确定,索性蹲下身子,用力向上跳了一跳。看上去像一只捕食的大青蛙。
这一跳,离地很近,离天很远。
看上去很蠢的样子。
惹得其他几位同伴嗤嗤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张季信踢飞的小石头在半空中滑过一道弧线,落下悬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过了许久,才从悬崖下传来低沉的‘啪嗒’声。
郑清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袍子。
“充满勇气的想法,”他干巴巴的夸奖着,但坚定的否决了张季信的建议:“除非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否则我宁肯带着你们回乌撒城,去找那个老巫师的麻烦……或者冲月亮开一枪。”
“冲月亮开枪?为什么?”辛胖子最后搅了两下药汁,看着坩埚里橘黄的颜色,嗅了嗅坩埚上漂浮的雾气,满意的点点头,拿出小碗,给每人盛了一份。
郑清接过他的那一份,回答道:“我之前拿着豆子,听克喇山历史的回响,不是有一句提到‘月蚀之夜’之类的话么……所以我觉得把月亮打出月蚀的模样,应该有点效果。”
那碗魔药看上去滚烫,轻啜一口,却发现药汁温润,口感适宜。
郑清索性一口灌进肚子里,整个人立刻暖和了起来。除了山顶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寒气之外,原本沁入骨髓的那股邪意也在魔药的作用下缓缓消退。郑清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暖暖的太阳下,皮肤有轻微刺痛。
他忍不住扭了扭身子。
“冲月亮开枪。”胖子一边分发着汤药,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躁动的男巫,嘟囔着:“你可真有想法……长老以前遇事不决,肌肉解决;你现在遇事不决,符弹解决……你脑子已经被符弹统治了吗?”
“我听出你在说什么了!”张季信恶狠狠的掰了掰手指,发出噼啪的威胁声。
“听出来又能怎样,”辛胖子笑眯眯的把药碗递给张季信,吆喝道:“长老,该吃药了。”
张季信黑着脸,老老实实接过自己的那份魔药,一口闷。
“没劲儿,”魔药下肚,红脸膛男巫的气势立刻又起来了:“软趴趴的药,喝起来像糖水……还不如整两瓶海妖朗姆带劲儿,也祛邪,也避寒。”
第三百零七章 青藤
白森森的兽骨在赤红的火焰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一条条细长的纹路被魔力雕琢而出,那是时空维线被魔法火焰炙烤后显露行迹,在三维世界留下的投影。
每一条纹路都代表了一种可能性。
占卜师所做的,就是查看并甄别出其中最大的一种可能性。
萧笑擦了擦镜片上沾的雪花,重新低下头,继续仔细打量兽骨上的纹路。试图依靠冥冥中的命运之力,为众人找到回家之路。
这很困难。
即便在同伴之中他是最优秀的占卜师,但也终究只是第一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一个还没拿到注册证书,水平有限的占卜师。
他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命运并未在这座陌生的世界苛责他们这些年轻莽撞的巫师,兽骨上平直顺滑的纹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意味着他们的回家之路不会有更多波折了。
占卜师的目光随着那些纹线继续延伸,精神在跳跃的火焰中不断拔高,以超越维线的视角四处窥伺,仿佛一只钻出地洞,支起身子,四下张望的土拨鼠。
他看到虚空中遍布着斑斓的色块,有幽静深远的蓝色,有炽热爆裂的红色,还有堂皇大全的金色、流光溢彩的青色,等等。
巨大的色块遍布整片天空,形成一层厚重的屏障;不同色块之间犬齿交错,却又泾渭分明,相同之处在于所有的色块都散发出可怖的气息,让年轻占卜师的目光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应该就是那些土著神灵在克喇山留下的痕迹吧,萧笑回忆着郑清提到的克喇山历史,心底猜测着。
只是不知那些色块是神灵战争后的遗迹,还是神灵们驱逐凡人施展的法术痕迹。
他忍着目光中传来的一阵阵刺痛,睁大眼睛,在那些斑斓的色块间寻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那些蜿蜒勾勒的线条中看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只鸡、一架竖琴以及一个脑袋足足占据了小半片天空的巨大头颅。
在他意识到那个头颅应该属于一位巨人的时候,那颗头颅缓缓转动,睁开了漆黑的双眼,看了过来。
年轻占卜师大叫一声,从那色彩斑斓的世界坠落。
“醒了,醒了!”
萧笑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叫,随即他感到嘴边被塞进一片硬硬的东西——那是一只陶碗的边缘——辛辣的液体被强行灌进肚子里。
男巫剧烈的咳嗽着,挣扎着睁开眼。
头顶那轮月亮仍未落下,只是向天边挪了挪;夜色依旧,山顶的风裹挟着山脊上的雪花,呼啸着,盘旋在年轻巫师们周围,带来刺骨的寒意。
占卜师面前那团魔法火焰还没熄灭,但是原本在火焰中翻滚的兽骨,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纹路。
辛胖子扶着他的胳膊,手里端着一碗魔药。
“快点喝,”胖子淡蓝色的皮肤在月色下似乎冒出了一层毫光,让人有种拿什么东西戳一下的冲动:“……本大师现场调配的火辣辣药剂,绝对醒脑提神!”
萧笑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挤出费力的笑声,听上去像猫打了个呼噜。
“火辣辣药剂,”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没听过逼格这么低的魔药,不要告诉我这种药是你第一次调配……我的眼镜呢?”
胖子笑眯眯的把剩下的药剂一股脑倒进萧笑嘴里:“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安心,不会有大问题的。”
旁边,另外一双手将一副眼镜胡乱架在小个子男巫的鼻梁上。
“你的眼镜,”张季信替萧笑戴好眼镜后,习惯性的按了按镜架,险些把萧笑的鼻梁压塌:“刚刚你神魂出窍的时候,身子胡乱抖动,把它抖地上……沾了点泥水,我已经帮你清理干净了。”
萧笑眼泪汪汪的咕哝着,道了声谢。
直到这时,郑清才有机会穿插着询问萧笑的占卜结果:“看到了吗?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萧笑连忙大口吞咽了碗里剩下的魔药,哈出一团可疑的淡红色气体。
“那粒豆子还在吗?”他看着那团红色的气体被夜风撕碎,才将目光转向郑清:“我想我知道怎么回家了。”
“豆子?”郑清一脸纳闷:“我已经感悟挺长时间,没啥反应呐?”
自从上山之后,那粒青豆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郑清的手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克喇山顶的缘故,任凭他把耳朵扯大一圈,也在没有听到任何低语在耳边响起。
没有大山深处的历史回响,自然不能通过与大山‘沟通’找到回家的路。
郑清原本已经快要放弃这个选项了。
“你有没有用试着把那颗豆子种下去。”萧笑扶了扶眼镜,摸着似乎被压塌的鼻梁,瓮声瓮气的问道。
种下去!
郑清猛然醒悟。
他立刻翻开法书,指挥几根粗大的藤蔓在山顶坚硬的雪地间刨出一个土坑,将那粒圆润饱满的青豆丢进坑里,然后培土、施肥、浇水。
在此过程中,萧笑则向同伴们描述他在占卜仪式中所见所闻,那些斑斓的色块、光线勾勒的巨大头颅、竖琴与鸡。
尤其后面几条线索,非常清晰的指向同一个结论。
“杰克与魔豆!”张季信恍然,即便脑子里肌肉比高如他,也听说过这个巫师界幼儿们都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那根通天的魔藤!”
只不过豆子埋进土里,并没有像年轻巫师们预想的那样破土而出,飞快长大。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焦躁等待着,七嘴八舌议论,是不是像杰克那样,大家需要睡一觉那根魔藤才能长出来,或者要不要用个‘揠苗助长’的法术,亦或者种魔豆是不是需要魔法阵辅助。
这时,郑清感到尾巴被人扯了扯。
他低下头,朱思不知什么时候离开蒋玉的臂弯,凑到身旁,正一脸好奇的盯着埋了魔豆的土堆。
“这是神灵祝福过的土地,”小女巫一开口,郑清就知道说话的是另一位‘朱思’,她凑到男巫耳边,小声说道:“……只有用神灵的血液浇灌,才能让它破开这片土地的束缚。”
郑清没有神灵的血液。
但他觉得沾染了禁咒气息的血液既然擅长打破规则,那么突破这片土地的束缚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银柄小刀——这是平日里在魔药课上切草药用的——划开手心。
殷红的血液迅速漫过皮肤,在他的手心汇成一小汪浓郁的色彩,看上去就像一粒剔透的红宝石。
男巫握紧手掌,将那枚红宝石碾碎,撒了下去。
血水飞快的渗进了土壤。
片刻之后。
一株嫩绿色的青藤破土而出,盘旋着,相互缠绕着,直冲云霄。自始至终徘徊在克喇山峰顶周围的那些云团,那些从容不迫的云团,仿佛被烈日灼伤的积雪,尖叫着向远处溃退。
清冷的月光洒遍整个世界。
青藤笔直的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黑暗与星光交织的夜色中。
第三百零八章 漫长的一夜(一)
贝塔镇,步行街九十九号店。
三有书屋内。
小火炉里的炭火已经变成暗紫色,火炉上红泥茶壶壶嘴,有气无力的吐出一股股珍珠色的雾气,沉积向下,将炭火的颜色染的愈发黯淡。
茶碗里琥珀色茶水已经冰冷。
黄花狸打了个响鼻,吹皱一碗琥珀,也吹散倒影在那片琥珀色中的景象——拔地而起的青藤捅破天空,缀连起两座不同维度之间的世界,年轻巫师们的身影仿佛几只蚂蚁,从那株藤蔓脚下缓缓向上攀附而行。
花猫抖了抖胡须,耳朵向后扯了扯,然后撅起屁股塌着肩膀,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毛茸茸的尾巴在它身后胡乱扫动,仿佛欢迎仪式上招手的动作。
窗外,月明星稀。
因为已经是后半夜,街上几无行人,旁边几家店也早就打烊,只有斜对面那家‘流浪吧’二楼的某个窗口,还闪烁出微弱的光亮,就像它身下这处书店一样。
黄花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那张躺椅。
三有书屋的主人正眯着眼,舒舒服服的打着呼噜,鼻梁上的老花镜已经快滑到鼻尖,似乎下一秒就会从他脸上落下。
“很多老家伙就这么睡着睡着睡死掉了。”黄花狸又打了个响鼻,恶意的盯了吴先生一眼,挖苦道:“正所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睁眼与闭眼对你有什么区别呢?装模作样什么的最恶心了。”
躺椅上的呼噜声稍稍停滞了几秒。
吴先生扭了扭身子,微微耷拉起眼皮,乜了花猫一眼:“完事了?”
然后他瞥了一眼天色。
“真是漫长的一夜。”先生咕哝道。
黄花狸的颈子上的毛顿时炸了起来:“你明明没有睡觉!为什么要我一直盯着!”
“这就是生活的仪式感,我说过很多次了。”三有书屋的主人扶了扶眼镜,制止了它继续滑落的趋势,然后才慢吞吞回答道:“既然想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活的像一个人……睁开眼是醒着,闭着眼是睡着,睡着了自然要看不见。这是规矩。”
“况且,未知是我们所能经历的最美好的体验,是一切魔法与艺术的来源……睁开眼,把未知变成已知,生活就会少掉许多乐趣。就像我明白一切问题的根源,但我并不打算解决一切问题……当你站在我的高度后,就会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了。”
“狗屎!”黄花狸愤愤不平的吐了个毛球。
“瞧,”吴先生眉开眼笑的看着那颗毛球咕噜噜滚进书架深处,满意的点点头:“你也抓住了活着的精髓……一只猫,就应该闲时打打呼噜、吐吐毛球,忙时抓抓老鼠,看看铺子。”
黄花狸还想说点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它回过头。
隔着透亮的玻璃窗,借着窗外稀疏的光线,可以看到一群穿着淡色长袍的巫师正匆匆路过,十几颗黯淡的光球漂浮在他们周围,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这是今晚经过店铺门口的第三波巡逻队了。
只不过与普通巡逻巫师不同,这些穿着淡色长袍的巫师们肩上都斜挎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满了蠕动的身影,每当照明咒的光球消失一颗,就会有一位巫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青蛙,念动咒语,重新唤出一颗新的光球。
然后那只青蛙在咒语声中化为灰烬。
“学校的人手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够了。”三有书屋的主人从小火炉上拿起茶壶,倒了一小盏茶水,吹了吹气,小啜一口,然后长叹息:“……北区这些娃娃都没准备几套好一点的法书,就被打发来巡逻。”
“难道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又闯祸了吗?!”黄花狸收回目光,冲小店主人咆哮道:“我早就说过不能放他四处乱跑……他如果不把博物馆搞乱,学校现在会人手紧缺吗?”
吴先生又喝了一小口茶水。
“你抓住那两只老鼠了没?”他明智的放弃争执——倘若此刻与花猫争论对郑清的培养计划,今晚就没机会打盹儿了——于是他将话题转移到花猫身上:“……如果我是你,会把目光放远一点,在这个镇子上打圈,是抓不住那两只小老鼠的。”
郑清上一次爆炸之前,鼠仙人曾经信誓旦旦向黄花狸保证,那片秘境小世界毫无危险,郑清与女巫们的探索活动也绝对安全。而黄花狸也是这样对先生保证的。
然后,森之黑山羊之母尼古拉丝与神圣懒惰者撒托古亚联袂降临,郑清同学光荣爆炸。这让黄花狸在吴先生面前大丢脸面。
两只老鼠见势不妙,溜之大吉,黄花狸找了许久,都没抓住鼠仙人与肥瑞的尾巴。再加上最近校内校外发生了许多事,花猫抓老鼠的心思也淡了一些。
此刻,听到三有书屋的主人突然提及这件事,黄花狸顿时警惕起来。
“你想干嘛?”它下意识看了一眼藏小鱼干的柜子,原本耷在身后的尾巴像根掸子一样挣了起来,色厉内荏道:“……那不是普通的老鼠!总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你也不是普通的猫啊。”吴先生笑眯眯的看着花猫,话锋一转,又跳到另外一个频道上去了:“……话说回来,北区那些娃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一**的往回跑。”
窗外,又有一群新的北区巫师,背着装满青蛙的包裹,匆匆向某个方向跑去。
黄花狸的思绪被书店主人跳跃的话题打乱,早已忘了之前的怒气与争执,缀着先生开启的话题,同样升起好奇心:“这两拨巫师不是在镇子巡逻的,看上去像是在沉默森林里巡逻的……难道他们在林子里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说话间,它低下头,掐动毛茸茸的猫爪,计算起来。
“不是黑潮,那个小女妖还没准备好,”片刻之后,黄花狸摇摇头,看向窗外的眼神愈发好奇:“……竟然能够屏蔽我的占卜?最少有两个大巫师扰乱了天机。”
“你不打算跟着去看看吗?”吴先生将手中的茶壶放回小火炉,怂恿道。
黄花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建议不怀好意:“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三有书屋的主人心平气和的看着它:“我只想在晚上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第三百零九章 漫长的一夜(二)
几袭灰色的长袍携着冷风,吹过弯弯曲曲的空旷街道。
与校工们灰黑色的长袍不同,街上这些灰袍颜色更淡一些,在月光下呈现出灰白的色彩,看上去就像一缕缕刚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
一道身影稍稍加快脚步,来到领队身旁,低声报告道:
“艾佛里,步行街九十九号那家书屋这么晚还亮着灯,店里会不会出事?我们要不要查看一下?”
这位名叫艾佛里的领队头发是银白色的——因为科尔玛的影响,大部分北区巫师都会留这么一头银发,再不济也会染一绺,以示尊重——听到队员的报告后,领队稍稍停了停脚步,向那间书屋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街角那间书店的窗户里确实透露桔黄色的灯光,而且玻璃窗上还倒影着一只肥大的黄花狸,正好奇的看着他们。
“不用了,”他否决了部下的提议,停了停,才简单解释道:“既然那只猫还安安稳稳的呆在窗台上,证明店里没发生什么恶**故,或许只是一位勤勉的店家在整理库存……而且我们也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误了,大贤者发出了紧急命令,召唤所有巡逻队回返,这是我们优先度最高的任务。”
队伍中传来众人低声的认可。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的正确性,就像没有人可以质疑科尔玛在北区巫师群体中崇高的威望,这份威望甚至超越漫长时间浸入北区人骨髓的精明狡诈与利益至上,让他们变成女巫的虔诚信徒。
当艾佛里带着他的巡逻队回到樱花酒馆。
酒馆前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身着灰白色长袍的北区巫师。艾佛里在队伍最前面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凯瑟琳、依诺克、凯西、科林,等等,他们都是基尼小屋最初的成员。在北区巫师诞生后,这些成员自然而然,成为大贤者最亲近的部下。
“发生了什么事?”艾佛里走进这个小圈子,低声问道。
所有人都在摇头。
即便科尔玛大贤者最信任的凯瑟琳·斯图尔特,基尼小屋里诞生的第一位北区巫师,也对大贤者这突兀的命令感到困惑。
“我们只是收到召集令,”科林看了一眼凯瑟琳,才回答道:“大贤者并没有告知具体缘由。但根据大家私下沟通的情况看,应该是进入沉默森林的巡逻队发现了什么……”
沉默森林吗?
艾佛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始思考那支巡逻队发现了什么,会惊动一位大巫师。可能是一群靠近学校的野龙,也可能是森林深处出现召唤恶魔的魔法阵,还有可能是那场黑潮提前爆发,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科尔玛大贤者的声音:
“队长们进来。”
他抬起头,环顾左右,发现小圈子里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意外的表情。看样子巡逻队的所有队长们都听到了大贤者的声音。
很快,大家在凯瑟琳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樱花酒馆的二楼。
楼下,其他北区巫师们纷纷松了口气——只要大贤者还有安排,一切就显得不是那么糟糕——部分活跃的年轻人甚至有心情从口袋里摸出各自的青蛙,互相比较谁的祭品更肥大。
……
与拥挤且充满生气的院子里不同。
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显得空旷而安静。
酒柜、吧台、帷帐、还有那些老旧的圆桌,早已随着北区巫师的诞生,成为了历史的尘埃。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这座大厅的主人。
科尔玛坐在大厅尽头的黑色高背椅上,脚下的石台比大厅所有的座位都高出近半米。大厅两侧,是两排长桌,桌上铺着酱红色天鹅绒桌布,桌后摆着一张张空着的椅子。
巡逻队的队长们进门后,沉默而迅速的坐到各自的椅子上,低下头,等待大贤者开口。
虽然没有仔细看,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艾佛里觉得今天的大贤者与昨天相比,距离他们似乎更远了一些,而且她的身影也更大了一些。
还没等他完全理解这种变化,高台上,北区巫师们的大贤者便开口了:“我一直觉得参加沉默森林巡逻对你们,对我,都是一种幸运……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厅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思索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尤其是‘幸运’两个字。
但没有人突兀的开口应和,因为大家都知道,大贤者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直到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坐在首位的凯瑟琳身上,这位被称为‘第一位北区巫师’的女巫才站起身,谨慎回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参加沉默森林的巡逻可以让我们尽快熟悉施法吗?”
“不,是认可。”科尔玛抬手,示意女巫坐下,同时轻声说道:“想让北区巫师真正被贝塔镇,被第一大学,被整个巫师联盟接纳……那么我们就要学会承担足够的责任,获得足够的认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戏法师们的先辈为了获得巫师的身份,在巫妖战争中付出的牺牲一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肃穆了许多。
“北区巫师已经受够了白眼与轻视,能够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站出来,守护这片森林、这座镇子,守护这座学校……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巨大的幸运。”
“我们获得了新的力量,获得了报复的实力,但我们不能把曾经受过的委屈发泄到其他巫师身上,那样会被整个联盟排斥……在这个时候,沉默森林掀起新的黑潮,对我,对你们,对整个北区而言,这是莫大的幸运。”
“但任何幸运都是有代价的。”
话音未落,科尔玛便从高台上扔下一枚留影石,丢在大厅中央。青灰色的石子儿打着滚儿,发出嗡嗡的声响,须臾间便投影出一副动态画面。
坐在两侧的巡逻队长们都能看出来,那是一位巡逻员的视角,每一支巡逻队都有这么一名巡逻员,负责将巡逻途径与遭遇记录下来,以作事后考核与证据保留。
第三百一十章 漫长的一夜(三)
夜晚的沉默森林并不友好,各种意义上的。
留影石的画面有些晃动,可以清晰的听到巡逻员粗重的呼吸与窸窸窣窣的脚步。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衬托出森林的安静、黑暗以及冷清。
巡逻队是沿着寂静河的支流——某条无名小溪——前进的,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淙淙着,流经之处极少有空地,到处都是杂乱的石头与茂盛的灌木丛,还有那些阴沉沉的大树,遮蔽着天空,让一切都笼罩黑乎乎的影子下。
波动的魔力、醒目的光球以及警惕的目光,让森林深处那些窥伺的身影悄然退去。没有魔法生物会在布吉岛上挑战学校的巡逻队。
即便今天的巡逻队看上去有点虚弱。
一路上,来自北区的巫师们都很好的履行了他们的职责——帮助被藤蔓套住的兔子逃离陷阱、修补被老鼠咬坏的魔法标记、驱逐靠近校区的赤链蛇与食尸鬼,以及最重要的,在每一处黑潮可能经过的节点设置警报装置。
这些警报装置是一块块槐木制作的符板,被巡逻员们用钉子钉在那些粗大的树干上,用来监测周围魔力波动与气机变化,倘若某一时段途径这株大树的‘魔力噪动’显著增强,且持续一段时间,超过一定阈值,符板就会破碎,提醒远在蛊雕街的监控者。
诚然,这套简陋的警报装置经常会出现错报,譬如因为一群路过的树猴蛙或者两头正在决斗的毒角兽就向蛊雕街发出最高警报,但受制于经费与魔法能力,这已经是北区巫师们能够达成的极限了。
毕竟第一大学是不会开放守护法阵的核心监控体系,给一群用青蛙施法的巫师。
突然,留影石的画面静止了下来。
大厅两侧观看这段影像的巡逻队长们不约而同坐直身子,将注意力更集中了一些,如果幸运真的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他们接下来看到的可能就是这份代价的模样。
一只戴着拳套的手出现在佩戴留影石的巡逻员视线中,那只手飞快的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队员们保持安静,分散站位,同时注意查看周围环境。
很快,大厅里的巡逻队长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静谧的沉默森林里,出现了淅淅沥沥的滴答声,那是与流水截然不同,却又很难形容,就像初春房檐下的冰柱融化时,冰水落下的声音,但没有那么清脆,滴答中带着一股粘稠的感觉。
“好臭!”
巡逻队中有人捂着鼻子低声骂了一句:“这条小溪的水神变成腐烂灵了吗?”
戴着拳套的手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并强调般的多挥了两下。这一次,再没有巡逻员出声了,但偶尔传出的闷哼仍旧提醒观看这段留影的队长们那些巡逻员正在遭受怎样的冲击。
巡逻队在原地停了几分钟。
那些乱糟糟的滴答声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不仅虫豸,就连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乃至于小溪淙淙声都消失的一干二净。黑暗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嘴巴,吞噬了一切声响。周围粗大的树干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微光,似乎是星光被人从天上扯下来,镀在了树干上。
戴着拳套的手又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巡逻队循着刚刚出声的方向摸去。
留影石里的画面再次晃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画面晃动的幅度变得很轻微,显然巡逻员们表现的都非常谨慎。
渐渐的,画面中再次出现了那种滴答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些滴答之外,开始出现其他异响——听上去像是许多人一起走路或者奔跑,有踩断树枝的声音、有踩进泥塘的声音、有踩水花的声音、还有拨开灌木丛与树枝的声音。
巡逻队表现的愈发谨慎,留影石上的画面隔许久才会微微晃动一下。
佩戴留影石的巡逻员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羊皮纸与一支羽毛笔,然后籍着树冠漏下的微弱月光,潦草的在羊皮纸上留下几行字——
“周围越来越臭了,闻上去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腐烂后的味道。”
“我感到脑袋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幻象,似乎有巨大的挥舞着触角的生物在注视着我们……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我觉得深入探查这里不是领队的意思。”
“我现在浑身冒冷汗,打着哆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怀疑我的青蛙们都已经死光了。”
“假如我没有回去,希望有人拿到这块留影石,告诉大贤者,我们没有给北区巫师丢人……”
这是那位巡逻员留下的最后一行字,末尾的一排省略号点的格外重,甚至扎透了厚重的羊皮纸。所有的留言,包括那些被扎透的省略号,都清晰的映在留影石记录的画面中。
那位巡逻员之所以停止留言,并非遇难,而是那只戴着拳套的手重新出现在了画面中,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队员们开始撤退。
但这一次,他们没有成功。
林子里陡然静了下去,所有的异响同一时刻消失,但这种死寂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下一刻,一种夹杂着嗡嗡与哇哇的低沉声音便从四面八方响起。
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深处,那座黑色的高背椅上,陡然亮起一道橘黄色的光芒,拂过大厅两侧长桌后每一位北区巫师精英,阻止留影石里传出的声音对他们的伤害。
那应该是一些说话声,因为有明显的顿挫与音调,还有充满情绪的词句,但没人能听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包括科尔玛,即便是她,也只能从那些说话声中听出巨大的恶意与深沉的黑暗。
戴着拳套的手最后一次出现在留影石里。
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手势,只是用力一挥,同时画面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跑!分散逃!”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漆黑的林子中陡然落下数百根黑色的绳索,绳索的末端胀鼓鼓的,好像某种生物的蹄子,但却一点也不坚硬,在夜色中蠕动着,不断变换模样。
留影中传来撕扯的声音,有深沉的红色洒过,有绳索卷起疑似破碎肢体的影子缩回黑暗深处,还有这位带着留影石的巡逻员疯狂逃蹿,带来的剧烈抖动的画面。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条小溪拐弯处的一汪水潭中。
水面倒映出佩戴留影石的那位巡逻员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双机灵的棕色眼睛,还有漂亮的黑色鬈发,只不过此刻,那双机灵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与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最后说点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高处,黑暗中,垂下了数根漆黑的绳索,正缓缓套向他的颈子。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大厅里。
科尔玛没有发话,但两侧长桌后的队长们齐刷刷站起身,为那位勇敢的巡逻员,为那支勇敢的巡逻队,默哀起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漫长的一夜(四)
“这块留影石是另外几支巡逻队闻讯赶到后,依靠魔法定位找到的。”
“除了这块留影石,那支巡逻小队的所有队员,包括他们的衣服、装备、甚至脚印,等等,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块留影石之所以能够保存,还是因为那位勇敢的巡逻员将它丢进水潭里,混在一堆鹅卵石中。”
“我们的巡逻队没有在那片区域搜查到任何危险信号——包括留影石里传出的怪音、那位巡逻员羊皮纸上记录的臭味、异常的脚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我们失去了一支勇敢的巡逻小队,沉默森林出现了某种可怕的诡异存在……”
一位精干的男巫捧着一份报告,低声向长桌两侧所有队长们做补充说明。
艾佛里认出来,那是一位原本不属于基尼小屋的队长——北区很大,数万戏法师中不乏精明强干的人才,他们中第一时间倒入科尔玛麾下的人,也与艾佛里等基尼小屋的老人们一样,受到了重用。
只不过因为时间较短,他们终究有些‘外人’的感觉。
所以这些外来者们往往会以更大的热情、更强烈的意愿,来完成科尔玛布置的任务。艾佛里毫不意外,那支消失的巡逻队就属于这些‘外人’。
简报不长,而且简报中提供的信息并未比那块留影石里的信息更丰富。精干男巫报告完毕后,很快落座。
大厅一时陷入沉重的安静中。
只有倒挂在天花板下的蜡烛山,吐着清冷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哔哔啵啵声,仿佛在为那些消失在沉默森林深处的巡逻员们默哀。
大厅尽头,黑色高背椅上。
科尔玛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是外神,”她毫不犹豫的下了结论,与青涩的北区巫师相比,曾经在第一大学担任过学生会副主席、且直面过两位外神降临的女巫,通过那块信息丰富的留影石,再联系到她之前的遭遇以及学校近期发生的一些事,第一时间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莎布·尼古拉丝,星空深处的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只不过暂时不清楚是祂的化身,还是眷属。”
“按照留影石里的描述,应该只是一头黑山羊幼崽。只不过北区巫师也是巫师,不至于被一头普普通通的黑山羊幼崽在短时间内捕猎一空……所以我更倾向于它是尼古拉丝殿下的化身。”
大厅里并未出现女巫想象中的躁动与不安。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窃窃私语,甚至没有人不安的扭动身子,带着身下的椅子咯吱作响。
他们只是沉默且端庄的坐着。
间或用狂热且期盼的目光看向她。
是了,科尔玛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怎么能要求更多呢?一个月前,那两条长桌后的身影,还都是在北区苦苦挣扎的戏法师,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就是跨过寂静河,进入沉默森林去捡一些蘑菇。
普通的巫师,已经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了;有头衔的注册巫师,只在酒馆里的高谈阔论中出现过;至于大巫师,乃至于超阶的存在,更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大部分戏法师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与之接触。
所以,外神?
对底蕴浅薄的北区巫师们来说,外神、妖魔、火山口沉睡的巨龙、亦或者高塔中活了几百年的大巫师,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就像太阳,因为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所以感受不到那股焚尽一切的炽烈。
想到这里,科尔玛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原本打算听听下属意见的她,被心底涌起的疲惫淹没。
她太累了。
女巫抬起手,示意队长们起身:“鉴于风险过高,已经超出北区巫师的能力范围,我会立刻向学校申请援助……在此之前,沉默森林的巡逻队收缩路线,将巡逻范围控制在沉默森林边缘,同时每支猎队之间联络距离保持在一公里之内。”
“凯瑟琳负责调度与安排。”
“注意严查一切非法祭祀与未经报备的魔法仪式,巡逻队有现场批捕权。艾佛里与依诺克,你们尤其需要关注北区,加强内部审查……如果发现有戏法师或者北区巫师出现精神状态不稳定、使用别人听不懂的咒语、形体变异、魔法效果诡异等情况,立刻上报同时抓捕……”
“我知道许多北区人在真正成为巫师之前,有过祭拜邪神、甚至魔鬼的经历,在今天之前,一切都可以被宽恕……但是从现在起,上述行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命令一道一道被发布下去。
队长们纷纷领命而去。
长桌后的身影越来越稀少,让大厅显得愈发空旷。等最后几位队长离开,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口,科尔玛终于垂下眼皮。
她并未立刻前往学校寻求帮助。
事实上,她并未对学校的援助抱有太多信心——倘若学校真的有充足人手处理这件事,就并不会安排北区巫师负责沉默森林与贝塔镇的巡逻任务了。
她坐在那张黑色高背椅上,默默思量了许久。
直到大厅之外,樱花酒馆小院里重新清净下来。
科尔玛再次抬起头。
不过她没有看向门口,而是看向大厅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眼神中带了几分探询:“是学校带来新的处理方案了吗?”
“你在想桃子。”天花板上传来嗤之以鼻的喷嚏。
黄花狸胖乎乎的身影从天而降,敏捷的落到一张长桌上,在那酱红色的天鹅绒桌布上留下四只灰扑扑的梅花脚印,然后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如果学校真的有人,就不会让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巫师帮忙看守贝塔镇了……看在曾经打过交道的份上,给你个建议,丹哈格的执法团是现在巫盟里唯一处于空窗期的强力打击部队,只需要一份申请,那些满脑子《巫师法典》的家伙很乐意去找尼古拉丝的麻烦。”
说话间,花猫已经迈着优雅的步伐溜达到科尔玛的裙角边。
然后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着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果然,我就说刚才为什么会打喷嚏……这个跟你气质不符。”
“什么?”
“香水,”黄花狸抬起爪子,捂住鼻子,满脸不赞同:“加了龙涎香的柑橘味儿,有点过于高贵与温和了,跟你气质不符。”
“那您觉得什么味道更适合我?”
“白月光熏的苦橙花,足够清冷与遥远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漫长的一夜(五)
从蛊雕街到丹哈格。
直线距离足有数千公里,倘若使用飞行魔法,科尔玛估计要在天上挂很久。幸运的是蛊雕街位于布吉岛,这座岛上有巫师世界密度最高的座钟通道系统。
所以,当夜空中的启明星刚刚亮起的时候,北区新晋的大巫师已经披着斗篷,站在丹哈格外事接待处的门口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丹哈格。
想象中,这里应该像其他古老的魔法机构一样,被耀眼的金色装饰包围,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精美的雕饰,空气里弥漫着蓍草与香艾的气息,身着各色长袍的巫师们往来匆匆,不苟言笑。
但现实中,这里更像一个冰冷的银行网点。
银灰是这片空间的主色调,封闭是这片空间的气质。左右两侧是高大数十米的立柜,柜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信箱;中间的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扇厚实的玻璃窗,窗前放了一把软椅,窗后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巫。
她穿着铁灰色的制服,颈子上系着一条白色丝巾,十根胖乎乎的手指指甲上涂的鲜红。或许这些指甲油是整片空间中最鲜艳的色彩了。
科尔玛注意到那位女巫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盘子上有一个指针,圆盘上的刻度并非数字,而是一个个不同的部门,比如立案庭、执行局、合议庭、外事局、刑事审判第一庭、民事审判第一庭、审判监督庭、第一巡回庭,等等。
科尔玛前面还有另外一位访客,身材瘦高,耳朵后夹了一根羽毛笔,怀里抱着记事板一直在写写画画,轮到他的时候,他径直坐在那张软椅上。
“参加苏议员的质询会,”瘦高巫师一边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一边说明来意:“其他人都来了吗?”
“加上您,质询委员会的人已经到齐了,爵士。”玻璃窗后的胖女巫回答道。
啪,羽毛笔尖在记事板上折断,似乎计算数据出现了误差,瘦高巫师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终于抬起头,扶了扶自己的帽檐:“苏议员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正在扫帚上。”玻璃窗后的接待员回答道。
‘女巫骑在了她的扫帚上’意味着女巫正在出行,或者马上就要降落了,这是老派巫师的俚语,年轻一代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瘦高巫师嘟囔着,屈指敲了敲软椅扶手。
玻璃窗后啪啪盖完印鉴,递出一张纸,然后科尔玛看到胖女巫身后那个巨大圆形转盘上,指针呼啦一下指向‘审判监督庭’。
坐在软椅上的瘦高巫师仿佛被一块模糊的马赛克笼罩,闪烁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科尔玛心底恍然,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玻璃窗前,坐在软椅上。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玻璃窗后的胖女巫就竖起她的食指,语速飞快的说道:“第一次来?”
客人轻挑眉毛,点点头。
胖女巫叹口气:“你知道我被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这个问题再次打断了科尔玛的思路。
她歪着脑袋,略略思考片刻:“请问我还需要等多久?”
“为什么要这么做,”胖女巫晃了晃她的食指,语气显得有些萧索:“为什么要我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为什么他们不那么做……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觉得这种做法更好,巴拉巴拉巴拉。”
“因为规定?”
“不。”
“……为了让这一切显得郑重其事?”
“不……不好意思,请稍等一分钟。”胖女巫收起晃着的食指,对客人抱歉的笑了笑,然后转头,冲玻璃窗斜后方的角落大吼道:“杰奎琳!我看见你的马尾巴了!”
科尔玛摘下自己的帽子,顺着接待员的视线看去。
然后她看到那个角落里钻出一个梳着马尾巴的小女巫,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或许因为袍子稍大的缘故,几步远的路,她拌了好几次。
“杰瑞又在抢汤姆的小鱼干,还打了它一顿,”小女巫哭丧着脸,嚷嚷道:“我拦都拦不住……”
“找斯派克帮忙!”胖女巫大手一挥,驱赶道。
小女巫喏喏着,再次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抱歉,”胖女巫回过头,看向科尔玛,脸上堆满笑容:“接待处人手不足,宠物管理一直是个大问题,所以我让家里的晚辈来帮忙……你带宠物了吗?”
“没有。”
“那就好。”胖女巫显然松了口气。
“唔……”
客人刚打算再次开口,胖女巫就继续说道:“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科尔玛沉默片刻。
“我第一次来,需要做什么?”她好心的纠正了两人的谈话内容。
“对,第一次来,”胖女巫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段对话有什么问题:“第一次到访丹哈格的客人,需要提供有效证件,包括但不限于巫盟签发的全域通行证、会议邀请函、外星护照、新世界开拓资质……唔,只要是正规机构颁发的,这里都认可。”
科尔玛想了想,从斗篷下摸出自己的学生证。
不久前,她还是第一大学的学生,学籍都还没有注销呢,想来这张学生证肯定还在有效期内。
胖女巫接过学生证。
“ah,第一大学的学生?”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掂起那张学生证,另一只手熟练的拽过旁边固定在架子上的放大镜,凑到眼皮底下:“哇哦,已经完成注册巫师登记了……又是一位未来的精英人士?嚯,竟然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证件真实有效!”
啪,她在学生证扉页飞快的敲了一个红章。
“你的来意?”她将学生证塞了回来,从旁边抽出一张表格,抬头看了访客一眼,继续问道:“旁听审判?参加实习?拜访朋友?还是你的某位教授让你代他出席某个会议?”
科尔玛沉吟片刻。
“申请援助。”她老老实实回答道。
“新鲜的说辞,”胖女巫手脚麻利的登记了访客来意,同时示意科尔玛坐稳一些:“双手放在扶手上,身子挺直……没问题的,唔,脑袋低一点,年轻人,你的个头超过挪移阵限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