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〇四章 登仙台
唐云腾那家伙,非常不讲义气,还说什么江湖美誉及时雨的,完全就是吹牛,撇下鹿正康一个人在这幻境里。
说起来,鹿正康想要破除这里的妄境,直接让外道帮忙就行,绝对是无声无息,毕竟只是用来测试凡人的一个幻阵罢了。
还是先自己挑战一下,有外道的帮忙固然好,不过这东西和小抄是一样的,不一定要用到,只要有,心里就踏实。
鹿正康坐神反照,调理内气,按照唐云腾的说法,观想松鹤之形,飘飘然,两肋生风,忽忽的就飞了起来,依旧闭着眼,不去理会身体的反应。不管是武人还是道人,练功的时候,都是很容易受内邪外邪的蛊惑的,有时候浑身陶然,内气周流极速,就仿佛是功力大进,或者是窥见天道,但其实只是走火入魔,神意极快得燃烧精元,甚至会导致气血亏空而死。
鹿正康还是依照唐云腾传授的吐纳法搬运内气,走三阳经三阴经,再转带脉,回归丹田,再顺着任督二脉周流一圈纳入膻中气海。
神思飘然,那就观想孤松之相,任由内邪外邪吹打,长松兀立崖边,岿然不动,慢慢的,那种飞行感就沉淀下来。忽而,又感觉盘膝下坠,身子嵌入了泥淖,一点点往下坠沉,挤压感从双股到胸膛,就像是闷在束缚衣中,呼吸都不能顺畅。
且随着越坠越深,泥淖传来寒气,仿佛一把尖刀刺入后腰,在鹿正康的肚肠里翻搅,似乎是着凉了。
松木生长,一来凭依大地,二来,也需要温暖的阳光和润泽的雨露。
松鹤观想图里,丹鹤飞起,高缀长空,化作一轮青白的太阳,铺洒光雨,鹿正康感到面庞被炙烤得发热,光线似乎穿过眼睑,在他的视线里,一片纯白。这阳光带来的热量随着内气流转而扩散向全身,慢慢就把大地的阴寒气驱散了,冷热交替,鹿正康感觉自己肚皮发胀,就像是塞了一个内胎进去。
这是道人筑基的手法,都说百日筑基,千日还童,一来是心境要纯净如赤子,二来,内气要温和如婴儿。
昆仑宫的筑基法是不错的,优良的筑基法有利于根器的发挥,比起赤天传承一堆速成的法门,这样中规中矩的筑基,是比较适合那些道行浅薄的新人的。在求道路上的每一步,一点点走过来,细节的收获会变成道心成长的资粮。
鹿正康反正是不在乎什么资粮不资粮的,所以在唐云腾看来他不像是一个修行人。
他这样一番修行,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幻境。
有人呼唤他,“这位居士所来何事?”
鹿正康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慢慢调理气息,那个呼唤他的小孩也没有再说话。
等鹿正康收敛好内气,已经一盏茶时间,他起身与面前的道童打招呼,“我来看风景的。”
“看风景?那怎么偷偷到了我们昆仑宫来?”
鹿正康打量周围,好家伙,哪里是他之前看到过的昆仑宫,就是临着高高的苍灰色的山崖,有一座看着旧旧的四层木楼,木楼旁几座小屋,有些还是茅草顶棚,往身后看看,纵横交错的田埂把一亩亩的农田分割出来,各自种着草木作物。
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挥着镰刀收麦子,脊背被汗打湿,黏糊糊得粘附在皮肤上,褶出几个皱来,在日头照射下,这些汗渍闪闪发光,并且散发一股酸味。
这都深秋了,是该收获的季节。不过这里的农忙持续的有些久,或许是因为处在群山之间,气候相较外界还暖和些。
鹿正康挠挠头,“桃花源?”
道童挥了挥手里拂尘,“这里是昆仑宫,不是桃花源,你要寻桃花源,先去武陵吧。再者说,你还没说为何要来这里呢。”
“……我想去登仙台。”
“这里就是登仙台。”
鹿正康作出惊讶的姿态,“啊?这……登仙台不是传说中上古东王公分封群仙的地方吗?这么寒碜?”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登仙台早就废弃,现在改成住房了。居士啊,你还没说怎么偷偷跑到这里来的。”
鹿正康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娃娃,“哟,还是个小姑娘呢。”
“对啊,怎样啊!”道童甩了甩拂尘,双手叉腰,仰头瞪着鹿正康。
“不喜欢别人叫你小姑娘?哦,那我赔不是。”鹿正康作了个揖,在怀里掏摸一阵,摸出自己的零食袋,这玩意是鹿正康哄小孩专用的储备,从梧桐界出发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跨越大半个中陆,还是第一次拿出手来。
鹿正康自己是不吃零食的,主要是零食袋里装的基本是手工果味硬糖,哄小孩最好了。
小道童撇撇嘴,没有被收买。鹿正康尴尬地把零食袋重新揣回怀里。
“居士啊,你要是说不清自己怎么来的话,我就得请你走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唐云腾的人?”
“没有。”
鹿正康急得想挠头,江湖及时雨怎么还不出来,“我是来参加仙缘大会的。”
道童一脸冷漠,“好啊,你想徇私舞弊!”
“没错!我就是想徇私舞弊!”鹿正康露出骄傲的笑容。
道童大怒,“你给我出去!”她挥起拂尘就打,鹿正康后退躲避,二人越追越远,慢慢跑到农田里去,几个收麦的男人直起腰来,有人就冲着小道童大喊:“陶然子!不要冲撞了客人!”
小道童仰着脖子,细声细气地回答道:“六师叔!这个人是偷跑上来的!”
“上山了就是客人,哪有偷跑来的!”六师叔一步跨到二人中间,小道童收好拂尘,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
六师叔是个胡须拉碴的中年,头发披散着,比鹿正康的形象不羁多了,看着不像是耕田的,也不像是修道的,腰间挂着玉酒壶,身上也透着一股甘冽的酒精味。
鹿正康嗅了嗅,嘀咕了一句,“伏特加?”
六师叔疑惑,“什么伏特加?”
鹿正康搪塞了两句,没有接话。
六师叔上前抚摸鹿正康的肩胛、腰背,“确然是我们昆仑宫的筑基法,小伙子,我知道你是谁了,跟我见掌门师兄去吧。”
第八百〇五章 不正经
鹿正康跟着一身酒味的六师叔往临崖的楼阁走去。
他们走得慢吞吞的,就是常人步行的速度,深秋时节,昆仑山脉腹地的空气还是很清新的,有草木和土壤的气味,还有恰到好处能润湿鼻腔的水汽。
“这位六师叔道长,你们是昆仑宫的仙人吧?”鹿正康笑眯眯地打探道。
“怎么,不像吧?”六师叔搓了搓自己下颌的胡茬,粗粝的掌心摩擦发出沙沙声。
“是有点儿。”鹿正康暗想昆仑宫据传是元始天尊的传承,依照他前前世看到的某种没什么依据的逻辑来说,这些人不是最爱奢华和森严的规矩吗?当然,他也就是稍稍那么好奇一下,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他加入昆仑宫有样学样不就可以了。
“你也在寻仙路上见过昆仑宫的亭台殿阁,还有飞天云楼,那里也的确是我昆仑宫的地界,不过,寻常我们是不去的,只有遇到罗天大醮、仙缘大会、正邪法会等等,有外人来看的时候,我们才穿上华美的袍服,去煊赫的宫殿里接见。平日我们都住在登仙台,耕作修道,或者天下游历,快意平生。”
鹿正康点点头,“那还满独特的。”
六师叔停下脚步,鹿正康也跟着站住,“怎么了?”
“小伙子,你确定要加入昆仑宫吗?”
“当然。”鹿正康。
“有些路是不能回头的,你还有什么尘缘未断,赶紧下山去,否则……”六师叔沉默了一下,“真的,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年轻人总是气盛,做事还得考虑周到些,修道的日子不适合所有人,甚至有些人会觉得自己是在受牢狱之苦。”
他这番话很认真,他的眼神很有故事,假如画个饼状图的话,差不多是百分之三十的叹息,百分之三十的怀念,还有百分之四十的……窃喜。
“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鹿正康皱眉,“活在世上本就是在坐牢,至于在牢里做什么工作,有区别吗?”
六师叔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你有这觉悟当然好,咱们走吧。”
临崖的大书阁没有挂牌匾,一楼是讲经论道的大厅,二楼三楼是书库,四楼是打坐静室。
一楼的大厅,石板地面上放着一块块棉布蒲团,最高处是一块玉石法座,这些一个个小圆块周围的石板有许多奇异的色彩,就像是宝石结晶一样,经年惯常的天道共鸣,灵气灌注,这些凡物也在随着论道人一起蜕变。
昆仑宫掌门是二十四代弟子,才元神期,看着也不算年长,六师弟找到他的时候,掌门还在二楼翻书看,鹿正康瞥了一眼,他手里攥着的是一本游记。
“师兄,这位就是老师说的有缘人了。”
掌门的胡须又长又漂亮,像一只刷了黑漆的山羊,“你是不是又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每次都这样,总有人被你劝下山去,长此以往,咱们昆仑宫就绝户了你知不知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日子苦,你要是肯当掌门,我现在早就飞升仙界了……”他絮絮叨叨数落着自己的师弟。
鹿正康感到很舒服的家常味,忍不住把双手兜进袖子里,左右打量这个书库。
就是很普通的书库,木头书架,木头地板,木头墙壁,木头窗棱,还有一个很丑的半成品藻井布置在头顶天花板,谁会在二楼布置藻井,简直非主流。
掌门注意到鹿正康不时抬头看,他就笑,“小伙子,这个藻井是我四师弟加上去的,他喜欢钻研建筑。”
“这是二楼吧?”
“对,所以我打了他一顿,勒令他在这周内把这些破烂拆掉。”
鹿正康伸出手给他比赞,“整挺好。”
掌门微微笑,“我派玄游子去接你,果然是有缘人,这么快就能走出寻仙路,很不错了。”
“玄游子,也就是唐云腾老兄吧?他号称悲天悯人及时雨,却把我骗来这里,自己先跑了个没踪影。”
掌门点点头,“怠慢客人了。我看看这小子现在何处,马上该给你安排入门仪式,他这个大师兄也是该在场的。”他掐诀使了一个水镜术,镜中景象正是寻仙路,而玄游子正悠哉游哉躺在路边卧牛石上晒太阳。
“好小子,偷懒的本事不知道和谁学的。”
六师叔在一旁拆台,“不就是和师兄您学的吗?这孩子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最长,别的本事没学去,就是一身奇技淫巧是最擅长了。”
掌门把脸一沉,“大胆,怎敢污蔑掌门真人?罚你先去滚去把麦子全收了。”
六师叔摇头,“我不是还要参加这小伙子的入门仪式吗?”
“那就先去田里把大师兄、三师弟、五师弟叫来,再去幽墟把你七师弟叫来,然后给游历在外的四师弟发信,叫他今天之内就给我回来。”
鹿正康心想刚才不是还说勒令四师弟一周内把藻井拆了吗?现在人居然在外游历,难不成是出去避祸了?
掌门吩咐完,从怀里摸出一粒花生米,朝水镜里一弹,躺在卧牛石上睡大觉的玄游子被花生米呛进了鼻子里,马上就打起喷嚏,翻身从石头上摔了下来,很痛苦得在原地挣扎。
鹿正康看愣了,“唐老兄罪不至此。”
“得罪了掌门还想好?早吩咐他要好好招待客人,他却在偷懒!”掌门转头笑眯眯地对鹿正康说,“小伙子,别怕,加入了我们昆仑宫呢,就像回家一样,你只要虔心修行,将来一定能飞升仙界的。我看你根骨俱佳,功德饱满,实在是难得的修道奇材……”
鹿正康越看掌门的眼神越诡异,他那翕动的嘴唇还有颤抖的浓黑山羊胡,粗浓的眉毛下一对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似乎慈祥的目光,看着是一个很有精气神的中年英俊老男人,怎么就蔫坏呢?
难怪方才六师叔道长那么郑重得让鹿正康再考虑考虑,原来不是人家有什么痛苦往事,而是好言相劝。
鹿正康举手,“那什么,现在我想走还来得及吗?”
掌门断然道:“绝无可能!来了咱们昆仑宫,那就是我们的人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第八百〇六章 人生何如一盏灯
昆仑宫的师徒体系相较传统,显得更自由。
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关系,每一个弟子都可以向任何一位上代长辈寻求道理。不过,还是可以挑选一位,认作是自己的老师。至于真正的师父,一个是三清祖师,一个是天道。
同一代的弟子,以入门先后排辈。
玄游子是这一代的大弟子,而那个小道童就是二弟子,鹿正康呢,他是老三。这三位没哪个是正经靠仙缘大会进来的,玄游子是早年被掌门捡到的战乱孤儿,而老二陶然子是上一辈七弟子生前唯一的亲生子嗣。
陶然子的父亲应该是死了,不过他的尸体里又诞生出了灵智,依旧被认作是昆仑宫人。
这里的排辈方法很有趣的地方在于,对长辈的称呼,唐云腾那家伙是二十五代大弟子,他称呼上一辈大弟子雪鸿子时,得称大师伯,然后对掌门就得称他为二师叔。而陶然子也相应的,称掌门宸宸子为二师伯,称上一代三弟子长歌子为三师叔。
当然,若是摆了哪位作老师的,就恭称老师即可。
昆仑宫里还有二十来位上两代的老家伙,基本上都是在世真仙,他们被称为道人,平时不在登仙台住,主要待在主峰、赤楼、幽墟、瑶池和龙穴,一来主持门派运作,二来也是门面的一部分,三来是为了保持距离,尽量不让自己的道韵对后生晚辈的修行产生影响,最后,是为了方便避劫。
鹿正康的入门仪式安排在当天下午,眼看黄昏了,二十四代的七位弟子,二十五代的三个后生聚集,先去大书阁里,拜三清祖师,然后发了一道祭文,给仙界的,内容大意是昆仑宫新添弟子一名,望祖师们保佑云云。最后大家一同到山顶上,焚香祷告上天。
掌门取来一面写着“道”字的白绢旗,双手捧住展开来,让鹿正康在旗子面前跪下,他依言照做。
“这面素云道心旗乃是第二代祖师传承下来的至宝,虽然看着平平无奇,但却有窥见轮回,点映道心的妙用。吾乃昆仑宫二十四代掌门真人宸宸子,座下弟子鹿正康听令!”
“弟子在。”鹿正康依旧是顺从着,他并不反对这种传统。
“宗门律令,森严法度,一日为昆仑宫人,不得欺师灭祖,不得背信弃义,不得同门相残,你可持否?”绢旗上深黑的道字隐约明灭着喑哑倏忽的光,仿佛是伸缩的阴影,就像是浑然宇宙袒露的肚腹,无数星辰,万籁众生在混沌的体系中翻滚。
“可持。”
“门人弟子当存心向善,不可损害苍生,你可持否?”
“弟子可持。”
侍立两旁的昆仑宫传人们纷纷露出笑容。
掌门也微笑,“最后一条,修行路上,莫惧莫怕,安宁喜乐,你可持否?”
“弟子可持。”
“起来吧,以后你就是昆仑宫二十五代三弟子了。正好,咱们年轻一辈都在,我给你介绍介绍。”掌门收好绢旗,上前来把鹿正康扶起。
二十四代总共是七位弟子,全都是大老爷们。
大弟子落雪鸿,道号雪鸿子,是个面容清雅的青年,看着比师弟们都年轻,笑容很淡,让人想起梅花花瓣落在浅塘溅起的清波。
二弟子就是蔫坏的掌门宸宸子,俗家名号付尘空,名字很脱俗,不过却是处理俗务最多的。
老三长葛春,道号长歌子,面貌朴实端庄,声音是很磁性的低音炮。
老四餐霞子是个木讷而没有什么言语的人,只对鹿正康点点头。与他相反,老五世轩子是个很灵俊的人,穿青色纱袍,身上有好闻的草木清香,良姜、薄荷、栀子花、杜松,让鹿正康想起青宁子身上的松节油的气味。
六师叔一身酒味,法号倾觞子,他是世上少有的以酒入道的修士,自创一门《丰碑酿澧典》,算得上天纵之才。
最后的七师叔是一具僵尸,没有继承生前法号,自称怅骨哀,脸色青白,嘴唇紫黑,身材很高大,一头银发披洒到腰间,双手指甲都是漆黑的,他左手握着陶然子的手掌,这对古怪的父女看起来感情不错。
与快乐道童陶然子一比较,鹿正康和玄游子都像是快乐孤儿,说起来,鹿正康还得叫她二师姐呢。
现在是天苍六十年的十月十一,离仙缘大会还有一个月,届时天下同道都在,会再次举办收徒仪式,也就是带着鹿正康认识认识寰宇英杰前辈,同天下宣告昆仑宫新添的弟子。就是不知道届时鹿正康会不会多出一两个师弟师妹,想来可能性是不大的。
掌门给鹿正康安排了住处,也就是一间破烂的茅草屋,据说是某位十一代祖师搭建的,而登仙台被用作居住区也就是从第十代开始,这房子的年纪得有两三千年,也多亏残留着祖师的道韵,这才始终没有被风霜雨雪摧垮。然而房子的确是很老很老了,老得离谱都,两三千年是个什么概念,差不多是让一个玩着智能手机的现代人住进秦朝老屋,就十分诡异。
鹿正康住进去第一晚,刚把屋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石床擦干净,这边,掌门带着玄游子与陶然子给他送温暖。
一床棉被,一个瓷枕,一盏红铜油灯,这就是全部了,连换洗衣物,沐浴用品都没得。
掌门就是来看看,两手空空,见鹿正康挺能适应环境,点点头也就走了,玄游子把床上用品往鹿正康怀里一塞,悠哉游哉就跑到床边坐好,小小的二师姐陶然子有样学样,轻轻跳起来,把油灯往鹿正康抱着的被子上一放,然后也跑到床上坐好。
鹿正康看着油灯在软乎乎的棉被上颤抖,灯油略略波动,看着就很危险的样子。他无奈道:“大师兄二师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多走两步,把东西放床上多好,还偏偏先让我转一遍手。”
“这叫规矩!”玄游子舒服地躺下来。
“这叫规矩哦!”陶然子也惬意地躺好。
鹿正康把被褥放在床尾,捻起油灯在床脚边放好,这天黑了,室内也无灯烛,除了修道有成的玄游子,剩下两个还在筑基的门外汉都看不太清楚。
玄游子催促,“三师弟,你把灯点起来,莫让你二师姐小眼昏花跌倒了。”
屋子里地面的确也是坑坑洼洼,走起来也不安全。
鹿正康依言点起油灯,用内气把灯芯擦亮,燃烧的灯油发出清新的草木香气,一点豆子大的光苗就照彻了室内。
三人都在床上躺好,把腿伸出来,陶然子还是个小孩,两腿一晃一晃的。
彼此聊聊天,到子夜的时候,七师叔怅骨哀过来把陶然子接走,玄游子也随之告辞,室内只剩下鹿正康一人,油灯还亮着。
昆仑宫的第一夜,很温暖。
第八百〇七章 田园
今天是天苍六十年十月十三,鹿正康早起,去山头上,陶然子已经在这里了,陪伴他的是七师叔怅骨哀,这个尸道修士打着一柄焦黄的油纸伞,在天际线半亮不亮的秋日凌晨,油纸伞下的阴影格外浓深,这阴影近乎有光的质感,灰尘在影子里摇曳如颤抖的蒲公英丛。
“七师叔好。”
怅骨哀侧过头,对鹿正康露出一个僵硬而不失温暖的笑容,“三师侄,起得有些晚了,练功得更努力一些。”
鹿正康正想应一声是,小师姐陶然子侧头教训自己的死鬼老爹,“不要对人家那么严格嘛!你就知道提意见!”
怅骨哀愣了一下,对陶然子点点头,“有道理。”他转头对鹿正康颔首示意,“师侄,是我的不是。”
鹿正康这下就有些尴尬了,陶然子好心办坏事,当然,他也看出七师叔身上情感的缺失,只不过,这种引导不应该交给一个小孩来完成,“师叔教训得很对,本就是我惫懒了。”
陶然子撅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鹿正康吐槽:“胳膊肘往外拐的不是你嘛,小师姐?”
“不准叫我小师姐!叫二师姐啦!”道童打扮的陶然子就像是团在棉花堆里的粉桃一样给人温软舒服的印象,她生气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
怅骨哀似乎又笑了笑,他对鹿正康嘱咐道:“你们同代人,要互帮互助,一起练功也很好,我先下去了。”
陶然子对他挥挥手,怅骨哀也朝她挥挥手,就这样撑着油纸伞,一步步离开山崖。
鹿正康趁着离太阳完全升起还有一段时间,打了一套长拳松开筋骨,陶然子也在活动身体,她同样是筑基阶段的门外修士,不过她修习的是动功,熊经鸟伸布图,传承几千年的导引法,姿态柔和,适合心绪活泼的孩子习练。
玄游子传给鹿正康的松鹤观想图是静功,对气感和神识的要求很高,当然效果也是很好。
鹿正康自顾自对着朝阳吐纳,将内气搬运了几个周天后,开始构筑体外气脉,道门筑基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流程,气脉愈多愈坚韧,将来炼气的时候,对灵气的干涉能力就越强。这与赤天传承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松鹤延年,一动一静,一阴一阳,同时摄取地脉阴气与大日阳气,冲和澄净,对于那些天赋异禀,或者是修习到了打通天地之桥的人间武者来说,是一条向练气士发展的适宜路线。以观想调节气机引动对应的天地元气灌注,以吐纳搬运将灵气化为己用,贸然收摄天地灵气,轻则内气驳杂,重则五劳七伤。
等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鹿正康就收功了,天地元气周流变化,松鹤观想法还是比较适合日出日落的时段习练,效率比较高。而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他还有得忙呢。
陶然子还在努力练功,鹿正康也不出声打扰,自己慢慢就离开。
昆仑山脉很大,昆仑宫也很大,登仙台依旧很大,然而登仙台是没有集体食堂的。想吃饭就得自己想办法,这里的生活一切都得自理,似昨晚那样送被子枕头油灯的行为,属于新人福利。
在仙缘大会之前,鹿正康需要做的事情,一方面是让自己达成生活自理,第二方面,就是让玄游子那个鸟人带着他去昆仑宫的其他地方看看。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早饭如何解决?鹿正康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了,除了随身携带的一小包水果硬糖,什么吃的都没有。
鹿正康自然还是不喜欢嘬糖块的。
人饿了,脸就可以不要,鹿正康闻着炊烟味,摸进了玄游子的住房。
老一辈的道士们都早早辟谷,很久才吃一顿饭,甚至不吃饭,直接吃丹药,所以他们的灶头往往是很冷的。这一代的大师兄玄游子还是个金丹崽崽,依旧保持着一日三餐的良好习惯。都说百味让人口爽,修道人体质更加精妙,能品尝到的味道比凡人更多几十倍,哪怕一碗白饭都能吃得很香。
“大师兄啊,我来看你了!”
推门进来,鹿正康一眼就看到桌上,用陶碗盛放的白切鸡、肉丝炒蒜苔、水煮蛋、两枚不知道是盐渍还是糖渍的剥皮番茄,还有一碟新鲜的无花果。
玄游子端着饭碗,正在努力扒饭,看到不请自来的鹿正康,他还愣了一下,“这么不客气?都不敲门吗?”
鹿正康哦了一声,后退两步把门关上,然后敲了敲,“大师兄,我来看你了!”
“请进。”玄游子很端庄得应答。
等鹿正康重新进门,饭桌上已经干干净净了。
“???”鹿正康愣了一会儿,“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吗?”
玄游子笑眯眯的,“师弟啊,你可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师兄也是为你的名节着想不是?”
“饿死的的君子不叫君子。”鹿正康很认真地跑过来,往灶台上张望,简单的土灶,看着很旧,但比起这个木屋本身来说,却很新了,大铁锅上盖着圆木板,还有蒸汽从木板边缘逃出来,在黑沉沉的屋里袅袅升起。
空气里逃不走的是食物的香气,鹿正康掀开木锅盖,把里面藏好的食碟端出来,放在桌上,又去给自己盛一碗饭,饭粒冒尖。灶台边的竹筒上有一把新斫木筷,甚至还带着毛刺,鹿正康抽出一副来,坐在玄游子对面就开吃。
“慢些吃,莫噎着了。”玄游子嬉笑着。
鹿正康吃饭从来都快,吞了两碗米饭后,差不多有五分饱,菜都吃了个干净,想再来一碗,没菜吃就很没劲,他放下碗筷。
昨晚与两位师兄师姐聊谈,鹿正康已经知道昆仑宫的一些日常,每个人都可以分配到一块田,四亩,都是灵土,这田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哪怕种天地灵根也是可以成熟的。
昆仑宫人在龙脉洞窟里种赭黄精,当然还是祖传的,种田老本行了。
六师叔的田里种植的许多都是粮食作物,他是用去酿酒的,其他几位师叔师伯,各自有喜欢的植物。玄游子他种的也是瓜果蔬菜,毕竟得管自己的口粮,至于二师姐陶然子,她有时候也会来大师兄这里蹭饭,不过通常是她父亲怅骨哀给她准备三餐的。
鹿正康向玄游子讨了些作物种籽,主要是麦种,这个时候种冬小麦还是不错的,登仙台的冬天不会冷到让麦种在田里冻死的地步。
第八百〇八章 道韵
鹿正康挑了一块荒草深深的田地,自己就开始垦荒。登仙台这片区域其实不算大,能耕作的面积自然也不怎么样。
种田不是昆仑宫人的必须工作,别看门人弟子稀少,但门内有许多力士仆役,精怪从属,他们维持着奢华的昆仑宫主体的运作和维护,也就是在登仙台上一穷二白,其实昆仑宫是真的很气派。
玄游子解释过,道在屎溺,生活无处不修行。想要提高道行,就不能单纯执着在对灵气的攫取上,道门终究是追求天人合一的,一种感性的修行,而非理性精密的剖离自然。这么多代的传承,从来都这样,自力更生的传统一直都有保存,昆仑宫的弟子清一水都是一品金丹,做不到一品金丹的就至死不结丹,而这样的废物四五代才出一个。
前辈们留下房屋住处,留下田地,留下知识,传承这种东西一直都没有局限在大书库里,而是扩散到田地里。神识足够高的弟子甚至可以看到先代昆仑宫弟子留下的道韵投影。
鹿正康低着头,挥舞锄头,先把纵横交错的阡陌分割出来,他动作飞快,身体形成了惯性,就像是机器设定好了程序,自顾自就一路往前刨地,心思却四处奔腾出去,在某一个瞬间,他几乎出现了一个错觉,锄头挥舞下去的瞬间,他看到了另一把锄头虚幻的影子,比他自己手中掌握着的实体慢了一拍,但很快,又消失,似乎是幻觉,似乎是视觉残留,但鹿正康在这短短时间里瞥见的,幻觉里的锄头,形制更加粗朴,锄头更宽,且似乎是石片制的。
鹿正康很是愣了一下,他停下锄头,想仔细回味方才那种,在心尖尖上划过一片热乎乎的鹅羽毛的感觉,很微妙,其实那种热乎乎的感觉倒是不明显,只不过是有一种特别的灵感,就像是锯齿齿条划过齿轮,咯吱吱的震动了一下,叫他后脑勺的血脉突突一跳。
很奇妙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好像是过往记忆的一个闪回,只不过是别人的记忆。
鹿正康想去追忆自然是追忆不起,他继续耕作,刨地,不去想,过了一会儿,他挥着锄头,又看到了那个影子,这次更加明显。而且是越来越明显,鹿正康站住脚步,那个影子一下子就走到他前面了,褐布短打,背后的头发绑得高高的,锄头挥得很恣意,几乎不像是在耕田,而是在跳舞一样。哪有这样耕田的人,这样做的也绝不会是正常农人。
这个快乐耕田的道人。
鹿正康跟着他,跟着他耕作的脚步,随着他一起手舞足蹈。
刚开始他觉得挺傻,后来,那种灵感是源源不断的,他马上就觉得很有趣了,道人的影子贴合在他体表,散发出蒙蒙的光,鹿正康感觉自己的肢体发麻,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层人形的温热水流里,乃至有浮力一样。
鹿正康半眯着眼,觉得困意上涌。耳边隐约传来前古道人快乐的小调。
等他回过神来,都已经晌午了,他把四亩地的边框都规整出来,方方正正的,然后,道人的虚影在田边就坐了下来。鹿正康有样学样,也跟着坐了下来。
道人虚影在身旁躺下来打盹,双臂枕着脑袋,虽然面目不清,可那种惬意是很明显的。鹿正康没有困意,他取出怀里的陶埙开始吹奏。
六师叔在田里堆麦垛,听到埙音,停下手头工作,双手抱胸听了一会儿。再远些的几位师叔师伯也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们看到六师弟在偷懒,马上训斥道:“你可长点心吧,我们能休息你能休息吗?还好意思征用我们的田,这一整年我们可都是在为你打工哦!”
六师叔翻白眼,“每年我酿出的酒你们谁少喝了?”
“一码归一码,你就是不能偷懒。”
“就是就是。”
六师叔摇摇头,“得,是我不对。”他埋头继续堆麦垛,另几位开始休息,听听小师侄的音乐。
鹿正康吹的调子许许多多,自然也是他前世听过的曲。没有谁规定,古人的曲就一定比今人的好听,每个时代都有好音乐。所以他吹的调子,还颇受几位长辈的喜欢。
鹿正康吹够了自己记忆里的曲,突然会想起道人虚影哼的小调,于是凭记忆力扒了个谱子,学着吹起来。
道人虚影本来是躺平在他身旁晒太阳的,听到调子就站起来了。鹿正康急忙收好陶埙。
道人点起一把火,把荒地点燃,焚烧起来,鹿正康自然是有样学样,在荒草地上快乐纵火。
这一番动静多少让师叔师伯们有些惊讶。大师伯过来检查了一下,看到田地边缘已经开垦出来一圈防火线,顿时也放心下来。
刀耕火种,这一把火烧了一个下午。中途,道人的虚影消失。鹿正康呆呆得看着,直到火焰熄灭,原本长到腰际的荒草现在都变成了黑灰,就像是被烧伤的人表皮的一层焦壳,热量和烟灰腾腾升起,还有一些余烬释放着红光,放射状就像是恣意蔓生的藤蔓和树枝。
今天的工作完成了。
鹿正康收好锄头,往玄游子的屋子走去,该蹭午饭了。
午饭同早饭的区别并不大,无非是水煮蛋换成了炒鸡蛋,玄游子在自己的田里开辟了禽畜圈,养了三对鸡,一对鸭,一只蠢肥的猪。这个数量会保持着,鸡鸭生子后就可以吃了,鸡鸭蛋随吃随取,至于那头猪,由于没有另一头猪给它配种,就一直留着。
鹿正康来吃饭的时候,一脸被烟熏的灰,玄游子十分嫌弃,叫他去沐浴洁面后再上桌。
这次,玄游子取出一坛腌菜,让鹿正康可以就着荠菜多下两碗饭。
可以料见的是,鹿正康得蹭饭很长一段日子。
第二天,继续种田,道人虚影又出现了,鹿正康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玩角色扮演,也不知道跟着道人耕田会有什么收获。
现在是天苍六十年的十月十四,晴,无事发生。
第八百〇九章 梦游
一边农忙的时候,鹿正康也会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得一个道号。估计得在仙缘大会的时候了。玄游子的道号是他自己起的,陶然子的道号是她阿爹给起的。鹿正康心想,他真要有个道号的话,还挺不习惯的,或许等以后出去闯荡久了,天下修士会给他起一个外号。
昆仑宫的人很少出去晃荡的,有外号的人也不多。大师伯被人称作云河剑仙,自然是很厉害了,普天下的元神修士,能和大师伯比划比划的,可能一个也没有。
鹿正康倒是很想拜大师伯为老师,他的《栖情剑诀》也是天下少有的剑仙妙典。不过,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一时。
十月十五,鹿正康依旧跟着田里的道人虚影一起耕作,越来越熟悉这个道人了。就是不知到底是哪位祖师。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影子一样。
种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仙缘大会之前,鹿正康每天都得在田里泡着,闻着各种气味,一杆锄头,挖出许多活着的,死了的,植物,昆虫,蠕虫,有时候能挖到一泡灵乳,就想是泡沫一样,戳破后氤氲开一阵雾气。
与灵土打交道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大地的存在感极强,鹿正康有时候分不清是自己在耕田,还是田在耕作他。如果力是相互的,那么灵感也可以是相互的。
鹿正康泡在道人的投影里,心思却飞得无比远,他在考虑一些形而上学,世界的本源,意识和物质的本质,这些就是道人们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了,很枯燥,很无聊。假如修道不是为了追寻道的终极,那么应该就是追求力量,不过,没有道行的修士往往会止步在某一个层面。
鹿正康其实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他虽然已经修成外道魔体,实力堪比在世真仙,但他修习他化自在神通时,进度却很慢,因为他还没有掌握此世六道轮回的运行模式,这就是道行不足的表现了。
凭借掌握的力量,强者总能活得很潇洒,很多人把修行当生意,学成归来就可以凭借实力给自己牟利,或者是实现自己胸中抱负理想。这样的人,在昆仑宫是很少的,这里的人基本上是一心向道,算得上一个学术氛围很好的求道地。
鹿正康问玄游子,这里平均几天论道一次。大师兄表示,你有修行的疑难直接就去问师叔们就好了,有时候他们会领着弟子去大书库一楼的论道厅解释,有时候就边走边聊,甚至一边种田一边聊也是可能的。
于是鹿正康就找到大师伯,当时他正在打麦,“师伯啊,这些天我一直被鬼附身啊。”
大师伯很是吃惊,“我昆仑宫还能有鬼?”
“也可能是祖师留下的道韵啦。”
“哦,那倒是挺正常的,当年我修道的时候,半夜还有祖师在床尾织布呢。”
“……这么恐怖的吗?”鹿正康讪讪地笑了笑,“那什么,祖师会给我们什么奖励吗?”
大师伯点点头,“你要是悟性好,肯定能从道韵里领悟法门的,我的栖情剑诀,本是那七杀魔宫的镇派功法七杀剑诀的残卷,也是在祖师的帮助下,让我一点点完善成册的。”
鹿正康哦了一声,“掌门真人练的是什么功法?”
“是我昆仑秘传《元始天章》,你小子早日筑基,到时候想学什么,就来找师伯师叔们。”
这些鹿正康确认一件事:被祖师虚影纠缠是昆仑宫传统项目。至于能不能从中获益,得看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报应,自从鹿正康去问过大师伯之后,那个祖师的虚影就不只在种田的时候跟着他了,平时行走坐卧都跟着,去大书库二楼翻手札的时候也在,去玄游子家里蹭饭也在。
晚上睡觉,半夜睁开眼,祖师虚影在床尾剥花生吃。
鹿正康险些没把被子给踢开。
刚才他还在赤天府那边经营事务。昆仑宫的大书库二楼里有祖师们游历六道轮回的记载,他打算借着这些内容试着在血海下构筑属于赤天府的六道轮回,只不过进境了了,这才把意识转移回来打算好好睡觉。
这一下他全然清醒了。
祖师的虚影似乎对他笑了笑,还把花生递过来,鹿正康想接,自然是什么也接不到,虚拟的道韵花生或许很好吃,反正鹿正康也吃不到,假如有机会,他也想给昆仑宫后几代的晚辈一个递花生的机会。
说起来,这些道韵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鹿正康也不是很清楚,主要是他有一种自来熟,没有找师叔师伯们寻根问底,就今晚被吓了吓才开始好奇,他觉得这种门派福利有必要一直传承,留着吓唬……不对,是激励晚辈也是很好的。
今夜是满月,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天满月的,不算什么稀奇,今晚天气也很好,晴朗,星星多,月亮圆,在登仙台能看到昆仑山脉各处冲起的明光,就像是山背面有城市似的。
这个既视感就让鹿正康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鹿正康就看到周围的世界在发光,是一种青蓝色的荧光,天上桂花半的月也变成青绿的样子,有结晶的质感。
登仙台空无一人,在青蓝的月光下,一位位祖师虚影慢慢从房屋里走出来,穿着奇古的服装,各自打着招呼。
从鹿正康身后,也慢慢走来一位祖师,正是这两天一直缠着鹿正康的那位。
“小弟子,很不错嘛。”他拍了拍鹿正康的肩膀,无声无息,又吓了鹿正康一跳。
“祖师在上,弟子鹿正康有礼。”
“你莫怕,我又不是来抓你下地府的。再说,我早就飞升仙界,要来抓,那也是带你去仙界了。”
鹿正康乐道:“那敢情好,咱们现在就出发?”
“皮小子!”祖师摇头直笑,“来,我们去书库看看。”
“祖师那个时候就有书库了吗?”
“那是啊,我和师弟亲手建造的。”
鹿正康顿时有数,这位是第十二代掌门。
“祖师是想给弟子些好处吗?”
“好处?那也行,我看你还没筑基,我带你去脱胎换骨!”
正是夜半三更,玄游子隐约听到动静出门,就看到门口鹿正康闭着眼睛梦游,缓缓朝大书库去了。
第八百一十章 脉望
闭上眼睛,世界更清晰。
鹿正康觉得这句话或许可以作为一句什么睡眠眼罩的广告词。
他其实自己很清楚,梦游这种事情,虽然对他来说很新鲜,不过梦这种东西他是不陌生的。鹿正康一直都喜欢做梦,梦是大脑给自己的一次放松的赏赐,当然也可以是惊吓。鹿正康把梦境当观影,梦游也就是vr游戏。
与正常游戏体验不同的是,鹿正康的梦游毕竟是发生在现实的,游戏里的行动通常不会影响现实,梦游则完全基于现实。
曾经鹿正康很好奇,为什么那些梦游者闭着眼睛还能四处走动,靠肢体的本能吗?不过对他来说,他的梦游,闭着眼睛,还是能看到周围的,周围的一切都涌入了他的内心。这种体验本身就可以被认作悟道。
天地的感知籍由某种鹿正康也不清楚的媒介,涌入了他的脑海,或许是祖师们的记忆?
他看着头顶的月,谁会觉得一轮青绿色的月亮是正常的,这月亮像是发霉的饼子,尤其是月海的阴影,完全是霉斑的样子。
登仙台平静得让人能听到自己呼出气息在空中扩散的声音。但这里其实挺热闹,鹿正康会注意到祖师们的虚影,他们就像是月光在地上参差的亮斑,有些模糊,有些更模糊。那个领着鹿正康往大书库走去的祖师,他也只有一个背影清晰,但还是能透过他空洞的躯体望见前方的景象。
鹿正康低头打量自己的形体,也是空荡荡的,披着衣物透明,皮肤肌肉骨骼透明,内脏透明,透明但不晶莹,完全像是透光的蚊帐,走在路上轻飘飘,鹿正康不知道现实里的自己有没有跌跟头。
大书库里,夜晚的大书库很安静,掌门没有在这里读书,他昨天就去了主峰,估计是在准备仙缘大会。至于其他几位师叔师伯,或许在闭关,鹿正康愣着,他其实挺希望在这里遇到一个熟人的,只不过,今晚的大书库冷清得出奇,还是有几位祖师的虚影在这里闲逛。
在一楼,有面目模糊的道人坐在法座上,身前蒲团上也零零星星分坐着几位祖师。法座上讲道的道人整张脸都是虚淡的,只有一张嘴,丰润饱满,翕张着,开开合合,鹿正康盯着他的嘴唇,隐约听到了一些混沌的音节。
没有声音,但周围的空气里有清亮的柔光,层层叠叠,仿佛一重重纠结的花瓣,乃至有气味,没有去触碰却仿佛能感到被这光和声音触摸。五感被紊乱的信息充塞,裹紧。
“别去看。”十二代掌门转过头嘱咐。
鹿正康就闭上眼睛,他知道那是属于仙道高手的世界,他们,包括鹿正康的外道身,都能看到深层的世界,感官直达道的形状,诉说的话语不是语言,而是将道的形式籍由器官和灵气为媒介传递出来。道行高的修士,他们是近道之人。
道这种东西,对弱者而言是有毒的。
鹿正康现在的躯体也只是凡俗,一个刚开始筑基的凡人,不可以聆听道言,哪怕是这座建筑对上古时代残留的记忆。
梦里的一切都可以是鲜活的,包括死物。
十二代掌门迈步在楼梯上,每一步,整栋大书库都仿佛在震颤,就像是打哈欠一样,瓦片梁木榫卯震颤着,混合成模糊的话语:“老爷……您来了。”
“把我养的蠹鱼挑一只来。”
大书库依旧震动,三楼的阶梯排队跳下来一卷卷老旧的书籍,在祖师面前排好,自己打开,纸页呼啦啦翻动,露出一处处霉斑,蛀洞,还有在书籍里仿佛标本一样静滞的虫豸。
鹿正康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归咎于自己幻想与真实情况有出入,导致梦境的特异性表达,他确定自己在现实里梦游,所以看到的一切应该只是自己的想象。现实里的大书库当然是死物,不是一个妖,不是一件法宝。
可祖师们也不是虚假的。大师伯亲口证实过。
所以大书库活过来这件事情,在现实和梦游里都不能成立,只能说鹿正康自己的脑补。真实情况他也不清楚,或许只不过是自己在祖师虚影的引导下,进入三楼找到了这些养着蠹鱼的书籍。
假如明天一早,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大书库里,那一点也不稀奇。
梦境越来越深邃,而他保管自己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直到现在,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
祖师在书群里漫步,时不时蹲下来查看书页里的蠹鱼,看着它们的发育状况,就像是一个收获蚕丝的养蚕人。
“小弟子,你可听说过,脉望?”
鹿正康点点头,“传说中的一种书虫,读书人用之煎药服食,可以高中举人。”
祖师点点头,“读书人家的蠹鱼吃的是圣贤字,养出来的脉望自然是增文气的,仙道人家的蠹鱼吃的是神仙字,养出来的脉望有脱胎换骨之效。”
鹿正康嘿嘿一笑,“那先给我来个十条八条的好不好?”
“十条八条?这东西,数个甲子都难出一条,比龙脉里的赭黄精还稀奇些!”祖师这副勤俭持家的样子倒是和当代掌门宸宸子很像,主要是有一股精明和油滑味。
鹿正康觉得眼前不是那个欢乐耕田的……祖师虚影,而更是一个模糊的群像的结合。
“来,给你挑一条。”
“好,给我来一条!”
一条脉望吃了神仙字,肚子里自然是神仙水,环形的柔软的透明的虫子就像是牙齿缝里的韭菜丝,从书页里被拔出来后就卷起来变成环状了,就像一条青蓝色的蚯蚓,祖师揪着他,走到鹿正康身前,示意他仰头张口。
鹿正康遵从了,祖师把脉望塞进他嘴里,大声说:“嚼!”
咀嚼,努力咀嚼,就像是吃一条凉凉的果味软糖。
鹿正康吞下脉望,就像吞下一轮月。
眼前的世界很快暗淡下去。
第二天他醒来,掌门在一旁书桌边翻书。
“小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忘了。”鹿正康直言。
第八百十一章 拐弯抹角
鹿正康坐起身来。
昨晚他真的睡着了,只有前半夜的记忆,而无后半夜的,他的意识仿佛飘走了,既不在昆仑宫,也没有在赤天府。他是什么也不是了。
舌头根泛上来一阵清凉的味道,没有什么具体滋味,就像是吃完薄荷糖后喝一口水,有一股子凉意。
掌门嚯了一声,“好小子,一夜筑基了!”
鹿正康也嚯了一声,“真的假的?”
他坐神反照,的确能感受到自己体表窍穴朝天地蔓延出去的气脉,数量很多,但他一下就知道了数量,就像人知道自己有四条肢体一样,他也能通过气脉反馈给他的感觉,知道自己有七百二十条气脉,假如把他的经络单独剥离出来,就像骨架一样,那么就能看到气脉就像是骨架上滋生的毛发一样。
掌门放下书站起来,围着鹿正康打转,“难不成是吃了筑基丹?谁偷偷塞给你的?”
“有筑基丹我也不会在书库里吃。”鹿正康还闭着眼,不过应答还很流畅。
“不是筑基丹,又在书库……好哇,你小子是不是在这里找到脉望了?还有没有?”他激动地搓手。
“我也不清楚哇,真的有什么脉望也肯定是被我吃了。”鹿正康睁开眼睛,掌门的脸蛋就直勾勾冲着他。
“暴殄天物!”宸宸子表示了忿怒,“一条脉望,那就是一个飞升的机会!”
鹿正康愣了,“哇,这么神的吗?”
“古书记载,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脉望,夜以规映当天中星,星使立降,可求还丹,取此水和而服之,即时换骨上宾。”
“真的有这么神奇?”
“反正说是这么说的,我昆仑宫底蕴虽足,可也少有脉望的记载。相传当初建起大书库的祖师就是为了养脉望,可也不知道养没养成。”
鹿正康挠挠头,“像我这样一夜筑基的弟子,曾有吗?”
“有啊,怎么没有,还有一个时辰筑基的绝世道材呢!”
“掌门是多久筑基的?”
宸宸子拉下脸来,“去去去,你不是还要种田吗?赶紧忙去吧,免得以后饭都吃不上。”
鹿正康被赶出去了,说来遗憾,他没有再见到祖师的虚影。
仙缘大会的确是要开始了,有许多门派的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到来,师叔师伯们现在很少在登仙台露面。所以,鹿正康也没有机会向他们请教进一步的功法。依旧还是筑基。每天自己试图完善气脉,或者再开辟一些气脉,让基础更加坚实些。
松鹤观想图他仍旧在修持,真气越来越雄厚了,乃至能在体表形成一尺厚的罡气,水泼不进。
中午,照例是去蹭饭。
鹿正康问玄游子,“大师兄啊,这次的仙缘大会,你会不会参加?”
“当然得参加的,这是昆仑宫二十五代弟子第一次在天下同道面前露相呢。”玄游子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你都入门几十年了。”
“什么叫几十年!我才二十六好不好?还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呢!”
“那你之前说自己四十六是骗人的咯?”
“对啊!”这人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
“你六岁入门,二十年,窝在昆仑山脉,世事弹指一挥间,的确是个青年。”鹿正康很认真地应付了一句。
玄游子被捧得挺美,“师弟,你是不是有事相求?”
“对,我想知道这次的宾客,都有谁来了。”拐弯抹角,抹角拐弯,鹿正康就是想知道青宁子来没来。她来了,鹿正康就会很高兴,他坐的这些事情,都是在为了一个巧合的偶遇,他已经全然准备好了,就看她会不会履约,鹿正康常常会想,当青宁子看到鹿正康出现在昆仑宫的队伍里,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玄游子并不清楚鹿正康心里的算盘,只是懒散一笑,这模样像极了掌门宸宸子,“是吗?我也挺想知道的。”
鹿正康咳嗽一声,“要不这样,今晚我请客?”
“你哪来的食材?”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看向一旁的厨房,那是玄游子自家的厨房。
“你用我的食材来请客?”
“不,我是用我的手艺来请客。”
“哦哟,这么自信啊?”玄游子不满,“是觉得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鹿正康一脸正经,“好吃,但平平无奇。”
“你会做大餐哦!”玄游子双手抱胸,很是不满意。
“是,而且晚上要吃,现在我就开始准备了,你去帮我打探消息,我在这里给你做饭,你若是打听完消息,天还早,就去田里逛一逛……对了,你养的那头猪,我打算宰了。”
玄游子沉默了一下,“也好,它太肥了,我本来也打算过年前把他宰了的,猪老了容易生病,生病了肉质就变差。”他絮絮叨叨,“你别浪费,猪下水也是能吃的。多余的肉可以做成腊肉。”
鹿正康带着尖刀去了田里,果然同玄游子说的,猪很老了,肉质不佳,它也不爱动,没有什么让人称道的精干的肌肉,死气沉沉的身体堆积着臃肿的脂肪,体表短短的毛发依旧变成灰白。在灵气充足的昆仑山脉,依旧有不开化的野兽,这头猪吃的是灵土里长出来的作物,不过灵气都被它拿去增肥了。
宰杀它的时候,它才懒散地叫了两声。不知是不是太疲累了。很快,血从脖颈流干,鹿正康接了两大盆,用来做猪红也很好。
鹿正康宰猪的时候,有一只鸭子跑到他腿边,啄了他一口,于是下一秒,躺在砧板上的多了一只鸭。既然猪鸭都宰了,那么再来一只鸡也是顺理成章。鸡鸭肉有了,再去河里钓鱼,钓鱼的时候顺便还收获了一些小虾。回来路上遇到一条草蛇,顺便也给捉了。
至于调料,去六师叔屋里找就行了,他酿酒的材料齐全,并且老是有一些副产物。
玄游子在主峰与各路的同道见礼,他一个结丹修士,其实不算籍籍无名,大家也都知道他是昆仑宫二十五代大弟子,说不定将来是要当掌教的。
练武人做什么都快,等玄游子回来,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不过自己房屋里传来的香气,他可是很远就闻到了。在棕黄色的天幕下,一道清灰的炊烟冉冉升起,在夕阳左近弥散开去,仿佛与晚霞交融了。
果然是一桌好菜。
蒸肘子,脆皮烧鸭,红烧狮子头,文思豆腐,肚包鸡,油爆河虾,拆烩鲢鱼头,菊花蛇羹,再一碗红白汤,用的是猪红鸭血加豆腐,猪油一勺,小葱一把。
鹿正康见玄游子慌慌忙忙就要入座,急忙先拦住,“大师兄,来得那些个女修士,你打听到几个?”
玄游子一愣,“不是……你好骚啊。”
第八百十二章 相遇若初见
修道人记性好,玄游子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姓名都说了一通,里面确然有青宁子的名字。
鹿正康点点头,“开饭!”
玄游子乐呵呵地端起饭碗,“哇,这个好吃,这个好吃,连饭都煮的比我好吃。”
“那是你从来都随缘加水。”鹿正康神思不属,“对了,咱们的法会是在明年吧?”
“对,这次法会安排在明年中秋。”
鹿正康啧啧作声,“这次来仙缘大会的同道们,肯定也是要参加法会的吧?”
“那不一定。”
鹿正康琢磨着,“到时候,我也想参加。”
玄游子笑得差点喷饭,“你可拉倒吧!我一个结丹修士才勉强有资格与人斗法,你才……咦,你筑基成功了?!”
“对啊,一觉睡醒就筑基成功了。”
“哇塞,你这天赋可以啊,都快比得上大师伯了。”
“大师伯是多久筑基的?”
“一个时辰吧,他第一天筑基的时候直接悟道了。”
“原来掌门说的就是他。”鹿正康也忍不住暗自惊奇,昆仑宫道法筑基比他赤天法是困难多了,说白了,赤天法更近似神法,而昆仑宫则是正统的气法,“大师伯现在也就是元神期,他修道几年了?”
“也就六百多年。”
鹿正康吃不准这个水平算快还是慢,但对大师伯这种一个时辰筑基的天纵奇才来说,六百年,从炼气,结丹,金丹到元神,似乎是慢了些。
昆仑宫的辈分,一代人里,活着的全部成就元神,往后的弟子就算下一代了,历史上有三百年证道真仙的,有二百年证道真仙的,大师伯六百年还是元神,这样一对比,颇有些伤仲永的意思。
“我对大师伯完全不熟悉,他也不太欣赏我。或许他曾有过一段往事吧,不过掌门曾说,大师伯想突破真仙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可能他停留在元神期是在等师弟们追上来吧。”
鹿正康与玄游子八卦起来,各自开始编篡大师伯的魔幻历史。
越说越好奇,尤其是大师伯的《栖情剑诀》,他自己说是《七杀剑诀》残卷的改良,而《七杀剑诀》相传是魔界流出的杀伐秘法,七重境界,步步艰辛,又因杀意过重,想要成道需要渡过三重天劫。
改良后的《栖情剑诀》改无情剑道为有情剑道,剑术上走的是化简为繁,一剑生万法的道路。不再以凶狠的杀意取胜,而是转向活泼的灵心,用剑法对道进行一个充满个性的阐述。
在昆仑宫的秘法传承中,论剑道高度,或许《栖情剑诀》还不算绝顶,但论起剑术水平,应当是这《栖情剑诀》排在首位。
鹿正康拍板决定,“我要拜大师伯为老师!”
玄游子一挑眉,“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又会做饭又会打架?好兄弟,以后出去游历我一定叫上你,保镖和厨子都全了!”
鹿正康一脸嫌弃,“谁带你个拖油瓶,我肯定是携美同游,你一个大老爷们别赖着。”
玄游子放下筷子,“哎,师弟此言差矣,你这手艺真的不赖,比师兄强多了,以后你来我这儿吃饭呐,就自己做饭,我出材料,好不好?”
鹿正康冷笑,“假如我不做饭呢?”
“大家一起饿死吧,反正师兄我会辟谷,至于你嘛,啧啧,或许你去找小桃子,她会让七师叔给你准备一副筷子。”
鹿正康想起七师叔怅骨哀的青白脸庞,还有黑色的指甲,虽然是个温柔的老粽子,不过黑漆漆的指甲做出来的菜……或许有尸毒?那么如果做糯米饭是不是能解毒?不对,僵尸能做糯米饭吗?
玄游子见鹿正康陷入沉思,顿时也有点慌,“不是吧,师弟你认真的?”
鹿正康摆摆手,“你吃你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玄游子碗筷打架的叮叮当当声,鹿正康等他吃完,说一句“带我去赤楼。”
赤楼是昆仑山脉浮空云楼里比较有名的一座,法会里有一项赤楼斗剑,说的就是那个赤楼。大师伯是要作为斗剑主事人的,这些天常常往来赤楼与登仙台,倒是待在赤楼的时候更多些,正好,来昆仑宫这许多天,鹿正康还没有出登仙台一步。明知到有许多美景等待探索,就是一直没能成行。
农务实在繁忙了些。
鹿正康打算找大师伯学《栖情剑诀》,然后在赤楼斗剑里,会一会天下英豪。至于他能不能在明年中秋修习到结丹期,这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赤楼飘在半空,玄游子驾着一朵彩云领鹿正康上入云霄,云楼百重,有许多都是给客人安住的处所,此时昆仑山脉上空往来遁光如织,鹿正康并不四处张望。玄游子站在他左手边,指点着各处云楼,某某处是安排给某大派的,某某处安排了几个小门派的同道。云楼深深,随着玄游子架云视角的移动,云楼的数量也并不相同。
赤楼藏在云深不知处,玄游子绷着脸在天上乱逛,与往来的宾客打招呼,始终没能找到切入赤楼的关键角度。
“大师兄你怎么不可靠啊。”
“平时我很少来。”玄游子咳嗽一声,“按理来说应该是这附近……”
鹿正康双手抱胸,一脸无语,突然感觉有一道神念从侧上方传来,就像是风痕拍打在蒲公英的绒毛上一样,神念触动了他体表蔓延的气脉。
修士之间,互相不以神念互相探查,这是一种对彼此**的尊重。
而真的需要用到神念的时候,通常都比较严肃了。
鹿正康严肃地朝着神念传来的方向望去。
遥遥天际,湛青的云头上,背负剑匣的坤道站立着。风与目光一起飘过她的长袖,摇曳的袍尾,背后正正是薄暮的地平线,晚霞流曳,丝丝分明,像彩陶上的均匀色块,粉若桃花。
鹿正康不自觉笑了笑,随即想说什么,隔这么远,也说不了什么,于是抿了抿嘴唇,冲她招招手。而她呢,也朝鹿正康作揖。虽隔百丈,却似当面一样。
玄游子好奇,“你认识?”
“算是认识。”鹿正康微笑起来。
第八百十三章 剑仙道
鹿正康只是同青宁子打了个招呼,不曾进前细谈。眼看着她飘然远去。
而玄游子磨蹭磨蹭,终于还是找到了赤楼。
赤楼果然是赤色的,深色的红,近似于黑。这座楼的建筑结构却与其厚重的色调不同,透着一股简洁的味道。
一重牌楼,坐落在南边,然后是向上的阶梯。赤楼主体在一个白玉平台上。
一个简单用木柱搭建的楼,多处镂空,甚至没有一片瓦。更像是一个凉亭。从侧边看,赤楼的墙就是无数间隔的门柱组成,四面都是这样,最中间的门,两根长柱相隔最远,也就最宽阔,足以让十乘马车并行通过。两旁的柱子是越来越接近的,到最后,最靠近边角的门只能让人侧身进入。
走入内部,与外面的白玉平台截然对立,这里的地板上铺的是黑色的精石板,一丈见方,整整齐齐,每块石板上都阴刻着细细的莲花云纹。
抬头能从横平竖直的梁木空隙里看到天穹。夜幕在降临了。
赤楼内有高大的力士们缓步行走,这些力士并非真人,而是布置在赤楼的阵法衍生的一些幻化灵体,组成它们的质料是灵气,而形式则由符箓和阵纹赋予。看着人高马大,其实是虚淡的,就像一阵雾气,能直接从它们体内穿过去。
大师伯站在赤楼当中,孤身一人,穹顶倾斜下来的斜长的稀淡光柱覆盖他的上半身,一袭白衣他的背影帅到让小青年们羡慕死。
“大师伯!”玄游子屁颠颠跑过去,“大师伯!三师弟要拜你为师啊!”
大师伯转过身来,笑得眯起眼,“那当然好啊。”
鹿正康本来还打算好好看看赤楼,他远远的注意到北墙那里有一排排石碑,上面似乎刻着一些胡乱的纹路。现在大师伯正乐呵呵冲他招手,鹿正康小跑上前,大师伯牵起他的手臂,很慈和地上下打量,“小鹿,你愿意继承大师伯的衣钵,那再好不过啦!”
“师伯这么倜傥风流的人,哪个晚辈会不喜欢呢?”
大师伯更是高兴,“你能发现这一点,说明你是有慧根的,你的几个师叔他们都不承认我是昆仑宫二十四代弟子里最帅的那一个。”
玄游子站在大师伯侧后方,偷偷撇嘴。
雪鸿子轻轻说:“小云腾,我能看到的。你是不是觉得师伯在开玩笑?”
玄游子急忙想要辩解,不等他开口,大师伯就又笑起来,“哈哈,本来就是开一个玩笑,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但我们这种方外之人,怎么好亲口说出来呢。”
鹿正康注意到大师伯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于是急忙笑着附和,“大师伯不愧是昆仑宫最有派头的修士,就连您说的话都这么发人深省呢!”
玄游子又一次忍不住撇嘴。
鹿正康直言:“大师兄似乎有意见?”
“没有没有,我就想说——三师弟说得对啊!”
雪鸿子又笑了一阵,轻轻拍着鹿正康的手臂,很亲昵的样子,“小弟子,你要明白,栖情剑是有情剑,是仁爱之剑,你得需先学会爱自己,才能发挥栖情剑的威力。师伯只是同你们逗趣,其实你其他几个师叔师伯都承认我最倜傥了。”
鹿正康认真地点点头,“希望以后我也能像师伯这样倜傥!”
“莫再叫师伯,叫老师吧。”
雪鸿子拉着鹿正康往北面走,赤楼内部宽阔之极,便是不开启阵法,内里也似一个广场般,这样步行过去,走了一炷香,鹿正康他们才来到北墙跟前,这里矗立着许多石碑,每一块石碑都是灰扑扑的,没有斑点,石质清澈。碑面上普遍都是有划痕的。
“这些都是赤楼斗剑的出彩者留下的。能在昆仑宫赤楼留下剑痕,是许多剑修一辈子的愿望。”玄游子充当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导游。
鹿正康看着这些石碑上简单的刻痕,凭借着气脉带来的灵感,他能感知到剑痕里弥散开来的一些气机,这些石碑就像是现代机器,有些剑痕给人的感觉是热,有些是冷,有些是针扎一样的刺痛,还有是一种酥麻,就像是空调,暖气,切面机等等,一个个黑箱,剑痕是剑仙们留下的,这里面也藏匿着他们的剑理,若是道行高的修士,说不定能从中窥探到对方的剑术,若是悟性好的修士,能触类旁通,被剑痕激发灵感,悟出自己的剑术。
石碑既是荣耀,也是一种剑理的载体,赤楼在这个意义上,同登仙台的大书库是一致的。
雪鸿子说,“不是每一次法会都能增添一块石碑的,有时候一次法会也可能多出来两三块。剑仙这种人,很奇怪,有时候几代人不出一个,要出的时候,往往是好多,一群剑仙,纵横天下,他们手中剑无物不斩,横压一个时代,普天下的修士都会在剑仙的锋芒下黯然失色。”
大师伯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一些淡然的笑意。
“老师,您也是剑仙,是否也让天下修士黯然失色了?”
雪鸿子点点头,“那当然。”这次他很认真,不是开玩笑的。
玄游子也似乎吃了一惊,他并不如何清楚这些长辈的往事,从没人同他讲述过这些历史。
大师伯从怀里摸出一块绢帛,递给鹿正康,“《栖情剑诀》的心法就在这里,不过,这些只是炼气的手段,剑仙的魂,你要牢记。”他指了指那些石碑,“有了炼气的基础,能驾驭飞剑,世界就截然不同起来,你要懂得,剑术,剑法,剑道的区别。剑道为根,剑法为体,剑术为用。不入流的剑仙只懂得摆弄剑招,三流的剑仙懂得运用剑法,二流的剑仙比拼剑势,一流剑仙便以道论高下。”
玄游子迷惑道:“大师伯啊,你说这么多,可剑势又是什么?”
“剑术是道之末节,剑法是道之阐发,剑势是道之运转,剑术剑法的尽头就是一股势,是剑仙看到了道的形状,就像隔着一层纱布捉虫一样,能运用天地的义理为自己取胜增添筹码,但只有解开这层纱布,才算登堂入室了。”
玄游子欣喜道:“这样解释,我便全然明白了,寻常练气士,如我这般,以气法对敌,最初只是照葫芦画瓢,能用出法术来便可以,到精深处,能触类旁通,创出新的法术,乃至调用天地周流之气,这便是气势,最后能以法化道,便是入道了。”
雪鸿子非但不高兴,还数落他,“你跟着宸宸子那个坏小子,这么多年了,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实在是不应该!身为大师兄,应该做出表率来。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丹成一品了。”
玄游子并不服气,“道不分长幼,便是晚些也无妨,人总是能进步就好,未必要一鼓作气。大师伯你这么厉害,不也是在元神期滞留了四百多年嘛!”
雪鸿子气急,挥着袖子,像赶小鸡似的把玄游子轰了出去。
大师兄在赤楼外大喊:“我还得送小师弟回登仙台呢!”
“回什么回!今晚他就留在赤楼,我亲自监督他跨入修行门!“
鹿正康无语,殃及池鱼啊,这赤楼四面透光,真的不适合当作闭关的静室。
第八百十四章 修行第一步
大师伯嘀嘀咕咕两句,很快就消气了,转头对鹿正康很严肃地点点头,“小弟子,先研究研究《栖情剑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试着按照剑诀的心法引纳灵气了。”
“老师啊,这赤楼真的适合闭关吗?”
“区区炼气,哪里称得上闭关,就算是躺在床上也是可以的,赤楼这么宽阔的地方,又有你大师伯我在一旁守护,再好不过。”
“赤楼一直都这么安静吗?”
“那倒不是……白天会有三个时辰,赤楼对宾客们开放,颇有许多剑修同道会来观摩剑碑。”
鹿正康闻言,反倒欣喜,“原来如此,那我就坐到宾客们来的时候吧!”说完,他摊开《栖情剑诀》,简略地看了看,顿时心里有数,直接面朝西方,盘坐下来。
大凡天下剑诀,基本都是金行,金行的性质精粹、锋锐,又有庚辛之属,对应阴阳,庚辛金气,就是阴阳金气。庚金气属阳,但并不与太阳类同,只是性质积极主动,对应秋日肃杀,二十四节气中对应白露。辛金气属阴,也不与太阴类同,性质消极稳定,对应的是风霜雨露,二十四节气中对应寒露。
庚金气宏大宽泛,在天为气,辛金气精微细致,在地为器。正所谓辛是庚之质,金玉不为凭,庚金比之辛金,二者的表现形式也是有很多区别的。从天象中汲取的金行灵气自然多是庚金,而从五金矿物中汲取的就更多是辛金。
庚辛气互相是可以转化的,在道法的世界,万物都来自同一个本源,这是大道名言。正如物质与能量是同一个东西一样,阴阳二气也只是同一种本源的不同表现。所谓,一炁为阴阳之祖宗,实雷霆之枢机。转化阴阳气就可以用雷法,五行雷各自有其属性,表现形式也比自然界常见的雷霆更丰富许多,当初向羽妾渡破星劫的时候,来打她的五行雷就有十数万种形态、色彩和性质,五行之属稍稍结合就能迸发万物,的确是造化的本状。
以雷法调理阴阳毕竟粗暴,不适合放在修道人的经络体系内运作,最寻常的方法便是在经络里运转,以人身气调理灵气,不过这样一来效率底下,二来法力驳杂。修士抟炼灵气的方法另有许多,用符箓,用丹药,乃至将法力放入炉子里煅烧都是可以的。
《栖情剑诀》是雪鸿子以昆仑宫道法改良后的魔道剑诀,兼并道魔之长,都是使用神意来改变金行气的阴阳流转,很方便快速,然而就是对修行者的神识、悟性、根骨的要求很高。
对天才来说,这不是问题。
炼气对剑修来说,只是相当于铸剑,剑都造不出来,还是早点回家种田得了。
鹿正康面朝西方,对着落日只一角的余晖,开始饮气。
此时正是深秋,再加上是酉时,金行气格外浓烈,鹿正康奋力吐纳,天地间的庚金气霎时间从天边倒涌过来。
金行气顺着他身上七百二十条气脉涌入体内,此前靠修习松鹤延年图积攒的中正内气也被染化,不到一个时辰就顺顺利利地把他一身筑基的真气点染为金行法力。
磅礴法力汇聚,不过具体是个如何水平,其实很难量化,同样的法力,对应的境界、道行和战力都是天差地别,就像拳击手一样,身体素质高固然重要,但说到打架,还得看发挥。不同的法诀,修行出来的法力数量和质量都不一样,在各个境界遇到的关窍也不同,这个世上并没有所谓炼气一层两层的说法。
雪鸿子对鹿正康的进境略感满意,引气入体是修行的基础,没有灵气,也就没有修士。眼前这个小弟子,一来根器佳,二来机缘也好,未来是可以当昆仑宫顶梁柱的。
眼看他已经纳气成功,雪鸿子便打算指点鹿正康更进一步的内容,也就是法力的淬炼,将金行法力转化为剑气这一步,也是有许许多多的方法的。
“小弟子,可以了。”
鹿正康锻炼出一身的金行法力后,本打算一鼓作气,凝聚出剑气的,但《栖情剑诀》的第一重关窍名为剑心,自然就是用剑心神意点化法力,可他自来到这世上后,完全是没有用过剑器的,自然也没有所谓的剑心。
这种进境被打断的尴尬,让鹿正康有些心烦意乱,大师伯呼唤他,鹿正康只好作罢,搬运法力归入丹田,调息完毕,他睁开眼睛。
陡然,鹿正康感到眼皮跳了一跳,仿佛是一道电流从后脑勺的血管里蹦出来一样,颅腔内似乎传来空洞洞的回响。
他呆愣了。大师伯呼唤他,鹿正康也没有反应。
“小弟子,怎么了?”
“……”鹿正康慢慢眨眼,就像是正在充电的机器人似的。
雪鸿子也惊了,蹲下来打量自己新收的徒儿,用神念探测他的躯壳与魂魄,确然是很正常很健康的一个棒小伙子,突然这样,莫非是悟道了?
作为一个经常悟道的优秀修士,雪鸿子颇有见怪不怪的态度,既然小弟子在悟道,他也就放心下来。站起来,默默守候在一旁。
鹿正康只感觉自己脑子被灰白色块填满,如灌注了混凝土一样僵滞,目光能看到的一切都失焦,对声音充耳不闻,血气收缩在胸腔里,这根本不是什么悟道,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的过去,消失的,遗忘的过去,在这一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回响。
鹿正康不想问诸如我是谁这种问题。他只是好奇自己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地球的二十一世纪,他活了两辈子,可两辈子的记忆里,都只有快乐,其余的部分,消失了。
越是努力回想,越是捉摸不透,就像梦一样,想去追忆是绝无可能了。
鹿正康只是还记得那种眼皮直跳的感觉。可这种神来之笔的触动,没有了内心一闪而逝的灵机,也变得空泛起来,就好似只是一个错误。
栖情剑诀,第一重关窍,剑心。
鹿正康冥想着剑心二字,那种灵机一动的感觉马上又回来了。
剑心,为什么他会有这种触动?难道他当年是一个剑客?二十一世纪剑侠?
雪鸿子默默站着,就看到小弟子双手捂脸,发出哎唷的嗟叹来,啪得仰躺在地,仿佛咸鱼。
第八百十五章 剑碑
雪鸿子咳嗽两声。
鹿正康回过神来,急忙站起来对大师伯作揖道歉,“弟子无状,恕老师原谅。”
“小弟子,方才怎么了?不像是悟道的样子呀,我每次悟道后都神清气爽的。”
“……师伯常常悟道吗?”他鹿某人天纵奇才,至今还没悟道过一次呢。
“那倒没有,余修道六百年,也就悟道一千来次吧。”
鹿正康第一反应是,“《栖情剑诀》这么难练的吗?”言下之意很明显了,大师伯悟道如吃饭喝水,六百年还只是区区元神,连个真仙都莫得。
雪鸿子脸色又沉下来,“小弟子,莫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闲话,栖情剑诀其实很好练的,你看我,六百多岁的元神修士,每天恬淡自然,身体还很健康。”
“老师您这样说我更慌了呀。”
“不准慌!修行这门法诀,你绝不能有自弃的念头,持剑人的心慢了,如何能抓得住剑器!”
鹿正康点点头,“我肯定行啊!”
“你肯定行!”
二人互相打气,一时间场面倒是颇为励志。
雪鸿子拉着鹿正康往剑碑处走,“你大师伯我啊,参加昆仑法会九次,六次留下剑碑,我带你去看看,自第四块剑碑开始,就是我修习栖情剑诀的点滴积累,你观摩观摩,不过别太沉迷,外人的剑术再好,阐述的也只是他自己的道,你要自己有想法,就得使用自己的剑法。”
“那当然咯。身为昆仑宫第一剑仙的传人,我肯定不给老师丢脸啦。”
雪鸿子满意地点点头,“你有这个觉悟,当然很好啦。不过在外你不必自称是昆仑宫第一剑仙的传人。”
鹿正康倒是想起曾和老基友弗道子聊谈时听到的一些流言,“老师啊,听说你还曾是天南第一剑仙。”
雪鸿子愣了一下,“这是谁同你说的?我不是天南第一剑仙。”
“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不信也罢。”
鹿正康发现自己的马屁拍得不到位,于是也暂时熄了谈话的心思。
大师伯说自己参加过九次法会,留下六次剑碑,也就是有三次都落败。算算时间,差不多是五百多年前开始参加斗剑。这九次法会,见证大师伯从结丹一步步走到元神期。
连续的九次斗剑,可大师伯的第一块剑碑到第六块剑碑,中间隔了七次,也就是说,一次斗剑,能留下剑碑的不只一个人。雪鸿子第九次参加的法会,也正是上一届,他也还是没能留下剑碑。
鹿正康思量一番,倒是颇为疑惑,“师伯啊,赤楼斗剑,难道还分组的吗?”
“不然呢,让元神境的大能欺负结丹小辈?”
“那我放心了。说起来,我还担心越境斗战会不会太累呢。”
“通常不会太累,小弟子,你别觉得有些修士活了几千年就很厉害,其实你一剑过去他们就抱头鼠窜了。”
“对了,这剑碑,到底是斗剑的决胜者留下,还是另有要求?”
“元神大能斗剑,胜者可以刻碑,而结丹金丹的晚辈,若能有让人惊艳的剑道,也会被天下同道们邀请刻碑。”
“老师是昆仑宫自己人,一定是结丹时就被邀请刻碑了吧?”鹿正康调侃着说道。
雪鸿子微笑,“那不至于,我当年的剑道确然是极佳的。”
他们站在碑林前打趣,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在赤楼边角值守的力士们散发出淡淡的清光,天上朗星普照,夜色流入赤楼内,被划分为一道道方柱,空明澄净,并无纤尘漂浮,清澈得仿佛琉璃水晶一样。
剑碑在水流一样的光中,一道道仿佛画笔泼墨的痕迹似乎在发光。
不论是人间剑客,抑或仙家修士,使出来的剑招那都是三维的,空间上三维,如果加上内力、灵气之类因素的影响,那就更不仅仅是三维,在时空和物质能量上都是多维的,这么多的信息,被压缩到剑碑的碑面上,哪怕有深有浅,勉强算得上三维,可也有许多信息丢失。
所以说,用剑碑来传承秘籍还是不太合适的,当然高手可以做到把所有信息印在剑痕里,用神念探查,就能观察到完整剑招,这通常是元神期大佬们的操作。至于真仙,他们完全可以在石碑上创造一个小空间,塞一本秘籍进去也可以。
鹿正康盯着剑碑,大师伯说,他刻下第四块剑碑时,《栖情剑诀》就已经初具雏形,而此前,他修炼的其实不是剑道,恰恰是一个正统练气士,使用的剑法里,一些是大书库里传承的散招,剩下都是他自己领悟的。
随着鹿正康成功入道,法力汇聚,已经可以将神念化作有形无质的太始体,如果再加以法咒,那么就能进一步凝聚太素体,到这个阶段,神念就是可以杀人的。所谓用眼神杀死人,对修士来说,也不难呀。
鹿正康其实在想着,要不要给自己修炼一门瞳术,当然,不是火影忍者那种血统瞳术,而是道法瞳术,火眼金睛那种,他记得许多。眼神好的人,总能看到更多东西,本质上还是对神念的高级应用,能采集到环境更多的信息,打架的时候,眼神好是很重要的,凡间剑客习剑,也是需要锻炼眼力的,更不必说,飞剑往来,倏忽一眨眼就是几里地,神念能追上,眼睛也得追上,毕竟,眼睛看到的范围,比神念扩散的有效范围,那是大许多的。
用神念去看剑碑,比肉眼看到的,明亮许多,有些是像灯泡,有些像星星,还有些像月亮,自然,也有像太阳的。鹿正康现在,盯着灯泡没事,盯着月亮没事,盯着太阳,眼睛就得瞎了,眼睛不瞎,伤神了,也得头疼几天。
大师伯说的第四块剑碑,是一轮月亮,是和风细雨,还有火树银花,如果只看剑碑上潦草的画笔,决计是想不到它能这么漂亮。
鹿正康就笑,“老师啊,您的栖情剑,是美人剑呐!”
“若使出来的剑招,不好看,那不如不使,练习的时候,你心里要有剑心,有杀意,但不能有阴私的念头。不过,如果你是个坏小子,那就只能有坏心思。当剑客,你出的剑招要好看,剑心要通达,剑气自然也就锋锐难当了。”
“所以,要心口如一?”
“要心口如一。”
“所以,要一诺千金?”
“要一诺千金。”
鹿正康点点头,“这下,我明白了。”
第八百十六章 悟剑
夜半三更,鹿正康觉得有些饿了,我问大师伯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宵夜。
正好,雪鸿子把辟谷法传给鹿正康。
用天地元气浸染身躯,维持身体的运作,这是斋戒的一部分内容,对闭关的修士来说尤为重要,通过斋戒辟谷,把体内杂气排出去,主要是食用的五谷菜蔬、肉类等,用灵气替代营气。
鹿正康也学过生物学,当然,世界的表征还是他熟悉的样子,人体细胞等等,这个世界不同的本源,微观结构。用灵气来给细胞功能,也就是参与三磷酸腺苷的合成。
植物靠光合作用获取能量,修士靠饮气获得能量,假如把修真看作科学,那么也能发现一些类同的东西。只不过,所谓核弹剑仙云云,这些在唯心宇宙里,并不怎么好使。这里打架不看当量,拼的是道行。
修道人辟谷属于必修课的一部分,隔一段时间辟谷一次,可以让自己的体质与法力更契合,像玄游子这种,在大师伯口中游手好闲,不三不四的人,他就为口腹之欲,每日正常饮食,其实是不利修行的。
鹿正康暗想:这么说来,其实我也是不三不四的人来着。
雪鸿子表示,他的要求也不严格,一年至少辟谷十一个月零二十九天吧。
对剑修来说,保持自己身体的稳定,剑气的纯净,剑心的坚固,都是必修课。既然决定走上这条路,不能怨悔。
“哇,这也太痛苦了吧?生活的乐趣都没有了吗?”
大师伯见鹿正康抱怨,就笑,“不是还给你留了一天正常饮食的吗?再则,你想要饮酒却是不成问题的,酒里有三分豪气,三分文气,三分痴气,你可以多饮,在胸中酿作十分的剑气!”
鹿正康大笑,“那岂不是酒剑仙?”
“当酒剑仙有何不好的?你想喝酒,去找你六师叔,他这人啊,把爱好当作道路,终究也是被他走出了一条路来。所谓酒修,以真求假,颠倒幻梦,再接假求真,一饮山河尽,乾坤入梦来,什么时候,你六师叔能把天下锦绣都酿进酒里,自然就是真仙了。”
“喝酒的人也能尝到锦绣山河吗?”
“当然是可以的。”
鹿正康与雪鸿子谈笑着,聊了一会儿,鹿正康的注意力越来越被剑碑吸引,也就沉默下来,他一沉默,雪鸿子也不再说话。
鹿正康眼前,第四剑碑里剑痕飞出来,变成连绵的剑招,灿烂的、绵密的剑招,这些东西一股脑顺着神念塞进他的大脑里,就像是声色俱全的电影,他在剑招的逻辑里追索。鹿正康看出大师伯使用的剑术,有剑光分化,有剑气化虹、练剑如丝,有剑气雷音……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想要看见的是剑道,只有完整目睹,乃至亲自面对这些剑招,他才能看到雪鸿子的剑道,以及他对《栖情剑诀》的最初的理解。
神念越来越深入与剑碑上的剑意共鸣,石碑上的刻痕开始发光,抽吸着鹿正康的法力,凝聚出真实的剑光来,就像是水满的清波,剑光粘附在碑面刻痕里,微微浮漾着。鹿正康身上的袍子被散逸的剑光割开了一个个小口子。
他百忙之中有些心疼,这套衣服可是他全身家当!他一路从东海穿过来的,路上只浆洗了几次,应该说还是崭崭新的,这么小心保存了,还是被穿坏了不是,没奈何,只能等腾出手的时候,想办法修补一下了。
雪鸿子也注意到了鹿正康的窘境,不过他也就是随手给鹿正康上了一道六丁六甲护身咒,动作慢了些,估计方才自己也在走神。
随着第四剑碑上的光越来越强盛,鹿正康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五感被混杂的信息流抑制,只留下神念的灵感与剑碑共鸣,他感到自己在坠落,从高空落向石碑,被摔碎了,变成一滩血泥,浸润在碑面上,剑痕散发的无穷的光就如雨丝一样击打他的身体,带来浓烈的痛苦。可痛苦又转瞬即逝,在无穷的杀意中,他捕捉到了一些碎片,是雪鸿子留下的,是属于剑碑的记忆。
鹿正康仿佛坠入一场幻梦,当他睁开眼睛,自己对面站立着年轻时的大师伯,意气风发的他,手里倒提一柄细长仿佛柳叶的暗银色剑器,看周围,模糊的场面,却正是赤楼,无数同道投落注视的目光。
这是赤楼刻碑,天下剑修最大的荣耀之一。
金丹期的雪鸿子气度宛然,睥睨有傲色,他朝四方拱了拱手,随即,提起长剑,一剑,朝着鹿正康刺来。
勃发的剑光,鹿正康死死盯着,不重要。
剑招一出,天地元气剧烈涌动,这是剑势,也不重要。
跳过剑招剑势,雪鸿子体表发光,法力在他体表凝聚成护体真罡,隔绝了神念的窥探。
鹿正康来不及继续观察,剑光已经劈在身上了。
他感到剧烈的震动,眼前一片灰沉,一张布满孔洞的苍白方形面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鹿正康回过神来,还是在赤楼,大师伯站在他身边。
“怎么样?有学到什么剑招吗?”
“没有。”
“是不是想窥探剑道,忽略了剑术?”
“是的,那些剑术,我花一些时间也能领悟出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就是这样简单的东西,天下九成的剑修就是练不好。”雪鸿子微笑,“你先自己把我的剑招都练出来,再来对比,你就能发现区别了。世上没有两幅一样的画,个人的道的区别,就在这些细枝末节中。”
鹿正康抬眼一看,不知不觉,这天都大亮了,看看太阳,这时候差不多是巳时一刻左右,也就是常说的,九点钟的太阳。
正在这时候,雪鸿子说,“客人们要来了,准备准备吧。”
鹿正康满是剑招的脑子里劈出一道闪电,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把自己沸腾的灵感压抑下去,低头打量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
他才修道没几天,现在理应是不懂道法的状态,所以不能自己动手用幻术更衣。
“老师,帮帮我,让我换一身好看的衣服来。”
雪鸿子自己穿着素面黑边的道袍,身长玉立,头戴元始冠,看着气派极了,鹿正康一身破烂麻衣,披头散发的,看着像是刚下班的丐帮子弟。
“也好,你的道袍早就准备好了,我让赤楼力士带你去主峰老君观,你自取来换上。”
鹿正康倒是第一次听说昆仑宫还有个老君观,等他被赤楼力士驾着云车一路载到主峰,见到了所谓的老君观,这下他就明白了。
这老君观是昆仑宫的世俗势力,人力来源主要是那些走不过寻仙路,无法抵达登仙台的凡人弟子,他们舍不得离开。所以在挑选一番后,昆仑宫留下品行优良的凡人,传授他们一点基础的道法,留着用来处理俗务,伺候修士,或者派出去,在人间王朝建立代理势力。对外就称老君观。
第八百十七章 髯散人
鹿正康也不知道是谁给自己订做的衣服,可能也属于新人福利,可为啥是一身大红色。鹿正康也从没说自己喜欢大红色,虽然他确实有点喜欢大红色……
可大红色那得是结婚时候穿的。
他一身红,就差胸前别一个大团花了。
当然,红归红,这正经是道袍。形制就是道袍的形制。鹿正康换在身上,掸了掸袖子,这是镶了金边的,袖口还有一圈八卦符,很好看。他的道冠是黑色的,倒是与大师伯雪鸿子的道冠一个颜色,然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小修士,没有资格佩戴元始冠,只能戴一顶三台冠。
穿戴完毕,鹿正康在老君观门前张望,果然,天上云楼间,修士们已经往来如织了。
鹿正康让携他来的赤楼力士照旧领他回赤楼去。
等他到的时候,已经能看到许多佩剑背匣的修士,衣着各异,正派、邪派,剑器,剑匣,剑丸,百来人,各有风采,相熟的人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相熟的剑仙们互相是极少言谈的,大家聚在一起,多是沉默寡言之辈,当然,也不乏桀骜跳脱的修士,但在同伴劝告下,明智地保持了安静。
鹿正康来得并不如何有声势,但他大红的道袍也的确是挺出挑的。
有人在一旁偷笑,鹿正康望过去,那些人稍稍收敛一些。
不过随着鹿正康往赤楼里走,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于是偷笑声就有些络绎不绝的意思。
鹿正康不在乎,他四处张望,大师伯不知去了何处,暂时寻他不见,本打算去拜见一下的。而在北面剑碑处,鹿正康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依旧是那么姣好,风姿绰约,他笑容满满的走上前。
走到人家身旁,不经意侧头一瞥,就像是某种巧妙的不期而遇,鹿正康嘴里轻声道:“青宁……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鹿正康不动声色转身,默默离开碑林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畔的偷笑声似乎越来越大了。
鹿正康犹豫着,要不要读档……
周围基本上都是剑修啊,来赤楼看剑碑,或者还抱着交友的心思,一个门派的师兄师姐们领着后辈前来,这也是常有的。似鹿正康这样孤身一人的确是少数。
这会儿,赤楼外,从远及近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哟呵!这儿鸟地方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寒酸?”
鹿正康心里多少有一些欣喜,好家伙,来了个憨子,这下大家就不会把注意力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了。
他往南面牌楼的方向望,来了一个黑袍邋遢的修士,身材雄壮,体格宽阔,须髯浓密漂亮,一对眼睛极有神,身旁跟着的,是脸色平静的大师伯雪鸿子。
众人见到他,反倒是躬身口称前辈,礼遇十足。
鹿正康拉过旁边一个修士,“这位兄台,那人是谁?”
“他你都不认识?”
“我应该认识他吗?”
“天南第一剑仙,曾连斩十位古修,五十年前只身赴西海斩杀孽蛟覆海妖圣,一剑压得万妖殿群妖丧胆,封山百年,这样的人物,你说你应不应该认识一下?”
“那确实得认识一下。”鹿正康点点头。
“这位就是髯散人庸廉衣了。据说和昆仑宫惊雪真人有一段纠葛。”
“什么纠葛?”
“无非是争抢赤楼第一呗。听我师父说,上一次赤楼斗剑,髯散人与惊雪真人鏖战六个月,剑术剑理登峰造极,几乎穷尽天下剑道。这一次,他们还是会斗剑的,你看着吧!”
这样一个外人,对昆仑宫长辈的了解都比鹿正康仨人更多,不得不说,有时候当局者迷的确是因为信息不对等。
鹿正康同弗道子的聊谈中并不如何涉及某个人的名气,但天南第一剑仙,这样的名号,在弗道子口中,是属于昆仑宫雪鸿子的。
“上次斗剑,是髯散人赢了?”
“对啊。险胜一招吧。”
鹿正康点点头,“难怪。”难怪大师伯说自己不是天南第一剑仙。
有机会让外道身把这个什么髯散人弄死得了——鹿正康也不乏恶趣味的遐想。
当然,也就是开玩笑。鹿某人最欣赏堂堂正正的对决,可能是受童年的影响吧,当初看电影的时候,就很讨厌那些在决斗前暗算的人。
在决斗中死,其实算鹿正康比较认可的一种死法,假如他自己是死在决斗中,绝对会感到酣畅的。
天南第一剑仙——为了荣耀斗剑,也是修士的快乐。
雪鸿子也看到了鹿正康,赤楼里没有密集的人群,大家分散得零零星星,他一抬眼就见到了自己的小弟子,“来!”他招招手,鹿正康便快步走过去,身旁的修士还因此愣了一下,喃喃自语,“是叫你还是叫我?我也想和这两位剑仙说话……”
“庸道友,这位就是我新收的弟子了。小鹿,这位是髯散人,是老师的多年好友。”
鹿正康作揖,“见过前辈。”
髯散人虽然在老朋友面前咋咋呼呼,看到赤楼都不忘嘲讽两句,然而他在小辈面前却是很严肃,“不错。”他倒是言简意赅。
雪鸿子对鹿正康摆摆手,“你自己去玩吧,多和这里的同道说说话。认识一些朋友,以后出门游历也好有个照应。”
“我却是不乐意交友的。”
髯散人闻言默默点头,雪鸿子无奈地摇摇头,“年轻人总是有话题聊得来,你莫学这个髯散人,他一辈子也没个朋友,到处都是对头。”
鹿正康笑问,“老师与这位庸前辈不是朋友吗?”
雪鸿子认真地纠正,“不是朋友,是对手。”
鹿正康摇摇头,告辞离开。
他同这两位世间绝顶的剑仙一番谈话,没能逃过再次其余修士的耳朵,不一会儿,就有人凑上来,鹿正康说着不想交朋友,可真正聊起来还是很让人感到亲近。
忽得,他闻到一股松节油的气息。
有人在他身后轻笑,“你在这里会朋友,不怕弗道子吃醋吗?”
鹿正康回头,看到青宁子,还有她身后几个年轻的同门弟子,这番相遇,又出乎他意料。
“你可来晚啦。”
“可不晚,再晚些就见不到你,说不定就跑出去饮酒耍子了呢。”她笑得大方,鹿正康也发觉她比以前更洒脱了许多。
“我不看到你可不会走。”
“平白说这些话,真是讨打!”青宁子摇摇头,“我去观摩剑碑,等你有空了,我们再聊聊吧,对你,我现在可好奇得紧!”
她带着同门师弟师妹们离开,鹿正康对周围人笑了笑,说一声,失陪,径直缀在青宁子身后。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鹿正康现在又何尝不是好奇青宁子这两年的经历呢。
第八百十八章 相见欢
青宁子侧头看鹿正康追了过来,她无奈地摇摇头,对同门后辈吩咐,“你们自去观摩剑碑即可,莫与他人冲突了,在赤楼里,也莫高谈阔论。”
机灵的后辈们好奇的打量了鹿正康一眼,便结伴离开。
鹿正康站在青宁子面前,露出笑容。
“怎么穿大红的衣服,是要来娶我师哥吗?”
“你倒是惯会开玩笑。怎么样,我说过,仙缘大会,我会找你的。”
“结果可是我找到的你。”青宁子半是叹气半是好笑,“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很好啊,昆仑宫二十五代三弟子,怎么样?是不是门当户对?”
青宁子捂嘴笑了一会儿,“门当户对?你本可以来我青莲剑宗的。”
“那不行,那岂不是让你当了我师姐了吗?”
“你却是个从不肯被占便宜的。”青宁子摇摇头,“那赤天魔主,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有机会,一起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只是担心苍生百姓。”
“百姓好着呢,他们用不着我们操心。说不定还觉得我们狗拿耗子呢。”
“赤天魔主可是掳走了三千多万百姓。”
鹿正康与青宁子漫步,从赤楼西墙门柱间穿过,站在白玉台边缘,眺望翻卷的云海,“了不起吧?”
“你也是惯会说些俏皮话。”青宁子本来很挥洒如意的样子,她是想把自己想说的,想问的,一个劲全倾诉出来,就好像提着关刀把这个小贼杀得左支右绌,可现实和想象毕竟有出入,她面对鹿正康,慢慢的也不知道如何继续对话。
二人不约而同望着天际线,大地辽远仿若无垠,在这里能眺望到西海和北方苍茫的雪原,人间百色,仿佛只手便能掌握,可立在层云岸畔上,一时间也难言语。
鹿正康低声说,“青宁子,我时常想起你。”
“我可不曾有暇想你,托某人的福,我师哥闭关至今未出,积累的杂事俗务便都让我一个人经手了。”
“你确实比以往大方了许多。”
“你却比当初孱弱,还想着欺负人吗?”她也轻声呢喃。
二人相谈,用术法隔绝了音声,外人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侧头的时候,一个板着脸,一个总是微笑。
鹿正康说,“你笑一笑,莫让人觉得我是在纠缠你。”
“讨打,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就这么在意当初的小误会?”
“你当我不是一个小女子?”青宁子果真轻笑起来,抬起袖子,鹿正康瞥见她袖口里探出来的手指,指甲盖仿佛透过白纱望见的素月,轻轻颤抖着,如宽袍大幕间飘飞的流萤。
不知这样的手掌,会有怎样的温度。
鹿正康转回头,依旧看云,“青宁子,你要参加赤楼斗剑吗?”
“那是当然的。”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还是结丹期吧?”
“怎么?觉得我资质愚钝了?”
真正有抱负的修士,都是盼望着一品金丹的,而想要一品金丹,便要追求一个绝佳的时机,灵机一来,金丹自成,可这样的灵机,有些修士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在结丹期停留,实在是很寻常的事情了。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也要参加这次斗剑的。”
“正好,我可以报仇啦。”青宁子摇摇头,鹿正康猜不出她是什么心思,似乎是在记仇,只是语气又更类似玩笑话。
“那可不一定。”鹿正康微笑,“手下败将还出此狂言,到时候别哭鼻子就好。”
青宁子甩甩袖子,“你这人。”她背过身,“不同你闲话了,你回去好好修炼吧,别到时候结丹期都没能成就。”她三两步走开去,鹿正康赶忙追问一句,“明日你还来赤楼吗?”
“可说不准呢。”她站住脚步,略转身将侧脸朝鹿正康展示,瞳孔仿佛白石溪水一闪而过的黑鱼,只晃了一痕细微的清波,旋即便躲入睫毛浓深如草盖的影子中去了。
鹿正康仍旧没看懂,她是答应了,还是不曾答应。
他沉默看着她的背影,坤道的风姿是临崖落雪的柏树林,甚至不能加以绰约的修饰,只是有恬淡清净的风往来如梭,走过的道路里留下松节油的气味,仿佛森白剑刃上的一粒碎冰。
“你说你是小女人,这句话,必然是在开玩笑的。”鹿正康点点头,他也意识到,自己更应该努力修行了,总不能真的像青宁子说的,到了法会的时候,他还没晋升结丹。
大师伯已经告诉他下一步,先练剑术,至于练剑术能不能成就剑心剑气,看个人造化吧。
鹿正康看看周围,修士们对他很好奇的样子,那也无妨,他得失陪一会儿了。
……
赤楼力士载着鹿正康回到登仙台的时候,还不到晌午,他看到在田梗上张开手臂慢慢行走的陶然子。
“二师姐,怎么一个人?”
陶然子反倒诧异地看着他,“你不也是一个人吗?要不要手谈一局?”
“不了,我还要习练剑术呢。”鹿正康自信满满地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手头没有一柄真正的剑器。
陶然子摆摆手示意鹿正康莫在眼前瞎晃,她一个人在田埂上慢慢走,摇摇晃晃,就像是被风吹起来的荷叶,在半空打旋。
鹿正康在原地发呆了很是一会儿,本打算马上动工赶制一柄剑器,不过他看着小师姐的背影,倒是觉得不能留她一个人这样孤苦伶仃的模样。
“二师姐,待会儿一起吃饭吗?我下厨!”他高声问。
陶然子乐呵呵地转身答复,“好啊!”
她的三餐是由七师叔负责的,但今天中午,看样子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有人请客当然再好不过。
鹿正康点点头,表示区区午饭包在我身上,“在大师兄住处开饭!”
陶然子挥挥手表示收到。
此时,玄游子正躺在床板上,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翻看一本志怪杂记,鹿正康一进门就很严肃地走到他身边,伏身直盯着他。“大事不好啊!”
“咋了咋了?是不是大师伯要秋后算账?还是他去向老师那边告状了?”
“大事不好就在于啊……”
“在于啥?”玄游子挠头,抖落一堆头皮屑。
“在于今天中午可能要多一双筷子,我们的食物貌似不够吃。”
“那怎么办呢?”
“这样,大师兄你去找点鸡鸭鱼肉来,顺便给我带一把剑。”
玄游子嗐了一声,“说得这么弯弯绕,不就是要练习用的飞剑吗?我带你去龙穴走一趟就是了,想要什么飞剑没有啊。”
原来新人福利还包括飞剑法宝的吗?昆仑宫,永远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