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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潭全文阅读

作者:吾玉著     百灵潭txt下载     百灵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之沅梦

    她想做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梦里山清水秀,桃花灼灼,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只有云和歌,风和他。

    《百灵潭沅梦》

    (一)

    落在金不弃手中,是沅梦出道以来最惨痛的教训。

    世上美梦数不胜数,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路过溪边,见到一只大金鹏鸟在静坐休憩,贪心顿起地吞了他的美梦。

    所谓太岁头上动土,大抵如此。

    “大鹏兄,大鹏叔,大鹏爷爷……”

    此刻沅梦被扼住喉咙,脸胀得通红,一字一句艰难而讨好地吐出,金不弃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只冷着眉眼,宛如地狱煞神般,缓缓开口:

    “把夭夭与我的梦还回来。”

    说着五指力度一点点加重,扼得沅梦更加喘不过气来,眸光大骇,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几乎是拼了命地挤出声音哭嚎道:

    “小的有眼无珠……可吞了的梦如何还能,还能……”

    “你没办法?”金不弃双眸骤厉,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吓得沅梦一个激灵,赶紧改口:“有,有办法,劳烦大人送小的回百灵潭,我家潭主会取梦之术……”

    颤抖的声音中,金不弃果然渐渐露出笑容,却还不待沅梦暗喜,下一瞬,那只手又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金不弃的眸光倏然一厉,脸色比之方才还要阴冷十分:

    “臭小子,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呢?我纵横天地千百年,从未听说过百灵潭之主春妖还会什么取梦之术,你以为我会任你欺哄,去那易进难出的百灵潭,放虎归山,自讨苦吃?”

    谎言瞬间被戳破,沅梦叫苦不迭,额上冷汗肆流,只听得金不弃似乎没了耐心,森冷冷地发出最后警告:

    “我金不弃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这小小噬梦精最好老实点,赶快将我的梦还回来,否则”

    手下陡重,金不弃咬牙切齿道:“我就掐死你,开膛破肚也要取回我与夭夭的梦!”

    沅梦打了个哆嗦,面对那道叫人不寒而栗的目光,生生把恰不逢时的饱嗝咽了下去。

    天可怜见,吃了那么多梦,他还从没见过对一个梦如此执著的人!

    这种“万里挑一”的机会居然给他碰到了,他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背,回到百灵潭得赶紧找夏瞎子算一卦!

    “有,还有个法子……”一个激灵,沅梦惊醒过来,对上金不弃的眼眸,感觉到愈发不能呼吸,他咬咬牙,索性孤注一掷地喊了出来:“小的……小的还有个法子!”

    整个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

    力度骤消,沅梦从半空中跌落在地,如断线风筝重重摔下。

    就此死里逃生。

    金不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沅梦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膛,一边抬头劫后余生地望着金不弃,气喘吁吁道:

    “造梦……我能为你……重新造梦!”

    长眉一挑,金不弃一拂袖,俯身一把揪住沅梦的衣领:“好!你就把我和夭夭的梦重新造出来,缺了一丝一毫我都要你好看!”

    沅梦被那强大的气势震得瑟瑟发抖,哆嗦着问道:“夭夭,夭夭是谁?”

    金不弃一顿,呼吸急促起来,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一双墨眸已深不见底,掺杂着浓烈至极的复杂情感。

    他喉头滚动下,声音略带嘶哑,每一字都落得有如千钧重。

    “夭夭……是我的妻子,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二)

    夭夭与金不弃相识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又或是在劫难逃的孽,那一年,金不弃身受重伤,误闯误入地进了春风谷,被当时谷中的圣女夭夭救下。

    “当时桃花满天,她着一袭粉白相间的云纱裙,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从桃林的小道上缓缓行出,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看着我,我便也望着她,我那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我却没有从她眼中看见一丝害怕与嫌恶,只看见了无言的温柔与善意,她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映着额间那鲜艳的桃花印记,摇曳生姿,说不出的……”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怕吵醒当年那个梦,只在唇齿间轻轻萦绕着:“美丽。”

    也许从那时起,有什么就改变了,孑然孤傲的大金鹏鸟不再是无亲无故,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

    而那日后的悉心照顾,朝夕相处,更让他不知不觉深深沦陷,找到了生命中能够与之翱翔碧海蓝天的那个人。

    “那个,大鹏兄,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一旁的沅梦抓着毛笔,捧着本子,笔尖在舌头上浑不在意地刮了几刮,朝着金不弃嘿嘿笑道:“能再,再说得详细点吗?”

    被生生从回忆中拽回来的金不弃显然很不悦,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还要如何详细?”

    沅梦挠挠脑袋,索性把毛笔别在了耳朵上,开始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

    “比如说,当时你夫人骑在白虎上,周遭场景具体是怎样的?除了桃花纷飞就没有别的特殊?她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娇羞呢?还是不胜娇羞呢?还十分地不胜娇羞呢?你当时又是何种心情?有没有小鹿乱跳,心猿意马呀?有没有……”

    眉飞色舞的引导中,金不弃的脸色一分分黑了下去,直到重重一咳,对着沅梦毫不客气地怀疑道:“你想耍我?”

    沅梦赶紧摆手:“不不不,大鹏兄可别误会了……不说详细点,小弟怎么好造梦呢?”

    金不弃哼了哼:“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招!”

    沅梦被他眸中的杀气吓得一哆嗦,摸了下脖子,连忙识时务地哈腰点头,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那大鹏兄再仔细想想,斯时斯景下,你与尊夫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这回金不弃回答得倒快,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道:“虎啸,只有她座下的白虎发出了一声虎啸。”

    沅梦张大了嘴,金不弃目视着他,面不改色:“我当时伤势极重,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夭夭……她不会说。”

    春风谷的圣女夭夭,是个天生的哑巴。

    (三)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月上中天,便到了金不弃入梦的时分了。

    “个中细节你都记清楚了吗?一会儿真的就能见到夭夭?那梦境真的能重现?”

    金不弃难得地有些忐忑,沅梦一手抓笔,一手抓本子,做了个“大爷你放心”的手势。

    他忙上忙下地做最后的准备工作,终于,点燃了安魂香,拍拍手,舒了口气,嘴里一边嘟囔着:

    “漫天桃花,美不胜收……这要是漫天落下的都是金钱雨,哗啦啦地落个不停,该有多美啊……”

    烟雾缭绕里的金不弃听到这句话,本已定下的一颗心几乎腾地跳了起来,他嘴角抽搐着,挣扎着还想再嘱咐点什么,意识却是渐渐模糊起来……

    安魂香里寻梦乡,就这样,百般不甘,百般不放心地睡了过去,跌入了沅梦为他一手编织的梦境中。

    “喵”一声猫叫响彻天地,金不弃猛地睁开眼,已身在春风谷的漫天桃花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墨发飞扬,宽袖拂动。

    一枝一瓣,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逼真,就像他曾无数次梦到的一样

    除了前方那道窈窕背影下,坐着的不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而是一只……肥硕的大花猫外。

    金不弃眼皮跳了跳,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耳畔似乎响起沅梦那嬉皮笑脸的声音。

    “因为是重新造梦,不可能做到一点一滴都完全吻合,与原先的梦境略有偏差也是不足为奇的,这个一回生二回熟嘛,多造几次就熟练了,梦境也会愈加完善的,大鹏兄尽管放心好了……”

    略有偏差……金不弃看着眼前五彩斑斓的大花猫,呼吸急促,紧了又紧拳头后,开始认命地安慰自己,只要地点没变,人还在,人没出错就好,管他白虎还是花猫,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不重要……

    但当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猫叫响起,那道粉白相间的云纱背影缓缓转过身来,金不弃停住了呼吸,脸色明显一僵。

    那个穿着夭夭衣裳,作着夭夭装扮,有着夭夭身体的脑袋上,赫然长着一张金不弃打死也不愿见到的沅梦那臭小子的脸!

    只见“夭夭”骑在那只盛气凌人的大花猫上,眼眸含春,双颊绯红,对着金不弃频送秋波,水蛇样的身子在漫天桃花中扭来扭去,作出了各种不胜娇羞的姿态,看得金不弃连退三步,胃里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更叫他崩溃的一件事发生了

    漫天纷飞的桃花在“夭夭”的“不胜娇羞”下,哗啦啦的全部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一场金钱雨就这样从天而降,瞬间盖满了大地,几乎要闪花人的眼。

    大花猫上的“夭夭”倒吸了口冷气,也顾不上娇羞了,原形毕露地一拍大花猫,扯着沅梦的嗓子就叫:

    “好多钱,好多钱,斑斑快看,好多钱,咱们有钱了……”

    大花猫从鼻子里哼了哼,扭头表示出视金钱为粪土的不屑,却禁不住沅梦的三拉五拽,也不情不愿地伸出猫爪子,喵了一声,跟着他一起去接天上不断掉下的钱。

    正当梦猫二人组接得欢快的时候,他们全然没有发现,一道身影在金钱雨中握紧双拳,俊美的脸庞不住颤动,已到了火山爆发的临界点……

    (四)

    在梦里恣意了一回,在现实里等待沅梦的却是吊在树上的一顿好抽。

    他被金不弃抽得要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讨饶:

    “大,大鹏兄饶命,小弟并非存心戏弄……只是初次造梦,诸多不熟,只能,只能造出些简单场景,一时变幻不出尊夫人的天容,出现些偏差也是能够,能够……”

    金不弃一鞭子抽去,牙齿咬得嘎吱响:“那桃花变成了金钱雨又该如何解释?别跟我说不是因为你贪钱!”

    沅梦吃痛出声,抽着气道:“不,当然不是……小弟承认,贪钱也有那么一点,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

    沅梦惨白着脸,额上冷汗肆流:“梦里那铺天盖地的桃花,瞅得,瞅得人心里发慌……小弟不知怎么,只觉得那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一时就,就幻化不出来了……”

    金不弃一顿,手中长鞭坠地。扶着树脚步踉跄,痛苦喃喃:“桃花格外刺眼,凄艳得像血一样……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吗?夭夭,我的夭夭,你竟在梦中都不肯原谅我……”

    是夜,无星无月,冷风呜咽。

    金不弃放下了沅梦,在树下生了堆篝火,两人围坐着取暖。

    沅梦身上那些鞭痕瞧着骇人,实际上并无大碍,金不弃一边替沅梦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道:“你这是运气好遇见了现在的我,要是早些年的我,即使我不吃你,‘我’也会吃了你!”

    沅梦被一堆“我我我”搅得脑袋都昏了,无暇细究,只抽着冷气呼痛:“大鹏兄,你轻点!”

    乌云盖过枝头,风吹林间。

    沅梦上好药后,趁金不弃心情尚佳,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放他回百灵潭,金不弃一哼,对沅梦道,他这些年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找寻桃花盛开的地方,带只小小噬梦精在身旁也不碍事,总之他有的是耐心,等他何时将梦完整造出,他就何时放他回百灵潭。

    沅梦向后一靠,一声长叹。呜呼哀哉!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一路同行。

    金不弃已去往了北陆南疆许多以桃花闻名的地方,他下一处要去的是东穆国西边的一处桃花岛,据说岛上四季如春,美若仙境。

    金不弃在说起这些时,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沅梦已隐约猜出些什么,对着金不弃一拍肩,豪情万丈:“桃花岛上,桃之夭夭,这一回,你定能寻到你的妻子的!”

    金不弃脸色一动,嫌恶地甩开沅梦的手,背转过身,望向万里长空的唇角却微微一扬,弯了眉眼。

    沅梦是个话痨,一路上喋喋不休,从百灵潭的大小妖魔说到潭主春妖,再从潭主春妖说回大小妖魔,但说来说去,沅梦说的最多的还是斑斑,对,就是梦中那只叫斑斑的大花猫。

    金不弃想到梦里那只顶替白虎,牛气哄哄,仿佛把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大花猫,脸色不由黑了黑,沅梦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说他和斑斑那是患难之交,以命换命的兄弟,没投靠百灵潭之前,他们曾在人间流浪过一段时间。

    那时法力低微,穷困潦倒,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得罪了些地头蛇,四处逃窜,相依为命。

    饿得最狠的一次是在一个破庙里,外头冰天雪地,沅梦枕着斑斑的皮毛取暖,稀里糊涂地抓起他的尾巴就咬,嘴里还说着胡话,把斑斑咬得甩也甩不掉,最后发狂地一爪子挠去,挠得沅梦脸上添花,险些破了相。

    那时沅梦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里,看着街头刚出炉的包子流口水,在纷飞的白雪中泪眼汪汪地对斑斑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天上能下一场金钱雨,哗啦啦的,数也数不清,那他要买一马车包子,吃不够还要枕着当被子盖。

    许是他的泪眼太过凄楚,把素来不屑做宵小之事的斑斑看得猫毛竖起,竟然“喵”的一声叫,从他怀里凌空扑出,以迅雷之势叼住几个包子就跑,在大雪里风一阵地就没影了。

    傻在原地的沅梦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趁包子铺主人还没回过神来,伸出手撒腿就去追斑斑:“娘哟你忘了带上我了!”

    两人被民风淳朴,血气方刚的小镇居民一路喊打喊杀地追了九条街,最终被揍得鼻青脸肿,瘫在一条小巷里要死不活,成了两堆烂泥。

    外头冰天雪地,他们在昏暗阴冷里的小巷里背靠背,掏出还冒着热气,混杂着鲜血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

    此后不管沅梦去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食,吞过多少美梦,他都觉得,那个昏暗小巷里和斑斑靠在一起吃过的包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上面打着“相依为命,相守不弃”八个字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心底,成了经年不化的白雪,柔软而绵长,纯粹而厚重。

    “相依为命,相守不弃么……”金不弃喃喃着,转眸望向虚空,忽然笑了。

    那从唇齿间溢出来的声音低不可闻,轻到正说在兴头上的沅梦都不曾听见。

    “……不离不弃,也曾有个人,待我如此。”

    说到前段时间百灵潭的魔眼司瞳大闹人间的事,沅梦多有唏嘘,直感慨着天道无情,命轮难料。

    金不弃听得默然半晌,许久,抬起头笑道:“你这噬梦精倒有趣,人人都畏惧憎恶那毁天灭地的魔,你反倒为他说话,同情起那大魔头来。”

    沅梦原本叼着一根草,闻言瞪大了眼一吐:“个中隐情外人哪会知晓?无缘无故的谁想成魔?谁又想众叛亲离,为天地所弃?”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叫金不弃一震,心潮起伏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夭夭那张温柔的笑脸,她坐在床边喂他喝药,打着手语安慰他:

    “你别怕,我不会让族人伤害到你的,你好好养伤……”

    体内热血沸腾时,他控制不住地奔出去,失手伤了人,春风谷的居民们将他团团围住,是夭夭及时赶到,护在了他身前。

    她骑在白虎上,一指一划地朝向众人打着手语,她说,他不是大魔头,不是异类,他只是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这没什么大不了,无缘无故的谁想成魔?谁又想众叛亲离,为天地所弃?

    他遇见她时尚没有名字,尚无家可归,尚是别人眼中的怪物,但她不嫌弃他,为他养伤,为他洗脸,甚至为他取了名字。

    不弃,金不弃。

    她说,她不会弃他不顾,他也别放弃自己,他更不会为天地所弃。

    她比这手语时,眸光摇曳,似一汪清澈的秋水,衬着额间的桃花印记熠熠生辉,叫他看愣了许久。

    窗外春风拂动,像有什么吹入了他心底,他终是低下了头,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嘶哑着开了口,说了他来到春风谷后的第一句话。

    “好,不弃,谁也别弃谁不顾……从今日起,我便叫金不弃。”

    那一刻,如春风拂面,重获新生,他对上她的眼眸,扬起唇角,跌入那汪秋水中

    从此有了名字,有了尊严,有了……家和她。

    (五)

    故事停在那个时候,也许刚刚好。

    那时春风谷的圣女夭夭,为了一个闯入谷中的怪物犯了众怒,被族人们逼着给个交代,最终,在族长的主持下,春风谷的祭坛中央摆起了高高的擂台

    族人们想用这种方式留住他们的圣女,族中英勇的小伙子们上台大展身手,一一角逐,谁能打败所有人,站到最后,谁就能娶到那个骑在白虎上的圣女夭夭。

    族人们想得简单而美好,春风谷的圣女可以跟族中任何一个勇士成亲,却唯独不能和一个外来的怪物在一起。

    擂台说设就设,众人摩拳擦掌,比试一触即发,春风谷里群情激昂。

    只有坐在台上一角的夭夭,眸光清冷,依偎着她的白虎,身形孑然而单薄。

    族长给了她两个选择,春风谷里不接纳外人,要么将金不弃赶出去,要么她就得接受擂台的设置,接受成为最后那个勇士的妻子。

    夭夭从没想过族人们会对她如此相逼,她耳畔响起金不弃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天大地大,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惟愿长伴她身旁,朝夕相对,互不相弃,看云和天,听风和歌。

    金不弃的歌声十分动听,他幻作金鹏鸟的原形,带着夭夭在云间穿梭,嘹亮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远得无忧无虑。

    他越来越能够控制自己沸腾的热血了,只要不发作时,他一袭金袍,站在花间的身影温润如玉,对着夭夭一笑,就像人间一个普通的翩翩公子,俊美无暇。

    可即便是这样,在春风谷的众人眼中,金不弃仍是个异类。

    一个不可饶恕的异类。

    夭夭不敢告诉他擂台的事,他曾拥她入怀,挨着她的心跳,在她耳边轻轻而坚定地开口。

    如果她的族人们还是多有阻拦,他就带她离开,带她远走高飞。

    他说,他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家,而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但夭夭却不敢回应金不弃,他不知道,春风谷对她而言是怎样的所在。

    她的外祖母、外婆、母亲……她们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圣女,她们都叫夭夭,夭夭不仅仅是个名字,更是整个春风谷的象征,是永远守护这片土地的花灵。

    这里是她世世代代守护的地方,她额间闪烁的桃花印记在不断提醒着她,她有她的使命,有她必须肩负的责任。

    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跟着他离开春风谷,不可能跟他远走高飞。

    擂台上比得火热,冷眼一旁的夭夭,依偎着白虎,一颗心却如坠冰窟。

    就在族长的儿子克满力挫众人,即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时,夭夭绝望地闭上了眼眸,但她却没有听到四周传来欢喜的呼喊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静默。

    全场空前地静了下来。

    夭夭蓦然睁开了眼,在对上那身金袍的一瞬间,她瞳孔皱缩,心跳如雷。

    擂台中央站着的那道身影,清朗俊挺,不卑不亢,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正是本应在屋里静静养伤的金不弃。

    她明明没有告诉他擂台的事情,他却不知怎么知晓了,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飞身跃上了台,敲响了锣鼓,成为了新的一位挑战者。

    台上的克满轻蔑冷哼:“滚下去,我不和怪物动手!”

    那恶毒的语气叫夭夭心头一紧,赶紧看向金不弃,金不弃却只是笑了笑,不愠不火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族长身上。

    他声音略带嘶哑,一字一句却说得极为清晰与坚定:

    “这擂台的规矩并未明确指出不准外人上台,只说能击败所有勇士,站到最后的人便为胜那么,我来了,还请诸位赐教。”

    衣袍一拂,俊美的五官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谦逊而笃定,温润而坚守,那一瞬,似乎有什么在空气中弥漫开去,无声无息地感染了所有人。

    斯情斯景下,夭夭亦感动站出,紧紧拉住了金不弃的手,族长终是松了口。

    “你是妖怪,你不能动用法术,只要你能击败这里的所有勇,屹立台上而不倒,就算你胜!”

    (六)

    “那大鹏兄你当时一定胜了是么!”

    他们一路向西边的桃花岛行进,走走停停,不觉已过去不少时日,沅梦的嘴一直闲不住,许是被他的情绪所带动,金不弃也难得地开口说起了陈年往事。

    沅梦打着要“造梦”的幌子,名正言顺地刨根问底,一手抓笔,一手抓本子,听得津津有味。

    陷入陈年旧梦的金不弃微眯着双眼,看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嘴角一点点抿了起来,似乎回想起曾经的温情,声音低不可闻:“当然。”

    当然得胜,他是为夭夭而来,为他的家而来,彼时倾尽全部,只为抓住生命中仅有的一道光。

    不能不胜,不可不胜。

    无法言说那一“站”有多么惨烈,最后他的金袍全都染满了鲜血,夭夭被众人拦着,泪流不止地几次都欲阻止这场残酷的诛杀。

    是的,诛杀,以百歼一的诛杀。

    族长在提出“不许动用法术”的那条规定时,确是动了要金不弃丧命于此的心思,但当春风谷的所有居民,眼睁睁地看着金不弃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摇摇欲坠的却仍不愿认输时,有什么在人们心头一点点土崩瓦解。

    金色的夕阳中,那身金袍似乎要与阳光融为一体,鲜艳的血珠滑过他的眼睫,他吐出一口血水,对着最后一位挑战者克满,咧嘴一笑,笑得动人心魄。

    他几乎是用仅剩的力气说出那番话,嘶哑的嗓子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全场,叫所有人屏气凝神下,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愿跟我走,那我便为她留下来……除却白骨真心,我一无所有,生而为鹏,千百年来我张开翅膀,飞过万里长空,早已习惯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但现在,现在不同了……”

    染满血雾的眼眸缓缓一转,望向了一旁捂住嘴,泣不成声的夭夭。

    唇角微扬,金不弃深情凝视着夭夭,血淋淋的一身在夕阳中似染了层金边,他笑得轻缓,一字一句也说得无比轻缓。

    “现在,她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天空。”

    饱含情意的话语中,克满大吼一声,一拳挥去,却是重重地打在了木板上,瞬间细屑横飞,他仰头望着金不弃,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输了。”

    醒来时,一切都改变了。

    到底是淳朴善良的人们,夭夭的族人被金不弃的执著所打动,被他的勇气所震撼,原有的偏见也在那场比试中消除不见,他们相信了他的真心与诚意,不再视他为异类,不再恐惧厌恶他,而是真正接纳了他,接纳了他成为春风谷的一员。

    谷里挂起了红灯笼,桃花欲燃,所有人唱着笑着,开始欢天喜地地筹办金不弃与夭夭的大婚。

    那大概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吧。

    夭夭依偎在他怀里,共看晚霞满天,他们十指相扣,相视而笑。

    不弃,不离不弃,彼时歌谣动听,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后面呢?”

    沅梦抱着本子,听得入迷了,微风拂过,金不弃却眸光陡厉,一下烦躁不已,一把拍掉沅梦手中的本子:

    “别记了,没有后面了,故事停在那一年了,永远停在那一年了!”

    (七)

    经历了第三百零三次入梦无果后,金不弃连拿鞭子抽沅梦的脾气都没了。

    沅梦把他的故事套了又套,造出的梦却总是“缺斤少两”,不是场景混乱,就是细节不清,最不可饶恕的漏洞是夭夭的脸始终没有幻化出来!

    金不弃揪住沅梦的衣领,平时恶狠狠的一张脸只剩下可怜兮兮,语气绝望得几近哀求:“求求你,把夭夭还给我,还给我!”

    沅梦急得满头大汗:“大鹏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待小弟再研究研究……”

    研究个屁!

    金不弃一声长啸,一把松开沅梦,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发散乱,半晌没有抬头。

    等到沅梦又喘又咳地拍着胸膛为自己顺气时,金不弃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空洞的眼眸注视着沅梦,两行清泪就那样刷刷而下。

    “我找了四百年,四百年踏遍了大大小小所有和桃花有关的地方,我甚至想过她会投胎往生,可我都没有找到夭夭,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地骗自己,我其实真正拥有的,真正拥有的……只剩那个梦了。”

    那个因凝聚了灵力而得以保存四百年的梦,那个记载着他们点点滴滴的梦,从相遇时的漫天桃花,到养伤在床时的悉心照料,再到打擂台时的惊心动魄,最后是鞭炮锣鼓的大婚上,他与她拜过天地,成为夫妻,在新房里同饮了交杯酒。

    她穿着红嫁衣,美得如枝头上的灼灼桃花,绯红着脸,不胜娇羞,对他比着最动人的手语,那是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缱绻情话

    不弃,不离不弃,他们要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彼时悠长的歌谣还历历在目,但那个梦,那个在脑海里记了四百年,承载着他最后一丝念想的梦却被人吞了,吞得渣都不剩。

    沅梦哆嗦着小腿,目瞪口呆地看着金不弃一边咬牙,一边落泪,他胆战心惊,又满心愧疚,但此时更想做的是撕心裂肺地吼出来

    哭了,金不弃,金不弃……他娘的居然哭了!

    “我要杀了你!”

    一声怒吼划破长空,惊起飞鸟四散,沅梦眼疾手快地撒腿就跑,身后金不弃血红了双眼,衣袍鼓动,穷追不舍。

    沅梦心跳如雷,嘴里鬼喊鬼叫着:“大鹏兄你冷静点,冷静点……”

    他知道金不弃又“发作”了

    他们一路向西的这段时日里,金不弃统共发作了四次,第一次发作时把沅梦吓了一大跳。

    那时正值月黑风高,金不弃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眼血红,暴躁得像个要吞噬世间一切的恶魔。

    沅梦识时务地弹起三尺高,躲在树后避得远远的,他只见金不弃长发飞扬,神似癫狂,站在月影下,以手做刃,对着自己的脖颈一段猛砍。

    “砍死你,砍死你……”

    沅梦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本想趁机逃跑,却没跑几步又于心不忍,啐了口唾沫自认倒霉地掉头回去,他还真怕金不弃发起疯来会把自己“砍”死!

    等他回去时,金不弃已经昏了过去,遍体冷汗,他对着那身金袍做抽鞭状,凌空抽了几下过过干瘾后,又叹口气,认贱地去查看他脖颈上的伤口。

    金不弃却陡然睁开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声音嘶哑。

    “你怎么又回来了?”

    沅梦身子一颤,不由暗自庆幸,这金不弃就算发疯时也什么都知道,恐怕他不主动回来也是逃不掉,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眸,他不由干干笑了两声。

    “梦都还没给大鹏兄造出来,如此一走了之,小弟,小弟岂不是太无情无义?”

    金不弃脸色苍白,唇角缓缓扬起,却是一下捏紧沅梦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你方才在做什么?”

    如今撒腿狂奔,沅梦心思急转间,已知金不弃又发作了,这时的他六亲不认,逮谁灭谁,万万不可招惹,只有避得远远的才为妙。

    “不齐,不弃……”沅梦捏着嗓子,一边逃命一边学夭夭曾比过的话,想唤回金不弃一丝理智;“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林间风愈急,声愈急,金不弃长发四舞,瞳孔血红,就在沅梦以为自己要被捉住时,一声熟悉的猫叫由远至近,掠飞而来

    沅梦激动地都快哭了。

    “斑驳,斑斑……”他嘶声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几乎目眦欲裂:“斑斑你快走!快走啊!”

    (八)

    沅梦从没见过斑斑那么勇猛的模样,在他心里,斑斑永远是那么一只自命清高,慵懒不屑,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并且好吃懒做的大花猫。

    但现在,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斑斑越变越大,亮出锋利的牙,像座小山似地护在他面前,神勇无匹地对抗着发狂的金不弃。

    这一刻,沅梦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他只能说,他生生从一只猫的身上,看见了万兽之王的气魄。

    将金不弃困在了阵法中后,斑斑把沅梦叼到了背上就跑,他离开百灵潭出来找了沅梦许久,此刻终于找到,语气却是恼恨不已,带着从未有过的异常:

    “你怎么会招惹上他,怎么会招惹上他?!”

    沅梦骑在他身上一颠一颠的,晕头转向:“你,你认识他?”

    还不待斑斑回答,身后的阵法里忽然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沅梦回头一看,只见金不弃被困在阵法中央,又开始疯狂地“砍”自己的脖颈,脖子上转眼就骇人地红了一片。

    沅梦看得心惊肉跳的,唯恐下一刻金不弃的脑袋就会掉下来,他咬咬牙,把斑斑的皮毛一揪,硬生生地掉转头回去:“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

    斑斑脚不停当,挣扎着不肯扭头:“那是个死阵,我趁他发疯时好不容易才能制住他的,大火即刻就会烧起,什么都会烧得一干二净,你和那大魔头无亲无故,犯不着为了他去冒险!”

    沅梦听了更加着急,贴在斑斑的耳边大声吼道:“我还欠他一个梦!”

    像有什么在心口不住跳动,那些一遍一遍造过的梦在脑海中不断闪烁,桃花、长风、歌谣……沅梦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不由分说地按住斑斑,竟如有神助地勒住了他奔跑的脚步。

    当他骑着斑斑风一样地奔回去时,大火已经熊熊燃起,金不弃困在火中,痛苦地嘶声凄唤,沅梦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要斑斑停了阵法后就冲了进去。

    热浪迎面扑来,那一瞬,沅梦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力量挣脱束缚,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像源源不断的清泉,涌入他的体内。

    而在这同时,他身下的斑斑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双有着万兽之王气魄的眼眸里,刻满了对命运的绝望与不甘。

    红光大作间,汹涌的火龙受到强大的冲击,宛若碎成了漫天桃花,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大地,绝美震撼。

    本正发作的金不弃仰头一看,瞳孔皱缩,难以置信

    “斑修,白虎斑修!”

    他脱口而出,只见半空中的斑斑褪去浑身的花色,瞬间变幻成了一只纯白的老虎,而他背上的沅梦也紧接着发生变化,仿佛那褪下的花色全部聚集到了他身上,在阵阵光芒中萦绕在了他额间,汇成了一道鲜艳的桃花印记。

    漫天桃花中,那个身影骑着白虎,冲破火龙,像当年的夭夭一样,披荆斩棘,从天而降地来到了金不弃身前。

    金不弃震惊莫名,双手激颤,湿润了眼眶,在周遭包围的热浪中喊出了那个他魂牵梦绕了四百年的名字。

    “夭夭,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九)

    十里春风不如你,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就没有了春风谷。

    故事停在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金不弃打下了擂台,赢得了夭夭。

    那一年,桃花开满了山谷,一切还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夭夭穿上了红嫁衣,与金不弃共结同心,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成为了一生一世的夫妻。

    但一生一世,竟是那样短。

    在洞房花烛夜时,金不弃“原形毕露”,不,确切地说,是他太过欢喜,一时心神松懈,未压制住体内的魔性,叫另一个“金不弃”跑了出来。

    夭夭和春风谷的人都不知道,其实金不弃本就是一只双头大金鹏鸟。

    生来便有两个头,两种性格,两方思想。

    他们可以说是“兄弟”,也可以说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心灵相通,彼此相依,有着世间最微妙的关系,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吞噬对方,独占身体。

    金不弃曾对沅梦说过,若是早些年的他,即使他不吃他,“他”也会吃了他!

    这个“他”,指的就是他双头中的另一头,生来带着魔性的另一个“金不弃”。

    这个“金不弃”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压制住的,更像这具身体里的一缕邪念,狡猾、自私、狠毒……可怕到就似一个真正的恶魔,叫同为一体,相对温良,主宰身体的那个金不弃都不寒而栗,只想彻底摆脱“他”。

    就在那一晚的洞房花烛夜,主宰身体的金不弃一时松懈,没能压制住邪恶的“金不弃”,叫“他”跑了出来,打昏了白虎,重伤了夭夭,残忍地将真相剥开在了难以置信的夭夭面前。

    他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扭曲,他说:“你当真以为我想娶你吗?别做梦了,我不过是想得到你春风谷的镇谷法器!”

    传说中春风谷的镇谷法器是一片桃花刃,至柔至坚的神奇力量,能够帮助双头共身的大金鹏鸟分开彼此,幻出新形,不再拘于一体。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两个金不弃头一回达成共识,来到了春风谷。

    主宰身体的金不弃性情孤傲,向来在天地间独来独往,不将万物放在眼中,他本想硬闯春风谷,抢得那镇谷法器,却不料小觑了那谷前的阵法,不仅没有找到法器,反为那阵法所伤,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恰巧经过的夭夭面前。

    夭夭绝不会猜到,当时血淋淋的金不弃,与她四目相接时,脑海里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奋力一击,还有几成把握能够杀了她。

    所谓的一见倾心,漫天桃花下的美好初遇,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骗人的。

    那是带着魔性的“金不弃”在事出变故时,临时狡猾改变的计划,“他”与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商量,不若将错就错,利用夭夭的善良与纯真,先在春风谷安顿下来,然后慢慢找寻那镇谷法器,最终成功得到那片能将他们彼此分割的桃花刃。

    于是,一场披着含情脉脉的外衣,内里却满是阴谋算计的局,就这样在纷飞的桃花下开始了。

    金不弃一面养伤,一面借着夭夭作掩护,暗中寻找那镇谷法器,但无论他如何找寻都寻不到,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潜入春风谷的祭坛,在阁楼的顶层里无意中翻到一本手札。

    手札已经泛黄破损,带着神秘久远的气息,记载着春风谷曾发生过的桩桩历史,联系起那上面隐晦的只言片语,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大致猜到,那传说中的桃花刃可能与春风谷的历代圣女有关。

    带着魔性的“金不弃”趁机进言,说要更加亲近夭夭,从她身上得到桃花刃的秘密。

    于是,金不弃开始一步步取得夭夭的信任与芳心,在朝夕相处间叫夭夭彻底坠入了这张早已铺好的情网中。

    但有些东西,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她对他比着手语,说不会弃他于不顾,她骑着白虎护在他身前,对那些包围住他的居民说谁想成魔?谁又愿被天地所弃?

    她全身心地照顾与信任他,他与她见第一面时脑中起的是杀意,她眸中泛起的却是无言的温柔。

    他从没见过她那样的女子。

    或许是他见过的女子本来就少,他一向独来独往,独欢独苦,独生独死,老天爷除了多给了他一个头,一丝他万分不想要的邪念外,对他别无仁慈。

    但自从来了春风谷,身边多了口不能言,但心如明镜的夭夭后,他忽然觉得,这是不是老天爷善心突发,额外给他的恩赐?

    他带着夭夭飞入云中,唱着嘹亮的歌声,无忧无虑,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起来,是否假戏做久了,竟也会成真?

    他拼着性命去打擂台时,看到角落里夭夭眸中的泪光,竟也一时分不清,他的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得到法器,还是发自内心地为了她?

    他身体里的魔性“金不弃”疯狂地叫嚣着,你疯了吗,快下去,想接近那哑巴圣女用不着搭上自己,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但他已停不下来,他望向夭夭,血珠子滑过长睫,浑身都在痛,但心里却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那一瞬,夕阳洒在他身上,他的念头忽然简单而纯粹起来,他要赢,他要得到桃花刃,他要娶她

    不是利用,不是欺骗,只是用桃花刃将他与那丝邪念分割开来,以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娶她。

    他要和她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他想有个家,在这天地间有个家,仅此而已。

    但他却没有提防到最后,洞房花烛夜时,他对她问出桃花刃的秘密,她毫不疑心地全盘相托,竟激得他体内的魔性“金不弃”跑了出来,酿成了一场滔天祸事。

    原来那镇谷法器不是藏在别的地方,而是就封印在夭夭的额间,正是那片鲜艳欲滴的桃花印记!

    春风谷的圣女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印记,拥有着至柔至坚的力量,是春风谷的守护象征。

    但就在那一夜,这个守护破灭了,与世无争数百年的春风谷被鲜血染尽,尸横遍野,火烧漫山。

    而犯下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时魔性发作,完全控制不住体内热血的“金不弃”!

    醒来后,昔日繁盛的春风谷已是满目疮痍,焦尸遍地,主宰身体的金不弃后悔莫及。

    他发了疯地去找夭夭,双手在尸体堆里刨,刨得指缝里满是血屑,但他却根本找不到了,一场大火把春风谷烧得面目全非,不辨焦尸,哪还能分得出谁是夭夭的尸骨?

    绝望丛生的一颗心于是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夭夭根本没有被他杀害,她在一片混乱中逃了出去……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开始在人间寻找起夭夭,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又过起了从前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日子。

    每当一次次徒劳无功后,他都会流连在当地的桃花下许久,夜深人静时,冷风吹过他的发,他的心,他看着月色下的桃花,眼前仿佛浮现出夭夭的微笑。

    他其实知道,知道也许一开始就是他自欺欺人,但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他一厢情愿地骗自己,一骗就是四百年。

    体内魔性的“金不弃”有时会恶毒地嘲讽他,说他假惺惺,说他是杀人凶手,那时的他会热血上涌,狂躁不已。

    终于,在一个冷月凄风的夜晚,他忍无可忍,幻出双头金鹏的原形,与魔性“金不弃”殊死一战。

    他不要再和“他”共生一体,不要再让这丝邪念存于世间,更无法容忍“他”对春风谷犯下的滔天罪孽。

    “他”毁了他的新婚夜,毁了他的家,毁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下,他血红了眼,带着满腔仇恨,硬生生地将那个头砍了下来,鲜血四溅。

    血淋淋的头颅滚到了地上,魔性“金不弃”至死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主宰身体的金不弃竟拼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除掉“他”!

    在九死一生后,金不弃咬牙从鬼门关挣回了条命,他告诉自己不能死,他还没有找到夭夭,没有找回他的家。

    此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发作,尽管魔性“金不弃”已除,但“他”带给他的阴霾却经久不散,只要一想到春风谷,想到夭夭,他就恨到不行,恨到热血沸腾。

    那时发作的他会在月色下以手做刃,疯狂地砍着自己的脖颈:“砍死你,砍死你……”

    就这样,他在世间苦苦寻觅了四百年,忍受着寂寞与痛苦,为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跋山涉水了四百年。

    陪伴他的只有那个用灵力凝聚而成的梦,梦里桃花依旧灼灼,山谷里只有云和歌,夭夭站在蓝天下,笑得春水摇曳,温柔了他整颗心。

    直到沅梦吞了他的梦,他痛苦绝望,以为最后一丝念想也要破灭时,他却仰起头,在熊熊大火中看见

    他的夭夭骑着白虎,穿过了火浪,扬起了片片桃花,从天而降,美得像一个梦。

    一个他悉心呵护,整整做了四百年的梦。

    (十)

    有些事情也许早已注定,躲也躲不掉。

    比如相遇,比如相别。

    白虎斑修就算带走夭夭,将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逃不掉宿命的纠缠。

    春风谷被血洗的那一夜,斑修从昏迷中苏醒,眼见着金不弃发狂,山谷血流成河,他在一片混乱中带走了身受重伤的夭夭,从此开始了流浪天涯,相依为命的日子。

    在途中他从一群地头蛇手中救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那老妪是只噬梦精,也是个巫医,她时日无多,感念斑修的恩情,将毕生灵力倾注给了当时昏迷不醒的夭夭。

    她还会一种巫术,应斑修的要求,不仅治好了夭夭的哑症,还将夭夭改头换面,彻底变作了另一个人。

    夭夭额间的桃花印记也被斑修转移到自己身上,随着夭夭的记忆被一同封印起来幻作满身花色,掩人耳目。

    因老妪来自沅水江畔,重获新生后的夭夭便化名“沅梦”。

    为了躲避金不弃,不再因桃花刃引来豺狼之徒,于是他们一个就成了“大花猫”斑斑,一个就成了“噬梦精”沅梦。

    将老妪安葬后,那群地头蛇找来,他们的真身均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小妖,因为封印桃花刃耗损了太多灵力,那时的斑修法力低微,为免招来祸事,他便带着沅梦开始了人间四处逃亡的日子。

    起初他们过得很狼狈,又要躲金不弃,又要躲地头蛇,还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

    但若要斑修来选,那定是他最难忘的一段日子。

    能够守护他心中的圣女,能够和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那些从没流露过的心事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她在,岁月那样漫长,他惟愿她好,一心一意地守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许是老天爷也想让夭夭重获新生,不再陷于过去的痛苦中,醒来后的沅梦与夭夭截然相反,性情喜好无一相同。

    夭夭是个哑巴,沅梦却是个话痨;夭夭性情温婉,沅梦却是大大咧咧,义字当先;夭夭从来不食人间烟火,宛若世外仙姝,沅梦却比谁都适合在人间混,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凡夫俗子,压根不会引人怀疑。

    这样也好,斑修暗自点头,这样的沅梦就不会引人注意,不会被金不弃找到。

    他只愿她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再痛苦挣扎。

    可斑修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即使变换了性别,变换了面容,变换了一切的一切,夭夭竟还是会遇上金不弃,并且在四百年后的今天,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进阵法,救他一次!

    兜兜转转的宿命中,难道有些东西当真注定逃不掉?

    百灵潭里,风声呼啸。

    白虎斑修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他浑身如雪,眸中含着万兽之王的气魄,守在屋外,静等潭主春妖出来。

    屋里躺着的正是被烈火灼伤的沅梦与金不弃,不,确切地说,是情急之下冲破封印,在漫天桃花下苏醒过来的夭夭。

    她在大火中抱住金不弃,以身相护,是跨越四百年后的本能反应。

    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护着他就已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反应。

    屋外的斑修在一阵白光中幻作了人形,他雪衣墨发,悄无声息地贴在窗前,痴痴地向里望去。

    低不可闻的叹息中,风里似乎传来他哀伤的喃喃

    你不会弃他于不顾,我却也不会弃你于不顾。

    命运这样的荒唐不公,又能怪得了谁?

    (十一)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百灵潭里春风拂面。

    孔雀公子孔澜摇着折扇,看着湖对面的一人一虎与一鹏,已经见怪不怪,呵呵两声,抓起笔写下了新的判词。

    骑在白虎上的夭夭依旧是沅梦的模样,只额间多了片桃花印记,他转过头,冷冷一声,喝住了后头紧跟不放的那道金袍。

    “站住!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也不想见到你。”

    即便陈年往事彻底揭开,真相大白,她也仍旧存有心结,无法面对昔日的爱人,更无法面对春风谷死去的族人。

    她宁愿永远做沅梦,做那只无忧无虑的噬梦精。

    但金不弃却再不愿离开百灵潭,他要用余生的漫漫岁月来祈求夭夭的原谅,他要守在她身旁,再不离去,就像当日的誓言一般,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惜金不弃每日的相随不放,这一人一虎一鹏的组合,瞧在别人眼中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孔澜笑得暧昧不明,刷刷刷,提笔写下了新的判词:

    继佛心无垠,魔眼司瞳后,百灵潭再添怨侣,此风若长久盛行下去,恐潭中繁衍堪忧,生息堪虑,可叹,可叹。

外传之岁岁秋上月

    楔子:

    “我用一辈子,记住一张脸,中秋月,百鬼唱,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动人的旋律回荡在舞台上,闪光灯映着女孩朴实无华的白t和浅蓝色棉裙,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旁若无人地唱出心中的歌,静静站在舞台中央,仿佛聚光灯和掌声都难以侵入她的世界。

    “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副歌的旋律不断萦绕着,触动了所有人的心弦,这首安静的古风原创歌曲终是打动了四位导师,叫他们齐齐转过身来,望向台上那个唱到落泪的歌者。

    一曲完毕,满场静了静,下一瞬,掌声如雷,几位导师也互相对视了几眼,难掩兴奋,显然也对台上这位年轻的歌者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音乐学院大三在读学生,秋岁岁,这首歌是你原创的?听起来似乎包含了很多内容,来,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吗?”

    一位导师翻看着手中资料,抬起头,温和问道。

    台上的女孩深吸了口气,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微颤,她面目清秀,束着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泪痕还未干,在导师们的注视下,抿了抿唇。

    “以,以前的我是绝不会有勇气登上舞台唱歌的,因为我是脸盲症患者,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能认清导师们的模样……”满场惊讶中,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像想起什么,眸中又泛起泪光。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说来好笑,因为父亲是很出色的跆拳道教练,常年在外带团比赛,一年到头难得回家,所以,我几乎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长到现在,我真真切切,只记得一个人的脸。”

    “如果不是那一段经历,我根本写不出这首歌,这首歌叫《岁岁秋上月》,是献给一个我深爱的地方,和一个我深爱的人……”

    (一)

    中秋节,人间处处团圆喜庆,百灵潭也是热闹非凡。

    孔澜夫妻接下了中秋夜宴的任务,是夜将齐聚众妖,对月畅饮,百鬼群欢。

    秋岁岁从浴池里钻出来时,春妖正在焚香沐浴,缭绕的水雾间,她只对上一双清冷的眼,以及一道闪着幽蓝光芒的额环。

    还不待秋岁岁失声尖叫,春妖已经掠出浴池,水花四溅中,卷起架上的衣裳,一个轻旋,稳稳落在池边,居高临下地望向水中的秋岁岁,眉头微皱,眸中却又带了丝无奈。

    “别唤,这里是百灵潭,吾乃百灵潭之主,春妖。”

    话音一落,池中的秋岁岁已瞪大了眼,本要出口的尖叫声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脚下一个不稳,滑入池中呛了几口水,好一阵扑腾才攀着池壁缓过来。

    “百,百灵潭?我,我竟然……”

    春妖湿发贴身,长眉一挑,仿佛猜到秋岁岁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于她前头道:“没错,你便是来到了百灵潭。”

    “你叫秋岁岁,今年二十有一,乃你家乡书院里修习声乐的学生,今日中秋,你父亲不在家,你百无聊赖,又觉寂寞,遂一人上街打发时间,不觉月上中天,你途经一小巷,耳闻飘渺歌声,好奇踏入,却被一阵强光吸住,再次睁眼,却已置身于此,跃池而出。”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水池上空,缭绕雾气中,秋岁岁听得目瞪口呆,心跳如雷:“你,你怎么会知道……”

    不仅知道她想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连她的底细,连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都摸得一清二楚。

    胸膛起伏间,秋岁岁湿透的衣裳紧贴身体,少女姣好的曲线一览无遗,春妖眼皮一跳,背过身去,没好气地一叹。

    “我知道的还多着,你患有脸盲之症,辩人不清,好友至亲亦是转身便忘,又加之尔父习武,你耳濡目染下久成惯性,寻常人一近身你便会将其摔出去,是以多年来你亲友渐离,世人视你为异端,更有倾心于你者也接二连三被你吓跑,你孑然一身,至今二十有一,熬至高龄也未能嫁出去,心中苦闷,只有将满腔愁绪倾诉于声乐之上,聊以慰藉……”

    像有一道惊雷劈下,秋岁岁张大了嘴,浑身激颤着难以置信,她仰望着那道犹如神祗的背影,听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这,这,这就是一个文言文版的秋岁岁辛酸史啊!

    三言两语概括了她二十一年的漫漫悲催路,但是等等,“尔父习武”?那个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跆拳道吧?“寻常人近身不得”,那是因为她天杀的老爸从小训练她,叫她养成了习惯性过肩摔的生者勿扰毛病。

    至于“熬至高龄”,苍天可鉴,她两行宽面条泪,芳心尽碎

    姑娘她才二十一岁呀,虽然一次男朋友也没有谈过,但好歹她还年轻,还正值水当当,如花似玉的妙龄啊!

    “潭,潭主大人,您果然法力无边,无所不知!”

    秋岁岁大为感叹,为自己的“高龄”小小哀伤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望向池边那袭蓝裳,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道:

    “您知道吗?其,其实我是百灵潭的书迷,没有朋友陪伴时,我就喜欢看百鬼们的故事,我可以数出百灵潭好多名字来,我从没想过原来百灵潭是真实存在的,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在中秋前一天,我还在报刊亭买了百灵潭最新一期,确切的说,我,我是……”

    “我知道,”春妖淡淡打断,背对着秋岁岁清了清嗓子,语调不明:“你是我的‘粉丝’,你喜欢我,仰慕我,还为我画过像,写过歌,你甚至想过,如果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就守着我的画像独自过活,当作我是你的……夫君。”

    “说来的确很奇特,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你思慕着我,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

    水雾缭绕,白烟渐渐散去,像是又一道惊雷劈下,秋岁岁傻在了池子中,哆嗦着嘴皮子,望着春妖的背影,震惊到无以复加

    太,太可怕了,方才春妖说过的话,只要将“你我”调个位置,就是她心里原封不动,被他打断,差一点就要一五一十对他说出来的话!

    “你现在一定很惊讶,但不要紧,我马上会告诉你一切。”

    似乎连她的内心活动也一一探寻到,春妖微微侧身,余光撩过池面,瞥向水中已震惊到言语不能的秋岁岁。

    蓝裳墨发,幽冥额环闪着诡魅的光芒,伴着那记清冷的声音。

    “事实上,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从你口中所得,你也许不会相信,这番对话,我们已进展了无数次。”

    顿了顿,语气中竟含了丝懊恼与无奈,在水池上方一字一句地响起:

    “我们,被困在了中秋这一天,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我一一清楚,却有心无力,而你,全无记忆,一次次跃池而出,懵懂如初。”

    (二)

    去往极寒之地寻找凶兽混沌时,即使有了春妖灌输的真气护体,秋岁岁也感到刻入骨髓的冷,她只是个普通凡人,根本忍受不住这冰天雪地彻骨的寒。

    为了等待秋岁岁,春妖一直放慢了脚步,奈何时间紧迫,他心头焦急,又见秋岁岁冻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他心头恻隐,认命地一声叹息,一拂袖,对着秋岁岁弯下了腰:“上来吧。”

    春妖的背极其温暖,还带着木叶的清香,秋岁岁搂紧他的脖颈,满足地长吁了口气,只觉遍体都暖和过来了。

    从前遥不可及的潭主大人,如今就这样背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踏在风雪里,一切当真像个梦。

    秋岁岁将脸埋在春妖的墨发,唇角微扬,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此次来找混沌是想取一件东西,取他们需收集的十二生肖中,第五样对应之物。

    混沌初开大道传,天地继然而生成。

    天地间有三处大陆,一处为中州大陆,一处为北陆南疆,一处为现世凡尘。

    百灵潭位于中州大陆上,那是一片神奇而广袤的大陆,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城邦种族。当初忘川之水倾泻而下,落在中州大陆最荒芜的地方,成为了百灵潭,后在潭主春妖管治下,百灵潭井然有序,百鬼群妖不断壮大,逐渐使百灵潭发展为中州大陆不可小觑的一股重要势力。

    北陆南疆则是百灵潭外头的世界,乃人间所在,齐灵子就曾去往人间,寻找转世历劫的哥哥齐真。人类在北陆南疆繁衍生息,王朝在此更迭不息,代代相传,神巫贯穿了北陆南疆的历史,是连结天龙与地龙的使者,天龙是天上的神明,地龙则是地上的君王。

    与这二者位于平行时空的,便是秋岁岁所来自的21世纪

    现代人类居住的时空。

    此番之所以会来到百灵潭,是因为秋岁岁在中秋那夜,无意踩到了时空缝隙,被强光吸入,掉入了时空隧道。

    她听到的缥缈歌声,其实正是从缝隙里传出的百鬼群欢之景,当卷入了时空隧道后,她回到了百灵潭中秋节的早晨,从春妖的浴池里破水而出。

    这个周而复始的中秋,就从这个早晨,这一刻,正式启动。

    而原因,除了秋岁岁无意撞到的时空缝隙外,还得从春妖这边说起。

    中州大陆上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她心爱的男子被她错手害死,得知真相后她痛不欲生,决心复活自己的爱人,但这样做是逆天而为,即使她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也难以实现。

    于是她开始修炼一种阵法,能使时空逆转,回到当下,改变她与心爱之人的命运,但启动这种阵法还需一物,那便是

    春妖的昆仑镜。

    所以这个巫师抱着爱人的尸体,不惜从大漠千里迢迢赶到百灵潭,想找春妖借昆仑镜一用。

    春妖听她说明来意后,虽对她的故事唏嘘不已,却委婉表示,无法借出昆仑镜。

    逝者不可生,天道不可逆,世间虽也有过重生之事,但那些多是气数未绝,本不该亡的,而巫师的爱人,生命线早已消亡,是命中注定会有的一劫。

    巫师此行乃篡改命格之举,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若硬要逆天而行,施阵者很有可能会受到阵法反噬,性命不保。

    春妖说,他若借出昆仑镜,就是在害她,等于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惜,道理那位巫师全都明白,却抱着爱人的尸体,早已疯魔,只想不管不顾地逆天而行一次,付出任何代价也心甘情愿。

    她打不过春妖,抢不来昆仑镜,便与春妖立下一赌。

    她设下一个结界,冰封了百灵潭的潭面,若春妖能在中秋月圆之前破了结界,消融潭面,她就不再纠缠他,放下执念,不再去想那逆天而行之事。

    若春妖无法于中秋月圆前破除结界,那么就算输了,得答应她,借出昆仑镜。

    春妖思忖再三后,为平却巫师心头执念,终是应允了。

    赌约即刻开始。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巫师布下与百灵潭相关的十二生肖之术,春妖只有在中秋月圆前找出这十二生肖分别对应之物,才能破解结界,消融潭面,赢得赌局。

    但当时的春妖绝想不到,就是这场赌局,将他与秋岁岁困在了中秋这一天。

    何等巧合之事,就在这边巫师布好结界,那边秋岁岁便撞上了时空缝隙,掉进了百灵潭。

    两相即刻起了反应,风云变色,巫师的结界与时空缝隙搅在了一起,造成了一种无可挽回的时空漏洞

    春妖与秋岁岁困在了中秋这一天,从朝到夕,过完一次便重头再来一次,他们又会被拉回浴池里的场景,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春妖想了无数法子也无法冲出这一天,这已非常理可以解释,要破这荒谬之句,他想,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在月圆之前,找出十二生肖对应之物,破了巫师的结界,那么因结界与时空缝隙,所导致的时空漏洞也就不攻自破了。

    在秋岁岁这一次跃池而出时,春妖其实已与她打过百来回照面,两人还一起去找那十二生肖对应之物,已找到了寅虎、卯兔、辰龙、巳蛇这四样,只差剩下八样了。

    但秋岁岁的记忆却在每天过后都要重新“洗盘”,第二天依旧是中秋,她依旧从浴池里钻出来,懵懂如初,在日复一日间,从头听春妖解释一遍,重新开始。

    他们在一起不知看了多少个中秋月,用秋岁岁的话来说,那就是“革命友谊”深厚,只可惜,秋岁岁永远只拥有一个朝夕的记忆。

    朝夕过后,忘却从头。

    (三)

    摊开手心,四件闪着荧光的物件缓缓升起,浮于半空。

    一面赶路,春妖一面向秋岁岁展示了他们已经寻得的四样对应之物。

    寅虎、卯兔、辰龙、巳蛇。

    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

    风雪中,春妖蓝裳墨发,头上的幽冥额环闪闪发光,照着他绝美的面容,在冰雪的映衬下,他一眨眼一启唇,都是一段无双风华。

    他背着秋岁岁,好听的声音淡淡响起,开始解释起这四样东西是如何找到的。

    说来秋岁岁的功劳不小,她熟读了百灵潭的每一个故事,对那些出场过的百鬼群妖如数家珍,几乎是扫了一遍就兴奋地指出其中几个。

    寅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虎斑修,那个深爱着圣女夭夭,带着夭夭的化身噬梦精沅梦,在人间东躲西藏,痴痴陪伴沅梦几百年的守护者;

    卯兔,这定少不了那只最后为了女鬼素欢,折去所有修为,放弃成仙,打回原形的兔精雪鸣;

    辰龙,不用说了,必是那个害得花仙白兰诞下龙蛋的南海龙太子敖辰,龙蛋抛在百灵潭中,还成为了当时乌裳与孔澜争夺百鸟之王的考验;

    巳蛇,看到这个,秋岁岁怔了怔,心头有些发酸,她垂下眼睫,难过地叹息着,还能是谁呢,一定是跟着假面去了海中岛,在仙人墓里盘旋于棺木上,随海水沉下,守护着假面和叶禾,再也没有回来的的蛇女浮衣。

    锁定好目标后,于是他们动身一一前去寻找。

    他们先在湖畔找到了一人一虎和一鹏,沅梦骑着白虎,后头的金不弃依旧紧跟不舍,手里还捧着一盒月饼,昔日孤傲的大金鹏鸟,此刻可怜兮兮得就像个孩子。

    “夭夭,今日中秋,万家团圆的日子,你……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他是来通知沅梦参加中秋夜宴的,孔澜把他们三人的请柬都交到了他手上,他却坏心眼地把白虎斑修的藏了起来,最后被沅梦发现了,生起气来不肯搭理他。

    等到金不弃好说歹说把沅梦拉到一边去谈谈时,白虎化出了人形,雪衣赤足,长发及地,靠着湖畔大树,轻轻把玩着一瓣桃花。

    他看向一旁拉扯不休的两人,失笑摇头,指腹却轻抚着桃瓣,一寸一温柔。

    便在这时,春妖携秋岁岁现身,感应之下,在白虎斑修惊异的目光中,向他开口要去了那瓣桃花。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春妖只说有急用,斑修将桃花给了他后,就地一滚,又化作了白虎模样,向沅梦奔去。

    拿到桃花的春妖与秋岁岁定睛一看,神色大喜,果然

    桃瓣鲜艳,闪着荧光摊在春妖手心,隐隐浮现出了“寅虎”二字。

    十二生肖中第一样对应之物,就此寻到!

    接下来便是卯兔,春妖携秋岁岁去往人间寻找雪鸣,此中却费了番周折。

    当年雪鸣被打回原形,伴在救活过来的素欢身旁,一年又一年,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在漫长岁月中,素欢早已经历几世轮回,雪鸣便不离不弃,放弃修仙,一直白兔之形陪伴在素欢的转世身旁。

    春妖与秋岁岁先去了趟地府,翻看生死簿寻找素欢转世之所在。

    地府阴寒,秋岁岁紧紧拉着春妖的袖子,害怕又兴奋,春妖走了几步不便,索性回头牵住秋岁岁的手,长眉一挑:“跟紧了,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沉浸在幸福中的秋岁岁眨了眨眼,胸口小鹿乱撞,还来不及感受潭主大人手心传递的温暖,时间却已经不够用了,倏忽一阵强光,他们又被拉回了浴池里的场景,再次回到中秋节的早晨。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和时间赛跑,每天完成一点进度,春妖极强的耐心都有些抗受不住了,尤其是他必须一次次在沐浴时被秋岁岁看光,看到最后他几近麻木,已经能十分淡定地上岸穿衣,开始那套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别唤,这里是百灵潭,吾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中秋节的早晨,他要去焚香沐浴!

    终于,在过了十几个中秋后,他们总算查出了雪鸣所在,拿到了挂在他白兔身体上的一枚铃铛

    精致小巧的银铃,在春妖指尖轻悬,隐隐浮现出“卯兔”二字。

    十二生肖中第二样对应之物,到手!

    离开时,春妖对化出人形的雪鸣道,百灵潭众人都十分挂念他,若是可以,他不妨回去参加百灵潭的中秋夜宴。

    雪鸣默了默,许久方低声道:“她这一世是个孤女,独自守着花圃,若我走了,她就要一个人过中秋了,孤零零的,岂不可怜?”

    道别雪鸣后,春妖与秋岁岁马不停蹄,离开北陆南疆,又赶往了南海,向南海龙太子敖辰要来了一块玉佩,十二生肖中的辰龙也到手了。

    敖辰还赠了春妖两颗海珠,让他和秋岁岁能含着海珠,畅通无阻地潜入海底,找寻海中岛上的浮衣。

    打开墓门,唤醒沉睡了多年的浮衣后,浮衣幻出人形,看着记忆里的潭主春妖,揉了揉眼,只觉恍如隔世。

    她扑通一声跪下,哽咽了声音:“浮衣拜见潭主。”

    (四)

    拿到四样对应之物后,寻找陷入了僵局。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

    春妖按照这些属相找了百灵潭各种妖怪,鼠精、犬妖、牛头马面……却都没能有所感应,他与秋岁岁在一处凉亭小坐歇息,按了按额角,有些疲惫。

    还是秋岁岁咬着唇,冥思苦想下茅塞顿开,拿起纸和笔,开始写写画画。

    她是艺术生,擅长音乐和美术,平时又看了不少怪力乱神的书,对那些上古传说尤为感兴趣。

    不一会儿,她就画出了传说中四大凶兽的原形,虽拿不惯毛笔,但毕竟功底扎实,也画得惟妙惟肖。

    混沌、饕餮、穷奇、杌。

    传说中混沌生四翅,擅歌舞,形象如同巨大的狗;

    而饕餮则是人头羊身,腋下生有眼睛,极其贪吃;

    穷奇是生有翅膀的大虎,杌则长有野猪獠牙。

    寅虎已寻到,这样一比照,其余三位凶兽,极有可能对应的是戌狗、未羊、亥猪。

    春妖看着秋岁岁画出的图像,眼前亦是一亮,望向秋岁岁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秋岁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一路上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很没用,一介凡夫俗子,帮不上春妖什么忙,还得要潭主处处照顾她,如今能尽点绵薄之力,她心中也很是欢喜。

    拿着画像,他们这便动身,前往西昆仑,寻找守在冰棺旁的混沌。

    历经重重险阻后,他们总算抵达了混沌的冰洞,那里和薛连、千夜上次来的情况一样,依旧有一面冰墙,隔绝了一切声音。

    只有动人的乐声,才能融化这面冰墙。

    春妖不慌不忙地拿出自妙音真君那借的古埙,谁知这次却吹了许久,半点声音也没能发出。

    春妖的眸光渐渐冷了下去,他明白了,同样的乐声也许只能融化冰墙一次,上回薛连已经用了这古埙,所以这回他再用就无法奏效了。

    没有声音,无论怎样还是没有声音,春妖一拂袖,绝望地将古埙摔在了地上。

    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好不容易进了冰洞,混沌近在咫尺,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

    春妖闭上了眼眸,头上的额环因不宁的心绪闪着幽蓝的光芒,颓然垂下的双手几不可察地一点点捏紧。

    就在这时,她旁边的秋岁岁咬咬牙,上前一步,开始放声歌唱。

    尽管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仍然唱得那样激情澎湃,脸上洋溢着笑容,像是对着的不是一面冰冷的墙,而是坐满整个演奏厅听她唱歌的观众。

    春妖看着秋岁岁的举动,怔了怔,忽然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爱好便是写歌唱歌,但因为她患有脸盲之症,记不清别人的脸,登台时闹出过许多笑话,还把教她的老师不小心摔了出去,被学校记了处分,从此以后她就不敢再登台唱歌了,对自己也愈发没有自信,久而久之,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轻轻开口,自己唱歌给自己听。

    她帮春妖写过歌,但当春妖想听听时,她却低着头,怎么也开不了口,唱不出来。

    她始终过不了自己头的一关。

    其实没有人知道,一个脸盲症患者有多么悲哀,她记不清人脸,没有朋友,父亲又常年在外,她长到这么大,细细想想,竟然从没记住过一张脸

    多可怕,世界对她而言是模糊的,是混沌的,是没有温情的。

    直到她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撞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眸,一道幽蓝的额环。

    真正的春妖,和她心中所幻想过无数遍的模样,奇异地对上了。

    蓝裳、墨发、额环……这些都成了她的记忆点,她于一片模糊中,渐渐明晰了他的存在,熟悉了他的模样,甚至开始记住他的脸。

    当他牵起她的手,走过地府;当他背起她,穿过风雪。

    她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触摸到他的模样,虽然每天的记忆会清盘,但有些东西始终盘旋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他曾经是她在现实世界的精神寄托,而现在,他更是打破她脸盲魔咒的第一人。

    多神奇,她竟然能记住他的模样,记到刻骨铭心。

    她在这世上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片混沌中,她至少能记住一张脸。

    “檐下燕,旧时黄泥屋

    陌上花,夜来春风误

    千盏灯,彻夜通明照亮玲珑心思

    来年已是殊途陌路

    ……”

    秋岁岁一遍遍地唱着,唱着自己为春妖写的歌,唱到不知疲倦,唱到脸色发白,唱到几近虚脱。

    “不要唱了,听见没有?再这样唱下去,冰墙不会融化,可你会唱哑的!”

    春妖接住身子软下的秋岁岁,以传音入密在她耳边急声道,秋岁岁却充耳不闻,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冰墙,锲而不舍地唱着。

    春妖抱着她,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望向仍旧纹丝不动的冰墙,素来清冷的眸中竟闪过一丝杀气,恨不能揪出那混沌来算账!

    却就在这时,几缕冰屑飒飒而下,春妖霍然抬头,只见冰墙几不可察地在轻微晃动着,那丝略带嘶哑的歌声也缥缈响起,饱含着无限真情实意。

    “篱下菊,秋来见悠然

    座上客,轻吟桃花扇

    笑红尘,忘却前事再回首已三春去

    空等待,不见君心不踏归路

    ……”

    春妖终于听见了,听见了秋岁岁为他而写的歌,每一句歌词都有血有肉,每一道旋律都情真意切,他在歌声中仿佛触到了她的一颗心,一颗被当作异类而难过寂寞,一颗无奈却依旧对未来充满憧憬,一颗……爱着他的心。

    轰隆一声,冰墙坍塌,露出了里面的一具冰棺,以及守在冰棺旁的年轻男子。

    那个别有深意的声音在冰洞里缓缓响起:

    “能把我这冰墙唱化的凡人,你还是第一个。”

    (五)

    寅虎,卯兔,辰龙,巳蛇,未羊,戌狗,亥猪。

    拿到混沌的一支短笛后,他又告知了春妖与秋岁岁杌的下落,让他们顺利取到了杌的一颗钢珠,解决最棘手的两位后,剩下的饕餮千夜自然不是问题了,回到百灵潭,春妖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千夜的一壶美酒当然,是以一桌美食交换而来的。

    如今十二生肖中就只剩下最后五样了,期间日子又过去了数十个中秋。

    这一次秋岁岁再次跃池而出时,春妖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凌空披上衣裳,湿发一甩,直接拉起池中的秋岁岁,不由分说地卷过她向外掠去。

    “快跟我走,我知道丑牛、午马和酉鸡分别是什么了!”

    按照秋岁岁之前猜中的那三个,春妖根据形貌相关之原理,苦苦思索中,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三个人

    地藏王座下的独角兽谛听,真身为白鹿的神巫珠澜,北伏天的青鸾帝君青羽农。

    他们一者原形酷似牛,一者与马系同源,一者为鸟禽类至尊,若没推算错,丑牛、午马与酉鸡应当就是指他们了。

    果然,在天上的元芜殿里,春妖找到了正和齐灵在下棋的谛听,他和秋岁岁还没走近,就隐约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你怎么又悔棋?枉你还是地藏座下,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神兽谛听……”齐灵按住棋盘,方寸不让,喋喋不休着,他对面的谛听只扫了他一眼,面不改色,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

    “三千年。”

    齐灵立刻撒了手,所有牢骚戛然而止,闭紧着嘴巴,泪眼汪汪地看着对面的谛听泰然自若地收回棋子,光明正大地又悔了一次棋。

    于是,上天入地除了输给过哥哥的齐灵,在元芜殿中,第一次输给了外人,还是平日几乎没下过棋的谛听。

    “你别……说出去啊。”齐灵委屈别扭地小声开口,这要说出去了,他妙棋灵君的封号往哪搁啊。

    “看心情。”谛听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轻描淡写道。

    一旁听墙根的秋岁岁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肩头打颤,春妖堵嘴都没堵得赢。

    两道目光刷刷射来,春妖弹了弹衣袖,无奈现身,一声叹息:“齐灵子,你那点破事我真没想听,我此番来找你,哦不,来找谛听尊者,是想取一物……”

    好说歹说,承诺种种,又挨了齐灵无数道白眼后,春妖与秋岁岁总算拿到了第八样对应之物

    一颗棋子,一颗齐灵曾送给谛听的棋子,丑牛到手!

    接下来就是酉鸡和午马,春妖所料果真不错,在又过去的十几个中秋里,他们先去北伏天,拿到了青鸾帝君青羽农的一片羽毛,又在神巫殿找到了神巫珠澜,取到了第十样对应之物

    一面铜镜,一面珠澜没狠下心来丢掉的铜镜。

    “这是那负心人送的,他曾亲手剥下我的鹿皮,我却还留着他送的铜镜这么些年……罢了,你们拿去吧。”

    回百灵潭的路上,秋岁岁谈到神巫珠澜,感慨万分,未了,她像想起什么,伸手按在自己脖颈处,触到贴身带的那条银链,喃喃道:“还差子鼠与申猴,说来我养的贝利就是一只小白鼠……”

    她没有朋友,便养了只小白鼠,朝夕以对,还按它的样子打造了一根银链,随身带着。

    当取出那根银链,看到上面隐隐浮现的“子鼠”二字时,秋岁岁欣喜若狂,春妖更是恍然大悟:“早该想到的,你闯入百灵潭时那结界刚好布下,理应也波及到了你,难怪我总能感应到什么,明明就在身边,却寻遍整个百灵潭也找不到……”

    (六)

    中秋夜宴,烟花满天,百鬼群欢。

    猝不及防被摔出去时,孔澜漂亮的一身被摔个灰头土脸,手里的盘子亦应声而碎。

    整个百灵潭默了一默。

    始作俑者秋岁岁尴尬回头,还保持着过肩摔的姿势,她环视了下众妖,一点点堆起僵硬的笑容。

    孔澜委屈爬起,哭丧着脸:“岁岁姑娘,那个,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吃月饼?”

    满场笑声四起,在秋岁岁忙不迭的解释中,孔澜也自认倒霉地笑着摇了摇头,笑声飞过潭面,飞过夜空,将整个百灵潭笼罩在了祥和欢乐的气氛里。

    远处吃得正欢的小山闻声抬头,抓起铜锤,胳膊推了推旁边的孔七,小声道:“公公好像有麻烦呢,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孔七微眯了双眸,心情大好的模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边后,凑近小山,俊秀的脸庞勾了勾嘴角,明知故问道:“谁是公公?”

    小山饶是一向以粗人自居,此刻也被这暧昧的气氛搞得红了脸,她羞涩得不敢看孔七,只嘴里小声着:“咱们都订婚了,我不应该叫公公吗?”

    同坐一桌的碧丞夸张地抖了抖鸡皮疙瘩,一把搂住为他夹菜的茧儿,拍着桌子,和其他人一起笑闹着表示,这对小夫妻腻死人了,他们要换桌,换桌!

    而秋岁岁那边,在她第十三次认错薛连与乌裳后,两位的相公不乐意了,分别拉过自家媳妇,对不停道歉的秋岁岁玩笑道:

    “认错她们不要紧,可别认错她们的相公就是!”

    齐灵乐滋滋地在一边看热闹,抓着一串葡萄咬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嚼着:“这也能认错,真是。”

    一身紫袍的谛听如幽灵般飘出,在他耳边幽幽道:“我不也认错了你三千年?”

    齐灵怪叫一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摔了一屁股。

    整个百灵潭笑声此起彼伏,酒君东篱酿的美酒更是一等一的妙,觥筹交错,痛快畅饮间,有人以竹筷击碗,对月唱起了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洲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弯弯声声慢

    月弯弯故人远

    ……”

    春妖踏莲站在半空,风吹蓝裳,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光也不禁柔和起来,在月下微扬了唇角。

    他和秋岁岁这次回到百灵潭,恰巧赶上这中秋夜宴,如今只差最后一样申猴,他心头轻松不少,也不再拉着秋岁岁急匆匆地去找了,而是享受这片刻欢愉。

    但春妖不知道,接下来,这场中秋夜宴他参加了无数次。

    因为,他和秋岁岁始终没有找到申猴。

    潭面依旧冰冻着,结界依旧无法解开,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他们,被彻底困在了中秋这一天。

    (七)

    一根银链、一颗棋子、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一面铜镜、一壶美酒、一片羽毛、一支短笛、一颗钢珠。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酉鸡、戌狗、亥猪。

    这十一样对应之物都已找到,只差最后的申猴了,申猴究竟在哪里?

    远离喧嚣,隔绝热闹,春妖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中秋夜宴中,拂袖踏莲,携风而去,独自坐于寂寂无人的一角,望了望冰封的潭面,又扬首望向头顶明月,闭上眼,头一回生出了深深的疲倦与绝望。

    找来的秋岁岁看着潭边那道背影,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了,她深知他所有的痛苦与无力,从来无所不能的百灵潭之主,如今被困在中秋这一天,不得自由,挣扎其中,这该是怎样的折磨呀。

    她可以记忆清盘,每天重来,恍若新生,但他却要一直带着所有记忆,睁开眼又是同一天,又要说同样的一遍话,又要经历同样的一些事,这种无望几乎会将人逼疯。

    深吸口气,秋岁岁坐到了春妖旁边,握住他的手,露出笑脸安慰道:“如果一直这样也不错,至少我们还有彼此,我说过,以前画过你的像,想着如果一辈子嫁不出去,就守着画像独自过活,当作你是我的夫君,如今多好啊,我不仅记住了你的脸,还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你,你知道的,我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鼓足勇气的话语中,秋岁岁心跳如雷,春妖望了她一眼,眸光深深。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又要回到中秋节的早晨,回到那个初见的浴池。

    “抱歉,”凉凉风声中,春妖终是轻轻开口,头上的幽冥额环闪着蓝光,他欲言又止:“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但抱歉,我无法做你的……夫君。”

    月华倾洒,风中吹来木叶的清香,秋岁岁与春妖四目相接,看了许久许久,久到眼中都泛起泪光,她执著地辨认着春妖面庞的每一丝每一寸,像是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地刻在心底,一辈子都不忘却。

    她眸中晶莹,与春妖挨得很近,鼻息以对,呢喃着:“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但能不能,能不能假装一下,抱抱我,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知道他的故事,他有深爱之人,只可惜却求而不得。

    因为他深爱的人,是自己的影子,那个因在寒露时节被他化出人形,而取名寒生的女子。

    她在天上陪了他许多年,在他还是仙人的时候,让他不再寂寞,不再是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下棋。

    谁也无法取代寒生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谁也无法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们在一起不知看了多少个中秋月,虽然记忆每天都要重新洗盘,但她脑海中却深深刻上了他的身影,她一次次爱上他,却只能爱一个朝夕,天亮之后,又是一段从头开始的相遇相伴。

    他打破她的脸盲魔咒,让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丝色彩,多了一道光芒。

    纵然只能记住一张脸,纵然只能爱一个朝夕,只要在他身边,她就心满意足,无怨无悔了。

    依偎在春妖怀中,秋岁岁忽然哼起歌来,她望着冰封的潭面,眸中波光闪烁,嘴角却噙着笑,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帮春妖脱身,帮他破解中秋之困。

    她要……自尽。

    是时空缝隙和巫师的结界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他们一直在从结界这边下手,想着破解结界就能让这段时空漏洞不攻自破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能从另一个因素入手。

    那就是误闯入百灵潭的秋岁岁自己。

    如果她消失了,造成时空漏洞的因素是否就会残缺?这段周而复始的朝夕是否就会崩塌?这场中秋之局是否就会不攻而破?

    其实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但她一直没说,私心里她不想死,更不想离开春妖,但周转至今,她不忍心再看着春妖痛苦下去了,她不想让他再困在中秋这一天,不得解脱。

    为了春妖的自由,她宁愿……牺牲自己。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但能不能,能不能假装一下,抱抱我,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有第二天的天亮了。

    她只想依偎在他怀里,看完最后一轮秋月,将他的模样与怀抱的温暖铭刻于心。

    早就准备好的匕首从袖中悄悄滑出,夜风吹过秋岁岁的头发,拂去她眼角的一滴泪。

    她想,能在心爱的人怀里死去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吧。

    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注定让她有这场经历,让她遇见他,打破脸盲的魔咒,不再孤单一人。

    即使她不记得全天下人的脸,但她始终会记得他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匕首寒光一闪,刺入腹部,悄无声息地没至了顶端。

    秋岁岁咬紧唇,将胸腔翻涌上来的一口鲜血生生咽下,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打破这梦一般的美好场景。

    春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还在望向明月,兀自说着:“你为我写的那首歌我都已经会唱了,却有一句歌词太伤感……”

    说着,春妖破天荒地哼了起来:“千盏灯,彻夜通明照亮玲珑心思,来年已是殊途陌路……”

    殊途陌路,委实伤感,像是天近晓,一切就都要埋葬在百灵潭水深处,烟消云散。

    见秋岁岁久久没有反应,春妖猛地觉察过来,低头间,只对上秋岁岁涣散的眸光,与一抹苍白虚弱的笑容。

    “这样,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望着春妖震惊的模样,秋岁岁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泪水滑过眼角,她颤抖着身子,声音缥缈,说了最后一句话。

    “多好,你答应抱我,让我能够死在你怀里……”

    最后一个字节还未落下,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便倏然垂下,伴随着春妖一声凄厉的“不!”,一道荧光猛然亮起

    从秋岁岁胸口飘出一团柔和的光晕,她魂魄离体,死在了这一天的中秋月圆时分!

    却是申猴归位,风云变色,天地间飞沙走石,冰封的潭面喀嚓一声,顷刻多了一道蜿蜒开去的裂缝。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生肖对应之物终于聚集

    一根银链、一颗棋子、一瓣桃花、一枚铃铛、一块玉佩、一片蛇鳞、一面铜镜、一壶美酒、一片羽毛、一支短笛、一颗钢珠。

    和最后秋岁岁的一抹离魂!

    申猴,申猴的对应之物正是她的魂魄,因为她今年二十有一,正属申猴!

    苦苦思索,寻寻觅觅间,她和春妖都没有想到,这最后的申猴竟然就是她自己!

    十二生肖之术彻底破解,潭面寒冰瞬间消融,结界终于被打破

    狂风卷起,电闪雷鸣,一片昏天暗地中,十二件对应之物纷纷消去了各自的印记,向四面八方飞去,回到原本的归属者手中。

    而秋岁岁的魂魄也在大风中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的记忆都想起来了,她身子高高荡起,被天地间的一阵强光吸住,马上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结束这场中秋之旅了!

    电闪雷鸣中,她拼命地伸出手,春妖也拂袖飞上前,却被一**强光阻了回来,他怎样也无法靠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光圈中,留下满脸是泪,耗尽全部力气的最后一声:

    “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也不会……”

    (八)

    “我用一辈子,记住一张脸,中秋月,百鬼唱,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年年岁岁,万物莘莘,说出口的不过一纸牵挂……”

    自从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后,音乐学院大三在读学生秋岁岁一炮而红,她自己原创的这首《岁岁秋上月》也成为了音乐榜上的热曲,许多媒体采访时都喜欢问她:“你在节目上说的那个地方和那个人是真的吗?那个人现在在在哪里?”

    秋岁岁穿着白t棉裙,束着简单的马尾,即使被闪光灯包围,清秀的脸庞也依旧笑得恬淡,她对着齐齐伸过来的话筒,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让在场每一个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那个人,在我心里。”

    望向虚空,她仿佛又看见那身蓝裳踏莲而来,在风中衣袂飞扬,清冷的眸光亦含了笑意。

    “至于那个地方,也许当你某一天,途经某条小巷,听到一阵歌声,睁开眼,你就会发现你已经置身于那。”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番外五则

    番外一: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一)

    张生在湖心亭里第一次见到薛连时,惊为天人。

    薛姑娘一身雪衣,气质清冷,坐在亭间暖着酒,身边站着两个黄衫小婢,也是一派的清丽动人。

    时值大雪,上下一百,水雾缭绕,一片朦胧间如梦如幻,当真似进了仙境一般。

    张生痴了半晌,才咳嗽一声,温文尔雅地上前施礼。

    他轻声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主人家果然莞尔一笑,举起酒杯抬头回应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

    张生与薛连便这样相识了。

    薛连学识渊博,气质出尘,言行举止也不同于世俗女子,张生不知不觉就叫她给迷住了,每日都要来湖心亭与她对饮畅聊。

    薛连的两个婢女分别叫五儿,七儿,一个活泼大方,一个文静有礼,也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绝色。

    张生只觉她们主仆三人神秘莫测,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她们来自哪里,薛连淡笑不语,倒是五儿多嘴道:

    “我们家在长白山,那里现在热死了,一个臭牛鼻死乞白赖地不肯走,天天摆火阵……”

    五儿话还没说完,薛连便瞥了她一眼,五儿吐了吐舌头,立刻收了声。

    张生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只心中多了丝计量。

    如此这般过了半月,张生有一天来时忽然面露忧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薛连询问下才知,他父亲病重,正在四处寻良药。

    薛连沉吟一番后,按住张生的手,柔声道:“公子莫急,你明日过来,奴家自有办法。”

    第二天,张生依约前来,薛连果真交给他一个锦盒,他回去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数根长长的人参须,一看便知是百年老参,价值不菲。

    接下来几天,薛连每天都会给张生一个这样的锦盒,二人的感情与日俱增。

    张生心怀感动,郑重许诺,薛连依在张生怀中,叹了口气:“只盼公子莫要负我。”

    五儿站在他们身后,摸了摸头发,一脸不情愿。

    (三)

    没过多久,皇上病重,张榜悬金寻药。

    张生心念一动,乘舟来到了湖心亭,这一次却叫他撞见了骇人的一幕

    他看见薛连剪了五儿一缕长发,放进盒中,那长发竟瞬间变成了几根人参须。

    五儿嘟着嘴,心疼不已。

    张生骇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一路上脑中全是五儿那句话:

    长白山,牛鼻老道,摆火阵,热死了……

    他彻底明白过来。

    害怕的同时,心中却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

    隔日他照旧来到了湖心亭,作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薛连一问,他便道,皇上病重,县官听说他家有上好人参,责令他交出来,否则满门都要遭罪。

    他将薛连拥入怀中,深情道:“还望连儿帮我这最后一次,等渡过了难关,我就娶你过门。”

    张生走后,薛连打开锦盒,望向五儿与七儿,若有所思:“皇上病重,只需五百年的人参便可……”

    五儿扑通跪下,一脸煞白。

    薛连淡淡道:“张公子是要拿你来救命的,还不速速跳入盒中。”

    五儿咬紧唇,摇身一变,跳入锦盒,化作了一根百年老参。

    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张生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已迫不及待地要去领赏了。

    薛连盖上锦盒,回首似有如无地瞥了一眼。

    (四)

    张生拿了人参后,进宫面圣,再也没有出现过。

    坊间纷纷传言,皇上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他就快做驸马爷了。

    一片议论中,没有人发现,一个雪衣女子带着两个黄衫婢女飘然而去,唇边泛起一丝淡笑。

    公主大婚那天,举国同庆,却忽然传来一个噩耗

    皇上中毒死了!

    张生还来不及见公主一面,便被打入死狱,择日问斩。

    看守他的狱卒说他疯了,披头散发,成天叫着什么:“妖物,你这妖物害得我好苦啊……”

    薛连,雪莲,长白山的千年雪莲。

    流连人间,看遍千帆,以世人为赌,惩治着一颗颗贪婪的心。

    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

    (五)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谢郎乘一小舟,独往湖心亭看雪。

    亭中坐一人,围炉暖酒,身后站着两个黄衫小婢,水雾缭绕,宛若仙境。

    谢郎心中一动,上前施礼。

    女子抬头,身上散发着清寒之气,淡淡一笑: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番外二:送子观音

    (一)

    茧儿怀孕了。

    当着千夜的面,碧丞搂着茧儿,笑得十分之猖狂。

    千夜面上淡淡,回去后却开始为薛连各种炖汤,薛连喝到都要吐了,终是悲愤一脚,将千夜踹出房门:

    “蠢货,我自己就是株千年雪莲,还有什么补品补得过我?再说,生孩子和这个有关系吗?有关系吗?”

    千夜灰头土脸,捱到孩子出生,大办喜宴的那天,齐灵与谛听携贺礼来百灵潭道喜,见到强颜欢笑的千夜,齐灵长眉一挑,满脸促狭:“路漫漫兮,兄弟还需努力啊。”

    是夜,烟花灿烂,百鬼群欢。

    屋顶上,齐灵抱着酒坛,微有醉意,就着飒飒夜风,皎皎明月,对身旁的谛听开口道:

    “你瞧,孩子多可爱啊,我刚认了娃当干爹,你都不知道,碧丞搂着茧儿,嘴都笑歪了,也对,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这辈子算是齐全了,只是不知本仙君我,何年何月才能抱上自己的孩子……”

    谛听身子一僵,默然无话,许久,伸手夺过酒坛:“你醉了,别再喝了。”

    齐灵醉眼朦胧,被夺过酒坛,又叫谛听按在了肩头,他挣扎不过,一时悲从中来,在月下咬牙切齿:“独角兽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子偏生怎么就遇到了你!”

    谛听默然不语,任他发泄,只按住他乱动的手脚,眸色又深了几许。

    喜宴后不久,谛听拉着齐灵去了一处地方,万霞宫。

    那里由万霞仙人掌管,有着各种珍禽灵兽,谛听与万霞颇有些交情,得他应允,拉着齐灵一路看去,最终对齐灵说出此行的目的。

    “挑一只吧。”

    齐灵一愣,谛听补充道,神色略不自然:“你不是很想要个孩子吗?左右,左右这辈子也不会有了,不如与我共同领养只灵兽,当作,当作……”

    谛听的话还没说完,齐灵已经在万霞仙人异样的目光中,憋红了一张脸,他想也不想地一拂袖,一脚将谛听踹向天边。

    “独角兽你大爷的,给老子滚蛋!”

    (二)

    万霞宫一事后,齐灵与谛听单方面闹起了冷战,他闭门不出,谛听十次有九次上天都是失望而回,但齐灵私下却悄悄去了一趟百灵潭……

    除了给干女儿碧央捎去礼物外,齐灵更重要的是去见春妖。

    春妖依旧一袭蓝裳,墨发如瀑,见齐灵吞吞吐吐,在他面前扭捏作态:“老妖,那个,那个……”

    不由皱眉:“齐灵子,要说就说,你几时变得这般婆妈?”

    齐灵深吸口气,豁出去般,舍掉一张老脸凑到春妖耳边。

    不多时,百灵潭的上空飞过一个黑点,伴随着春妖的冷喝:“我这里没有给男人求子的药,滚!”

    被踹飞半空的齐灵尖叫着,在心中泪流满面:“老妖你装什么纯洁,你自攻自受,迟早有这一天!”

    从此以后,百灵潭很长一段时间都下了禁令,齐灵子与谛听不得入内。

    已经学会爬,正在牙牙学语的碧央,找到春妖,拉着他的袖子,泪眼汪汪:“干,干爹……”

    她想念干爹齐灵了。

    春妖抱起碧央,神色淡淡,发间额环闪着蓝光,“你干爹走火入魔,罚他暂时不准来百灵潭,怕他败坏潭中风气,再说,他现下恐怕也没功夫来……”

    碧央胖胖的小手抓起春妖几缕长发,一边把玩着往脸上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为,为什么?”

    春妖一笑,望向远方:“我想,他如今与你‘干娘’,大概在送子观音那纠缠吧……”

    番外三:美人如玉

    (一)

    桑柯没来百灵潭前,小山一直是以粗人自居,拎着两个大铜锤,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的。

    但桑柯来了以后,对她上下打量一番,语重心长地摇头:“小山姑娘,你这样是不行的。”

    桑柯是狼族的少主,生得一副好皮相,虽过于阴柔,却也禁得起他穿红戴绿的折腾。

    按理说狐族爱美天下皆知,但没想到他一个狼族少主也那么爱美,整天揽镜自照,说起穿衣打扮来头头是道,骚气得连孔澜都受不了。

    作为一只自恋的孔雀,孔澜的“骚”在百灵潭已经是出了名的,但在桑柯面前,他也只能叹一句“小骚见大骚”,自愧不如。

    也不知桑柯用了何种办法,才来没多久,就收服了百灵潭绝大部分女性的心,他甚至开了专门的课,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教姑娘们如何穿衣打扮,大家都亲切地叫他“桑老师”。

    孔澜的牙都酸掉了,但更叫他无法接受的事情还在后面,乌裳居然也去听课了,听课就算了,还换了一身行头,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当孔澜看到换下黑衣,穿着一身大红,花枝招展走到他面前的乌裳时,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我,我天,丑乌鸦你吃错什么药了?”

    乌裳淡定给他一拳后,抚上自己的脸,眼角眉梢露出笑意。

    “桑老师说了,我皮肤白,穿红色好看,衬得人精神。”

    “桑老师还说了,女人上了岁数就得开始保养,不然老得快。”

    “这些都是桑老师自己研制的胭脂水粉,姐妹们人手一份,多亏我彪悍,哦不,是身手敏捷,抢得及时……”

    当乌裳喜滋滋的背影远去后,孔澜仍在她身后一副掉下巴的模样,欲哭无泪,一口一个桑老师,这他妈是洗脑的节奏啊!

    他不死心地仰天长啸:“那小狼崽子忽悠人呢,骗骗小姑娘家也就算了,臭乌鸦你可都是当娘的人了!”

    刷刷刷,不多时,从屋里飞出几只乌羽箭,精准地钉在孔澜脚边一圈,杀气腾腾。

    “不许侮辱桑老师,烂孔雀你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二)

    在乌裳那吃了瘪后,孔澜心有不忿,直接去找了春妖,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

    他们一边往桑柯开课的地点走去,孔澜一边在春妖耳边控诉着,这骚泡的小狼崽子不安分,在百灵潭境内开设非法传销组织,蒙骗无知妇孺,蛊惑人心,这是不把潭主大人放在眼里呀……

    到了地点后,果然门庭若市,人声鼎沸,桑柯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见过潭主与孔雀公子。”

    孔澜一声咳嗽,虚情假意地一拱手:“桑少主生意不错呀,也给咱们潭主瞧瞧呗,传授一下开课经验。”

    春妖一袭蓝裳,墨发如瀑,站在风中衣袂飞扬,清冷的目光才一望向桑柯,桑柯就抚掌长叹,啧啧赞美起来:

    “潭主这种天人之姿,已经不需要任何装饰了,从头到脚,站在这就是一幅画,一片景,一段无双风华呀。”

    这番马屁拍下来,孔澜按住肚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反胃了。

    却还不算,桑柯又屁颠屁颠跑进屋,拿了一大堆东西出来:“这点小小心意还望潭主笑纳,桑柯不才,只想聊表一下对潭主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景仰之情。”

    春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没说话,也没收下,只是转头对孔澜淡淡道:“此间事情可小而化之,同为一潭之妖还应多多包容,你自己解决。”

    说完,还不等孔澜申辩,春妖已是一拂袖,漫天蓝莲绽放,踏风而去。

    “啧啧啧,潭主就是潭主,果然深明大义,连远去的背影都是这么好看,就像一幅画,一片景,一段无双……”

    孔澜嘴角抽搐,在口吐白沫,即将阵亡前火速撤退:“求你别说了,兄弟段数高,我甘拜下风了……”

    (三)

    如果说孔澜拿桑柯没辙,那桑柯就是拿小山没辙,放眼整个百灵潭,他唯一没能收服的姑娘,大概就是小山了。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小山战神威风凛凛,当真不能以寻常女子来揣度,直白点就是缺心眼儿,丫就不是个女的!

    为此燃起了桑柯的熊熊斗志,他立志要将小山彻底改造,从里到外改头换面。

    但开始的几次总是不那么如意,他找过去时小山不是在抡铜锤练功,就是在绣嫁衣。

    对,绣她自己的嫁衣,她已与孔七定亲,来年春天就要举行大婚了。

    粗人一辈子,她抡铜锤的手从没碰过针线,但唯独嫁衣这件事上,她不想假手于人,坚持定要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出,孔七拿她没办法,也只好随她了。

    这不,桑柯找过去时小山都没功夫搭理他,任凭他怎样苦口婆心,小山都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抬头傻傻一笑。

    “没事,桑老师,我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的。”

    桑柯大为挫败,本着愈挫愈勇的决心,他终于找到了小山的唯一“软肋”,那就是她心心念念,还没成亲的夫君

    孔七。

    女为悦己者容,这个肤浅的道理从古至今,千百年来亘古不变。

    桑柯抓清要领后,立刻拉着小山去找孔七,不,确切地说,是偷窥孔七。

    他们躲在小山坡后,看孔七坐在梨花树下,翻卷看书,他肩头落了几片花瓣,长发飞扬,风中的身影清俊绝伦。

    小山看得眼都直了,一脸痴汉样,桑柯窃喜,适时地问道:“你瞧你家阿七好看吗?”

    小山猛点头,眼冒红心:“好看,太好看了,最好看了……”

    桑柯更喜,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那你再看看你自己。”

    镜中人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端得一个秀美的小姑娘模样,也不是不好看,但比起孔七的白衣风华,却又平淡许多。

    小山有点怔然,桑柯咳嗽两声,适时地放大招了:“看明白了吧?小山姑娘莫怪我嗦,你们来年开春就要成亲了,你家阿七纵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一定不希望新娘还没自己好看吧……”

    (四)

    当某一天小山出现在孔七面前时,孔七差点都认不出她了。

    从不离手的两个大铜锤不知扔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鸳鸯锦帕,从来清清爽爽束起的长发也莫名放下,梳了个仕女图中无比繁琐的发型,最要命的是,从来不施脂粉的一张脸浓墨重彩,两坨大大的腮红隔老远都能看见,像块猴子屁股……

    孔七眼皮抖动,脱口而出:“你被谁打了吗?”

    本来满心羞涩的小山一下抬头,眨眨眼愣住,好半天她才不自在地开口:“桑,桑老师教的,我,我手法还不太熟练,可能画重了,怎么,不,不好看吗……”

    孔七没说话,深吸了口气,在心中暗骂了某只骚泡狼崽子一万遍,他盯了小山半晌后,最终认命叹气,拉起她的手,径直往溪边去。

    蹲在溪边,孔七毫不客气地沾了水往小山脸上擦去,一番折腾后,小山脸上满是水珠,露出了原本白嫩的肌肤,长睫微颤间,波光潋滟,又回到了那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山。

    孔七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全身湿漉漉的,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赶紧别过头,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擦干净媳妇的脸蛋后,孔七长眉一挑,又开始教育起媳妇的内心了。

    “我们已经定亲,没人强迫,两情相悦,对不对?”

    小山眨眨眼,羞涩点头。

    “那过不久,我就是你的夫君了,对不对?”

    小山捧住脸,继续羞涩,继续点头。

    “书里怎么说的,以夫为天,对不对?”

    小山充满爱意地望着孔七,再继续点头。

    “那你听我的,还是听那桑老师的?”

    小山已被一步步忽悠得深信不疑,一边点头,一边作乖巧状。

    “听夫君的。”

    孔七满意地笑了,一拂袖,白衣翻飞。

    “那行,我现在郑重告诉你,我娶亲从不在乎长相,反正娶谁都没我好看,你明白了吗?”

    小山这回一愣,傻傻的还没反应过来时,孔七已经探过头,覆上她的双唇,将她压倒在了溪边的草地上,辗转深吻。

    两个身子缠绵交叠,气息萦绕间,小山已被吻晕了头,只听到孔七在她耳边低叹:

    “我怎么就有你这么傻的新娘……”

    番外四:一叶好梦

    (一)

    中秋节那天,春妖受广寒宫的玉兔姑姑所托,去了一趟人间。

    他落脚的地方是渝州城,是夜月朗风清,城中烟花灿烂,他脚踏蓝莲,衣袂飞扬,避过凡夫俗子的耳目,径直入了安府后院。

    是了,安府,安云岫与秦素欢的家,而春妖要见的人,正是雪鸣。

    “你姑姑亲手做了月饼,托我来看你一看,你当日散去千年修为成全素欢,一朝打为原形,如今数年过去,又到了中秋团圆的日子,今夜人人携家带口,上街赏灯望月,唯你孑然一身,孤苦一人,你可后悔?”

    后院里,风声飒飒,春妖抱着雪鸣坐在树梢上,伸手抚过他雪白的皮毛,叹息开口。

    雪鸣抖了抖一对粉嫩的长耳,水灵灵的眸子在月下闪闪发光。

    “能守在她身旁,朝朝暮暮,看她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有什么可悔的?”

    未了,他从春妖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咬了口食盒中的月饼,“倒是潭主您,年年来,年年都是同样的问题,可见百灵潭少了我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潭主的确无聊得紧。”

    春妖哑然失笑,摇摇头,一指明月:“你不后悔,上面那广寒宫里,你姑姑却心疼得很。”

    说着他一拂袖,又去拎雪鸣两只耳朵,“她怜你孤苦,此番再不忍你流落在外,特求我带你回广寒宫,你愿跟我走么?”

    话一出,雪鸣毛茸茸的小身子立刻一颤,风掠树梢,天地间仿佛都静了下来。

    他仰头与春妖四目相对,眸光闪烁,许久,春妖弹了弹他的长耳朵,一声叹道:“就知道你不愿离开她,也罢,你便在尘世中多陪她几年吧,反正凡人的寿命很短,几十年花开花落,一眨眼也就过去了,到时你再随我回广寒宫也不迟。”

    春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轮回”二字,他深知雪鸣痴情,却不知他日后会痴情至此,居然守着素欢过完一世还不算,还守着她的轮回过了许多许多世,与在海底墓中,盘踞于棺木之上,守着假面夫妇的浮衣不相上下,叫百灵潭众人多有唏嘘,但那,都是后话了。

    且说今夜月皎皎,春妖拂袖离去时,雪鸣却破天荒叫住了他。

    “潭主说得对,凡人的寿命的确很短,短得眨眼即逝……”

    风过耳畔,他呢喃着,漂亮的一双兔眸目视着春妖,若有所思,却是忽然笑了:“每年中秋都不曾许过什么愿,今年,潭主便赐雪鸣一夜好梦吧。”

    (二)

    素欢一家四口走在街上看灯,渝州城每年的中秋都十分热闹,今年也不例外。

    安云岫一手搂着娇妻,一手牵着孩子,前头还蹦蹦跳跳着一个。

    他在渝州城里是出了名的好福气,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仕途步步高升,相貌人品家世无一不全,还坐拥一个温柔的娇妻,与一对漂亮的龙凤胎

    哥哥小名叫安安,妹妹小名叫素素。

    安安与素素,出生起便握紧的双手,一生一世也不会分开,就像安云岫与秦素欢,一生一世也不会分开。

    烟花绽放在头顶,月下行人如织,安云岫贴心地为素欢披上斗篷:“起风了,小心着凉,娘子,累了么?累了咱们就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前头蹦跳的安安已经回过头,表示抗议:“不,不要回去,还没玩够呢!”

    身旁的素素也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去牵哥哥的手,笑嘻嘻地“同仇敌忾”:“对,才刚出呢,我们才不回去,爹爹就知道心疼娘亲,一阵风吹来都怕把娘亲吹倒了,要回去爹爹和娘亲回去就好了……”

    两个孩子口无遮拦,笑声飞上天边,有路人好奇望来,安云岫俊美的脸一下就红了,瞪了一眼自家不省心的龙凤胎:“不疼你娘还疼谁?疼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吗?”

    素欢哭笑不得,眼见夫君与孩子又闹腾起来,刚想开口,却是一阵风吹过,花灯摇曳,天地间风云变色,她被吹得捂住脸,发梢飞扬,再次睁开眼时,街道已在一瞬间被定格住了

    行人脚步停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一动不动,包括本要上前抓住两个顽皮孩子的安云岫,整座渝州城像是一刹那被冻结了,只有素欢一人不在其中。

    她像坠入一场梦中,惊诧地看着月下走出一道身影,一道雪白的身影。

    那人眉目染了月光,肤白胜雪,一双眼眸水波潋潋,是不同于渝州城普通男儿的出尘风华,宛若天人。

    奇怪的是,素欢怔怔地看着他,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荒诞,只是觉得眼前这人熟悉莫名,叫她情不自禁就问了出来:

    “你……是谁?”

    多少年过去,还是雪鸣第一次能化作人形,走过月下,走到素欢面前,他望着她笑,并不开口,于是素欢便又怔怔地补充了一句: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三)

    湖面上一叶兰舟,水波粼粼,倒映着雪鸣与素欢的身影。

    “这是梦么?”

    素欢站在夜风中,衣袂翩飞,仍觉得一切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被他带到这,与他泛舟望月,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只有种如遇故人之感,仿佛多年来,梦中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终于能清晰地触碰到了。

    月下安详静谧,一叶兰舟随天随地,随心随欲。

    素欢靠在雪鸣肩头,两人并肩赏月,偶尔对望一眼,相视而笑,说上几句话,但更多时候都是不说话,只是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享受夜风掠来的清逸。

    湖面上不知何时响起缈缈笛声,空中蓝莲绽放,莲上一人墨发如瀑,发间额环闪烁着阵阵荧光,是叫天地都失了颜色的清冷风华,正是春妖。

    他横笛立于风中,吹起一曲又一曲,无尽的离人哀伤,飞过湖面,飞上皎月,飞入了广寒宫中……

    这就是雪鸣想要的一叶兰舟,一叶好梦,多么简单,而又多么奢侈。

    生于天地之蜉蝣,短暂到连春妖都不忍心打搅,却还是在笛声停下的时候,一拂袖,叹息飘过湖面

    “雪鸣,时间到了。”

    (四)

    素欢再次睁开眼时,耳畔正好响起安云岫的声音,他上前抓住了两个顽皮的孩子,一大两小笑闹着:“小鬼头,回去再收拾你们!”

    花灯摇曳,明月皎皎,依旧是热闹的街道,依旧是如织的行人,熙熙攘攘间,再平常不过的凡尘气息。

    一刹那入梦,一刹那梦醒,风过无痕,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素欢眨了眨眼,半天没回过神来,安云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放开一对儿女,走过来揽住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素欢好半天才一个激灵,长睫微颤,反应过来:“我刚刚,好像,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安云岫失笑,将她遮风的斗篷又裹得紧了紧,温柔道:“不过晃了下神,怎么就做了奇怪的梦,风大了,看来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安安与素素一路嬉闹着,一家四口向归家的方向走去,而走着走着,素欢忽然抬头,喃喃开口:“我好像梦到,月亮里走出了一个人……”

    夜风飒飒,拂过她的眉角发梢,仰头间有什么无声淌下,她怔怔抚去,竟是一行晶莹的眼泪,她有些惊诧,不知眼泪何来,不知哀伤何去,只是声如梦呓:“真是奇怪的一个中秋……”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暗处有道雪白的身影,默默注视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背影远去,说了最后一句话

    只盼你年年岁岁,团团圆圆,一生平安喜乐,终老渝州城。

    番外五:万灵齐欢

    (一)

    除夕这天,烟花漫天,万灵齐欢,百灵潭也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百鬼联欢晚会》。

    主持人:孔澜,千夜,齐灵,碧丞。

    别问为什么没有女的,请听主持一哥孔澜原话:“我们四往那一站,就是百灵潭的门面担当,哪个女的有我们‘百鬼boys’好看?刷脸,任性!”

    话音未落,几支乌羽箭已经嗖嗖嗖射出,杀气凛凛地钉在了台上,台下的乌裳一身黑衣,目光凌厉:“烂孔雀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是吧?”

    “咳咳。”孔澜抖了抖五彩斑斓的孔雀礼服,瞪了一眼憋不住笑意的千夜,“这个,家有悍妇,悍妇,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那个,咱赶紧进入下个环节吧,请看前线记者薛连姑娘,第一手为我们带来的台前幕后的故事。”

    好,画面转到百鬼联欢晚会的后台,一袭雪衣的特派记者,美貌的薛连姐姐正在对即将上台的百鬼们进行采访。

    “小山,看你现在还在抡大锤,你和孔七今晚究竟表演什么节目呢,能向我们透露一下吗?”

    偌大的后台梳妆间里,其余的妖精们全在试衣服的试衣服,化妆的化妆,只有小山还挺着个清秀的小身板,风也似地抡着两个大锤,一见薛连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她赶紧放下大锤,挠了挠头,乐呵呵地开口:

    “干娘,我和阿七的节目可有新意了,全靠我手里这对大锤,它叫《胸口碎大石》,很有难度的,我现在还在练习呢……”

    话还未完,已经被角落里一阵咳嗽声打断,“谁说叫《胸口碎大石》的?”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再也听下去的节目策划者孔七,他扭头向薛连示意:“明明叫《东风夜放花千树》,是个魔术节目,到时两大锤子抡下去,满天星如雨,别提多美了……啊对不起,干娘,不能再透露了,总之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孔七你别动,发型都弄乱了!”正为他设计造型的狼族少主桑柯,双手一用力,把孔七的脑袋又扳了回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归是孔七按捺不住了:“我说骚狼,你是在整我吗?这破发型还要弄到什么时候?”

    他已经被桑柯按在梳妆台前,捣鼓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所谓“狼族最新发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骚狼,我受够你了,你个娘娘腔,上回唆使我家小山把脸画成个猴屁股,这回又把我骗来糟蹋我的羽毛,这破发型我不弄了,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来吧,新年第一场架,我让你三招……”

    说话间,孔七已经从椅上旋身飞起,白衣飘飘,惊住了一整个梳妆间的妖精们,大家仰头望去,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已经听到桑柯抱头呼痛的连连哀声。

    “你居然真打我,好心当做驴肝肺,你,你好歹让我把发型弄完吧,我可不是怕你……”

    像是被打狠了,一向捣鼓胭脂水粉,爱护皮相的桑柯也忍不住了,抬首一声狼嚎,身后腾地晃出一条大尾巴,跃上半空就是一狼爪子,“飞禽”与“走兽”的大战这便开始上演,整个梳妆间一片混乱。

    小山吓得赶紧纵身飞上去拉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惊动了潭主就不好,大过年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挤到孔七与桑柯中间,下手却丝毫没客气,两锤子便把桑柯抡到了一边,还满脸紧张地去查看孔七:“阿七,阿七,没有伤到哪里吧?”

    孔七搂住小山,旋身飞了下来,无视众人的目光,只望着她,无奈叹息:“白菜你又暴力了。”

    声带宠溺间,似有意炫耀给一旁被打伤的桑柯听。

    “我不是说了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这种时候应该我护在你身前,而不是让你为我挡刀挡枪,若下次你还这样,那上元节那天你便一个人去过吧……”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花灯,潭中娶亲,那一日,正是孔七与小山正式大婚的日子。

    小山果然慌了,立马扔了两铜锤,伸手去抓孔七的衣袖,“阿七,你别不要我,我,我再也不暴力了……”

    她一张清秀的小脸可怜兮兮的,摇着孔七的衣袖像个小媳妇,任谁看见也不会想到,这竟会是百灵潭的第一战神,连孔七都有些忍俊不禁。

    “我不要你,谁还会要你?”

    他说着,声音温柔起来,忽然将小山拉入了怀中,下巴抵着她头顶,旁若无人地呢喃着。

    “我说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是我的白菜。”

    梳妆间里的妖精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一旁被打到吐血的桑柯,艰难地伸出手:“我,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二)

    梳妆间的镜头被完整传送回台前,大屏幕下的齐灵摇头唏嘘:“为什么要虐单身狗,哦不,是单身狼……”

    他话还未落音,已经听见薛连兴奋的声音从屏幕里传来。

    “朋友们,好消息,地府连线终于通了,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无缘到达百灵潭现场的场外朋友,谛听。”

    画面一阵摇晃后,对准了往生河畔,一袭冷峻的紫衣,正是陪伴地藏王菩萨,无缘前来百灵潭的谛听尊者。

    他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艳丽的曼陀罗花随风摇曳,衬得他面容愈发冷俊深邃,摇得屏幕前的齐灵一张老脸都不由红了。

    “该死的独角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接受采访,想表达什么意思,天天拿着三千年说事,除夕了都不让人过个好年……”

    正腹诽着,镜头下的谛听一抬眸,仿佛透过屏幕直接望见了齐灵心底,叫他一个冷战,再不敢乱想。

    那边薛连已经开始提问了:“尊者,这次真是很遗憾你不能去看《百鬼联欢晚会》,主持人我们还特意请了妙棋灵君呢……哦不,我们没有别的意思,那,那尊者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吗?”

    百灵潭大大小小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万众期待的目光下,屏幕中的谛听沉默了许久,终是抬首看向镜头,低沉而又缓缓地开口。

    “没什么想说的,我只是,想采朵曼陀罗花送给一个人。”

    满场静了静,简直难以置信,不知谁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在一起!”

    如一石掀起千层浪,下一瞬,整个百灵潭都沸腾了

    “尊者要向灵君告白了,三千年了,好羞羞!”

    “怎么办,怎么办,汪峰又没头条了!”

    “不容易啊,世纪婚礼,我们要世纪婚礼!”

    “没天理了,夭寿了,又来虐狗了!”

    ……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汇集成了三个字,如排山倒海般的三个字

    “在!一!起!”

    疯狂起哄的声音中,齐灵那张随洪荒浮沉了几千年的老脸,终于红成了个大柿子。

    台下,穿过时空缝隙,来到百灵潭过年的秋岁岁也兴奋不已,双手扩在嘴边,跟着大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她激动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身旁黑暗中那道雪白的身影,怔怔地望着大屏幕,听着耳边众人的狂欢,终于站了起来。

    “你们聊,我先走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秋岁岁拿着春妖手牌,去了一趟渝州城,好不容易请回来的雪鸣。

    他生生世世守在素欢身旁,此刻触景伤情,一点也待不下去了。

    秋岁岁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那道黯然离去的背影。

    “不,不是的,兔子,兔子你回来,潭主特意交代了你一人孤苦,要我请你回来与百灵潭众人相聚,你可不能走啊,啊呸,不是一人孤苦,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这厢闹得鸡飞狗跳,另一边,昆仑镜前,一袭蓝裳随风飞扬,醉卧花间,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令天地失色的面容。

    春妖只手枕头,望着昆仑镜中的谛听,不禁唇角微扬,摇头轻笑:“这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尊者,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鬼……”

    他才发出感慨,昆仑镜里的谛听已经一拂袖,踏过忘川河,飞至对岸,采了一株曼陀罗花。

    镜头再次对准他,他衣衫飞扬,将花一点点递出,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屏幕前已经想拔腿逃跑的齐灵。

    他脸红得像上了胭脂般,在心里一个劲地狂嚎:“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但谛听还是说了出来,他眼睛眨也未眨,冷峻的面容一字一句。

    “这株花想送给百灵潭最年幼的小姑娘,碧丞与茧儿的孩子,也是我的干女儿,碧央。”

    整个百灵潭又是一顿,一片诡异的静默后,哗然开去,这回是碧丞先反应过来,赶紧笑吟吟地上前打圆场:“多谢尊者,上回小女吵着要地府之花,没曾想尊者记了下来,着实有心了。”

    台下抱着碧央的茧儿也赶紧点头,对怀里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道:“央儿还不快多谢干爹。”

    小碧央脆生生地道谢后,煞有介事地纠正道:“不过不是干爹,是干娘,干爹是灵君,他悄悄告诉我的,他是干爹,尊者是干娘,干爹干娘是一对……”

    清脆的声音响荡在每个人的耳畔,齐刷刷射去的目光间,台上的齐灵早已石化了,他一张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又转回了红,最终在大屏幕里谛听的似笑非笑中,一个猛跺脚,一声大吼道

    “时候不早了,《百鬼联欢晚会》正式开始,让我们赶紧来欣赏开场歌舞吧……”

    (三)

    音乐响起,躲到红布后的齐灵深呼了口气,抹了把冷汗,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却是想着想着咬牙切齿,那该死的独角兽不来看他主持晚会就算了,居然,居然那株花还不是送给他的……

    他恨骂着,咒着咒着一颗心开始空荡荡的,竟有股……莫名的失落。

    而另一边,好说歹说,总算将雪鸣劝回来看晚会的秋岁岁,拉着他一坐下,便兴奋地指向台上。

    “快看,兔子,节目开始了!”

    雪鸣强打起精神点头:“嗯,领舞的是千夜呢。”

    台上的千夜一袭红袍,俊美无双,率领着他曾经红叶宫的一干妖兽,在台上扭得欢快,还连连向台下的薛连抛媚眼,时不时向他媳妇来个飞吻,叫薛连都忍不住捂了脸:“太风骚了。”

    悠扬的音乐中,那欢快得瑟的歌词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

    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男朋友;

    一江春水向东流,你还没有女朋友;

    问君能有几多愁,你还没有男朋友;

    抽刀断水水更流,你还没有女朋友;

    举杯消愁愁更愁,你还没有男朋友;

    路见不平一声吼,你还没有女朋友;

    此曲只应天上有,你还没有男朋友;

    百灵潭里全是狗,狗、狗、狗、狗;

    只有我不是条……单……身……狗……

    咔嚓,有人脑中的某根弦终于撑不住断了。

    雪鸣一拂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你们聊,我先走了。”

    秋岁岁再次追了出去:“不,不是的,兔子,咱们看下一个节目,小山姑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呢,哦不,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欢快的乐曲声依然未停,继续响荡在百灵潭的夜空中,红布后的齐灵哀怨望月,花间醉卧的春妖低头望影。

    然而,他早已没有了影子,天上人间,孑然一人。

    他看向夜空,星辰点点,仿佛浮现出一张笑脸,他轻晃着酒杯,与之一碰。

    再望向昆仑镜,对着里面依旧扭得风骚的千夜,终是一摇头,笑了:“为什么这厮……还没有被人打死?”

番外之真假潭主

    (一)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莲绽放,百妖齐聚。

    嫁的这个女儿不是别人,正是当日淮城摘星楼上,春妖挥笔画下的那缕墨魂,商雨姑娘。

    她附在画轴中,叫陌池日日揣在胸口,总算再度苏醒,彻底化身为人,携小陌捕头回百灵潭办喜事。

    在孔澜等人的大肆宣扬下,“潭主嫁女”的噱头很快传遍了四方,不少妖魔百鬼都赶回来帮忙操办,一时间百灵潭热闹非凡。

    春妖向来不喜张扬,但此番能将大家都聚齐,他便也是淡淡一笑,由着众人去了。

    这一天清晨,风掠长空,帘幔飞扬,春妖长睫微颤,睁开眼时,整个人凝滞了片刻

    他怀中不知何时抱了一个人,那人蓝裳墨发,眼眸狭长,浑身清寒之气,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他自己!

    百灵潭的上空响起一声厉喝,潭面都震了震,“尔是何方妖怪,竟敢假冒于我?”

    众人赶来时,只看到两个“春妖”站在水中央对峙着,脚下都踩着幽莲,都没有影子,都戴着额环,都生得风华绝代,都有着清冷不可方物的气质,一举手一蹙眉都像照着对方模子印出来一样,找不到任何区别。

    一时间,风掠潭面,衣袂飞扬,两个春妖冷立天地间,所有人都傻了眼。

    商雨挤了出来,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有两个爹?”

    两个春妖同时一拂袖,冷声指向对方:“他是假的!”

    居然连声音都一样!

    这下百灵潭沸腾了,一向脑子转得快的齐灵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老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灵潭从未出过这样的千古奇闻,一夜之间居然冒出了两个潭主,还是在大婚前一天,准新郎陌池苦恼了,对着脚踩莲花的两道幽蓝身影,摸摸脑袋:

    “明日成婚,难道我要给两个岳父大人都敬茶吗?”

    他话一出,众妖们便齐齐回头,目光古怪,商雨赶紧将他一拉,往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呸,我就一个爹,你这呆子少乱开口!”

    陌池吃疼,委屈控诉:“你自己方才也说有两个爹来着……”

    商雨急了,赶紧踮起脚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外头拖。

    那边小两口自去闹腾,这边的百鬼群妖们却棘手不已,多荒唐,放眼整个百灵潭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分辨出潭主的真假。

    连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都不能。

    他上前比较了一圈后,只回身摇摇头,眼神定定地看向齐灵:“我的耳朵告诉我,这两个都是春妖,或者说,两个都是真的,没有不同。”

    这下百灵潭又是一片哗然,居然连地藏王座下的谛听尊者都不能分辨出来,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此起彼伏的议论中,一身翩然雪衣排众而出,清声开口:“我有一计。”

    正是眉目端华,周身水雾缭绕,如笼薄纱的薛连。

    她昂首目视两位春妖,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潭主曾赠薛连一段好姻缘,送过薛连八字真言,这信笺我早已烧化成灰,世间除却我与外子以外,无人知晓,还请潭主再度写下,两相比对,一看便能知究竟。”

    说着,她信手一拂,半空飞出两片雪莲花瓣,分别落在两位春妖手中,荧光一阵,化作两张雪白信笺。

    满潭众妖眼睛一亮,纷纷附和:“对,还是薛姑娘心细,就按这个法子来!”

    “不错,写下便可分清真假。”两个春妖竟异口同声道,他们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不再多言,指尖微凉,径直写了起来。

    就在一片伸长脖子的张望中,千夜不知何时走到薛连身旁,拉了拉她雪白的衣袖,难得有些扭捏:“你刚刚称呼我什么,外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无非想讨薛连几句“夫君”之类的好话听听,薛连岂会不知,淡淡回应了声:“哦,崴子啊,你最近不是腿脚崴到了吗?我就叫你崴子啊,有什么问题吗?”

    千夜一怔,好半天后哼了一声,扭过头,嘴巴微微鼓起,薛连余光瞥到,暗觉好笑,面上却分毫不露,只是在心底捧起脸来,感慨自家夫君真是太可爱了。

    那边八字真言已很快写完,两张信笺同时落到了薛连手中,她低头一看,神色微变

    赤子之心,归顺为卿。

    两张信笺上的内容一模一样,连字迹都不差分毫,这下薛连也没辙了,百灵潭又陷入一片苦恼之中。

    就在众妖唉声叹气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拔开人群,清清嗓子:“我也有个法子,不知潭主愿否一试?”

    开口的正是从头到脚,从衣裳到配饰,从妆容到香料,连一根头发丝都打理得分外妖娆的狼族少主,桑柯。

    孔澜一见他就没好脸色:“骚包,有话就说,有屁就赶紧放。”

    “急什么,粗鲁。”桑柯也不恼,只挑眉一笑,徐徐扫过众人:“先说好,这可不是我的私心。”

    (二)

    桑柯的法子说出来委实有点……丧尽天良。

    百灵潭的众妖在听到的一瞬间,统统倒吸口冷气,强忍住那股上去打他的冲动。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任何乔装幻化,就算面皮上装得再像,骨架子也不可能严丝密合,一点破绽都没有,而这点细微差别,就得靠我这双红妆圣手来分辨了……”

    桑柯曾经在百灵潭开课设堂,孔澜瞧不过去,带了春妖去“砸摊子”,却被桑柯三言两语化解过去,但就在那次,桑柯不经意触到了春妖的手,记住了他手骨的轮廓走向,此后一直奉为圣品,念念不忘,深印在脑海中。

    “简单来说,就是现在两位潭主都伸出手来,让我仔细摸一摸,静静感受一下其间的骨骼纹理,辨出差异真假。”

    这话一完,孔澜已经忍不住啐了一口:“太不要脸了,狼崽子,你真不是觊觎潭主已久,想趁机占点便宜吗?”

    一众将潭主奉若神明的女妖们纷纷点头附和,桑柯但笑不语,只看向半空中的两道幽蓝身影,“还请潭主示意。”

    两位春妖静默片刻后,同时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面容苍白:“无妨,姑且一试。”

    众目睽睽之下,桑柯堂而皇之地摸上了春妖的手,一根一根指头摩挲着,那摸得叫一个细致陶醉,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

    连被摸的春妖都有些不自在,微微皱眉:“好了吗?”

    桑柯陡然惊醒,忙不迭点头:“好了好了,接下来轮到另一位了。”

    那另一位“春妖”眉心微蹙,些许犹豫起来,却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只是多嘱咐了一句:“不要摸太久,探明即可。”

    交代是这么交代,但真摸起来,桑柯还一点都没客气,当着众妖的面,又兀自陶醉感受了一番,直到孔澜在下面愤声喊道:“喂,狼崽子,还不撒手,你不要趁机浑水摸鱼!”

    他才堪堪松开手,咳嗽两声,转过身来,面向众人,一本正经地开口。

    “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在我尽心尽责的探寻中,两位潭主的手骨生得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由此判断,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

    百灵潭一瞬间静寂下来,有长风拂过,一片树叶幽幽落下。

    紧接着,潭中像炸开了锅一般,群情激奋,个个捏紧拳头高声喊着

    “滚下来!”

    “下来受死!”

    “把这厮乱棍打死!”

    ……

    一片闹哄哄中,桑柯被其中一位春妖皱眉一拂袖,震飞在地,众人立刻围了上去,挥拳踢腿,泄恨纷纷,尘土飞扬间,只传来桑柯弱弱的哀唤:“别……打……脸……”

    孔澜以羽扇遮住鼻子,高高抬起腿,一脚踩在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就你还有脸?!”

    “各位,各位冷静一下,让我来试一试吧!”

    沅梦骑在白虎斑修身上,奋力招手,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大家都逮着桑柯在喊打喊杀着,就在这时,一道金色身影飞上半空,喝声传遍全场。

    “统统安静下来,听夭夭说话!”

    正是大鹏展翅,俊美非凡,满脸肃然的金不弃。

    在他的高喝下,场面才算控制下来,众妖齐齐看向白虎身上的沅梦,沅梦得了金不弃的相助,却并不领他的情,反而扭头冲天上哼了哼:“谁是你的夭夭,有你什么事儿,就会出风头!”

    金不弃嘴角一抽,望向一身男装,依旧显露着俊秀少年模样的沅梦,不由露出苦笑:“夭夭,我……”

    沅梦一挥手,对着众人道:“好了,我的法子可比什么占便宜的动手动脚靠谱多了,我是没听说过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我知道,一个人外表再怎样伪装也好,有一样东西却是骗不了人的,那就是,梦境。”

    “梦由心生,这外面的假象可以伪造,但直映内心的梦境却掺不了假,若诸位和潭主都无意见,可让我入梦一探究竟,辨出真假,如何?”

    (三)

    作为一只噬梦精,沅梦见过太多光怪陆离的梦境,无论在梦里遭遇什么,她都能安之若素了,但当她进入春妖的梦境后,还是为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太寂静太空荡,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夜空,星辰闪着清幽的光芒,身子像羽毛一样飘浮着,仿佛置身于宇宙洪荒之间,沧海桑田,岁月轮转,一切都融于这片星空中,无声裹挟,寂寂怀念,浩大而渺小,自星辰闪烁处生出一股温柔的悲凉感。

    从春妖的梦里出来后,沅梦大口呼吸着,久久无法言语,她又进入另一位春妖的梦里,结果同样如此。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整片天地好像剩他孑然一人,心空空如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所求,无所念,无所欲。

    “说真的,我都怀疑我走错地方了,我生平真的从未见过这种梦境……”

    面对着百灵潭的众妖,沅梦拍着胸口,不住感慨着,孔澜拿着羽毛扇一指她:“快说重点。”

    沅梦深吸口气,渐渐平复下来,叹道:“重点就是,我从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梦,啥都没有,就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星空,安静到我都觉得自己快失聪了……”

    听到“星空”两个字时,春妖眉宇间明显闪过一丝黯然,齐灵心知肚明,余光瞥去,两个春妖竟都是这般,他不由看向沅梦,“是否两个梦境也都相同一致?”

    沅梦点点头:“是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百灵潭瞬间又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幽莲上的春妖才一拂袖,望向对面。

    “你竟连梦境都能与我造得一般无二,你究竟是谁?”

    另一位春妖也眸含愠色,周身清寒之气陡然升起,“这话该我来问你才对吧,你为何要冒充我?”

    “我便是我,无需冒充,倒是你,目的何在?”

    “还想倒打一耙,你居心叵测,混迹于百灵潭想作甚?”

    两个春妖在半空中针锋相对,众人左望望,右望望,脑袋都转不过来了,这感觉实在微妙,都不知道要帮哪一个才好。

    就在这时,两个大铜锤拔开一条道路,一张秀气白净的小脸蛋冒了出来,虎虎生威,豪气干云。

    “别再争了,这样吧,跟我打一架,真潭主就打得赢我,假潭主我一锤子就锤死了!”

    说话的正是百灵潭的战神,小山姑娘,她这话着实与她那张秀气的小脸不配,平地里生出一股绿林莽汉的气势,惹得一些小妖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人群里的孔七以手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注意仪态。”

    小山背影一颤,赶紧正了正形,抬起头,冲半空中两道身影细声细气道:“孔氏小山不才,还请两位潭主赐教。”

    风掠四野,蓝裳飘飘,天地霎时清寒如冰。

    这场特殊的切磋比想象中结束得还要快,两位春妖身法相似,仙术同源,小山的两个大铜锤被他们一手捏住一个,动弹不得,只能对着半空中干瞪眼,好不滑稽。

    孔七担心小山受伤,赶紧上前:“看来这法子不太奏效,冒犯潭主了,就到这里吧,还请潭主快些松手吧。”

    蓝光一闪,小山被陡然放开牵制,拎着两个铜锤颤了颤,踉跄后退一步,孔七连忙手疾地将她接住,在她耳边轻声道:“没事吧?”

    小山扭了扭肩膀,靠在孔七怀里,仰头望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没事,就是有点累,其实我还没使全力呢,你知道我一向马虎,我怕一个不小心把真潭主砸死了……”

    孔七又轻咳一声,小山这才止住话头,想了想,有些迷惑道:“不过阿七我跟你说啊,这两位潭主还真是奇了,居然连力道都是一模一样的,我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我觉得两个都是真的。”

    小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这“傻气”的话自然落入了所有人耳中,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变。

    若能以假乱真到这般地步,简直太骇人了。

    就在一片惶惶间,一道纤秀身影款款走出,手里还牵了个孩子,目光温柔如水。

    “茧儿承蒙百灵潭照拂,小女碧央更是在各位眼底看着长大,她虽生来顽劣俏皮,但有一门特异之术,或许能为潭主分忧一二。”

    (四)

    茧儿口中的“特异之处”,其实是碧央作为茧人一族的血脉,与生俱来的一项天赋。

    茧人浑身都是宝,妙用各不相同,碧央也得了一双能辨真身的“水眼碧珠”,只是她年纪小,灵力不够,平日轻易未加使用,又兼之茧儿性子温柔内敛,也没有刻意夸耀过女儿的本领,故百灵潭众人都不曾知晓。

    此番真假潭主难以辨认,茧儿虽无把握,但还是愿携女儿碧央出来一试。

    “央儿乖,告诉娘亲,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茧儿蹲在碧央身旁,一只白皙纤秀的手抚在她脖颈处,为她绵长地灌注着灵力,助她打开一双碧眼,定定望向半空中的两道身影。

    百灵潭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碧丞也不知何时,站到一旁,充满爱意地看着娇妻**。

    半空中两位春妖垂手而立,静静地让碧央凝视分辨,脸上神情都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碧央才收回一双水眼碧珠,揉了揉长长的睫毛,所有人立时都围了过来,齐灵一把蹲下:“好干女,怎么样,都看见了些什么?”

    碧央歪着头,小小的手指比划着,稚声稚气地道:“一个潭主叔叔,两个潭主叔叔,天上有喷泉,莹莹发光,围着他们转圈圈,好看极了。”

    春妖的真身是天地间一汪灵秀春水,碧央看到的“喷泉”,当是他的至灵水魄,如此说来,天上竟是有两个喷泉,两股至灵水魄,依旧未有区别,未分真假。

    这当真匪夷所思至极,所有人倒吸口冷气,齐齐看向半空,震愕难言。

    碧丞在一旁眉心微皱,若有所思,忽然间,他眼眸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诸位兄弟姐妹,请听碧丞一言。”

    他快步上前,站在长空之下,所有人望向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面向两位春妖,一拱手,歉声道:“一直以来,碧丞都深受潭主照拂,百灵潭庇护,此番小女未能辨出真假,为潭主效力,碧丞羞愧难当……”

    他这话来得有些莫名,众人正二丈摸不着头脑时,只听得他话锋一转,语气陡厉:“惟愿当着潭主的面,代女受过,自毁双眼!”

    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之势向自己双眼刺去,所有人大惊失色

    “不要!”

    离他最近的正是半空中两位潭主,说时迟那时快,两袭蓝裳同时出手,荧光一阵,匕首坠落在地,碧丞几步踉跄后退,安然无恙。

    茧儿赶紧带着碧央上前,吓得脸色惨白,泪盈于睫:“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在有惊无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其中乌裳瞪大眼看向碧丞,忍不住自己的烈性子,直言不讳道:“碧丞你脑子摔坏了吗?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说发疯就发疯,真要吓死个人了!”

    碧丞摇摇头,在众人的各色目光下,一声叹息:“兵行险招,出其不意,竟不想还是失败了。”

    孔七机敏,一听就明白过来:“碧叔,你这是在试探真假不成?”

    碧丞点头苦笑,索性环视众人摊开了说:“我曾经在人间之时,听过一桩奇案,两位母亲争一位孩子,都说自己才是孩子的生母,县令用尽诸多办法都难以辨认后,忽生一计,让两位母亲当堂抢夺,谁力气大,能抢得过,孩子就归谁,于是两位母亲便一人拽一只胳膊,开始当堂拉扯起来,在这过程中孩子疼痛难忍,号啕大哭,其中一位母亲便立刻松了手,而另一位毫不顾惜,还在奋力拉扯着,答案在这时便不言而喻了。”

    “只有亲生母亲才会疼惜自己的孩子,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就像只有真正的潭主,才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自毁双眼,一定会出手相救,但我没有想到,两位潭主竟然会同时出手……”

    碧丞是整个百灵潭里最通“人性”的,因为他曾经就是一介凡夫俗子,乱世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后带着茧儿游历诸国,虽身无仙术,但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八面玲珑周旋其间,深谙人性,临机应变能力一等一,各番试探信手拈来,论起“狡诈”,百灵潭大概鲜有人出其左右。

    话说到这,所有人恍然大悟,齐齐看向半空中,啧啧感叹,茧儿抓住碧丞的手却一紧,泪光如水:“夫君,茧儿求你日后不要再拿自己儿戏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行。”

    碧丞心头一软,将茧儿与**一同揽入怀中,扬起唇角,仿佛又变回那个曾经混迹市井的无赖少年。

    “好了好了,以后不吓你们就是了,不过是作戏罢了,我还能真伤到自己不成?毕竟,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孤零零一个人了。”

    (五)

    连碧丞这种防不胜防的“损招”都没能试出真假,百灵潭的大家伙真是气馁了。

    谛听看到齐灵一副愁眉不展样子,不由悄悄走上前,勾住他手指,轻声道:“不然,我再去听一听?”

    齐灵像被烫到一般,甩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还勾手指,三岁小儿么?”

    他清清嗓子,径直走到两朵幽莲下,仰头道:“喂,老妖,我看还是得本大仙出马了,你那破棋艺没忘吧?”

    齐灵的对策很简单,就是分别与两个春妖下棋,在春妖还是忘川仙人时,他们就在九重天上对弈过不少局,他的棋路如何,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绝不会认错。

    两盘棋说摆就摆,中间一道帘子拉开,齐灵与这边的春妖下完一子后,便起身又在那边的棋盘上落下一招,如此一来,视线隔绝,同时进行,结果最好比较,定能看出些蹊跷来。

    带着这样美好的愿景,齐灵一刻也不敢耽误地下起“双人棋”来,指尖白子飞转,同时与两个春妖对弈周旋。

    百灵潭个个伸长脖子围观着,小山拎着铜锤,窃声问孔七:“阿七,你看得懂吗?”

    孔七眼观六路,将两方棋局尽收眼底,淡淡道:“看不懂。”

    小山高兴了,立马欢腾道:“我也是我也是,总算我不是一个人了,咱俩还真有默契。”

    孔七盯着棋局,继续面不改色:“是,这叫夫妻缘。”

    哐当一声,小山霍然扔了铜锤,捂住脸,羞赧不已,“阿七,讨厌,你最近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一旁默默观局的谛听牙齿都要被酸掉了,不由默默远离这对小夫妻,刚往旁边挪了挪,却又听到薛连拉着千夜的手,连哄带劝着:

    “好了,我之前是逗你玩的,你不是崴子,是外子,是我的丈夫,是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行了吧?”

    千夜好半天才扭过头,俊美的一张脸带着些许孩子气,哼了哼:“那你回去帮我揉腿?我都站了一天了,腿都酸死了。”

    薛连好气又好笑:“行行行,你是大老爷们,我给你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好不好?”

    这一刻,她简直“茧儿”附身,弄得谛听一阵胸闷,一口气梗着想吐都吐不出来,只能怪自己耳力太好。

    两盘棋很快下完,帘子一扯,齐灵不计形象地往草地上一躺,呜呼哀哉:“老妖,你实话实说,这根本就是你在耍我们吧?你是用了分身术,其实两个都是你对不对?”

    众人围上前来,这才发现,两盘棋风格走向,高低胜负皆一模一样,就像出自同一人之手般。

    孔七低头锁眉:“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从头观至尾,一丝破绽也未能瞧出,若说不是同一人的分身,当真别无解释。”

    小山奇道:“阿七你不是看不懂吗?”

    孔七越过她,径直朝两位春妖走去,白衣抬袖,施施然开口:“是否潭中大喜,潭主也与我等同乐,以分身游戏一场?”

    两位春妖正在互相比较对方的棋局,闻言抬头,一位冷若冰霜道:“我没有用分身术,他不知从何冒出,与我绝非一人。”

    另一位也不甘示弱,拂袖冷冷道:“今日一早睁开眼就看见这厮,谁知道从哪里冒出,又是何居心?”

    两人眼见着又要“杠”上,躺在草地上的齐灵却忽地灵光一闪,把正要去拉他的谛听都吓了一跳,他一骨碌跃起,拔开人群,兴奋不已。

    “老妖老妖,瞧我都给忘了,你不是有面昆仑镜吗?快拿出来照一照,瞧了不就知道今早究竟发生了何事吗?”

    此言一出,满潭顿时醍醐灌顶,被一语点醒,两位春妖却摸向怀中,脸色同时一变:“昆仑镜不见了!”

    他们目光几个变幻,霍然明白什么,同时指向对方,如梦初醒:“原来你是昆仑镜所化?难怪!”

    百灵潭静了一瞬,如炸开了锅一般,彻底沸腾。

    (六)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再不用多说,诸多怪异也统统霍然而解,众人哭笑不得。

    这昆仑镜乃上古神器,能知过去未来,映天地万物,化象聚形,以假乱真。

    他一直被春妖揣在怀中,随岁月沉浮,历经百灵潭大大小小无数事情,所以什么都不会将他考倒,凡是春妖知道的,他也必定了然于心。

    而他模仿的能力又是一绝,真春妖的一言一行,他都能吸收融汇,如镜映影,天上地下无人能破,只怕在齐灵提到“昆仑镜”三字时,他就跟着真春妖迅速做出一样的举动。

    所以当时一个是发自心底的愕然,一个却是在“装模作样”,众人纷纷后知后觉,啧啧明白过来。

    “昆仑镜,不要再玩了,你真是天性不改,见潭中大喜,便起捉弄之心,来凑这一番热闹是吗?”知道真相后,春妖一拂袖,皱眉开口。

    另一位春妖却也摇头道:“你知道自己天性顽劣就好,还不快快变回原形,安守本分,勿要扰了这桩大婚。”

    “你快快变回才对,上古至今,真真老顽童一个。”

    “老顽童不敢当,称你一声老祖才对,昆仑镜仙老祖,玩够否?”

    ……

    两位春妖你一言我一语中,百灵潭众人又晕乎了,刚刚得知源头的喜悦荡然无存,因为他们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即便知道了是昆仑镜仙捣的鬼,也分不出谁才是镜子,谁才是真潭主啊!

    一时间,百灵潭中议论纷纷,个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尽破解之法。

    “怎样才能识出谁是昆仑镜呢?”

    “这镜子能有什么破绽呢?”

    “昆仑镜仙的年纪只怕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吧,什么招数没见过?”

    此起彼伏的讨论中,小山拎着铜锤,看着两位蓝裳飘飘的潭主,傻乎乎地嘀咕道:“镜子还能做什么呢?不就是拿来照人的吗?这怎么分辨啊,人做什么动作镜子就会做什么啊,一举一动都跟着来模仿,哪会有区别……”

    小山无意的几句话,落在身旁孔七的耳中,却像一道雷划过般,叫他霍然一震,电光火石间抓住些什么!

    “我知道了!”

    孔七双眸骤亮,把小山吓了一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时,就被孔七一把抱起,“白菜啊白菜,你真是太聪明了,不愧是我养的!”

    (七)

    在孔七布好两方阵法后,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上面笼着两团白雾,高足一人,看起来神秘非凡,暗藏玄机。

    众妖交头接耳,揣测纷纷,小山拎着铜锤满面红光:“我家阿七想的主意,肯定能成,阿七最厉害了!”

    面对不知玄妙的阵法,两位春妖却都很坦然,一者是因为真金不怕火炼,一者却是自恃任何东西都奈何不了自己,只是不知孰是前一者,孰是后一者。

    当两位春妖同时踏入阵法后,白雾散去,众人这才看清眼前场景,不由齐齐咂舌

    原来这竟是一个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镜阵!

    两位春妖一踏入阵法中,镜子便立刻飞转起来,将他们团团包围,每一面镜上都被灌注灵力,呈现出春妖过往的各色形态,一举手,一投足,一淡笑,一蹙眉,应有尽有,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孔澜到底与孔七同为父子,一见便彻底明白过来,抚掌大笑:“阿七小子不错嘛,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招数,以毒攻毒啊这是!”

    他说得没错,正是“以毒攻毒”!

    昆仑镜仙不是最擅模仿吗?那就让他模仿个够,当无数个神态各异的春妖出现在他面前,他究竟要模仿哪一个呢?即使他有心克制自己,他的天性本能也会驱使他去不停模仿,这样一来,势必带来一场混乱,一场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混乱。

    果然,只见镜阵之中,一位春妖缓缓扫过镜像,面不改色,一位却开始身子颤抖,不停扭身,想避开那些镜像,但无论他扭到哪一个方向,都会看到如影随形的各款“春妖”。

    这异样之处自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孔七心神一振,连忙施法,加大对这一方镜阵的灵力灌注,转瞬之间,镜子飞转更快,影像更为缭乱了。

    困在其中的“春妖”像再也忍不住般,脚尖一点,就想冲破镜阵,逃出束缚,小山眼皮一跳,连忙一手顶在孔七身后,助他一臂之力。

    其余众人见之,也纷纷加入,不一会儿,镜阵前就排起了一队长龙,灵力一个传一个,最终全部汇聚在孔七身上,让他灌入镜阵之中,与“春妖”抗衡,不让他挣脱。

    白光大作间,“春妖”冲出无果,被震回原地,身子剧颤不已,面对层层包围的镜像,手脚似再难以自抑,开始不由自主地模仿起来。

    只见“春妖”时而冷冷拂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唇角微扬,时而拈子下棋……一片乱糟糟中,如唱一出千面戏,喜怒哀乐瞬间转换,深沉威严刹那演绎,整个人各种错乱分裂,好不滑稽,看得长龙队中有人都忍不住发笑。

    就在白光越闪越激烈间,镜阵中的“春妖”终于扛不住,轰然一声,镜阵破碎,一个须发尽白的小娃娃从半空中落下,猛咳不已。

    昆仑镜仙终于被逼出原形了!

    所有人大喜,收手上前,另一方镜阵中的春妖也被放出,一齐围了上去,目光锁住地上那个“罪魁祸首”。

    只见那须发尽白的小娃娃,朱唇粉面,生得玲珑可爱,仰头见众人都盯向他,他嘴巴一瘪,竟委屈大哭起来,甩胳膊蹬腿儿,无赖至极:“欺负人欺负人,一帮子坏家伙都来欺负我一个老人家,不公平,不公平!”

    所有人傻了眼,唯独春妖负手而立,淡淡道:“先发制人这招是没用的,我数三声,再不起来,就拔光你的白胡子,再把你扔到一座新的镜阵里去。”

    (八)

    九月十八,潭主嫁女,幽莲绽放,百妖齐聚。

    烟花在夜空闪耀,陌池牵着商雨的手,在两列目光的注视下,一路走到了首座的春妖面前。

    接过敬来的两杯酒,春妖刚要饮下时,胸口的昆仑镜却又隐隐发烫,他神色微微一变:“还来?”

    当着众人的面,春妖取出昆仑镜,却发现镜中银光一闪,竟映出了他的面容,确切地说,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他

    镜中的“春妖”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唱道:“我是春妖老爹爹,女儿嫁了人,孙子也不远,我的媳妇却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你看我孤家寡人一个,可怜不可怜……”

    烟花当空绽放,春妖看得哑然失笑,许久,才摇摇头,望向潭中一张张面孔,“老顽童,你这回说错了。”

    他轻晃着酒杯,微微扬起唇角,仰头一饮而尽,“我怎会是孤家寡人一个?”

    至少今夜,他们都在,而星曜长空,他知,她也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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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潭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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