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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全文阅读

作者:黄蓓佳     我要做好孩子txt下载     我要做好孩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真的获奖了

    寒假结束,第一天到学校报到,金铃就忍不住把大鱼的事情说给她的好朋友杨小丽听。

    杨小丽眨巴着两只细长的眼睛,突然问她一句:“你爸爸不是当老师的吗?”

    金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茫然地说:“是啊。”

    杨小丽马上得出结论:“你这是吹牛。”

    金铃生气了,冲着好朋友大声说:“你才吹牛!”

    杨小丽解释:“如果当老师,那就不可能有人送那么大的鱼给你爸爸。我家对门有个人当局长,他家过年收了好多鱼,都挂在阳台上晾着,最大的一条才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了一个长度。

    金铃愤怒地哼着鼻子,心里觉得杨小丽太俗气了,眼睛里只有当官的,不知道知识也能产生财富。她想这学期该考虑是不是继续跟杨小丽做好朋友。

    金铃又跟另外的几个同学说了这事。当然都没人相信,都说金铃吹牛。尚海居然说:“你是把鱼的长度乘以2了吧?”

    金铃气得发昏。她背着满满一书包新发的书本弓腰曲背往家里走,一路上都咬牙切齿,恨她的同学太“势利眼”,不把她当老师的爸爸放在眼里。

    妈妈在金铃报到的这天照例请了半天假,在家里把旧挂历裁成一块一块的,等着金铃发新书本回来后包书。书很多,本子也多,所以这是一项相当巨大的工程,每次卉紫都要累得头昏眼花、胳膊发沉。

    金铃一到家,卉紫就帮她把沉重的书包从背上卸下来,一边说:“不得了,发这么多书本!”

    金铃说:“这就多啦?还有一半没发下来呢!”

    卉紫开始点数。计有教科书12本,参考书3本,课外练习册3本,辅助习题册2本,竖笛乐谱1本,美术画册1本,大字练习本1本,钢笔字帖1本,透明临摹纸若干,语文本5本,数学本5本,英语本2本。卉紫心里想,这一下午加一晚上未必能够包妥所有的书皮。若是明天再有这么多发下来,家里的挂历纸该不够了,还得到单位向同事们匀一些回来。

    金铃坐在旁边看妈妈包书,递着剪刀胶带什么的。卉紫对她说:“别闲着,帮妈妈做点事,到冰箱里拿一块鱼出来解冻。”

    不提鱼的事还拉倒,一提到鱼,金铃的怒气上来了。她埋怨妈妈说:“鱼没剖开之前,你为什么不给大鱼拍张照片呢?”

    卉紫噢的一声,说:“真是的,我怎么忘了这事!要是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多好。”

    金铃说:“同学们没人相信我爸爸有那么大的鱼。”

    卉紫纠正她的话说:“不是你爸爸的鱼,是人家送给你爸爸的鱼。”

    金铃大声说:“这有什么关系?送给了爸爸,就是爸爸的东西!”

    卉紫奇怪地望着金铃,不知道她今天又是怎么了,在鱼的问题上态度如此强烈。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有想法。

    开学后的第一次作文课,邢老师出了这样一个题目:《我的xx》。邢老师说,这叫“半自由命题”作文,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自由选择作文内容。

    金铃心里憋着气,马上提笔写下几个字:我的爸爸。她埋着头写得飞快,尚海想看看她写些什么内容,她立刻用手捂住了,不客气地说:“去去!有本事你自己想,别问我写什么!”

    打下课铃的时候金铃还没有写完,老师允许没写完的人带回家继续写,因此卉紫有机会看到了金铃写的这篇作文:

    我的爸爸

    我的妈妈是个编辑,她崇尚知识,羞于谈钱,对那些腰缠万贯的“款爷”们总是抱着偏见。偏偏我的爸爸在深圳“下海”几年后,也成了一个令妈妈别扭的“款爷”。瞧他一身名牌,腰间挂着bp机,手中拿着“大哥大”,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真是威风十足。怪不得开“的士”的司机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的献殷勤。今年春节,他从深圳回来,从机场坐“的士”到家门口只要20元,爸爸甩过一张50元的票子,叫司机不要找了。我大叫起来:“哇!你可真阔气!”爸爸解释说:“大雪天的,又是年三十,人家出来开车多不容易。”哼!瞧他,怎么说都有理!妈妈数落他:“变了款爷,满眼都是钱!”奶奶也担心地说:“钱多了,人就容易变……”我说:“爸爸要是再赚钱,银行里就要存不下了,那时候怎么办?为什么不把钱拿出来做好事?”

    可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大大改变了我对爸爸的看法。

    起因是妈妈的单位要集资盖房子,妈妈想买一套大点的、楼层好点的公寓房,叫爸爸汇钱过来。爸爸总是拖延不办。妈妈很生气,在电话里把爸爸骂了一顿,爸爸也不生气。

    寒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做作业,猛然听见有门铃声。我放下钢笔去开门。门一开,我惊呆了:门口“站”着一条银色的大鱼儿。在阳光和雪光的衬托下,每一片铜钱大的鱼鳞都闪着灿烂的阳光,仿佛上帝已赐予它们生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庞大的鱼身后传来:“打听一下,这儿是不是金先生的家?”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边用围裙擦手边请客人进屋坐。送鱼的小伙子将鱼抱进浴缸,甩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这才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呀,他的家乡在江边,很穷,最近他们办了个养鱼场,却因为经济困难,亏损很多。他们求到了曾在那里插队的爸爸头上,爸爸毫不犹豫地汇去了20万元,帮助他的第二故乡恢复生产。不久,养鱼场又兴旺起来,所以就送来这么一条“庞然大物”。

    我一听,心里暖和和、甜蜜蜜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骄傲、自豪。我拿起爸爸的照片,重重地、响响地亲了一下,嘴里还不住嘀咕:“真有你的!你真是个标标准准的好爸爸!”

    晚上妈妈一个电话挂到深圳,着实把爸爸“夸”了一顿。爸爸在电话里说:“这也是应该的。我人在深圳,心却始终在家乡,我只希望家乡这只大公鸡变成金凤凰,在世界上展翅飞翔!”

    瞧!我爸爸是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款爷”?从此以后,妈妈对爸爸改变了看法,成了爸爸的“盟军”。我有一个独特的“款爷”爸爸,还有什么不幸福、不满足的呢?

    卉紫推开作文本,万分惊讶地看着金铃:“你爸爸什么时候去了深圳?而且还成了个款爷?我们家见过20万人民币有多大一堆吗?”

    金铃不在乎地说:“我写的是作文。”

    卉紫说:“作文也不能胡说八道!”

    “文学不就是虚构吗?这是你说过的话。”

    “虚构的是小说,作文只能写你身边发生过的事。”

    “不对!作文也是文学!”

    金铃激动得面红耳赤,鼻孔张开来,牙关咬起来,一副为捍卫真理誓死拼斗的模样。

    卉紫说:“你怎么了?”

    金铃紧咬牙关,呼呼地喘气,一句话不说。

    卉紫实在觉得莫名其妙,高声喊书房里的金亦鸣。

    “亦鸣你出来看看,看你女儿把你描绘成什么样子!”

    金亦鸣就放下听外语的耳机走出来,把金铃的作文看了一遍。

    “挺好。”金亦鸣笑嘻嘻地说,“真的挺好。我要真是个款爷,做出这么令人感动的义举,还不该把我好好夸一顿?”

    卉紫瞪了他一眼:“说点正经的吧。我看金铃的思想有问题。”

    “也许十年八年之后我真的成了款爷呢!”金亦鸣竭力插科打诨,想要打破母女间此刻的对抗局面。

    卉紫不理他,把头转向金铃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写?爸爸凭学识帮助乡办工厂,受人尊重,人家送一条大鱼来谢他,这不光彩吗?或者,你觉得当老师的爸爸太寒酸,希望有个当大款的爸爸?”

    金铃闷声闷气地回答:“都不是。”

    “到底是什么?能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金铃抬头看着他们,眼圈先红了一红,才说:“同学不相信我家里有过那么大的鱼。他们说,没有人会送大鱼给我的爸爸。”

    卉紫和金亦鸣对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金亦鸣勉强笑笑,说:“如果爸爸是大款,同学就会相信吗?”

    金铃点头。

    “为什么?”

    “因为大款有钱。人们都会巴结有钱的人,就像大家都巴结当官的人一样。”

    “天哪!”卉紫轻叹一声,“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世故!”

    金铃郑重其事地说:“我并不想说谎,可是如果说真话反而没有人相信,你会选择什么?”

    卉紫答不出话来。她心里有一种海水漫过去一样的凉丝丝的感觉。这社会真是变得越来越实际了,小学生已经懂得了“钱”和“权”的厉害,懂得了如今在世上大行其道的是什么。到这一代孩子长大的时候,他们对前途和命运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啊!

    金铃的这篇作文交上去没几天,邢老师又打电话请卉紫到学校去一趟。邢老师拍着金铃的作文本说:“这篇作文写得不错。真不错。可是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卉紫说:“可以。”

    邢老师就说:“你自己是做文字工作的,你懂得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一般来说我们不提倡孩子把作文当小说来写。家长看没看过这篇作文?”

    卉紫点头。

    “那么,是家长默许她编造了这样的情节?”

    卉紫说:“不,我只想让老师也看看,好知道孩子们心里想些什么。”她就把围绕一条大鱼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邢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原来是这样。”她想了想,又说:“看起来光抓学习不行,还得抓思想。孩子成熟得越来越早了,他们都太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见,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可怕。”

    邢老师送走卉紫之后,当天下午就拿出自习课的时间开了一次班会,主题内容是:我最崇拜谁?

    结果当然是热闹非凡。男孩子们大都选择了时下电视节目里正在播放的日本动画片人物:宇宙英雄奥特曼。只有倪志伟偏要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架势,说他最崇拜特工英雄007。于胖儿马上站起来反对:“奥特曼连***都打不死,007行吗?”倪志伟不屑地哼着鼻子:“跟你说不清,你是只看动画片的。”

    话说出去,倪志伟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触犯了众怒,因为动画片是全班男女同学一致迷恋的电视节目。立刻就有好几个人站起来,七嘴八舌指责倪志伟故作高深,任何时候总想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尚海甚至激动得离开座位,跑到讲台前大声揭露:“倪志伟每天都在家里看奥特曼!他还买过一套奥特曼的卡通画书,很贵很贵的!”

    这一来全班情绪更是激昂。倪志伟面红耳赤,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架势对着尚海。尚海就很张扬地对他做着鬼脸,表示自己不怕威胁。

    邢老师用教鞭使劲敲着讲台,说:“好了好了,让女同学也发表看法!”

    金铃几乎是跳起来:“我最崇拜诺贝尔!”

    话音刚落,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于胖儿和李林几个人焦急地转前转后,小声询问别人:“诺贝尔是谁?”问到倪志伟,倪志伟偏不答,满脸是不屑的冷笑。

    邢老师说:“谈谈看法,为什么崇拜他?”

    金铃说:“因为他设立了诺贝尔奖。全世界的人,谁不想得到这个奖呢?物理学家,化学家,医生,诗人,文学家,还有国家总统,只要是得到这个奖的人,都是世界上不平凡的人。而诺贝尔设立了这个奖,所以他很伟大!”

    邢老师微微笑着:“你将来也想得到这个奖吗?”

    金铃双眼闪出一种奇异的光亮:“不,我将来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设立一个比诺贝尔奖更伟大的奖。我要让全世界的人为得到中国的这个奖而骄傲!”

    邢老师点点头说:“很好。你能想到为中国人争光,这种想法很高尚。挣钱多未必是坏事,钱也并不都是肮脏的,看你是怎么挣的,用在哪儿,用出去对人类有没有益处。你们知道诺贝尔生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金铃又抢着说:“我知道!他是个化学家,发明了烈性**。”

    教室里有几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邢老师拍拍讲台上的书:“知识啊!孩子们。知识是最宝贵的财富。诺贝尔首先是一个化学家,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而后才有能力设立他的大奖。世界上做生意赚钱的人太多了,款爷太多了,谁的钱能有诺贝尔的钱这么被人看重?说来说去一句话,世界上最可崇尚的东西是知识!”

    班会结束之后,金铃找邢老师要回了作文,改写了一遍。

    改过之后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的家是一个既贫穷又富有的家。说它贫穷,因为家里的彩电至今还是18英寸的“北京”牌,除了中央台和省台,其他的频道只能用“模糊学”的观点去看。我爸爸学外语用的录音机,也是一修再修,被人修得烦了,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老油条”。你得使劲拍它两下屁股,它才很不情愿地哼哼几声。如果拍的次数太多,它又会发怒,突然大着嗓门尖叫起来,把爸爸吓一个跟头。

    说我的家富有,因为我爸爸和妈妈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他们的学问和知识加起来要用车载斗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常常觉得被太多的书本挤压得非常渺小。别人都说金钱是沉甸甸的,以我自己的经验看,书比钞票要重好多呢,不信你称称!

    我爸爸其实研究过好多新产品,也曾经获得过国家专利。可是他太迷恋当大学老师,成天就是看书、备课、写论文、带研究生、钻实验室。妈妈有时候羡慕别人家有钱,劝爸爸下海办公司,说凭他的研究成果肯定赚钱。爸爸不干,爸爸说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重要的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下面就写到了那条大鱼。把原来爸爸用钱去投资改成了用知识去帮助乡办厂。结尾也跟着作了改动。

    卉紫看了,对金亦鸣说:“瞧瞧,吹捧了你,可把我贬得不轻。我倒成了见钱眼开的人!”

    金亦鸣偏袒女儿说:“文章不是讲究有波澜有起伏吗?你得允许她稍稍地进行一点虚构,反正我没认为你是个恶婆娘就行。”

    卉紫点着金铃的额头:“下回你再写一篇《我的妈妈》,把你爸爸也贬一顿!”

    金铃大叫:“就写他大男子主义,不会做家务事!”

    卉紫眉开眼笑,抱着金铃的胖脸蛋亲了又亲。

    不久区里举行小学生同题作文大赛,邢老师把金铃的这篇推荐上去,得了个二等奖。区里跟着再推荐到市里,又得一个三等奖。新华街小学的校长比谁都高兴,在全校的集体晨会上点名表扬了金铃,又安排她担任了那天早晨升国旗时的护旗手。金铃穿着洗得很干净的校服,脖子上系一条新买的红领巾,站在晨风里冉冉升起的国旗下,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过头顶,心里涌出从未有过的骄傲和自豪。她那天高兴得哭了,站在最前排的尚海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金铃眼睛里的泪水,只是金铃死活也不肯在尚海面前承认这一点。

十七、获奖专业户

    还是在开学之前,卉紫带金铃到长江百货公司去买过一次书包。

    金铃的书包每年都要更新一次,从最便宜的50多块钱一个的,到最贵的100多块一个的,都买过。50多块的虽然便宜,可使用期也只有昂贵书包的一半,用到后来,不是带子断了,就是拉链坏了,还有一次是底整个掉了。金铃正背着它在大街上走呢,哗的一声,所有的书本文具像从垃圾车的大翻斗里倾泻下来似的,稀里哗啦摊了一地。街上顿时多出一个展示书本文具的小地摊,把金铃窘得什么似的。难为情一点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新发的书本被路边污泥糟蹋得不成样子,自动铅笔里的铅统统断了,钢笔也摔折了笔头。金铃用破书包兜着一大抱东西,嚎啕大哭着回家。后来还是卉紫尝试报纸上介绍的一种方法,用湿抹布把书本仔细擦干净,放进冰箱里阴干,才算没有破坏书本的原状。此后卉紫再不敢给金铃买什么便宜货。

    卉紫想,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书包好像从小学用到中学都不坏的呀!再一想又恍然大悟:从前发书只有语文、数学两本,书包背在身上轻飘飘的能飞起来,哪里还能够坏呢。

    书包柜台上是真正的“琳琅满目”,数一数,没有100种,起码也有50种。金铃看中了一只粉红色装饰得很漂亮的书包。书包做得的确精致,看上去又很结实耐用,是中外合资产品。卉紫一问价,是140元。卉紫就倒吸一口凉气。

    柜台上的中年售货员人很和气,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又能说,见金铃的眼睛盯住书包不放,马上取出一只,热情万分地要金铃背上试试感觉。金铃一旦背在身上,哪里还肯放下呢?嘴里不好意思说要,眼睛里却是热切盼望着的。

    卉紫小声嘀咕:“太贵了。”

    售货员说:“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种书包我们进了几百只,没几天就卖光了。看看,多结实,多耐用!孩子背着多神气!”见卉紫依然迟疑,又婉转地劝说:“我们商场这几天庆祝建店40周年,在举办一个中小学生作文大赛,叫你的孩子也写篇作文试试。万一得了奖,书包钱不就赚回来了吗?”

    卉紫笑笑:“哪有这么容易?”

    “也别说,好运气来了,你挡也挡不住的。”

    卉紫被她磨得不好意思,到底还是花出了那140块钱。

    母女俩下楼,在大堂里果真看到一则大红洒金纸贴出来的“征文启事”,说的正是举办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的事,内容限于跟长江百货公司有关的一切。很多人围着在看,七嘴八舌猜测有什么奖品,是东西还是钱。

    金铃回头望着卉紫说:“我可以试试。”

    卉紫回答:“当然可以试试,不就是写篇作文吗?”

    金铃回家就开始写,题目叫《长百伴我长大》。文章说“长百”的东西价廉物美,家里所有的耐用商品和电器用品都是从“长百”采购回来的。每年她过生日,妈妈都会到“长百”给她挑选一样礼物,从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钢琴,到11岁生日时买回来的漂亮台灯,所以“长百”和她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长百”伴随她长大。文章写得非常朴实,却是情真意浓,很让人感动。卉紫替她改掉几个错字,让她用作文纸抄写清楚,又帮她写了信封,贴上邮票,扔进楼下的邮筒。

    这事过去之后,卉紫把它忘了,金铃自己也没有再提起过它。可是半个月之后卉紫开信箱,滑出来一封印有“长江百货公司”字样的信,里面说金铃同学的作文获了奖,请家长在下个星期日带上户口簿,和金铃同学一起出席颁奖会。

    俗话说“好事成双”,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金铃的作文《我的爸爸》获了区里和市里的奖。一家人都大喜过望。卉紫高兴地对金铃说:“你倒是一不小心成了获奖专业户。”

    金铃得意洋洋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这叫‘牛刀小试’!”

    金亦鸣刚摘下耳机从书房出来,糊里糊涂听了半句,插嘴问:“什么什么?杀鸡用牛刀?”

    金铃笑得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也喷了出来。

    领奖是在长江百货公司楼上的会议室,大概因为顺带做广告,会场布置得很漂亮,有吃有喝,还请了电视台的记者。其实获奖的孩子并不多,1个一等奖,2个二等奖,3个三等奖,其余便是一些鼓励奖了。

    台上摆着用红绸带装饰的奖品,依次是:386电脑1台、“卡西欧”电子琴2台、“小霸王”电脑游戏机3台。

    金铃坐在会场上,眼巴巴望着台上的奖品,有点紧张地问卉紫:“你认为我能得哪种奖?”

    卉紫说:“我怎么知道?得哪种奖都行,妈妈都高兴。”

    “我希望得到那台电脑。”金铃拉了拉妈妈的手,“爸爸早就想买一台电脑了。”她停一会儿又说:“游戏机也不错,我们好多同学家里都有游戏机。”

    金铃始终没说她希望得二等奖:那台挺不错的“卡西欧”电子琴。

    可是后来宣布得奖名单时,金铃偏偏就是二等奖。

    金铃抿着嘴,竭力把笑意掩藏起来,起身到台上把电子琴抱了回来。电子琴太大,金铃颇为吃力地抱在胸前,走路看不见前面,下台时差点儿绊了一跤,惹得台上台下一阵笑。一个电视台记者眼疾手快地帮她拿过琴,一直送到卉紫那儿,然后客气地问:“小朋友,我可以采访你吗?”

    金铃脸红起来,眼角瞄着卉紫说:“你问我妈妈。”

    旁边的人听见这句话又笑了。

    卉紫一把拉过金铃说:“人家是采访你呢!大方点儿。”

    金铃问记者:“你想要我说什么?”

    记者忍住笑说:“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对大家说什么?”

    金铃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巴里啃着,对着镜头说:“谢谢百货商店的叔叔阿姨送我这台电子琴。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她指指已经被一个中学生抱在怀里的电脑说:“我下次还要参加比赛,一定要把电脑拿到手。”

    记者拿过话筒说:“很好,你很有志气,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金铃点点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

    碘钨灯一灭,金铃几乎逃一样地回到卉紫身边,连声说:“吓死我了。”

    卉紫笑着搂一搂她的肩:“还不错,好歹没露怯。”

    回家的路上,卉紫帮金铃拿电子琴。路远没轻担,卉紫一路频频换手,只觉肩酸背疼,很后悔没让金亦鸣陪女儿来。她对金铃说:“幸亏是电子琴,要真是电脑,我们两个根本没法弄回家。”

    金铃不回答她的话,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惊喜。

    卉紫回头望望她:“你真的不高兴?因为没得到一等奖?”

    金铃忽然问:“‘揠苗助长’的成语你听说过吗?”

    卉紫扑哧一笑:“岂有此理!我可是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才说完这句话,卉紫就明白金铃为什么会问这个,又为什么心里不太高兴:她是怕妈妈回家后又要逼着她学电子琴!

    小时候学钢琴把金铃学怕了。

    金铃的钢琴是卉紫在她周岁生日时买回来的。那时候市场上物价还很便宜,一架最好的“珠江”牌钢琴才1000多块钱。卉紫和金亦鸣结婚时没用什么花费,那笔钱便存下来,在金铃周岁那天送进长江百货公司,拖回家这个油光锃亮的大玩意儿。

    钢琴回家就闲置了4年。4年中琴价年年飞涨,卉紫很得意自己当初的眼力和魄力,若是等到金铃5岁时再买,恐怕他们只有望琴兴叹了。

    5岁时第一次上课,老师抓住她的小手细细端详,肯定这是一双修长的弹琴的好手。做母亲的便窃喜,恍惚中看见10年后一个白衣少女端坐琴后,纤纤十指如蝴蝶翻飞,琴声如泉水、如海浪。这样的想象实在太令人鼓舞了,卉紫于是告诫女儿说:学好钢琴是妈妈对你的最大愿望。

    初学的半年一切顺利。金铃是个性格活跃的孩子,整小时地坐在琴凳上一动不动真是难为她了。逃避之心随时都有,但迫于卉紫的压力,她还不敢有大的反抗动作。有时候她学不会,卉紫发火打了她骂了她,心里虽很不忍,但想到学琴的孩子都得有这一番磨砺,心里也就释然。

    半年之后课程加深,满纸的小蝌蚪密密麻麻,金铃年龄小,认读能力差,必须有卉紫在一旁帮忙。卉紫从没学过五线谱,此番跟着老师现学现卖,心里颇有点“80岁学吹鼓手”的感慨。大人学新东西比孩子难,卉紫天天伸长了脖子对着五线谱连数带猜,未免心生烦躁。一烦躁就要朝金铃瞪眼,怨她笨,怨她不用功,自己不认谱子要连累妈妈来认。金铃被妈妈骂了自然也很愧疚,坐上琴凳心里越发紧张。一紧张便频频弹错,越错越要挨骂,恶性循环,母女俩如同钻进了魔圈。

    每星期的回课是雷打不动的。每次回课,卉紫比金铃紧张,生怕她弹不好出洋相,或者被老师嫌。卉紫好胜心强,凡事要求完美,金铃却是天性粗疏,大大咧咧,不是这儿错了节拍,便是那儿弹错了音符。卉紫坐在老师旁边急得手心出汗,恨不得替她弹完了这一曲才舒坦。每次上完课回家,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卉紫是因为女儿成绩不理想而生闷气,金铃则是见卉紫脸色不好而心中害怕。

    金铃学琴2年。2年中卉紫发了多少火,生了多少气,已经难以计数。金铃呢,原本活泼的天性也变得阴郁起来,逢人就说最恨钢琴。母女俩的性格接近扭曲,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透着紧张。

    幸好卉紫还算明智,意识到事情不对之后,断然决定停止金铃学琴。母女俩同时松了一口气。卉紫有时候想想心犹不甘,鼓励金铃说:“没事再弹着玩玩嘛!不要求你怎么严谨正确,别把过去会的那点东西还给老师就行。”金铃却仿佛怕了钢琴一样,只要卉紫没有当真生气,她就坚决不碰琴键一指头,连走路都远远地绕着道儿。

    再后来,金铃的爷爷生病住院,家里急等着钱用,金亦鸣干脆说服卉紫把钢琴卖了。卖价虽说是买价的几倍,卉紫想起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此时卉紫明白了金铃的闷闷不乐的原因,忍不住哑然失笑,停住脚步等金铃跟上,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想想看,夏天就要考中学了,头等大事是什么?我还有心思让你学电子琴吗?”

    金铃一下子开心起来,咧嘴笑着,又主动要求帮妈妈抱一会儿琴,很庆幸地说:“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卉紫当着一街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一下子成了明星。昨天的新闻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大堆人拥上来问金铃各种各样的问题。

    “摄像机镜头对住你的时候,你怕了吗?”

    “电子琴是什么型号的?”

    “那电子琴真的归你了?”

    “金铃你好幸运哦!”

    倪志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学着金铃讲话的腔调:“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电脑……”

    杨小丽帮金铃说话:“有人也想要的,可惜连台游戏机都要不到。”

    倪志伟横眉竖眼地问:“你说谁呢?谁要不到?”

    杨小丽很不屑地说:“爱说谁就说谁!别总以为自己成绩好,高人一头,见了别人得奖心里就妒忌……”

    倪志伟红了脸嘀咕:“傻人撞傻运。”

    要是放在平时,金铃早就跟倪志伟干起来了,可是她今天心情好,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计较,照样笑眯眯的,反让倪志伟觉得很没趣。

    下课的时候,金铃在走廊里碰到邢老师。邢老师叫住她说:“昨天你得奖的事,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金铃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用脚尖蹭着地面,小声说:“没什么,是碰上的。”

    “碰也得凭实力去碰。你不错。”邢老师说,然后话头一转:“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推荐你。”

    金铃听她说得很严肃,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是这样,市里一家电视台来招聘儿童节目主持人,要我们学校推荐几个。要求是作文写得好,普通话讲得好。昨天我看你在镜头前面挺松弛的,说不定你去了人家真会看上你。你想去吗?”

    金铃慌忙摇头:“不,我不敢。”

    “是不想,还是仅仅不敢?”

    金铃吞吞吐吐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呀?”

    “去试试吧,事总是从不会做起的。你要是一个人觉得害怕,我再找个人陪你。刘娅如!”

    刘娅如是班上作文写得好的另一个女孩子。听见老师喊,她急忙跑过来。邢老师把电视台招聘的事对她说了。刘娅如最大的优点是听话,老师无论说什么,她都绝对无条件服从。当下她就连连点头。邢老师说:“好了,那就这样定。你们两个既然是代表学校去应聘,不管怎样总要争取上一个,这是我们学校的面子。下午放学你们留一留,我请音乐课卫老师给你们指点指点。”

    邢老师走后,金铃数落刘娅如:“你怎么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呢?”

    刘娅如茫然地说:“不是邢老师让去的吗?”

    金铃觉得跟她有点说不通。有些好学生就是这样,除了学习,几乎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仿佛没有长自己的脑子。

    不管怎么说,金铃心里还是有点高兴。金铃平常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可是好事既然找上门来了,傻瓜才会推出去不要。瞎谦虚什么呀!万一真能当上小主持人,哈,起码妈妈会多一桩值得炫耀的事!

    下午上完自习课,卫老师果然找到教室里来了,看起来她对推荐学生应聘主持人的事非常感兴趣。她在教室门外伸着脖子喊:“谁是金铃和刘娅如?”

    金铃刘娅如答应着,匆匆收拾了书包,跑出教室。

    卫老师看看金铃,又看看刘娅如,问:“是你们两个吗?”

    显然她很失望。

    刘娅如似乎没什么反应,金铃就很敏感,马上说了一句:“主持人跟演员不是一回事。”

    卫老师扑哧笑了:“你这孩子!我还没开口,你就先把我堵回去了,这张嘴好厉害,我看你能当主持人。”

    金铃的脸红了红,说:“对不起……”

    卫老师把她们带到学校体操室,说是要教她们几个简单的形体动作。卫老师从前当过歌舞团演员,人长得很漂亮,高挑的身材,头发在脑后梳一个圆圆的髻,前额光溜溜的,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漂亮女人才有的味道。新华街小学的女孩子一向都很崇拜她,私下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偶像。可惜卫老师一个人要教的班级太多,从四年级到六年级都由她负责。这么多班级的女孩子,她几乎一个人名也叫不上来。

    卫老师脱鞋踩在体操室地毯上,让金铃和刘娅如学站“丁字步”。身体侧过来,右脚在前站成“1”字,左脚在后站成“一”字,挺胸,收腹,头甩过来面向正前方,面孔微微带笑,双目炯炯有神。

    金铃平常是个随意惯了的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受过这样标准化的训练?卫老师急得直喊:“把身体端起来!拿出骨架子来!收腹!收腹!”

    她走过去拍金铃的肚子,才发现小姑娘太胖,不是不收腹,而是胖肚皮收不回去。

    “哎哟,既然想当主持人,还不该减减肥?”卫老师哭笑不得地说。

    金铃心里也有些自卑,嘴上又不肯服气,虚张声势地替自己辩护:“很多大人都是喜欢胖孩子的!”

    刘娅如就更不行了,身子细溜溜、软绵绵,像根蔫了的豆芽菜,任凭卫老师怎么说怎么拨弄,她根本没办法找到一点感觉。而且她还不如金铃,她眼睛里没神,空空的,怎么看都像木偶。

    卫老师泄了气,抱怨说:“会表演的不会写作文,会写作文的又不会表演,真是好事凑不到一块儿。”

    刘娅如自己也没信心了,悄悄地对金铃说:“要不然,我们去叫邢老师换人吧?”

    到了这一步,金铃反而不肯服输,给刘娅如打气说:“对你说过选主持人不是选演员,只要能现场采访现编台词就行。我们两个作文好,是有真功夫的,怕什么呀?”

    卫老师放弃了教会她们形体动作的打算,转而要求她们回家准备一篇可供朗诵的材料,诗也好,散文也好。“总之要能读出感情的。”她这么嘱咐。

    金铃回家就一阵乱忙,客厅里、房间里来回奔波,几乎把家里每一本藏书都拎出来翻过。金亦鸣和卉紫双双地跟在后面跑来跑去,不断地贡献自己的意见,帮忙查找、翻寻,弄得比当年写毕业论文还认真。

    金亦鸣说:“我看就是那个好,那个……话剧演员时不时上台朗诵的。”

    “什么呀?你总得说个题目吧?”卉紫对他着急。

    “是那个……那个……”金亦鸣也急了,“我要能说得出题目,还用得着问你?我又不是学中文的。”

    “那你就说其中一句,只要有一句,我保证知道是什么。”卉紫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自负。

    金亦鸣抓抓脑袋说:“好像是说……什么人活着死了的。”

    卉紫大叫:“啊!我知道了,是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

    金亦鸣也说:“对对对,《有的人》。”

    卉紫当即朗朗背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

    金铃不客气地打断卉紫的朗诵:“这可不是小学生读的东西。”

    金亦鸣遗憾地舔着嘴角:“啊,金铃你不行,你到底不行,不如你妈妈。这么伟大的诗,你居然不读。”

    卉紫又找到了另一本诗集,欢天喜地地举在手里:“听着听着!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散文诗集她可是我最喜欢的诗人!”金亦鸣咂咂嘴,拖长声音说:“哦女人的诗?”

    卉紫迫不及待地翻到一页,情意绵绵地朗读:

    “我的灵魂一度是果实累累的大树。那时候,人们看了红红的果实就有丰饶的感觉;听到千百只鸟在我的枝头歌唱就心醉神迷。

    后来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条稀疏弯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汁液。

    如今只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爱……”

    刚念到一个“爱”字,金铃慌忙抬起胳膊捂住耳朵,鼻子皱起来,做出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妈呀,色死了,色死了!”

    卉紫奇怪地问:“什么‘色死了’?”

    “就是‘黄色’呀!”

    卉紫才知道自己刚才的动情朗诵完全是对牛弹琴。她愤愤不平地责问:“脍炙人口的优美爱情诗,怎么可以跟色情混为一谈?你简直不懂欣赏。”

    金铃理直气壮地说:“在我们班上,凡是提到一个‘爱’字的,就是色狼!”

    金亦鸣在旁边早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金铃干脆拒绝了爸爸妈妈的帮助,自己到她的小书架上找了《伊索寓言》里的一则寓言:《蚊子和狮子》。

    蚊子飞到狮子面前,对他说:“我不怕你,你并不比我强。要说不是这样,你到底有什么力量呢?是用爪子抓,牙齿咬吗?女人同男人打架,也会这么干。我比你强得多。你要是愿意,我们来较量较量吧!”蚊子吹着喇叭冲过去,专咬狮子脸上鼻子周围没有毛的地方。狮子气得用爪子把自己的脸都抓破了。蚊子战胜了狮子,又吹着喇叭,唱着凯歌飞走,却被蜘蛛网粘住了。蚊子将要被吃掉时,叹息说,自己同最强大的动物都较量过,不料被这小小的蜘蛛消灭了。

    金铃绘声绘色地朗读一遍后,金亦鸣和卉紫面面相觑。金亦鸣说:“这有什么好?一点激情都没有。”卉紫也说:“不就是个干巴巴的寓言故事吗?”

    金铃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他们:“你们这一代人一点都不懂幽默。”

    金亦鸣和卉紫再一次互相看看。卉紫说:“我的确不懂。我认为生活应该严肃,美的和丑的要截然分开。”

    金铃摇摇头说:“算了,我最不喜欢讨论严肃的问题,作业已经够让我烦的了。”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和刘娅如到处找卫老师,却找不到,原来卫老师感冒发烧,请假回家看病了。金铃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卫老师总要用演员的标准对她们说这说那的。

    星期天,金铃向卉紫要了坐公共汽车的钱,和刘娅如两个人一路问着找到了电视台。进了一间指定的演播室,才发现来的全都是女孩,不少学校都有老师带队,显得非常重视。台上已经有人开始表演了,是一个瘦骨嶙峋、小脸上只看见两只大眼睛的女孩。她穿了一条雪白的芭蕾舞裙,跟着录音带上的音乐在跳《小天鹅舞》。她跳得很卖力,完全具有专业小演员的水平。

    刘娅如拉拉金铃的衣服:“我们一定走错了,这儿不是考主持人的。”

    边一个学校的老师说:“没错,就是这儿。你们哪个学校的?”

    金铃答:“新华街小学。”

    那个老师问:“新华街小学就派了你们两个来?”

    言下之意是新华街小学也太不当回事了。

    金铃心里很气,故意大声地问:“考不考现场采访?”

    那个老师说:“我也不清楚。大概要考的吧。”

    金铃心里想,舞跳得再好又怎么样?到时候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看人家要我还是要她!

    大眼睛的女孩跳完下来了,接着上去一个小学生。她长得很洋气,穿一套时下流行的少女装,眉眼还画过了,嘴唇涂成银红色,看上去不像10来岁的小学生,倒像画报上那些用来做广告的模特。她一上去就表演她的拿手节目:唱歌。姿势和歌声都模仿歌星杨钰莹,做出一副甜蜜蜜嗲兮兮的样子。

    金铃对刘娅如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可要去上趟厕所了。”

    不等刘娅如回答,她赶快溜出了演播室。

    她向一个扫地的工人打听厕所在哪儿,那人说:“往前走,再往右拐。”

    一路走过去,两边都是用透明材料隔成的小单间,光线昏昏暗暗的,每个小单间里都有电视机屏幕的彩色画面闪闪烁烁,有的放新闻,有的放天气预报,有的是放电视剧、相声、mtv什么的。有一个屏幕上放的是一个相当可怕的鬼怪片,金铃走过那里的时候,正巧有一只青灰的鬼手从画面里伸出来。鬼手突然间放成了特写,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活像要伸出玻璃门把金铃一把抓住似的。金铃吓得面无人色,心跳如鼓,拔腿就逃。逃到厕所时,忽然里面的门又是砰的一声响,惊得她险些没叫出声来。

    原来厕所里另外有人。金铃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把这些孩子都弄来折腾什么呀!不是都已经定好了陈导的女儿吗?”另一个人说:“还想找个男孩做搭档,结果来的全都是女孩,真是好笑。”

    金铃站在门外,看着两个长相不俗的阿姨从厕所出来,袅袅地沿走廊出去。有好一会儿她不能确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后来她干脆不想小便了,奔回演播室,一把拉起刘娅如的手。

    “走吧,回去吧,真没意思。”

    刘娅如使劲甩着她的手:“还没轮上我们学校呢。”

    金铃说:“大人有时候也会骗我们小孩的。”

    刘娅如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半途溜走会被邢老师责怪,死活也不肯听金铃的。

    这时候过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来就惊讶地张开双手:“怎么都是些女孩子?”又拍拍金铃的脑袋问:“哪个学校的?”

    金铃闪开脑袋,不说话。刘娅如替她回答:“新华街小学。”

    那人笑笑:“啊,回去跟你们老师说,换几个男孩子来。”又抬起手对在场的所有人拍了拍:“好了!女孩子都回去了!请各学校下午换男孩子来!”

    刘娅如悄声问金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金铃说:“走就走,谁稀罕当什么主持人?我还怕耽误考试呢!”

    后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金铃都闭口坚决不谈这事,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倪志伟嘲笑她说:“落选了吧?人家不要你吧?”金铃就扬起头,只从眼角里冷冷地看他,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倪志伟便不敢再说下去。

十八、狼狈的模拟考试

    开学才一个月,升学考试的序曲就紧锣密鼓地奏响起来。校长仿照**广场上的“香港回归日倒计时钟”,在教学楼一楼的楼梯口制作了一个活动日历牌,上面写几个醒目的大字:距小升初入学考试还有xxx天。

    语文老师一上讲台,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还有3个月零10天。

    数学老师上台,开口也是:还有94天零16小时零35分。

    英语老师走进教室,马上用英语问一句:6月28日是什么日子?

    一次,尚海实在憋不住了,在底下接着英语老师的话小声嘀咕一句:宣判日。

    谁知英语老师年轻,听力特别好,竟准确无误地听见了这句近似牢骚的嘀咕。她的高跟皮鞋一路嗒嗒地响着,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尚海面前,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尚海在班上一向以胆小著称,顿时吓得嘴唇发白,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说……”

    英语老师将目光转向金铃:“你来替他回答,他刚才说了什么?”

    金铃慢慢地站起来。她这一刻真是为难:不说吧,有撒谎之嫌,况且老师都已经听见了;说吧,又觉得出卖了朋友,会被同学视为叛徒。她咳嗽一声,故意将眉毛痛苦不堪地皱成一团疙瘩:“刚才……刚才……有只小虫子飞到我耳朵里去了。”

    英语老师气得白了脸:“好,你们都学会了互相包庇!我找你们班主任去。”

    她课也不上了,扭身就走。于胖儿离开座位,追上两步,探身到教室门外看看,挤眉弄眼地报告尚海:“真的是往办公室走了。”

    尚海刚坐下去,一听这话又站起来,两手死命捂住裤裆,一边哭丧着脸说:“我要上厕所!我忍不住了!”一边慌慌张张冲出门去。

    全班哄堂大笑。金铃鄙夷地撇撇嘴说:“真丢人,小便都吓出来了。”

    结果是邢老师一个电话叫来了尚海的妈妈,老师和家长联手,把尚海批了个狗血喷头,又逼着他立刻找英语老师道歉,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平息。

    以后老师上讲台再说“还有xxx天”这句话时,全班同学就同时将上身坐得笔直,双手反背在身后,脸紧绷,目直视,做出一副听候宣判的模样。所有老师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私下商量好的暗号,还以为坐得笔直是因为大家心里重视考试呢。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天还有大量的试卷发给大家带回家完成,学校打印室的老师忙得脚丫朝天,揉着通红的眼睛找校长要辞职。校长就想出另一个主意,要求各班班主任发动学生家长帮忙,凡是单位里有复印机的,量力而行帮助班里复印试卷,一月一次也行,一星期一次更好。每班50多个人,100多名家长,排下来应该绰绰有余了。

    邢老师在班里统计能够帮助复印试卷的家长时,金铃也不甘落后地举了手。回到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说,卉紫先表了态:“这事可别找我,我们单位小,没有复印机。”

    金亦鸣说:“我们系里倒有,可是复印资料要付钱,本系师生优惠价是每张3毛。”

    金铃连忙说:“3毛多便宜啊!外面复印要5毛呢。”

    金亦鸣对卉紫摊摊手说:“这算怎么回事?全班学生的卷子要由我一个人承担复印工作,哪儿对哪儿啊?”

    “那你们想不想我考上好学校呢?”金铃立刻追问一句。

    金亦鸣无话可说了,想了想,嘀咕一句:“全班50多个人,复印一次试卷,要花掉我一天的工资收入。”他摇着头,表示对学校的做法不可理解。

    3月底,学校里为六年级毕业生举行了一次模拟升学考试。考的是数学。按正式考试的规定,每张桌子只坐一个学生,教室前后都有监考老师,窗外有流动监考人员来回巡视,上厕所另派专人陪同。考卷上也写学号,考完收卷时当场封死,最后由学校教务处专门组织老师集中阅卷,以免各班任课老师作弊。

    考试前一天,数学张老师站在讲台上严肃地看着大家,说:“都给我听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模拟考试基本上能体现正式考试的难度,所以,你们明天考出什么分数,到升学考试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分数了。我教了这几年毕业班,心里是有准头的。胡梅!刘娅如!倪志伟!”

    被点到名的3个人不知何事,赶紧站起来,面面相觑。

    张老师说:“你们3个,要确保98分,争取100分。我们班冲击外国语学校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了。”

    3个人如释重负地坐下来,脸上不免都有些得意。倪志伟左顾右盼的,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金铃就不服气,心里想:如果他们失手了呢?如果我能超常发挥了呢?当老师的怎么可以把人看死?分明是瞧不起人嘛!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尚海捅她的胳膊,原来张老师点到了她的名字。

    张老师很愤怒地看着她:“思想又开小差!到这个时候你还心不在焉?你到底想拿个什么分数?”

    金铃脱口而出:“100!”

    底下就有了哧哧的笑声。

    金铃涨红了脸,忿忿地喝道:“笑什么笑!”

    张老师的脸上反倒浮出笑容,拍拍手说:“好,有志气!可是要保证不能粗心。粗心是你最大的敌人,打死这个敌人,你就能胜利。知道不知道?”

    金铃说:“知道。”

    张老师挥挥手:“坐下吧。”

    接着张老师又分别叫起了尚海、于胖儿、杨小丽、李小娟一些人,指出了每个人的致命弱点,叮嘱他们一定不要掉以轻心。

    一堂普普通通的数学课,被张老师弄得活像战前紧急动员。

    金铃很兴奋,晚上脱了衣服上床之后久久不能入睡,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房顶,过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卉紫在外面听见金铃傻笑,心里很吃惊,以为女儿是紧张过度发了魔症。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推开金铃的房门。

    金铃仍旧在笑,眼睛弯成了月芽儿,嘴巴嘻开成了花骨朵儿,笑声欢快如山涧流下来的泉水,清朗朗的,一串串的,溅出晶莹剔透的水花。

    卉紫心惊胆战地踮着脚过去,轻轻地拍拍金铃的脸:“金铃,金铃!你怎么啦?”

    金铃嘻开嘴望着妈妈:“我在笑呢!我心里很快乐!”

    卉紫忧心忡忡地自语:“怎么回事?明天是模拟考试,该紧张得吃不下饭才对,有什么可笑的?真是中魔了?”

    金铃说:“我在想后天评卷子的情景。”

    “后天评卷子?”

    “每次考试都是隔一天就评卷子。老师走到讲台上说,他很高兴,笑眯眯的,因为别的班级最高分是98,只有我们班有一个同学考了100。”

    卉紫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笑什么?”

    “听我说呀!老师把卷子反过来扣在讲台上说,让我们猜猜是谁得了100分。大家就乱猜一气:胡梅、刘娅如、倪志伟……老师摇摇头说:‘不对,不是我们班上从前的好学生。’大家一听,呀,可不得了!赶快从后面往前猜,从最差的猜起:李林、王小山、古有威……老师又摇头:‘还不对。’大家心里着急了,到底是谁呢?全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样子可滑稽了。最后老师才笑眯眯地说了个名字,妈妈你猜是谁?”

    卉紫茫然地问:“是谁?”

    金铃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智商真低!我提示了这么半天,你还猜不出来?就是我呀!金铃同学嘛!”

    卉紫哭笑不得。这孩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哈哈大笑了半天,原来想的是这样一桩美事!

    卉紫摁着金铃的肩膀,让她重新睡下去,又替她塞好被子,说:“看起来你还是挺向往考个好分数的。”

    金铃抗议道:“妈妈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想做好孩子吗?”

    “可你总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丢三落四的样子,不是算错题就是写错字,像个做好孩子的样子吗?”

    金铃把头缩在被子里,半天都不说话。后来她轻轻叹着气说:“我真是恨我自己,我每次都想考100分,每次都想超过胡梅和刘娅如,做全班第一名,为什么偏偏就做不到呢?人想实现自己的愿望为什么这么难?”

    卉紫跟着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深入浅出地回答女儿这个问题。卉紫想,等金铃长大成人以后,有过太多的梦想、碰过太多的壁以后,就会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多么深的一条沟壑!人的一辈子就是要努力跨过这条鸿沟,只不过能跨过去的实在寥寥无几啊!

    第二天风和日丽,老天爷仿佛故意要送给大家一个好心情似的。因为去考试,不准带书本笔记,金铃肩上的书包便显得轻飘飘的,简直有那么点休闲旅游的意味。一路上碰到一些在街上玩的一二年级学生,为了腾教室给六年级模拟考试,学校把他们统统放回家了。不是要求考试时每人坐一张桌子吗?

    金铃在校门口碰到了迎面过来的杨小丽。她缩着头,皱着眉,嘴巴里叽叽咕咕念着什么。

    金铃笑着朝她打招呼:“嗨!念什么咒语哪?”

    杨小丽一看是金铃,如逢救星,扑上去抓住金铃的胳膊:“我的天,快告诉我,整数是不是自然数?我忘了,全都忘了!”

    金铃说:“自然数都是整数,可是整数并不全是自然数,因为整数中包含有‘0’,而‘0’不是自然数。”

    “如果比例尺一定,实际距离和图上距离成什么比例?”

    “正比例呀!昨天不是刚复习过吗?”

    杨小丽死死抓住金铃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我昨晚还背得滚瓜烂熟,可今天早上全忘了,真的全忘了!”

    “怎么会呢?”金铃耸耸肩膀,把快要被杨小丽抓下来的书包带子扶正。

    杨小丽恨恨地跺着脚:“都怪我妈妈,早上她逼着我喝牛奶,我一恶心就吐了,把记在心里的概念题全吐出去了。”

    金铃像个大人似的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你太紧张了。先别想考试,我们说点儿别的,好吗?”

    杨小丽刚来得及点了个头,后面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于胖儿把书包的两根带子背在同一侧肩上,拖拉着旅游鞋的两根鞋带,气喘吁吁地追上她们。

    “迟到没有?啊?迟到没有?”他喘着气,一张脸因跑步而涨成深红色,每一个毛孔都充血的样子。

    金铃伶牙俐齿地回答他:“迟什么到呀?没看见我们也在走吗?你要是迟到,我们可不是都迟到了?”

    于胖儿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妈昨晚忘了给闹钟上发条,睁眼一看已经7点钟了,吓得我早饭也没吃,一路跑步赶过来的。”又说:“万一迟了到,张老师一定会把我杀了煮肉吃。”

    金铃说:“你这么胖,肉一定好吃。”

    于胖儿回击她:“你自己呢?”

    杨小丽这才笑了,脸上没有了紧张的神色,眉眼也活泼起来。

    倪志伟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班上另一半同学这时已经下楼去了一年级的教室。倪志伟一跨进教室门就嗅着鼻子:“什么味道?谁的脚这么臭?”

    于胖儿慌忙弯腰把脚穿进旅游鞋。

    倪志伟故意皱紧眉头:“于胖儿你是存心不良,想污染空气,让我们中毒昏倒,你自己一个人拿高分吧?”

    于胖儿急得跳起来,赌咒发誓:“小狗才这么想!”

    倪志伟笑出一副坏样子:“开个玩笑嘛,急什么急?”

    他走过去,乒乒乓乓把教室两边的窗户全打开了,说是要透透空气,保持清醒头脑。

    毕竟才3月底,两边窗户一开,冷风吹进来,飕飕地让后脑勺发凉。金铃想提出抗议,又想到吹凉风或许真会让头脑清醒,就忍住没说。

    上课的电铃很快就响了,尖锐而凄厉,冷不丁叫人心里一抖。金铃回头看杨小丽,她已经再一次脸色苍白。金铃便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个“v”字形的手势,对她用劲晃了晃。杨小丽看见了,勉强朝金铃点点头,表示懂得了好朋友的意思。

    主考老师是学校教务处的杨主任。他是个面色**的中年人,终年紧闭嘴角不苟言笑,目光偶尔对人一瞥,尖尖的锐锐的,刺得人脸上肌肉一颤。新华街小学的学生个个怕他。

    他走进教室,简短地说了几个字:“开始了。”他就开始发考卷。考卷是地地道道的铅印卷,这就使本次考试的分量越发沉重起来。

    教室里没有人说话,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一片传发试卷的声,再就是监考老师走来走去的轻响。

    金铃牢记老师交待过的事项,首先在卷首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学号,而后用一分钟时间把试题浏览一遍。

    总共是10道填空题,每空1分;5道判断题,每道1分;5道选择题,每道1分;12道口算题,8道计算题,2道文字题,1道图形面积计算题,总共40分;8道应用题,40分。限在100分钟内做完。

    金铃用劲眨着眼睛,她感觉自己老毛病又要犯了,一看到这些复杂的数字就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她咽一口唾沫,心里一个劲叮嘱自己:稳住!稳住!仔细看题目,争取拿满分!争取胜利!

    先做填空题。相对而言填空题总是简单一些。

    第一道:一个数是由2个10和5个0.01组成的,这个数是(  )。

    金铃先填一个“20.005”。用笔尖数数小数点,觉得不对,擦掉,重填一个“20.05”。再数一遍,对了。

    判断题很绕人,头脑一不清醒,就会被它绕进去了。侥幸的是头一道是杨小丽刚才在路上问过她的:因为自然数都是整数,所以整数都是自然数。对或者错?

    金铃毫不犹豫打上一个叉。这一分毫无疑问是拿到手了。金铃自喜地想:我怎么这么英明?昨天偏偏记熟了这条!

    选择题问题不大,有现成的答案可供选择,蒙也能蒙对。

    口算题。这一项基本上是送分的题,如果错了,只能怪自己命该如此。

    计算题,最要金铃的命。一般同学都是在计算题上拿分的,但这一项是金铃的克星,她简直就不可能不让这些该死的数字出错。她紧张得浑身出汗,眼睛几乎贴在了题目上,用劲盯牢每一个数字,不让它们在眼前摇晃和跳舞。每一步竖式,她都算了3遍以上,一共用掉5大张草稿纸。

    应该不会错了。再错一题她就不叫金铃!

    应用题。前面的几条照例比较简单,从第六条开始,难度逐渐加深。有一题是这样的:第一小组的工作量是第二小组的三分之二,第一小组人数与第二小组人数的比是5∶7,工作两天后,第二小组恰好完成任务,第一小组超额完成两人干一天的工作量,求两个小组的人数各是多少人?

    又是求工作量的问题,又是求比的问题,出题目的老师怎么就这么狠心?

    金铃用圆珠笔在课桌上写了三个大大的字:不讲理!

    金铃刚写完,身后脚步声响起来,偷眼往后一瞄,是监考老师杨主任!金铃吓得赶紧把试卷往上一盖,遮住了那三个不能见人的字。

    杨主任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停在金铃身后好一会儿才走。金铃就将半个身子趴在试卷上,一动都不敢动。

    好不容易等脚步声走过去了,金铃慌忙找橡皮,要擦去桌上的几个字。先抬起衣袖,不见橡皮压在胳膊下;又抬起试卷,仍是没有橡皮的影子。哪儿去了呢?天哪,小东西自作主张地滚到别人桌子下面去了。

    金铃把整个身子钻到课桌下,伸长胳膊去拾橡皮。从北边的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小风,把金铃摊开在桌上的考卷轻飘飘吹了起来,像一张阿拉伯的魔毯似的,轻摇着,慢晃着,在教室半空中飞舞摇荡。

    眼尖的于胖儿首先叫起来:“哎呀!谁的考卷!”

    金铃跟着爬出桌肚大叫:“哎呀!我的考卷!”

    李林正做不出应用题来,坐在位子上抓耳挠腮呢,这么好玩的戏剧性场面岂肯放过!他跳起来就去抓那张卷子,又因为起身太猛,屁股拱翻了自己的桌子,他自己的考卷也轻轻地飘落出去,贴着地面滑出好远。李林却舍己救人,放着自己的卷子不管,不屈不挠地去追金铃的那张。

    金铃以为李林是想趁机偷看她的答案,这时候也急了,跟着起身,离开座位抢先扑上去。却不料南面窗户又吹进来一股风,两股空气对流,竟把试卷托上更高的地方。而后试卷长了眼睛似的向窗外飞去。

    满教室大乱,所有的眼睛都离开了自己的卷子,跟着那张白色“魔毯”转来转去,嘴里发出惊叹声、嬉笑声和催促金铃“快追!快追!”的声音。几个素来调皮的捣蛋鬼甚至已经站起身来,随时准备奔上去助金铃一臂之力。

    不苟言笑的杨主任此时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慌慌张张登上讲台,连声地喊道:“封卷!封卷!”又用眼色和手势吩咐后面的另一个监考老师执行命令。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学生未做完的考卷挨个儿抓过来,在手里攥成一大团。

    金铃的考卷在南边窗台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被走廊尽头吹来的风带着沿走廊向西飞去。经过下一个教室的窗口时,它探头探脑往里瞟了一眼,竟身不由己地被窗口里的风吸了进去。原来二班教室这天也是开了窗户的。

    这回轮到二班秩序大乱了。在枯燥烦闷恼人的考试中碰上如此有趣的“天外来物”,谁能按捺得住心中的兴奋和惊喜呢?于是,二班教室里哄闹一阵过后,监考老师也无可奈何地封了卷。

    四个毕业班,分散在八间教室里模拟考试,竟有两个教室的试卷统统作废,可见出的纰漏之大。校长在办公室里大声责问道:“这如果是正式考试呢?嗯?一个教室出了乱子,全区的考卷统统没用,我们怎么向上级交代?怎么向学生家长交代?那时候怕是哭都来不及!坐牢都够了!”

    校长的话把老师们说得一个个毛骨悚然。邢老师和数学张老师联合把金铃喊到办公室来谈话。金铃很无辜地申冤:“能怪我吗?是风吹的呀!要怪也只能怪开窗户的人。”又小声嘀咕:“我本来是能得100分的。”

    邢老师和张老师想想也不错,这事确实怪不到金铃。于是又追究是谁开了窗户,大家众口一词地把倪志伟推了出来。

    倪志伟同样一脸无辜:“老师没宣布考试不准开窗户嘛。说了吗?有人听见了吗?我是好心要让大家透透空气,让头脑清醒的。”

    谁也没错,全是春风作怪。金铃想起看过的书中有这么一句古诗,好像是说什么“清风不识字,缘何乱翻书”,她在课堂上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古人真聪明,她笑眯眯地想。人家在几百年前就知道了小学升初中的模拟考场上会有这么喜剧性的一幕。

十九、老师病了

    邢老师病得很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本来坐在办公室里改作文本的,忽然间天旋地转,人跟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上,把额角都磕破了一块。教英语的景老师、教历史的申老师、教自然的任老师吓坏了,大呼小叫的,有的扶她起来,有的掐她人中和虎口的穴位,有的飞奔去喊校长。

    学校里没有汽车,叫救护车又怕吓坏了上课的孩子们,只好由力气最大、年纪最轻的体育老师把邢老师抱上自行车。体育教师在前面慢慢推着,景老师和申老师在后面一边一个扶住邢老师的胳膊,把她送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却是什么毛病都没有。血压正常,心跳正常,体温、白血球、血脂、血糖,甚至大小便,统统正常。怪了!

    邢老师听说一切正常,就挣扎着要出院。她放心不下班上的孩子们。岂料人往办公桌前一坐,翻开第一本作文本,头又昏起来,耳鸣不断,额头沁出一层虚汗。

    教自然的任老师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邢老师是什么病了!她这是‘见字发晕’,是改本子改得太多了,就像过年吃肉吃伤了脾胃,再见了肉就恶心一样。”

    邢老师试一试,果真如此:离开本子走到窗前就觉得舒服,再回到本子堆里还是晕眩。

    没有办法,邢老师只好卧床休息。休息也不放心回家去休息,只肯在借住的教具室里躺着。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一下六年级一班的学生们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好学生们还能管得住自己,调皮的孩子简直就快活得不知道本人名字是怎么写的。

    于胖儿连着迟到了两天,每次都是早读铃响了之后,他才一边趿拉着旅游鞋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一边申明:“我妈又忘了开闹钟了!”然后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煎饼夹油条,装模作样读几句书,俯下头去咬一大口,再读几句书,再咬一大口,嚼得满教室都是油条的香味。上早读课的老师若是干涉,他就振振有词地说:“我妈说了,不吃早饭脑子里就没营养,没营养的脑子怎么能听课学习?”老师一想,也对呀,于胖儿听不进课,学习成绩落下来了,还不是自己要费事帮他补吗?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李林本来就有点多动症。上音乐课时,老师弹琴让大家唱新学的一首《送别》,李林的公鸭嗓子声音很响地走了调,前面一个同学回头笑了一下,他马上用手里的竖笛敲人家后脑勺。音乐老师尖声尖气叫起来:“不得了!上课的时候竟敢行凶打人!”她过去拉李林,要请他出教室。谁知道音乐老师娇小玲珑,李林却是人高马大,她伸手一扯,非但没扯动李林分毫,却被李林反手拉得踉踉跄跄,差点儿跌进李林的怀里。全班哄堂大笑。音乐老师白嫩白嫩的脸上飞出两团红晕,简直就窘迫得无地自容。

    尚海的小聪明劲也算是找到机会施展了。自然老师上课讲植物的生殖系统时,他尖着嗓门插了一句:“生殖器?”把李林笑得从座位上滚落下去。女生们也想笑,又不好意思,就一个个用衣袖捂着嘴,趴在课桌上,肩膀一耸一耸。自然老师“啪啪”地用教鞭敲着讲台:“有什么好笑的?这是植物自然构造!”尚海就装糊涂:“为什么会这样呢?”教室里更是笑成了一锅粥。自然老师气得头发都竖起来,把手里的一根教鞭也敲断了。

    金铃在班上不算好学生,可她不想在邢老师生病的时候放纵自己,她觉得李林和尚海的做法有点可耻,像趁火打劫,不那么光明正大。别人上课时东倒西歪笑成一团时,她绷住脸不笑,有意把身体坐得笔直,双眼灼灼地盯住老师,仿佛在说:“还有我在听着呢!”任课老师便觉得金铃这孩子还是挺仗义的,危难时候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金铃重感情。邢老师平常对她不是特别好,因为她在班上是一个挺一般的学生,做老师的一向喜欢几个学习好的尖子。可是邢老师一病,几天没在教室里露面,金铃心里还是很想她。况且邢老师是为他们班级累病了的,金铃总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心里不是滋味。

    金铃对杨小丽说:“我们去看看邢老师吧。”

    杨小丽犹豫地问:“被别的同学看见了,不会说我们拍马屁吗?”

    “说就说,怕什么?反正我又不想当保送生。”金铃一脸坦然。

    杨小丽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去。因为这两天副校长代上语文课时,给她的作文批了个“不及格”,她很怕邢老师问起作文的事。

    不去就不去吧,金铃又不要她驮着抱着,一个人就不能走进邢老师的小屋?

    中午上学时,金铃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时出家门。路过校门口的鲜花摊,金铃看见那一桶桶盛开的红玫瑰、紫色勿忘我、白色满天星、金黄色秋菊和淡绿色的马蹄莲,心里好喜欢。

    摊主是个40多岁的有点拐脚的男人,他一跛一跛忙着用水壶给鲜花洒水。看见金铃痴痴地站在花摊前不走,他随口问了句:“想买花?”

    金铃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着塑料桶里的大把康乃馨:“这花多少钱一枝?”

    摊主头也不回地说:“就买一枝呀!给一块五毛钱吧。”

    金铃就掏口袋,掏出了一块钱。这还是她中午向妈妈要来买橡皮的。她又在书包的夹层口袋和各个角落里掏摸,摸出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和一张皱巴巴团成烂抹布样的毛票。

    “只有一块两毛钱。”她小声说。

    摊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我不能做亏本生意。这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昆明!从昆明空运过来的!多远的地方,多不容易保鲜!”

    金铃咬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花,舍不得走开。

    摊主有点心软了:“要么,丢下你的钱,拿一朵这个去稍许蔫了点,可看上去还是朵鲜花。”

    金铃瞥一眼摊主指定的花。那花的叶子都已经耷拉下来了,花瓣的边沿也有些发黑。她摇摇头。

    “你这孩子!好花又没钱买,萎花又不肯要。算了,有这一块两毛钱,买包梅子吃吃吧。”

    金铃说:“我想买花。”

    摊主笑起来:“买花干什么呢?送男朋友?你还没到年龄。再说也该男孩子送给你才对。”

    金铃说:“我送老师。我们老师生病了。”

    摊主不笑了,关切地盯住金铃:“哪个老师?你们新华街小学的老师我全认得。”

    “是我们邢老师。”

    “我的天哪!”摊主惊叹一声,“她做过我儿子的班主任!”

    他弯腰从水桶里捞出一枝最鲜活最红艳的康乃馨,又转身找包扎花束的塑料纸,在红色鲜花旁边配上一枝白色满天星,很娴熟地包扎起来。他责怪金铃说:“怎么不早说?胆不壮,嘴还笨!”

    金铃反驳他:“我没钱,胆子怎么壮?”

    摊主说:“也是,财大才能气粗。”

    他把扎好的花束递到金铃手上:“拿去吧,免费,算我送的。”

    金铃要付给他一块两毛钱,他不肯收。金铃把钱往花摊上一扔就走了。

    因为不到上学时间,校园里冷冷清清。金铃不好意思将花束举在手里让人看见,就解下红领巾包着,遮遮掩掩地往教学楼后面走。

    教学楼后面有一排简陋的平房,其中第三间是邢老师借住的小屋。金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悄无声息。她试着伸手一推,门是虚掩着的。她从门缝里看见邢老师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披着,面色黄黄的,眼眶深陷下去,嘴唇也苍白得有点可怕。

    邢老师听到了门口的声音。她本来是在闭目养神,所以听觉特别敏锐。她睁开眼睛,马上看到一张圆圆胖胖的脸蛋挤在门和门框之间,就笑起来:“是金铃吗?进来呀!”又拍拍自己的床沿说:“来,坐到老师身边来。”

    金铃就踮着脚尖走过去,轻轻在床边坐下,生怕一不小心碰疼了老师。

    邢老师小声惊呼:“啊,你还带来了花!太漂亮了!老师生病之后,还没有一个人想到给老师送花呢!”

    金铃高兴得眼泪差点儿要掉下来。

    邢老师跟着就问起班上的情况:纪律怎么样?任课老师有什么看法?都有谁被叫到办公室谈话了?数学和英语测验过了吗?在全年级排名第几?

    金铃挺懂事,知道病人是不能生气的,就小心翼翼拣些不那么严重的事情来说,偶尔还耍点小手腕,把坏事说成了好事,还充分发挥她的语言才能和想象力,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得邢老师笑眯眯的。

    “哎呀,我都差点儿忘了问,今天下午的自习课,你们是怎么安排的?”邢老师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

    金铃说:“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在别的班上课,让我们随便做作业。”

    邢老师有些着急:“这怎么行?随便做作业,可不就是放鸭子了?”她想了想,对金铃说:“你去,替我当一次小老师,布置大家写一篇作文。”

    金铃心跳起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去?是我吗?”

    “为什么不能是你?”邢老师慈爱地看着她,“全班就数你作文最好,你布置作文最合适。”

    金铃的眼泪差点儿又要掉下来了,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写什么题目呢?”

    邢老师很轻松地说:“写什么题目由你定。你是老师。”

    金铃紧闭住嘴,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激动得哭出来或者笑出来。

    出了邢老师的小屋,往教室走的路上,金铃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出一个既新鲜又别致的作文题目。写《我心爱的xxx》?不好,太幼稚了,像三年级学生写的;写《红领巾伴我长大》?也不好,比较难写,金铃自己就最怕写这类题目的作文;《春天的脚步声》?《告别母校之前》?《为我的理想插上翅膀》……

    天哪,原来出作文题目也是件挺不好办的事呢!

    她走进教室时,才发现班上果真“放了鸭子”。李林那些男生就别说了,连李小娟和张灵灵这些女生都张扬得控制不住,身子转前转后扭成了麻花条,跟这个说几句,逗那个笑几声,忙得不亦乐乎。

    金铃站在教室门口定一定神,用劲把面皮绷紧,迈着一种很别扭的庄重的步子走上讲台,顺手拿起讲台上的新教鞭敲了敲。

    “都安静下来!请安静!现在我要布置作文题目!”

    倪志伟呀的怪叫一声:“你布置作文?你算老几?”

    金铃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没有资格吗?是我的作文不如你,还是你存心抗拒邢老师的命令?”

    倪志伟无话可说了,身子矮了下来,嘴里嘀嘀咕咕。

    金铃不依不饶,大声追了一句:“态度不好,小心我改作文时扣你10分!”

    倪志伟慌得一下子又把身子坐直起来。

    班上很多同学就很兴奋,因为金铃很解气地制住了一向瞧不起人的副班长。尚海甚至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口中,打出一个不很响亮的唿哨。金铃狠瞪他一眼,大喝一声:“尚海!”尚海连忙抽出手指,做一个鬼脸,坐得毕恭毕敬。

    金铃选了一枝红色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今天的作文题目:《我真想……》。

    第六个圆点刚点完,于胖儿已经在下面大叫:“这题目太难了!”

    金铃回了身,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红色粉灰,学着老师的口吻说:“难什么?肯动脑筋就不难!”

    于胖儿嘟哝:“我肯定写不好,不可能超过200个字。”

    “不行,每人不少于600个字。”

    “400个字!”

    金铃生了气:“我说了600个字就是600个字,少一个字都算不及格。”

    于胖儿绝望地说:“将来你要是当了老师,你的学生肯定会自杀。”

    金铃不再理他,拿出自己的作文本,趴在讲台上自顾自地写起来。其他同学看金铃这样,倒真的不敢调皮捣蛋了,一个个构思的构思,写的写,满教室一片笔尖接触纸面的“嚓嚓”声。

    整整两节自习课,竟没有人东张西望或是起身走动一下,真是奇了。

    晚上回家,卉紫见金铃抱回来一大摞作文本,很是惊奇,就问是怎么回事。金铃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邢老师叫我帮她上了一堂作文课。”

    卉紫惊喜万分,有些大惊小怪地围着女儿问长问短。金铃被问得烦了,说:“当过小老师的又不是我一个!”卉紫这才头脑清醒起来,觉得上一堂作文课的确不算什么伟大得不得了的事。

    这天的作业金铃做得非常快,加起来不足半个小时。原来,只要她全神贯注,还是可以把作业完成得快一些、好一些的。

    接下来批改作文的工作就相当神圣了。金铃在班上以错别字特别多著称,可是她批改别人的作文时却目光敏锐、下手准确,每一个错别字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病句、读不通顺的句子也不能从她手下逃掉,她在这里一圈那里一改,总能有办法让那些句子排列整齐得像一队纪律严明的士兵。她给每篇作文打分时也尽量公允客观,既不徇私留情,也不图谋泄愤。比如她给杨小丽的作文只打了75分,而倪志伟的一篇却是85分。

    全部工作做完,已经将近深夜12点,把卉紫心疼得什么似的。

    第二天中午,金铃又去了邢老师的小屋。邢老师的气色已经好些了,她女儿刚刚来给她送了饭。她喝了一碗排骨汤,还吃了些蔬菜,嘴唇红润润的。

    金铃把作文本堆在邢老师床前,一本本地讲给她听:这个为什么不及格,那个为什么打了高分;谁的错别字太多,谁的句子简直没法读通。碰到写得精彩的段落,她忍不住就要给老师读一段。她是真心喜欢这些描写准确的文字。

    “都很好。”邢老师说,“真的很好。你改得棒极了,评分标准也没问题。”

    金铃这时候才犹豫起来,期期艾艾地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你说。”

    “就是我的作文……我的作文……”

    邢老师笑着说:“真的,你自己的作文还没说到呢。”

    金铃垂下头,不敢用正眼去看邢老师:“我给我自己的作文打了90分。”她又急忙抬起头来:“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得到这个分数!我的确写得比他们都好!”

    邢老师笑嘻嘻地问:“是吗?让我看看,可不可以?”

    金铃抽出自己的作文本,递到邢老师手上。邢老师才看了第一行字,马上又头晕目眩起来,连忙把本子合上。金铃说:“我读给你听吧。”

    金铃就充满感情地读了自己的作文:

    我真想为你造一片森林

    我怎么又见到了你这双悲哀的眼睛!

    你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马路旁,翅膀上的羽毛秃了,露出紧贴住身体的细细的灰色绒毛;一条腿已经折断,无力地耷拉下来;头顶和颈部有血,早已和羽毛一起结成了硬硬的血痂。你可怜地蜷缩着,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一双眼睛就这么悲哀地看着我,眼光里满是惊恐和凄凉。

    昨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黄昏的时刻,也是在这车水马龙的路边,可你还不像今天这么狼狈。你的羽毛还算完整,腿没有折断,头顶和颈部也没有出血。你被几个顽皮的孩子追逐着,在地上蹒跚地挣扎挪动,却是无论如何飞不到天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是冲不破这城市里高楼林立的陷阱吗?或者把路边耸入云天的玻璃幕墙错当作你美丽的家园,糊里糊涂一头撞上去,才使得你现在头晕眼花、步履蹒跚?再不然就是被马路上弥漫的汽车废气熏得呕吐了?生病了?总之你现在失去了飞翔的能力,眼看着就要沦为顽皮孩子手中的玩物。也就在那时候,你走投无路间把头扭来扭去的时候,我和你的目光相遇了。

    这是一双怎样悲哀的眼睛啊!我这辈子只在电视里非洲难民儿童的脸上见到过。这双眼睛里充满着对生的绝望,对死的恐惧。我可怜你。在我们居住的城市中,人类都时刻感觉到拥挤、紧张、污染和喧闹等等的不适应,何况小小的、柔弱的你!

    我决定要救你。我奋力上前驱走了那群孩子,小心地托起你的身体。你惊慌地叫了一声,大概害怕我是这城市里的又一名施暴者。可我的抚摸使你很快安静下来,你偏过小脑袋细细地看我,像是要永远记住我的面孔。我带你到了附近的停车场,把你放在车库顶上。我想让你在房顶上休息一会儿,缓过气来,然后重回蓝天,飞到适合你生存的地方。后来我就走了,因为我还要忙着回家做作业。

    可我今天怎么又见到了你呢?你终于没能逃脱那群顽皮孩子的魔掌吗?瞧他们把你伤害得多重!你真傻,如果不能飞,干吗不把自己藏起来?你不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被这城市吞没的生物吗?

    我只好第二次把你从路边托起来。你在我手心里艰难地喘息着,失去羽毛的翅膀轻轻掀动,仿佛想最后飞一次。可你终于耷拉下脑袋,死了。你死不暝目,嘴巴也微张着不肯合上。你想说什么?控诉人类用林立的大楼、高耸的烟囱和高速公路、铁路破坏了你和你家人的生存环境吗?还是埋怨上帝没有把你造就得更强大一些?

    托着你温热的小小尸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我是巨人,我真想为你造一片森林,那应该是你最美好的家园。你可以在林中快乐地做巢、鸣叫、生儿育女、歌唱春天。那里有世界上最新鲜的空气,最自由的天空。你喜欢那样的地方吗?

    可惜你死了,你再也听不见我的心声了。

    金铃读完,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滚下。邢老师的眼角也有些湿润,用枕边的纸巾擦了擦,又递一张给金铃,赞叹说:“多好的作文!写得太好了!太有感情和思想了!如果没有错别字,该打100分才对。”

    金铃舔了舔嘴角边的眼泪,小声说:“谢谢。”

    邢老师翻过身,两眼凝视房顶,半天才悠悠地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善良、正直、宽容、大度,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高贵心灵,艺术上的感觉又这么敏锐,为什么学习成绩偏偏提不上去呢?你整天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能告诉老师吗?”她回过头,盯紧了金铃的眼睛。

    金铃避开邢老师的凝视,轻声说:“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个好孩子。”

    邢老师说:“你已经是好孩子了。”

    金铃咬住嘴唇,表示不相信。

    邢老师又说:“真的,你已经是好孩子了。一个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学生,凭什么不能称为好孩子呢?老师现在已经想得很通,好孩子的内涵太丰富,它不全是由100分组成的。老师相信你将来能做成了不起的事,是一个外表平凡而灵魂伟大的人。好好努力吧,金铃同学,好孩子!”

    邢老师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把金铃胖胖的软软的小手一把抓住,捂在自己胸口。

    金铃嘴角一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笑,一边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滚。

二十、求教无门

    4月底,区教育局组织所辖各小学毕业班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说是“摸底”,其实就是要给各学校的总成绩排个名次出来。校长们都很紧张,生怕自己的学校落后。一旦落后,自己脸上无光倒是小事,关键是明年的生源就成了问题,明年的拨款也成了问题。生源不好,经费不足,老师提不起干劲,学生成绩更会滑坡。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一旦发生,学校就算毁了。

    考了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课。新华街小学的总平均分是260分,在全区小学中排名居中,不好也不差。

    校长很着急,马上召集全体教师开会。校长说:“排名居中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能升入重点中学的至多只占三分之一!三门功课平均每门87分,在过去该算很不错了,可是今年的竞争很激烈,一年比一年激烈!我们不在人前必在人后,这是毫无疑问的,思想上一点都不能放松,对学生只有两个字:狠抓!现在距升学考试还有2个月时间,突击抓一抓,冲刺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将军营小学毕业班早就实行了‘七进七出’,也就是早上7点到校,晚上7点放学。师范附小我也派人去侦察过了,他们每天的家庭作业量几乎是我们的两倍。这说明我们的老师心还不够狠。心狠是为学生好呀,同志们!孩子都是橡皮做的球,你吹吹气他就鼓起来了,你一松劲他又瘪下去了。现在是苦了他们,委屈了他们,可是将来他们会感谢你们的,会懂得你们的好意的。”

    邢老师忧心忡忡地说:“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重点中学的入学分数线岂不是要门门满分?三门功课都不能允许孩子出一点点错?这可怎么得了?”

    校长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思想也紧张,精神压力很大。我现在天天晚上要靠安眠药睡觉。”

    老师们一个个唉声叹气,各自回班去做工作。

    邢老师找了胡梅和刘娅如几个班干部帮忙,将全班各科成绩的前10名和后10名分别抄在黑板上,把教室前后两块黑板抄得满满的。她当天又一次召集家长们开会。

    卉紫一跨进教室门,看见前后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排名,心里就紧张起来。她几乎是浑身哆嗦地在名单中寻找金铃的名字。先看遍了前面的一块黑板,没有。转身再看后面的黑板,还是没有。她慢慢地放松身体,觉得又是庆幸又是失望。没有名次说明了什么呢?说明金铃的各科成绩都是不好不坏,中不溜儿。如果按照邢老师的说法,班上能考入重点中学的只有三分之一,那么金铃的希望就很渺茫。

    卉紫浑身又开始燥热起来。坐在教室里排得很挤的课桌之间,耳朵里听着前后左右家长们的窃窃私语:谈论自己孩子的分数,预测今年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以及种种抱怨、庆幸、愤怒、所请家教的收费情况、为孩子制定的食谱……她心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悲伤。她不知道孩子生在如此残酷的竞争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家长们都是不幸的。家长比孩子所承受的压力更重,孩子的累是累在身上,睡一觉起来又会活蹦乱跳;家长的累是累在心里,从孩子上学那天直到考入大学,直到大学毕业分配,爬过一道门又是一道门,一颗心没有落进肚里的时候。

    邢老师走到卉紫面前,关切地说:“金铃妈妈,你脸色像是不大好呢。”

    卉紫赶紧甩一甩头,甩掉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苦笑笑说:“还好,我就是这样。”

    邢老师说:“金铃的情况你已经有数了吧?”

    卉紫求援般地看着邢老师:“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这个家长做得很失败?”

    邢老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如果金铃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很喜欢她,因为她实在可爱。可是她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我必须对她负责。很坦白地说,她的成绩在班里仍然不能拔尖。我知道你们夫妇都是知识分子,是心高气傲的人,不会满足于让孩子读一所普通中学。按照金铃目前的情况,我提个建议:是否在最后冲刺阶段帮她找个好的家教?”

    “你认为什么样的家教才合适呢?”卉紫虚心讨教。

    邢老师笑笑:“这不容易。最好是有教学经验的,对六年级教材熟悉的。有可能的话,请到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最好,因为每年外国语学校的入学考卷是他们自己出的,他们熟悉自己学校的出题思路,帮助学生复习时就能够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卉紫慌忙道谢:“邢老师,真是谢谢你了。”

    邢老师说:“不必,大家都是为孩子好。再说我是真心喜欢金铃。”

    当晚回到家,卉紫不敢有丝毫延误,从书房里拖出金亦鸣,开始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排名,推测谁有可能认识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或者谁能够替他们挂上这个钩。

    金亦鸣有个表弟,曾经说起过和外国语学校的校长家是邻居。金亦鸣一个电话打过去问,表弟才解释说,邻居是邻居,可是两家之间隔了一栋楼房,他认识校长,校长不认识他,想递个话也递不上的。

    卉紫恨恨地说:“真笨!既是邻居,早就该想方设法结上关系了!”

    金亦鸣替表弟解释:“也没这么容易。如今的重点中学校长,哪个不是身价百倍?走出去比大学校长都风光得多,哪里是想结识就能结识上的。”

    又排,排到卉紫的父亲几十年前的一个学生,那学生曾有一段时间担任外国语学校校办工厂的头头,曾给卉紫的父亲送过他们厂里生产的跑步计数器。

    卉紫赶快给娘家打电话。父亲回答说是立刻帮她问。过一会儿,父亲的电话回过来说,很不幸,他的学生两年前已经因病去世。卉紫的母亲在电话那头问:“要不要我再出去找老同事问问?”卉紫心灰意懒地说:“算了,问也是白问,没有十分亲近的关系,人家就肯给金铃当家教?”

    排名排到这里,卉紫自己都没有信心了。两个人撕了名单,情绪很灰地上床睡觉。熄灯前,卉紫又到小房间里看一眼金铃,看见她睡得憨态十足,嘴角还一牵一牵地发笑,大约正做着什么有趣的甜梦。卉紫回到床上对金亦鸣说:“她怎么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呢?”

    金亦鸣说:“孩子能有什么心思呢?她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大人们安排的。”

    卉紫听了这话更觉得心里发沉,辗转反侧,一夜都没能睡着。

    这几天杂志社发稿,卉紫不敢怠慢,早上打发走了金铃,跟着就骑车上班。在门口碰到了主编余老太,她是挤公共汽车过来的。大约因为个子矮,脑袋只能夹在人们肩膀处的原因吧,她头发被揉成乱蓬蓬的,内衣也从裤子里拖出来了,比外衣稍稍长了一截,显得特别狼狈。

    卉紫说:“您真是的,晚些出门,汽车上不就空了很多吗?”

    余老太拍拍手里的尼龙提包说:“快发稿了,还少一篇刊头语没有着落,我在家哪里坐得住哟。”

    “不是李钰负责这篇稿子吗?”

    “是啊。可是李钰的孩子今年考高中,李钰说她整个人已经紧张得要爆炸了,她要求请假。你说我怎么办?”

    余老太在杂志社里一向以心慈手软闻名的,所以虽说在这里工作没有伟大前途可言,大家还是愿意跟着她干,图的是心情愉快。

    卉紫苦笑一声,说:“有孩子上学的母亲,哪个不是如此?李钰的孩子考高中,我的女儿考初中,我也差不多要崩溃了。”

    余老太慌忙说:“可不能!你们一个个都撂了挑子,叫我一个老太太上蹿下跳地折腾出这期刊物?”

    卉紫用钥匙开了门,走进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室。

    “说说罢了,工作哪能不干?怪就怪我们这些人太认真,做事情太认真,做家长也太认真。其实我们小时候……”她发现余老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改口说:“你又想什么点子?”

    “我在想,都说每年的7月是考生们的黑色7月,能不能就这问题写篇刊头语?很有普遍意义的。”

    卉紫说:“的确不错。”

    “那就你来写吧。”余老太见缝插针。

    卉紫吓了一跳:“我?别逗了。我只会编稿,不会写稿。”

    “试试吧。试试行不行?”余老太拿出她外出约稿时的缠劲儿。“你是母亲,自己有孩子参加升学考试,体会最深,写出来不会浮皮潦草。”

    三说两说,卉紫倒被说得心动了,答应写一篇试试。

    余老太大喜,马上给她放了假,要她回家去精心做这篇文章,明天早上一定要交来,不然就赶不上发稿了。

    卉紫连办公室的椅子都没有坐热,又骑上自行车回家。这会儿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人不多,她一边慢慢蹬车,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余老太说得不错,她心里的确是有很多感想感受的,略微触发一下,所有想说的话就排着队出来了。她在心里把这些句子大致排了队,好让自己提笔时不至于头绪太乱。

    骑到“梦娜美容美发中心”时,碰上了大学同学馨兰。馨兰穿着一套淡粉色的真丝套裙,耳朵上戴两颗硕大的珍珠耳坠,手里是一只珍珠色的小包,打扮得像是要出门赴宴一样。

    卉紫跳下车问:“去哪儿?这么早就有应酬啊?”

    馨兰抿嘴笑笑,又将下巴朝旁边的美容美发中心一扬:“就到这儿,做美容,完了再做一下头发。”

    卉紫诧异地问:“这么悠闲?不上班了吗?”

    馨兰说:“还上什么班?就那么几百块钱。我辞职了。”她热情地拉住卉紫说:“你也进来吧,陪我做一次美容,我请客。”

    卉紫说:“算了,我可消受不起这些时髦玩艺儿。”

    馨兰拉住她不放:“试试好不好?女人嘛,谁不想把青春保留得长久些?你看你这些日子,憔悴得皮肤都干了。你再不好好照顾自己,当心金亦鸣对你有意见哦!”

    卉紫冷笑一声:“他还对我有意见?我现在整个儿就是失去自我,成了他和他女儿的保姆兼家教!”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果然感觉松松的、涩涩的,和馨兰那张容光焕发的滋润面孔成对比。

    “好吧。”卉紫答应说,“就听你的,试试做美容的滋味。不过说好了,各付各的账。”

    馨兰无奈地说:“你还是那么要强。”

    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进门去。

    “梦娜”的老板是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长一张端庄的鹅蛋脸,戴秀气的金丝边眼镜,皮肤白而细腻,活脱脱是为她的美容店而做的广告。她一眼瞥见馨兰进门,微笑着迎上前,很随意地说了句:“你来了?”

    卉紫想,馨兰一定是这家店里的常客。

    女老板把她们领到两张并排的躺椅上,又招手叫来两个看上去比较老练的美容小姐,嘱咐该用些什么什么,就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躺椅很舒适,小姐手指抚弄在脸颊上的感受也很轻柔,但是卉紫不知怎么搞的浑身烦躁,只盼这一系列过程快快结束。

    馨兰侧脸看她说:“卉紫你怎么啦?五心烦躁的样子。”

    卉紫说:“我不比你,我是有工作在身的人,时间宝贵。”

    馨兰就笑,说:“会享受才能会工作,这话你别忘了。”

    卉紫一扭头看见小姐拿着盛面膜的罐子过来,赶快抓紧时间再说几句话:“听说外国语学校的初中生不是全部升高中,要有百分之十左右的淘汰率?”

    馨兰不以为然:“我儿子根本不打算升高中。”

    卉紫差点儿要跳起来,心里说:“不升高中你上什么外国语学校?有这名额还不如让金铃去。”

    馨兰闭着眼睛让小姐往脸上涂面膜,说:“国际酒店对面新开了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你知道请来的意大利厨师每月多少薪金?”

    卉紫摇头。

    “这个数。”馨兰伸出四根指头。

    “4000?”

    “4万!”

    卉紫下意识地要张开嘴,但嘴被面膜绷住了,只能把嘴角咧了咧。

    馨兰很随意地说:“中国厨师要是去国外发展,一样能赚大钱。我儿子反正不是读书的料,我想让他初中毕业后进商校烹饪班,学个厨师,将来再给他一笔本钱,让他到美国开餐馆去。”

    卉紫很惋惜地说:“那你真不该让李尔东捐赠外国语学校那么多钱,非让你儿子上那个一流学校不可。不就是念个初中吗?”

    馨兰就笑卉紫没见过世面,因为儿子去美国要用到英文,上外国语学校不是可以学一口好英文吗?

    卉紫心里想,有那么多的钱,请10个英文家教也够了。可是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觉得人一有了钱,思维就显得跟常人不太一样。

    接下来,出于礼貌,馨兰也顺便问了问金铃的情况。卉紫愁眉苦脸叹气,说她正为金铃的功课伤脑筋呢,想找个外国语学校的家教,钻壁打洞都找不着。

    馨兰忽然叫起来:“你找我呀!怎么早不跟我说呢?”

    卉紫一下子愣住了:“找你?你有路子?”

    馨兰这会儿情绪很好,大约因为儿子的入学问题不必让她操心,在感觉上就高了卉紫一头的缘故。她说:“我家楼下就住了个外国语学校老师,正好是教初中数学的,你说巧不巧?去年他家搞装修时我帮过他的忙,找他收个把学生辅导辅导,应该不成问题吧?”

    卉紫连忙附和说:“绝对不成问题!”

    馨兰就叫卉紫晚上去她家一趟,她带卉紫见见那个老师。卉紫一下子被弄得很兴奋,暗暗庆幸自己今天碰到了馨兰,陪她做了这个美容。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真有道理的呀。

    回家写那篇刊头语,居然十二分顺当,大学时代的才华在字斟句酌间又回到了她身上。

    晚上吃过晚饭,卉紫把洗碗的任务交待给金亦鸣,自己骑上自行车往馨兰家去。敲开了门,卉紫嫌脱鞋麻烦,就不肯进去,催馨兰赶快出来。

    馨兰在门口一边匆匆地换鞋子,一边说:“行不行我可没把握啊!”

    卉紫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她:“你跟他说过了?他答应得不爽快?”

    馨兰说:“我跟他老婆提了提。他老婆说找他补课的人太多,简直没法应付。我觉得这也正常,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为什么不能想到呢?”

    卉紫像被泼了一瓢冷水,顿时脸色大变,从心里往外地凉。她脚步迟缓地跟着馨兰下楼,意识到这事成功的把握恐怕是不大。

    馨兰敲门。门是那老师亲自开的。门开的一瞬间,卉紫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什么学校的课堂:10来个平方米的客厅里,竟密密地坐了将近20个学生。椅子和板凳不够用,有的学生就坐在临时搭就的硬纸板箱上,还有的坐在塑料小圆凳上,剩下一个实在没地方坐,干脆倚墙而立,本子搁在前面同学的后背上记录。一盏大功率的灯泡明晃晃地挂在孩子们头顶,把他们的面孔照成了一种阴森森的青色,眼圈四周则形成黑黑的阴影。看见有人探头进来,他们就一齐朝门口张望,脸上明显是松一口气的释然。

    卉紫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如今的老师是这样给学生补课的。她感觉到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与她想象中的一师一徒灯下细语的情景差距太远,过去的私塾里恐怕也没有这么多学生。

    馨兰在她耳边轻声说:“屋里人太多,你在外面等着,我跟他谈谈。”

    没等卉紫表态,馨兰就小心跨过那些学生的腿脚走进房间去。片刻之后她出来,使个眼色让卉紫跟她出去说话。

    “他要求每课时付50块钱家教费。”

    卉紫叫起来:“这么贵?”

    馨兰叹着气说:“说真的,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你都看到了,家里来那么多学生上课,都是亲戚朋友领导的关系,回绝了哪个都不好,是件得罪人的事。他只好提高收费,也算是对所有求教者摆平了对待吧。”

    卉紫黯然道:“学生找老师难找,老师收学生成灾,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馨兰安慰她:“别急,回家再想想,跟金亦鸣商量商量。其实我能够帮助你出这笔学费,不就是两个月的事吗?可我知道你不会接受。”

    卉紫说:“我当然不会接受。”

    两个人道了别,卉紫又在夜色里骑车回家。

    金铃倒是敏感得很,一看见妈妈的脸色,马上就说:“老师不肯收我?”

    卉紫把大概的情况跟丈夫和女儿通报了一下。金亦鸣说:“请这个家教有什么意义?一二十个学生在一起上课,谁是哪个学校的都弄不清楚,还不如自己在家里做点复习题。”

    金铃紧跟着附和:“对,省下钱可以给我买辆自行车了。”

    卉紫没好气地呵斥她:“去!要不是你数学太差,干吗要费这个劲?”

    金铃替自己辩解:“我数学并不是太差,是你对我的要求太高!我干吗非上重点中学不可呢?”

    卉紫一下子又敏感起来,问女儿是不是泄劲了?不想做最好的孩子了?金铃嘟囔着:“我不过说说罢了。”

    第二天,卉紫打电话给馨兰,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馨兰在电话里说:“我觉得也不合适,哪有一晚上教那么多孩子的?简直就是流水作业线。”

二十一、我可以养蚕了

    5月初,天已经有些热了。中午金铃从家里去上学,只穿了一件印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白色套头衫。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这衣服明显有点小,金铃的肚子圆溜溜地从衣服下鼓出来,让人看着想笑。卉紫拍拍她的肚子说:“复习这么紧张,也不见你瘦下来,可见没有太努力。”

    金铃抗议道:“用肚子大小来断定一个人,这也太片面了吧?也许我这里面装了太多的学问呢!”

    卉紫说:“不管怎么样,女孩子还是要苗条一点的好。”

    金铃心里想,又来了,接下来又要提到减肥什么的了。妈妈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爱唠叨的呢?

    可是金铃走在路上的时候,自己也感觉大腹便便的样子不太雅观。她使劲提着气,边走边把肚子吸进去。我的妈呀,这真是累!金铃很快就放弃了使自己看上去苗条一点的打算,大摇大摆甩开膀子走路了。

    校门口挤了一堆新华街小学的学生,不断有人满头大汗地从人堆中钻出来,手里小心地托着一样东西,走路都跌跌绊绊,忘了怎么迈步子似的。还有人大喊大叫,招呼更多的同学来看。一时间校门口的交通都接近堵塞了。

    金铃瞥见张灵灵和李小娟都挤在人堆里,连忙小跑着上去,连声地喊:“张灵灵!张灵灵!在看什么东西呀?”

    张灵灵回头,从人缝里看见金铃,跟着也着急起来:“哎呀你怎么才来!是个卖蚕宝宝的,已经快卖完了!”

    人群中站起一个50来岁的老伯伯,拍拍身上的碎屑,乐呵呵地接过话头:“卖完了,卖完了。”

    马上有很多声音同时叫起来:“明天还来卖吗?”

    老伯伯说:“没准儿,也许来,也许不来。”

    四周响起一片咂嘴声和抱怨声。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开始四散,没有买到的围住了那些买到的,七嘴八舌,个个都很兴奋。

    金铃问张灵灵和李小娟:“你们买到了吗?”

    张灵灵举起一只小小的塑料袋:“喏,你看看吧。”

    金铃羡慕地凑上去细看。袋子里有几片嫩嫩的桑叶,薄薄的叶片间有几条蚕宝宝在轻轻蠕动。那蚕才不过两个米粒那么长,小脑袋很稚气地昂来昂去,有点惊异自己身处的环境似的。

    金铃叫起来:“你没有选好!看看,有几条已经快死了!”

    “哪儿呢?”张灵灵慌忙把塑料袋打开。

    金铃伸手指点着:“看这条!还有这条!身上都长出了黑点点,是发霉了!”

    李小娟和张灵灵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发霉呀!”李小娟边笑边说,“那是蚕宝宝的新品种。卖蚕的老伯伯说,白蚕只能结白茧子,黑蚕能结出彩色茧子,有淡黄的,有鹅黄的,有金黄的,还有橘黄的,漂亮极了!”

    金铃睁大眼睛问:“真的?不会是老伯伯骗你们?”

    张灵灵说:“他骗不了。去年我表姐养过一盒子黑蚕,我看见它们结的彩色茧子了。”

    金铃不说话了。她心里很懊恼,干吗没有早点从家里出来?都怪妈妈逼着她背英语单词了。可是……她又想,早点来了也没用,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还不是白白看着人家买?

    张灵灵对李小娟说:“你敢不敢让蚕宝宝在你脸上爬?”

    李小娟胆小地摇头:“我不敢。挺腻歪的。”

    张灵灵说:“我敢。我还敢让蚕宝宝在舌头上爬呢。”

    金铃颇为嫉妒地打击她:“你吹牛!”

    “不信?不信你看着!”

    张灵灵从塑料袋里捞出一条软绵绵的小白蚕,先摊在手心里,让两个女友看仔细了,然后张大嘴巴,伸长舌头,将小蚕轻轻放在舌尖上。

    李小娟马上觉得恶心,赶忙把脸扭过去,不看。金铃却是拼命伸着脖子,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那小蚕如何在张灵灵的舌尖上蠕动、翻滚、挣扎。

    张灵灵得意洋洋地指着嘴巴,口齿含糊不清地说:“怎么样?看到了吧?”

    话才说完,她脸上的表情突然间惊恐地凝固住了,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半张不张,脸颊肌肉微微有些抽动。

    金铃跟着大叫:“蚕呢?你的舌头呢?”

    张灵灵慢慢地把舌头伸出来:舌尖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用哭一样的声音说:“我把蚕咽下去了!”

    有几秒钟的时间,三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金铃努力把脑袋凑近张灵灵半张的嘴巴,眼珠子恨不得能弹出眼眶,顺着对方的喉咙滑下去,从食管进入胃部,跟踪追击小蚕被活生生吞食消化的过程。

    李小娟胆怯地问张灵灵:“你……难受吗?”

    张灵灵勉强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它在我肚子里爬来爬去。”

    李小娟脸色苍白,怕冷似的缩起肩膀。“真可怕。”她小声说。

    张灵灵冷不丁大叫:“我要吐了!”

    她迫不及待地奔到一棵树下,弯着腰,直吐得浑身抽搐,涕泪横流。金铃走到她身边,很同情地拍拍她的背,又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水壶,让她喝点水,漱漱口。“好了,你肯定已经把那蚕吐出来了。”金铃说。

    张灵灵喘着气,心有余悸地把那只盛有蚕宝宝的塑料袋扔到地上。“我不想再看见它们。”她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校门。

    金铃独自站在树下,用眼角瞄着那只塑料袋。袋里的小蚕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依旧在努力地爬来爬去,连带着整只口袋都在微微掀动。金铃心跳如鼓,两手出汗。捡回去吗?捡不捡?这可是别人扔掉的东西呀!乞丐才会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同学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可是就这么走了吗?让这些蚕宝宝躺在路边被行人踩死?被车轮压死?或者像那只可怜的小鸟一样,被顽皮的小孩子们一把捏死?

    金铃站在初夏的阳光下,脸已经晒得微微发红,鼻尖沁出一颗颗汗珠。

    她终于飞快地向四周扫一眼,觉得并没有人注意她的动向,就猛地弯下腰,把那只塑料袋一把抓在手里。

    天哪,但愿不要有人看见,千万不要有人看见!

    她背过身,把肩后的书包卸下来,装作从书包里拿什么东西,趁机将一袋小蚕放进书包去。而后她不敢背着了,用两只胳膊小心抱住,像抱一只随时都会被压碎的薄胎花瓶。

    路上,英语老师指指金铃怀中的书包问:“带子又断了?回家都不记得请妈妈缝上?”

    金铃支支吾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答了句什么。

    第一节是数学课,讲应用题。金铃有点坐不住,书包里的小蚕活像在她心里爬来爬去,痒丝丝的。她感觉有两条快要爬到书包外面来了,又感觉有一条大点的压在另一条小点的身上,小的那一条被压得吱哇乱叫。她忍不住伸手到课桌下摸,摸到了装小蚕的口袋,就拖出来看,确信没有问题,才放下心去,把口袋送回书包。

    过不了几分钟,这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次。金铃心里知道这不对,上课不应该这样。可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好像不看上一眼马上就要死了。

    尚海把头凑过来,小声问她:“你看什么呢?”

    金铃用胳膊肘推开他:“去!”

    尚海怏怏地说:“真不够意思。”

    张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一道题,转过身来。那题目是这样的:甲、乙两煤炭仓库储存煤炭的重量比是8∶7,如果从甲仓库运出煤炭储量的,乙仓库运进6吨,那么,乙仓库比甲仓库的煤炭正好多14吨,求甲乙两仓库原有煤炭各多少吨?

    张老师两手张开来撑住讲台两边,目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已经有几个同学举手了,可是他偏不喊,他要找那些不注意听的、没有举手的。

    冷不丁他喊了一声:“金铃!”

    金铃的身子本能地一跳,头从抽屉里慌慌张张抽出来,挤出一脸灿烂的笑,讨好地望着老师。

    张老师顺手从桌上拈起一枝粉笔,凶狠狠地要对准金铃扔过去。出手的一刹那才意识到金铃是个女孩子,手腕便轻轻一抖。粉笔像长了眼睛似的拐个弯直扑尚海的额头,啪的一声打个正着,又弹过去落在李小娟桌上。李小娟慌忙拿着粉UU小说位,恭恭敬敬送回到讲台。

    尚海又惊又恼,手捂着额头抗议道:“干吗打我?”

    张老师刚要说一句什么,金铃蓦地在座位上大叫:“老师我会!”

    老师没说出来的一句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半张着嘴望着金铃,一时真有点哭笑不得。

    金铃自顾自地站起身来,说:“我真的会。可以列方程做,设每份数是x。”

    老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请你上黑板来做。”

    金铃乐滋滋地、笑眯眯地走上讲台,用一个不算很简单的方程式把这道题做了出来。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3分钟之前张老师差点儿要把她撕成碎片。

    可是下课之后尚海却对她不依不饶了。尚海说:“刚才我吃那一记粉笔头,是代你受过的。”

    金铃跳起来:“怪我啊?我请你了吗?”

    “你得赔偿损失。”尚海坚持说。

    金铃一伸手把他的脑袋扳了过来:“打伤了吗?流血了吗?哪儿呢?”

    “可我很有可能会被打成脑震荡。要是再往下一点,扔到眼睛,眼睛会瞎。”

    “可你现在没瞎。”

    “我精神受到伤害了。”

    金铃被他缠得没有办法,无奈地说:“好吧,我赔偿你。文具盒里的东西,除钢笔之外,随便你要。”

    尚海坚决地推开那个文具盒:“我就要你书包里的东西。”

    金铃一下子扑到课桌上,以黄继光堵枪眼的姿势堵住了抽屉。“不行,绝对不行!”她急得涨红了脸。

    尚海退了一步:“那就看看。只看一眼。”

    “一眼也不能看!”金铃拿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决。

    好在上课铃又响了,邢老师夹着课本进了教室。金铃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真是救命的铃声。

    一放学,她以最快的速度抱了书包往外面走。尚海在后面不甘心地喊她,她慌得头也不敢回,脚步快得像只逃命的兔子。

    当天晚上,卉紫是在给金铃整理床铺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盛有蚕宝宝的鞋盒的。金铃把鞋盒压在自己的被子下面,怕蚕宝宝不见天日活活闷死,还仿照游泳时潜水的做法,找了一根喝汽水用的塑料吸管,一头戳进鞋盒中,一头露在被子外。卉紫铺床时没在意,一拉被子,吸管拉掉下来了,鞋盒也差点弄翻。

    “这是什么?”卉紫莫名其妙地打开盒盖,“我的天!哪儿来的小蚕?”

    她立刻把金铃叫过来询问。金铃一口咬定这些蚕是自己捡的。

    “因为我怕它们会死。我不捡回来它们一定会死。它们才这么大!”金铃再三强调。

    卉紫重重地把鞋盒往桌上一顿:“了不得!居然学会捡大街上人家不要的东西!知道你的同学为什么不要吗?她们怕养蚕分心,影响学习!”

    金铃想说“不是的”,看看妈妈的脸色,没有敢说。

    卉紫指着桌上的鞋盒说:“去,给我扔进垃圾桶。考试没有结束之前,我不允许有任何活的东西拿进家门。”

    金铃拼命地眨巴眼睛,眨出鼓鼓的一包眼泪。她把这一包欲滴不滴的眼泪努力送进卉紫的视线里。

    卉紫不为所动:“算了,别对我来这一套,我不会心软。”

    金铃沉默不动。

    卉紫说:“你扔不扔?妈妈的话你不听吗?你要做妈妈不喜欢的坏孩子?”

    金铃低着头,半步半步地移到桌边,捧起鞋盒,又半步半步地移出门。她走这么慢的原因是期望妈妈突然心软后改变主意。

    可是妈妈在房间里一声不响。

    金铃走到阳台,打开鞋盒,把十几条蚕宝宝一下子倒进垃圾桶里。这时候她的眼泪真的出来了,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好伤心。

    卉紫跟出来,双臂环抱着站在厨房门口:“扔掉了?扔掉了就去做作业。今天的英语还没背呢。”

    金铃在心里说:真是个狠心的妈妈,冷酷的妈妈,比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后妈还要后妈的妈妈!她赌气狠狠地擦去眼泪,抬头挺胸从妈妈身边走过去,脚步跺得地面咚咚响,以示抗议。

    妈妈又叫起来:“当心楼下邻居有意见!”

    金铃回她一句:“我管不着!”

    她坐到书桌前,翻开英语书,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淌,滴滴答答打得书页上模糊一片。抬手用衣袖擦,才擦完又流出来了,比没擦时还要汹涌,就好像眼睛是一只新式水龙头,手一碰就自动出水。她边哭边委屈地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啊?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一点点快乐都没有,一点点自由都没有,还不如做一条蚕宝宝呢,蚕宝宝起码还有她这样的孩子来喜欢呢!

    过了一会儿,眼泪不流了,她心思又开始活动起来,对自己说:“我就去看一眼!最后一眼!看看蚕宝宝死了没有。”

    她起身离桌,踮着脚走出房间。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妈妈大概是回到客厅里看报纸去了。她摆出跳芭蕾的姿势,用脚尖跳跃着闪进厨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她一进到厨房就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正蹲在阳台上的垃圾桶边,一手举着一根蜡烛,一手从桶里把蚕宝宝一条条地捡出来,放回到鞋盒中。

    金铃很不解地问:“妈妈?”

    卉紫抬头见是金铃,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想想还是把它们捡回来吧,好歹也是一条命,你说呢?”

    金铃跳上去抱住妈妈的脖子:“你真好!我太喜欢你了!”

    卉紫拍着她的手,要她下来:“小心别把妈妈的腰压闪了,也不想想你是个多重的人。”

    金铃撒娇地说:“提个要求:你亲我一下。”

    卉紫说:“该我对你提个要求才是。”

    “行,你提吧。”金铃从卉紫背上直起身。

    “答应我,别为养蚕耽误学习,好吗?”

    金铃抿嘴看着妈妈,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十二、种瓜得豆,而且是颗金豆

    金铃很恨自己,为什么说的话总是不能做到。比如她答应了妈妈不因为养蚕而影响学习,可是蚕明明就放在家里,她做习题时都能听到它们咀嚼桑叶的声音,心思怎么能不往上面想呢?隔上20分钟不去看一眼蚕宝宝,她简直就有一种立刻会死掉的痛苦。

    去过第二次以后,卉紫在房间里干涉了。卉紫提高嗓门喊:“金铃你又干什么?”金铃灵机一动,连忙回答:“我上厕所。”

    蚕宝宝就放在厨房里,上厕所必须从厨房里穿过,金铃的理由非常充足。管天管地,管不住人拉屎撒尿,妈妈总不能限制她上厕所吧?

    金铃第三次往厕所跑的时候,卉紫起了疑心,跟踪而去。金铃装模作样地从厕所出来,头一抬,卉紫正双手抱臂、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呢。

    “你监视我上厕所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金铃做贼心虚地嘀咕着。

    卉紫似笑非笑地说:“真的上厕所了?小便还是大便?”

    “小便。”

    “小便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金铃懊悔地想:真该说是大便。

    为了杜绝妈妈对她的不信任,金铃干脆猛喝了一肚子凉开水,假戏真做。不到半小时,她真要小便了。路过客厅门口的时候,她很大度地喊了一声:“妈妈你来听吧!”她故意敞着厕所的门,让小便声哗啦哗啦传出好远。可是妈妈又不再来听了,像是看穿了她的把戏似的。

    这个星期六,当金铃第十次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发现蚕宝宝吃光了家里最后一片桑叶。她把这个发现及时报告了卉紫,卉紫无可奈何地说:“拿2毛钱去买吧。”

    在复习迎考的日子里,金铃最乐意做的事情便是帮妈妈下楼买东西,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可以趁机玩一小会儿,看看小吃店的猫,注意一下街口浇糖人的担子来了没有、有没有浇出什么新的花样。

    今天很没趣,浇糖人的担子没来,小吃店的黄猫也不见了,金铃手里捏着2毛钱,慢吞吞地走到校门口。她忽然傻了眼:怎么?卖桑叶的老爷爷怎么也不见影子啦?平常他都守着一大篮绿油油的桑叶坐在校门口,专门等着做那些买了蚕宝宝的孩子的生意。2毛钱一小口袋,你如果嫌少,他还会笑眯眯地给你添上几片。

    校门口摆报摊的奶奶对金铃说:“今天他怎么会来?今天没有学生上学,他做不到生意呀!”

    金铃问:“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奶奶摇头说:“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头儿好像是搭车从郊区来的。”

    金铃心里一下子恐慌起来。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找桑叶给蚕宝宝吃呢?

    鞋盒子里的蚕宝宝一个个都把小脑袋昂得老高,东转西转的,好像在对金铃说:“我饿了!我饿了!”

    卉紫埋怨金铃:“叫你不要把小蚕弄回来吧?城市里如今到哪儿找桑叶去?与其让它长得半大不大地饿死,还不如那时候就别救它的好。”

    金铃被卉紫说得心里很难过。她翻开自己的通讯录,挨个儿给朋友们打电话。杨小丽、李小娟、张灵灵、刘娅如……一个个都问过了,回答都是没有,没见过哪儿有桑树。只有尚海很肯定地说:“有。我表姐家就有一棵。长得比房子还高,叶子有巴掌那么大,结的桑果黑紫黑紫的,甜得要命……”

    金铃嫌他嗦,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别的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表姐家在哪儿,我怎么坐车才能过去。”

    尚海在电话那头却又迟疑起来:“哎哟,这恐怕……这恐怕……”

    金铃着急地大叫:“怕什么呀!”

    尚海说:“不是啊,我表姐家很远,要坐3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还要过一条轮渡……”

    金铃没等尚海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恨恨地想,除非尚海弱智,否则就是存心耍弄她玩儿!星期一到学校,要好好教训这小子。

    金铃这一夜都没有睡踏实,老是做恶梦。梦到蚕儿死了,变成了一条条绿色的僵尸,屁股下面流出脓液。又梦到蚕宝宝已经蜕化成了蛾子,一个接一个从鞋盒子里飞出来,没完没了,整个家中都蠕动着那些灰色的丑陋的小东西,爸爸妈妈和她只能躲进厕所,把门关死,打110报警电话求救。

    半夜里金铃醒了一次,趿拉着拖鞋到厨房里看蚕。卉紫比她先到了一步,正把一颗蓬乱的脑袋俯在鞋盒上。卉紫抬头看见金铃,叹着气说:“小东西多可怜。”

    金铃的眼圈红了,问:“它们是不是要死了?”

    卉紫不能肯定地说:“也许它们是一种命大的生物?”

    说着话,连金亦鸣也起身来看小蚕。金亦鸣出了个主意:“试试它们吃不吃莴苣叶?我小时候也养过蚕,印象中是可以用莴苣叶代替桑叶喂的。”

    卉紫拍手说:“真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第二天早上6点钟不到,卉紫就起身上菜场。正是莴苣上市的时候,菜场上随便捡捡就能捡到不少莴苣叶子。卉紫急匆匆赶回来,把嫩叶子用水冲洗过,擦干水,再撕成碎碎的叶片,撒进鞋盒里。一家三口的脑袋挤在一处,都心急火燎等着看奇迹。

    奇迹却没有发生,蚕宝宝一点也不给面子,对身边嫩生生的菜叶简直就是视而不见,依旧可怜巴巴地把脑袋抬得老高,转着圈儿地东张西望。

    金亦鸣痛心疾首地批评它们:“太娇惯了!太娇惯了!一点点也不肯将就。”

    卉紫附和说:“一点不错!娇得像现在的独生子女。真是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蚕。”

    金铃替蚕宝宝辩解:“它们没有见过莴苣,叫它们怎么敢吃呢?如果叫你们吃没见过的野菜,你们敢吗?”

    金亦鸣说:“那要看什么时候,饿极了就敢。生命和口味比起来,当然生命更重要。”

    卉紫笑话他:“简直对牛弹琴!蚕儿能有人的思维?”

    金铃趁他们争论的时候,悄悄开了门出去了。她决心要替蚕宝宝找到桑叶,哪怕找遍全城,哪怕临时做一回乞丐,只要能挽救蚕宝宝的生命。

    巷子里小吃店的老板娘笑嘻嘻地招呼她:“金铃金铃,黄猫今天在家,它在叫你呢。”

    金铃说:“我没空。”走过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们家种了桑树吗?”

    “桑树?”老板娘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家连根草都没有,还会有桑树?”

    金铃便不再理她,转头又往前走。

    金铃顺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连着走过几条小巷。每经过一户人家门口,她就扒着门缝往里面看一看,看有没有她希望找到的东西。有的人家围墙矮,她就努力踮脚去爬矮矮的围墙,从墙头上把人家的院子仔细搜索一遍。

    有一回她正往人家墙头上爬的时候,后领被一只手抓住了,那人揪着她的领子把她用劲往下一拉。金铃猝不及防,一下子滑落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

    原来是个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女干部。她哼着鼻子盘问:“干什么的?为什么爬人家墙头?”

    金铃解释:“我找桑叶……”

    “找桑叶?这城里还会有人家种桑树?对我撒谎没门儿!昨天我们街道上有人家被偷了……”

    金铃气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怀疑她是小偷?拿她当贼?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她趁那个居委会干部不留神,双肩用劲一甩,头使劲一低,像鱼儿一样地从那人手中滑出去,拔腿奔出老远,又不失时机地回头喊一句:“我就是小偷!你来抓呀,来呀!”

    对方自然是不肯上当,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转身走进另一个门里去了。

    金铃又越过一条横街,发现了一扇带栅栏的铁门。她双手抓住栅栏,扒在铁门上往里看。这是一幢很古旧的带花园的楼房,楼不大,尖尖的顶,圆圆的木格窗户,屋顶还伸出一根细细的烟囱,就像童话书上画出来的房子。最好看的是花园,初夏时节,小小的花园里花草蓬勃。紫红色的玫瑰花,火焰一样跳动的串串红,淡粉色娇滴滴的凤仙花,探头探脑的菖蒲,躲在草丛中窃窃娇笑的蝴蝶兰。再顺着墙角看过去,天哪,那一棵大哥哥一样倚在墙角不动的,不正是一棵桑树吗?瞧它的叶子肥肥的、圆圆的,叶片间已经结出了绿色的桑果,活像小伙子脸上长出来的鼓鼓的青春痘。

    金铃兴奋得差点没叫出声。她的心开始狂跳,想象着家中蚕儿吃到嫩桑叶的样子,想象着桑叶的绿色汁液流进蚕儿白色透明的身体,如何使那身体肥壮、成熟……她一把捂紧了嘴,生怕一不留神就笑出声音。

    花园里没人,铁栅门关得很紧。金铃打量了一下这扇门,虽然有点高,门上的铁条却可以当作踏脚,踩着铁条爬过去没问题。

    金铃攀住铁条,开始翻越大门。她非常紧张,生怕再被人抓住当成贼来狠打。又因为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冒险,心里止不住地感到兴奋和得意,仿佛自己也成了半个“佐罗”。还好,她没出意外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里,这期间巷子里没有出现其他身影。

    桑叶真绿,真肥,真嫩!她轻轻掐了一片在手中,仔细看着它叶面上因为汁液饱满而鼓出来的部分,心想它离开枝条很快就要枯萎了,就要成为蚕宝宝肚里的食物了。她真心替桑树惋惜,感到对不起它。这样一来,她竟迟疑地站在树旁,不知道接着摘下去好,还是不摘更好。

    “是谁呀?谁在那儿?”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金铃一惊,小脸立刻白了,身子本能地矮下来,想借助树枝遮挡自己。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那声音接着说。

    金铃万般无奈地直起身,垂下头不敢看人,心里只等着挨骂。也许人家还会打她。打她的时候她逃不逃呢?从哪儿逃呢?再爬一次大门?

    “你怎么进来的?摘我的桑叶干什么?”苍老的声音已经移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偷偷掀开眼皮看了看,一下子放心了:是个白发苍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胳膊下还拄着根拐棍!哈,这样的老太太要是想抓住金铃,万万没门儿!

    老太太虽说拄着拐棍,腰板却硬邦邦挺得笔直,眉眼间也不失威严。她目光犀利地盯住金铃,口齿非常清楚地说:“问你话呢!摘我的桑叶干什么?”

    金铃存心要逗她,头一歪说:“不能摘吗?树上写着你的名字吗?”

    老太太叫起来:“哈!态度还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

    金铃心里想:傻瓜才告诉你。让你打电话到学校告状是不是?拿定主意之后就紧闭嘴巴,挺着脖子,一言不发。

    “你不说?不说我就不让你走。跟我来!”

    金铃心里想着不跟她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好像老太太身上有股什么魔力牵着一样。

    老太太在前,金铃在后。老太太拄着拐棍,却雄赳赳气昂昂的,活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金铃则垂头丧气,皱着鼻子苦着脸,像一个被俘虏的小兵蛋子。

    进了小楼,老太太指定一张椅子让金铃坐下,自己却直挺挺地立在金铃对面。

    “我说了不让你走就不让你走。你必须告诉我老实话,有一句撒谎我都能知道。你信不信?”老太太得意地眯着眼睛,眼睛里有一种又狡黠又敏锐的光。

    金铃不服气地叫起来:“谁跟你说谎了?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谎?你不就是仗着有一棵桑树吗?你的桑树那么大,有几百片几千片叶子呢,摘你10片都不行吗?可我的蚕快要饿死了,它们已经一夜没有吃到东西了!真的……它们……快要饿死了……”

    金铃突然哽咽起来,心里既害怕又委屈。她想着不能随随便便在陌生人面前哭,要忍住,千万要忍住!该死的眼泪却不听命令,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落下来。

    老太太吃力地弯下腰,仔细去看金铃的眼睛,颇有点意外地问:“你哭了?你觉得我使你伤心了?”

    金铃抬起胳膊,飞快地往眼睛上一擦,虚张声势地回答:“谁哭了?你以为你是谁?小气鬼!”

    老太太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小气鬼,我只是不喜欢别人不打招呼就碰我的东西。如果换了你,你会喜欢这样吗?”

    金铃小声说:“我以为你不会同意……”

    “一般情况下我当然不会同意。可是……”

    “可是我有特殊情况,真的!”金铃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说,“我的蚕太饿了,它们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太太笑起来:“还挺会用词。那么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你会打电话给我的老师吗?”

    “不,我只是喜欢问问。这是我的习惯。”

    金铃就小声说出她的名字,又说了她是新华街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谁是你的班主任?”

    “邢老师。”

    老太太又是一笑:“我认识她。”

    金铃跳起来:“你怎么会?”

    老太太非常得意:“我为什么不会?你们邢老师还做过我的学生。”

    金铃轻叹一声:“天哪!”她觉得这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她偷桑叶偷到了老师的老师家里!

    老太太关切地问:“六年级了?就快要考中学了?”

    金铃这才猛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堆作业等着她完成,她是没打招呼就出门的。想到作业她就心情沉重起来,一时间变成了霜打过的茄子。

    “想考哪个中学?邢老师让你们填表了吗?”

    “填了。我妈要我考重点中学。”

    “你妈要你考?”老太太的目光亮闪闪地逼住金铃,“只是你妈妈的愿望?那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我心里也想的,就是觉得没把握。我不是班上的好学生。”

    “怎么个不好?”

    “学习不好。主要是数学。我从来没考到班上前10名。不,二年级时考过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很坦白。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金铃心里想:你喜欢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重点中学的校长。

    “讲点你们班上有趣的事吧。”老太太要求。

    金铃心事重重,生怕回去晚了妈妈骂她,所以不大想讲。可是不讲又怕老太太不给她桑叶,还是勉强讲了。

    金铃一连讲了班上的几件事,老太太都没笑,反而用极严肃的表情看她,看得金铃心里发毛。后来她就讲了张灵灵一不小心吞下幼蚕的事,老太太笑起来,说:“原来你的蚕宝宝是这么来的。”

    金铃受到鼓励,原本乐观的天性就显露出来了,眉眼鼻子开始变得活跃,脸上笑眯眯的,嘴巴红润润的,话说得又快又逗。

    “有一次上英语课,老师喊李林回答问题。李林你知道吗?我们班成绩顶差的同学,她妈妈给他开过一张轻度弱智的证明。老师说:李林,what's your name?李林就回答说:波力。波力是我们课文中一只鸟的名字。全班同学都笑得死去活来。于胖儿当时正偷吃饼干,一笑就把嘴里的饼干屑喷出去好远,差点儿溅到老师脸上。老师发了大火,用劲在讲台上跺脚。谁知道讲台太旧了,木头都烂了,她一跺,正好把高跟鞋的鞋跟跺了进去,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后来还是于胖儿上去帮她拔出来的。”

    老太太双手撑住拐棍,笑得直不起腰。金铃也笑。一老一少笑成了一团。

    “还有呢。老师上课都喜欢骂人,邢老师骂人像鸡婆,咕咕咕咕不停;数学张老师骂人像乌鸦,全班人鸦雀无声时,他冷不防嘎的一叫;英语老师骂人最好玩,脑袋像毛毛虫,每骂一句就伸一下头……”

    老太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掏手绢擦眼泪,一边要求金铃:“别说了,不能再说了,快把我假牙都笑掉了。”

    金铃说:“那好,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说。”

    老太太拄着拐棍,带金铃去摘桑叶。摘了不多不少10片。她微笑地看着金铃说:“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以后你每天放学后来一次,我教你半小时数学,你可以拿到10片桑叶。”

    金铃问:“你?”

    老太太说:“你看不起我?退休前我是小学特级教师,专教毕业班数学。我姓孙,你可以叫我孙奶奶。”

    金铃歪头想了想:“给20片桑叶行吗?蚕渐渐大了,会吃得越来越多。”

    孙奶奶使劲忍住笑:“好吧,20片就20片,优待你。可是我也有个附加条件:别告诉老师,也别告诉你家里人,爸爸或者妈妈。”

    “为什么呢?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金铃问。

    “是因为奶奶也有自尊心啊!”孙奶奶学着金铃的口气,“奶奶做了你的家教,如果不能把你教成一个拔尖的学生,奶奶可就丢老脸啦!所以啊,我们之间的事情要秘密进行。”

    金铃很兴奋,但是她马上就想到一个现实问题:“瞒着老师没问题,瞒着妈妈不好办。我要是每天放学不按时回家,她一定会查问。我该怎么说呢?”

    孙奶奶想了想:“就说老师帮你补课,撒一次小小的谎吧。其实也算不得撒谎,因为的确有个‘老老师’在帮你补课。”

    金铃这才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手里抓着宝贵的10片桑叶,蹦蹦跳跳出门。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想起一句话,回头对孙奶奶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想帮我?”

    孙奶奶郑重其事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我帮助了喜欢的人心里会觉得快乐。这回答可以了吗?”

    金铃哈的一声,用唱歌一样的声音拖长腔调说:“我也喜欢你”

二十三、请允许我有一个秘密

    卉紫在楼道里打扫卫生。天气太干燥了,笤帚才接触到地面,尘土就迫不及待地飞扬起来,仿佛它们就专等着卉紫的笤帚来解放它们一样。卉紫用一条纱巾把脑袋和嘴巴包扎起来,还是不行,尘土呛得她透不过气。

    她放下笤帚,站到楼梯口的花墙那儿去,用劲呼吸,想把肺里的尘土排出一些。这时候她发现墙砖的空隙里塞着一小团东西。她有点好奇,顺手一掏,骨碌碌滚出一个纸团。用脚尖拨了拨,好像是一张数学卷子,依稀看见一些算术式子和红笔打上的钩钩叉叉。

    卉紫心里咯噔一下,她差不多能明白这是谁做的事情了。她弯腰把纸团捡起来,打开,果然就是金铃的一张数学试卷,上面标着一个很大的分数:79。字写得极大,几乎占了一张纸的四分之一,颇有点恶狠狠的意思。好像还不解气,旁边又用红笔注明:全班倒数第四!

    卉紫浑身像着了火。她不想再搞什么卫生了,拎着笤帚回家,一个人坐在桌边生闷气。家里这时候很静,让她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她伸手拿起话筒要给金亦鸣打电话,电话中就说:我再不想管你的女儿了,无能为力了,以后的事情请你来干!可是电话不通,大学总机告诉她要等一等。等卉紫放下电话,冲动又很快消失,觉得说这些也没意思,她真的能够放手不管吗?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有时候半天才爬一级,有时候嗵嗵嗵一连爬几级,一听就知道是金铃放学回来了。

    卉紫站起身来,带着一股怒气打开门,一眼就看见金铃笑眯眯的一张圆脸。金铃歪头看看卉紫的脸色,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靥如花地说:“妈妈你为什么板着脸呢?你今天应该高兴才是啊!”

    卉紫抓起桌上的试卷,用劲拍在金铃手上:“我当然高兴!我高兴得要昏过去了!”

    金铃看一眼手里的东西,脸色也跟着大变,怯生生地说:“妈妈你听我解释。妈妈……”

    卉紫打断她的话:“行了,没什么好解释的,分数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且你越来越不像话,考了坏分数不把卷子拿回家,偷偷藏在楼道里!我敢断定你不止这一次……”

    金铃叫起来:“不,就是这一次!”

    “就是这一次也不能原谅!说明你这个孩子已经不单纯、不诚实了。以后妈妈也很难再相信你所说的任何话。”

    金铃哭丧着脸说:“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

    “你这样做我不是更生气吗?”

    “可我是准备今天告诉你的。我想等自己考一个好成绩,然后一起告诉你。这是我今天的卷子……”

    金铃慌忙掏书包,动作太急迫,差点儿把书包里薄薄的试卷扯破。

    卷首上写着两个很温柔的数字:97。旁边注明:跃升到全班第七,很有进步!请继续保持。

    卉紫狐疑地看着金铃:“真是你的卷子?”

    金铃指着卷首:“这不是我的名字吗?”

    “没有抄别人的?”

    “妈妈!”金铃抗议说,“每次测验我们都是用ab卷,我抄谁的?总不能站起来看前面李小娟的吧?再说她这次还没有我考得好,她才得80多分。”

    卉紫的脸色慢慢缓和起来,说:“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的考试成绩忽高忽低能相差这么多。看你学习像看杂技演员走钢丝,手心里捏着一大把汗呢。”

    金铃很乖巧地安慰卉紫:“妈妈,我再也不那样了,以后我都会考得很好。”

    吃饭的时候,卉紫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把蛋炒饭里的鸡蛋拣给金铃,自言自语地说:“天天放学后参加补课还是有好处的,看起来你这个人适宜个别辅导。张老师还叫了别的同学吗?”

    金铃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着:“还有李小娟。”

    卉紫说:“她好像进步不大?这回测验得80几分,跟以前的水平差不多。”

    金铃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埋头往嘴里扒饭,把嘴巴里塞满饭粒。

    三天之后又测验一次,金铃94分。比上次少了一点,但是相差不大,基本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卉紫有理由相信金铃的数学成绩是稳定下来了。

    鞋盒子里的蚕宝宝在“上山”之前的生长速度几乎是突飞猛进,一条条变得长而透明,呼吸的时候能看见它们肚皮两侧的体液像水泵一样压上来又落下去,非常有趣。每当新鲜桑叶撒进去以后,它们会变得特别亢奋,再不像小时候那么挑三拣四了,而是就近找地方下口,脑袋拼命地一点一点,黑色火柴头样的嘴巴里发出轻微的“吧嗒吧嗒”声,然后那片桑叶眼见得一点点消失,简直像变魔术。

    蚕宝宝的身体由纯白变成淡黄,体长也开始略微收缩时,卉紫很有经验地说:“要上山了。”

    金铃赶快去拿早已经准备好的细树枝,沿鞋盒四角纵横交错地摆开。果然就有一条蚕探头探脑地往上爬。爬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劲似的,再下去,很挑剔地吃了几口桑叶,换一个角度再爬。金铃有点替它着急,伸手拈起它放到几根树枝间,免得它那么犹豫、费劲。蚕宝宝却一点都不领情,固执地从那几根树枝间爬下来,这回干脆就不动了。

    卉紫说:“你别动它,它得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归宿。”

    金铃为蚕宝宝拒绝她的帮助而生气,认为它们毕竟智商太低,不懂感情。如果换了是一条狗,主人对它这么好,它早就摇头摆尾快活得不知天上地下了。金铃惋惜地说:“我真想养一条狗啊!”

    卉紫扭过头,装作没听见。她想她养一个孩子还觉得费劲,岂能添上一条狗?那都是有闲阶级才干的事。

    第二天早上起来,金铃头一桩事情便是去看蚕宝宝。她看见树枝间已经结成了两只很薄很薄的蚕茧,一只雪白,一只淡黄。透过稀稀的丝络,可以看见蚕宝宝的身体已经缩得很小,在茧中蜷成一团,头部努力地动着,一下一下吐出丝,沿着那薄壳的四周均匀加厚。

    金铃跑到卉紫和金亦鸣的房间里说:“我有个想法,将来我可以当个蚕丝专家吗?”

    金亦鸣一边往脑袋上套着一件汗衫,一边答:“当然可以,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

    金铃转向卉紫说:“妈妈你呢?”

    卉紫说:“希望你当个有成就的蚕丝专家。”

    金铃于是就展开想象:“我要从种桑树开始。我有一个很大的园林,种出来的桑树是彩色的,有金黄,有桃红,有湖蓝,有玫瑰紫,有鸭蛋白,有苹果绿……我的蚕每条起码重半斤,它们一顿能吃5公斤彩色桑叶,10天就可以上山结茧。吃什么桑叶的蚕,结什么颜色的茧。还有吃混合桑叶的,结出茧叫‘梦幻组合’色,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色彩。我把这些茧子送到我自己的工厂里,抽出蚕丝,织成丝绸。你们听着,下面才是我最想做的:我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时装设计师,我设计的时装只用我自己的丝绸制作,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人来跟我竞争。我的模特都是超一流的,她们以能够做我的模特而自豪。每年好莱坞举办奥斯卡奖的授奖仪式时,我的办公室可忙了,因为预订时装的申请信一张接一张传真过来,秘书直喊太累了,眼睛都看花了,我只好给她发奖金。有一架飞机就停在我的办公室外面,专等着运送时装到好莱坞。当然这钱由影星们出,谁让她们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漂亮呢?”

    卉紫忍住笑问:“你赚钱了吗?”

    金铃一脸愁苦:“是啊,我怎么就一不小心赚了大钱呢?弄得秘书老要来问我:钱太多了,房子里装不下了,要不要从阳台上扔下去一些?”

    卉紫绷住脸说:“你不该把现钞放在办公室里,应该买一辆运钞车,专门替你往银行运钱。”

    “如果银行嫌我的钱太多,金库装不下,怎么办呢?”

    “好办,分送到各家银行,每家送一车。”

    金铃想了想说:“还是太麻烦。我想最好是全部捐给希望工程。”

    卉紫说:“也好,免得惹别人想坏主意。”

    金亦鸣忍不住叫起来:“行了,早饭还没着落呢!金铃帮爸爸做点事,去买几根油条。”

    金铃说:“真是的!爸爸这人太不浪漫,怎么会一下子想到了油条呢?扫兴!”

    金亦鸣说:“我是怕你梦做得太美,等一会儿做习题又错误百出。”

    金铃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

    等她拿了钱下楼去买油条,卉紫对金亦鸣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有点怪?金铃的数学成绩上得太快了,坐火箭都没这么快的。”

    金亦鸣想了想,也承认是有些快了。但是他又认为这是“功到自然成”,金铃这些年一直屈居人后,也该有个“一鸣惊人”的时候。

    “她笨吗?她一点也不笨。从前考不到好成绩是她学习没开窍,玩心太重。女孩子就是这样,说懂事就懂事。你呀,以后可以少操点心。”金亦鸣说。

    卉紫却没有金亦鸣这么乐观。做妈妈的天生是个操心的命,孩子成绩不好要操心,孩子成绩好又要操心,担心别又是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抄了同学的答案。她准备过一两天要到学校去一趟,找张老师问问金铃的情况。

    邢老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几张外国语学校的历届入学考卷,拿到张灵灵家的补习班上给大家做。金铃做完了回家,眉飞色舞地告诉卉紫得了最高分:82。

    卉紫嘲笑她:“82还能算最高分?”

    金铃马上惊呼:“好难噢!你简直不知道有多难!不信我出道题你试试:写出10个以‘一’字开头的成语。记住,是成语,说得出典故的那种,不是随便凑四个字就行。”

    卉紫扳着指头说:“‘一日千里’、‘一毛不拔’、‘一枕黄粱’、‘一诺千金’、‘一钱不值’、‘一鼓作气’、‘一曝十寒’、‘一箭双雕’……”

    卉紫有点卡壳了。平时会那么多“一”字开头的成语,冷不丁要说出10个,就觉得思维阻塞了似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冲不出来。

    “怎么样?不行了吧?”金铃洋洋得意地看妈妈的笑话。

    卉紫猛然又憋出两个:“‘一字千金’、‘一饭千金’。”

    “3个‘千金’了,重复太多,扣分!”金铃叫着。

    “那你呢?你还能说出几个不一样的?”

    “‘一鸣惊人’!‘一败涂地’!”

    卉紫笑起来,承认自己老了,反应不及金铃来得快捷了。这下子她知道了考试要得高分是实在不容易的,首先是你得会,其次是你得在短时间内调动脑子的库存,不能允许有任何空白和遗漏。差之毫厘,就与你期盼中的100分失之交臂了。

    她心里想,要求孩子总得100分真是不科学的事。

    有一天下午她在杂志社里开会,余老太没完没了地讲下一期的组稿任务、版面安排、要拉的广告等等事情,等散会后一看钟,已经6点了。卉紫对余老太说:“我得走了,女儿身上没带钥匙,放学进不了家门。”

    余老太赶快拉住她:“还有件事,封面人物照片……”

    卉紫没好气地回她一句:“用你自己的吧。”

    余老太摇着头对另外的人说:“赵卉紫有没有到更年期?怎么这些日子情绪一直不太对?”

    卉紫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懒得回答。她急匆匆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骑上去就往家里猛踩。回家晚了可不是玩的,金铃每天晚饭后都有一大堆作业要做:一张要求背熟的外语词组表;一张语文综合卷,加几个单元的词语解释;一张数学卷,也许另加一张口算题,或是一张应用题。弄不好语文再加一篇作文,那就更惨,金铃的眼睛会熬得像兔眼,上下眼皮打架,使劲揉都没法揉开。卉紫特地为她准备了一堆眼药水,必要时靠药物刺激。

    过了6点钟,路上的人流已经不算太拥挤了。卉紫在离家很近的路口发现金铃的同学李小娟,那孩子背着站在路边上,头仰得老高,不知道在干什么。卉紫骑近了才发现,树上正有一只黄绿色的毛毛虫顺着一根细细的长丝吊下来,悠悠荡荡,十分闲适的样子。

    卉紫跳下车,对李小娟说:“别动它,毛毛虫蜇人很厉害的。”

    李小娟回过头,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阿姨我知道,我看它是为了写一篇观察日记。今天老师在班上读了金铃写蚕宝宝的一篇,写得真好。”

    卉紫心里很高兴。有人赞扬自己的女儿,做母亲的当然开心。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李小娟是跟金铃一块儿参加数学补课的,就问她:“金铃回家了吗?”

    李小娟说:“早回了。我今天晚了是因为值日。”

    卉紫惊讶地问:“张老师不是每天都留你们补课吗?”

    李小娟比她更惊讶:“张老师?没有啊,他从来没留我们补课。”

    卉紫心里说:坏了,问题大了,金铃每天放学后不是在学校里呆着的。她顾不得跟李小娟再说什么,掉转车头又往学校里骑。

    此时已经6点半钟,学校的操场和游乐场里都空无一人。夕阳的余辉照在教学楼上,紧闭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团团金色的光。卉紫慌慌张张冲进楼内,看见校长制作的那座“倒计时钟”正显示出“36天”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卉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一楼、二楼、三楼全部都是寂静无声,只有四楼六年级教室里还有一些人在写作业,有两个老师“镇山塔”一般端坐在讲台边不动,等着学生们做完题目轮番送上去检查,合格的就挥挥手放走。

    卉紫扒着窗台往里面看看,两个教室里都没有金铃班上的同学。

    一个老师见她在门外探头探脑,就走出来问她找谁,卉紫问见没见一班的张老师,那老师笑笑说:“他妻子快生小孩了,他还能不回家?”

    卉紫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浑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金铃每天放学之后到哪儿去了呢?她为什么要对家里说谎呢?难道干什么坏事了吗?

    越想越可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等卉紫气急败坏回到家里的时候,金亦鸣已经回来了,正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淘米煮饭。金铃站在水池边对爸爸指手画脚,书包还背在肩上,看样子也是刚刚到家。父女俩有说有笑十分轻松。

    卉紫喝道:“金铃你过来!”

    金亦鸣和金铃的两颗脑袋同时从厨房里探出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金铃见妈妈脸色严峻,不敢违抗,磨磨蹭蹭地从厨房里走出来问:“有事吗?”

    卉紫连珠炮般地发出问题:“今天是几点钟放学的?放学后你有没有立刻回家?你到哪儿去玩了?你每天都到哪儿去玩?”一抬头看见金亦鸣跟出了厨房,卉紫就更加生气:“管管你的女儿吧!问问她每天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金亦鸣很有点摸不着头脑:“干什么了?不是老师给她补课了吗?”

    “金铃你自己说,是老师补课了吗?”

    金铃倔强地抬起头:“是的,是老师给我补课了!”

    “可我今天去了学校,张老师很早就回家了。我还碰到了李小娟,李小娟说从来没有补课这回事。你怎么解释?”

    金铃低下头,不吭声。

    卉紫很痛心地说:“你实在想玩,可以告诉妈妈,我不是绝对禁止你有自己的时间,可你不该编出谎来……”

    金铃忽然打断卉紫的话:“我没有说谎!真的!如果不是补课,我的数学成绩怎么会提高了呢?”

    金亦鸣赶紧附和:“是啊是啊,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现实。”

    “不排除其中有别的原因。”卉紫说着,狠狠瞪了金亦鸣一眼,因为他对此时她所做的教育工作没有配合默契。

    金铃十分伤心地说:“妈妈不相信我。妈妈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连我考了好成绩都不肯相信。”

    卉紫发现金铃眼圈已经有点发红,一时竟不知道信好还是不信好。她茫然地说:“可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呢?你放学后到底去了哪儿?”

    金铃恳求地说:“妈妈,请允许我有一个秘密,行吗?你们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应该有。反正我肯定没干什么坏事。”

    金亦鸣满脸是笑地打圆场:“好了,妈妈就同意了吧,金铃的确有这个权利。以后适当的时候,金铃自己会告诉妈妈的,金铃,对吗?”

    金铃说:“我保证。”

二十四、妈妈当了侦探

    蚕宝宝全部结出了茧子,有一颗淡黄色的,一颗金黄色的,一颗橘黄色的,其余都是雪白的。有的是标标准准的椭圆;有的两头鼓中间细,像一颗花生;有的却像鸡蛋,一头小点儿,一头大点儿。拿一颗握在手里摇摇,茧壳是硬硬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啷啷”发响。卉紫告诉金铃说,发响的东西就是蚕蛹,用油炸了能吃,营养价值很高的,外面饭店里就有这道菜。

    金铃很不忍地说:“可它们还是活的呀!真残忍!”

    金铃用一个塑料袋把蚕茧盛了,放进书包里去。卉紫问她干什么,她说要带给一个人看。

    “你可别在上课的时候摸它,当心老师没收了你的。”

    金铃大大咧咧地说:“我连这一点自制能力都没有吗?”

    卉紫好笑地想:要有才怪。

    上班时,卉紫接到了馨兰的一个电话。馨兰告诉她说,外国语学校今年要扩招一个收费班,每个学生收4万块钱,已经有不少家长去登记了,她问要不要帮金铃也登记一个?

    卉紫很吃惊地问:“怎么要收4万?去年不是才两万五吗?”

    馨兰就笑:“去年的黄历今年能翻吗?物价也是在年年涨的呀!”

    馨兰俨然成了外国语学校的一员。

    卉紫想,两万五还能挣扎着凑出来,4万就太可怕了,交了学费,一家人还要不要过日子?再说以后金铃上高中呢?上大学呢?都要这么交费,把她和金亦鸣扒光了皮熬油也不够。

    卉紫说:“算了,她能考上更好,考不上是她自己没福气,谁让她生在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家的呢?”

    馨兰叫着:“咦呀,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赌咒发誓的……”

    “那是前些日子。现在我的雄心壮志已经烟消云散,一切从现实出发。”

    余老太听见了卉紫打的这个电话,赞许说:“我看你这回心态不错。干吗要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呢?普通中学就不是人读的了?”

    卉紫叹着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脸上不免就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气。

    傍晚下班,卉紫没有直接回家,顺道拐进菜场买菜。正低头跟一个鱼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眼角里忽然瞥见一个胖乎乎的跳跳蹦蹦的身影。卉紫赶快抬头,大喝一声:“金铃!”

    金铃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妈妈,一下子愣住了。她肩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拎的正是那袋蚕茧,满脸欢喜的笑容非常尴尬地凝固在脸上。

    卉紫说:“放学不回家做作业,跑这儿来了!”

    金铃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卉紫厉声说:“可别告诉我老师留你补课!难道你们老师的家搬到了菜场?”

    金铃将嘴一咧,努力做出一个讨好的笑:“我没有说老师家住这儿啊!你瞧,是同学……我们有个课外小组……”她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伸手往前一指:“妈妈快看!到了一卡车西红柿!”

    卉紫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一卡车西红柿在卸货,四周已经闹哄哄围满了想买的人。这是公家菜场运来做调剂的时鲜菜,价格比小贩的要公道许多,卉紫能碰上是运气好。

    卉紫跟着人群走了几步,才想起金铃。回头找她时,哪里还有影子!原来小东西用的是“金蝉脱壳”计。卉紫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卉紫买了菜回家,又拣又洗,忙得差不多了,金铃才回来。金铃回来前是准备妈妈要发火的,所以她事先用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大的字:“说话算话!”人没进门,先把这张纸用根小棍子挑着送进去,差点儿捅到卉紫脸上。

    卉紫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怕我问你放学去哪儿了吗?我不问就是了。”

    金铃收了纸和棍子,缩头缩脑地进门,也不敢嚷嚷肚子饿了,更不敢钻进厨房追问卉紫今天吃什么,一脚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声不响地打开书包做作业。

    卉紫见金铃这样,又觉得女儿还是挺识相的,想说几句也说不出来了,一个人在厨房里闷闷地烧饭做菜。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一声不响,各有各的心思。金铃祈祷的是妈妈千万不要逼她说出秘密,她不能违背对孙奶奶的许诺。卉紫盘算的是一定要想办法弄个究竟,金铃放学到底去了哪儿?耽误学习还是小事,万一被坏人骗了,可不是要让做母亲的痛悔终生?毕竟她是个12岁的女孩子,又长得珠圆玉润、人见人爱的。

    只有金亦鸣没有察觉饭桌上的沉闷,他今天的情绪非常激动,因为公安局来人抓走了他们系里的一名研究生,原因是研究生在一家商店里偷窃电脑,被人发现后居然丧心病狂杀死了一个目击者。

    “教训啊,教训啊!”金亦鸣用眼睛看着金铃,“这个研究生学习一向出色,考进我们系的时候总分是第一名!瞧瞧,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说他母亲接到消息后当时就昏过去了。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培养一个人多不容易,思想一犯邪就把自己毁了,把他的家庭也毁了!可见学习成绩如何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懂得怎么做人。”

    卉紫脸白白的。金亦鸣的话更增添了她的担忧,使她不能不撕毁前约,下决心侦察出金铃的“秘密”。她用眼睛偷偷去看金铃,金铃也偷偷地看她呢,两个人目光一接触,赶快分开,装作没事人一样。

    第二天卉紫赶在5点钟之前就下班回家,菜也不买了,直接把车子骑到了新华街小学门口,隐蔽到了一片树阴之下,和一些等着接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们站到了一起。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站得无聊,主动找她说话:“孩子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家里没有老人帮忙照应吗?”

    卉紫嗯嗯啊啊地含糊其辞。老太太就自言自语嘀咕,说些孩子放学太晚、作业太多之类的话。

    校门内有一群群孩子出来了,都是些低年级学生,规规矩矩排着队,过了马路之后便扬手跟护送的老师再见。老太太接到了孙子,立刻替小孙子拿过书包,又递一根火腿肠在孩子手上,祖孙两个搀着手走回去。

    半小时之后是中年级的孩子们。这一群可没有刚才的孩子那么守规守矩了,一个个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走路浑身都动,脑袋不住地转前转后交换有趣的新闻,再就是把路上的石子当皮球踢来踢去。一旁的老师上一天课都累得够呛,这会儿便懒得再管,只看着他们别冲上马路就行。

    6点之后,才开始有六年级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他们没有整队,而是按照自习课完成作业的情况,完成快的先走,完成慢的后走。那校门就像一只钢筋水泥雕成的大嘴,一会儿吐出来两个,一会儿吐出来两个,怎么也不肯痛痛快快地吐一次。

    卉紫把自己隐在一棵梧桐树后,不让金铃一出校门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她看见金铃的班长胡梅第一个出来,然后是刘娅如,然后是总被金铃忿忿不平地提在嘴边的那个男孩倪志伟。再接着大门就吐出了小胖子金铃,她是跟好朋友杨小丽手拉手走在一块儿的。卉紫**地想:还算好,看来她作业做得不慢。

    两个女孩子在校门外分手,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金铃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走得飞快,仿佛要去赶赴一个很重要的约会而又时间不多了。卉紫推车在后面跟着,与金铃斜隔着一条马路。

    金铃从菜场旁边的巷子进去,沿路只飞快地光顾了一下卖日本卡通画书的小摊子,就熟门熟路地拐进另一条巷子,走了约摸20米远,停在一个很旧的铁栅门外,伸手按门铃。卉紫立在巷口,借一个带雨篷的报摊做掩护,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疏忽。

    片刻,铁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知道跟金铃说了句什么,金铃笑得仰起了圆鼓鼓的脸。她几乎是跳着蹦着走进门内。

    卉紫很着急,从她站立的角度只能看见门外的金铃,看不见开门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卉紫是下了大决心要弄清情况的,所以一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让金铃发现,把手里扶着的自行车往报摊上一靠,说:“麻烦看一看。”抬腿就往巷子里奔。围着报摊买报的人见卉紫一个40来岁的女人突然间急得像救火的样子,纷纷抬了头看她跑。有人还关切地问:“她的钱包被人扒了吗?”更有好心的人顾不得多问,撒腿跟着她就跑,一副见义勇为要帮她追回钱包的架势。卉紫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没事,我跑步练身体呢。”跟着她跑的人这才止步,摆出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

    这一耽搁,卉紫赶到铁门外面的时候,金铃和那个开门人已经亲密地搀扶着上了小楼门口的台阶。卉紫惊讶地发现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背影,老人因为腿脚不灵便拄着一根拐棍。

    这背影好熟!卉紫在心里费力地想。这是谁?金铃怎么会跟她认识,又天天放学后到这里来消磨一段时间?消磨时间的结果,金铃的功课非但没有耽误,还一天天有了进步!奇怪奇怪……

    卉紫走回报摊取她的自行车。摊主手一伸说:“2毛钱。”

    卉紫莫名其妙:“什么2毛钱?”

    “我帮你看自行车,你可不是要付2毛钱吗?”摊主振振有词。

    卉紫心里有事,懒得多说,掏出两个硬币扔到摊子上,推了车就走。走了一半的路她才想起:我的天哪!这老太太不是早先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孙淑云吗?去年“三八”妇女节杂志社搞了一次妇女界人士大联欢,孙淑云还被余老太用小车接到会场上坐了坐。听说孙老师继承过什么人的遗产。天哪天哪!我怎么居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卉紫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自行车也忘了骑,就那么一路推着回到家。在楼道口碰上先她一步进门的金亦鸣,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不得了,不得了……”

    金亦鸣也跟着慌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卉紫就站在楼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金亦鸣。金亦鸣松了一口气:“你以后遇事沉住气好不好?幸亏我没有心脏病。”

    卉紫惊讶地说:“你让我沉住气?这可是发生在金铃身上的事啊!”

    “总之,只要不是金铃遭人绑架,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卉紫不计较金亦鸣的态度,一面跟着他往楼上爬,一面气喘吁吁告诉他,孙淑云可不是一般的特级教师,全国都很有名的,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孙老师的名字了。孙老师创立过一个什么数学教学法,具体是什么她搞不清楚,总之是很了不起的。

    “你想想,每天给金铃补课的原来是她!我的天,金亦鸣你想想!”

    金亦鸣站在房门口,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这事情是有点奇怪。也许孙老师家的孩子跟金铃是同学?是好朋友?孙老师顺便帮金铃一个忙?”

    卉紫说:“我得问问清楚。”

    金亦鸣连忙说:“千万别问。金铃既然把事情视为一个秘密,对我们守口如瓶,你还是遵从孩子的意愿为好。”

    卉紫哪里能忍得住呢?金铃一回家,她就笑眯眯地围着金铃团团直转,问女儿渴不渴,又问她饿不饿,还问学习累不累。金铃被她问得害怕起来,跑到房间里对金亦鸣说:“妈妈今天有没有吃错什么药?”

    金亦鸣责备她:“别乱说!妈妈好好的,干吗吃药?”

    金铃认真地说:“我听人说,吃药吃错了会产生幻觉,行为古怪。”

    金亦鸣扑哧笑出来,让金铃觉得爸爸也有点神经兮兮。

    晚上金铃做作业,卉紫找个借口坐到她旁边,轻言细语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脑子里很有条理?”

    金铃说:“是啊。”

    “计算不容易出错了?”

    金铃点头。

    “每次做难题,都有个声音在提醒你该怎么做?”

    金铃警惕起来,皱了眉头看着妈妈:“你什么意思?”

    卉紫笑笑:“没什么。我是说……你要珍惜……这是不容易……真的。”

    “妈妈!”金铃很严肃地叫了一声。

    卉紫知道自己再说下去难保不漏出“孙老师”这几个字,于是慌慌忙忙逃出金铃的房间。

    做人一向认真的卉紫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想到孙老师对金铃的帮助,心里就激动,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在金铃考试前夕的最具权威性的指点?金铃的成绩立竿见影地有了提高,卉紫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卉紫跟金亦鸣商量,要登门拜望孙老师一次,当面表示谢意。金亦鸣认为这不太妥当,很可能老人不愿意对外面承认这件事。卉紫反驳他:“这怎么行呢?既然我知道了,再装不知道,就是我的失礼,我可不能做这样无情无义的事。”

    结果卉紫还是执意去了。

    去就不能空手,这是礼节。送什么样的礼品才不至于唐突也不至于俗气,卉紫费了一番心思。先是想买些补品,觉得太一般化了;又改为一套紫砂茶具,还是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一套字体较大的《金庸全集》。老年人闲来无事,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应该合适。

    卉紫是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按响铁栅门的门铃的,自然有故意避开金铃的意思。老人拄着拐棍来开了门,把卉紫当成了街道医院随访老年人的医生,连连声明她身体很好,不必检查。卉紫忍住笑说:“我不是医生,我是金铃的妈妈。”

    老人的眼睛眯起来,不高兴地望着卉紫:“她把补课的事告诉你了?”

    卉紫连忙坦白了自己跟踪金铃的经过。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个约定,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补课就立即停止。所以,你最好告诉金铃不要再来了。”

    卉紫大惊,一身冷汗都急了出来,连声问老人这是为什么。老人说,也不为什么,她只不过忌讳成年人插入她和孩子的世界。

    “那我立刻就走,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已经知道了。”老人很固执地说,“我和金铃的游戏方式被你打破了,再做下去就没什么意思。”

    “金铃的数学成绩刚有起色……”

    老人摆摆手:“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什么也没有帮她。我只是让她对自己有了信心,让她明白她可以做得一条不错。她做作业,我坐在旁边看着,如此而已。”

    “她信任你……”

    “她也可以信任你,不是吗?”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很想要好。可惜我们的游戏要中止了。”

    “不能再……”

    “不,我不能。我从来不收回我说过的话。”

    卉紫望着老太太固执的面容,心里懊悔得简直要把自己吃下去。

    带去的《金庸全集》,老人当然拒不肯受,只答应借着看看,看完还让金铃拿走。“我值不到这套书的钱。”她对卉紫这么说。

    金铃当天傍晚再去时,果然就被拒之门外。孙奶奶只同意她以后每星期天去一次,帮助给花园除草移苗什么的。金铃回家气得宣布绝食,可惜只坚持了2个小时。面对妈妈真诚的道歉,心软的金铃无论如何都要给予原谅。

    好的是数学成绩一直平稳上升,进入了班上前10名。也许星期天的拜访始终是金铃的学习动力,她不想使喜欢她的孙奶奶失望吧?

二十五、最后一个儿童节

    5月31日的下午5点钟,邢老师收齐了有关古诗赏析的最后一张测验卷。她将杂乱的卷页在讲台上堆放整齐,装进一只蓝色尼龙包里。课堂里嗡嗡的一片人声,像春天里无数蜜蜂在花间喧闹。有人下位还同学的橡皮钢笔什么的,有人用劲地伸着懒腰,吐出长气。用功的学生,比如胡梅,则不声不响把脑袋埋在座位下翻看语文参考书,希望立即知道自己刚才的答案是否正确,有没有写错别字。

    金铃抓紧时间拿出数学练习本做作业。倒不是她有多么用功,实在因为她很想看最近电视里放的一个美国系列喜剧片《成长的烦恼》。妈妈坚持说这片子金铃早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看过一遍了,可是金铃一点印象没有,所以她每天都心痒痒地想看。片子在晚上8点到8点半之间播出,到时候金铃只要做出一副困倦的样子,走到客厅里说:“今天的作业已经全部做完了,我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你们布置的作业吗?”妈妈基本上是无话可说的。即使妈妈不同意,爸爸也会同意,爸爸会帮着金铃恳求妈妈,结果当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尚海捅捅金铃的胳膊:“这么抓紧?你不合算的!反正你妈也不会让你闲着,学校作业做完了还得做家里的,倒不如慢点做好。”

    金铃有点生气地把作业本送到尚海面前:“看看,被你一碰,划出这么长的墨水杠,我还得重写。”

    尚海就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笑。

    邢老师收好了试卷之后,用粉笔擦轻轻地敲着讲台:“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

    也许因为邢老师强调了“重要”两个字的原因,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了。于胖儿的反应比较迟钝,还侧着身子跟后面的李林说话,胡梅伸手过去推他。于胖儿猛一回头,见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吓得一吐舌头,慌忙转过身坐得端端正正。

    邢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对教室里每个同学都点了一圈:“有谁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同学们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邢老师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你们最喜欢的日子,都忘了吗?”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欢呼起来,拍手跺脚,热闹非凡。

    金铃想:可真是的,每天不是测验就是考试,差点儿把自己的节日忘了。

    尚海附在她的耳朵边轻声说:“我没忘,可我没好意思说,怕邢老师怪我贪玩。真的!”

    金铃不屑地看他一眼:“算了吧,你就会马后炮。”

    邢老师又一次拍手,让大家安静:“明年这时候你们都是中学生,中学是不给儿童节放假的,所以,实际上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过‘六一’儿童节。”

    邢老师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伤感,轻轻抿了抿嘴。全班同学一动不动,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肃穆和庄重。李小娟的眼睛开始发红。于胖儿则把嘴张得大大的,一副吃惊和茫然的模样。

    “最后一个儿童节,我们应该把它作为告别童年的日子,要过得有意义,令自己一生难忘……”

    倪志伟在下面大声插话:“老师,我们再搞一次联欢会吧!”

    马上有人反对:“绝对来不及!现在已经快6点钟,商店都要关门了,再说也没法准备节目。”

    尚海跟着嘀咕一句:“对,晚上还有数学和英语作业,10点钟都做不完。”

    金铃站起来说:“干吗要那么庸俗,不是吃就是玩?我们可以开个有意义的主题班会,大家在一起谈谈理想志愿什么的,也许写作文还能用上。”

    邢老师马上肯定:“很好,是个好主意。或许我们还应该照些相片?将来同学聚会的时候,或者我们大家老了的时候,翻开相册看看,原来我们也曾经有过童年!多有意思。”

    倪志伟把手臂几乎举到了天花板:“我带相机!我家里有两个相机,照相我也会!”

    “好,那就请倪志伟同学带相机。”邢老师点点头。

    金铃一回家,马上钻到卉紫的房间里翻衣橱,把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拖出来了,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

    卉紫听见响动,跟着到房间里来。她跨进房门就大叫一声:“我的天!”紧赶两步上去抓住金铃的手:“你乱翻什么?房间里像不像进了窃贼?”

    金铃问她:“我那件粉红色的裙子呢?”

    “哪件?”

    “领口有花边的那件。”

    卉紫哦了一声:“那件啊!我得找找,不知道放哪儿了。可你不能穿裙子,你太胖,裙子会暴露你的缺点。”

    金铃固执地坚持:“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惊讶地看着金铃,这孩子怎么啦?以前从来没有讲究过穿衣打扮啊?片刻之后她才想到什么,拍拍脑袋:“对了,明天是‘六一’儿童节。”

    卉紫开始爬高落低地在衣橱中为金铃找那条裙子。找到之后发现被压得很皱,又拿出熨斗熨平,喊金铃过来说:“试试吧。”

    金铃一试,裙子小了,腰里的拉链拉不上。卉紫说:“瞧,我说不合适。”金铃咬住嘴唇,有点要哭的样子,抱着裙子不肯放:“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女儿的心思,就动手把拉链拆开,在裙腰上做了一番修改,使它变得宽大了一些。为掩盖修补的痕迹,她又将自己的一条白纱巾缝到裙子领口上,胸前松松地系一个白蝴蝶结,背后纱巾拖下去的一角正好遮住拉链。金铃在镜子里看了又看,非常满意。

    第二天到学校,金铃发现全班同学不约而同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女孩子一律是裙子,男孩子都是西装短裤配很正规的衬衫,红领巾系得端端正正。就连很少修饰打扮的邢老师,这天也穿了一套新买的碎花套裙,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黑板上的美术字是邢老师特地请美术老师来帮忙写上去的。“最后的儿童节”,用的是海水一样深蓝的粉笔,很有劲的字体透出一种沧桑的意味。

    邢老师微笑着说:“我们今天最好谈点儿心里话,大家都像朋友一样,很随意地把自己最想说的愿望说出来。千万别像从前那样说一些场面上的豪言壮语。”

    从来不举手发言的李林忽然站起来,涨红了面孔问:“我要是说了心里的想法,你不会留我站办公室吗?”

    全班一阵哄笑。邢老师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笑忍住,认真回答:“不会。我说过了,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是可以随便谈的。”

    李林的样子很激动,他张着嘴,一下子又说不出话,就用劲憋住气,把一张脸都憋得发紫了。正在大家替他着急担心的时候,他猛然放出一炮:“我想发明一种很特殊的遥控器,由我们同学来控制校长和老师。”全班同学目瞪口呆时,他跟着再补充一句:“只控制校长和教师,别的什么都不控制。”

    有半天时间,教室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点发白,他们被李林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惊呆了。尚海咧了咧嘴,有点想笑,最终那笑纹还是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种似哭似笑的窘迫。金铃不想笑,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手心里潮潮地渗出冷汗。

    片刻之后,邢老师第一个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问:“李林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恨学校吗?”

    李林点点头:“因为我现在被校长和教师控制住了。我每天6点钟就起床了,那时候我爸我妈还睡得香呢。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做作业,连星期天也是。星期天我爸给我请了家教,要补数学、英语和语文三门功课。我只要一摸游戏机,我妈就叫:考试都不及格,还想打游戏机啊?可我就是不能考及格,班上的同学学习都太好了,一个比一个好,我恨那些学习好的人。”

    他用眼睛向胡梅和刘娅如望过去,两个女孩子慌忙低下脑袋。

    尚海小声赞叹:“太解气了!”

    金铃瞪尚海一眼,尚海也回瞪金铃一眼,仿佛说:“不对吗?”

    金铃附着尚海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别打岔?”

    李林继续说:“我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发明了一种神奇的遥控器,校长教师全部听我们学生指挥。”

    李小娟下意识地缩一缩脑袋,小声惊呼:“妈呀!”

    李林说:“我醒来一想,这真是好极了。要考试了,我们一按遥控器,校长和教师就带我们去春游、秋游、野营、玩打仗的游戏。作业太多了,我们一按,校长和教师就把题目带回去自己做了。我们只控制学校,我保证!”

    “那家长怎么办?”尚海突然问。

    李林一愣,想了想说:“那……也控制起来吧。”

    男孩子开始兴奋,跺脚,吹口哨,做各种各样的手势。

    邢老师问:“是不是你们都赞成李林的想法?”

    有人高叫:“对!”

    “有多少人赞成呢?举手让我看看。”

    教室里一大半的男孩子都举了手。杨小丽略略犹豫一下,也把手低低地举了一半。她拿不定主意,用眼睛去看金铃,金铃便隔着两排座位对她竖竖大拇指。

    邢老师夸张地叹着气:“我很遗憾,有这么多人不喜欢考试、做作业,我做班主任的失败了。”

    尚海有点于心不忍地插嘴说:“这不能怪你,你是被校长要求这么做的。”

    “可校长又是被谁要求的呢?”倪志伟自作聪明地望着大家。

    邢老师摆摆手:“这问题太重大,也太严肃,今天讨论不合适。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吧。还有谁想说?”

    于胖儿慢吞吞地站起来。“我跟李林的想法不一样。”他说,“我不想控制学校,这是要出问题的。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好心的神仙,他允许我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让自己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全班女生不约而同地大笑,张灵灵甚至笑得趴倒在桌上,差点儿把桌子弄翻。

    于胖儿的“铁哥们”钱小钢替朋友不服气,责备女生们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难道你们不希望自己有钱?”

    “不是……”张灵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于胖儿……于胖儿那样子……趿拉着鞋……他上课还吃东西……他像个……像个有钱人吗?”

    这回连男生们也忍俊不禁,偷偷把头埋下去笑起来。于胖儿总是在上课铃打响时趿着鞋奔进教室的狼狈样,的确跟电视里风度翩翩的大亨形象相差太远。

    钱小钢很气愤地使用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笑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等于胖儿以后真的有钱了,把你们这些女生一个个气死!”

    于胖儿说:“我有钱了以后别的什么都不做,专门造学校。”

    邢老师表扬他:“不错,教育是立国之本,希望工程就希望大家捐助。”

    于胖儿摇摇头:“我的学校跟希望工程不是一回事,我是专门用来对付大人的。请大人到学校里上课,做作业,考试,题目要出得很难很难,考及格了才可以出校门。”

    现在是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了,东倒西歪的,前仰后合的,揉肚子的,擦眼泪的,笑倒在别人身上的,简直是“笑”态百出。

    于胖儿茫然地看着大家:“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们有人喜欢上学?你们不愿意让大人们也尝尝上学的滋味?”

    刘娅如说:“大人也是上过学的!”

    胡梅嘀咕道:“不上学?不上学那从哪儿学到知识呢?”

    金铃站起来说:“我有个好主意,我希望将来能发明‘时光机’,真正可以使用的那种。把开关往左一按,人就到了老年,天天退休在家里,养鸟、种花、看小说、打扑克,什么考试啊,竞争啊,勾心斗角啊,发财不发财啊,统统都不用去想了,怎么轻松怎么过。把开关往右一按,人又到了婴儿时期。从婴儿到幼儿园大班都不错,有爸爸妈妈抱着亲着,爱哭就哭爱笑就笑,天天都可以逛动物园,看动画片,吃巧克力……”

    邢老师笑着问一句:“那么,你所享用的社会财富由谁来创造呢?”

    金铃叹着气说:“我也在这样想呢。也许我们只能偶尔用一次时光机,比如马上升学考试时。把灾难躲过去,然后还回到现实。”

    邢老师收起笑脸,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们,我本来以为今天的交谈会很轻松,因为大家可以随意放开心思。没想到所有的话题都这么沉重,使你们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伤心了,我很抱歉。”

    金铃幽默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习惯了。”

    邢老师追问:“习惯了什么?”

    “上课,做作业,考试,成绩不好被老师批评、家长责骂,成绩好的时候稍微高兴几天……就这些。”金铃的语气相当平淡。

    邢老师还想说几句,端正一下孩子们的思想,可是她站了半天,嘴唇嗫嚅了几次,终于又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该懂的他们都懂,他们的想法甚至比老师还要丰富复杂。将来只有指望他们从生活这部大书中得到更多的教益。那时候他们会回过头来感谢学校,感谢教育,会对今天说的这些稚嫩偏激的言语后悔不已。

    于是她摆摆手说:“班会到此为止吧,要是耽误了复习,校长有意见,你们的家长也会有意见。下面我们抓紧时间照相。倪志伟,你的相机呢?”

    倪志伟马上把一只日本产的“傻瓜”相机举起来:“在这儿呢!”

    邢老师说:“那好,我们到下面草坪上排队。”

    一个班的学生蜂拥而出,从四楼下到一楼,一路发现各个班都在搞庆祝“六一”的活动,有唱的,有跳的,还有搽了胭脂口红翘着嘴唇走来走去的爱美的小女孩子。低年级学生每人都领到了食品厂来做推销广告的包装漂亮的零食,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白的红的碎屑,模样有点古怪。于胖儿羡慕地嘀咕道:“怎么没有发给毕业班学生品尝的呢?我们才是专家呀!”倪志伟就揶揄他:“顶好将来你到食品厂工作,有你吃够的日子。”

    草坪上太阳很晒,晃得大家睁不开眼睛。等各人按照上体育课的高矮顺序排好,一个个已经汗流满面。张灵灵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

    倪志伟拿出摄影师的架势,几步跳到队伍前面,竖起一根手指说:“眼睛都看我这儿!准备好了吗?”

    邢老师突然喊:“慢!再检查一下你的相机!”

    倪志伟被她一提醒,竟呆在原地不动了。邢老师很着急,问他怎么回事。他苦着脸说:“我忘了带胶卷。”

    一句话说出来,全班热闹了!有笑话他的,有责骂他的,七嘴八舌哄成一片。太阳**辣地照着,给松散的队伍更添了一层躁意。倪志伟这回洋相出得不轻,从额头到脖根通红一片,也不知是臊的还是晒的。

    邢老师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校门外不远就有彩扩店,谁跑得快去买2个彩卷?”

    于胖儿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拿了钱就往外猛跑。那双凉鞋也不知道是嫌大还是搭扣太松的缘故,依然是趿拉在脚上,跑起来直响。

    这边等着的同学因为无所事事,排好的队伍很快又散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围着说闲话。娇气一点的女生,比如刘娅如、张灵灵,见缝插针地躲到了草坪处的树阴下。那树其实极小,树冠的阴影不过磨盘那么大,也就是心里头觉得凉快了一些罢了。

    尚海半弯了腰正傻愣愣地盯着杨小丽的裙子后面看。金铃走过去揪起他来,威吓他说:“偷看女生,我给你报告老师去。”

    尚海摆摆手,很神秘地对金铃说:“你看她裙子后面看见了吗?”

    金铃大惑不解地问:“没什么呀!”

    尚海着了急:“还没什么!有一块血迹!你瞧,看见了吧?”

    金铃看见了,血迹还很新鲜,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块。好在杨小丽穿的是一条白底紫花的裙子,不留意的话不会发现。

    “你说会是什么?是不是她刚才坐在草地上的时候压死了一只田鼠什么的?要不,有小流氓对她动了刀子?可她应该有感觉才对呀……”

    尚海拧着眉毛,拿出一副大侦探的派头,自言自语地推理和判断。

    金铃不能容忍男生对她的好朋友品头论足,狠狠地瞪了尚海一眼,走过去在杨小丽耳边说了几句话。杨小丽慌忙伸手到裙子后面去摸。这一摸,她吓得大哭起来,因为她摸到了满手鲜血,五个指头都黏乎乎的。她举着那只血糊糊的手,手掌上像是长出了五根小红萝卜,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邢老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把杨小丽前后一看,马上说:“跟我走。”慌慌张张拉着杨小丽到她的宿舍去。一草坪的同学都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金铃心里好奇,犹豫了一下,仗着是杨小丽的好朋友,便脸老皮厚地跟了过去,活像条傻乎乎的尾巴。

    邢老师回头问她:“金铃你跟着干什么?”

    金铃说:“我怕她出事。她到底怎么啦?”

    邢老师哭笑不得地说:“她来例假了。”

    金铃不敢再问,一路走,一路都在琢磨“例假”这两个字。毕竟也是快12岁的女孩子了,心里有那么点明白,又不能全明白,在似明白非明白之间,越发感觉事情的神秘和新鲜。

    邢老师打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先拿出自己的内裤和一条深色裙子,又从衣箱里翻出一包卫生巾。邢老师问杨小丽:“你妈妈给你讲过这类的事吗?”杨小丽摇头。邢老师说:“她应该讲一讲。”邢老师就拆开卫生巾的外包装,详细地告诉杨小丽如何使用它。

    杨小丽脸色煞白,因为惊慌和害怕,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邢老师安慰她:“别害怕,没关系的,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一关,迟早都要。你换上我的衣服,把卫生巾用上吧。”

    邢老师怕杨小丽害羞,拉了金铃一把。两个人退出门去,邢老师随手把门带严。

    金铃一声不响地站在邢老师身边,嗅到了她身上那种母亲的气味。这一刻金铃心里忽然涌出许多的**和神圣,为自己目睹了一个女孩子开始走向成熟的过程而自豪。她侧耳细听房间里的声音,转过脸来问邢老师:“老师,我也有一天会这样吗?”

    邢老师笑起来,抬手摸摸她的脸:“当然,你也会。”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

    “因为你年龄还小。你比杨小丽她们小了一岁。”

    金铃有些惆怅,要是那一天她也能碰上邢老师这样的老师就好了。千万不能是个男老师,那样的话可就糟糕透顶。

    门打开了,杨小丽穿着邢老师的深色裙子羞答答地站在她们面前。裙子有点大,松松垮垮的,看上去杨小丽像个少年老成的小妇人。

    “都弄好了?”邢老师轻言细语地问。

    杨小丽垂着眼皮,点点头。

    “好吧,我们还回到草坪上去。胶卷大概也买到了。”

    金铃紧挨着杨小丽走,又把手伸过去,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间摸到对方的手,轻轻握住。她用这样的方法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和安慰。

    胶卷已经买了回来,胡梅也已经把队伍排列好,就等着她们三个。金铃拉着杨小丽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该站的位置上。邢老师微笑着说:“有点小事,已经处理好了。来吧,孩子们,我们一起照相。”

    倪志伟因为出了一回洋相,现在格外卖力,一会儿退后,一会儿往前,执意要寻找到最佳角度,把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框进他的镜框里。为保险起见,他们特意多照了几张。后来胡梅又上楼把校长和几位任课老师都请下来参加。然后,男生单独合影,女生单独合影,各组也分别合了影。因为胶卷还多,全班同学就争着跟邢老师合影一张留念。最后连金铃跟同座尚海都合影了一张。两个人站在一起仍然可笑,金铃像只穿粉红裙子的大白鹅,尚海是伸长脖子神气地站在白鹅翅膀下的小公鸡。

    整个照相过程中,金铃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好朋友杨小丽。她不断地要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看,显得比杨小丽自己还要提心吊胆。杨小丽对她的行为哭笑不得,苦了脸求她:“金铃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让男生都觉得好奇了。”

    金铃说:“好吧好吧,我最后再看一次。”

    她又转到杨小丽身后去看了一次。

    照相结束,邢老师允许大家在草坪附近自由活动一会儿。杨小丽赶紧离开大家往角落里走,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怅惘,又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哀怨。

    金铃追上去说:“杨小丽,你是不是很难受?”

    杨小丽摇头。

    “你疼吗?头昏吗?要不要喝水?”

    杨小丽转过身,面孔通红地说:“别跟着我好不好?我心里烦!”

    金铃吓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杨小丽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她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来例假的人心里都会烦?”

    杨小丽一屁股在低年级玩的跷跷板上了下来,狠狠地看着金铃:“你不懂,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金铃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身边。

    杨小丽继续大声喊:“你不懂你不懂!”忽然她嚎啕大哭,肩膀一抽一抽,泪水糊得一鼻子一脸。“你不懂,金铃,你真的不懂!女孩子来了例假就是大人了,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做大人,懂吗?我整天就是学习,学习,连游戏机都没有痛痛快快玩过一次。我不知道快乐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真的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童年。可我现在一下子又要做大人了。我好不甘心呢,金铃你知道吗?我是为这个心里难过……”杨小丽说。

    金铃坐到杨小丽身边,抚着她的肩膀,心里难受得也想跟着哭。

    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这么过去了。因为杨小丽的事,金铃觉得这一天印象深刻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傍晚回家,爸爸已经难得地早早下了班,正钻在厨房里和妈妈忙乎着什么。一见金铃进门,他笑容满面地叫起来:“啊,儿童节公主驾到!卉紫,快点快点,上菜!”

    像变戏法一样,金亦鸣和卉紫眨眼工夫便把一张小饭桌堆得满满的。满桌都是金铃最爱吃的东西:烧鹅、卤肉、炸猪排、炸土豆条、葱爆牛肉、炒鸡杂……

    金铃惊讶地问:“今天不减肥了?”

    金亦鸣笑呵呵地说:“不减肥,不减肥。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过儿童节,应该庆祝一下,留个纪念。”

    金亦鸣甚至拿出一瓶青岛啤酒,动员金铃也喝几口。卉紫抢过杯子说:“她不能喝,晚上恐怕还有作业。”

    金铃这个晚上偏偏没有作业。可是她不想喝啤酒,不喜欢那种怪怪的味道,宁可喝酸梅粉兑成的饮料。

    饭后爸爸妈妈都送了她礼物。卉紫送的是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深蓝色绸面,很华贵很大人气的那种,只是封底印有她们杂志社的名字。金铃准备明天把这个礼物转送给杨小丽。金铃自己目前还没有什么需要上锁的秘密,书包每天都要被卉紫检查一遍,洗澡的时候卉紫还会钻进浴室帮她擦背,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人,她还想保留什么秘密吗?

    爸爸送的是一支笔杆带墨绿花纹的钢笔,这是爸爸有一次得的奖品。金铃当即旋开笔帽写了几个字,笔画很细。金铃就很喜欢。细钢笔容易使她的字看上去整齐一点。

    卉紫说:“再想一想,关于这个儿童节,还有什么心愿没有了结?”

    金铃马上就说:“还想看一次幸幸。”

    卉紫拍拍脑门:“啊,我差点儿把她忘了,是该看看她去。”

    金亦鸣不同意:“天晚了,幸幸外婆家还在郊外,你们出门我不放心。”

    金铃抬头看妈妈,目光里露出恳求。卉紫想一想,咬咬牙说:“没关系,我们‘打的’。”

    金铃提醒她:“路很远呢。”

    卉紫这回表现得很豪气:“100块够吗?”

    金铃很感动,觉得妈妈到底不是俗人,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够理解她的。

    车费来回花了70多块。幸幸本来都准备睡觉了,金铃母女一下子从天而降似的,把她惊喜得连声叫唤。金铃把自己的一套《格林童话》带来送给了她。金铃很喜欢这套书,她想幸幸也会喜欢。幸幸手抚着书封套说:我还没上小学呢,还不认识书上的字呢。金铃就说,那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上学的是不是?总有一天你会读懂上面的故事的。她又跟幸幸说好,暑假请幸幸到家里来玩,她们还睡一张床。她跟幸幸拉了钩,又跟幸幸的外婆也拉了钩。

    回家的路上,繁星灿烂。从新开的高架路上看下去,城里无数灯光比繁星更亮,数不清的汽车首尾相接,在马路上开成了一条流淌的灯河。金铃幸福地叹着气说:“生活真好啊!我真想快一点长大呢!”

    卉紫坐在金铃旁边暗暗地笑。她想这孩子真是个读文科的料,怎么就随时随地都有这些感慨生出来?

二十六、跑吧,孩子,冲刺吧

    6月28日上午考语文。6月29日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英语。校长生怕有人不够明白,用红纸把这个简单的考试日程表写出来,贴在楼前布告栏里。

    全区小学分作8个考场,新华街小学是其中之一。新华街小学的毕业生就很幸运,用不着提前一天到人家学校里去看考场、看座位。

    27日上午,数学张老师到班上来,特地对他的学生嘱咐了一遍“考试须知”。遇到很难的、做不出来的题目怎么办啦,心慌意乱时怎么办啦,发现考卷有问题怎么办啦,验算时要怎么办啦……凡是从开考到收卷之间分分秒秒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设想到了,并且有针对性地想出了措施,要同学们务必记住。

    “还有一件事。”张老师诡秘地往门外看了一眼,走过去小心把门关上,“还有一件事,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仿佛带点随意的,像是说一个笑话那样的,说起了前几年考试中的“作弊手段”种种。比如说,有的学校让学生统一在卷面上抠一个小洞,因为同一考场的考卷都是装订在同一卷册中的,万一本校老师碰巧改到了这一册试卷,那就“心中有数”了。错的改成对的当然是不可能,但是总能有办法“手下留情”。少扣一分半分,这孩子或许就进了重点中学,这不光是孩子的光荣,也是本校老师的光荣,是学校的光荣。抠小洞也许太暴露,有的学校就用“滴鸟屎”的办法,让每个孩子自带“白雪修正液”,拿到卷子先在卷首滴上一滴“鸟屎”。

    张老师两手一摊:“可惜这些办法都被别人识破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哪能这么容易让你作弊呢?”他又一次窥视窗外,确信无人之后话头一转说:“我们不这么傻,我们有更好的办法。这次全班同学统一用蓝色圆珠笔写。记住,是这种蓝色。”

    他手里高高举起一支透明笔杆的圆珠笔,走下讲台,在每个同学面前展示了一遍。“都记住了吗?要是哪个同学没有,下午立刻去买,学校对面的文具店里就有。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连你们的父母也不要说!切记切记!”他挥动拳头,作一个威吓的姿势。

    全班学生就很兴奋,一个个在座位上把身子扭来扭去,就跟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可是没过几分钟他又急匆匆来了,跨进教室就说:“不行不行,不能那么干。校长说了,这回考试纪律比哪年都严,发现有一个学校作弊,这个学校的分数统统作零分算!我们算了,还是别冒那个险吧。”他挥挥手:“刚才的话只当我没说。”又忿忿不平地哼一声:“我就不信我们班的数学成绩会比别人差!”

    全班一齐哈哈大笑。张老师搔搔头皮,也跟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下午不上学。邢老师宣布了要大家都不再碰书本,完全彻底地休息、放松。金铃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坚决不响应卉紫要她再看一遍书的建议。她曾试图让卉紫答应她打开电视,遭到拒绝后也就不再坚持,自己拿出纸和笔画美人儿,在美人衣服上涂胶水,然后把彩色粉笔碾成粉末吹上去。她自己先大惊小怪地赞美、欣赏,又打电话告诉杨小丽她的这个发明。

    卉紫心里想,还真是个孩子呢,一丁点都不知道忧愁啊!

    外婆从家里特地赶了来,给金铃送来4块米糕和4只在街上买的“嘉兴粽子”。外婆没有骑那辆双人自行车,原因是外公心脏有点不好,不敢劳累。

    卉紫说:“爸心脏不好,你还赶来干什么?”

    外婆说:“我送东西呀!米糕吃了会‘高’,粽子吃了会‘中’,‘高中’、‘高中’嘛!给孩子图个吉利。你小时候考中学,就是吃了糕和粽子才考中的。你忘啦?”

    卉紫说:“我没忘。可现在都已经是电脑时代了!”

    外婆撇撇嘴:“电脑时代又怎么样?”

    卉紫举手投降:“好好好,听你的。”

    外婆的脑子有时候很现代,有时候又很封建,简直就是个奇怪的混合体,跟她越缠越糊涂,所以还是休战为妙。

    外婆走前又一次嘱咐金铃:“记住啊,明早叫你妈妈蒸热了给你吃。”

    金铃很响亮地说:“忘不了!”

    外婆便很满意,认为金铃这回没问题,重点中学跑不了。

    卉紫对金铃说:“看着吧,接下来该是你奶奶敲门了。”

    果然,话音才落,奶奶的大嗓门喊得一楼道人家都能听见:“金铃呢?我给你送猪脑子来了!”

    金铃就和卉紫相视而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奶奶莫名其妙:“笑什么呀?送猪脑子不对吗?吃脑子补脑子,这可是老古话呢!老古话哪句不对?”

    金铃说:“奶奶,没说你不对,只是我吃了猪脑子也和猪一样笨,那可怎么办?”

    奶奶一拍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该买个大鱼头才是!”

    “鱼也不聪明啊。”

    奶奶笑眯眯地在金铃头上轻拍一掌:“小鬼头!拿奶奶闹着玩呢。谁能有我们金铃聪明?别说吃脑子,吃草都能长出个宝来!”

    晚饭时金铃的胃口很好,奶奶送来的猪脑子,她一个人就吃了一半。这东西卉紫本来不知道该怎么烧,还是经金亦鸣的提示,采用了冬天吃火锅的办法,用汤料烧开,再蘸上许多作料。金铃说猪脑子和豆腐脑一样鲜嫩。

    8点钟,卉紫催促金铃上床睡觉。金铃这时候表现得有点慌乱了,刷牙时错把卉紫的洗面乳当牙膏挤上去,洗澡时身子没洗,单单把头发洗了,弄了一地的水。

    卉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金铃,怎么啦?”

    金铃强笑着说:“没什么,妈妈,我只是在想几个容易写错的字。”

    9点多钟,卉紫到金铃房间去看,金铃还在大睁着两眼想心思。一见卉紫进门,她要求说:“能给我吃一片安眠药吗?”

    卉紫说:“吃安眠药不好,明天会头昏。”

    金铃轻轻地说:“我以为我不会害怕,其实心里还是紧张的。”

    卉紫在床边坐下,把女儿柔软的、汗湿的手松松地握在自己手中,说:“没什么,实在考砸了也没关系,妈妈知道你尽力了。再说以后还会有机会,3年后你还要考高中的,对不对?”

    “真的没关系?”金铃眼巴巴盯住卉紫的脸。

    “真的没关系。”

    “你会认为我是个好孩子吗?”

    “当然。”卉紫在金铃脸上轻轻一吻,“妈妈一向认为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很乖的、懂事的、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金铃出了一口长气,满意地翻一个身,嘟哝道:“妈妈你别走,就坐在我旁边,拉住我的手……”

    话没说完,金铃的鼻腔里已经有了细微的鼾声。

    卉紫不敢走,她把女儿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感受着女儿的心跳和体温。她想,到3年后考高中的时候,6年后考大学的时候,金铃还会像现在这样需要她和依靠她吗?那时候女儿的手会长得比妈妈的手还宽大了,妈妈想握也握不住了吧?

    又想,那时候升学的道路会是怎么样的?更宽了还是更窄了?孩子还要付出多少辛苦多少努力,才能在那路上磕磕绊绊占据一个位置啊!

    卉紫就这么醒醒睡睡,一动不动地在金铃床边倚了一夜。其间金亦鸣几次踮着脚进来看她,她摆手叫他不要出声。

    “让孩子踏踏实实睡一觉吧。”她用哈气一般的声音说。

    6点钟醒来的时候,金铃已经忘了昨晚的紧张和忧愁,重新变得像小鸟儿一样快活。卉紫拿出语文书让她背几篇课文试试,她一口气从头背到尾,当中没有一丝结巴。卉紫很满意,认为金铃睡得不错,精力充沛。

    金铃吃过外婆送来的糕和粽子,卉紫送她下楼。卉紫说:“我只送你到校门口。从前我考中学时,外婆也是把我送到校门口的。”

    金铃文绉绉地说:“甚至我一步也不要你送。没这个必要。”

    卉紫装作没听见,拉紧了金铃的手不放。

    经过巷子里的小吃店时,老板娘笑嘻嘻地打招呼:“金铃今天考状元啦?我可要等着吃金铃的喜糖噢!”

    金铃就开开心心地答应:“好啊!”一边说一边跟迎上来的小黄猫招招手。

    出了巷子才发现,满街是赶考的孩子和送考的家长。孩子都拎着装有文具和准考证的塑料袋,轻轻松松,东张西望。一旁的家长背着水壶,提着早点,胳膊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纸扇,满脸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担忧。还有些人家是全家出动来送考的,爸爸妈妈加上爷爷奶奶,再加上外公外婆,简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考队伍。有些路远的人家怕赶不上,就花钱打了“的士”过来。马路上车鸣人叫,热闹非凡。

    金铃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尚海和杨小丽。半天没见面,她仿佛久别重逢那样的兴奋,高声喊着他们两个的名字,挣脱卉紫的手就要冲过去。卉紫理智地制止了她,因为卉紫看见人家的妈妈还在抓紧最后时间对他们叮嘱什么要紧的话。

    忽然身后有摩托车轰鸣过来,卉紫吓了一跳,慌忙拉着金铃避到一边。

    骑摩托车的是个20来岁的帅小伙子,穿一身雪白的骑士装,戴一顶红色头盔。后面搭车的人却是穿一身红色绸衫绸裤,戴着白色头盔。前面的小伙子把车停在金铃面前不走了,一脚斜撑着地,将摩托车歪倒过来,让后面的人下车。后面的人动作有点迟缓,小伙子不得不伸手到后面扶一把。

    那人下车后,突然在金铃面前将头盔一掀。金铃大叫起来:“孙奶奶!”

    卉紫也吓了一跳,万万没有料到来人竟是腿脚不灵便的孙老太太。一时间她竟目瞪口呆,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孙奶奶用头盔在金铃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心慌吗?”

    金铃笑嘻嘻说:“不慌。”

    孙奶奶说:“不慌就好。记住奶奶那天跟你说过的话,遇到没把握的题目就怎么样?”

    金铃刚想回答,孙奶奶伸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别说出来,保留这个秘密!”

    孙奶奶笑着看看卉紫。金铃也回头对妈妈笑。孙奶奶说:“金铃妈妈,你应该对你的孩子有信心。”又说:“金铃记住啊,考完了到奶奶家来,我们该给月季花捉虫了。”

    她戴上头盔,扶住小伙子的腰爬上摩托车。真是个童心未泯的老太太。

    校长、邢老师、张老师、英语老师……一大群人都等在校门口,给每一个走进门去的新华街小学毕业生鼓劲。校长说:“好好考!”邢老师说:“要细心!”张老师说:“别忘了检查!”英语老师不说话,只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一个表示胜利的英国式手势。

    金铃从半开的校门进去了,卉紫和其余无数家长一样被拦在了门外。他们一个个踮了脚,伸长脖子,尽力从攒动的人头之上盯牢自己孩子的背影。盛夏的阳光倾洒在孩子们的身上,为他们跳跃的步伐制造出一种欢快的节奏,与门外忧心忡忡的大人的面孔正好形成反差。卉紫很职业性地想,趁机采访一下他们,会得到一篇很不错的特写,下期杂志可以上头条的。

    预备铃声尖锐地嘶叫起来,没有来得及走进考场的孩子们开始加快了脚步。卉紫在心里无声地喊:“跑啊,孩子,冲刺啊!”

    写作的快乐(代后记)

    1980年前后,我曾经狂写过儿童文学,创造过在同一期《少年文艺》上发表两篇作品的纪录。发表了,还怕别的作者不满我多占版面,一篇用真名,另一篇用笔名。如今想起来,那样的狂热有一点匪夷所思。那时候年轻,年轻是听不得表扬的,读者一喜欢,编辑一欣赏,再弄上几个小奖,劲头就像高烧时的体温表,蹭蹭地上去了。只可惜,热得快也凉得快,说不写就不写,此后的十多年没有沾过儿童文学的边,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儿童文学的局外人。

    1996年,我的女儿小学升初中。身为母亲的我,和孩子共同经历了一场算得上惨烈的升学大战。考试结束,尘埃落定,我在整理家中堆积成山的复习资料和模拟试卷时,心中感到了酸涩:我们的孩子就是这样举步维艰地跨入人生的吗?他们必须要这样过关斩将、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能从这个社会领得一张“许可证”吗?

    很随意地,我跟我的同事朋友们谈起感想,竟受到一致的赞同和怂恿,他们说,你写出来吧,写成小说吧。

    就这样,我用了大概20天的时间,写下这本《我要做好孩子》。对人到中年又家务缠身的我,这几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奔速度。不是我自己在奔,是我的文字、我的人物、我的故事在引领我疾走。写的就是我女儿的生活,我们家庭的生活,女儿在学校的生活。太熟悉的内容,简直不需要编排,不需要想象,只需在书桌前坐下来,无数生动的场景就争先恐后要涌出笔端,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酣畅。

    小说完成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大概也是一个月吧。记得我是12月初才决定写这本书,春节刚过,漂亮的样书已经送到我的手上。我女儿先看。她是自己在看自己,连看三四遍,一边看着,一边嘻开嘴巴,一个人偷着乐。然后,我开始在不同的场合听到了孩子们惊叹一句同样的话:“金铃跟我真像啊!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我当然不知道他们。可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千千万万个“他们”中的一个。我写好了女儿的故事,自然就写好了“他们”的故事。

    我女儿现在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前几天她还从国外打电话回来,要求我给她寄去我的几本儿童长篇小说,她室友们要看。这些已经杀出考试重围的孩子,这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他们还想重温一遍阅读儿童小说的快乐。

    快乐并忧伤,或者说,快乐并思想,这是我对自己写作儿童小说的要求。不有趣不行,仅仅有趣更不行,得让我的文字和人物在孩子心里留下来,很多年之后还能记住一部分,在他们回忆童年时,心里有一种温暖和感动。

    我时刻都在问自己:我做到了吗?

    我知道我是努力的,我把孩子当上帝一样尊敬,从来都没有低估他们的智慧和能力。我努力追赶孩子们前进的步伐,像夸父追日一样辛苦。这样,孩子们进步了,我的作品也就进步了。

    还要努力。写作的快乐就在努力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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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好孩子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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