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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44 朱衣法冠,直攻宰相

    坊间张晋客府邸门前发生纠纷的同时,朝士们也在陆陆续续行过天街,进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门前,却有一群人正肃穆而立,为首者乃御史中丞张柬之并侍御史袁恕己等数人。一众言官宪臣聚集于端门前已经令人有种莫名的忐忑,再看他们各着朱衣法冠、神情严肃,朝士们自然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如果说甲胄兜鍪乃是将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战袍。一旦穿戴如此,则就意味着朝中必有大臣将要遭到弹劾。张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为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宪台首长,今日就连张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风波必然不会小。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但具体也要看究竟是什么热闹。御史台今日摆出这样的阵仗,入朝的朝士们尽管心中好奇究竟谁要遭到弹劾针对,但还真的不敢凑近过来观望,行至近前看到这一番阵仗后,便匆匆落车下马,低头疾行进入皇城,各归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连。

    重新返回政事堂担任宰相的韦巨源车过天津桥后,便听到了门人禀告御史台在端门前摆开的阵仗,心中同样一惊,连忙让车驾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车,在随员们的掩护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墙东去,在东面的宫门溜进了皇城。

    韦巨源车驾继续往端门前行,及见宰相仪仗靠近端门,御史台众人终于有了动作,侍御史袁恕己转头向张柬之稍作请示,见张柬之微微颔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车前便向车驾拱手为礼并大声喊道:“请韦相公落车!”

    一众仪仗随员见此架势,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声。袁恕己又喊了两遍,仍然不得回应,索性举步入前直接拉开车帘,却见车中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乘客在车。

    眼见这一幕,袁恕己脸色顿时一黑,继而怒气上涌,一把将那御者拉下车来并大声斥问道:“韦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经东去,自左掖门入宫……”

    御者见这架势? 一时间也是慌了神,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听到这回答便冷哼一声,然后才又折转回端门前? 将此事向张柬之稍作交代。

    “宰**猾,俱用细处!圣人不朝? 谁之罪过?”

    听到袁恕己回禀? 张柬之那刻满风霜的老脸也是怒气盛浮? 他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顿足沉声道:“去政事堂!”

    于是? 在张柬之的率领下,一干宪台官员们便又进入端门,浩浩荡荡的向政事堂进发。

    这会儿,群臣们终于了解到? 御史台摆出这样的一副阵仗,一时间也都感慨不已、反应不一,有人摇头叹息? 有人则当街击掌赞叹道:“执宪壮哉!”

    此时皇城中的外政事堂里,绕行奔波一遭的韦巨源气喘吁吁登堂而来,却发现韦承庆等几名宰相早已经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着文书图籍。既然没有在端门前被御史台一群家伙给拦下来? 显然也都是跟他一样绕行进来。

    若非警觉? 韦巨源差点就被堵在端门外丢个大脸,政事堂同僚们没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让他大感不忿,只觉这些家伙不讲义气。

    不过韦巨源还没来得及发声问责,韦承庆已经对他说道:“今日圣人于大内召见,我等需速行入宫待制。相公速作准备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听到这话,韦巨源也紧张起来,忙不迭归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务,并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发苍苍、侧仰绳床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觉得韦承庆这家伙真是坏得很,把王及善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恶心宪台诸众,张柬之等人若言语稍有激烈,真让王及善交代在此,那乐子可就大了。

    诸宰相还在忙碌的整理文书之际,门下给事中萧至忠已经匆匆登堂,语调不无急促的说道:“侍御史王求礼当道则天门,监察御史阳峤当道长乐门,监察御史卢藏用当道明德门,张中丞正引众循途而来,诸位相公请速行!”

    听到这话,诸宰相不免心慌,也来不及再作细致整理,案上文事一应扫入箱笼,着吏员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书外省,韦承庆稍作沉吟后便说道:“去明德门,卢藏用随驾隐士,可以因势屈之!”

    御史台负责阻拦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则天门处的王求礼自是宪台悍将,明堂新建时便敢谏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议皇太后阉了薛怀义再收用大内,讲到强直,不逊于执宪张柬之。

    监察御史阳峤出身右北平阳氏,皇帝之所以罢朝、回避群臣议论的豫王西归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进言而引发出来。

    另一个监察御史卢藏用,虽然也出身河北名门范阳卢氏,且清名颇高、以隐逸为美,但在唐则隐居于终南山,在周则隐居于嵩山,心迹如何,又怎么能瞒得过当朝宰相们。

    所以面对御史台的围追堵截,宰相们自然便选择以卢藏用为突破口。当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达明德门后,果然见到监察御史卢藏用正于宫门前徘徊张望。

    卢藏用三十出头,面相清癯,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及见诸宰相向此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去,远远便拱手作礼道:“诸位相公将往何去?卑职奉宪台张中丞命……”

    “宰相行止,岂尔曹能问!退下!”

    不待卢藏用把话讲完,韦承庆已经皱眉冷哼一声,戟指其人怒声道。

    卢藏用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又傍于道左追随于后,并大声道:“韦相公垂训,卑职铭记于怀。卑职亦有感,朝仪章轨本宪台所司,岂能执此恃此而乱于此……”

    慌慌忙忙讲完这一番话,诸宰相已经直入明德门,卢藏用被守门南衙禁军阻拦在外,颇有些意犹未尽的踮脚向宫门内张望一番,但也只能不无羡慕的退出来。他虽为宪台御史,但不得皇命传召,同样不可畅行宫禁。

    诸宰相入门不久,张柬之等已经阔步行来,及见门前只有卢藏用一人,张柬之脸色顿时一沉,指着卢藏用气得胡须发颤:“台中定计如此,卢某推宪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绝不容此佞徒具位宪台!”

    卢藏用听到这话后,自是满脸惶恐的连连请罪,但心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今日宪台作此阵仗要围攻宰相,结果却一无所得。经此一事,除非诸宰相们尽被罢相,否则张柬之怕是难以再留事御史台。御史台人事任命本就诸司最重,仅次于两省,一旦张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皇帝罢朝多日,不见外臣,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天皇晚年疾病困扰不能视事,但每日对诸司要员也都频作召见,不会与外朝彻底断绝联系。垂拱旧年,皇帝虽然幽在大内,但还有皇太后临朝处理军政事务。

    可是这段时间里,皇帝罢朝不出,完全不接见外朝群臣,虽然也有政事堂协调布置诸务,但这种现象本身就不是常态。

    皇帝正值壮年,本身又无病无痛,还没有设立储嗣监国,突然就这么长达十几天的时间不见外臣,自然让朝情混乱、群臣惊疑。

    张柬之身为御史中丞,对此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全无作为。虽然他也心知皇帝罢朝缘由,但也不能将这问题直接摆在台面上训问皇帝,只能将矛头指向宰相们。

    宰相身为百官领袖,本身就是调和阴阳、沟通内外的重要人选,如今却任由皇帝与外朝如此撕裂、不能会面沟通。往轻了说,这是宰相失职,往重了说,宰相能无挟君自威之嫌?

    一通布置,结果在卢藏用这里掉了链子,张柬之并袁恕己等众人望向其人时,心中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为本身的诉求要更复杂几分,这一次没能围攻到宰相,心中对卢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几分。

    “尔等各归宪台,我再入宫请见圣人!”

    稍作沉吟后,张柬之便又说道。他虽然已经被罢相,毕竟还是宪台官长,仍然可以入宫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宫,对宰相们的震慑力度无疑会削弱许多。

    眼见张柬之行入宫门,宪台一干御史们也只能无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则快步追上正灰溜溜离去的卢藏用,抓住其人衣领直将他推按在道左树干上,顿足低吼道:“乡土名门,竟然出此败类!今日宪台众志成城,若能当道挟取几人,自能凭此众怨夺下几位,群众俱能因此受益!结果却因你一时退缩,大事坏于顷刻!”

    卢藏用听到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来自乡人们的怨望,对他而言可比张柬之一人指摘严重得多。还待要解释几句,但袁恕己已经恨恨离去。

    皇帝权术已经颇见章法,虽然在过去一系列封奖中厚恩关陇人家,但却在宪台录用大量的河北人士,为的就是达成一种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借此资源,趁着皇帝连日罢朝所积攒的朝怨围堵攻击诸宰相,希望抢夺几个政事堂席位,但因为卢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们脱身入宫。即便之后再作围攻,已经打草惊蛇,收效怕是不好。

0745 君臣斗法,突厥南来

    大内仁寿殿外堂,诸宰相各自落座,心中不免各自都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御史台肃正朝仪、监察百官,自然不可能是谁家一言堂。昨天宰相们便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御史台已经有此计议,但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御史台弹劾官员之事常有,特别皇帝罢朝以来,相关奏章每天政事堂都要过眼许多次,且措辞也不乏严厉。但也还在控制之中,并没有专门针对某一人。

    结果他们却没想到,这一次御史台竟然将矛头指向整个宰相群体,以御史中丞张柬之领衔,几乎倾巢而出。这样的做法,甚至都可以归为一场政变了!

    一旦诸宰相们真被阻拦下来,不独要直接面对御史台的诘问,接下来口诛笔伐在所难免,一旦宰相权威被当众质疑攻击,那接下来再想行使宰相的权力那就难了。一个班子被完全换掉,这在武周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张柬之分掌宪台,竟然敢行此凶计,全无立朝老臣方正胸怀!此风若不严加遏制,朝情恐将难以归定!”

    韦承庆喝了一口案上茗茶,然后便忿忿言道。

    这一场风波,尤以他所需要承担的风险最大,因为在座诸名宰相,严格来说只有他这个中书侍郎才是真正的宰相。一旦外朝群臣将皇帝不朝的原因归咎为宰相,且不说其他人论罪轻重,他身为中书省官长则就必须首当其冲。

    须知中书省本就是司职制敕的要枢所在,皇帝长久不朝,那中书省所行制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宰相的意思?一旦面对这样的质疑,那韦承庆可就真是刀架颈上,如果皇帝稍短庇护、而朝士们情绪又到了,他真的是不死都不行!

    听到韦承庆这么一说,在堂便有两名宰相点头附和,分别是户部尚书于惟谦以及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

    这两位都是年后拜相,与韦承庆所主持的封奖旧臣诸事相关密切。而且他们各自身世也与韦承庆有些类似,于惟谦乃荆州人,但却属于西魏八柱国于谨家族苗裔分支。李怀远乡籍河北邢州,但本身则出身陇右李氏西祖房。

    但韦承庆话音刚落,韦巨源便叹息道:“此事所涉群情广泛,而且的确事出有因。若只惩不问,未必有利于抚定朝情。张柬之所持问,未必就尽失于道理。”

    韦巨源跟韦承庆唱反调,倒不仅仅只是埋怨这些家伙没义气,害的自己险些被围堵下来成为御史台泄愤的靶子。

    韦巨源跟韦承庆不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说都是姓韦的,但彼此出身还是有极大不同。

    韦巨源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其祖上乃北周大司空韦孝宽,曾祖韦总也是北朝大将,包括其所袭爵舒国公,都是有着确凿的谱系传承? 是根正苗红的京兆韦氏子孙。

    至于韦承庆这个京兆韦氏那就水多了,其家远世已经是寒门人家,直至其父韦思谦入朝为官,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争求表现才得以平步青云、成为宰相。其谱系传承已经混乱有加? 究竟是不是出身京兆韦氏这一点还是存疑。

    韦思谦逐渐显达之后? 才开始修续谱牒。就像高宗时期权臣李敬玄合籍赵郡李氏一样? 当时名门多遭冒籍。

    所以在韦巨源这个正经的京兆韦氏子弟看来? 韦承庆一家即便是出身京兆韦氏? 那也是小婢养的,天然就有一份轻视。

    除了家族世系的一点龃龉之外? 在政治立场上? 韦巨源对韦承庆也多有不满。神都革命后,作为关陇头马的豆卢钦望马失前蹄、玩废了自己? 韦巨源本来是以关陇名门而拜相,结果为了要维护关陇人家的利益而与雍王发生冲突而被罢相。

    结果这一次再回政事堂,结果却发现韦承庆俨然成了关陇新的代言人? 自己在其面前反而成为了小字辈。这一口心气? 韦巨源实在忍耐不下来。

    比如这一次御史台策划行动,肯定是有关陇人家得知消息? 如韦承庆等人早已经绕行入宫? 但韦巨源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的差点被堵在端门外。

    对他而言,自己这一点后知后觉,简直比被御史台恶意针对还要更加让他不能忍受。所以这会儿也就不留情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柬之以及御史台那些河北人搞的是你们这群混进关陇的二鬼子,可不是我!

    被韦巨源堵了这么一把,韦承庆脸色也不甚好看,不免又感觉这些关陇老油子真他妈的不可理喻,御史台围堵政事堂,这是对整个宰相群体的挑衅,不想着抱团宣威并遏止这股邪风,居然还要在内部搞分裂、立山头,这韦巨源脑壳真是坏掉了!

    在堂宗室宰相、长平王李思训见气氛隐有针锋相对,一边在心中苦笑着,一边起身打圆场,不让宰相们之间再当堂闹起来。

    宰相们在仁寿殿外堂的争执,甚至包括此前遭到御史台围堵等一系列事迹,都有中官尽收眼底,并详细入奏给早已经等候在内殿的皇帝李旦。

    得知这些事情后,李旦也并没有因此而生烦躁,自有一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与从容。

    他也并不急于登殿去见众宰相,只是望着坐在下席的长子李成器微笑道:“生在天家,身当此位,便不能以人间俗流凡所喜忧而自我约束。有的人事负担免除不了,世间诸种事物,唯有人心幽隐难见,何以御之?推人以诚、赠人以恩只是一桩,有的时候仍须巧妙拿捏。这并不是在教你诡道,而是待人待事,都要给自己留下一份辗转回旋的余地……”

    李成器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接着又忍不住说道:“朝士们群声邪言进计,所以阿耶闭门不纳!宰相们不能公道持正,慑定情势,反而隐有推波助澜之嫌。阿耶正是凭此,让他们群邪相作攻讦,自然可以免除自己的忧困!经此一番喧闹,诸相公已经各自惊疑,必然也不会再听从群众所请,强要使我西行?这么说,我是可以安在神都了?”

    听到这话,李旦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不无失望道:“这一番教训,你究竟西去与否只是末计,当中更大的权衡深刻丰富,是要让你长作回味,怎么能只着眼于自己西行与否!朝中方兴此论,你便回宫不出,怯于面见群众,一味回避、无补于事,反而将气弱姿态毕露出来……”

    “我、我并不是胆怯!我只是、我只是,雍王在长安聚众巨万,若真对我心存歹意,我根本没有能力抗拒应对啊……”

    李成器还有几分少年争胜的心思,不愿直接承认自己的胆怯,闻言后便又分辩道:“我只怕此行若落在雍王手中,或因此影响到阿耶的大计……但如果、如果朝廷能给我甲旅势众,我也绝对不惧西行!”

    “少年气盛,敢于争胜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要言之过早!”

    李旦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训斥几句,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雍王若仍迷途不返、骄态自持,长此以往,朝廷与陕西道必有一战,但却不是眼下!你姑母已经使人递告正在筹措物料,用作兴弄宫造,武装北衙甲旅。这一份家业、国业,终究是要落你肩头,我近日无暇相见,你代我去拜谢一程。”

    李成器闻言后便连忙恭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寻常人家,但能平地兴置宅业,都免不了要择壮勇奴仆看护家宅。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家要作此业,竟还如此为难,竟然要仰家奴输给。言是宗亲,其实家贼,夺我……”

    “你收声!”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拍案怒喝:“谁人教你如此狭念杂言!情分之内,王法之内,庭门四面之间尚且不能维持和气,如何控领天下百姓!哪怕就连雍王,宗家都要留给他悔恨请罪的余地,察察则无徒,若天子只是孤寡称尊,其位能久?”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旦心情同样很复杂。入朝以来,他所历诸众,并不是完全泯灭了与人为善的初心,只是时势所逼,让他的行迹与想法常有悖离,心中也因此常怀纠结与挣扎。这大概是身为天子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但他却不愿见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刻薄孤厉的权徒。

    待到豫王离开后,李旦留在内殿中,只是着令中官将此前他已经着人拟好、封李承况为王的册书递往外堂,让外堂两高官官加以批行。

    李承况封王,不仅仅只是他与太平公主两兄妹之间的一次交易,更意味着这次他与外朝宰相们的博弈以他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如今北衙有强兵劲旅,外朝则朝士怨情直指宰相,宰相们本身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这一桩册授完成后,关于豫王西行一事就根本不必再作议论,宰相们自然会将之化解。

    然而正在李旦细品与宰相交手而获胜的时候,黄河北岸正有加急军报驰驿南来:突厥默啜再次兴兵,引众直寇朔州、代州、岚州等诸州县!

0746 河东空虚,无兵备乱

    时入腊月,一场新雪随风而来,使得整个神都城都被皑皑雪色所覆盖,坊曲间也因此大有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气氛。然而,一道驰驿而来的紧急军报却将这氛围扫除一空。

    神都朝堂中,皇帝刚刚借北衙演武以及朝士群情沸腾而逼得宰相们稍作低头,但这一份胜利的喜悦还没有回味完毕,心情就很快因此而变得焦灼起来。

    大内武成殿中,朝中高官要员们齐聚一堂,皇帝高坐于殿堂中,语气中隐有焦躁:“旧年默啜败于河曲,仅以身逃,明明已经势弱至此,何以今冬仍能裹势南来进犯?”

    皇帝问出这一个问题,殿中诸众无人回答。一则旧年默啜落败,本非朝廷调兵遣将的结果,之后陕西道大行台创设,河曲相关军务俱在行台料理,细节方面朝廷能够掌握的就更少了。

    二则皇帝语气中隐带斥问,分明是对行台旧功提出质疑。这又涉及到更上层次的纠纷,韦巨源此前遭到罢相,就是因为质疑行台战绩。眼下众朝士也搞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不是要借此掀起对行台新一轮的削权,自然也就不敢轻易表态。

    但许多朝士虽然噤声,终究还是有人立心没有如此敏感。

    见众人都不发声,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便越班而出,开口说道:“贞观旧年,突厥之所败亡,颉利以强逆而失其位,突利以恭顺而守其部。之后朝廷以突厥部众因北境而分设羁縻,累年经略,安北大都护府与单于大都护府以碛为界,分领南北。

    天皇旧年,突厥亡逆先躁于单于都护府下,当时虽未成大患,但不卒禄兄弟遁于法网之外,遗祸至今,流窜于漠北、漠南之境,其所以死而不僵,便在于诸羁縻部族张掩前后,贼甲俱由此出,进退多循其道。旧年默啜之所败,伏诛者多为郁督军山先躁之众,然漠南其族裔细支,所损不多……”

    突厥早年作为北方霸主,其疆土领民横跨漠南漠北。贞观年间虽然攻灭了东突厥,但受到打击最大主要还是以阿史那家族为核心的突厥王族势力。但即便是阿史那家族,仍有阿史那思摩以及突利可汗为首领的东部突厥保留下来。

    至于突厥其他大大小小的族枝势力,则就相对完成的保留下来。以骨笃禄兄弟为核心的后突厥势力,便是从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漠南地区发展出来,所以最初大唐与突厥这些亡国之余的战斗主要就发生在单于都护府及其周边区域。

    武周代唐这一特殊时期? 大唐北部羁縻体系进一步崩溃? 骨笃禄更率领部众返回漠北郁督军山重建牙帐? 成为突厥复国成功的一个标志。默啜作为骨笃禄的兄弟? 则留守于漠南黑沙城? 为突厥南面设。直到骨笃禄死后,默啜前往郁督军山争夺汗位? 之后又率众南来进寇河曲而遭遇大败。

    但这一系列的胜负,与大唐军队对线的仍是骨笃禄的核心力量? 单于都护府所统诸胡州所受影响并不深。默啜河曲落败后仅以身逃,但短短一两年时间内便又纠集其南来进犯的力量? 这其实并不奇怪,不过是重复了其兄骨笃禄的发迹过程。

    突厥作为老牌的草原霸主? 还未正式覆灭前,其部族便遭到了肢解分裂? 其中矛盾最大便是颉利与突利这一对叔侄。颉利之覆亡便遭到了突利的背刺,所以接下来对突厥降户的制裁与安顿也都有轻重的区别。

    但这轻重也只是相对而言,一群亡国之余总不能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突厥突利所属东部部族虽然势力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 但在东征高句丽的过程中也承担了沉重的兵役,所以后突厥第一波亡国势力就出自单于都护府所管制的漠南东部突厥。换言之? 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羁縻州府才是突厥复国的真正源头所在。

    突厥复国一代目阿史那泥熟匐死后,参与动乱的突厥乱兵们渡过黄河迎接河曲六州的阿史那伏念为首领。但河曲六州降户本身就被管控的更加严格,对大唐敬畏更深,伏念直接在大唐兵锋威逼下投降,并主动逮捕了参与叛乱的东部酋首们。

    骨笃禄兄弟就是这一次叛乱中的漏网之鱼,再察觉到六州降户不足信后,才又再次返回单于都护府范围内的漠南地区发展势力,并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默啜在河曲输个干干净净,同样游荡回漠南继续发展势力,其死灰复燃的真正原因仍然在于单于都护府姑息纵容。

    王孝杰自觉是就事论事,剖析一下默啜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但这话说出来,却让在堂众人不免都尴尬有加。因为这意味着默啜再次壮大起来,责任并不在于陕西道大行台,而在于朝廷并没有抓住这一机会痛打落水狗,给了默啜喘息之机。

    事实也确如王孝杰所言,突厥这一次进犯的路线正是绕开了行台所控制的河曲地区,直接通过单于都护府所在的云州南来,入寇河东道北部的朔州、代州等地。

    眼见王孝杰陈诉完毕后,堂中气氛便压抑沉闷,宰相李思训便又开口说道:“事因如何,眼下不宜深作追究。当务之急,便是需要应备来犯之贼。眼下突厥已经寇入岚州,距离并州不过咫尺之遥,并州奏告境域州县所聚甲兵不足三千之数,一旦突厥贼众闯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并有数人忍不住疾声道:“并州武备竟然如此松弛?”

    这问题一提出来,不免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并州乃是河东道首府,本身地理也直当要冲,本来就是朔方漠南军事一大基地,能够收聚甲兵竟然不足三千之众,这简直与不设防的空门无异。一旦被突厥入寇并州,胜得钱粮辎重,有了继续南来的力量,说不定新年前后,突厥铁骑便能抵达黄河北岸!

    而并州防务的空虚,也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神都革命后,朝廷首先需要面对的大问题就是当时薛怀义所率领的代北道大军。这一问题虽然在时任并州长史武攸宜与诸行军总管的配合下得以妥善解决,但也给朝廷埋下了隐患。

    继任长史苏味道同样是雍王的人,行台创设后,雍王已经独大于陕西,若再于并州甲骑盛聚,那无疑是纵容雍王势力继续向河东蔓延。

    为了防止这一情况,朝廷对于并州便是虚其防务的策略。甚至就连原本设立在并州的几大军械仓库,都转移到了太行山以东的相州。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河东道就全无设防。毕竟当时主持军政事务的还是李昭德,虽然并州不再甲械盛聚,但却直接加强了单于都护府的驻军规模,以宿将杨玄基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朝廷直接派驻的兵力便有两万人,再加上诸胡州城傍武装,足有五万之众。

    这样一股军事力量,足以控制漠南局势,镇压各种逆乱。所以并州防务周全与否,也不足以影响到漠南整体的防务形势。

    可问题是,单于都护府既然有了这样的布置,为什么又出现了这样的防务漏洞,默啜竟然率众堂而皇之的通过单于都护府,直寇河东道诸州县!

    单于都护府那数万大军究竟在做什么?就算一时防控疏忽,可现在突厥贼众已经连寇数州之地,总该有所醒觉,回防并截杀默啜一行!

    当这一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满殿群臣也都震怒不已,纷纷斥言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玩忽职守,拥兵数万竟然放任突厥南来,实在该杀!

    然而当兵部将今年边防军务调整细则调取出来的时候却傻了眼,九月份单于都护府驻军有三千人抽调回国、入都宿卫。

    但这一部分军籍却并没有录入南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直接被北衙所收录。此前皇帝演武于北门,检阅北衙万骑新军,其中一部分就属于漠南戍边人马。

    当然,这一点也不必深究,天子欲创亲军,从边疆抽调士伍入拱,这也属于正常操作。更何况三千兵士入参宿卫也并不足以让单于都护府防务大损,只是时机有点不凑巧。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除了这三千入参宿卫的将士之外,单于都护府竟还有一万人马离开防区,向东进入幽州,这其中就包括镇守使杨玄基。

    而从时间上看来,正是这一路人马被抽走之后,默啜便出兵南来,进寇朔州!

    事情追溯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正是单于都护府驻军被抽调一空,才造成了漠南防务空虚,给了默啜以可趁之机,兴兵南来,也让并州这一防务漏洞暴露在突厥贼军眼前!

    但单于都护府监控漠南,入调一部分甲众入参宿卫也在情理之中,突然这么大股军众撤离坊区、前往幽州做什么?

    大殿中,皇帝李旦脸色阴郁,只是垂首阅览着兵部递交的资料,干咳一声后才说道:“李相公所言切实务急,默啜亡户之犬恃其微微之众,几番触犯大唐天威,绝不能纵容其长久为患、往来无禁。诸公俱谋国之臣,即刻拟定杀贼定乱之方略!”

0747 神都征募,以定贼胡

    皇帝对单于都护府军事动向不作细究,自然有其原因。因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之所以率部离开云中防区而进入幽州境内,正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神都革命以来,朝廷内政方面几番兴废,外事方面同样如此。只不过由于陕西道大行台于军事外图方面动作太大,使得朝廷在边务方面的调整相对就不怎么显眼。

    此前李昭德主持朝政,在漠南等边境诸州布置重兵,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战事发生。但仅仅只是维持这样的驻军规模,已经给河北诸州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毕竟大军强使于外,资粮穷耗于内,诸州士民因此受累不浅。

    所以当李昭德被罢相之后,有关边务经营的调整也是朝廷经年讨论的一个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狄仁杰所持休戈养生之论成为朝堂主流。但皇帝包括一些大臣都觉得这样的政策略显矫枉过正,特别在行台武备勤修的情况下,完全放弃军事上的铺陈等于将未来局势走向的主动权拱手让给陕西道大行台。

    后续一系列的纷争中,狄仁杰也逐渐的被边缘化。之后朝廷选取干员分任诸州,主要方向就在于河北诸州。这些外授刺史们除了除了牧民施政之外,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招募健勇、兴作团练,以作为朝廷在河北的武备基础。

    这一政策的核心虽然重点还着眼于跟陕西道大行台之间的东西对抗,但也是结合了朝廷当下的边患形势。突厥骨笃禄兄弟复国起来,便成为北面最大的边患问题。武周年间薛怀义几次北征突厥,劳民伤财不说,战果也是有限。

    随着北方羁縻秩序的破坏与突厥复国势力的发展壮大,如今朝廷再用兵于漠南,已经没有了贞观、永徽以来的那种主动权,很难再一军出征便一劳永逸。

    大唐立国以来,河北之地的民情民心便是历代当权者一块心病。早在武德年间,高祖李渊甚至还打算将河北生民迁入太行山以东、放弃对此地的长久经营。这当然只是一时穷困之计,随着大唐一统天下的大势越来越明显,这种议论自然也就不再提及。

    但哪怕以开明而著称的贞观年间,对河北人也都是警惕有加,太宗素来轻慢山东人士也并非什么秘密。包括高宗皇帝虽然借重一部分山东世族之力以摆脱关陇,但仍明令七姓十家不得自为婚配,并放任其宠臣李敬玄等与大族合籍,秽其门第。

    皇帝李旦虽然当朝履极,但朝政始终混乱不堪,以至于神都朝廷大而无当,军政诸事处理起来反而不及陕西道大行台灵活且有效率。

    迫于行台施给的压力,皇帝着令河北诸州各设团练,以期达到一个藏甲于州县的效果。但是对河北士民的警惕这一条创业以来的祖宗法制也不敢肆意逾越,再加上众多关陇时流充斥于朝中势位,对于河北士民也是既用且防。

    这反映在实际的操作中,就是以幽州总领河北尤其是北部州县的团练事宜,并以国丈、莘国公窦孝谌为幽州都督而总领军务。

    但河北本身经营多年也自有有其一套秩序,贸然作此改变,势必要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协调,这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东夷都护府的归属问题。

    高宗年间东征高句丽,除了彻底攻灭了高句丽这一东北悍敌之外,也将东北诸夷部进行了一番比较系统的整理,并设置了许多羁縻州府? 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东夷都护府。

    在窦孝谌外任之前? 东夷都护为营州都督兼领。但现在朝廷却将这一官职划给了幽州都督? 自然就引起了一系列的人事纠纷。

    窦孝谌在入州之后? 便上奏朝廷营州都督赵文翙骄横难制、不从管束? 甚至不准东夷诸胡前来幽州拜见新任的官长。

    对于这一点? 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一方面窦孝谌既然已经入州就职? 纵有一些人事上的摩擦? 那也都是职责之内需要处理,凡有纠纷、动辄上奏朝廷? 那朝廷使你何用?

    另一方面幽州与营州之间的摩擦? 使得幽州作为河北道北部军政中心的地位迟迟不能确立起来,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朝廷对整个河北道的领掌经略。

    营州都督赵文翙? 也是久营边务的老臣? 一旦贸然撤换,朝廷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就算撤掉了赵文翙,按照窦孝谌稍遇难题便上报朝廷的作风,也未必就能短时间内完全慑服东胡诸酋。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后? 皇帝才决定将单于都护府大军调往幽州,为窦孝谌壮势? 同时也是向诸边胡宣扬朝廷将要重新整顿此边秩序的决心,以强大军势震慑内外悍员。

    在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李旦也的确没有把突厥默啜这一因素加以正视。一则默啜大败于河曲,短期内应该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二则幽州本来就是领控北方边务的一个重镇进行经营,单于都护府大军入境之后,可以让这进程加快。

    皇帝甚至盘算着,如果幽州方面事务进展顺利,明年便就可以从幽州出兵,发动一场针对漠南突厥势力的扫荡。届时朝廷也从河东道出兵,从南面与东面两个方向进行围剿打击,即便不能全歼突厥,也能将突厥这些亡余势力彻底扫出漠南。

    一旦战事进展顺利,朝廷军队更加可以顺势接掌河曲防务,从关内道的北部对行台加以封锁钳制,从而一改此前朝廷在军事方面始终落后于陕西道行台的现状。

    然而这一通计划刚刚进行了一个开头,便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幽州方面还没有梳理出一个头绪,河东道北部便先被卷土重来的默啜闯了一个空门。

    所以李旦下意识觉得,这件事陕西道行台难辞其咎,旧年河曲一战,要么是虚报战功、夸大事实,要么就是刻意纵容默啜逃往漠南,养寇自重!

    但无论这些猜测成立于否,突厥南来的直接原因就是单于都护府防备空虚所导致的。这件事如果再追究下去,皇帝这一决策者首先是难辞其咎。

    但就算是刻意不提,也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如此大规模且大范围的军事调动,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决于两三人,当时的决策议论可能都还收存在政事堂的《时政记》当中。

    皇帝哪怕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承认是为了给他老丈人撑腰才调走单于都护府驻军,从而给了默啜兴兵南来提供机会。

    关于如何反攻突厥此次入寇,其实难度并不大,但关键是要快。突厥此次入寇,是先袭云州的单于都护府并于彼境取得甲马器杖,又意外捕获了留驻城中的监察御史孙彦高,在孙彦高的带领下绕过朔州重防几城,进入岚州境内进行扫荡。

    但是在入攻忻州州城的时候,忻州司马张九节紧急招聚州境团练并胡部城傍,于定襄城附近击走突厥贼军,使得州城无失。

    由此可见,突厥此番南寇,势力不算极强,绕走坚城,又被州境团练击退。所以唯今之计,是尽快发兵出击,压缩突厥贼军的活动空间,不让贼军扫荡范围继续扩大,尤其是不能让突厥贼军进入并州。

    并州虽然防务空虚,但毕竟是河东道地表要地所在,钱粮盛聚,一旦被突厥寇入席卷,那贼势必将更加的猖獗壮大。

    所以很快殿堂中便有臣员提议,由朝廷择大将即刻出兵前往营救并州,只要并州不失,此番入寇为祸尤浅。而且神都眼下也并不是没有兵力可用,虽然南衙稍显混乱,但北衙数万劲旅,可以直接过河北上,迎击突厥。

    但这一建议刚被提出来,便被人开口反对。

    “北衙万骑编伍新成,不适战阵,况甲械尚且不具,劳师乍惊、仓促出迎,胜或可喜。但突厥贼军俱经年呼啸于漠南之悍众,一旦交战之势稍违人意,则恐余波更大,尤甚贼祸啊……”

    殿中监、郕国公姜晞举手发言道,不赞成北衙新军轻易出动。

    皇帝李旦本来也有几分着令北衙新军出击的想法,听到郕国公这么说,心中顿时也是悚然一惊。今年陕西道行台聚甲数万,已经让神都人情惊疑不定,北衙新军便是震慑内外的唯一一支力量。

    一旦万骑在这样的情况下调离都畿,姑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起码皇帝对朝情的掌控便要因此被再次打落原形。

    “郕国公所论切实,万骑新成,未可轻动。国中难道无人,遇乱唯仰新卒镇定?”

    讲到这里的时候,皇帝语调已有几分不悦。群臣闻言,各自凛然,便也不敢再就此深作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今年陈奏京中演武,河朔几州更陈设重旅兴设防戍。况默啜本西军兵锋之下惊走游魂,若由陕西道出兵……”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开口道。

    然而这话还没来得及讲完,王孝杰已经先一步顿足冷哼道:“满朝文武之士,难道俱虚夸才器之流?国家凡有危难,皆专系雍王殿下,长此以往,我等朝士能免盗禄之讥?”

    当听到有人提议让行台出兵的时候,李旦眉头便紧皱起来。朝廷好不容易将雍王势力压缩在潼关以西,若再任由西军行出,那来年河东道还能为朝廷所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话,皇帝眉头才略有舒展,自觉这家伙归都以来,属这句话说得最好听。

    “朝廷所以武备常设,便在于临危必战,岂因新旧为限?一旦贼势再作糜烂,虽垂髫小童,难免刀兵之祸。万骑近日躁闹北门,合城俱闻,北邙山脚鱼鳖尚且不安于水、寒鸦飞鸟不敢栖枝,临此兵祸岂有怯战的道理?臣请典军出击,必将来犯之贼尽歼山河之内!”

    王孝杰见皇帝对他目露嘉许之色,不免更受鼓励,再次抱拳请命道。

    李旦闻言后脸庞顿时一黑,视线从王孝杰身上离开,再也不看其人。

    北邙新军不可轻出,行台西军更加不能纵容,但突厥入寇总要迎击。一番商讨后,朝堂内才形成一个初步的折中之计,以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出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发募都畿诸诸府卫兵并官奴即日北上过河,并发河东道诸州团练,以围杀突厥贼军。

    宰相为帅出击突厥,表现出朝廷对这一次兵祸的重视。但若仅止于此,仍不足以彰显朝廷之威严。

    毕竟默啜落败于河曲之后,此番卷土重来却不敢触犯行台防区,而是从漠南云中发起攻势。这种战术选择,无疑显示出这贼酋畏惧行台而小觑朝廷的内心态度,必须要加以痛击。

    所以除了李怀远这一路大军之外,皇帝更任命幽州都督为单于道行军大总管,并加河北十五州节度大使,节度河北诸州团练武事并诸胡城傍出征漠南,犁庭扫穴,要凭此一战打得突厥于漠南无立足之地!

    一俟形成定计、制令传达,整个神都朝廷便也动员起来。万骑新军虽然不能轻易出动,但都畿武力也是有数的,南衙几乎无兵可出,左右羽林军则聚成五千甲旅,作为前路人马即日便过河北进。

    与此同时,发募都畿健勇并官奴的敕令也迅速执行起来,很快突厥入寇得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神都城。

    “突厥又来侵扰?早前不是已经被雍王歼灭在河曲?”

    因为各种征令以及人马调度的执行,整个神都城民风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早前神都革命以来,都畿民众虽然颇受惊扰,但之后只听说陕西道捷报频传,几年时间下来,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颇为遥远。

    “河曲那一战,杀的只是突厥王帐人马,这一次来犯的,则是其南牙贼众。”

    有人发问,自有知者不厌其烦的解释。

    “南牙跟王帐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路贼胡?”

    “突厥王帐在安北大都护府控内,南牙则在单于大都护府治下。雍王殿下只是安北大都护,并非单于大都护。”

    “那为什么不让雍王殿下也领单于大都护?雍王殿下功勋卓著,有眼皆知,何必为这一事劳使两员?陕西自有壮甲,朝廷又何必再扰人征募?”

    相关议论声充斥坊曲之间,而在这番喧哗之外,朝廷内部也多有人事调整。政事堂中,宰相李怀远出征之后,又有两员递补拜相,分别是兵部侍郎孙元亨以及早年遭逐的前宰相张锡。

    御史中丞张柬之,则外授怀州刺史,辅助单于道行军筹备河北钱粮。在这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中,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出为汝州刺史,专督淮南漕运诸事。

0748 临河布武,待时以进

    当神都朝堂因突厥默啜来犯一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长安行台也接到了有关的信报,甚至要比神都朝堂的官方渠道还要早上几天。
    河东道诸州县虽然不受行台辖制,但彼此之间的交流却是非常密切。特别在神都朝廷刻意压制黄河漕运向关内输入的情况下,河东道是关中物资出入的最主要通道之一。
    不独行台组织了规模颇大的采买队伍活跃于河东道诸州县之间,河东方面巨室豪户也都积极参与关内的商贸诸事。特别今年前有世博会的吸引,后有三受降城的修建计划,使得关内与河东的人员物资交流更加密切。
    所以当突厥贼军踪迹出现在河东道北部区域的时候,相关讯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向长安传递而来。
    相对于神都朝廷得讯后应激性的慌乱,长安行台对此消息接受与处理就要显得从容得多,无论是相关事机的讨论,还是应对策略的执行,都是有条不紊。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这么从容不迫,起码雍王殿下在得知此事后就气得要骂娘。
    时令进入隆冬,几场大雪的降落虽然给各地人货调运带来不小的困扰,使得一些事务运行因此而进入停滞状态,但行台本身便已经建立起相当扎实的物流基础,倒也足以承受相当程度的风险。
    借着世博会的创收余韵,深冬之前诸多官造工场规模再作扩大,冬闲时节招募坊间与周边乡野众多丁力,全力生产炭料、毡帐等御寒时物。民众因此而不失养活,所生产出来的物资不独满足长安并周边境域的消耗,还能源源不断的向北输送,以支援河曲军民。
    降雪之前虽然数万甲兵盛集京畿,给京畿的物料供应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但也因此使得州县压力顿减。
    今年诸州县大肆扩户、收抚流民,又适逢冬寒酷烈、雪糜近灾,州县团练甲伍聚集于京畿,这一部分养军的物料消耗便可以节省下来,用以赈济一干新附亡户,使得关内诸州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冻馁灾害。
    大雪纷飞虽然难捱,但等到来年开春回暖,积雪消融滋润土壤,来年开犁入耕,大稔已经可期。再加上各地官府赈济及时得力,整个关内道民生虽然不可称为晏然,但也能够保证秩序维持。
    长安城虽然人员集聚,物给不称丰厚,甚至就连雍王府中各种不必要的开支都裁减许多。但相对于往年征戎在外,今年还能留守于家宅,有家人陪伴,并间不时入坊吃上几顿温热软饭,李潼这段时间过得倒也可以称得上是颇为惬意。
    这一份惬意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宅中妻妾先后孕信入身,各自感孕待产。对此李潼也颇感欣慰,出入之际脸上常挂着老农一般淳朴笑容。往年诸事忙碌,少得轻松闲暇,一旦有了足够的发挥空间,自己这个小马达也很是不俗啊。
    生人在世,壮志如何且不论,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也是最基本的追求。所以除了日常前往行台处理一些军政事宜之外,闲来便在家中休息,偶尔开着马甲入坊被箍得腰疼,甚至还亲自动手设计了几张花灯草图,对于来年佳节不无畅想。
    因此当默啜入寇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被突然拉出了暖烘烘的被窝,让人从内由外都充斥着一股躁怒感。
    “今日军务议论,唯以斩杀默啜为先!余者从宜诸计,不必畅言!”
    行台政事堂中,李潼落座之后便杀气凛然的说道。
    此言一出,在堂诸众无不面露难色,中军将主唐先择起身叉手道:“行台甲卒盛养,将士渴战,凡得战机,岂甘人后!但今次默啜起衅,远出行台所辖千数里之遥,即便将士踏雪追敌,沿途粮秣支给,亦需州县为辅。今朝廷未有征命抵台,一旦大军轻出,恐失策应啊!”
    说话间,已经有文吏将突厥此番入寇的行军路线图张挂起来,当然只是简略的,主要是行台分设于河东州县的人员包括地境之内的商贾以及豪户所呈奏汇总。
    因为没有可靠且成系统的官方信报,这个贼军行踪路线也是错综凌乱、断断续续,与其说是突厥贼军的入寇路线图,不如说是行台向河东入寇的人事草图。
    李潼久掌军机,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有的,看到这张图纸标绘如此凌乱,不免皱起了眉头,拿起了副本仔细翻阅一番,发现所记录的贼踪出没错误诸多,比如十一月末贼踪本来还在朔州,可是几乎在同时,忻州同样有贼踪出没。
    时间上已经混乱不已,对于敌军兵势的描述则更是出入甚大,有的说不过千余众,有的则就禀告人马巨万。这样凌乱的敌情讯息,自然不足以凭之制定什么反击策略。
    李潼翻看一会儿之后,便随手将这一份信报丢在一边。转而拿起一份经过行台员众筛选精简、相对比较靠谱的信报翻阅起来。
    这一份信报相对比较可信,因为是行台直派的情报人员所递交的内容。但相对而言,则就简略的可怜,仅仅只有七八则内容,并不足以勾勒出突厥此番入寇的军势全貌。
    比如说最早一份信报是在十一月中,是从云州发出的,言道突厥先以散卒游众渗透单于都护府,然后再借着单于都护府内虚而暴乱,具体兵力如何,难有一个直观判断。
    而下一条信报则就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由朔州发出,讲到突厥千骑寇掠马邑。至于这当中突厥行进路线如何、有没有分兵寇掠等等诸类,俱无涉及。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因为行台的情报人员不够尽力或是能力不够。偌大一个河东道想要形成一个完整的情报体系,没有官方力量的配合本来就做不到。
    况且今冬大寒,不独关中一地大雪纷飞,行台这些情报人员都是以私人身份进行活动、搜集并传递情报,无从借用完整的驿传系统,能够把消息传递回长安,已经殊为不易。流于片面,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李潼本来是因突厥再次入寇而躁怒不已,可是在看到这凌乱的情报后,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关内虽然已经是甲士盛聚,但敌情诸种一概不知,也的确不可贸然出兵。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吩咐道:“畿内诸军先择五千精卒入同州临河待命,使斥候涉河东向沿途访问诸州县官府,问取敌情。另使中军两万入泾阳营,待时出渡,增援河东。并驰告河曲姚元崇,非得确凿军机,不得擅使卒众渡河作战。西城继续营造,中、东两城暂停工期,役卒退回河内,不得流连徘徊。”
    有关突厥入寇的军情虽然凌乱、不足为凭,但也给出了一个要命的讯息,那就是今秋霜寒早降、漠南牧期提前结束,北境诸羁縻州普遍遭受雪灾,牧民损失惨重。
    换言之,默啜入寇还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如果大唐方面应对处理不当,漠南诸胡州很有可能兵祸次第兴起,对于内陆诸州形成一波一波的连绵冲击。
    “即刻使员前往神都,阙下待命,一俟朝廷调令有出、即刻回传!告陕州潞王沟通朝士,尽快拿到贼军军情!”
    如果没有朝廷的军命调令,行台大军即便是进入河东,也很难利用河东诸州县的官方力量。在默啜已经入寇并且掌握了战术上的主动权情况下,如果当地官府的力量不能为军事所用,那对行台大军而言虽是内州、犹如敌境。
    但过去这段日子以来,李潼见多了他四叔各种操作,对这个大聪明的计议如何实在不报什么信心。所以除了遣使请战之外,又作了后备的安排。如果朝廷不准行台出战,那就让他二兄李守礼贿结朝士盗取军机,以作为行台后计的参考。
    河东诸州武备空虚,李潼自然心知,一旦被突厥贼军长驱直入的寇入扫荡,那所带来的秩序破坏所害不只一时。
    他之所以提前修筑三受降城,就是为了确立唐军在朔方的战略主动权。如果河东道秩序遭到破坏,那单于都护府所管辖的漠南诸胡州也会因此见识到大唐在这一区域内的软弱空虚,使得漠南胡情躁闹难制,那三受降城的战略价值就要大打折扣。
    眼下行台大军不便直出,稍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张嘉贞为行台使员,持他手令前往蒲州、绛州等地走访召集诸故衣社众并行台返乡老卒,包括一些走私护卫力量,以乡义为名增援并州,一定要确保太原这个北都地标不被寇入。
    河东道这些返乡力量,李潼本来是准备留作搞神都的一股奇兵,但现在显然河东安危要更加重要。
    他也不是小觑神都朝廷的动员征发能力,认为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河东的乱局。关键是担心他四叔大志强逞,认为击败默啜不够威风,想要在北境搞点大动作,从而引发更大的动乱。
    一旦北境因此爆发什么糜烂之祸,那也就不必再搞什么奇兵闲计了,大军直出潼关,你不行,老子来!

0749 山南房州,庐陵王城

    房州地处山南,其地既有山陵沟壑之闭塞,又不乏河渠川谷之阔深,境域虽然偏于两京之外,但又并非化外之蛮乡。
    房州之为流人寓所,这一传统也是源远流长。即便不作更远古的论述,单单国朝以来幽居房州之皇亲国戚便不知凡几。近世以来,此乡幽居最为出众者,自然就是当今圣人嫡亲兄长庐陵王。
    近世房州有房陵古城傍水而设,常为流人寓所。庐陵王初到房州时,同样也是幽居于房陵古城。但垂拱年中,皇太后特制州府使奴兴工,另择沟谷平坦之境兴筑庐陵王城为庐陵王专居。
    庐陵王城位于县所南二十里处,其城方阔百丈有余,城中并有楼台阁堂,并凿川引渠入城作池,一应格局俱拟两京皇苑。
    时入隆冬,山北已是大雪纷飞,山南也是草木凋零,不乏潮寒。位于河谷的庐陵王城也同在此方萧条天地之内,远远望去,孤立于平谷之中,四方山岭为壁,殊少色彩。
    王城中并没有什么耕织谋生的作业,一应需求俱仰于外。四角碉楼长有百数员甲士驻守,既有隶属于荆州大都督府的州兵,也有来自神都两衙的禁军将士。王城外唯有一条道路直通河谷外的县城,除此之外,周遭尽是荒野,偶或狐鼠出没、虎狼潜行,但也都难以翻过高高的围墙入城侵扰。
    午后阳光渐渐西斜,王城中一声钟响,分散在王城各处的仆役走使们便纷纷行出,向王城最中央的阁堂前聚集。
    时间又过去小半刻钟,一名周身裹素、青布幞头的中年人为群众簇拥而出。其人脸色苍白清癯,须发灰白斑驳,身高虽六尺有余,但却含胸垂首,略显佝偻,正是这座王城名义上的主人、庐陵王李显。
    庐陵王在王府一干侍者们簇拥下行入堂中,阁堂四方门户大开,潮寒的湿风自门户涌入,使得堂中所摆设的帷帐经幢俱摇动不止。
    在庐陵王身后,除了众王府侍者之外,另有一男一女趋行跟随。
    妇人打扮荆钗布裙,相貌同样清瘦苍白,涌动的寒风甚至吹得颈间青筋隐现,身躯都瑟瑟发抖,便是庐陵王妃韦氏。王妃冻得发青的手仅仅拉着一名少年,少年脸色亦是青白不定,缩肩拢手,一边趋行一边忍不住跺脚取暖,正是庐陵王嫡子李重润。
    一家三口登堂之后,侍者们散在厅堂各处,庐陵王则面向北方,深拜于厅堂中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声呼道:“罪臣哲辜负家国、天人加厌,宗家丑恶孽类,幸圣人垂怜,赐臣屋宇、食料,得苟活人间,恩德至矣,臣惶恐拜受,恭祝圣人享祚永久、唐业绵传万代!”
    庐陵王再拜而起,身后妻儿一并随同叩拜。冰凉的地面上并无暖席铺设,少年伏地作拜起身后,两手已是冻得又痛又麻,靠在庐陵王妃身边低声颤语道:“阿母,我冷……”
    听到儿子这微弱颤音,庐陵王妃身躯亦是一颤,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只将儿子一只手紧紧握在手心里搓暖。
    有侍者匆匆入堂,托举着谷饭等物一一奉入案堂摆定,每有一餐食摆在案上,庐陵王便作一叩,并口呼道:“圣人至德,兄弟分味,臣谢赐食!”
    很快餐食传定,庐陵王便深拜不起。王妃虽拜伏于后,视线余光则紧紧盯着厅堂一角的横梁。横梁处突然有鸟雀飞出,直向贡案上摆设的餐食啄取。眼见这一幕,堂中夫妻两人紧张的神情才为之一松。
    一番仪式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间所聚人众缓缓散去,庐陵王并妻儿也在侍者们簇拥下退回内城。
    “速取抱炉来,切莫冻煞我儿!”
    一俟返回内城,庐陵王妃便跺脚疾呼道,并将儿子紧紧拥在了怀中。
    眼见母子相偎取暖,庐陵王也不免鼻头一酸,掩面一叹,亲将暖炉递入妻儿怀内,疾往内舍行去。
    山南气候虽无风雪之苦,但潮寒湿腻也让身为北人的庐陵王一家受苦不小。入舍后,庐陵王两手捧住王妃那已生冻疮的两手紧贴自己脸颊,眼眶中已经泛起泪花:“辛苦娘子,同我共捱辛苦岁月……”
    “大王所在,妾之所在,滋味是甘是苦,不需细论……”
    眼见大王泪眼朦胧,王妃强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安慰着,只是视线触及儿子,眼神却又变得黯淡起来:“夫妻纵受磨难,相守不谓孤独。但、但这些儿女们何罪?他们俱是天家贵种,生来合该享尽富贵,可如今、可……竟连寒苦人家、黔首百姓尚且不如,难道此生真要老死于此方蛮荒乡野?”
    听到这话,庐陵王眸中迸出一丝冷厉之芒,但很快又为满眼的无奈所取代,与王妃交颈贴鬓怅然一叹:“东都波澜再生,圣人再执神器,对我既忧且防。但这还是其次,圣人少来秉性仁懦,未敢加害于我。唯是庶人贤所遗孽种当道夸威,才是最大忧患……就这虽然幽居清苦,但还能不失旧情照顾,但孽种方新得势,便遣员入州吓我,若不谨慎以备,恐祸不远矣……”
    历来废君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李显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几年确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废之际、徐敬业作乱于扬州,一家人辗转于均州、房州之间,可谓居无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间,朝使几来,每一次都吓得李显魂不附体,最惊慌之际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过了最初这段时间后,随着朝情局势趋于稳定,特别是庐陵王城建起之后,一家人生活处境也逐渐安定下来。
    人生幸与不幸,终究是对比出来。虽然前为天下之主,转眼阶下楚囚,际遇之变化可谓云泥之判。但在安居庐陵王城之后不久,得知二兄李贤已经死于巴州,李显的心情也渐渐有所舒缓。
    他母亲虽然夺他至尊之位,但终究还有一份慈性残留。跟二兄李贤相比,他终究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只有活着才能盼得转机。
    之后数年,虽然幽居的大环境不变,但一家人生活还算安稳。几任房州刺史对他们一家都多有关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时期里,神都朝堂斗争不断,但对远在房州的庐陵王也没有什么影响。特别是作为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关照他们一家,更让李显看到一丝命运转机的曙光。
    所以过去这数年,庐陵王一家生活虽然不比真正的宗王显贵,但也都衣食丰给、无忧无虑。但这样的生活,却在神都革命后再迎来了一次逆转。
    当神都政变的消息传到房州时,整个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势混乱。裴巽来访李显,跟他商议返回神都事宜,甚至还有多名州县官佐联名奉请。
    但李显当时只觉得人势仍然不够壮大,缩于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势纠集更加壮大后再作表态。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等到人势壮大起来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庆为山南道宣抚使,召集荆州等诸州团练、捉守将围聚在王城周边的人众攻杀驱散,裴巽等参谋者一概伏诛。
    经此之后,庐陵王城所受关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驻一军长达半年之久,凡有风吹草动便入府查问一通,一家人处境可谓是危若累卵。
    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后王方庆便被调离,王城外的驻军也被荆州大都督府收回。但这一次的动乱,却给李显心里带来了极大的阴影,乃至于隐有一种希望幻灭之后的绝望。
    此前他或许还期待着母亲年事渐高,权欲削弱,或将他召回两京。可现在,就连这一点本就存在于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来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们一腔忠心有所托付。
    更严重的是,他二兄李贤诸子成人,兼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政变中攫取到极大权柄,这更让他忧惧不已。
    虽是一母所出,但他与二兄之间关系却谈不上友善。彼此年龄相近,从小便打闹竞争起来,而他更在母亲的暗示与鼓励下,与二兄之间的竞争渐渐超越尺度,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是这胜利的果实还未品味多久,甘甜就变成了苦涩。
    本来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两隔,旧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虽然死了,但却有子息壮成,当年虽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会不会轻易放过他?
    每每想到这一点,李显便自觉寝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谨自持,务求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处境、势不由我,也只能见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还有幸相见……”
    李显又怅然一叹,语调萧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儿们应该都已经等急了。”
    夫妻两人并长子返回内堂后,内堂便有众人匆匆迎上来,除了几名近侍的姬妾,还有数名少女入前见礼请安,衣着装扮也都以王妃为标准,不见金玉,唯是朴素。
    只有一个年级不大的少女,穿着尚有几分色彩,待见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怀中并娇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饿得肚子都叫了起来!”
    李显怀抱着娇俏可人的女儿,脸上愁云略有淡去,并流露出几分慈爱笑容,轻抚怀中少女发顶丫髻温声道:“竟让我小女忍饥,阿耶真是不对,快快传餐!”
    说话间,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后侍者便将封装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如今一家人虽然处境不佳,但门庭内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了规矩。
    于此内堂中,能够入座就食的唯庐陵王夫妇并几名嫡出子女,其余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则只能分列于案席之外,等到主人进餐完毕才敢上前进食。
    餐食治好又经一番礼节折腾,到现在早已经热气全无,且无非菽粱蒸煮,搭配着脯醢鱼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看上去便让人没有一丝食欲。
    不说座中其他人,那衣着光鲜的小女子见到这些餐食,俏脸上已经全无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又是这些谷饭醢酱,让人怎么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庐陵王夫妻并年长几女已经端起了饭碗,听到这小女子吵闹声,一时间也都各自流露出无奈之色,庐陵王妃入前怀拥小女细声安慰,庐陵王也入前安慰几声,但这小娘子哭声却越来越大。
    “今日厨中治庖是谁?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见安慰不见成效,庐陵王便拍案怒声道。接着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声道:“是妾……但、但妾并不是减用食料,府外送来只有这些……”
    “贱婢还敢狡辩!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废食!”
    庐陵王怒吼一声,抽出马鞭便将那侍妾推倒抽打起来,并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语道:“裹儿不要哭泣,阿耶惩这贱妇给你出气!忍过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让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饶,极力挣扎着躲避抽下的马鞭,姿态动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儿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忘了哭泣,粉颊上还垂挂着泪水,已经忍不住拍掌为阿耶喝彩起来。哭闹一番之后,终究年幼不耐饥饿,还是不无委屈的吃起饭来。
    及见小女安心用餐,庐陵王夫妻才安心下来,彼此对视一眼,自有一份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过餐,周遭姬妾、庶女们才入前收拾残羹剩饭,各入堂下进食。
    用过餐后,庐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药师经》诵读起来。他生人以来,便以高僧玄奘法师为师,并得号佛光王,笃信佛理,特别遭厄之后,更觉得神佛庇护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诚恳。
    王妃依傍庐陵王而坐,顺手将庐陵王自膝以下两足捧在怀中,细作敲捏。遭贬之后不久,庐陵王两腿便患了风寒湿痹,每至秋冬之交便酸痛难耐,乃至于竟夜难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没有什么针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无师自悟,闲来便为庐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让这脚气之痛略作缓解。
    几名子女偎坐周围,那李裹儿饮食已经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乐的模样。王妃为了开解她,便讲述起两京风物繁华,当年所享富贵种种,一干子女全都听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讲得这些,我都听得倒背如流,唯是没有亲见,想来只是骗人!旧时还说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内,享尽荣华……”
    “祖宗!这种话不要再浪言!”
    庐陵王听到这小女口无遮拦,吓得抛开佛经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这时候,堂外响起了叩告声:“福奴来向大王、王妃请安!”
    侍者掀起垂帘,一名年在十五六岁的布袍少年趋行入堂然后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边王妃次女却尖叫一声,冲下堂来便将少年踢翻在地,原来少年衣袍脏污,膝行入前便将居室地毯拖出两道污痕。
    “你这福奴,好没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刚刚让人新设,便被你弄污。滚出去,谁贪你几声问安!”
    少年被踢倒在地,却不敢有什么怒色,只是连连拱手低头请县主恕罪。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但无论方方面面,却与堂中一家人格格不入。
    庐陵王被子女叫闹搞得有些烦躁,摆手对这庶长子说道:“你去罢,听说你母卧病在榻,小心侍奉,我择日去见。”
    听到父亲这么说,少年李重福神情更悲,再作叩首泣告道:“奴今日来,正为阿母……阿母久卧,遍体疮痈,昼夜号痛,乞请王妃给奴生炭几许,生火暖屋,否则阿母恐难捱过今冬!”
    李显闻言后,也从榻中坐起并皱眉道:“你母已经这么严重?”说话间,他视线便转向王妃。
    王妃这会儿脸色阴郁,指着不断叩乞的李重福怒声道:“贱奴这么说,意指什么?难道是告我持家无道!生人造化,各有长短,你母运数耗尽,也要怪我?”
    “奴不敢、奴不敢……只是见阿母卧榻嚎哭,为人骨肉,性不能忍……大王、阿耶,求求阿耶,舍儿生炭几斤,让儿能……”
    李重福闻言后更加悲怆,只是连连悲哭叩告。
    “这、这……”
    庐陵王终究有些不忍,然而一边的王妃则冷笑道:“州府所送物料,往年还望朔有期,但如今越发省俭怠慢。最近补用还是月前,炭料所余百十斤,几间屋舍支用已经不足,阿郎还要熬夜读书。此奴如此悲号,莫非人情的刁难只在于我?此间蛮荒之乡,德瑞聚养已经不易,满庭怨气,能有嘉气垂宅?”
    庐陵王闻言后已是大怒,拍案怒声道:“给我将此奴拖走!堂下架杖,先惩三十,再问他有无怨念滋生害我运数!”
    自有侍者入堂将李重福架出堂外,片刻后堂外已经响起了棍杖抽打声以及少年嚎哭乞饶声,有内侍不忍,入前道:“大王,福奴纵是不器,终究是大王骨血延传……”
    “我堂中自有好儿郎,何惜此类厌物!你这老奴,莫非也是怨气勾连?”
    庐陵王闻言后便冷声斥问道,那侍者听到这话,忙不迭伏地请饶,再也不敢多说话。
    正在这时候,堂外又有人匆匆登堂,并神情紧张的禀告道:“禀大王,均州参军裴伷先正引众百十骑向王城而来!”
    听到这话,李显身躯顿时一颤,脸色也变得煞白,回望王妃并颤声道:“裴某入事以来,待我已多不善。今番不请自来,恐是大凶……”

0750 庐陵奇货,群众相谋

    神都革命以前,房州历任官长或是出于对唐家的忠义与对庐陵王的同情,或是窥度上意,觉得皇太后之待庐陵王或有势位的倾轧、但却仍然不失母子之恩义,因此对于幽居中的庐陵王一家不失关照。
    但在神都革命之后,都畿形势再作变幻,大唐社稷再有圣人临朝,庐陵王的地位就不免更加的尴尬。虽然当今圣人仁恩宣示,对于革命之际房州境内所发生的闹乱只诛首恶、无涉庐陵王,但事后的种种态度与举措无不流露出对庐陵王的存在绝非全无芥蒂。
    所以房州一干任事官员们,无论内心想法如何,哪怕仅仅只是避嫌,也不敢流露出对庐陵王过分的关照,反而因为所治境域中居住着这样一位身份敏感的宗亲而倍感焦灼。
    所以当裴炎的从子裴伷先奉命出任均州参军之后,两州官员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将这个烫手山芋相关诸事一应委之。裴伷先本职虽然是均州参军,但却被房州州府借调过来,两州官员们对此也都是心照不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入告通传的使者入城不久,裴伷先一行便策马行入了王城中。脱下了挡风防潮的风帽大氅后,裴伷先直登前堂,召来王城中一应官佐,事无巨细的将王城内近况询问起来。
    这也都是惯常的流程,王城官佐们循例一一入前作答。偌大王城中,在事者甲员包括奴婢诸类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之多。
    这其中除了一小部分是留事年久的老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在革命之后陆续增补,与庐陵王一家主仆缘浅,汇报起来事无美丑也都没有遮掩的必要。包括就在刚刚,庐陵王怒惩庶长子之事也都一并道来。
    裴伷先年未及而立,但外在的相貌较真实的年龄却更显沧桑,鬓发胡须都略有灰白掺杂,显得成熟稳重,并无一般世族子弟在这个年纪的气壮浮躁之态。
    这也是很正常的,裴伷先虽然出身河东名门,但身为裴炎的从子也是福祸纠缠。少壮之年家势正旺,伯父裴炎权倾朝野,裴伷先也因家门之惠蒙荫入仕,解褐便授六品太府丞,可以说起步就超过了世道中绝大多数后进时流。
    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如今的裴伷先怕是应该已经品录服绯,或为外州刺史,或为南省郎官。然而好景不长,光宅年间一场大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伯父裴炎以谋反大罪而满门伏诛,裴伷先受此牵连却不甘屈服,上书诉变而触怒皇太后,远流安南獠乡。
    侥幸大难不死却苦恋两京繁华,裴伷先终究难耐彼方凄苦,选择私逃返乡。然而返乡不久便遭告发,一番酷刑承受之后再流北疆庭州。
    身在庭州的时候,裴伷先以货殖为业,渐聚资产,更得到西突厥大酋青睐、以女妻之,短短几年时间里便成一方大豪。但他仍然不安于此,一直在打探着朝情局势的变化。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神都发生政变,裴伷先便积极笼络组织一批西突厥胡酋们前往神都献礼,自此才终于得以重新返回神都洛阳,直至皇恩授给均州参军一职便又宦游于山南。
    所以裴伷先虽然年龄不大,但其人生经历可谓丰富有加,辗转南北万里之遥,几入垂死之境又大难不死,本是刑家余孽,竟成一方豪强。所遭受的苦难磨去了一身的躁气,但心志却并没有因此而遭到摧折,能够逆势而上,自成一番风光。
    庐陵王城与外间隔绝,自成一方世界,本也没有太多的新鲜事。所以当诸官佐汇报的时候,裴伷先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只是当听到庐陵王严惩其庶长子的时候,他眸中才有几分色彩流转,但也并未因此发表什么自己的看法。
    不久后,内城侍者入堂,告是庐陵王已经在内堂等候多时。裴伷先闻言后便也不再拖延,跟随侍者前往内堂而去,并有数名令史跟随。
    “卑职均州参军裴伷先,拜见大王!”
    虽然彼此真实身份一个是囚徒、一个则是看监人,但裴伷先也不敢因此而失礼,入堂之后便作礼拜。
    堂中的李显则就显得有些紧张,看了一眼堂中陪坐的王妃韦氏,才强自镇定的举手示意道:“裴参军请免礼,未知今日来访,有何见告?”
    裴伷先告谢入席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入城,循例请问起居诸项。卑职使命所在,王城凡所用料盈困,大王直需垂教,卑职自使员奉给周全。”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庐陵王嘴角下意识颤了一颤,有心斥问眼前这个貌似恭顺、实则怠慢至极的家伙,王城诸种用料一再削减,怎么还有脸面说奉给周全?
    然而诸般忿言涌入嘴边,却化成了几句安守本分的祥和之言:“罪臣得皇命赐庇,不因旧迹而见辱,尚能荣养于山南华厦,唯惜福尚俭,实在不敢再作非分妄想。”
    裴伷先听到这话后则嘴角一翘,继而便笑语道:“然卑职所闻王城事迹,似与大王所言颇有出入。远日诸情不言,单单今日,县主号泣于堂、求食羹脯,郎君乞炭不得、反受责打。余者诸类,不足细言,但王城用料困极,于此二三事迹已是毕露无遗。”
    听到门堂内的家私被裴伷先肆无忌惮的道来,庐陵王脸色顿时一片羞恼,抬手戟指裴伷先,然而张开的嘴巴却只发出嗬嗬沉浊之声,无有斥言涌出。
    庐陵王情急且怯,一时失语,但王妃却没有什么顾忌,听到裴伷先这半嘲半讽的言语,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裴伷先怒声道:“贼奴,既然已知王城困极,何必再来见问羞辱!大王天家肱骨、圣人至亲,所罪唯在适逢人间失道!是生是死,虽不由于自身,但是荣是辱,岂尔卑鄙走卒能见笑施给!”
    裴伷先听到这一番斥言,脸上略显轻浮的笑容收敛起来,直从席中站起,抽出腰际佩剑,倒持着缓缓往堂上行来。
    “你、裴参军……你要做什么?王妃、王妃她只是……”
    庐陵王见状也是一惊,起身向后避走,又拉住王妃张臂拥抱起来。而王妃见裴伷先真的抽出利刃,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缩在庐陵王怀抱之内,张声嚎哭起来。
    然而裴伷先入前只是将佩剑置于案上,接着便缓步后退,跪倒在地并频作叩首,嘴中沉痛说道:“王城受此疾扰,大王起居不安,卑职罪在失职,不敢推诿避惩。唯将利刃奉于尊上,是杀是剐,并在大王一念!”
    “这、裴参军你这又是……”
    眼见裴伷先作此姿态,庐陵王夫妻俱是惊愕有加,但在愕然片刻之后,庐陵王眸中陡绽精光,颤声问道:“莫非、莫非畿内又生大变?当今圣人、圣人他……”
    “圣人体格壮盛,朝情井然有序,内外不失控御,上下不负所守!”
    裴伷先长拜在地,继续说道:“唯卑职有感就事山南以来,所事迷于虚妄,未能尽责奉给。此前行事诸种,执于旧事,未能立身方正、用计分明,致使大王失于悠然荣养,卑职罪大,痛悟前非……”
    “贼子还要瞒我?神都一定有事!”
    眼见裴伷先如此,庐陵王越发笃定其猜测,心中狂喜将生而未敢,但惊慌却无,一把抄起裴伷先放在案上的佩剑,持剑入前、刃指裴伷先继续怒声道:“山北究竟发生何事?”
    见庐陵王厉声逼问,裴伷先才长叹一声,状似无奈的说道:“大王旧邸英王,勇烈故态、卑职无缘得见。但今日入城短作应答,诚知旧誉不虚!”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那清癯脸颊上的肌肉已经忍不住隐隐抽搐跳动起来,只是牙关紧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至于王妃韦氏,则就忍不住大声道:“裴某日前在事,已经简略怠慢。如今神都有变,若再隐瞒事则,数罪并惩,能有命在!”
    “卑职不敢欺瞒大王、王妃,神都大势的确无有变故,唯是今冬突厥默啜引众新寇河东此边事一则……”
    “突厥贼酋不是骨笃禄?默啜又是何料物?突厥星星贼火,与中国大势又有何相干?”
    庐陵王毕竟久遭幽禁,此前数年就算起居生活不失关照,但终究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向他详细讲述世道变故,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情势如何也是不乏茫然,并不知突厥可汗已经换了人。
    裴伷先听到这问话,便也将突厥势力之发展稍作交代,然后便又说道:“突厥一干亡国贼众,或因中国时局不靖而势力有所涨消,虽然仍未可称为大患。但方今国中亦不失艰难,东西壁立,雍王壮大于陕西,甲马盛养,朝廷制之已经不称容易,如今再增突厥之扰患,时流论者俱以为若长此以往,西军之祸一旦爆发,恐更甚于四方之扰……”
    “雍王、雍王?这宗家小子,如今竟已经势壮到朝廷难制?”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然后便忍不住顿足叹息道:“这宗家孽类,幸在圣皇、皇太后垂怜庇护,才能活于人间。旧年问其扰乱于神都,便知此子逆骨递传,如此妖邪之类,即便怜而不杀,自应圈禁拘养,圣人竟放之关西祖庭、由其壮大而不加制约,本是疥癣小疾却纵容成家国腹心之患,悔之晚矣!”
    “大王所见,诚是真知。其实满朝冠带之士,未尝没有智者进言,唯是当今圣人君心独裁,不容异声!雍王生长于宸居,弄乱于宫闱,丝毫无念养育之恩。及其西去,又以虐害元从巨勋门庭以为功,人间恩遇之常情,全然不在其人度内。如今或仍可谓家国安详,内外得守,但关西盛甲,唯知王教而不知皇命,一旦祸起,生灵涂炭、名族堕落俱在顷刻之间!”
    裴伷先讲到这里,再次重重叩首并叹声道:“陕西顽疾重患,当今圣人也已经失于控御之道,此情时流有识者俱有所见,已非一人之计。旧年圣人身在宫闱,因系唐家社稷之传承,自有兰芷之馨,入世之后,所历所事却多有淫昏之恶臭。其所失计,已经不止雍王一桩!”
    裴伷先免冠伏地,又抬头望向持剑而立的庐陵王,满是真诚的说道:“卑职家门故事如何,大王心自知之。念此故事,虽祸福相干之众,也是一言难尽。家门之罹难,长丁荡然无存,唯卑职草芥残枝苟活于世。
    圣人穷张其意志,表我家门虚荣于世道,但除此虚荣,赏用实微。既已创策之功而褒扬,竟不以忠义之人才而见用。投臣于山南,专是旧怨纠缠,欲因臣谋身之拙计,构大王险恶于孤城,这难道是圣明人主应作之人事?”
    庐陵王虽然渴望世道再生变革、让他能够逃脱藩篱,但裴伷先一面之辞,他也不敢尽信。毕竟此子乃是裴炎这个大逆之人的从子,而且其人入州以来,王城待遇便急转直下,可知其人心迹之险恶。
    但当听到裴伷先自陈至此,庐陵王眉弓陡地一颤,开始正视裴伷先这番心迹剖析。
    身世落魄至今,什么大仁大义的虚辞,李显是半点也不信。人间最值得动情者,唯是自身利害之相关。神都革命以来,人事纷繁,他虽然并不尽知,但与裴炎相关诸种,还是有所耳闻。
    如果想得险恶一些,王城这些新换的侍者们之所以向他透露此类讯息,就是要通过朝廷对裴炎的追封褒奖来让他死心,让他长期处于惊悸惶恐中,心惊成患、不能长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他此前还盼望着当今圣人或是仁念发作、将他这个三兄召回神都荣养,可是在得知裴炎相关事迹后,对此便彻底的死了心。或许他余生再难生归两京,一直等到熬死了自己,当今圣人或许才会网开一面,召他子女归京安置。
    但失意者也并非李显一人,眼前的裴伷先同样也属于此列。裴炎虽然追封极盛,但本身已无子息传承,按照一般的仪轨旧例,裴炎一应哀荣应该降给裴伷先这个近亲从子以延传嗣息。
    但朝廷却根本没有相关的举措,裴伷先也仅仅只是担任着一个山南下州的参军卑职,心中能无怨气?更何况,庐陵王一旦不寿暴毙,裴伷先也难免嫌疑。家门虚荣半点难沾,反而要承担身名俱毁的危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免杂计丛生。
    想到这里,李显望向裴伷先的眼神从冷厉转为温和,他将所持之剑抛掷在地,并弯腰扶起了裴伷先并叹息道:“我前罪确凿,所以为家国所弃,所受困扰俱罪有应得。圣人能容我苟活于世,我已经由衷感恩,更不会暗怨所使裴郎入州是纠缠前事而加迫害。裴郎以此自计并作自罪,也是小觑了皇恩之浩大!”
    “大王弘计包容,但卑职自知狭计浅拙。实不相瞒,此前王城所以给料刻薄,俱卑职曲希上意而作指使,苛待大王以为自谋之计。纵大王雅量不惩,卑职实难自恕,今日献剑于堂,自曝奸恶,唯是求惩。大罪若斯,若不惩戒,来年大王何以控御正道?”
    说到这里,裴伷先更是一脸的悔恨泪水,抓起庐陵王丢弃的佩剑,便要向自身脔割。
    李显见状后,飞起一脚踢落裴伷先手中的佩剑,并又将剑捡了起来,遥指其人叹声道:“裴郎纵有过错,唯我如今不司典刑,岂能作私刑滥给。若仍自责难解,那我也要自问一句,天地生我何者厌类,家国已经不容,近人唯是见逼,此剑不当刑于裴郎,容我先作自惩!”
    说话间,庐陵王竟将剑刃转向自身,缓缓架在了自己颌下。
    “大王不可!”
    裴伷先见状更是情急,扑身上前空手便紧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满脸涕泪横流:“卑职旧罪已经悔恨难当,若再见大王因我躁闹而折一毫毛,已是大罪!来年若果山河变色,唐家基业更托于谁?”
    李显看到裴伷先握剑的手心已被剑刃割破、血水横流,一时间也是大有动容,同样忍不住仰天一叹,闭目泪流:“天皇大行弥留之际,将家国托我。唯我才器猥琐,不堪大任,身遭屈辱,庙堂蒙尘!
    人间几番倾覆,正道杳然无踪,宗家卑鄙从容不得,世道壮类无所依从,俱我之罪!且留此一命,不因留恋人间繁华,来时若果家庙有变,唯慷慨赴难,不负天皇托我之遗命!圣人安在于朝堂,宗家无狂贼叫嚣,我亦能笑赴黄泉,无愧祖宗!”
    “臣待罪之身,亦偷命苟活。唯以此誓,凭大王宏志之言,主仆共赴此难!”
    裴伷先松开那握剑之手,将血淋淋的手掌拍在胸口,而后匍匐于地,顿首说道。
    两人心意各表,彼此前嫌顿消,分座主次,裴伷先又让人传餐布宴,自然不是此前那谷饭醢酱,极尽水陆之丰盛,自己更膝行于堂中,为庐陵王奉进饮食。
    庐陵王心情跌宕起伏,但仍不失谨慎,没有狂饮至醉。裴伷先也不敢久作叨扰,及见庐陵王已有尽兴,便又免冠再拜、告辞退出。
    等到裴伷先离开后,李显才敲着席案吩咐道:“阿郎并娘子们睡下没有?速速召他们入堂来享美食。”
    王妃韦氏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但还是有些迟疑道:“这裴伷先所言所表,大王真的相信?”
    “居此牢狱,所见唯是四墙。家人以外,谁人近我不是各存心肠、目我奇货?他所言是真是假不必细审,唯有所欲求需仰于我确凿无疑。”
    讲到这里,庐陵王眸中些许醉色敛去,不无感慨的说道:“旧时神都异变,我已经错失良机。若果真再有转机,一定不能再作落后。这裴某所言或不近于实,但当中必然也有趋吉避凶之盘算。神都想是祸事将发,他有感于怀,提前布置。这一份投诚,我无论如何要接纳下来。
    不是因为轻信了他,而是因为神都纵然有变,于我未知吉凶。纵有使者来见,不知杀我还是迎我。外使善恶尚是其次,唯此獠捉刀床侧,其人其念于我生死攸关……”
    且不说庐陵王夫妻私下的盘算,裴伷先在退出内城的时候天色已晚,索性便留宿王城外堂。
    家人入舍为裴伷先包扎手心伤口,忍不住低声问道:“阿郎真要打算将生死前程投给庐陵王?”
    裴伷先闻言后冷笑一声,叹息道:“庐陵王外宽内忌,骨肉尚且薄情,我若将命寄他,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那阿郎还要……莫非以此窥探庐陵王有无邪念,以奏神都?”
    家人闻言后又忍不住发问道。
    “庐陵王与世隔绝、权势俱无,作何心意,都是次流。唯其身位所当,奇货可居,群众相谋,不得不防。”
    讲到这里,裴伷先又叹息道:“当年自庭州归国,心中也不失妄计。然今上用我,仍循于枯骨旧孽。但有一二包容之计,给我宿卫之职,哪怕来年两京再生异变,圣驾临危,死事之众则必有我!如今将我放于山南,用于不义,可见仍是目我为邪异之流。此一身辗转于南北,几遭灾厄而不毁志向,难道只是为了舔食天家几副血肉而搏求邪幸?”
    “庐陵难托,圣人不识……阿郎、阿郎你是要?”
    “圣人昧识,不止于我。韦承庆高在凤池,国临危难,其族力不使用于河北,反布置于洛南,可知其心叵测。其人招摇我家旧迹而收聚世族勋门之人心,却阻我于江湖,更知其表正里邪,来年乱由,必出中书!我若不亲近庐陵,必茫然不知死之将至,今先作投诚,一旦有事,庐陵则必咨询于我以求众见。或再投江湖,或驰告名王,一点短计,也只是落魄之人不屈命运的执念……”

0751 突厥退走,契丹反唐

    本该是合家共渡佳节的年尾时节,结果因为突厥的入侵,整个神都城都笼罩在一股战争的阴云里,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节庆。甚至连朝廷一些必要的礼事都能免则免,整个朝廷上下都紧张的等待着河东所传来的后续战报。
    朝廷方面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敏,五千羽林军过河之后便向并州驰援而去,昼夜兼程、不敢贻误,并很快便在太原南部的清源遭遇了突厥贼军。这一战,突厥贼军以逸待劳,大破五千羽林军。
    当这一战报传回朝中的时候,举朝哗然,突厥入寇所带来的威胁直线上升,皇帝李旦自是震怒不已,与突厥此战不仅仅只关系到当下的内外局面稳定与否,更直接决定了后续朝廷威严能不能重新树立起来。
    神都革命以来,陕西道大行台捷报频传,屡破贼寇,已经让朝情人心焦灼有加。此番突厥入寇,本以为是朝廷宣威的良机,却没想到首战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这结果实在让人不能接受。
    盛怒之下,皇帝直接下令遣使入军收捕督战不利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拿入神都问罪,要严惩这败师辱国的庸臣。
    但问罪量刑还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继续布置反击。在后计相关的讨论中,朝臣们也清晰的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便支持由陕西道大行台出兵河东,自突厥入寇的消息传入两京,陕西道大行台便一直在殷切请战,奏书一日数达,态度可谓积极。
    行台甲伍大置,单纯的军事力量方面,无疑是要远远超过了朝廷。朔方道行军前锋的那五千羽林军,已经是朝廷在短期内能够征调出征、为数不多的精锐力量,结果却被突厥伏击落败。后续虽然仍还有卒力继续征发北调,但无论是武装水平还是战斗力,都要大大落后于前锋精锐。
    而且突厥贼军竟然已经出现在并州南部,可见其席卷之势已经极为严重。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还没有收到太原陷落的消息,但突厥围点打援之势已成,后续如果没有精军投入作战,实在很难扭转这样一个恶劣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忌惮而仍然不许行台西军出战,这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太原作为唐业龙兴之地,一旦被突厥攻破,那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将是致命的。
    须知就在边情最失秩序的武周时节,突厥虽然连年躁乱,但其贼势也难以突破到并州境内。一旦北都告破,那么大唐多年以来所塑造的威震四夷的形象将毁于一旦,各边羁縻秩序或也将因此而彻底崩溃。
    但反对行台出兵的声音同样很大,突厥默啜或是南来的豺狼,但雍王却是国中的困龙,一旦放开了对雍王的限制,那所带来的后果将更甚于突厥的肆虐。
    “突厥游荡之贼,所趁唯河东诸州虚弱无备,一时或成扫荡之势,但必然难久。凡其寇掠之境,唯是偏僻乡野,克城极少,可知并无攻坚之能。朔方道驰援之军所以战没,非技力逊于贼胡,劳师疲远,违时浪战,才为贼所趁。”
    殿中监姜晞新近拜相,得参军国机要,是坚决反对行台西军出兵的。不独姜晞,政事堂中绝大多数的宰相都不赞同行台出兵。
    宰相韦巨源也举手发言道:“太原城高池阔,居民十数万有余,或因困势而一时有扰,但突厥贼军想要破城也是万难。贼众出入于漠南,或还可趁地境辽阔而掩藏贼踪,河东山河表里、地势勾结制约,实非纵横之地。贼势穷恶,或奔波掳掠,但绝难势成分割,譬如郊野饿狼,饱食则遁。
    诸州县但得据地而守,不作贪功浪战,贼情势必难久。待其退走之际,朝廷再使精军追尾于后,自可破其归程之中。此前西军破贼河曲,所因正是如此计略。”
    “但河东乃是社稷腹心,两京肱骨,若纵容贼军从容洗劫,乡土士民必将深遭灾难,朝廷威德也将大受损伤。追踪破贼,若能得计诚然是好,可贼徒若是遁走、追之不及,享此一利,来年河东诸州恐将成贼之仓邸!”
    宰相李思训不无担忧的说道,他以宗亲而拜相,虽然大事小情不会违背皇帝的意愿,但与陕西道大行台本身也没有太大的立场冲突。眼下让行台出兵,已经是最佳的一个选择,只需一纸调令,数万西军便可过河杀贼,完全不需要因势苟且。
    兵部侍郎孙元亨同样赞同行台出兵,其人乡籍本就河东,对河东局面安危要更加关心,更兼身为兵部官长要更加清楚如今朝廷所拥有的武力:“此前南衙诸卫各自持敕、下州督运钱粮,朝中已是兵荒。今羽林军战没,更少精甲可用,方今河东诸州,唯乡义团练护卫城土,更无出击之力。若真纵容贼徒席卷而去,实无骑甲可以追阻于贼归途……”
    政事堂诸员意见已经不能统合,各自有所坚持。至于本该主持协调的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会儿则只是默然于席,一言不发。
    即将入都遭受制裁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本就是他所荐用之人,皇帝不顾临阵换将之大计而追惩李怀远,本身就是在释放对他已经极为不满的讯号,所以他这会儿无论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怕都不会受到采纳。
    见政事堂众人各持己见、不能统一,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是否让行台出兵,他其实也已经有些犹豫了,态度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坚决。
    但韦巨源一句话却说到了他最大的一个心病,突厥只是游荡之贼,即便南来入寇,所贪无非钱粮事物,并没有攻城割地的长久打算。
    可一旦行台的势力名正言顺的进入河东,那河东州县恐将不再为河东所有。一旦发生这种情况,那他这个皇帝将更加的有名无实,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雍王久在征戎,河东之扰本不在其之内,实在不忍再作加劳驱使。古人三败之辱犹可竞勇搏杀,朝廷人物俱有,虽初战失利、未可称罪。贼势穷横难久,绝不可纵容继续猖獗。再着豫王领并州大都督、天兵道大总管,发都畿道诸州客奴、流囚,扩创天兵,凡所应募者,钱粮厚给,因勋免罪!”
    皇帝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说道:“陕西道请战殷切、忠勤国事,亦不可不恤。凡京畿道所属同州、华州等诸州县,乡员凡捐力捐用者,量材赐勋,输入蒲州并为天兵道行军!”
    陕西道请战殷勤,朝廷虽然慎用其力,但也因此绝不可姑息河东贼患,必须要积极的应对反击。都下兵力已经大大不足,在不动用行台西军的情况下,出动万骑新军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可万骑一旦出动,畿内防务将更加的空虚。一旦西军东来,将要无计应对。所以皇帝要将关内道几州也纳入招募的范围之内,一方面是瓦解离间行台民心情势,另一方面也是锁定大义,若雍王果真悍然率军东进,那就是趁家国为乱而跳逆国中的失道奸贼。
    皇帝这样一番计略心迹如何,在场众人也都各自有所感知,无论各自心中是否认同,但也不敢再直接发声反对。于是接下来,只能按照皇帝所设定的这样一个框架进行人事上的补充。
    于是接下来整个朝廷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员,这一次的力度较之前次要更大。此前已经发尽都畿官奴,这一次以皇长子典军,征令覆及士民,就连官员勋贵所给亲事、帐内等都一应入军。
    极短时间内,整个都畿道便发员七万有余,从各州县源源不断向河北的怀州、泽州等地而去,汇同前次征发的卒员,已经达到十万之众。
    如此规模的征发,所涉钱粮事项也是惊人的,都畿府库几乎为之一空,原本已经度支勾检完毕的来年各项开支,也都大量的被挪用。整个都畿道,士民都因各种新增的课役杂捐而苦不堪言。
    但无论民生被如何破坏,各路新成的大军总算是源源不断的向河东开拔而去,戎车首尾相接,征卒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向并州汇聚而去。
    在如此大势紧逼的情形下,突厥贼军纵使猖獗,活动的空间也被逐步压缩。朝廷此次征发虽多新旅,但诸军犄角并进,行止协同,也让突厥不再有分头击破的机会,不得不逐步后退。当大军前路再次进入并州的时候,突厥贼军已经撤向了代北。
    河东贼情虽然告一段落,然而原本预定将会出现在贼军后路上的单于道行军却失期、没有出现在突厥后撤路线上,致使突厥贼军成功退回了漠南。
    朝廷如此大动干戈,却没能一竟全功、痛歼突厥,自然让人无法接受。得知单于道大军失期,朝廷自然遣使训问,但使者刚刚发出不久,河北便传来惊人的消息:契丹松漠州都督李尽忠袭杀大总管窦孝谌,伙同契丹诸部起兵反唐!

0752 苍天降罪,朕恭受之

    大内武成殿中,诸朝士重臣们端坐在席,殿中氛围沉闷压抑,唯中书舍人萧至忠奏报军情之声。
    “制设代北道行军以来,莘国公勤勉于事,不敢怠慢,传檄诸州、约期会师于幽州以击突厥。会东北诸州霜雪为患,契丹李尽忠屡请延期,唯营州都督赵文翙寡仁少恤,不以边情为危,逼勒甚急,强驱出行。
    契丹诸部入州之际,士马已多冻馁,诸部怨情深刻,李尽忠恭态于外、藏奸于怀,致贿幽州官佐,请以入城营居。莘国公巡营入抚契丹诸部,李尽忠于帐设席延请,帐席之内袭杀莘国公,窃符矫令,即起所部寇占蓟城并数寇诸方。
    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闻变回攻,尽忠所部虽惊乱退走,然幽州所聚军马器械已经亡失过半……”
    萧至忠这一番奏告,已经是经过重新加工。但即便是有所矫隐,仍然不能掩饰掉莘国公窦孝谌的愚蠢。即便余者诸种不论,单单其人将契丹所部怨望之众纳入城中,甚至还入营夜会李尽忠,这完全就是在自己作死,让人想不通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当时幽州所聚人马已有三万余众,李尽忠所部不过几千疲敝之卒,无论是兵力还是武装都颇为低劣。大凡稍具防备之心,即便契丹卒众闹乱于营,都不至于发生如此扰乱全军的大祸!
    虽然萧至忠言说李尽忠致贿幽州官佐才得入城,但贿赂的是谁?即便这受贿者有能量将契丹卒众安排入城,那他也有能量安排窦孝谌亲望慰问?
    结合窦孝谌入州以来便与营州都督赵文翙多有纠纷,稍有智力的人都能联想到,应该是窦孝谌打算借契丹人的势力去打压赵文翙,但却小觑了契丹人的狼子野心,不独身死贼营,甚至就连掌控全军的符令都被契丹人所窃夺。
    结果契丹人才能频传乱命,凭其微弱之众闹乱全军,并一度占据了整个蓟城,掳掠器杖牛马,致成大祸。
    所以当萧至忠奏报完毕后,在堂不乏朝臣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很明显,皇帝是打算保住窦孝谌的哀荣声誉、给其一个死国之烈名。可问题是,如此一桩本可避免的**,又该由谁负责?
    群臣心中虽有不满,但王孝杰年前统军尚未归朝,一时间各自还在斟酌措辞,并没有人直不楞登、不管不顾的就发言。
    然而群臣还未发声,殿堂中皇帝已经从席中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并悲怆。
    皇帝站在御床前,背对群臣,负手而立,良久之后突然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脸悲容,于殿中俯视群臣并语调悲痛道:“高祖创业以来,家国虽然常有危患纠缠,但自有君臣同心协力,兴治中国,威慑远夷。内外有治,诸蕃来朝。煌煌之威,皇命所行,人莫敢忤!何以今世如此多艰?突厥孽余先闹河东,契丹小丑竟都敢跳乱于河北!社稷如此多事,谁人之罪?”
    讲到这里,皇帝缓步下堂,回望殿堂中空荡荡的御案,突然伏地而拜,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天皇大行以来,国失英主,邪情妖氛累生内外。朕本宗家末流,闲庭病客,公器几番失守,无奈负大艰行。终究志短力弱,虽有满朝才流助我,不能守业兴治,天下何罪?黎民何罪?王道不昌,宗庙不安,诸种祸患若俱应运而生,则乞苍天降罪一人,朕恭受之,无虐吾民、无害吾国!”
    殿中群臣本来各有思计,但听到皇帝如此悲言,一时间也都心神震荡,不敢再安在于席,纷纷起身深拜于皇帝身后并高声道:“臣等失于辅弼,致使社稷不安,王道蒙尘,臣等罪大!”
    “诸公俱国之良臣,唯朕器非英明之主,太宗文皇帝旧言,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承业以来,悖于祖训,恩威不及四边,以致诸蕃轻我中国,数成跳闹之乱,朕罪不容辞,更不敢诿过受事臣子。”
    皇帝无顾群臣请罪,再拜而起,趋走入侧,竟夺直殿甲士器刃反握于手并大声道:“国势久不能振,祸患频生内外,猥才难执大器,孽员不能安国,若天意已经失眷,朕当伏剑自了,诸子若有守业之器,敬请诸公辅佐参谋,若无此器,唯择宗家贤壮英明之选……”
    “陛下切勿……”
    群臣眼见此幕,更是目眦尽裂,前班几员重臣纵身向前扑去,郕国公姜晞两臂合夹夺下皇帝手中器刃,另有两名宰相合身扶挟、将皇帝送回御床,伏案顿首,悲戚劝谏。
    “契丹东胡余种、髡发之贼,父精母血尚不自惜,方外孽生之类,幸在皇朝恩庇得生息于松漠之间,悖主之贼、昧于恩义,岂可矫以天人感应!唯发兵讨之,斩首警之,爪牙亡走,鸣矢杀之!”
    中书侍郎韦承庆免冠顿首,神色铁青的凝声道:“臣奉制于中书,却未能明宣恩威于内外,以致城狐社鼠屡不绝迹,惊扰宸居,干犯政治,臣之罪大!叩请悬臣一首、曝臣一尸,威宣皇命,以警内外,骁力盛用,破贼定边!”
    契丹近年虽然壮大于东北,但也仅仅只是大唐羁縻秩序下的一个东胡部落而已。就连久为草原霸主的突厥与盛极一时的高句丽在大唐铁蹄征伐下都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区区一个契丹闹乱,本也不算什么大患。
    但这件事之所以难以令人接受,还在于时机实在是不巧。突厥刚刚寇掠河东,朝廷在河东的战况已经不够光彩,结果本来征发用作反攻突厥的东胡契丹再反,这往小了说是北方的羁縻秩序已经近乎崩溃,往大了说就是高宗旧年所取得的边事盛功几乎毁于一旦。这个旦还不是指的时间,就是当今圣人!
    皇帝于朝堂中悲哭失德失治,乃至于要拔剑自杀,群臣当然不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样一个罪过,历数内外,只有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个真宰相才有这样一个资格。
    除了韦承庆之外,也不是没有别人够资格。比如说皇长子、豫王李成器,但李成器本身就与幽州方面无甚牵扯,而且此前豫王担任天兵道大总管驱逐突厥,虽然没有什么确凿大功,但起码是将突厥赶出了河东。
    当然,除了朝中诸众,还有另一个人更具分量,那就是坐镇陕西的雍王李济。虽然说雍王与东北局势牵连更少,但雍王分陕以来,大兴征伐、恐吓诸胡,将贞观以来所形成的羁縻秩序破坏殆尽,这也使得周边诸胡与大唐之间的矛盾越发凸显、越发尖锐起来。
    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来,朝中就有一些声音在主动的将都畿道大肆征发课役所激发的怨情指向雍王。雍王好武功,屡屡挑衅积忿于诸边,以致边情紧张危急,也迫使朝廷不得不失恤于民,修戈备武于边。
    不过这一类的声言逻辑实在不值得推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边患频生,朝廷也实在不敢过分触怒雍王,因此这一类的声音都被压制下来。
    非但不敢招惹,反而要优加抚慰,就在新年刚过不久,天兵道大军抵达并州逐走突厥后,朝廷便又加封雍王千户食邑,以犒奖陕西道诸州积极响应朝廷此前的招募征集,只是被雍王给拒绝了,并不以此为功。
    此时在皇帝一番作态下,韦承庆不得不主动站出来承担相关责任,还算是识趣。皇帝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降罪诛杀韦承庆,只是将之左迁秘书监并罢知政事,算是给幽州此乱定下一个处理的基调。
    至于莘国公窦孝谌,那自然只能是死国的忠烈了,需要优加抚恤追赠。营州都督赵文翙,纵容契丹藏奸为祸,未能早作查发,论罪遣使就州斩之。
    除了一应追究示意之外,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该要如何平定叛乱。
    叛乱爆发于此时,对朝廷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之处自然不必多说,而幸运则在于当下这时节,李尽忠虽然兴兵叛乱,但因其部众寡弱,又适逢冬寒大雪,虽然短时间内窃据幽州,但随着单于道前锋杨玄基部回攻,不得不引众退回其松漠州族地,兵乱没有波及到其余河北州县。
    所以说定乱是一定要定乱的,不过并不像去年冬里突厥入寇那么军机急促,朝廷仍然不失调控的时间。起码在开春雪融之前,契丹暂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向河北出兵。换言之,朝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调控人物力量,以布置定乱。
    可问题是,就算有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也未必能够筹措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年前河东一战,都畿征员达十万之众,人物俱已用穷。
    经过突厥一番寇掠,河东诸州俱损失惨重,已经不能做到就地为补,而且还要防备突厥食髓知味、卷土重来。可以说,聚集在河东这十万卒众,无论是就地驻扎,还是转赴河北镇压契丹,朝廷都没有足够的钱粮支用!
    至于河北诸州则就更不必说了,年前年后已经经过一轮征发,人物聚集于幽州准备出兵漠南,结果却被契丹造反所搅乱,短时间内也很难再作新一轮的征用。

0753 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正当朝廷还在因为契丹叛乱一时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神都皇城中又发生一桩恶事。
    事情最初并不大,一名六品南省郎官于官廨衙署堂食之际陡发恶迹,暴毙于食堂之中。事情虽然很让人悲伤,但本身也不算什么干涉朝政的大事,无非亲友伤心,发付有司处理即可。
    然而在处理丧葬事宜的途中,事情却开始逐渐发酵。首先是有关这官员的死因判定,其家人延医就视,发现官员堂食乃是陈豆,其人本有气疾旧患,脾胃不调,食料窝积于腹、以致暴毙。
    这自然就引起了官员家人们的不满,与所署官厨人员吵闹起来。但这件事职责也真不在于厨者,官员堂食虽然也是朝臣们福利之一,食料出给则在于光禄寺。因为去年年尾有大用兵,所以官员福利方面便有所削减,光禄寺虽然所司百官堂食食料,但太府支给唯几千斛陈豆,谷米都少。
    由于这名暴毙官员家人吵闹,为免事情进一步发酵扩大,于是与光禄寺人事往来密切的左监门卫便私自将官员尸首收殓发其私邸。
    但左监门卫本身就不涉官员丧葬事宜,仓促之间收殓秘器又用错规格。这暴毙官员本来是五品散职的朝散大夫,死于官廨王事,该具少牢之礼,还要赠给治丧墓夫并丧葬明器之类,但左监门卫却给薄棺收殓直发于邸,这无疑是大大的不合礼制。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便严重了。本来此官便已经是死于非命,结果在丧葬处理方面又不依规格。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人生死荣辱问题,还关系到一个衣冠户子孙荫给等一系列的问题。
    这样一个处理方式,其家人当然不能忍受。结果就是其子孙负棺重返皇城端门,其嗣子更于端门前持刀剖心以作明志,义不受此非礼之辱!
    如此一来,这件事自然在朝野内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朝廷反应也算及时,皇帝亲使豫王奔赴端门外,以五品之礼盛殓孝子,但人已经死了,哪怕再作什么补救之计,恶劣影响也已经无从挽回,从民间坊曲到朝中百司,事态一直在进行发酵。
    所谓兔死狐悲,首先受到朝士们发难的自然是包括太府、光禄在内的官员廪料、给食等有关诸司。
    京官禄料供给逐年削减,本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去年用兵以来,府库因此而空竭,四品职事以上诸司官长或还能有所保证,但五品以下大量在事者廪料屡有违欠。堂食的削减还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许多官员就连基本的俸禄都被拖欠多时。
    此前或还可以国事多艰、忠勤相忍而作自勉,可现在是出了人命了!满朝臣员才力捐献以助国事,结果待遇却一再削减,朝廷何以如此刻薄于士?
    如果是别的事情,朝廷或还可以强硬的按压下去。可现在是大量中下层的朝臣问责朝廷,满朝朱紫、谁也不敢轻作置喙,以免引火烧身。
    “都畿诸仓,难道真的已经没有钱粮可支?百官为国捐力,结果却受如此苛待,若无物使给,有何面目去平息众怨?”
    大内政事堂中,皇帝拍案咆哮,震怒之余,眸底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惊恐。四边祸乱或还有计可定,但朝情积怨那就真的危及根本了!
    然而无论皇帝如何咆哮有加,在堂诸宰相们也只能默然以对。革命以来,朝中财政状况便始终马马虎虎、堪堪维持而已。
    年末一场兵事,十万人马陡作征集、强用于河东,已经将都畿财货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即便是再向诸外州县增加料课征集,也需要一个运转的周期,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筹措出足够补偿朝士俸料的物货。
    “满朝相谋国事者,竟无一人能解眼前疾扰?”
    皇帝又追问一句,语气已有几分沙哑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兵部侍郎孙元亨才开口道:“旧时狄相公在直尚书都省,臣入奏事机之际,曾闻狄相公欲就汴州傍运河漕渠、以诸州常平仓库余加设和籴仓。事因诸州运渠漕力改制,常募亡客以充脚力,需另设杂仓以为开支……”
    “速往尚书都省询问计点!”
    李旦听到这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使员前往尚书都省查问。
    中官不敢怠慢,旋去旋归,并带回几大箱笼的尚书都省旧时文书。这会儿诸宰相们也不敢再作矜贵姿态,忙不迭各自分拣籍卷翻阅检索,很快便将相关事项给整理出来。
    这和籴仓所设不独汴州一处,运河沿岸的宋州、徐州等州县也有所设。因为是漕事相关,所以交付州县各自经营,而相关的事则归在了都水监统一筹计。也正因此,去年年末朝廷财计度支没有纳入比部勾检之中,而由各州判官进行勾计,所以这一部分钱粮仍然存放在诸州县和籴仓中没有调用。
    如今诸州仓储合计一番,竟然还储钱绢谷物等诸项合计三十余万缗。这一笔钱粮虽然不多,但对当下怨情汹涌的神都朝廷而言,无疑是一笔救命钱!
    “狄公真能托国事者!”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皇帝心情总算略有镇定,先作敕遣各路使者入州起运这一笔钱粮,接着便又说道:“狄公处事、井然有序,丰年不奢、荒年有备,如此贤良,荣养可惜,即刻作制就府,召狄公入朝论事!”
    听到这话,政事堂中诸宰相神情也都略有一变,有人喜上眉梢,有人则愁云暗聚。
    不待余者发言,宰相韦巨源已经开口说道:“国情内外多事,狄相公立朝年久,归朝分担的确雅合众望。但和籴仓所计钱粮微小,实不足以彰显狄相公施政之才。况漕仓和籴本非立论于狄相公,乃雍王殿下旧事门下所陈事则几桩之内,狄相公亦因此而成计略。”
    听到这话,皇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狄公诚是谋国大臣,因此小计片纸为召确是不显庄重,来日朕当亲就其邸,问计授事!”
    且不说政事堂中的这一点小波折,朝廷大张旗鼓的遣员入州收取和籴仓积储以补京官廪料的消息一俟传开,也的确是让朝士群情有所平复。
    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本身最感愤慨还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旦继续吵闹下去,非但于朝情无益,可能还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现在朝廷积极张罗补救,姑且不论效果如何,起码这态度还算诚恳,让人心有所安慰。
    然而正当朝廷为此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下来却又有乱事发生。神都城中诸勋贵人家突然盛集家奴,直接抢了位于立德坊新潭附近的左藏署官仓!
    去年下半年来,朝廷频作封奖规计,当中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钱粮赐给。但这在当时多数都还只是空头支票,只有赐书而无赐物。
    本来朝廷的计划是以去年的贡赋来支兑这些赐物,结果因为西京甲兵盛聚,诸州番上之卒仓促入都,以至于耽误了诸州贡赋的运输。之后河东兵祸,钱粮大量使用彼方,相关的赏赐自然只能再作拖延,仍有大量没有赐给。
    这一次朝士们喧闹,朝廷调诸州和籴仓储以作支计,但制敕之中仍然无涉勋贵封赏。坊中更有传言说诸勋贵人家非但赐物要被截留,甚至就连人员都要调往河北平定契丹叛乱。
    如此一来,诸勋贵人家自然不能忍受。难道只有那些在事朝堂者才算是唐家忠臣,而他们这些祖辈便为唐家社稷流血捐命的忠良之后都是后娘养的?
    朝士躁闹,还止于文书奏章。但勋贵闹乱,却是直接抢劫官仓。此事发生后,本来还有所平缓的朝情局势再生震荡。两衙宿卫将士紧急出动平定骚乱,就坊抓捕涉事勋贵人家足有近百户之多!
    涉事人员虽然控制起来了,没有在坊中酿生更大的动乱,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办?诸勋贵人家可谓与国同荣,所受赐给也都是制敕明文,现在因为赐物违期而闹乱,虽然的确是干犯典刑,但若真的量刑处理,那无疑是将整个朝情都给颠覆过来!
    事情发生之后,皇帝便留驾于大内贞观殿,甚至不再轻出大业门前往外朝会见群臣。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要向宰相们施压,而是真的不敢去!
    朝士躁闹诚然可虑,而勋贵鼓噪则更加要命,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酿生畿内兵祸!
    “朕推恩及众,长恐老臣之家荣禄有亏,母子相隐的伦义尚且不顾,诸家以此报我?朕何罪之有,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李旦颓坐殿中,闷饮苦酿,有中官趋行至前,小心翼翼说道:“方今外朝诸种扰乱,所患唯钱荒而已。府库空虚,圣人纵有巧计也难施为、迎就众愿。但都畿之内仍有一处钱粮盛储,得此必能告慰群情、稳定局面……”

0754 权势之内,概不容情

    新年以来,神都城内便深受各种内忧外患所扰,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曲百姓都不能幸免,使得整座城池都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氛围,使人惴惴不安。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忧困于此,起码有一人是不受外界诸众困扰,而且其所经营的人事反而有了一个质的提升,那就是太平公主。
    今日太平公主并未留守于上阳宫,自天街入坊来到洛阳城西的戏坊,召见在事诸员并作出吩咐:“近日戏坊会演诸事暂且停一停,当下边患频生,朝廷兵事营张,实在不宜再作什么声色娱戏。”
    经过数年的经营,太平公主名下这座戏坊早已经成为都畿风月胜地,诸种声色娱乐使人流连忘返,讲到繁荣几乎仅次于神都南市。而这戏坊给太平公主所带来的收入也是十分惊人,甚至都超过了封国田邑所出。
    因此当听到公主殿下决定暂时关掉戏坊营生,管事的家臣也都诧异不已,忍不住开口劝告道:“公主殿下尊贵皇亲、圣人元妹,何惧坊曲间的人情扰动。眼下戏坊就事营生几千之众,一旦关张,损失巨大。如今都畿物料滥涨,几千生口一旦生计有断,也是一大忧扰啊……”
    “让你做什么,即刻去做!自家产业作何算计,需向谁人交代?”
    太平公主闻言后,有些不悦的冷哼一声,稍作思忖后才又说道:“细审此间谋生者,若真孤弱无依、捐身傍我,准备一批物料,补助他们生活。但若只是借势谋私,直接逐走,不必理会。”
    等到家臣恭然领命,太平公主才又说道:“此间楼阁院舍,尽快清理出来,暂时充作仓储之用。”
    畿内虽然人情躁动,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戏坊的生意,反而由于都畿形势整体的压抑,许多时流更需要声色慰藉。偌大神都城中,自然也有别的**,但讲到后台,谁又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因此一些**已经陆续关闭,使得此间更加繁华,营收更甚往年数倍,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
    但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平公主也不得不顾忌一些方面的影响。即便不在乎朝中御史对她的攻击,**本身就品流复杂,容易意气滋生,在当下这样一个敏感的时节,太平公主也不想因为些许货利就卷入麻烦中去。
    像是此前哄抢立德坊官仓的一些勋贵人家,审问过程中就有许多人交代是在太平戏坊策划筹谋。在从一些司刑官员口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太平公主心中也是安生凛然。
    当然,除了一些规避政治上风险的考量之外,促使太平公主做出这一决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神都飞钱发展势头强劲。
    去年飞钱业务新进展开,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太平公主甚至要暂借朝中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营帐资本。但是随着突厥入寇,神都富贵人家便开始大量的将钱货入寄以开具飞钱,其背后的考量,无非是对朝廷信心不足,要借飞钱的便利将财产向西京进行转移。
    新年之后,突厥虽然退走,但这一势头却有增无减,以至于钱货满仓,太平公主不得不赶紧寻找新的仓储地点。
    这其中,立德坊新潭附近仓邸众多,从基础建设上而言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但立德坊临近清化坊,是属于南衙辐射范围内。太平公主在南衙虽然也不乏人事关系,但南衙内部本身就错综复杂,谁也不敢夸言能够完全控制,甚至此前不久还发生勋贵哄抢官仓的恶**件,便不乏南衙纵容之嫌。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平公主自然不敢冒险将收储的财货存放在立德坊中。想来想去,唯有城西月堰的戏坊才是最佳的选择。虽然戏坊营收也是不错,但跟飞钱海量的财货出入相比,简直可以用蝇头小利来形容。
    交代完相关事则后,太平公主还待要仔细布置一番,突然有留守上阳宫的宫官匆匆寻来,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衙突然向皇太后所居住的甘露殿增兵五百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太平公主脸色顿时一变,再也顾不上巡视场地,即刻下令仪驾前往大内。
    大内陶光园中,一片萧条冬景,皇帝李旦深坐于一处楼阁中,阁内器物陈设简单,只有几架素屏分割内外,并无帷帐遮掩,使得风从四面吹来,以至于阁中较之外间还要寒冷。
    太平公主在中官引领下阔步行入,视线落在席中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的李旦身上,开口便问道:“阿兄究竟又想做什么?”
    李旦看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太平公主,指了指一侧的空席并说道:“太平且先入座,我对阿母并无歹意,你也不必急于问责。”
    一路行来,对于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太平公主已经联想诸多,入席后只是叹息道:“天意难测,今日确是有所领教。我不敢问责圣人,圣人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做到,便不会推辞。唯是阿母年事已高,已经与外隔绝多时,骤作滋扰也无益诸事,只会让人情更加疏远。”
    皇帝并不正面回答太平公主,只是环视这座稍显空旷的殿堂,然后才又说道:“旧年幽在大内,我也有这样一座阁堂,每当隆冬时节、心意忿忿之际,单衣独坐,四面风来,忍此寒苦,只是思忖我与人间究竟有何关联?旧或为天子、或为皇嗣,言则尊崇至极,但凡所人事,一概不为我有,唯这刺骨的寒风、遍体的寒意,待我最是真切……”
    “那一座旧阁,仍在故殿之中。故殿深在,我又陡挟阿母,料想太平你不会深入来见,所以在这陶光园里新作布置,想将当时心境与你稍作分享。”
    皇帝讲到这里,神情之间已经颇有缅怀之色:“当年单衣独坐,不知不觉便已经寒夜入深。而今时过境迁,貂裘加披仍然觉得寒苦难耐……”
    “阿兄如果只是想与我分享旧年辛苦,际遇不同,我确是难以体会。生人诸般辛苦,未必一种可怜。但得志力不失,只需勇敢前行!旧年何种伤感,无益当下情势。阿兄有何命令,不妨直言。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去做。但若做不到,也只能痛快放手。”
    太平公主脸色仍是阴沉着,并且语气变得更加冷硬:“阿母旧事,确不可夸以仁慈。如今情势不同,阿母深居待死一老物,阿兄你也不再是旧年怅坐无计之人。我不知阿兄此番作态是否要得我体谅,但唯有一言告于阿兄,除此不器子女之外,阿母于此人间仍然不失依仗!”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旦脸色也是蓦地一变,膝上拳头握了起来,低头默然良久,他才又抬起头来,不无伤感的说道:“我与阿妹言此故事,并不是向你诉苦,只是告诉你,寄命人间,人势都是虚扰,唯此身甘苦所受,才能真实守得。那种滋味,我感受深刻。我生性绝非凶厉之人,但有分寸的余地,也绝不忍将这一份刺骨的寒苦递授亲员。但是,你们也要给我斡旋于事的余地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僵了一僵,不再急于发言,只是皱眉凝视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兄长。
    “此前诸勋门领受国恩,非但不谨思回报,反而躁闹犯法。朕这个天子许诺,于此诸流眼中尚且不如些许物料珍重,可知皇命之威已经荡然无存。情势至此,俱我一念之差,不敢归咎余者。但阿妹你自问一声,于此事中,你是否完全清白?”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又是一白,气势已经不如最初那么壮,侧过脸去涩声说道:“我最初引荐韦承庆,也、也只是……”
    “今日兄妹相见,唯是开诚布公。方今都畿形势,已经危如累卵,不暇追究旧罪。真要追究起来,我与阿妹俱失于轻率、迷于表象,小觑了人间的险恶。”
    讲到这里,李旦自嘲一笑:“近年执迷于纠纷,待人待事俱有失初心。雍王确是宗家肱骨、人间少壮,若非西军势大,邪流仍存忌惮,此前立德坊恶事,或许要发于北门……”
    “阿兄你、你……”
    李旦望着一脸震惊的太平公主,又是叹息一声:“我使北衙增兵甘露殿,确无威逼干扰阿母荣养的想法,只是担心来日都畿失控,阿母不得庇护,这已经是我眼下所剩不多的一点余力。我失智养祸,罪我一身则可,实在不忍波及亲徒。诸得势新贵常言行台必将为祸,但至今西军尚能克制、不出潼关,反倒都畿先乱起来,我难道还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助、何者为祸?”
    “如今内外交困,皇命不行。我知阿妹你与西京仍有深刻交涉,所以敢作强言吓我。但事到如今,都畿局势走向已经不再是我对西京忌惮与否,慎之一旦东行,都畿必将躁乱。此前诸关西人家为其威令驱逐东行,眼下盛集于都畿,能无惊恐抗拒?”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忍不住涩声说道:“当时阿母为潞王请事陕州,便言是为我兄妹营张活路……”
    “但阿母也没有想到,突厥突然南寇,大批禁军调用河东,如今北衙……唉,只恨我知惊知惧、为时已晚。另有一桩大患,我再告阿妹,此前南衙诸军就州押运,失期、失踪者已有千余之众!”
    李旦移席凑近太平公主低声说道,同时视线紧紧盯住太平公主的脸庞。
    “竟、竟有此事?”
    太平公主脸色陡然一变,甚至肉眼可见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南衙宿卫之众竟然失踪千员之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已经去往山南!而太平公主对此茫然无知,自然是心惊至极。
    李旦又深深的打量了太平公主几眼,然后才向堂下一招手并喝道:“将人带上来!”
    不旋踵,有中官登堂,将一名遍体鳞伤的宦者押入殿堂中。太平公主还在消化皇帝刚才透露给她那惊人的消息,随意向下打量一眼,脸色顿时一变,指着那宦者惊疑道:“这宫奴、这……”
    “日前我受立德坊恶事困扰,此奴进言都畿所患钱荒而已,竟然进计要我向阿妹勒取!且不说眼下朝情困扰不止钱货,单单此奴作此邪计离间我兄妹,可知他居心叵测!说什么如今都畿钱物所聚唯有一处,便在太平你的仓邸……”
    “此奴如此邪计,诚是该杀!”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也是心生凛然,望向那宦者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皇帝又叹息一声:“阿妹营生操计,我略有耳闻,知此中钱货所聚牵连深刻,未可轻易动用。即便不论这一点,朝情忧困也不该索求于亲徒私门。更何况,若真钱粮能了,都畿盛储之地,岂止一处?北邙坟茔堆叠,冥财无数,发丘所得亦可补人事。”
    “局势真的已经危急至此?若即日密令陕西出兵……”
    听到皇帝居然都已经打起了北邙冥财的主意,太平公主不免更加慌乱。别说北邙山的冥财,若都畿形势真的须臾崩坏,她家中财货怕是转眼便要成为冥财。
    “两京之间耳目杂多,西军一动、都畿必乱!”
    皇帝语气笃定的说道:“如今西军已是镇国定势之军,因其不动,诸种危患尚且暗沉不发……”
    “不是还有天兵道诸军……”
    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
    “河东新经扫荡,物料已经告急,天兵道诸军进退不易,更何况还有边患之困扰……”
    皇帝又叹息一声,摇头表示天兵道大军召回也很不容易。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阿兄,我可以支借一批钱粮暂缓都畿情势。但你要给我一敕,召雍王归朝定势。我并不是偏向慎之,唯今都畿人物流向西京实在剧烈,于此足见人心所趋。若三兄果真潜伏入朝,我兄妹等必将沦为羔羊,受人称量轻重、挟持窃势……”
    “敕书我可以给,但即便是有钱物填此欲壑,群情能抚不过短时,慎之若稍有迟疑,恐时机错失。毕竟过往几年,我与慎之已经为时势所逼、彼此间隙深刻。即便得我所书,他未必肯信。但若由阿母出具书令,则……”
    李旦不无颓意的说道:“朝廷诸军滞留河东,能定慑朝情者唯西军而已。慎之归朝,我当避位待之。”
    “阿兄你、你不会骗我?”
    如此大计,太平公主终究还是难免迟疑,又凝望着兄长沉声问道。
    “除了如此计量,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朝情危困至斯,所计唯是性命所存,岂敢再专重势力。”
    李旦讲到这里,又伏案疾书,将召雍王归朝定势之计俱录纸上,抬手推给太平公主:“我非惜此片言,唯不经中书、言何制敕?废纸一张,因情为重,凭此能取信慎之?”
    太平公主低头看着皇帝这亲笔所书,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若只因情说之,亦无需阿母具言,我自为书。”
    皇帝闻言后眸子闪了一闪,点头道:“也好,太平你将我书妥善收起,来日凭此为证。”
    “这也不必,出降之女,本不该深涉家务。若侥幸渡过眼前此厄,来日你叔侄真有争执,我留此书反而成了取死之道,阿兄你说是不是?”
    皇帝闻言后讪讪一笑,连连摇头道:“事绝不至于此。”
    太平公主离宫时,自有大内中官跟随。她并未返回上阳宫居,而是回到了尚善坊的公主府,入府之后便开始处理财货调度事宜,将几处仓邸所存财货移给从大内跟随而来的中官,并亲自提笔撰写给雍王的书信。
    等到书信写完,中官已经急不可耐的就案拿取过去。对此举动,太平公主也并不感觉意外。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被兄长一番作态惊慑迷惑住,那么当皇帝提出要让皇太后致书雍王后,心知兄长贪图她所聚敛的财货、已经不可阻止。
    近日来太平公主忙于飞钱相关事项,都畿形势究竟有没有像皇帝所言那样危急,她还真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但她却知道,一旦皇帝通过豪取的手段将飞钱仓储钱物侵占,无论都畿情势如何,都会爆发动乱。
    “飞钱所涉钱项巨大,唯我出具几仓人事关联尚浅。圣人困于钱疾,取此诸仓,料想可以缓解困扰。可若再作强拿,必将板荡横生!”
    眼看中官小心翼翼的将她那封亲笔书信收起,太平公主又开口叮嘱道。
    中官闻言后不免微微错愕,片刻后伏地叩拜道:“大家亦有为难之处,还望公主殿下能够体谅。稍后就邸设防,俱为北衙亲信精卒,绝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说完后,中官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告退出府,旋即便有北衙精卒入坊,将太平公主府邸团团包围起来。
    中官返回复命时,皇帝又回到了大内贞观殿,听到中官转奏太平公主所言,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很快又为愤懑所取代:“她既然窥破此计,仍敢依计而行,是有恃无恐啊。她心底里,已经瞧低了我这个兄长……”
    抛开诸种杂计不谈,如今拿到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亲笔信,这对皇帝而言是比飞钱所涉钱款还要更加重要的证据。
    此前他与太平公主所言诸种困境,主要目的虽然是引这个妹子入彀,但也并非尽为虚言。诸勋贵哄抢官库、漠视法纪,已经不是简单的钱款补给能够化解。而南衙军众缺员,也是一个事实。都畿内如今暗潮涌动,局势的确已经危险至极。
    此前皇帝担心行台大军东出,可现在行台军旅不过潼关反而有了一种隔岸观火的味道。皇帝当然不愿意雍王东来,但又需要借势行台以震慑将要失控的朝局。
    现在有了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证据在手,应该能震慑住相当一批与行台结怨深刻的关西门户:不要以为行台卒力不过潼关,你们就安全了,雍王势力盘根错节,对神都人事渗透深刻,唯有小心翼翼的维持住神都局面,大家才能抱团取暖。
    当然,这么做无疑也是将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再作激化,雍王或许真的会挟忿出兵,但皇帝也并非没有后计。
    “速着政事堂降制,以狄仁杰为河东道安抚大使,不需辞拜,即日起行前往太原。并起运一批太平所具赃钱输往晋州,以供豫王犒劳军士,典军归都。仁杰入州之后,突厥请降事宜一应委之。”
    或许真有山穷水尽、否极泰来的天意垂眷,就在李旦内外交困之际,突然收到来自河东的密告,刚刚寇掠河东并返回漠南的突厥默啜竟然献表请降!
    虽然胡虏狡诈、不可轻信,但这一消息对于已经焦头烂额的李旦而言不异于救命稻草。无论是真是假,都可交涉一番。停滞于河东诸州的十万天兵道大军因此获得战略上的从容,所以李旦敢冒着激化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而构陷夺取太平公主的积货,以此作为大军回撤的军资。
    眼下这一消息尚是绝密,凭着太平公主与雍王的勾结先将朝情震慑一番,并用一部分财货稳定住疾困的人心,等到豫王大军返回都畿,皇帝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届时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纵使雍王兴兵东来,不失论战资本。更何况雍王趁国难当头而躁乱国中、以下犯上,大义尽失,天下岂能容此逆流横行!

0755 权出于我,当重其位

    新年之后,天气便开始快速回暖。到了二月初,长安周边已经没有了什么积雪存在,消融的积雪虽然滋润了关中土地,但也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以至于除了一些路基扎实的主干道之外,人马通行都变得非常困难。
    灞上大营中,雍王一行方自外间巡视返回,无论胯下的坐骑还是人身上都泥星点点,仿佛刚从泥沼里打捞上来一般,全无英武气概,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队伍刚刚行过辕门,李潼便见到以李元素为首的一干行台政务官员们正匆匆迎上来,下意识便要转马避开,只可惜随行员众太无眼色,大概只想着回营之后赶紧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居然没有及时避开,直将雍王挤在了当中。
    没能及时脱身,李潼也只得翻身下马,望着已经行至近前的李元素等人干笑几声并说道:“行台但有急务需奏,使员走禀,我自归台察事,何劳李尚书等亲自入营。”
    “臣等事在辅佐,职责之内,岂敢称劳。”
    李元素也不说近日几番遣使来告、俱如石沉大海的事情,只是顺着雍王话语回应一句,并给身边诸众打一个眼色,众人错位站开,竟然隐成包围之势。
    “我这一身泥水,实在失礼,诸君且入帐暂候,容我入营稍作换洗再来相见。”
    李潼自能感受到众人那几分薄怨,指了指身上的泥浆才又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好阻止,只能在营士的指引下先往大帐行去。李潼则直往后营,脱离了行台诸众的视线后才对身后跟随的郭达说道:“询问诸营可有急切军务需要亲问,即刻入帐奏告。”
    郭达闻言后先是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殿下若不愿与李尚书等论事,遣员使走即可,又何必因此为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诸众俱因才捐力相事,虽然职分文武,但既然推事授之,该当有一份敬重。其权自出于我,若连我都不重其位,受事者又怎么能忠诚其职?唯今军政的确有相冲之处、难作协调,所以怯见,但也不该恃威强屈这一份忠直。”
    说话间,有中军留直兵长趋行入前,叉手说道:“禀殿下,营中新得奏告,燕国公所率陇边入直之军已过岐州,不日便可抵京。回纥药罗葛氏质子亦由庆州南来,预计月中可以入京。”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一喜,拍打了一下衣袍上已经风干大半的泥浆,也不再去沐浴更衣,转身便向中军大营行去,并笑道:“且去听听几员恶客作何诉苦。”
    大帐中,李元素等众人刚刚坐定,便见雍王卷帘行入,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闲情深究小节,等到雍王于帐内坐定,李元素便先起身奏告道:“殿下,开春回暖,农时催疾,诸州频奏,丁壮多系京畿,无有归期,若再有逾迟,今春各方官屯恐将无以设耕。另有……”
    李元素也是被诸州递书催得焦头烂额,偏偏雍王殿下又多日不归行台,今天好不容易在灞上军营中堵住,有了一个当面陈奏的机会,开口便是滔滔不绝。
    李潼坐在席中,微笑着倾听李元素的奏告,其实相关事则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但接连多日避而不见,总要给下属们一个倾诉的机会。
    “农时如火,最不可误。计点诸州所奏劳力缺额,即日起传告诸营,相关诸州团练收甲给俸、归州就耕。余者民事相关,行台量裁轻重缓急,循时循宜处理。”
    等到李元素讲完,李潼便拍案做出了决定。
    自去年深秋开始,行台便收聚诸州甲兵,京畿周边甲众一度多达九万之数。如果再算上诸州所配征的劳役卒力,数量则就更加庞大。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集,也是行台创设以来的首次。而行台目下的财政状况,如此数额庞大的兵众,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诸州团练,除了兵役之外,还要承担诸州所设置的官屯。
    如今寒冬已过,农时相催,眼前所见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需要维持这么大的征发规模,甲士放归州县进行屯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李潼自己是明白,所谓的没有战事只是一个假象。且不说如今神都朝廷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单单东北方面契丹叛乱已经露出一个苗头,虽然由于天时的限制没有继续向河北蔓延,李尽忠所部契丹卒众再次退回了其族地,但这只是短时的。
    历史上契丹叛乱已经糜烂成祸,这一次他四叔个大聪明还在幽州盛集人物钱粮,直接送给了契丹搞事情的第一桶金,接下来事态如果再作恶化爆发,就极有可能会比历史上更加严重得多。
    但就算李潼明白,关键是他不能据此周告行台众人。将近十万大军的聚集,士气的维持本来就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难道要遍告诸军将士,你们不要急着回家种田搂老婆,老子很快就带着你们辗转几千里、前往东北杀贼报国、建功立业?
    近在咫尺的河东兵祸,朝廷甚至都不允许行台军队参战,这已经极大的伤害了行台军心士气。
    凡所用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没有与朝廷彻底翻脸之前,李潼身为行台首长,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陕西道的军政协调,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模棱两可、或许会有的朝廷调令,长久的维持着一个如此庞大的集军规模。
    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诸军将士,你们再等等,神都朝廷马上就玩崩,只要神都朝廷秩序一垮,老子马上就带领你们东出勤王问鼎、搞我四叔,给你们一个从龙之功。
    乡野途行,二三人之间尚且心思杂乱、需要互相提防,而想要让数万人同心同力、为一件共同的事业努力奋斗,更加需要一个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
    去年行台最开始收聚甲力,是行台本来一直在筹划的演武计划,年中小试牛刀、年尾做大做强,这是合情合理的。等到突厥南寇河东,更不用说,只需一纸调令,数万大军便可直赴河东站场,痛快杀贼。
    可现在,朝廷既不用咱们西军迎击突厥,开春回暖、农事又急,战又不战、伐又不伐,满营将士就要问上一句,咱们蹲在这里磨时间、到底为的什么?
    在找不到一个足够号召力的理由情况下,解散诸军、放归州县是一个最理智的做法。李潼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也明白诸军聚集、劳而无战,就这么散去之后,再想聚集起这么强盛的军势那就难了。
    所以他这段时间对行台方面的诉求一直拖延着、不作正面回应,只是在等待诸边传回一些利好消息。
    去年陇右方面还算安分,吐蕃没有绕过青海进行寇扰,所以他便调回了黑齿常之并三千陇右精军,确保接下来无论有什么变故发生,行台都能掌握足够的应变力量。
    回纥药罗葛氏入质,意味着回纥这个铁勒诸部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向行台低头、愿意服从安排,河朔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因为默啜入寇河东而恶化,行台也就不需要投用更大的力量进行震慑,维持原本的计划即可。
    老实说,仅凭这两点,也并不足以振奋行台诸军已经渐有消沉的士气。但眼下李潼也实在等不到更大的转机,农时又耽误不得,也只能如此放甲归耕了。
    见雍王殿下终于不再回避相关民政问题,而是开始正式处理,李元素等人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人穷追不舍,甚至跑来灞上大营围堵雍王殿下,也并不是不清楚当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情势并天下大势。唯是相关的全面考量并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所以只能专注于自己分内之事。
    雍王殿下此前对他们的诉求推诿不谈,见面之后甚至还想趋走回避,这也不会让他们觉得雍王懦弱。雍王入事以来所作所为,如果谁觉得雍王懦弱,那真是一个笑话。
    这种态度除了一份尊重之外,更是在暗示他们,专注于行台本身的政务,不要设想算计太多大势的取舍。毕竟如果雍王真想免于两难,凭其威望,只要当面相见、稍作暗示,哪怕就连行台资历最老的李元素,又怎么敢以方面之事纠缠不休?
    有了雍王的授意,行台原本有些阻滞的政事运行再次顺畅起来,布置在京畿周边各个大营中的诸州团练也开始陆续返乡。士气当然是难免有些低落,因为没能参战河东,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军功授给。除此之外,更隐隐感受到朝廷对他们陕西诸军的轻视。
    但虽然没有额外的军功酬给,但基本的俸料行台还是给足,这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下低落的士气,离乡数月起码不是空手而归。
    就在诸州团练归乡的时候,原本留守陕州的潞王李守礼仓促西奔,并带回了太平公主被囚、神都飞钱遭到查封的消息。

0756 东行请命,为王先驱

    神都这一次的变故事发突然,因此李守礼的出逃也是狼狈有加。
    陕州距离神都本就不远,否则前往抓捕李守礼的又是北衙的万骑新军,没有任何征兆便直入州城,也幸在李守礼不失警觉,常备几种出逃方案,于警兆陡生之际乔装出逃,没有被围堵在官廨中,并得到潼关守军的接应,才得以返回长安。
    “三郎,朝廷突然作此行动,是不是意味着圣人已经决定要铲除我兄弟?”
    回想陕州仓促出逃的经历,李守礼仍不免心有余悸,言及当今圣人心迹如何时,语气中也已经隐有恨意。
    李潼这会儿也是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闻讯赶来的薛崇训已经满眼泪水,神情激动道:“圣人贪欲迷眼,构陷亲徒,已经完全无顾骨肉情义,可怜我阿母……表兄,发兵罢,咱们杀回神都!”
    “薛郎稍安勿躁,姑母乃圣人元妹,与世道诸众利害纠缠深刻,即便片纸入罪,短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危。我兄弟壮立陕西,于宗家、于朝情都深有震慑。一旦兵戈擅用,牵连便极为广泛,两京之间不免生灵涂炭……你表兄号为镇国,决不可轻染乱国之罪!”
    李光顺开口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薛崇训,转又望向李潼说道:“三郎,如今圣人浮躁挑衅,已经没有了持符握命的谨慎。鼎业之安危,已经俱系你一念,一旦有动,必须要有大事即定的把握,决不可因于意气轻率而行。如今京畿诸军方自解散,有识者自知朝廷凡所指摘必为诬蔑……”
    “行台诸事经营,自有章法,神都纵有躁闹,不至于让我自乱阵脚。”
    话虽然这么说,但被他四叔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李潼心里自有一种被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憋屈感。不说他四叔这么做、手段高明与否,这发动的时机实在赶得有点巧,恰好是京畿大军新进解散这个节点上。
    诸州团练陆续归乡,如果即时叫停,且不说朝令夕改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么做还会坐实神都朝廷对于他的指摘,让他在道义上落在下风。
    他看了一眼心忧母亲安慰的薛崇训,又说道:“圣人这么做,意在于我、在于都畿飞钱财货,姑母虽然遭受牵连而蒙冤,但人身不至于有危。都畿陡生此乱,人心民情必定紧张有加,行台贸然出兵,且不说相关军机诸计能否协调,军旅也做不到朝出夕达,只会将事态更作激化,滋生更多的莫测变数。
    亲员安危相关,势力取舍暂不计议,首先是要确保都内亲人的安全。圣人既然以此罪恶玷污构陷,我会即刻使员前往神都请朝廷遣使入京察我罪实。罪恶与否未有定论,谁敢刑法擅施、害我血亲,我必杀之!”
    “只要能保证阿母安全,我都听表兄安排!”
    薛崇训这会儿也没了主意,闻言后只是点头说道。
    对于皇帝的诬蔑指摘,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这件事早晚都会成为事实,区别只是时机和方式的选择而已。
    如今朝情已经危急至极,诸边还有胡虏寇掠,就算皇帝想要坐实雍王谋反之罪,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行台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之前,一些子虚乌有的指摘也并不能给李潼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会让情势更加撕裂。
    借着这一次的风波,李潼反而能够更加看清楚如今朝廷内部谁是对他恶意满满、必须要加以铲除,谁又值得接纳拉拢、成为未来新秩序的一份子。
    比较值得关注的,还是神都飞钱相关的钱款。从去年至今,神都飞钱业务扩张迅猛,所聚集的财货也已经十分惊人。虽然这业务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长安方面,西京可以随时切断与神都飞钱之间的联系。
    但李潼在思忖一番后,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虽然早一天宣布与神都飞钱划清界限、便能早一步控制钱财方面的损失,也能让他四叔感受一把捅了马蜂窝是个什么滋味。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些许意气之争已经意义不大,李潼着眼更多还是接下来新秩序的建立。飞钱体系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富流通方式,并不值得因为他四叔的骚操作便就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基础给破坏掉。
    所以接下来李潼便又召见了长安飞钱的经营人员,叮嘱他们继续维持与神都飞钱的汇兑关系,并不因为神都政局的变故而有所调整,只是要将每日汇兑的数据及时奏报。
    随着李守礼返回长安,之后几天里,有关神都这场变故的讯息也陆续传来。而长安飞钱的铺柜也迎来了一轮挤兑狂潮,每日兑钱高达几十万缗之巨,最多的一天甚至达到了三百多万缗。
    但这一股挤兑风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参与挤兑的客户所持多数都是由神都飞钱发出的票据,无非担心神都朝廷对飞钱本钱的侵占影响到别处的支兑,在确定信用无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后,心情自然放松下来。
    飞钱信用有所保证,而两京之间未来关系走向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虽然有大笔实际的财货傍身让人安心,但钱财与人身的安全却仍无从保障。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许多人又转头将钱财寄存入柜,于长安开具一张发往蜀中的飞钱,希望能够凭此确保财产的安全转移。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是乐见其成,甚至授意下调一部分长安到蜀中的飞钱抽利。这一次神都的变故对飞钱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把握得好,使得飞钱盘口更作扩大,神都方面即便损失一些,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飞钱的支兑有所保障,所带来的影响还不仅止于飞钱业务本身的发展扩大,在舆情方面所带来的影响也颇为可观。
    太平公主与雍王内外勾结,本来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摘,对于长安人心士情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撼动,在这方面,神都朝廷无疑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与主动权。
    但长安舆情除了最初几日的确有些混乱之外,接下来却又逐渐的恢复平稳。许多人都觉得这只是无稽之谈,如果雍王果真是有东出干政乃至于窥望大位的想法,首先就不会解散京畿周边所聚集的人马,其次也不会任由支兑来自神都方面的飞钱。
    欲图大计者,最重要的无非人马钱粮。行台于这两个方面的举措与表现,全都没有表现出雍王有如此野心,相对而言,朝廷的反应与举措则就显得刻薄有加。
    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在市井之间放言,即便雍王归朝干政,也是合情合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诸种情势混乱有加,以潼关为界,东西俨然两个世界。与行台政治清明、民生有序相比,朝廷大而无当、动乱频生的弊病简直毕露无遗。
    也就是当下没有什么权威靠谱的民调机构,否则一番舆情采察,否则行台已经可以提前庆祝胜利了。
    长安舆情的变化,李潼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但想要将舆情的取舍偏向化作真正对自己有利的一股力量,仍然需要一些标志化的升华。
    神都朝廷中骚操作不断,李潼的耐心也在被逐渐消磨,甚至于都将主意打到了几个祖陵上,想要搞点玄幻手段、弄一弄天人感应的把戏,以营造一个出兵的名义与氛围。
    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犹豫,毕竟这种事情一旦操作起来,即便得利当下,后续也会有各种隐患。
    正当他还在犹豫之际,河曲方面再次传来了一个转机事件:突厥默啜竟然向他请降!
    “默啜居然请降?”
    当李潼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也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前虽然朝廷方面的变故没有给行台带来太大的扰乱,但李潼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四叔为什么突然变得态度如此强硬起来?正因为搞不懂他四叔底气何在,所以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行台都略显被动,以至于李潼都生出扒了他爷爷坟墓、往里边塞点私货的打算。
    现在得知突厥请降的消息,李潼的困惑顿时得到了解答,看来默啜这个狗东西不仅仅只是向行台请降,多半也是向朝廷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一旦默啜所部突厥势力臣服于朝廷,那么朝廷布置在河东道的诸路人马自然也就得到了解放,他四叔正是以此作为依仗,所以态度陡然变得强硬起来。
    “默啜狡黠尤甚其兄不卒禄,此番请降,必是有诈!”
    归京不久的黑齿常之与突厥也算是老对手了,一眼就看出了突厥的阴谋,直于席中断言道:“若朝廷果真以为可凭此交涉边情,则国格有侮、时将不远!”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并冷笑道:“姑且不论此獠请降意图真假,单单以此告于行台,已经足知其心叵测,实在该杀!”
    此时距离神都的变故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从时间上来看,默啜应该是在完成了对河东道诸州的寇掠之后即刻便分遣两路使者,分别联系朝廷与行台,表达了他愿意投降的意愿。
    当时豫王李成器已经身在并州,自然会更早得讯。而行台方面,消息则是先转到河曲,然后再由河曲传递到长安,因此便有所滞后。
    默啜两路请降,自然不可能只是贱劲发作、想要给自己多找一个主子,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浓厚。
    行台过往数年始终都是大唐迎击讨伐外寇的主力,结果在河东道的战事当中,竟无片甲过河作战,与朝廷之间的对立与矛盾自然瞒不过默啜这个狡黠的胡酋,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能够加深大唐内部的矛盾,延缓大唐向漠南出兵反击的时间。
    虽然默啜不这么做,李潼眼下也并没有把突厥最为第一战术对手,毕竟还有一个祸患更加深切的契丹已经露出了头。但就算默啜已经知道了契丹逆乱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想到契丹的叛乱会给北方秩序带来多大的改变,对于这个突厥的续命良药仍然未有足够重视。
    若是在此前,李潼或许还要出于大局的考虑,暂且搁置国内的矛盾,加大对突厥的打压力度,务必使其不能与契丹之间达成呼应。
    可是如今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已经投入建设,默啜此举可谓是自曝其短,对于如今北方形势的判断不够准确,短时间内仍未有向河曲出兵寇掠的意图,那李潼自然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三受降城的建立已经让他有明知是陷阱,也能一脚踏破的底气!
    河曲消息传回长安之后没有几天,突厥的请降使节便来到了长安。李潼并没有在行台接见这一行人,而是选在了灞上大营。
    近日京畿周边诸军虽然陆续遣返,但灞上大营中仍然聚有将近三万甲士,虽然兵力上已经有了极大程度的缩水,但兵员构成上却是以中四军以及新归京畿的陇右边军为主,战斗力并没有折损多少,反而更加精勇可靠。
    突厥一干请降使者,足有近百之众,单从规模上来看,诚意还是不小的。特别队伍中还有一名特殊成员,那就是在单于台被突厥所捕获的朝廷所派遣的监察御史孙彦高。
    李潼亲自在大营中接见了这一干人等,对于突厥那些大察小设之类的贵族们,他兴趣并不大,倒是对这个叛臣孙彦高颇感兴趣。
    历史上突厥久为边患,但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所以常常会有抓捕大唐州县官员、劝降城池守将的行为。这其中,出身关陇、阎立本的从孙阎知微算是其中佼佼者,与突厥和亲不成反被扣押,为了活命充当突厥先锋,足足混了两年多的时间,甚至从突厥获得一个“汉可汗”的头衔。
    不过如今这个世界中,早在神都革命那会儿,阎知微就被李潼砍了,没有了继续辱没祖宗的机会。
    至于这个孙彦高,也是一个活宝,原本历史上曾经担任定州刺史,突厥围城之际吓得躲在官舍中不敢出来,凡所符命出入都由奴仆递送。更绝的是当突厥破城之后,直接将自己反锁在柜子里,吩咐仆人一定不要把钥匙交给贼人。如此,便获得了一个柜中刺史的谑称。
    一行人进入帐中后,突厥那些使者还没有什么举动,孙彦高已经深跪在地、匍匐入前并颤声道:“罪臣孙彦高,叩见雍王殿下!旧前失陷突厥之国,身不由己,言行有污,虽折节乞活、但未敢背弃家国,苦劝默啜可汗不可因一时之势而作骄大之想,终于劝得突厥之众遣使具礼来降。罪臣自知方今天下大势所趋不在天中,而在于雍王殿下,唯得殿下首肯包容,两国才可重拾旧好……”
    见这孙彦高入帐之后便滔滔不绝的一通陈诉,李潼忍不住乐了起来,然后从席中站起,随手一摆便说道:“拿下吧。”
    内外甲士闻声后便一拥而上,直将入帐的突厥诸人包括孙彦高在内全都擒拿下来。李潼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之所以着人引入帐中,主要还是对孙彦高这个小活宝有点好奇,既然人已经见过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殿下、殿下一念之间,可息河朔之戈,突厥精勇之众更可相助殿下成就……”
    孙彦高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开口叫嚷,然而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一杖砸在口鼻之间,几颗门牙登时掉落下来,血流满嘴。
    另有突厥使者也在极力挣扎并大吼道:“我等为使议降,雍王殿下、杀使不祥……”
    李潼闻言后更是一乐,上前踢着这人被压在毡帐上的头颅笑语道:“邦国通信才可称使,但突厥王支谱系有序,不卒禄兄弟又是何孽种?尔等单于都护府籍下亡户流寇,也配称使?”
    突厥骨笃禄虽然建王帐于郁督军山,标志着突厥复国、政权成立,但这个所谓的王帐,始终都没有获得大唐官方的册授承认,自然也就谈不上通使。
    突厥一干人众被擒拿下来之后,便被押引着前往大营中的点将台前。营中鼓号响起,当诸营将士齐聚校场之后,李潼也已经站在台上。
    李潼扶剑俯视着校场中诸军将士,抬手指了指高台前跪列一排的突厥人众,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营中招聚诸营将士,只因一桩恶事需告诸军。前寇河东之胡贼默啜,竟遣其爪牙来告请降事宜,贼员俱列于此!”
    听到雍王呼喊,校场上顿时便响起一连串的议论声,直到李潼将手一抬,警鼓敲响,场面才又恢复鸦雀无声的肃穆。
    “济宗家后进、王道不器,受命持节以来,幸在诸勇力志士相辅共事,略成忠勇勤勉之功。未敢因此矜傲,唯是恭谨自守。今胡虏孽贼以此乱言扰我,绝不能忍!行台之上,更有朝廷,爵命岂可私相授给!贼徒作此邪请,目我为化外之员,清白一身,岂能受此羞辱!
    况默啜豺狼为祸,虐害国民,罪恶滔天,行迹非人,竟敢曲求符命、致情苟合,何种贪妄,存此幻想!唐家虽名爵慷慨,但若以章服授给豺狼,更以何者酬犒有功?贼作此邪计,视我中国无人!宗家有此六尺之烈,与贼势不两立!
    今日汇合诸军,作此奋言,数恨于怀,唯杀泄愤!杀!”
    随着雍王于台上一声断喝,台下捉刀武士们挥刀便斩,霎时间近百人头滚落于地,诸无头之尸断腔处血水喷涌而出,于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妖异的光彩。校场上呼喊喝彩声更是雷鸣一般,经久不绝。
    高台上,李潼等到呼喊声有所回落,先向东面一拜,然后又向西面皇陵方向遥遥作拜,起身后更是语调隐有哽咽的说道:“宗家小子持节以来,一日不敢推忘皇命,此身所立,此心所念,唯宗庙不堕、家国安详、唐业永兴!胡虏孽种加我非人之辱,若不以血洗之,此身无复清白!”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面向校场众人,继续大声喝道:“忠直受此屈辱,诸君能忍?豺狼章服于朝,诸君能忍?若情不能忍,则何以报之?”
    “杀!杀!”
    “即日起,东行入朝,叩请阙下,若皇恩容我,则乞一制杀贼!若皇命不容,则求一鸩杀我!誓不立此不义之天!”
    讲到这里,李潼两臂缓缓抬起,于身前长作一揖,并哽咽问道:“唯请诸军告我,此番奋起、是否独行?”
    “为王持殳,为王先驱!”
    校场中再次呼声如雷,声震四野。

0757 举世不容,名臣辞世

    二月末的神都朝堂,喧噪有增无减,诸种大事同时发生,使得整个朝堂沸汤一般,让人没有头绪、没有方向,乃至于没有立场。
    当然这一份喧噪也是相对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局面,总有一个核心,一个边缘。朝中百司若以清浊而论,秘书省绝对是清贵中的清贵,其长官秘书监同样也是朝中三品服紫的大员,其下凡所在事者,也都是士林中的清望之选。
    但在这皇城之中,除了清浊之外,还有势力的对比。秘书省清则清矣,但却没有什么事权,以至于有了一个病坊的称号。对一些时流而言,能够就职秘书省可谓一大夙愿,但对有的人来说,则就有些受不了在事此中的寂寞清苦,特别是一些曾经经历繁华的人。
    秘书省外省官廨中,诸在事者齐坐直堂中,环顾左右,彼此眼神中都颇有几分无奈。秘书省事务本就清简,特别是在没有一些文书图籍修撰计划的情况下,则就更加的竟日清闲,根本就不需要群员满座于直堂。
    但也并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官上任之际,无论这位长官是拔授还是黜落,这段时间便要端正工作态度,尽量不要迟到早退,以免被抓了典型。
    有关这两种情况,衙署之中还流传着两种术语,若是新官拔授,那就称为奋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不容易熬到这样一个清贵时位上,自然想加一把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以期能够更进一步。
    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起码上官还有着强烈的事业心,诸员追从共事,如果真的做出什么成绩出来,还有望跟随长官一起离开这病坊,去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但若是后一种情况,那就称为暖厅。长官从势位之中被发入病坊坐冷板凳,心态难免会有失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就要小心翼翼,以免被迁怒。
    诸员齐聚于直堂厅中,恭然听训,给长官营造出一种权势仍在的错觉,算是下属的一点安慰关照,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尽快认清事实,调整心态。
    眼下的秘书省,就处于暖厅的状态中,只不过眼前堂中这位长官前后所位冷暖差距实在太大,本是政事堂第一宰相,转眼间发入病坊。
    这种际遇之落差,哪怕事不关己者想来都觉得难以忍受,所以自韦承庆担任秘书监以来,省中暖厅的规模也是非常的大。
    毕竟韦承庆虽遭发落,但时龄未满甲子,政治生命还有极大的延长余地。而且其人担任中书侍郎以来,便一直在力推封奖勋门事宜,去年以来多数入朝者都受其恩惠不浅。一时的失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所以秘书省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小觑这位暂时失意的大佬,每逢韦承庆直堂,必是座无虚席。
    “禀大监,此为著作局今月纸笔等诸物料耗用细则,请大监批示。”
    一群人就这么干坐在直堂中也实在无聊,无奈秘书省的事务也实在是清简,众人在堂中也只能没事找事、事无巨细的都要请示一番。
    韦承庆本就出身冠带名门,官场上一些人事习俗久有浸淫,自然也明白满堂闲员氛围何来,接过属官递上来的文书稍作批示然后便发下堂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烦躁。
    此前他执掌中书省,凡所批阅、文书往来,俱军国相关。可现在仅仅只是些许笔墨纸炭的消耗,每天就要批上数次之多。这些事情无疑都在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权势不在,所谓的暖厅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失意鞭尸曝众,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忍耐涵养。
    但他偏偏又不能将心中的烦躁流露出来,一则会影响他的风评、让人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度量。二则也会影响到皇帝对他的观感,认为他忿怨不安,可能就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除了要把心中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韦承庆还要谨言慎行。堂中聚坐众人,偶尔讨论什么时事话题,他只是聆听,从不参与。这也让直堂中氛围始终沉闷有加,无论对他还是对堂中众官佐们都是一种折磨,但彼此还只能干熬下去。
    相对于秘书省衙堂中的沉闷,隔墙相邻的御史台最近这段时间则就热闹得多。
    御史台职责所在,本就是朝中百司言论最为激烈的地方,而最近这段时间朝情并内外局势又绝不平静,种种纷争集中体现在御史台里,除了奏弹、针砭时势人物之外,甚至就连御史们本身都吵闹不已,可以说是如今皇城中最为热闹的衙司所在,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两省乃至于政事堂。
    离开中书省后,韦承庆的视野也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缩。
    秘书省人事清闲,资讯的获取本就滞后,再加上韦承庆心知皇帝已经将他列作了需要警惕的目标,就算离开皇城、身在坊居,也不敢频繁接触时流,甚至就连家人们的出入都严加管束,对于时势资讯的获取渠道更少。
    但即便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隔墙细听御史台内种种纷争吵闹,韦承庆对于朝中情势发展都能知大概。
    像此前太平公主勾结雍王、以及潞王私自弃官西逃等诸事,御史台中便因此吵闹数日之久,有人便因此言之凿凿雍王反迹隐有,必须要严加追惩,否则恐成大祸。
    但且不说太平公主本身于朝中便拥趸诸多,单单如今行台之势壮,就让许多人觉得朝廷此番问罪轻率,尤其内忧外患当前,凭片纸论罪,可谓自折臂膀、戕害肱骨,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
    御史台因此吵闹不休,诸御史们也是各陈己见,但朝廷处理太平公主所谓赃款时虽然雷厉风行,可在相关罪名的审定方面却是拖拖拉拉,甚至就连弃州出逃的潞王李守礼,到如今其陕州刺史的官职都没有明令革除。
    这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且不说潞王有无同谋之罪,单单诸州刺史不得制敕便不准私自离开所治州境,这样一条铁律都被直接无视了。
    老实说,就连刚刚离开中枢不久的韦承庆,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如果仅仅只是困于钱粮,何必小事弄大。如果还有更大的图谋,那么皇帝哪来的底气,认为朝廷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能够完成制裁行台的艰巨任务?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韦承庆也并没有深作思量。眼下的朝情局势已经成了一个死局,不作破立很难再有转圜的空间。眼下的韦承庆诚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大权被夺之前,也已经织成了一张人事大网,没有必要再孤忠挽救大厦于即倒。
    直堂中枯坐一个多时辰后,韦承庆自觉已经足够应付秘书省属官们的暖厅热情,于是便开口说道:“今日堂议到此为止,诸位且各归所事。”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庆幸无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坐衙任务。所谓各自就事就等于是提前下班,稍后用过一餐堂食便可以各回各家了。秘书省清贵衙司,福利不差、事务还少,对于一些政治上乏甚抱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场所。
    待到诸员退堂之后,韦承庆也起身行出,前往东厢庑舍稍作休息。入房之后,他便让人打开正冲东方的轩窗,和煦的阳光由此洒落进来,将庑舍中初春的幽寒逐渐驱散。
    韦承庆手捧一卷古籍,临窗而坐,状似悠闲的展阅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望着打开的窗户若有所思,隔墙的邻居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发生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第一是今日朝内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所以御史们也就和气有加、不做吵闹。但这显然不可能,就在昨天,御史台中侍御史王求礼还与新任中丞袁恕己吵闹一通,甚至都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第二就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就连御史们都不敢于衙署内恣意讨论,以免泄露朝情机密又或者避免卷入风波漩涡之中。
    御史台今日过于寂静的氛围,顿时便引起了韦承庆的警惕。他又倾听并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
    “大监有何吩咐?眼下堂食具餐还有半个时辰……”
    门外自有吏员等候,眼见韦承庆疾步行出,连忙上前请示道。
    韦承庆闻言后摆摆手,不动声色的说道:“突然想起邸中今日有些私务要处理,便不就堂食了。稍后转告衙司诸员,不要误了明日事务。”
    说完这话后,韦承庆便继续举步向官廨外走去,行至御史台官廨门前短留片刻,发现官廨内出入人迹不少,但都言行谨慎,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热闹。
    察觉到这一点后,韦承庆眉头皱的更深,继续走起来时,步伐虽然不快,但迈步的幅度却大了起来。
    当他行至皇城长街的时候,便见一队右卫甲士正直往他的方向阔步行来,眼见这一幕,韦承庆身躯顿时一僵,迈起的腿重重落地,下意识的作蓄力姿态,但很快便认出率队将军乃右卫勋一府中郎将周以悌,原本绷紧的身体才略有放松。
    很快,这一队右卫甲士便来到韦承庆面前,率队的中郎将周以悌叉手说道:“卑职正奉政事堂命,召请诸司直堂首座入省论事,巧逢韦公于途,因是敬告。敢问韦公将往何去?”
    周以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韦承庆走来,直至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才用极低的声调说道:“突厥请降,雍王东归!”
    韦承庆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震,久久不作回应,直到周以悌再作提醒,他才转过念来,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回答道:“些许杂务,正待出城,怎么能因私废公。请问周将军,是直往内省还是先去外省等候传见?”
    周以悌凑近过来仔细解答,但韦承庆并不理其人说什么,两唇微微蠕动,口中快速的说道:“狄某此前外使,必为招降事宜。一旦河东军归,大事恐危……”
    “韦公放心,已经在做事了。”
    周以悌微微颔首,又示意队伍中分出两人引领韦承庆往皇城东朝堂而去,自己则继续前往诸衙司传讯。
    当韦承庆来到东朝堂的时候,在朝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当他来到自己案席后,案上已经摆设有政事堂刚刚收到的西面急报。因知事关重大,此时他也不再拘礼,直接解刀划开封漆,抽出政事堂书吏转抄的情报便细读起来。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东归,绝对是事关鼎业安危的大事。只看满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举给朝廷带来的压力之大。
    此时韦承庆心中还存一二侥幸之想,朝廷与行台之间对峙积忿的势态维持已久,若朝士们同困于此,或还可以凭此统一立场,齐心抗拒。
    可是当看到情报中雍王所宣扬的口号理由,韦承庆眸子顿时一暗,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当人在面对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压力的时候,最大可能便是两种反应。一种是不做退让、殊死一搏。一种就是心灰意冷,放弃抵抗。
    雍王悍然率领西军东行,起码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确是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足以激发朝士们同仇敌忾之心,竭尽所能强阻雍王于潼关以西。
    但雍王所选择的这个口号,却充满了弹性、给人一种可以强辞申辩乃至于另做补救的错觉。这会直接令朝情产生分歧,让群臣各作思计,让人的抗拒之心不再过于强硬,会让朝廷将已经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于纷争之中!
    等到诸司官长尽数到齐,会议正式开始。
    事态发展正如韦承庆所预估的那样,当宰相韦巨源提议即刻遣使训问雍王何以不召而归并急召河东甲伍归都防备的时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员的声讨。
    西军所以群情躁动,追从雍王归国问事,正在于朝廷有苟安之嫌、纵容突厥贼祸。河东甲伍所备正是突厥,如果此时将河东之军召回朝中以备西军,则就更加坐实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弃于野,豺狼之贼奉迎入朝,朝廷为此昏聩之计,如何能够抚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对诸边卧雪饮冰、苦戍之士!
    此时将河东军旅召回朝中,只会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们各自心中都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没有向国中请降?
    这绝对是一个关乎国体根本的大事,如果说有,那为何没有国书递献并放于朝堂讨论?如果说没有,为什么数名漠南羁縻州胡酋包括确凿为贼所执的朝士孙彦高都被雍王收斩于长安?
    又或者,突厥是越过了朝廷而直接向行台请降?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不要说行台如何做,朝廷本身就要对突厥讨伐到底,更加没有谈和的可能!
    关键这件事是爆发于行台而非朝廷,这就让朝廷在应对起来变得极为被动,对于西军此次东行的性质审定也要慎重对待。
    所以这一次的朝议,群臣各持己见,所论全不相同,到最后都没有就任何一个问题能够达成共识。甚至就连最重要的究竟是让雍王继续入朝还是遣使勒令停止,都没有形成一个决议。
    朝情因此焦灼不已,而雍王东行一事影响又不仅止于朝堂之中。别的地域尚且不说,与行台本就交流密切、并且新遭突厥寇掠的河东道诸州县是最先得到消息,并且反应最为激烈的地方。
    汾州汾水左岸有灵石驿,地当南北要津,人物往来频繁。有一路旅人傍晚时分进入了灵石驿,为首者正是新任河东道安抚大使狄仁杰。
    上官过境,馆驿中自然要庄重接待,得讯之后驿卒们便即刻将驿厅收拾妥当,等到风尘仆仆的狄仁杰一行抵达馆驿后,已经有热腾腾的食料进奉上来。
    狄仁杰已经是将近七十的年纪,受命之后即刻起行,自然也是辛苦有加。但河东本其乡土所在,又新遭胡虏寇掠,民生萧条,狄仁杰也是忧心忡忡,不辞辛劳。
    入堂浅用餐食之后,狄仁杰便又抬头吩咐随员道:“转告驿使,明日寅卯之间进食,用餐之后,即刻上路,不必再作别的杂养进给。”
    “狄公昼夜兼行,已是辛苦,不如明晨晚发短时,补养力气。”
    随员见狄仁杰脸上倦色浓厚,忍不住开口劝道。
    狄仁杰闻言后叹息一声,捻须笑道:“国事乡情,诸种催我。老朽此身幸承此重,又怎么敢作自惜之想。”
    这时候,堂下有驿卒行过,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得忍耐不住,入堂指着狄仁杰便怒声道:“老奴急于就事,何等邪气心肠!难道乡人血肉抛洒,浴染这一身朱紫仍不够鲜艳,仍要贱我乡人性命血仇,为你家换取荫封!”
    “狂贼大胆!”
    堂中随行卫士怒吼一声,直接入前便将这闯入堂中喝骂的驿卒捉拿下来。
    狄仁杰受此斥骂,自然也是怒形于色,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于堂中投箸怒指驿卒喝问道:“你这下奴,作何妖声?老夫服朱亦或服紫,几有货卖乡人性命的行径!”
    那驿卒虽被擒获,但仍怒气勃然,昂首于堂下死死盯着狄仁杰:“驿中几番叮嘱,无问上使官差,但老子不惧一死,就是要当面唾骂你这假义老贼!突厥恶贼南来寇掠,乡土处处洒血,老贼在朝便已无恤乡情,如今更为使北上说降迎贼!勿谓国中无有壮士,雍王殿下已经典军东行,老子即便今日不死,也要投身王师,杀光你等卖国之贼!”
    “你、你说的是什么?仔细道来!”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随员中有人连忙发声道:“乡野狂贼几句吠声,狄公……”
    “你住口!”
    狄仁杰拍案怒喝,更起身疾行下堂说道:“放开她,让他说!老夫职在安抚,从来也无受招降声令……”
    “突厥请降,几送牛马于太原,豫王帐内多是突厥掳我河东子女!突厥遗落州县之贼,过境诸驿还要奉给酒食。老贼持节北行,敢说不知……”
    驿卒仍是神情怨毒的凝视着狄仁杰,而狄仁杰听到这话后,更是惊得愕然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向随员诸众。凡其视线所及,随行者都下意识低头躲避,唯有一名同行中官入前强笑道:“狄公勿信这下奴所言,皇命所使,文书分明,即便使命有所转变,也该入州之后以豫王殿下教令为准。”
    “说得对,说得对、见到豫王,一切了然,把人带下去,不要害他、不准害……”
    狄仁杰闻言后,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后才转头向堂上行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高大身躯骤然佝偻倾倒,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已是不省人事。
    “狄公、狄公……”
    随员们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冲上前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身躯蓦地一颤,两眼空洞洞的望向房梁,半晌后陡地握拳悲哭道:“臣何罪……死则死矣,投此诛心孽用!”
    原本应该驰驿继续北上的狄仁杰陡生大病,只能留宿于汾州境内馆驿中,但其随行者仍有皇命催使,起码也该将此变故消息继续向并州传达,让豫王尽快南来汇合,因此只留下数员于此侍奉,余者继续上路北行。
    几日后的夜中,伏于病榻的狄仁杰陡然一惊,醒来便见两道乌影正持刃潜入房中。他轻咳一声,两人便直向榻前扑来,狄仁杰却突然笑起来并轻语道:“两位稍安勿躁,能否留我短时、遗言赠给?”
    夜幕中两人对望一眼,本来挥起的刀刃停顿下来,僵持片刻后,其中一个语调沙哑道:“入得此处,外间已无警徒,呼喊无用。敬你身世,有话即说。”
    “老病之躯,本已待死。但终究身位不俗,一旦染血于榻,必是刑案。我不问两位奉何使令,但既然敢潜杀大臣,可知胆气豪壮。若负此刑事,恐再难清白阔行人间。残存一息,无谓再害壮士两人,两位能否允我自作了结,来日儿郎收殓全尸,也能让他们免于销骨之悲痛?”
    狄仁杰于榻中坐起,语气平静的说道。
    “这、这……”
    听到狄仁杰这一要求,两人俱是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个拉了一把另一个,又将手中刀刃一抖并不无威胁道:“老奴此夜必死,若还想妄生波折,那你这头颅我可要漆作溺器!”
    “多谢了!”
    狄仁杰察觉到两人身影向后方微退,便又开口说道:“两位有此豪胆,却投此幽微之用,实在可惜。既然已经不惧犯法,又何惧捐身?唐家雍王,雅重壮士,若投其麾下,凭此厉胆,创功不难。临死之前,一点厌声赠给,后路如何,两位自度。”
    说完这话后,狄仁杰起身上案甩带于舍中横梁,自挂舍中,几作挣扎,力气快速耗尽,继而便没了声息。
    侵入舍中这两人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被外间传来的鼓漏声惊醒,其中一个冷笑道:“老奴自取死路,倒是省了一番手脚。发愣什么,不会真信了他那胡话?赶紧摸取一桩信物,赶紧归都……”
    “是了,谁又会信他鬼话!”
    另一人笑骂一声,入前摸取一桩物事攥在手中,而后两人便弓腰覆面潜出房舍,翻墙跳出取来早已备好的马便打马向野中逃窜而去。及至行出极远才下马休息,突然一人合身扑向同伴,手中利刃已经深深插入同伴胸口中。
    “狄公活我,此生绝不负此恩义!”
    手刃同伴后,那人向着灵石驿方向再作深拜,割臂吮血,泣声说道。

0758 池鱼入江,庐陵归国

    新年之后,都畿形势一团乱麻,然而山南人事却别有风光。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均州参军裴伷先造访房州的庐陵王城之后,山南的形势、尤其是庐陵王一家的处境便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此前庐陵王一家困坐愁城、几乎与世隔绝,衣食尚且不足温饱,境遇可谓凄惶有加。裴伷先来访并且表示了对庐陵王的臣服之后,首先发生改变的便是一家人的衣食用度。
    裴伷先表面的官职虽然仅仅只是均州参军,但整个山南官场都知其人就是朝廷派驻监察庐陵王一家的耳目人选。庐陵王身份敏感尴尬,本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再加上裴伷先身世的缘故,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会与庐陵王产生什么勾结,所以也都少有过问。
    再加上山南之境地域广阔,沟岭泽国之间多有獠蛮分布。这些獠蛮不入教化、居野觅食,每每冬寒之际山野所出告急,便要寇掠谋生、滋扰县乡。因此以荆州大都督府为首的诸州县,在这一时节也忙于维持地方治安,更加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杂情。
    在裴伷先曲意奉承之下,庐陵王一家生活便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山南物料虽然不及两京那么丰富繁多,但对于久经清苦生活的庐陵王一家来说,这种予求予取的生活也算是颇为惬意。
    除了物质上有所改善之外,庐陵王一家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不再只局限于王城一地。
    在裴伷先的安排下,庐陵王家眷们甚至还前往就近的州县城池游览一番,山南风物或是不称精美,但对于常年幽居于孤城的庐陵王儿女们则就是见识上的极大冲击。哪怕对久阅繁华的庐陵王夫妻而言,重览人间烟火滋味也是阔别已久的珍贵经历。
    在裴伷先的细心经营下,极短时间内便与庐陵王一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庐陵王子女甚至都不直呼裴伷先官职名号,戏称其人奉物郎。
    不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短时的新鲜后,庐陵王夫妻便不再满足于些许生活环境的改善,开始频频催促裴伷先向两京联络,希望能够获得更加实际的突破。
    但这显然超过了裴伷先的能力范围,家门的虚荣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权势,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时局中的边缘人。甚至接近庐陵王一家,都不是在作什么奇功之想,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动荡中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眼下对庐陵王一家的各种优待,还在他的职权之内,如果主动去联络两京实权人物,无疑是在找死。如果对方没有迎回庐陵王的打算,那自不必说,等于是主动暴露出了自身的不安分。
    如果对方真的有迎回庐陵王以图谋奇功的打算,必然不能容忍裴伷先头汤先啖的做法,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对于庐陵王夫妻如此诉求,裴伷先也只能一边敷衍着,一边更加努力的搜罗奇货以安抚这一家人越来越高涨的物质需求。
    总算裴伷先对时局形势判断还算准确,就在新年之后不久,房州庐陵王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位都畿来客,其人名杨元禧,于朝中官居殿中监尚乘奉御,今次出都则是襄州督运使的使职,负责督促襄州土贡物料前往神都。
    杨元禧此番到来,随从不多,只有几十员众,所持书令也无可挑剔,是奉大内宫令置备山南贡料几桩前来拜访慰问庐陵王。
    书令递入王城,庐陵王于王城外堂接见。杨元禧登堂见礼之后,像模像样慰问几句,直到得知陪席的裴伷先身份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指着裴伷先大怒道:“某奉朝廷敕令,督使山南物料运济天中,唯均州输运事务拖延违时,取道慰问大王之后,正待入州训责,不意于此遭遇衙官,速速落堂受执,随我入州问罪!”
    “大王救我!”
    听到杨元禧的斥声,裴伷先也无作申辩,离席直扑庐陵王座前大声呼喊道。
    庐陵王闻言后稍作犹豫,而后便扶剑起身并开口说道:“山南人事冷落,唯裴郎乃小王席中良友,不失关照,益我良多。杨奉御此番入城,若意存亲近,则同席论事;若隐存险计,则我与裴郎同堂受执!”
    听到庐陵王这么说,杨元禧脸色又是变幻一番,深深看了裴伷先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俯首作拜并说道:“卑职一时情急失礼,请大王见谅!”
    见杨元禧再次作拜,庐陵王与裴伷先都松了一口气。
    裴伷先松一口气是庆幸此前的投资没有白费,有了庐陵王的这番发声,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会被都中来人直接砍杀。
    至于庐陵王,幽居为囚十数年久,对于外界人事一片茫然。杨元禧突然造访,究竟是善意还是歹意,他也不能确定。发声保下裴伷先,既是试探对方的来意,同时也是因为相对于突然来访的杨元禧,他自然更加信任早作投诚的裴伷先。
    而且杨元禧此行几十徒众,仍不足以张设大谋。王城数百守卫,则仍需要裴伷先进行调度。裴伷先遭遇责难之后,并没有恃力抵抗,而是直接向他求救,这态度也让他颇感满意。
    杨元禧此行自然不只顺道拜访那么简单,他本身就是都中大谋的一个关键人物。山南首府与军政中心自然是荆州大都督府,但襄州的襄阳则就是江北人事物料汇集的重镇。
    他以襄州的督运使职出都,便能以此使职联络分散在江北诸州的南衙禁军,在与庐陵王取得实际联系后,更可以凭此使职借用驿道,用最快的时间将庐陵王送回都畿!
    能够在计划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杨元禧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出身。其人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前隋权臣杨素直系后人,虽然不同于弘农杨氏观王房在武周前后因亲谊而显赫一时,但也绝对是关陇勋贵中的中坚力量。
    “今上矫承逆命,得位本就绝缘天皇,享国以来,乱政累施,家国动荡,不止一桩!唯大王乃国朝元嗣,宗家嫡长,遭厄于时,流落江湖,世道凡所食禄之家,思之感之,无不忧愤垂泪,苦念大王……”
    杨元禧既已进入王城见到庐陵王,自然也就没有再做掩饰的必要。唯有裴伷先竟然先投靠庐陵王并且明显获得了庐陵王的信任,是一个计划外的变数,让他所积蓄的情感稍受阻滞,以至于话语讲到后半程,眼眶里才勉强挤出几点泪花,使得这样一番酝酿已久的话语少了几分感染力。
    但庐陵王并不计较这一点感染力的缺失,事实上当杨元禧将来意直言表达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等到杨元禧把话讲完,便伏案悲哭道:“天皇大行之际,受命灵柩之前,思念恍如昨日。此身或器小不能负大,及后屡遭厄难打压,唯家国未能托付善者,大愿未了,惭于辞世,苦苦苟活……十数年寒暑历迁,如今终于再闻忠诚壮烈之言,若非先皇庇我、天意延眷,安能再得如此机缘!”
    彼此对坐、心意直剖,不免都是感怀落泪,但在情绪稍作发泄之后,气氛却渐渐有些尴尬。毕竟彼此之间实在太陌生,在此之前,从来也没什么接触交集,贸然议论鼎业相干的性命大计,难免是让人觉得有失严肃,也不够放心。
    这时候,裴伷先的作用就发挥了出来,等到堂中泣声渐弱,他便擦干眼角泪痕,开口说道:“卑职于山南久侍大王,于朝中情势多有陌生。今上虽窃持符命,但都畿妖氛想来仍是顽强!如杨奉御所言,如今庐陵大王已是家国社稷唯一之选,鼎业安危、朝野期望系此一身,行止决不可决断轻率!
    今房州与都畿山水相阻,路程叠有两千里之遥。王驾驰行于野,虽天命所归、诸邪回避,然山精水鬼、不入教化五常,鱼服之危绝非王者可涉!杨奉御虽以忠心剖献,但若不能递言王仪万全之计,卑职宁死不敢让大王轻入险途!”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不无欣慰的暗暗称许。此番归程,能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这也是他的忧虑所在,但若由他开口问出,则就太伤感情了。杨元禧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动人,本质上无非还是要借用他一家性命博取一个显贵前程,如果没有一个十足的保障,他是不敢轻易上路。
    “海内群众苦盼大王归国,其情如枯苗之渴!众志寄臣此行,臣自然要谋划周详,绝不敢让大王受惊险滋扰。离城之后,取道江行,先入襄州……”
    杨元禧听到这话,有些不悦的瞥了裴伷先一眼,暗恨这家伙打乱计划。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由杨元禧先行探路,确定庐陵王的健康并心意如何,就州收斩裴伷先之后便直入王城劫走庐陵王,接着便即刻北上。
    在这原本的计划中,他们并没有给庐陵王留下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确保庐陵王的身体情况能够允许一路疾行的抵达都畿附近,就可以继续进行后计。
    结果现在裴伷先这个狱卒居然先一步投诚,让庐陵王掌握了一点珍贵的自保力量,也让他们不能将庐陵王当作一个棋子摆弄,于是杨元禧也只能将计划临时修改一下。
    庐陵王常年幽居,自然也判断不出杨元禧一番计划可行性有多高,听完杨元禧的讲述后,便转头望向裴伷先,见裴伷先微微点头,才表态同意杨元禧的计划。
    是夜,王城中一片欢乐的氛围。普通的仆役虽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主人们设宴欢乐庆祝,他们也多多少少受到氛围的感染,起码不用担心会因小错而受到迁怒重责。
    如此重大的好消息,庐陵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便与家人们分享,并且为了表达对从龙之众的感谢,也邀请裴伷先与新进赶来的杨元禧一同参与家宴。
    宴席中,庐陵王妃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也是感激涕零,更亲自筛酒赠给席中两人。至于一同列席的庐陵王诸嫡出子女,更已经忍不住开始畅想各种只在父母言说故事中的神都繁华景象。
    席中,庐陵王揽杯啜饮,看着厅堂内外穿梭出入的众侍者们,忍不住感慨道:“遭厄以来,远离家国,身前唯此内外奴婢仍能殷勤供奉。此番别离,憾不能一同带走,盼地方官佐能够优给赡养。”
    裴伷先闻言后便笑语道:“大王请放心,王舆重归宸居,卑职留此一定善后妥当,不留遗憾。”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则一把拉住裴伷先,拍着他手背笑语道:“裴郎是我肱骨,自当随我同归。有你在侧,我才能免于彷徨啊!”
    “臣、臣何幸之有!能得大王如此垂眷,此行纵肝脑涂地,必奉大王安稳归国!”
    裴伷先一脸感激,翻身就席作拜,脸庞深埋两臂之间,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泪痕,可见对庐陵王的关照不弃感动至极。
    至于身在另一席的杨元禧,虽然也是一脸笑容,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对于裴伷先这个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数实在谈不上什么好感。
    庐陵王虽然对裴伷先多有依赖,但也明白此行重点还是在于杨元禧与其身后一众同谋者,因此在席中对杨元禧也是礼遇有加。
    趁着庐陵王与杨元禧寒暄之际,裴伷先离席而起,再去向庐陵王妃并一干子女一一请示临行之前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准备,可谓是细心有加。
    庐陵王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席中传来哭闹声,转头望去,只见他小女李裹儿正一脸的泪水、正捶案苦恼,连忙放下手中酒杯,离席询问道:“谁又惹了我家裹儿不如意?”
    “我、我要象牙双陆!奉物郎早前多日就许我,等了许多天也只得图样,奉物郎又说马上便要远行,已经不能献来……他欺我!我不依啊,阿耶你要罚他……他竟敢欺我!”
    李裹儿一脸忿忿,指着旁边神情尴尬的裴伷先哭责道。
    “县主恕罪,大王恕罪!房州本非津要,远商来去无期,臣日前偶见奇物图样,猎奇贪宠,贸然进献……”
    明白缘由后,李显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女任性,裴郎何罪!”
    说话间,他又安抚女儿道:“回到神都,四方诸样奇货供你选择,何惜一副象牙双陆啊……”
    “我不依!我就要图样那一副双陆,别样再好,不是我的心好,也不是这副双陆!”
    李裹儿仍是哭闹不已,李显也略有烦躁,但终究爱女心切,还是耐着性子对裴伷先吩咐道:“着人快马就市,看一看行前能否采买回来。”
    裴伷先听到这话则一脸难色,看了一眼杨元禧后,又小声道:“大王归程在即,与外牵涉越少越好……”
    “采买一桩玩物,能泄什么机密!”
    李显闻言后浑不在意的摆手说道,裴伷先闻言也不敢再作反驳,只能告罪行出,安排这一桩无聊的人事。及至仆员将行,他便又低语吩咐道:“去房州南坊东市,左数第三家铺业,告池鱼北游……”
    杨元禧到来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一队三百多名都畿骑旅抵达庐陵王城附近。再加上王城本有驻留的五百余众,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是夜,早已经收拾妥当的庐陵王一家便轻车出城,并用早已经准备好的土石将这王城封堵起来,以免荆州大都督府第一时间得知庐陵王出走。
    为了掩人耳目,一家人出走人员也是经过了一番选择。原本庐陵王夫妻是打算只携带嫡出子女,其他庶出则暂留王城,等到归都定势之后再接回。
    但在杨元禧与裴伷先的建议下,还是将所有子女都给带上,毕竟名王血脉岂可轻易流落于江湖。这其中甚至包括去年刚刚出生,仍在襁褓之中的少子。
    至于其他的侍妾奴婢,无论是否生产,则就全都留下来,暂时封困于这座王城中。
    杨元禧等人准备的还算充分,这也跟大唐立国以来便轻州县而重中枢的政策有关。杨元禧身为朝廷使派的臣员,穿州过府本就地位超然,权力极大,凡所过境州县即便是察觉有异,也都不敢深作过问。而当一行人抵达襄州后,聚众已经达到上千徒卒,而且甲马齐备,都是南衙诸卫的甲兵,更非州县地方武力能阻。
    一众人昼夜兼程,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由襄阳过南阳,抵达了前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担任刺史的汝州。汝州地傍洛南,距离河洛天中已是一步之遥。
    “臣等恭迎大王,大王入此州境,大计已成**!”
    汝州州境界石一侧,当庐陵王一行抵达的时候,汝州刺史韦嗣立并其他合谋朝臣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庐陵王车驾行至近前,便忙不迭趋行迎拜。
    庐陵王落车之后,看到道左几十名朝士,有的依稀还有印象,有的则就完全不认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激动心情,上前两臂托起为首的韦嗣立,已是泪眼朦胧:“经霜酷染,华发早着,生见故人,能无感怀?”
    “大王漂泊江湖,至今才得归国,臣等罪大!”
    韦嗣立等人再见庐陵王音容,一时间也都是感触至深,泪洒尘埃。
    为了迎接庐陵王归国,韦嗣立也是做了不少准备,早在州境之北布置闲业以供暂居,同时州境之内也是豪士暗聚,已达两千余众。
    一众人会面之后便继续上路,当听到韦嗣立安排一行人还要在州境短留几日,庐陵王自然有些急躁:“东都已在咫尺,临门一顿,恐伤志气……”
    “大王有所不知,两京形势近日再生异变,雍王统率西军五千悍然归国,已经将近潼关……”
    韦嗣立一脸为难的说道,突厥请降,皇帝隐而不告,希望借此召回河东之军,而雍王则以此发难,挥兵东归。这一系列的变数,全都不在他们的控制之内。
    朝情混乱,河东之军即便回师也是鞭长莫及,这还是其次。关键是雍王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也躁动起来,顿时让他们这一番谋划有了一股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困扰。
    “那逆子竟如此狂悖!难道都中的圣人已经全无制衡之计?”
    庐陵王听到这一消息,脸色也是登时大变。他虽然略知雍王执掌分陕之权,但对两京局面认知终究不够深刻,再加上一路行来,身边人众都是在向他灌输此行必定成功的说法,自然让他充满乐观,却没想到还没正式进入河洛便迎头一记棒喝。
    道途之中自然不是细话场所,一行人继续前行,将庐陵王一家奉入临时准备的园业安顿下来,韦嗣立才又说道:“雍王未得制令,突然东归,自是不依臣轨的悖逆之行。如今朝中也在积极交涉应对,希望能阻雍王于潼关以西。只待东西局势稍作僵持,臣等直奉大王入承符命、元继社稷。雍王此行本以突厥之扰自为掩饰,届时加以河东军事,使西军与河东之军沿河对峙,彼此攻耗。”
    “那孽子他、他肯奉从我命?他连、连今上都……”
    听到韦嗣立说得这么简单,庐陵王却有几分不自信,并又说道:“既然东西对抗,两京已成沸汤,不若出走别乡,以河南河北招募……”
    “大王乃天皇元嗣,唯居社稷根本方显尊贵、有定势之威,若再赴江湖、逐于微末,后路诸种更加莫测啊!”
    韦嗣立闻言后连忙摆手道:“西军虽然凶悍,但年初已有集散之疲,今雍王东出也是仓促作势。河东之军本就朝廷设以防备西军,彼此不能相安。若雍王受阻潼关,可知其势力仍然虚弱,因有河东肋腹之患,朝中神器更迭,其必不敢来攻!若潼关无阻其行,则东西操戈在即,大王自可渔利于外!”
    待到韦嗣立退出之后,李显仍然有些不安心,召来相对比较信任的裴伷先,忍不住叹息道:“两京形势已经如此严峻,诸勋门诈我轻行,至此已经去留两难。唉,若早知如此……”
    裴伷先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才说道:“如今东西形势胶着,大王仍然不失事外之从容。雍王既已东来,西京必定空虚,两京即便斗起,大王终究不据势力,若使元息西行,匿于祖陵之中,退则有东西之活计,进则有内外之权重。”
    “这、这不失是一良计!”
    庐陵王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裴伷先见状后连忙又表态道:“方今诸家仍有势仰大王之处,不敢强悖旨意,一旦都畿变故再生,则祸福难料,恐失此际从容,大王需从速决断!卑职不器卑才,幸得大王见重,愿奉从王子,奔赴祖陵求乞荫庇!”
    “我还要再想一想、想一想……”
    庐陵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便摆手屏退了裴伷先。
    第二天的时候,庐陵王终于决定抽调一批卒众秘密护送嫡子李重润绕过都畿,潜入关中皇陵,只是所选择的护送人选并非献计的裴伷先,而是此前北行过程中迎拜依附的庐陵王妃韦氏族亲。
    韦嗣立等人自然有些不喜庐陵王的自作主张,但眼下都畿之间局势已经诡谲难测,也实在不敢对庐陵王过于强硬的约束,对此只能默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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