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矛盾
李欧提交报名表的消息只是给宴席上多添了一点笑料,令导师脸上多添了一份诧异。
因为李欧和有人性的机甲一事实在是太出名了。
这次报名机甲大赛,是贵族的玩乐还好,要是真为了制作有人性的机甲……
“听说他跟栾蔷都有选修机甲制造。”
“不会吧?发现市场上根本没有说人话的机甲卖,就想自己造一个?”
“哈哈哈哈,这就是青春啊。当年我也整天肖想阿尔伯特殿下会爱上我呢。”
李欧捏着嗓子对栾蔷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随后愤慨地说道,“等我们的爱丽丝号完成,吓掉他们的牙!”
“爱丽丝号?”栾蔷探出头来。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又神圣又美丽吗?”李欧抱臂,自我陶醉。“啊,引导误入妖精之森的女神,爱丽丝!她美丽动人的身姿每晚都会潜入我的梦中。啊!爱丽丝!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快来吧!我已为你准备了浩大又华美的婚礼。”
你之前明明说它威武霸气什么什么来着。栾蔷说:“你不如问问它是否喜欢这个名字。”
“哎?”李欧对着刚完成的手臂,十分疑惑。
“它已经有意识了。你可以直接与它对话。”
“真的?我还以为要等到全部完成才会出现呢……如此一来,不就成为残疾人了——啊——”李欧只低声吐槽了几句,便见那条机械臂的小臂突然拐了九十度弯,一巴掌拍在李欧脸上。
李欧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打人不打脸啊!哎……哎?!”
脑筋灵光一闪,也顾不上被打出红印的脸,李欧以他毕生最为快速的速度完成爬起—跑到机械臂前的流程。“它刚刚打我了!”
“它真的打我了!”
栾蔷被热情烫退了几步,直接伸手将机械臂扔过去。李欧一个打滚,精准无误地接到手中。“温柔一点,这可是我的女神。”
话音刚落,机械臂又运转起来,一巴掌拍在李欧脸上。
“好吧,你不喜欢爱丽丝。那蒂娜、海伦、瑞卡莉、吉安娜……”
李欧每说出一次,便被机械臂打一次。真亏他还能滔滔不断地报出名字来。
智脑准时响起闹钟。栾蔷背起包,“我先回去了。”
往日总会拦着不让栾蔷回家的李欧如今已沉浸在他的情人怀中。
走出仓库栾蔷才开始查阅自己的通讯。每日店铺的报告都会发到他的智脑里。栾蔷看完了报告后,发觉还有一条通讯。
【德丽莎·阿波卡利斯:工作完成了吗?今晚有音乐会。】
【栾蔷:今晚我要制造人偶,仓库里不够用了。】
【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人偶明天也可以做(=^▽^=)】
【栾蔷:我想今天做。】
发完栾蔷就关闭聊天框,登上了回家的飞船。以德丽莎的情商,今晚应该不会再打扰他了。
小蔷率先坐到副驾驶位上,“你不喜欢她?”
“没什么感觉。不过……”栾蔷眼神晦涩不明。
从半个月前,德丽莎就不让他再带着小蔷了。
一开始,是说音乐会场不允许携带除智脑外的其他物品。
后来,游乐园、海边、赏花会……只要有德丽莎的地方,就不允许带着小蔷。
那么栾蔷为什么要去呢。
他又不懂音乐、不懂赏花、不懂看画。答应邀约只是为了增长见识而已,而这个过程如果没有小蔷陪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不如回去快点把机甲完成……
今天的快递该到了……
……
另一边的德丽莎盯着头像黯淡的蔷薇,哪能不知道栾蔷的意思。她放下智脑,询问正在倒茶的女佣,“丽安。”
丽安放下茶壶,“在。”
“我美吗?”
“小姐的美貌足以令蔷薇失色。”
“那我就是性格有缺?”
“不、怎么会。”女佣被这问题吓到了,她贫穷的知识库无法支撑她说出适宜的夸耀之言。
还好德丽莎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好了,退下。”
她也没理会女佣,径直走入飞船。期间德丽莎一直看着星海,不发一言。
直到语音提示本家到了,她才整理好自身的裙摆。阿波卡利斯的本家与德丽莎拥有的府邸不同,光从主道上散步是看不见花园的。他们有专门供给给花草的种植园。而本家的主干道边几乎全是雕塑,各式各样动物的塑像,当然也包括存在于宇宙中的异族。
德丽莎的父亲雅克·阿波卡利斯文已等候在书房里。
一见他,德丽莎就抱怨道,“父亲,栾蔷又无礼又古板,他真的拥有蔷薇家族的血统?”
雅克面对女儿时,倒是温和许多。可久居高位还是令他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脸也是经历过岁月洗礼的脸,右眼睑下还有一道疤。那是他早年闯荡星海的勋章。“怎么了,我的德丽莎。难道被誉为交际公主的你要弃权了吗?”
“当然不!他越抗拒,我就越期盼臣服于我的时刻。”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边欣赏玫瑰,边品味月色。”
“话虽如此,父亲,我总觉得栾蔷有点奇怪。”德丽莎犹豫道,“他身边有一个人偶,栾蔷很喜欢它,总是把它带在身边,他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蔷。”
“然后呢。”雅克没有任何意外,让德丽莎去接近栾蔷正是他的命令,他当然了解栾蔷的资料。
“起初我只是把人偶当作一个爱好,世上有特殊爱好的人并不罕见。但是……怎么形容呢……他好像并不仅仅将小蔷当作人偶。”德丽莎说,“他给它换衣服,这不算什么。可他还给小蔷喂食、与之说话。哪怕是再喜爱人偶的人,也会明白人偶就是不能进食、不能呼吸、不能说话的死物。栾蔷太不正常了,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不正常,反而觉得想将其带入现实生活的我不正常。这我……”
德丽莎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连指甲嵌入手心都丝毫未觉。
“德丽莎。”雅克及时打断了女儿的抱怨。
“抱歉父亲,我失态了。”
三十六.蔷薇星
作为自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德丽莎,清楚地明白刚才的失态之举。若非父亲打断,她就要如诸多平民那般抱头蹲在角落恐惧。
不能恐惧!阿波卡利斯能自星海的诸多家族中脱颖而出,靠的便是勇气、无畏!
“我送你的戒指,不要摘下来。”雅克说。
“我一直都随身携带着。可父亲,这个戒指有什么特别作用么?”
雅克抬起德丽莎佩戴戒指的手,“它中间镶嵌的红宝石内还藏有一块陨石的碎片。”
“陨石?!”
“不错。陨石没有其他功能,它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隔绝精神力。”
德丽莎疑惑地问,“精神力?就是现在被列为3s级别的课题?”
所谓的3s级别,即是重要性s、危险性s、研究难度s。目前星海里3s级别的课题只有两个。
“没错。”雅克从座椅上站起身,面对窗口。“精神力,是一种无法被肉眼捕捉、甚至无法被机器识别的力量。目前我们对精神力的理解,也是从古籍中得来。”
“既然是有如幻影的力量,为什么……”
“它不是幻影!”雅克语气加重几分,“幻影是他人无法论证的注定消失的事物。可精神力存在的证据就在我们眼前!”
德丽莎的脑细胞飞速座运转,“难道是……”
雅克目视远方,“就是蔷薇家族。德丽莎,你没有进过蔷薇星,所以你无法想象那个家族是什么样子。我去过一次,在我尚且是一位年轻的雄狮时拜访过。”
其实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阿波卡利斯家正处于选举的紧要关头,如果选上了,就将成为联合会的理事国。选不上,就将面临来自亨克尔家的报复。
即将被顶替的亨克尔家当然不会投他,而与之交好的异族也不可能投下宝贵的票数。其余的家族该游说的游说了,只剩下未出现于会议桌上的蔷薇与扶桑。
于是,我第一次踏上了蔷薇星。
“那真是非常美丽的星球,各色蔷薇竞相开放,飘散于空中的蔷薇香即使隔着飞船的铁板也令人陶醉。”
“但是,美则美矣。”雅克叹道,“却无活气。”
我其实是投了拜贴的,可蔷薇家族并没有任何回话。只差临门一脚的阿波卡利斯不能就此错过机会。所以我单独开了飞船飞到蔷薇星的上空。
如果是正常的星球,是可以将此举视为侵略的。而我明知如此,也还是行了侵略之举。
我在上空等待着,等待着。却始终没有回应。
时间过了多久呢?久到茶水都无法润湿我的喉咙,干燥与苦涩侵染了所有唇舌。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驱逐?还是迎接?
等待结果的过程十分漫长,我甚至有考虑过蔷薇家族是不是作息与众不同的那一类。
难道要就此回去吗?
剩下的还有扶桑……
如果能得到扶桑的那一票……
不不不。自己硬闯蔷薇星的行为已经被摆在诸多家族的议事桌上。他们有些会叹息自己鲁莽,有些则欣赏他的野性。
可一旦自己逃了,那就是懦夫!半途而废的逃兵!注定一事无成、只知道说大话的废物!
既然来了,就不要后悔!
我就在蔷薇星的上空停留了三天。吃食没了,就让手下运送。
是被我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吗?还是厌烦了呢?三天都未曾变化的蔷薇星突然打开了大门。
无数蔷薇整齐划一地倒下,为铺设开来的道路让出位置。而在道路尽头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色燕尾服,胸前佩戴着盛开的白蔷薇,看上去像是管家一类的角色。他自路的一边走向另一边,对着自己说,“阿波卡利斯的家主,请进。主人同意与您见面。”
“我从他身上读到了传承千年的傲慢,当时我甚至想着,总有一天会让蔷薇星低头。”
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殆尽。我走在花田间,问道,“请问住宅区在哪儿?”
贵族的本家星,未必都会住着家族成员。因为那便注定无法商业无法发展。商业无法发展的后果便是一系列配套设施会落后于时代最尖端水平。人成天居住于安乐窝会退化。所以在本家星里放置一个住宅区,收留平民算是宇宙惯例。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询问住宅区在何处。蔷薇星上全是花海,放眼望去没有一栋高楼大厦。由于没有高楼大厦相衬,空中散乱的星轨也显得孤独寂寥。
然而在我提问后又过了许久,管家还是没有回话。他在说了第一句话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他的脸色灰败,作为管家保持着这种脸色无疑是失职之举。
我又试着问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始终都没有答话,仿佛其出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带路。
走了大约三十分钟,我总算看到了住宅。那是一个高七层楼的巨大别墅。别墅顶楼也被开辟成花田,种植着黑蔷薇。再往下,每层楼的外侧都种植着不同色彩的蔷薇花。
临近府邸,我也渐渐看到了一些佣人。他们目不斜视,或推着园艺车,或拿着园艺剪,头抬也不抬。而佣人与管家间,也并未发生问好的举动。
这不符合礼仪。
而我也渐渐感觉到哪里不对,就算是再力大的佣人,连续十分钟拎着半人高的水桶也会喘气。再不济也会换个姿势。
可那个搬运水桶的佣人已保持了十分钟的动作,连角度都没有不同。
忽然,嗑噔一声,水泼洒了一地。原来那个佣人撑不住,终于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旁边的佣人也各干各的,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管家,也只瞥了一眼,继续给自己带路。
谁都没有理会那个晕倒的佣人。
而就在一分钟后,另有一人推着推车跑过来,他将倒下的人搬上车,自己则清理着现场留下的水渍。最后清理完成,他便推着推车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客人。
这简直像……
这简直是……
人偶。
三十七.鬼神号
“我见到了蔷薇家族的家主。”
蔷薇家主拥有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的面孔。长相,大概便是登上荧幕都绰绰有余。
说实话我很震惊,因为据说现任蔷薇家主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走了人生一半的路途后都不该是这幅相貌。年轻、稚嫩、柔软……恰如刚入花期的花朵那般明艳、亮丽。
他坐在主位之上,身旁只有一个管家。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仆人。而整个用来接待来客的主厅也充满了死寂的味道。我的心也随着空气中弥漫开的肃穆所感染,逐渐沉了下去。激动、喜悦、疑惑、恐惧……全都化为了花的养料,被其根茎吸食。
在那种环境下,便是连愤怒都会被冰冻住。
“雅克·阿波卡利斯。”
“是。”
“我们会帮你实现愿望。”
那种语气、那种神情……是多么的傲慢啊。我们之间的对话,根本不是谈判桌上的谈判,而是主人对仆从的恩赐。
“后来即使我成了联合会的一员,也始终忘不了当日的场面。狼狈、丑陋、被当做蝼蚁一样的目光看着……我想知道蔷薇家族的秘密,因此我搜集了许多有关他们的资料。可太少了。从那些流传出来的事迹中,我们只能知道他们家族与精神力秘法有关。”雅克说。
“除此以外,我连他们本家有多少成员都不清楚。”
“精神力秘法?”
“没错。据说与蔷薇家族相处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疯狂,成了只听他们话的疯子。”
“啊。”德丽莎这才知道父亲赐予的宝石意味着什么。与蔷薇家族相处的人会成为疯子—这是蔷薇家族的精神力秘法—栾蔷是蔷薇家族的血脉—与栾蔷相处的自己也极有可能疯狂。因此,父亲才给了她可以隔离精神力的陨石。
而对于明知危险,还派自己女儿接触的举措,德丽莎没有丝毫怨言。这是自小便传输给她们的教育。她身为阿波卡利斯的公主,享受了家族带来的福利,自然也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样的家族……为什么会放任他们的血脉四处流浪?”
“不知道。”雅克郑重道,“可从他们寄过来的蜂蜡看,栾蔷毫无疑问地被关注着。我们不能错失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父亲。”
“靠我们的小公主了。”雅克和蔼一笑,“好了。先放下烦心事,去喝一杯温暖的红茶如何?”
“荣幸之至。”
……
机甲完成的那天,与往日的天气并无不同。似乎是星球的特殊环境,栾蔷还没见过它的四季变换。
而顶着红肿的脸颊,李欧也终于为他的梦中情人找到了合适的名字。
“鬼神号”。这是他在遭受无数巴掌之后才得到的名字。李欧本人对此很不满意,认为它一点也不优雅。可鬼神号都点头了,他也没什么资格说不。
鬼神号比常规机甲要小上一圈,正常机甲的高度在十米左右,而鬼神号只有八米。它的重量也比正常机甲要轻三分之一。据栾蔷说,是鬼神号自己想“减肥”,如果用厚重的矿石,它反而会不高兴。
制作一个有人性的机甲,真是痛并快乐。在意识诞生后,鬼神号便对自己身体构造挑三拣四。又是不用劣质燃料、又是嫌弃太脏之类的。
本着情人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李欧自然只会回答“好好好”。于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花了超出预算十倍的价钱。
还好这多出来的花销都是李欧支付的,不然栾蔷一定要教鬼神号好好学习、了解父亲的苦楚。
测试时,鬼神号也是爱理不理的模样。李欧下一个指令,往往要喊三遍,它才应声。心情不高兴的时候,一定要李欧喊“鬼神大人”才会动一动。
眼见太阳逐渐西沉,栾蔷忍无可忍地将李欧锁进仓库。“你这要测试到何年何月?!”
“不!栾蔷!你不能拆散我们!”李欧在仓库内声嘶力竭地喊。
小蔷轻轻一跃,打开了声波屏蔽仪。
栾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扭头对准备开溜的鬼神号说,“我能造出你,也能毁了你。”
鬼神号迈出的脚默默收回。栾蔷走到它面前,“你应该清楚,没有我,你与外面的废铁没什么两样。是我赋予你意识,当然,我给你的我全都可以收回。要不是时间紧,你以为我会在这里跟你废话?”
如果鬼神号会画画,它一定会画一个头顶小角、手拿三叉、甩着尾巴的大恶魔。而那恶魔的脸正是栾蔷的脸。嘤嘤嘤……
等李欧从禁闭里出来时,就看到蹲在角落抱膝垂头的鬼神号。李欧顿时心痛无比,“我的女神!他欺负你了吗!我马上……”
话没说完,又是一巴掌拍过来。
还能打我,看来心情不算糟糕。李欧心想。
栾蔷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智脑。“我测试过了,腰部的活性还不够,眼部最好加上红外线感知仪。胸甲的零件要加点润滑油。还有一个月,抓紧时间。”
李欧立刻双手护在鬼神号前,“改装、测试都可以。但你不能伤害她!”
栾蔷笑了一下,“不妨问问鬼神号是怎么想的?请问我有伤害你吗?”
鬼神号疯狂摇头,机械声愣是汇成交响曲。“李……欧……”
李欧捂住心口,“她喊我的名字了。亲笔的,你想吃些什么东西?什么矿石我都会给你买来!说吧!糁星矿还是弧森矿,濮阿基德的润油也不错……”
这次没等鬼神号出手,栾蔷直接泼了盆凉水倒他头上。“剩下一个月我要好好调试,如果没事你别来打扰了。”
“哎?!不可以!我们可是同伴!怎么能抛弃同伴自己享受鬼神号呢!”
“你只会拖延进度。”栾蔷低声道,“一个月后保证给你完美的鬼神号。”
“真的?”李欧悄悄偷瞄着栾蔷。
“还是说你希望在一个月后的机甲大赛上,看心爱的梦中情人被打得体无完肤?就算我们申请的不是战斗机甲,表演赛总是要做的。”
李欧想了想表演赛上鬼神号被其他机甲“欺负”的场景……
“好吧。”
三十八.开幕
“闭关一个月?”德丽莎面色不显,女佣却战栗着。无他,小姐的指甲已开始不自主地摩挲着杯壁,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前兆。
因此,女佣的回答也吞吞吐吐。
“是、是!栾蔷大人说、说他要专心改良鬼、鬼神号……”
“鬼神号?哦……就是为李欧研发的机甲对吧?”德丽莎自然清楚李欧背后的那点破事,他年少时迷路,找回来后就喊着有个给他讲故事的机甲。
如果是这样,还不足以成为笑柄。保姆机器人也同样会给幼儿讲故事。可李欧千不该、万不该,硬要说机甲是人!
机械怎么可能是人呢?
同样,人偶怎么可能是人呢?
就因为这种荒唐的想法,栾蔷才决定帮他的吗?
荒谬!
两个疯子!
精美的茶杯瞬间砸在女佣脚旁,碎片划伤了女佣的腿、手。可她一动也不敢动。
独自生了闷气后,德丽莎才打开智脑。“替我准备两个机甲大赛的特等席位。”
她倒要看看栾蔷做出来个什么。
……
机甲大赛开幕的当天清晨,李欧顶着一双黑眼圈站在仓库前转转悠悠。他昨晚没睡着,精神现在还处于亢奋状态。
可精神处于亢奋状态,不代表他身体也是。
他的大脑已无法给予足够运转,嘴更是卡机一般机械重复着“女神、女神、女神……”。
李欧对着时钟,一遍一遍数着时间。每过一秒,他就会喊一次,仿佛这样就会有个女神从天而降一样。
哦……还真从天而降了。
嗯……嗯?
伫立于自己面前,挡住日光的机甲……不正是……他的梦中情人吗?!李欧瞬间一个机灵,反射性整理了领结和衣角——为了开幕式上撑场子,他特地换了一身正装。
鬼神号也变了一个样子,如果之前它还是一只丑小鸭,现在它已是个白天鹅。原本黑咕隆咚的地方都被精心上了色。机甲现在是白中带金,颇有骑士风范。栾蔷那家伙审美还是不错的嘛。
“时候不早,出发吧。”栾蔷从仓库里走出,打了个哈欠。他身旁的小蔷倒是完全不累的样子。
废话。活都是栾蔷干的,小蔷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睡觉。身子骨都酥软了。
他们走上飞船,鬼神号也顺从地跟在后面。栾蔷直接找了座位躺着,“我先睡一觉。开幕式交给你。”
“我?”李欧指着自己,瞪大眼睛,“你不上台?”
“我不想被骚扰。”
“难道我想?”
“想成为女神护花使者的是你,不是我。”
栾蔷说完,竟然就熟练地睡了过去。不论李欧怎么喊,都喊不醒。
最后李欧绝望地双头抱头,“可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介绍爱丽丝啊!”
机甲制作李欧基本没有参与,什么零件、性能、秒速多少米等等他一概不知。
这时鬼神号伸出右手,李欧以为她又要为“爱丽丝”的称呼抛来爱意的拳头,可鬼神号只是将右手摊开在李欧身前,替他开了一个光屏。
李欧好奇地看了看,绝望不翼而飞。这光屏上流动的全是鬼神号的具体资料。
“不愧是我的女神,您一定不忍心让我丢人现眼。”
鬼神号右手张了张,又缩了缩,最后伸出一根尾指弹了李欧的脑壳。
二者相处得颇为愉快。
可随着与会场距离的减少,李欧又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他害怕给自己的女神丢脸。
鬼神号无言地看着李欧左转右转,又是对着镜子坑坑洼洼背着演讲稿,又是拉着自己的下巴,试图让其看上去更稳重一点。“啊~好紧张~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为什么栾蔷不入场啊!他才是正宗的设计师不是么!”
忽然飞船传来“正在进行检测”的提示恍如闹钟。李欧同手同脚地带着鬼神号走下飞船。
在他走后,栾蔷才睁开眼睛。他打开机甲的电视屏,里面正转播着机甲大赛会场。他看到李欧同手同脚的样子,看到周围人对鬼神号抛去的好奇的眼神。他看到坐在观众席的德丽莎,看到了同坐在那里的其他人类。
“快开始了。”栾蔷凝视着屏幕,缓缓说道。
屏幕里的观众看着机甲,屏幕外的栾蔷却看着观众。
这一个月,栾蔷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真是正确的吗?
他曾犹豫过、曾考虑过、曾后悔过,可最终他还是做了。
或许自私正是人类的天性。
此时,栾蔷无比期望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
礼炮声不绝于耳,自会场放出的礼炮甚至扰乱了机械的正常判断,好几个飞船响起了入侵警报。而这些飞船自然被安保人员请出了星球,让其逗留于星海中。
原本的机甲大赛是有彩排的,可前几届时常发生彩排导致机甲损坏的情况,而且近年来观众更喜欢看“真实的反应”,于是机甲大赛的主办方干脆取消了彩排,全程让参赛者赤膊上阵。
因此,参赛者的个人素质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些连话都说不全,有些面对数以万计的观众也能侃侃而谈。或许比起机甲,观众更喜欢看参赛者的笑话也说不定。
李欧一开始也是紧张的,不过等他踏上红毯,就自动进入了“营业”模式。多亏他那手握诸星的领主父亲,李欧的应酬可能没有德丽莎那般频繁,却也绝不算少。可他又不是八面玲珑的类型,小时候闹出了不少笑话。对此,李欧渐渐总结出应付宴会的办法——微笑、寡言、别人说什么都附和应是。
而这次,他也面带笑容迎接记者的采访。李欧面对着浮在半空的相机,眼前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我是李欧,这是我的参赛机甲鬼神号。她具有相当优异的性能……”
其实鬼神号给他看的参数,李欧早就忘在了脑后。不过没关系,闭着眼睛吹就好。
吹到后来,连记者都有些尴尬。他几次想把话筒移开,却又不能强行打断采访。毕竟是他自己选的人,哭着也要完成。
在李欧说到“鬼神号时常陪自己聊天,还时常跟他约会时”,记者忍无可忍,打断了这个神经病。
“好的。以上就是2873号李欧选手的赛前采访。如果感兴趣,请别忘了你们手上的投票机哦~”
三十九.火场
火苗是骤然窜出的。
按常理讲,如此巨大的火势早该被眼睛看见了才对。
这个机甲大赛的会场共有五千三百五十人。五千三百五十人至少拥有一万零七百只眼睛。而若是算上机甲以及异族的眼睛,便是比一万零七百只还要多。可如此多的眼睛,却发现不了逐渐升起的火苗。
要说理由的话,也必不可少。比如阳光太过猛烈、比如机甲过于炫目、比如嘈杂的声响掩盖了火苗的噼啪声、比如台上的……让人以为是特殊表演的火光。
然而再多的理由,也无法抹去眼睛没有贯彻其指责的事实。如果双眼不能完成“看见”的功能,还不如将其挖去了吧?
起初,观众以为是参赛者的特殊表演,他们还挥舞着加油棒为其助威。然而镜头转移到表演主人的脸时,却是出乎意料的震惊。
于是,有人发现不对了。感天动地,即使他们双目已盲,大脑似乎还留有一小块地方保持运转。他们发现了会场内的火焰,闻到了不知何时遍及各处的焦烧之味。
“着火了!”
嘈杂的人群犹如锅中热油,瞬间被三字所引燃。用以庆祝的旗帜成为催命符,牵连于二者间的引线成为火苗蹿升的爬架。
自场馆各处洒下了雨。那是会场自带的灭火设施。可这点雨只是杯水车薪。参赛者六神无主,而他们制作的几乎没有应急处理的机甲缺点于此时暴露无遗。
ai已对现场状况发出判断。他们遵循着指令举起水枪,可它们的水枪被主人替换为花筒,只喷射了些许鲜花出来。而以战斗为目的的机甲,则对热能量迅速反应。它们甚至打算掏出电磁枪往来源攻击。
不过机甲大赛出赛的机甲都有严格规定,电磁枪并未造成什么损伤。而会场内逐渐陷入暴乱的机甲们也只是困于兽笼的雄狮——它们展览的场地是在经过特殊处理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内。墙壁虽制成了透明色,却很坚固。
暂且不管里面机甲怎么斗,外面的观众席已乱成了一团。通往外侧的逃生通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临时起飞的飞船三两相撞。从飞船的机板下伸出的手只是被更多人践踏。
“小姐,走这边。”德丽莎在混乱中稳住身形,她本人有如蝴蝶一般在人群里穿梭。座驾里的护卫很快就会发现场馆事故,如果乱跑只会拖延她的救援时间。
果然她忠诚的护卫队很快抵达现场,他们以人躯作为保护公主的城墙。德丽莎一边往自己飞船方向逃跑,一边问着手下,“栾蔷呢?”
作为鬼神号的设计师,栾蔷没理由不来现场。
“他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名单上。”
“没有出现在名单上?”
德丽莎往场地中央的展览区看去,鬼神号灵巧地在诸多机甲内穿梭。而李欧正趴在隔断墙上。
蠢货,不知道逃命。
但确实没有栾蔷的身影。他真的没来?
难道制作机甲只是日行一善?
而正在她寻找栾蔷踪迹之时,平添一声巨响。原本就混乱的场馆更加沸腾。而且随着轰响,一直隔离机甲的保护屏障直接炸开,被ai操控的机械可不管什么紧急备案,拿出电磁枪开始对轰。
如果火灾只是引发恐慌,尚未造成巨大伤亡,那么机甲的涌出便是在场人员的货真价实的灾难。人类之躯,怎么抵得住比他要大上百倍、千倍的机械呢。即便是不不小心地踩踏、或是战斗模式下的翻滚都会引来一系列崩塌。死在它们脚下的、死于坠落的、死于高墙的不计其数。
李欧正拍着隔断墙,忽然墙碎了,碎片夹杂着火星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可他只是一手捂住额头,在慌乱中喊道,“爱丽丝!爱丽丝!”
浓烟滚滚,呛得他一阵咳嗽。场馆的工作人员到底在做什么?李欧心里着急,四处寻找着鬼神号的身影。
突然他的手被抓住。李欧下意识甩手。
“别乱动,是我。”
“栾蔷?你不是在飞船上?”
抓住李欧手的人正是栾蔷,“我看会场出事了,不放心你。快走。”
“不!爱丽丝还在里面!她很危险!”
“她比你安全多了!”
“不!!!我的爱丽丝!”李欧哭喊出声,栾蔷一个手刀拍过去。
作为长时间生存在荒野上的人,制服一个不怎么锻炼的小公子轻而易举。
栾蔷扛起李欧回到飞船。他并没有选择飞走,这时候选择起飞与自杀别无两样。火势暂时烧不到飞船这儿。
而且……
失控的机甲四处飞窜,它们互相争斗着,有些是毫无目的地乱走,有些还沿着程序设定进行着表演。
其中一个机甲便是被主人设定了互动程序。
程序很简单,在规定的时间伸手,抬起最近的人,将他放在自己头顶,并戴着他飞行一圈。
大概是计算好表演时间吧,这个机甲准时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可它的主人早已不知所踪,于是最近的人就变成从它脚旁跑过的人们。它伸出手,让机械臂着地。可落地点并非被清空的表演场,而是被蚂蚁占据的热锅!
机械臂从天而降,匆忙奔跑的人群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浓烟遮挡住视线,太阳光又被挡住。他们只能茫然地抬起头颅,看一个大五指落下。
机灵的人抓紧用最后时间狂奔,呆愣的人只会停在原地。
几秒后,他就会死。
穿一身运动衣的少年几乎预见了自己的死期——就在那手掌落地之时。
黑影越来越大,落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忽然,手掌不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额……嗯!”
收到指示的少年慌不择路地跑出去。他甚至没敢回头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跑着跑着,想着离会场越远越好。
而直到他跑出了会场,将浓烟甩在身后,才有机会想起刚才的事。
那个声音……
好像机械音。
可机械音也会带有语气吗?
少年遥望火场,逐渐放弃了思考。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十.采访
空旷的仓库、无所事事的机器人、散落一地的零件……一切都显得懒散且无趣,唯有时钟的指针还锲而不舍地转动。
硕大的光屏内,着装整齐的主持人正对着身后的废墟一阵描述。
“昨日突发于野斯凯场馆的大火已完全扑灭。至此大火共造成157人死亡,349人受伤。有关火灾的起火点尚在调查中,而侍神号突然爆炸,致使隔断墙损毁的原因已调查清楚。据有关部门透露,侍神号为【火神降临】的表演特地选用大量火神矿当作原料。”
“火神矿作为高速运动下瞬间爆发高温的特性,在机甲领域一向被禁止使用。机甲大赛的规则里也明确将之列为禁品。那么侍神号为何可以采用大规模的火神矿,它的火神矿从何而来?又是怎么通过大赛检验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机甲大赛的官方会给予我们答案。”
“……根据现有统计,死于机甲的人数是死于火灾人数的4倍。由此,网友爆发出是否该保留机甲大赛的话题……”
“接下来,我们将采访本次事故中的英雄,来自普尔星的李欧以及他所制作的机甲鬼神号……鬼神号在本次事故展露出远超现有技术水平的ai智能。它不仅没有引发任何一人的伤亡,还利用自己轻便、耐高温的特性穿梭于各式机甲间,帮助救援部队解救更多灾民,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其ai的高度智能甚至让相关人士发出‘跟活人差不多’的感想。究竟鬼神号有什么秘密……小夏将为您持续跟踪报导……”
光屏画面一转,一眼见着的就是李欧以及他身旁的鬼神号。他此时正坐在采访席前,颇具喜感的是,鬼神号也坐在席前。只是以鬼神号的高度,采访李欧注定就拍不到它的脸。于是新闻社干脆放了两个镜头出来。
先接受采访的是李欧,他先咳了一声,“咳……首先我必须说明。鬼神号不是我制作的。我只是提供了原料与场地。”
记者很快发问,“所以鬼神号的制作者是?”
“他没有表露出要公开的意思,我也不方便透露。”
“请问事故发生时,你是否就在现场?”
“是的。当时正是开幕式,所有参赛者都在表演场内。”
“事故发生前,你们有感觉到什么征兆吗?”
“完全没有。我还在等着上台。结果忽然观众就开始跑起来。”
“所以是火灾先发生的?”
“对。”
“火灾发生后。场馆内有没有救火队?”
“有吧……”李欧有些犹豫,“我记得有喷水。”
“除了水呢?没有其他措施了吗?灭火器呢?消防机器人呢?”
问到此处,记者的语气便开始尖锐了。
“这个……当时很混乱,我后来也晕了过去。不太清楚……”
“晕了过去?做晕在场馆内吗?”
“对。是鬼神号将我送回了飞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此时话题又转回了鬼神号上。
“幸存者都说鬼神号像人一样,我们能近距离采访一次么?”
“请便。”
光屏的镜头转移到鬼神号的头前。
“你好。”记者尝试性发问。
“你好。”鬼神号很快回答,由于它是机械音,所以记者暂未露出什么讶异之色。这种普通的回答ai基本都能做到。
“请问你的名字?”
“鬼神号。”
“据救援队称,你替他们救出了许多人是么?”
“是的。”
“为什么要救人?是程序里有编写这条指令么?”
这个问题基本等同于挖坑,因为一般机器人都会回答,“是的。机器是人类的好伙伴。伙伴间要互帮互助。”
然而鬼神号却是这么回答,“想救就救了。”
连记者都停顿了两秒。“你没有正式回答,为什么救人?请从道德与法律双重层面论述。”
“什么时候采访还需要写一篇论文了?难道你们救跳河的小孩时,心里会先把救人的理由过一遍,再与不救所造成的后果对比吗?我想救就去救了!不论问多少次,我也只会给一个答案。”
从鬼神号嘴里发出的语调抑扬顿挫,如果不是机械合成音,几乎没人会把这段话当成是某个机甲的口述。
记者连忙道歉,她闻到了大热新闻的味道,“不好意思。刚刚只是一个小测试。你懂的,我们对你还不够熟悉。虽然听说你具有高度智能,可想象不了智能到什么程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再回答几个问题。”
“可以。”
后面记者就问了几个常见的心理测试。这些常见的心理测试放在网上,只是好奇宝宝的玩具。现在却成了证明鬼神号像人的铁证。
想必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鬼神号都会霸占星网各大论坛的榜首。
光屏“啪”得被关闭。新闻里滑稽的对话也被阻拦于仓库之外。
栾蔷双手抱在脑后,直接躺了下去。“小蔷,我们成功了!”
小蔷爬上集装箱,跟栾蔷一起躺着。“嗯,我们成功了。”
随着鬼神号进入众人视线,它与众不同的一面也会被挖掘。
接下来,所有人都会看到他们曾经否认的一切。
他们看见了证据、听见了证据。他们再无理由否定李欧曾经述说的东西。
再之后,他们就会把鬼神号列为重点研究对象,开发新的论题,将其纳入正在研究的科学项目。
幻影一旦被接受,就成为科学。
恭喜,李欧。
恭喜,栾蔷。
有鬼神号在前,小蔷的存在也很快会被人接受吧。
他们会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昧、盲目、故步自封。鬼神号的存在一定会引领新一轮思想潮流的革命!
被多数人否定的,就一定是错误的吗?
不不不。完全不是。被否定的事物、被指证错误的事物,只要让他们重新认可就好。
所谓对错,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被大众接受的,就是对的。
栾蔷笑容几乎掩饰不住,上一次如此这般的心理还是首次登上蔷薇九号的时候。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己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栾蔷,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啊,小蔷。”
四十一.蜃景
“鬼神号,我能跟你合影吗?”
“我也想——”
“喂喂,明明是我先来的!先来后到懂不懂!”
“啊啊啊啊啊,请允许我查阅您的参数!”
李欧推了推人墙,推不动。而后狂奔而来的学生成功篡夺了他的位置,挤进人堆。
“人间惨剧啊,两个相爱的人却由于各种原因分开。”李欧脸上挂着泪,坐在草丛里悲愤欲绝。“我的爱丽丝……为什么他们还要霸占我们的休闲时间。”
栾蔷拉开果汁的瓶盖。“不是很好?更多的人接受了。”
“不!我宁愿回到以前只有三人的时光。”李欧喊道,“想当初我们每天二十小时都在一起,我与爱丽丝同吃同住,还能枕在她温暖的手心里。而现在!连替她洗澡的任务都不让我做!不行!我要抗议!我要将爱丽丝带回去!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二十小时?栾蔷脑海里浮现出李欧趴在集装箱上睡觉的场景。
那也算?
严格说起来,李欧也只跟鬼神号相处了两个月不到。
栾蔷哭笑不得,奈何李欧哭得太伤心,他只好安慰道,“等这段热度过去就好了。”
“怎么可能!爱丽丝可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机甲啊!在没有第二个类似的机甲诞生之前,她只会被无数饥渴的目光盯着。”说到此处,李欧眼睛一亮。“栾蔷!你能做第一个,也能做第二个对不对?我们干脆再做一个傻白号什么的捐给学院。这样他们就不会来打扰我们了。”
栾蔷避开了李欧的眼神,“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
“李欧,曾经星海里有一种植物叫芙兰草。它是作为濒临灭绝的植物被发现的,所以科学家们很快开始研究如何培育。研究很成功,他们选择了奥拉星种植芙兰草。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额……”
栾蔷继续说道,“芙兰草疯狂繁殖,扰乱了当地生态。奥拉星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其他草木生长。”
他放下撑着膝盖的手,“鬼神号也是一样。还记得火灾里死于机甲的同胞么?鬼神号对人类亲近,不代表第二个、第三个……都会亲近人类。制造太多只会破坏现有平衡。所以我不会再制作了。”
李欧直愣愣地看着他,“栾蔷,我感觉你变了很多。”
栾蔷以为李欧在夸自己成长了,就笑着反问了一句,“是么?”
“是啊。”
李欧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爱丽丝越来越像人,可栾蔷却越来越不像人了。
他所认识的栾蔷,是一个跟自己有着相同烦恼的少年。可现在……栾蔷……变得很奇怪。
李欧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怪异感,反正栾蔷的笑容越来越像假面,他说的话也渐渐不知是真是假了。他像一个躲在幕后的人偶师,而自己就是他手上的提线人偶……
嗯嗯……不能这么想。
他们是朋友啊。
朋友之间就该互相信任才对。而且刚刚帮助自己完成夙愿结果转头就去怀疑人家什么的……不就是吃里扒外吗!
打住!李欧!你不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李欧努力将那些奇怪的想法甩在脑后,对栾蔷说道,“今晚我在食之森订了一桌庆功宴,一起去吧!爱丽丝跟小蔷也一起。”
小蔷答道,“多谢款待。我会准时到场。”
于是吃过午餐后,栾蔷就拉着小蔷去商场买衣服。不用制作机甲,栾蔷的时间空出了很大一部分。
“小蔷,这件怎么样?”
销售员狐疑地看着正在询问的客人,她不知道客人为什么放着这么大一个活人不问,反而去问一个人偶。
“太深沉了,不适合你。”
“那这件?”栾蔷放回黑衬衣,挑了眼色稍浅的衣服。
小蔷坐在柔软的沙发垫上,“你不觉得自己跟这家店的风格很不搭吗?”
“是有一点。可出席晚宴,总得穿的正式一点吧?”
“跟德丽莎出门吃饭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精心打扮。”
“那不一样。”
“而且,只是朋友间的邀请罢了。李欧不会介意。”小蔷的意思是栾蔷随意挑件衣服穿穿就行了,而不是挑了一个小时连一套都没买。
“那不一样。”栾蔷穿着浅褐色的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他还是不太适合过于正式的着装。于是栾蔷放下礼服,抱着小蔷走入下一家店。
“哪里不一样?”小蔷问。
栾蔷的心情很好,走路都带着节奏感。他兴高采烈地说,“因为这是小蔷第一次正式受邀啊。”
“你……”即便是伶牙俐齿的小蔷,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栾蔷是真的很高兴,这从他比往常多上十倍的耐心就能看得出来。如果是以往,他定会因为店员的眼神而加快换衣服的速度。纽扣、领带之类的小装饰一定能省则省。可今天,他却是一板一眼地扣好每一颗袖扣,梳理好每一层布料。只是为了让最终效果更完美一点。
栾蔷很开心。
看他如此开心的小蔷却不开心。
“栾蔷,其实我不太在意能不能被人承认。你也是,人活在世上,不一定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是吗?”小蔷说。
“别的人我肯定不会在意。可小蔷你不一样。”栾蔷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许。“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是你给我带来了奇迹。如果不是你,我或许就会死在家乡,看不到星海、也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买新衣服。”
“你没有思考过吗?或许我存在不存在,你的未来都会是如此。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奇迹。比如你的房屋在那天晚上因风雨倒塌,于是你不得不去寻找临时居住的地方。后来你找到了一个山洞,却在山洞内发现很久之前人类生活留下的痕迹……于是你顺着痕迹一直找……”
栾蔷的脚步骤然停止。他的视线游离,言语也断断续续。
现在,一定是小蔷纤细的手在掐着他的喉咙。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是……一个……什么东西?”
四十二.德丽莎
不是没去思考过。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是正确的可能性。
也不是没去怀疑过。
小蔷是否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栾蔷不是没有头脑。他的眼睛、耳朵都忠诚地履行着它们的指责。
周围人的眼神、周围人的话语,栾蔷看到了、听到了。
如果看到、听到的东西便可成为真实。那么由其他人组成的世界,定然也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小蔷也同样被他看到了、听到了。
若按相同理论,小蔷也定为真实。
摆放在栾蔷眼前的,便是这么一种逻辑困境。
所谓逻辑,便是因为所以。由某个定理,可得某个结论。
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分别为3cm和4cm,问斜边长是多少?
而这时,栾蔷就会写下5cm的答案。老师替他打上勾。
可当直角边长改为√2时,他填上2之后别人却都喊他错了。
为什么?不都是用的同一个定理吗?
为什么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是错的。
栾蔷不理解。老师说有关小蔷的一切都是幻想,他们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可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真实?
摆放在他眼前的,被他所见的一切不都是小蔷存在的证据么?
如果连自己看见的、听见的都不能相信,他还能相信什么?成为别人的木偶,顺着他们的丝线起舞吗?
才不承认!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认下啊!
“先生,请留步。”
纷乱的思绪阻碍了栾蔷的感知力,他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一群保镖包围了。
是德丽莎派来的吗?确实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
“今晚有约。”栾蔷说。
保镖们渐渐让开一条道,德丽莎从人墙后走出。“谎话说第三次的时候,就不具备说服力了。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我们可以谈谈。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可以。不过我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栾蔷划出智脑,给李欧发了一个临时有事,明天再庆祝的消息。
栾蔷也并不想带着一身哀怨去参加庆功宴,德丽莎的作为堪称刚好撞在枪口上。
下次再补偿李欧吧。
“请。”
他们约谈的地点改为德丽莎的私人别墅,察觉到栾蔷的视线,德丽莎直接让仆人在上好菜后全部留在一楼。
如今二楼只剩下他们两个。
“我还是不理解你排斥我的理由。我是有那么令人厌恶么?”德丽莎切下一小块牛排,平静地问道。
“不。只是我并不喜欢贵族作风。”
“所谓的贵族作风是什么呢?”德丽莎继续问,“强制?傲慢?还是金钱交易?这些东西普通人也一样会做,只是因为贵族的风头更盛,就成为贵族的专有名词。然而,所有的贵族都是从平民起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根本没有名为贵族的概念。如此,我可否理解为,你是在推卸责任?”
栾蔷的语气也冲了起来。“我需要为你负责?”
“不。我承认,用武力把你带到这里确实做的不光彩。这是我的错误。但除此之外,我做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做。可你却把气撒在我头上,将你从其他普通人那里的受的气理直气壮地发泄给我,就因为我是贵族,我是一个人。而他们是普通人、是你的同窗,并且人数众多。你反抗不了大多数人,于是你只能反抗我。这份怯弱,是你的错误。”德丽莎的笑意不再,雌狮被激怒,也是会发火的。她脱下白手套,扔在栾蔷旁边的地上。
“我们阿波卡利斯家,是在星海里翻滚过的家族。铭刻于我们族徽上的便是英勇与无畏。哪怕是女性,也必须跟随长辈与海盗们打交道。所以,我自小就学习了格斗术。现在栾蔷,我以德丽莎·阿波卡利斯之名,向你提出挑战。”
搏斗,向来不具备什么艺术性。
即使搏斗一方还穿着公主裙,也并不具备什么艺术意义。
搏斗仅仅是单纯的发泄而已。
二者间的不满、愤怒全部凝聚在他们的拳头上。
“你以为只有你不愿吗?你以为我很乐意吗?”德丽莎趁着搏斗的间隙,向栾蔷喊着。“出生之后衣服、食物、课程乃至人生全部都被安排的感觉你又明白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不幸?蠢货!”
栾蔷吐了口血沫,“你不也是欺凌弱小么?按你的逻辑,你就应该把拳头对准家族,而不是还戴着那可悲的金狮项链。什么英勇无畏,别惹人发笑了。”
德丽莎讽刺一笑,“你说的没错。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去反抗大多数人,所以我才会来教训你。而你也一样,所以才想着对我摆脸色。我们都把对方当作发泄的箭靶,注定有一人要沦为祭品。”
德丽莎回身后跳,平稳地落于地面。“现在我教导你最后一件事。栾蔷,规则是由强者制定的。”
她右手于腰间一抽,竟是从中抽出了细长的一柄软剑。
决斗精神?规则精神?那是什么?如果你的工厂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而你手上刚好有一笔钱。你会选择用这笔钱还债,还是给工人发工资?
根本无需选择。
工人随时可以招,也随时可以弃。
挥舞软剑的德丽莎势不可挡,栾蔷根本没法与剑器正面搏斗,只能四处躲闪。而后他被逼到了死角。德丽莎顿时下蹲,一个扫腿按住栾蔷,软剑正抵在他鼻尖之上。
现在的她,反倒比之前装淑女的样子更为美丽。
“我也厌倦了跟你玩恋爱游戏。过家家已经结束了,我们就作为被阴谋论荼毒的大家族子弟交谈如何?是互助互利,还是你臣服于我?”
栾蔷被剑尖指着,不发一言。不知从何时起,这场决斗变成了德丽莎单方面的发泄。
她继续说着,“我可以帮你,阿波卡利斯家都会帮你。你会回到蔷薇星,或许还有机会成为下任家主。而你需要付出的报酬仅仅是蔷薇家族的秘法。”
“蔷薇……家族……的秘法?”
“啊呀?你难道不知道吗?”德丽莎讽刺道,“身为家族一员,连自己家族的血统都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四十三.人偶
手握胜券的少女,自信、优雅、美丽。
她的身姿令人忍不住将其临摹下来,挂在最显眼的墙面之上。
然而公主殿下的美貌并不是栾蔷心目中的样子,他透过那张脸皮,看到皮下被名为野心与**的黑色汁液所填满的心灵之海。海上飘着颠簸起伏又破烂不堪的船只,操控船只的则是拥有着贪婪之目的老人。
“你们家族确实喜欢投资。”
“你在说什么?”
栾蔷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德丽莎感觉自己先前所为全部化为泡影。她好像忘了,谈判、威胁都是建立在足够了解对方的基础之上。而很遗憾,德丽莎对栾蔷一无所知。
所以这注定是一场以她失败为结果的谈判。可惜,原本,她是达成平局的。
可德丽莎实在不该先声夺人,先声夺人是对付怯弱者的手段,可对栾蔷只会暴露德丽莎自身的弱点。
栾蔷的眼睛盯着她,从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与畏惧,就连最初的困惑与惊讶也成为飞灰。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明明一分钟前,他还像一个执拗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孩子。
栾蔷忽然抓住软剑,鲜红的血液瞬间滴在了他的脸上。
德丽莎被他的动作一惊,事情发展有些超出她的意料。按理讲,栾蔷此时该跟她谈条件了。他们会定下一个个约定,从而达成和解。因为栾蔷便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他适应被压迫环境的天赋比情商要高很多。德丽莎甚至想好了今晚的赔罪之举。
但栾蔷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案之内。
这就是德丽莎的局限。
自诩背负家族黑暗的她却偏偏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栾蔷是流浪者出身。
即便他身体里流着蔷薇家族的血,他也不是一个贵族。同样,他也不是一个好学生。
栾蔷趁着德丽莎失神的空隙,右手猛然出拳攻击她的腹部,双腿也同时发力踢向上方。此时栾蔷的左手已经放开,德丽莎直接被他踢至半空。
在半空中要怎么稳住身体?答案是没有办法!德丽莎只能用剑挡在自己身前,等待栾蔷的下一击作为着力点。
然而,她等不到下一击。更准确的说,是等不到栾蔷的下一个肉身技——他直接拿出了“那个”。
怎么……会……?
在意识的最后,德丽莎只剩下这个想法。
一道白色的光线直接射穿她的身躯。
柔弱的、美丽的少女的身躯自半空落下,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有一句话我很同意。”栾蔷慢慢从地上站起身,“规则是由强者制定的。”
他右手里握着的正是令德丽莎丧命的武器,它被做成了复古式的转轮手枪的形状。枪身细长,呈银白色。缠绕在枪身上的则是一朵白蔷薇。
其实德丽莎还没有丧命。栾蔷瞄准的是她的心脏位置,可他毕竟没有系统地练习过枪法,准头有点差,只打到了心脏旁的某一处。但德丽莎,或许死亡会更让她好受一点。至少她不用感受自己身体被一点点剥夺的恐惧。
门被人推开,恭敬的女佣正双手叠在腹前。“主人,有客人来访。”
“让他等一下。”
“遵命。”
他们之间的对话日常而普通,如果他们当真是一对主仆的话。但女佣是德丽莎雇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德丽莎的宅邸。
为什么会这样?
躺在地上的德丽莎胸口起起伏伏,她尚未死去,将二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身为家族一员,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血统。您说对吗?德丽莎小姐。”栾蔷笑着对她说,用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就算栾蔷不知道他所掌握的力量的名字,也并不妨碍他使用自己的天赋。所谓天赋,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所谓天赋,就是有如行走一般会被自然掌握的东西。
德丽莎小觑了蔷薇家族的血统。她对蔷薇家族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她的父亲。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蔷薇星。
所以即使雅克描绘得再栩栩如生,她都无法理解。
如果她能够理解,她就一定会把别墅里的人偶全部毁掉。
可是她没有。人偶还好好地堆放在会客室。
于是每日都会前往会客室打扫的女佣……全部都处在蔷薇刻印的影响范围内。她们被同化、被控制、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将别墅内的其他人带到此处,分享着她们感知到的神。
以前没有症状,只是栾蔷没想着去操控罢了。栾蔷没有去拨弄她们身上的线,她们才会表现如常。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存在异状,身为主人的德丽莎也不会去想听一介女佣的话语吧。
德丽莎为她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栾蔷将手放在她胸前,鲜血也爬上了栾蔷的手,可他毫不在意。“是你臣服于我。德丽莎·阿波卡利斯。”
然后,借由德丽莎这幅身躯,阿波卡利斯家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老狐狸,特意将女儿送过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放在身边好暗中观察吗?
他以女儿作为筹码赌博,如果能就此发现蔷薇家族的秘密,阿波卡利斯家稳赚不赔。
可商场,是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投资的。很快,雅克就会亲身体会这一点。
栾蔷慢慢走出决斗场,德丽莎错了。这不是她与栾蔷的决斗。而是栾蔷与自己的决斗。
他的手还往下滴着血,那是德丽莎的。女佣在他走后很快走进了决斗场,替里面的同伴包扎伤口。
客人在会客室。
不用女佣提醒,也不用任何机器报备,栾蔷就感知到了会客室的人。
那是来自同源的问候,是古老家族代代相传的秘法。
客人有着一张年轻、稚嫩、柔软的面孔……恰如刚入花期的花朵那般明艳、亮丽。
在他身旁,站立着严谨肃穆的管家。
那是他的人偶。
“虽然很想现在就将你迎入蔷薇家,可惜仪式还没有结束。”客人说。
“我明白。”
栾蔷的目光放在头顶的阳台上。
小蔷就在那里。
他的人偶就在那里。
即使从这个方向,他根本看不到小蔷的身姿,栾蔷也知道。
他……它……就在那里。
四十四.海市蜃楼
事实总与理想有所偏离。
逃离故乡时、进入学院时、完成鬼神号时以及计划成功时……
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在事先预想着如果他成功了,世界会变得如何?
而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忍不住去想象,小蔷被其余人认可的样子。
最后每一次每一次,栾蔷都会失望而归。
世界并没有改变。周围的人们还是会排斥他们,就算没有将那些恶毒的话语说出口,栾蔷也仿佛听到了被人们藏于腹中的恶言。
“神经病。”
“流浪汉。”
“不良。”
“臭虫。”
“离我们远点。”
来自世界的恶意便如花瓣,将花芯层层围住,也将痛苦给围在了花中。于是,培育花朵的人只能看到美好。
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他用鬼神号证明了“拥有灵魂的死物”存在的可能性,对他也没有什么改变。
小蔷仍然被禁止进入许多地方,投向他的视线依然那么令人作呕。
变的只有他自己。
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抱着这样的疑惑,栾蔷推开了阳台的门。
人偶的躯壳被扔在一边,坐于阳台栏杆之上的是初见时高贵、优雅的神明。
“你是谁?”
“你认为呢?”
“你不是小蔷。”
“嗯,我不是小蔷。”它说,“我只是将小蔷的诞生提前了一点点。大概……五分钟吧。小蔷真正的诞生时间,是在你完成木雕之后。”
栾蔷静静地听它说着。
“原本,你认为自己快死了。于是想着将最后的作品完成,那个时候小蔷才诞生。那个继承了你全部理想的形象。它博学、它可爱、它会在你沮丧的时候鼓励你、会在你想要放弃的时候激励你,更重要的是它让你不再是一个人。”
“小蔷现在在哪儿?”
“消失了,就在刚刚,你亲手杀了它。”
栾蔷抱着死去的人偶,泣不成声。
曾经有一个无助的恐惧死亡的少年。他害怕着、害怕着,渴望着有谁来拯救自己。他涌动的情绪唤醒了沉睡于血脉里的力量。
少年被一分为二。一半是平庸的、活在现实的自己,一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活在理想的自己。前者还留在**之中,后者却被他放在了人偶里。
所以,小蔷才不被人看见、听见。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个幻影。
所以,小蔷被否定时,栾蔷才会那么愤怒。
“越是渴望被认可,就越得不到认可。除非你愿意砍断自己的手脚,让别人的木偶线牵在你身上。但你不愿意。”
“你其实一直都明白的,小蔷不被认可的理由并非是证据不足,仅仅是别人不认可你而已。”
如果是好到可以互相托付的朋友,那么即使是谎言,友人也会相信。
如果是可怜到让人不禁呵护的幼儿,那么即便是谎言,大人也不会拆穿。
而名为“小蔷”的存在不被认可的理由,仅仅因为栾蔷是一个人。没有愿意替他圆谎的友人,也没有愿意呵护他梦想的长辈。
仅仅是……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罢了。
意识到这点的栾蔷、意识到真实的栾蔷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认清了真实,并且想要改变它。
也就是从此时起,作为曾经的理想的小蔷就此消失。
它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你听过海市蜃楼吗?它是一种光学幻景,是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可是,对于沙漠中渴望水源的旅人而言,它不再是幻景,而是希望。”
栾蔷倔强地说,“如果小蔷就是我,它是不会预知未来情况的。”
“所以告诉你未来的不是小蔷,而是我。虽然时间不长,可我也有好好地演了半场电影。”它看到栾蔷不解的目光,笑了笑。“怎么了?你不是成功制作了鬼神号?能接受别人的意识占据机械身体,却无法接受以幻影为身体的我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些对你而言无意义的事。”
“并非无意义的事。”它说,“至少让我明白,奇迹不一定会带来幸福。”
“奇迹?小蔷不是因我而诞生的?”
“但对这个世界的你而言,血脉觉醒便是堪称奇迹的事情。更不用提后来我还给你预知了三个月后的意外。”
栾蔷捏紧了手,“你说你只演了半场?”
“对。”
“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
“因为我讨厌看悲剧。比起英雄被群众背叛的剧情,我更喜欢看他们成功打败大魔王,欢欢喜喜he。”
栾蔷的拳头终于挥出,但它并没有击中,而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定在半空。
栏杆上的它问道,“我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我也不明白你愤怒的理由。就算愤怒,对象也不该是我。”
“是啊。我明白。”栾蔷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人不就是不讲道理的生物吗?明知怪不到你头上,也还是会迁怒。”
栾蔷将失去灵光的人偶从地上捡起,细心地掸去灰尘,又理好人偶的衣服。他精心呵护人偶的模样,数分钟前的德丽莎也会十分羡慕吧。不过在她成为人偶之后,也将得到主人的爱。“你要走了吗?”
“是。”
“你会去哪里?”
“不知道。”
栾蔷弯起嘴角,他很想笑,“你已经知道我今后的人生了吧?”
“对。”
“它是你不习惯看的电影?”
“嗯。”
栾蔷牵起人偶的丝线,这次他总算看见了映衬于其他人眼中的场景——滑稽、可笑的人偶剧。
栾蔷理解了人们。
接下来便该轮到人们理解他。
那会是什么情景呢?是人偶们与人偶师一起放声欢笑吗?
是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快乐与幸福的理想乡吗?
“你的名字?”栾蔷问。
“忘了。”
“是啊,这个问题之前就问过。如果真有名字,你也不会如此回答了吧。真遗憾。”
栾蔷张了张嘴,那本该属于姓名的文本框被他以沉默代替。原本那里填着小蔷,可小蔷是属于栾蔷的,不属于眼前的神明。
“_____,你说过,奇迹不一定会带来幸福对吧?”
他向神明一笑。
“其实理想乡也不一定。”
一.故地
范达因的水族馆依旧被昏暗有如黄昏的光笼罩。在这种微醺的光线下,就连谈判桌上的声音都不禁放缓了几分。本该促使二人争吵的激动之绪化为游鱼的食粮,被它们吃下肚,又带到深海里。
多尔比斯·罗德里格斯刚敲定完一份商业合同,虽然其内容与他原先设想的有所出入,可也算差强人意。至少是足够拿回去交差了。
回想起那些臣子贪得无厌的嘴脸,几乎不插手政事却热心于公益事业的博瓦迪亚卿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感谢您的配合,博瓦迪亚卿。”
“没什么,清理家中垃圾也算是我的职责范围。”博瓦迪亚礼貌地回答。
“那么,我就此告辞。”
“慢走。”
像这样在水族馆谈判,然后博瓦迪亚留下赏鱼的做法似乎已经成了国际惯例一般的存在。就连水族馆的工作人员,都习惯了时不时放假一天的好事。
待国王走后,博瓦迪亚才一手抹,露出了属于阿尔维斯的面容。
阿尔维斯回身问道,“您是现在回去吗?”
他所询问的对象是阿尔维斯现任主人张帅。在李铭被囚禁一个月后,失去契约的阿尔维斯即将消失。那时就是张帅让阿尔维斯把自己的数据写下来,然后去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万能管家】。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半。
一年半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其实也没多少。就是张帅升到了lv.7而已。
没人逼着他学习,没人规定好他的作息。于是张帅只剩下了去做任务。
可阿尔维斯知道他不过是去找人。
今天是张帅回来的第二天,按惯例他会停留一个晚上,明天又会投身于任务世界中。
而张帅休息的日常很简单,他就盯着水族馆里的鱼看。
游鱼里能看到什么?从阿尔维斯的目光里看,只会跳出无数鱼的资料——它的种类、尺寸、习性。但张帅显然不是看的这些东西。
他那双眼睛游离于水的波光中,分明没有可供停靠的港湾。
“你先回去。”张帅说,“对了,游乐园清场。”
“已经闭馆的游乐园还有清场的必要吗?”阿尔维斯问。
“快去。”显然张帅不会与他解释什么。
因此阿尔维斯只好恭敬地行礼,“遵命。”
……
张帅来到了游乐园。此时游乐园内只有他一个。
这一年来游乐园经过发展,迎来了许多游客,再不复以前荒凉的模样。各式小商品店将自己打扮成童话里糖果小屋的模样,门前还站着穿着卡通服的动画人物。她们会送给小朋友气球,气球则会由于孩子们的一时不慎而飞往天空。四处可见的传单、糖果纸堆满街道。
不过那只是白天的景象罢了。
夜晚游乐园还是只属于一人。
张帅走在空空荡荡的游乐园里,旁边店铺的主人有好好将店铺锁上防止小偷。厚重的卷帘门正对着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没有通电,放不出浪漫的音乐。马背上还留着上个游客的踪迹——一个小熊玩偶。
那是作为购买糖果的赠品送的,正因为是赠品,没有花钱,才不会被人珍稀。新鲜劲过去后就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
本来它是会在闭馆后被清理的。可今天张帅提前下了清场令,于是游乐园还保持着闭园时的状态,清洁人员会在明天开园前过来收拾。
当然,也是没有电的。保持通电的只有冰箱之类的必要设施而已。街灯也没有打开,如果不是天上那点月光,怕是连路都会看不清。
对普通人而言。
张帅不是普通人,他能将游乐园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将小熊玩偶扔下地,自己抢占它的位置。而旋转木马也是不会动的。没有电怎么会动呢。
张帅也没想着它跑起来,他只是静静坐在马上,静静地回想。
他想起李铭跟他玩的大冒险,想起第一次坐上木马时踢毁的玩具,想起那时李铭柔和又无奈的笑。
他想起了海盗船、极速漂流、水上表演、摇摆大转锤……
想起了玩偶服和鬼屋。
最后,他坐到了摩天轮上。即使没有电,他也可以站在顶点。刚好有一辆厢间在最顶端,张帅就坐在车厢的顶上。
高空的风将他火红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有些发丝被吹到眼睛里,引发一阵刺痛。可对身经百战的鬼而言,这点刺痛连被蚊虫叮咬都算不上。
他只是静静看着。视线停在不远处的游乐园的街道上。
张帅还记得,当日李铭就看着同一个方向。
他在看什么呢?
如今自己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与喧嚣过后的狼藉。
白天的游客将快乐与幸福带走了,留下断肢残骸给夜晚的游乐园。
不论张帅看几次,都只看得到同样的风景。
他看着看着、回忆着回忆着……
回忆着李铭的白色休闲衫和米色外套,回忆着他计划成功后得逞的笑,回忆着他靠着摩天轮往外看的神色……
“梦幻的场所……”张帅还记得李铭对此地的形容。
但是不论他怎么看怎么看,都不会认为此地与梦幻能沾得上边。
是地上的废墟毁了童话吗?是黑暗的布景毁了舞台剧吗?是天上的星星不够亮吗?还是因为他不是李铭呢?
他看着看着、回忆着回忆着。
突然游乐园的灯光亮起,不知从何而来的玩偶乐队吹奏起交响乐,排着长队从旋转木马前走过。被经过的木马如被开启了按钮,缓缓跑动。绑在木马轴心的扩音器也放出了不同于交响乐的舒缓的歌曲。
沉睡的游乐园被乐队唤醒了,玩偶们一个个跑出来工作,它们拉开被锁上的门帘,露出属于玩具之国的商品。射靶场也挂上木耙,等待客人瞄准。棉花糖机在风中呲呀呀地转。
一同被唤醒的还有那些沉眠于心中的珍藏许久的记忆。
乐队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张帅双眼倏地睁大。
啊,他知道李铭在看什么了。
他在看回忆与梦想。
二.囚禁
四季被别墅隔绝开了。无形的结界阻断了通往内部的道路,同样也阻断了通往外部的路。
此为lv.5道具【围城】的效果。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而能自由通过【围城】的只有被使用者施与权限的人。除此以外,就连风、光、水都不能自由出入。换而言之,围城内与围城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张帅径直跨越了屏障,他本就是【围城】的主人,从外部进入到内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尔维斯正在打理花园,说实话这完全是徒劳之举。因为【围城】里所有东西都是已经设立好的模组。不存在、也不可能发生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围城】里的时间已经彻底停止。
这栋别墅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迎来新的客人。
“他怎么样了?”张帅问。
“身体看上去很平静,但是……”阿尔维斯说,“心就不清楚了。”
作为万能管家,阿尔维斯每天都能用机械与魔法将李铭的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一个健康却没有力量闯出去的平衡状态。然而,比**更难保持的心灵,他就毫无办法了。
尽管他拿来了许多书,可里面的人明显不是喜欢读书的样子。他总是很暴躁,用一双满是阴霾的眼睛注视天空。
“他想出去?”
“看起来是的。”
“哦。”张帅平淡地应一声,阿尔维斯只能从中读出主人的毫不在意。
可作为忠诚的管家,他必须完美履行主人布置的任务——回报李铭的所有情况。“我建议您让他出去走一走。他已经出现自虐情况。长此以往,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利影响。”
“哦。”
张帅又是不轻不重的一声,阿尔维斯也不清楚自己的建议被听进了没。可他只能言尽于此。
李铭被关在别墅内,其实他还是可以去花园里晒晒太阳,不过那本就是个阴沉的家伙,根本不喜欢阳光与鲜花。他在知晓自己的禁足令后,干脆就呆在别墅里一步不出。
张帅刚推开门,就看到李铭坐在沙发上玩游戏。他径直走过去,双指捏在手机壳上,于是手机就变成碎片。
李铭知道这是要谈一谈的意思。他一抬头,就看见张帅的臭脸,不由嘲讽道,“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聊天了?”
张帅才不跟他废话,直接把讽刺当作耳旁风,“阿尔维斯说你想出去。”
“我应该跟你说了很多次。”可没一次被张帅听进去。他的话甚至不如一个管家有用。
“出去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风景。”
张帅嗤笑,“谎话连篇。”
“难道被你心心念念的家伙不说谎吗?”李铭故作夸张,“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揭你老底的。我只是觉得同样是说谎,我跟他好像没什么差别。”
张帅回报以一阵血涌。李铭直接捂住嘴半跪在地上,他开始疯狂吐血,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脏器。失控的鬼力在他体内狂轰乱炸,一些血管爆破了,还有一些干脆从皮肤的毛孔间渗了出来。耳朵、眼睛、口腔……就算是一些本不该出血的地方,都被戳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洞。
仅仅数秒,李铭就变得狼狈不堪。
而张帅仅仅做了一件事,就是不再控制他体内的鬼之血脉而已。
十足的讽刺,被控制的李铭才能保持正常。自由的他却时刻走在死亡边缘。
眼见李铭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帅才重新夺回控制权。
得以喘气的李铭这才断断续续地说,“咳哄——真、真……是……嫉、妒……啊。”
同样是鬼之血脉,为何一个跪倒在地,一个高高在上呢。
“现在学会好好说话了?”张帅问道。
“咳咳——”李铭吐出嘴里所剩的东西,“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去当无人反抗的暴君,为什么偏偏要当别人的狗。”
张帅回道,“给我一个当暴君的理由。”
“还需要理由?可以不被当狗使唤算不算?”
“现在我也可以不被使唤。”
“不被使唤?你现在就像一条没了主人的狗。”
“没了主人的狗?你是这么想的?”张帅眼睛一瞥,李铭不喜欢他的眼神,那宛如看着垃圾的眼神,跟那群人一模一样的眼神。
好想挖出来。好想用勺子戳进他们的眼眶,从中挖出眼球当作美食品尝。
杀意一起,疼痛也随之而来。
他是囚犯,是靠着**而活的囚犯。张帅只需要他健康完好的身体,至于囚犯的心理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因此,嘲讽、鄙夷、嫉妒、希望、恳求等等一系列话语都不会被他听到。
现在李铭体内纵横的鬼力,也并非张帅有意为之。谁让他起了杀心。张帅对杀意最为敏感,在感知到的一瞬间放弃对李铭鬼之血脉的控制,全新探查着杀意来源。
他并非故意为之。
可如果他稍微上点心,李铭也不会多受一份罪。
就算他身上穿着黑衬衫,也盖不住那身脏污了。不过比起血沫,李铭左手的状况更需要处理。他的左手已经完全脱落,徒留手腕以上的部分。脱落的左手很快被鬼力给完全吞噬,变成一些细小的红点。
绿光也浮现在李铭体表,那是木易的封印。它正在与抵御发疯的鬼力。
一天之内被鬼之血脉吞两次,靠封印是回复不过来了。
还要带他去找木易一次。张帅心想。
“明天开始,你的禁足令被取消。”
什么?李铭差点以为是疼痛产生的幻听。他抬头看向张帅,想从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意思。
可惜张帅不会对他开玩笑。
“难道你的身体也被侵占了?”李铭问。
“……”
“不然我想不通你突然放我出去的理由。”李铭挣扎着爬起来,“你就不怕我把那家伙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张帅已经点开理想乡的界面,跟木易约时间。
他在想什么?
李铭不禁思考着张帅解除禁足令这个举动背后的阴谋。他不认为阿尔维斯的话有那么管用。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主意?
三.惊愕的事实
“你的禁足令被取消了?”趁着治疗的间隙,木易问道。
“嗯。”
“无法进入理想乡的你,又被封印了鬼之血脉,只是个**凡胎。”
从李铭被囚禁一年多也无法脱逃的情况看,他显然已经丧失了进入理想乡的资格。可他却能在各个世界来去自如,在理想乡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很多人都对他的情况表示好奇。
“那又怎样?”李铭说,“在得到它之前,我也只有人类的身躯。可以说,我凭着**凡胎得到了力量。”
“然后你就被那份力量折腾得半死不活。”
治疗术的光辉渐渐黯淡,李铭断裂的手掌已完全恢复。他动了动左手五指,行动自如。
木易半阖着双眼,“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李铭握紧左手,“只是想出去而已。”
醒来之时,他渴望活着。
囚禁之时,他渴望自由。
但硬要说来,这些不过是李铭遵循着人类本能所渴求的事物。真实的他其实连梦想都没有具体的形状。
仅仅是习惯性地嘲讽、习惯性地愤怒。
可到底为什么要嘲讽与愤怒,李铭根本答不上。唯一可行的理由,大概就是张帅对他的态度。
那根本不把他当作个体,犹如看着圈养的羔羊祭品一般的眼神。
李铭很是厌恶那种眼神,在他止不住唾液、跪倒在仇人前时,他们也是用同样的目光看他。
傲慢、恶心、如同看着垃圾。
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鸢尾飞速回到自己的木屋,留给他一个背影。
李铭微微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哪里都一样。
这不是……都一样吗。
所谓的理想乡与现实有什么区别。
想到此处,李铭也不打算在精灵之森逗留,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现实。他甚至都没有跟木易打招呼,自顾自地走出木屋。
张帅一直在跟黄泉说话,李铭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一定是关于自己、不、自己这具肉身的话题。否则,他们不会在自己靠近时停下。
“走了。”张帅说道,随后一手拎着李铭的后衣领踏进门。
木易驱动着轮椅出来,“你们计划了什么?”
而黄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绝对的意志会引来奇迹。”
绝对的意志?谁的?
“即使身处理想乡,也有不得不依靠奇迹的时刻。”木易抬头,“到底哪里才是理想乡呢?”
……
湛蓝的天空由于雾霾而显得无精打采,零星的树丛只能挡住隔壁道路上的车辆,而挡不住不远处正在兴建的高楼。
四处都是吊车与钢筋,崭新的柏油路上堆满了黄沙和污水。停靠于旁的汽车也因此多了些许灰点。路边有人吆喝着盒饭与水果,几个工人从工地走出随手拿了一颗就往嘴里啃。
经过的学生下意识往马路中央靠拢,他们既是为了避开黄沙污水,也是为了避开工人。可道路本就只有两车道,学生侵占了原本的道路,引来几处鸣笛。
这样的场景让李铭感到一丝陌生与怀念。他已是许久不曾见到这种风景。
小时候的事情被遗忘得差不多,而长大了则是没那个心思去观察环境。
当一个人的心被其他东西填满时,他就再也注意不到小区里何时花开了。
李铭犹豫了一番,走进一家面馆。面馆的主人将锅架在屋外,从里面冒出的蒸汽颇具活力。
有那么一瞬间,李铭想算了。他的仇已报,自己也是已死之人。什么怨恨、愤怒都不该发泄给别的世界。
老板见他盯着面,又看了眼李铭的相貌。忽然说了一句,“先生,您要来一碗面吗?绝对地道的荀国美食。”
李铭的心顿时沉入海底。“你……说什么?”
老板疑惑道,“我问你要不要来一碗面!看你也是从荀国来的游客吧?啊——你是在想为什么我会讲你们的语言。实在是因为范达因的荀国游客太多了。”
“荀、国……”
这个国家的名字、这个国家的语言……不是与他家乡一模一样吗?!
怎么回事?!
这不是异世界?!
怎么可能不是异世界?!
雷霆于心脏处闪烁,锻造出无数把宝刀。刀片顺着脉络,一路被输送到气管里,令李铭呼吸都是痛的。四肢机械地摆动,宛如永不停歇的木偶人。
他一路跑回别墅,扒出储物箱就是一顿翻找。在张帅解除禁足令后,他获得了相当程度的自由。那么网络……应该也能连上。
阿尔维斯适时出现于身旁,“请问您在找什么?”
“手机!能让我连到外界的手机!”
“您要查什么呢?”
“我需要知道荀国的资料。”李铭放缓手脚,他冷静了一些。但心底的某个猜测仍然有如床顶垂下的刀刃。
而很快,阿尔维斯就拿出一堆资料过来了。里面有书籍也有纸张。李铭直接拿过来翻看。
他越看越心惊,双眼像是要把书页瞪出两个洞来。
“怎么会……”
不论是地理、还是历史、甚至是比较出名的明星、游戏……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所生活的国家没什么不同。
正因它们没什么不同,李铭才会震惊。
他猛然查看着时间,他无聊时每天都会看见的时间、一直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时间。
他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动,看到它成为现在的【2072年9月3日】。
这个世界,放在异世界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若这是他所诞生的世界,那相同的时间便会具有前所未有的效力。
可是……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他所生活的世界……若他只是与家乡间隔了一片海洋……
那网络上此刻又怎么可能会是一片祥和!
李铭身体不断抖动,连手机都拿不稳,从手中划下摔在地面上。
“不可能……”李铭咽了口唾沫,瞳孔毫无规律地乱窜,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这个世界应该……应该已经濒临毁灭才对。”
少年尖锐的声音震起花园内的飞鸟,“它应该快被我毁灭了才是!”
四.重回
鱼缸里的鱼不甘寂寞,跳出水面。它是得以获得短暂的快乐,可它的动作不仅激起了水花,淋湿了地毯,其跃动的声音还扰乱了别墅的寂静。
李铭右手背紧贴着额头,仰躺在沙发上。这是他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时刻。
阿尔维斯推开门,“很遗憾,流汀职业技术学院并没有找到名为华雯的女性。”
李铭有气无力道,“这是当然的,她与我同龄,怎么都该毕业了。”
“是。所以我依照从流汀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二零五九届毕业生寻找,找到了。”
李铭瞬间从沙发上坐起。
阿尔维斯恍若未见地继续报告,“华雯,毕业于流汀市职业技术学院,后于一家私营企业工作。目前仍旧未婚。现居于流汀市虎跃街39号。据说常有陌生人拜访。”
李铭笑了笑,那笑怎么看都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未婚?邱楠生没娶她么?他们不是爱得地老天荒,永不分离吗?”
“有关邱楠生,资料显示他在家族企业里担任市场顾问。半年前刚与穆式集团的千金订婚。婚礼……定在10月1日。”
“呵呵呵呵呵呵。太好了……太好了……”李铭低声笑着。
“他们还活着、活着……”
活着,就意味着可以杀死。
活着,就代表他还能宣泄怨恨。
真是……太好了啊。
就在他想要放下仇恨时,命运又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似乎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满是神明的恶作剧。神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给他指明方向。
而那条由神指引的路,是地狱。
笑容并未从李铭的脸上退却,那副丑陋、扭曲、猖狂的面容任谁都不由地以厌恶相待。被释放的野兽一脚踩着泥泞,它通身都被恶心的泥浆包裹,而野兽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岸上的人,妄图将他们拉入泥沼。
“原来如此,神明吗……”李铭想起自己与神的最后一面,想起当时神明脸上茫然有如幼儿般的神情。
神是任性的。
神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所以当神意识到自己并非全知全能时,就会产生**——令自己变得更为完美的**。
那么……重启一个世界也不是无法理喻之事。或许它还重启了很多次,而每一次都没找到答案。于是它放出了李铭——当日给它难堪的家伙。
此时此刻,它是否坐在剧院的台前,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呢?
李铭不知道。他就像被推动着的木偶人,进行着剧本上书写的表演。
报仇?还是不报?
这是需要思考的事吗?
他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在别墅内疯狂大笑。
无人知晓他为什么笑。
……
细碎的耳语潜入梦境,过往浮动于映着月色的水面之上。
“呐,你有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我们学校藏着黄金的事。”
“黄金?!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传,黄金的传说已经可以称得上【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了。”
“每个学校都有那么点诡异的故事传开。像是保研路啊、校园猫啊……不都是学生会弄出来宣传文化氛围的东西么?”
“说是这么说……可我去看了。假山石北面真的有一个废弃的宿舍哦。”
“那个宿舍学校不是已经公布了。说是因为拆迁费不够所以拆不掉……”
“你在说什么,学校拆宿舍哪里有拆迁费的说法。”
“那就是没钱,不想动吧。你看,如果拆掉,那边不是更荒凉了。而且短时间也没办法建新的东西……”
“你这么说……也没错啦……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说来说去,不就是好奇心旺盛。”
“嘿嘿。所谓新生入学的必经之路。”
“好吧。我陪你去去。”
“嗯嗯,那我拉你进一个聊天群,大家商量一下时间。”
“敢情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啊。”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只有两个人去。”
“……”
“放心放心,如果找到黄金,就平均分。这点群里已经定好了。”
“那如果被老师发现呢?检讨书也平均分吗?”
“……这种事不要立flag啊!”
低语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音响里传来的空姐的声音。“飞机即将降落,请系好安全带……”
回来了。
流汀市。
我的家乡。
也是我憎恨的地方。
“流汀市第一中学的后山有一块假山石,从那块假山石往北一千米有处荒废的宿舍。宿舍地下室一层最北侧的木门后,藏着一条通道。”
这是他铭刻于记忆中的走过数次的通道。
即使过了数年,这条通道也与当初并无不同。一样粗糙的墙面、一样茂盛的青苔、一样响亮的虫行之声。
李铭当时,是从未想过,在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内,真的埋藏着黄金。时至今日,那映入眼帘的黄金墙仍是极具荒诞色彩。
有时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钱想疯了,虚构了一个黄金乡出来。
可离奇失踪的同学诉说着真实。
阿尔维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原本李铭是不打算带他过来的。可考虑到自己现在的战斗力,遇到危险几乎只有等死。他并不确定时隔多年,黄金乡有没有其他人发现。
毕竟当年他能够发现黄金乡,其他人也同样可以。
如果刚好跟后来人撞上就不妙了。李铭如此想。
更何况阿尔维斯显然不缺钱。据说,他还是张帅从理想乡里买下的类似机器人的存在。
既然没有**,那就算带入黄金乡,也不会被黄金给迷了眼吧。
穿过通道,就是一扇石门。李铭还记得石门背后写着的诅咒——由贪婪书写的诅咒。也是他今后复仇的依仗。
他按下按钮,石门缓缓打开。然后一个人的背影逐渐出现于视线中。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发现了黄金乡。
那个人听到声响,极速转身。二者见到对方,都是一个愣神。
“李铭?”
“杨怀朔?”
那站在祭坛前的穿着运动装的少年,不是杨怀朔是谁?
他怎么会找到这儿?
五.交涉
二人相顾无言,原地对峙了一分钟。
最后还是李铭先开口说,“您这样的警官,怎么会有兴致来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城市。”
他话一出口,杨怀朔便觉不对。自己辞职这件事李铭分明是知道的,而他来流汀市不也是李铭的安排么?“警官?”
杨怀朔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被他放弃的职位,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李铭。这一看,就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
李铭是相当注重仪表的人,只要是正式场合他都会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而眼前的人衬衫角被捏得皱皱巴巴,发型凌乱,可能连梳都没有梳过。
那个李铭做事总是不慌不乱,即使心里再慌也几乎不会表现在脸上,更不用提如此低劣的嘲讽。他只会设一个让别人只能求他的局,等着别人主动求他。而且他一惯喜欢喊自己“侦探”。
更不用提二者的气质天差地别。如果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杨怀朔可能连百分之一的怀疑都不会有。嗯,不对,他不该忘了李铭的演技。那还是分百分之十的怀疑吧。
可杨怀朔想不到李铭装作不认识自己的理由,除非那家伙又想玩什么调教游戏。
保险起见,杨怀朔右手伸向后腰,那里的口袋里藏着一把枪。禁枪令理应对已经辞职的他生效,可耐不住杨怀朔人脉甚广、以及一个疼爱他的爷爷。
“你是谁?”杨怀朔问道。
李铭看见他想拔枪的动作,心下紧惕。杨怀朔随身带枪的事他还是很清楚的,毕竟曾经吃过一次亏,“你不是已经喊出我的名字了?这时候装傻已经迟了。”
“f。”杨怀朔突然说。
这堪称毫无逻辑,上句不接下句的答话着实超过李铭对杨怀朔的认知。所以李铭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则是——这家伙在说什么。
而仅仅是一刹那的反应,却被时刻盯着他表情的杨怀朔抓了个正着。
真的不是他……难道是兄弟?还是说……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没有足够的消息前,杨怀朔不打算将他的调查报告分享出去。他甚至闭口不提那封写着“赠予你的礼物”的信纸。
虽然信后没有署名,可那张欠揍的笑脸毫无疑问指出了信纸的主人。
“《献给虚无的供物》,推理迷必读的书籍。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吧,蠢货。”杨怀朔嘲笑道。他本就有一张相当年轻且俏皮的脸,用别人的话讲,看上去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嘲讽起来效果拔群。
李铭嘴角一扬,回击道,“还是老样子,沉溺在教条主义的侦探剧里吗?”
“你很像那些连个高中都看不上还要口口声声高呼读书无用的愚民。”
杨怀朔嘴架不甘示弱,同样以尖锐的话语进行回击。可他心中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对方分明是与自己打过交道,可他却完全没有记忆。杨怀朔只记得与另一个李铭在棋盘里的事,而当时李铭显然不够了解他。回到现实后,他与李铭的交集只有一张莫名其妙的信纸而已。
杨怀朔不记得自己与眼前这个浑身写着愤世嫉俗的家伙有过交流。
还有他身后那个迷之身份的管家……
怎么回事?
杨怀朔决定多试探几次。
“黄金乡的大门并没有写上你的名字,谁进来都不足为奇。”
“是啊。”李铭说,“这个地方也是我偶然发现的场所,迟早会被别人发现。说实话,发现的人是你反而让我松了口气。只是,您为什么会在流汀市,为什么会来一所中学?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校发生了谋杀案才请来的你吗?”
“啊啦,你不知道吗?”杨怀朔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
“知道什么?”
“网络上已经传开了哦。【通往黄金乡的传说是真的】这件事。”杨怀朔缓缓说道,然后满意地看着李铭脸上难掩的脸色。“虽然这个地方目前还很安全,不过很快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吧。就连我的爷爷都有所耳闻。”
李铭脸色越来越难看,“是吗?还真是多谢你告知了。既然迟早会被发现,我们也没必要再此处争执。各退一步,尽可能搬走黄金如何?之后有关黄金乡的事我也会保密。”
“好吧。”杨怀朔同意了此次交涉。他随手扔了一个金块到祭坛里,黄金乡的大门便再一次打开。
从那信手捏来的动作,李铭知道杨怀朔肯定不止进了一次。
黄金乡的秘密瞒不住了。李铭心想。他静静看着杨怀朔拿了一个金块走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拿了一块,可想到对方身份,李铭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毕竟是集富二代和官二代为一体的杨怀朔,以往的几次交锋中他也表现出完全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
所以之前那句“还好发现的人是杨怀朔”是真心的。至少他不会被黄金冲昏头脑。如果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交涉,最大的可能会直接拿金块当武器或者扑上来把入侵者推入祭坛。
李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怀朔的动向,看着他走出石门,朝自己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那如同在说“你好蠢”的表情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而等石门重新关闭之后,李铭才开始思考怎么处理黄金。这期间他从未想过动用阿尔维斯,将其当作一个监控摄像头。阿尔维斯也配合地不主动开口。
石门之外,杨怀朔背靠在门上,眼神深邃。
果然……不是他认识的李铭。
粗心大意到完全不去怀疑他话的真实性,甚至没想过掏出手机查看。
被动地接受信息,而从未想过反客为主。
如果那副蠢样是演技,那李铭的演技可真够巅峰造极的。
杨怀朔扭了扭耳机的按钮,里面先是“滋滋滋”地冒出电流声。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这么差?”
“地下。你替我查个人。”杨怀朔整理了目前为止得到的信息,“去翻流汀市机场的摄像头,一个身高183,体重60kg左右,黑发……还有我上次给的画像男人……时间就在最近三天。”
“喂喂喂……黑进机场录像是……”
“出了事我担着。”杨怀朔瞬间挂断通讯。
他微微回头。
那个李铭……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