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吓死人了
其实郑科长也就是打打嘴炮,他根本不敢封驳这道旨意。
他这个六科之长敢跟皇帝硬刚,却是万万不敢否定众臣公论的。
因为他本人也在廷推中投了票的。怎么能因为结果非自己所愿,就要说廷推结果无效了?做人不能太建国啊。
是以稍做姿态后,他便颓然看着传旨太监扬长而去,还没收回目光,就听到六科廊中一片哀鸿遍野。
“完了完了,当初我跟风弹劾过高胡……哦不,高相爷,这次肯定要倒霉了。”平日里耀武扬威寻别人晦气的给事中,终于尝到了遭报应的滋味。
“别说了你了,只要两年前在科道上的,哪个没上过本?”一位给事中用左手狠狠抽了自己右手一下,骂道:“我怎么就管不住你这只贱手呢?非要跟着上本,捞着什么好处了吗?”
“惨了惨了,我还指望今年放个知府呢……”那些即将熬出头的给事中,更是如遭没顶道:“这下好了,回家逮知了吧……”
“吉昌……”
“云鹤……”还有两个给事中趁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看着众人吓掉魂儿的样子,郑大经感到十分难过。欧阳大哥交给自己的队伍,没带好啊。这还是那只不怕强权、敢打硬仗的汪汪队吗?
好在,也有那些默不作声,低头奋笔疾书的。
这让郑科长稍感安慰,心说好歹也有不服气的。他便走过去,想帮他们的弹章出谋划策一番。
谁知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帮家伙不是在写弹章,而是在写辞呈!
气得他愤愤一拍桌子道:“怕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啊?我们言官就是吃这碗得罪人的饭,怕被报复当什么给事中?!”
说着他一直头上‘刚正不阿’、‘无所畏忌’的匾额,激昂道:“一代代前辈们的英魂,在六科廊上看着我们呢!好好反省一下吧各位,你们的胆魄配得上‘给事中’这个伟大而光荣的名号吗?”
“不要给自己,更不要给前辈丢人呐!”说着,他招呼众给事中道:“走,我们去太常寺,拜访欧阳前辈去,听听他怎么说?!”
“好!”给事中们被骂醒了,他们羞愧的满脸通红,纷纷跟着起身,要去拜访下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从榜样身上汲取与恶龙搏斗的勇气。
如今欧阳骂神已经凭着赫赫战功,荣升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且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转迁之阶,很快他就要外放巡抚啦!
按照正常的官员升迁路径。科道言官都是由知县或者主事晋升而来……虽然都是七品,但那不过是因为朝廷刻意压制科道的品级,以防其权柄过大而已。通常,在科道任满之后,要么到六部任郎中,要么外放知府,这都算是升迁了。
能从都给事中一步登天,当上封疆大吏的,大家只在老早年间的传说中才听过。现在朝廷官制成熟了,这种破格提拔几乎看不到了。
是以很多给事中都以为这位战功赫赫的骂神为偶像,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天靠喷人名扬天下,青云直上!
欧阳一敬号称不喷无名之辈,在被他喷倒喷臭的名单中,三品以上部级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公爵一人、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骂神,绝非浪得虚名!
其中他最得意的,当属隆庆二年与胡应嘉联手弹劾高拱一战。此役打得过瘾、打的壮烈……过瘾的是他,壮烈的是胡应嘉。
把高胡子批倒批臭撵回老家后,欧阳一敬的声望达到了最顶点。只是去年发生了些不愉快……好吧,就是他被太监堵在胡同里暴打,又险些害得六科被集体炒鱿鱼。
之后,欧阳一敬就断了继续在言官路线上发展的念头,准备到太常寺过渡一下,外放封疆大吏去了。
虽然去年春天的事情不太体面,但不妨碍后辈们把他当成偶像,找他汲取力量。
当他们浩浩荡荡赶到太常寺时,正碰见欧阳前辈手里,拿着个奏章从公房里出来。
给事中们马上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明来意,末了愤愤嚷嚷道:“像话吗,像话吗?把高胡子放出来也就罢了,还让他当上了吏部尚书!皇上费这些事儿干什么?不如一道旨意直接我们撤了得了!”
欧阳一敬如今也是四品高官了,闻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十分慎重的点点头道:“这个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果然不愧是欧阳前辈,这就要上弹章了!”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奏本,不禁欢呼起来:“这就是差距啊,我们这些在其位的人还在这儿害怕,欧阳前辈都不在六科了,却已经挺身而出了!”
“哈哈,这个这个,应该的……”欧阳一敬举手擦擦汗,笑笑道:“我虽然不是言官了,但还是大明的臣子嘛。”
说着他就想把那奏章往袖里揣,但身边围的人太多,胳膊肘不知被谁碰了一下。
啪的一声,那奏本掉在了地上。
欧阳一敬脸色一变,赶紧弯腰去捡。但有人比他动作快,已经殷勤的帮他捡起来了。
“许久未曾拜读欧阳前辈的雄文了,今日终于可以一睹这篇‘告养病疏’……”那官员眼珠子差点瞪下来。“呃,啊?!”
“这这这……”众给事中闻声纷纷伸长脖子,看那打开的奏本上,果然赫然写着这四个字。
“竟然是辞呈?!”一众科长科员震惊的看着欧阳一敬,耳边响起了喀嚓之声,那是偶像破碎的声音。
“前辈也要临阵脱逃吗?”不少人难以置信的问道。
“不要过度解读,我就是单纯起了莼鲈之思,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欧阳一敬尴尬的解释道:“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高相公要回来啊。”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参加过廷推的太常卿武金,从公房中追出来道:“欧阳老弟,我看你还是别急着请辞了,高相公回来也未必会做的那么过分,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啊,你有客人啊。”武金好像这才看见这么多人围着他,歉意的摆摆手道:“那咱们回头再聊,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还聊个屁啊……’欧阳一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一直以为武大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还是个补刀高手。
这下好了,他也没必要狡辩了,对众后辈两手一摊道:“好吧,我承认,我怕了,我要辞官回家了。”
说着他破罐子破摔道:“另外我也奉劝你们一句,这次非同以往,没人给我们撑腰了。姓高的现在兼着吏部尚书,连我这个四品大员尚且望风披靡。弄死你们这些七品芝麻官,比捏死个蚂蚁还简单。”
给事中们被他打击坏了,不少人泣不成声起来。
“那些两年前没参与倾拱的,奉劝你们有多远躲多远,不要自寻死路了。”欧阳一敬又道:“至于那些跟我一样,得罪过他的,也赶紧上本跑路吧。这时候主动致仕,还能落个体面收场,再不知死活下去,就等着去云贵广西吸瘴气吧。”
说完,便推开众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那些没参与过倒拱的给事中,也悄悄的走掉了。
那些只是跟着附议的,则开始盘算着回去写悔过书、效忠书了。准备到时候去找高拱负荆请罪。
而那些狠狠得罪过高拱,自知不可能被谅解的给事中,见状自是心灰意懒,准备写辞呈步欧阳前辈的后尘了。
须臾间,科长科员们鸟兽四散。
吏科都给事中郑大经竟成了光杆司令,他自嘲的笑笑,仰天长叹一声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说完他也离开了太常寺,然后快步追上工科左给事中韩楫,赔笑道:“老弟,哥哥请你喝酒去。”
韩楫,山西蒲州人,高拱门生兼铁杆亲信也。
他要不是山西人,有杨博等老前辈做后台,早就吃了高拱的挂落,被踢出六科廊了。不过平日里被同僚排挤、冷言冷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这会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韩楫掸了掸衣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道:“走,鹅请你吃面去。”
“哎,好好,咱们可得好好聊聊……”郑大经忙强笑点头。
~~
高阁老复出的消息,便如平地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非但京中官员惶惶不可自安,外地的官员看到塘报后,也纷纷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连操江御史吴叔叔,都站在马桶前半个时辰,愣没挤出一滴尿来。
当年倒拱时,他可是徐阁老的头号马仔啊……
‘赵贤侄,救命啊,老叔我只能靠你了。’还好还好,他现在是赵昊这条船上的人,而且位置至关重要,想来赵公子不会见死不救的。
想到这,吴时来长长松了口气,终于滴滴答答起来。
他这边只是被吓得尿不出尿来。那边湖广布政使司,如今已经升任右参议的胡应嘉,看到塘报之后则吓得面如土色,汗如浆下了。
要说谁得罪高拱更狠,胡应嘉说自己第二,欧阳一敬绝对不敢争第一。
如今还乡团回来,对别人的报复可能只是罢官。对他胡应嘉,却一定会往死里整,不把他整死不算完那种……
ps.三连更,第一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章 人死账销
当初先帝病笃时,胡应嘉就在某位徐姓阁老的授意下,上疏弹劾高拱不忠二事。
一是皇上病重,别在大学士都住在西苑侍奉,他却把家搬到西苑附近,好方便每晚都回家。二是,朝臣无不为龙体祈祷,他却私自往外搬运在直庐中的家什,不知是何居心?
这两条都是在质疑高拱对皇帝的忠心,尤以第二条最为凶险,就差明说‘高拱认为陛下要蹬腿了,已经准备撤离了’。
言官刀笔杀人,可见一斑。
病中的嘉靖帝喜怒无常,倘若让他看到这篇弹章,估计高拱老命不保。
幸好嘉靖皇帝一直处于昏迷中,到死都没看到这篇奏章,才让他逃过一劫。
但高拱受到弹劾后,需要上疏自辩。他自然全盘否认胡应嘉的指控,其中说到自己将家搬近西苑一些,只是为了方便平时取用物品。自己家贫无子,也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所以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本来只是很正常的辩解,谁知又被胡应嘉抓到了把柄,借辩疏中‘臣家贫无子’这句话,编排他旷工回家,其实是为了和姬妾造人去了。
经过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阁老暗中传播,当这谣言传遍京城的时候,已经变成了‘高阁老上班时间偷跑回家玩女人,一直玩到快下班了才回来’。
所谓‘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
可以说,高拱今日之声名狼藉,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从那一刻起,高拱就惦记上他了。
所以后来胡应嘉弹劾杨博京察庇护山西老乡时,高拱才会迫不及待蹦出来,要灭了他。结果引发了两年前的举朝倾拱……
当时高拱一伙想把他革职为民、永不叙用。然而最后他却只是外调为七品推官。而且短短两年时间,就升为了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
这分明是在**裸的酬功,顺便打他高拱的脸啊。现在高拱回来了,不把他往死里弄,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徐阁老已经倒了,他又不认识什么赵公子,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胡应嘉是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心跳的就越厉害,终于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惨结局,吓得身子一软,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同僚赶紧把他扶到床上去,又叫大夫来又是下针又是灌药,却也无济于事,半夜两腿一蹬,死了。
~~
胡应嘉的死讯传到欧阳一敬的耳中时,他已经走在辞官回江西老家的路上了。
因为他骂神之名太过响亮,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跟高阁老一战,几乎是国人皆知。是以一路上受尽白眼,沿途的官员没有一个敢迎来送往,更没有程仪奉上。
就连小小的驿丞都不肯认他的勘合,不让他住进驿馆。他只能自己掏钱住客栈。客栈的条件就没法保证了,有时候全家得睡大通铺。有时候没有房间,甚至得在马车上过夜。
七月份又是风雨交加,路上泥泞难行,一家人不知遭了多少罪。
欧阳一敬本来就很抑郁了,听到胡应嘉被活活吓死后,更是感觉了无生趣了。
当晚电闪雷鸣,一家人借宿破庙。翌日天亮,老仆就发现他在佛殿前自缢了……
~~
而此时,高拱才刚刚到真定府,在龙藏寺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杨博。
杨博就住在龙藏寺中,盛夏时节,寺庙里浓荫匝地、庭院开阔,住在里头清心凉爽,确实比客栈舒服。
“哈哈哈,虞坡公真会享受啊。”高胡子朝杨博远远拱手大笑,他风尘仆仆,精神却十分健旺,走路都带着风。
“玄翁一路辛苦了。”杨博头戴着席帽、穿一身宽大的葛袍,无比的轻松闲适,降阶叉手相迎。
“一别两载,终于又见面了!”高拱一把扶住杨博,与他亲热的把臂寒暄。“可惜不能同行,见面又要分别啊。”
“请。”杨博请高拱进去自己寓居的后园,笑道:“是啊,不能亲见玄翁大展宏图,殊为遗憾。”
“那就回去歇几天,再回来,咱们老兄弟继续并肩作战。”高拱诚心实意道。
“有心无力了,岁月不饶人,只能求玄翁饶了我啊。”杨博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摆下了一席清淡的素斋款待高拱。
这里是佛家清净地,杨博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用面请客了。
两人就坐后,下人端上水盆和白巾。高拱也不拘小节,敞开怀,当席擦洗起来。
“啊,舒服。”换上杨俊卿拿来的一件新麻袍,又喝了一大杯凉茶,高拱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这鬼天气赶路,真要人命啊……”他不禁感慨道。
他接到旨意的第二天,连老婆都没带,就急不可耐的上路了。一路上风雨无阻,顶着大太阳赶路也是常事儿。
不能不让人感慨,人和人的体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哪怕是快六十的老汉,在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依然能化身神行太保。
看着全身都洋溢着无尽活力的高拱,杨博不禁心中微酸。
他想到自己比高拱早十二年中进士,嘉靖二十五年就当上巡抚,三十四年升兵部尚书。论资历和能力都算是当朝独一份了。可惜就因为不是翰林出身,捞不着更进一步入阁拜相。
结果当了十五年的尚书了,再不走就人怒鬼厌了。
唉,在体制的壁垒面前,有通天之能有什么用?
杨博暗叹一声,便收起了心酸,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只留俊卿把盏。
“这次玄翁复出,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啊。”杨博先恭喜了高拱出山,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道:“那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听闻你复出,竟活活吓死了。”
“哦,是吗?”高拱吃了一惊道:“不经老夫允许,他们就敢死?”
“是,胡应嘉当场被吓死。欧阳一敬辞官回家路上,听闻了他的死讯,也想不开上吊死了。”杨博点点头,他虽然退休了,但消息依然灵通。
“胡应嘉那厮,死不足惜!”高拱喝一口素酒,感觉淡而无味,便随口吐到地上道:“不过老夫还是挺欣赏欧阳一敬的,我还寻思着把他收为己用呢,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死了。”
杨博知道,以高拱现在膨胀的心态,是不屑于说假话的。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像欧阳一敬那样弹谁谁倒、例无虚发的骂神,是每个当政者梦寐以求的神兵。
前提是握在自己手上。
他闻言神情一动道:“怎么,玄翁此番不打算快意恩仇?”
“你当老夫混黑道的吗?两个挑头的都死了,正主现在也生不如死,再去搞那些不足挂齿小喽啰?老子没快感,还平白给他们刷声望。”高拱失笑一声,索性拿起桌上的醋瓶子,吨吨吨倒了一杯,喝一口,眯眼呲牙道:“嗯,这个才够味。”
“哈哈哈,那些忙不迭辞官的家伙,要是听了玄翁这话,还不得悔青了肠子?”
杨博放声大笑起来,却暗暗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在这儿等高拱,就是担心这活土匪进京开大,杀个尸横遍野。到时候朝堂又要打出脑浆来。万一正事儿没办成,高拱就二次下野,自己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见高拱没有被滔天的权势冲昏头脑,他也就放心了。至于自己山西帮那些事儿,他提都不会提。
当年徐阁老推荐高拱入阁后,便觉得自己有恩于他,谁知人家高胡子根本不领情。在高拱看来,凭自己的地位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徐阶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市恩于自己罢了。
杨博自然要吸取教训,不能让高拱生出自己也要挟恩图报的意思。他知道这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高胡子,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于是两人便默契的避开了那些蝇营狗苟的话题,说起国家的难出来。
“这大明朝,实在是风雨飘摇啊。”杨博长长一叹道:“黄河水患,漕运断绝。国库困顿已极,开支却日渐浩繁。西北东北鞑子寇边,西南土司作乱,南面海域也不太平。国势已颓微若斯,朝廷诸公却只知苟且,自欺欺人,仿若现在是治世一般……”
“嗯。”高拱点点头,他虽然在野两年,却一刻没放松对国事的关注。不由愤然道:“当初那帮人撵走老夫,他们能干好了也成。我就是钓一辈子鱼呢,也心甘情愿。可他们两年来干了什么呢?什么都没干!就那么袖手高坐,任凭局势日渐颓坏也无动于衷。”
说着他冷笑连连道:“几个月前,黄河大水,漕运断绝,塘报上却连篇累牍刊登咱们首辅大人经筵日讲的内容。他娘的,你让下面人看到了怎么想?哦,原来朝廷也没当回事儿,那我们也可以不当回事儿了。”
“呵呵,元辅崇尚黄老之道原也没错,不过这会儿确实是要立事功的时候了。”杨博心说,好么,对李春芳这么大意见,看来回京肯定有好戏上演呢。“这回内阁一下多了玄翁和赵大洲两位能吏,可要大干一场,方不负万民之望啊。”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高拱就黑下了脸,连喝了三杯醋才吐出口浊气。
“日他娘!”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屁又诶
高拱气什么?杨博门儿清。
无非就是李春芳和陈以勤,为了牵制他,把赵贞吉一并弄进了内阁。
而且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比高拱早两科。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同时入阁,赵贞吉就排在高拱前头。
所以高拱入阁后,并非排在第四,而是排名第五。按照内阁的陋习,排名末尾的大学士,要主动给排名靠前的大学士服务。虽然贵为大学士,不至于端茶倒水,但给首辅下轿打帘子,帮着捧劄子之类的小事却少不了的。
也算是一种立规矩吧。
“放心,老子不会让他们骑在头上的!”高拱冷哼一声道:“走着瞧吧!”
~~
与杨博分开后,高拱继续赶路进京。从真定府到北京城五六百里地,他四天就走完了。
“什么,这就到了?”
内阁中,李春芳听闻高拱已经到了京郊,不由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黄历,今天才十五日。首辅大人吓了一跳道:“这才几天啊?他飞来的吗?”
从新郑到京师一千三四百里。七月初一旨意发出,六百里加急也得三天才能到新郑。高拱就算接旨次日上路,也只有十天的时间赶路。
就是鞑子也没这么快啊?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啊。”陈以勤摊手道:“可今早他学生韩楫、雒遵、陆树德等人招呼了近百名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阵势做这么足,总不可能正主没到吧?”
“到了,今早看到冯公公带着大汉将军,打着陛下的仪仗出宫了。”刚入阁的赵贞吉幽幽道。
“这待遇,就差陛下亲迎了。”陈以勤酸酸说一句,又看一眼张居正道:“太岳,你怎么不去接一接?”
张居正翻翻白眼没理他,其实不谷本打算去迎一迎的,但那件事让他心冷了不少,就不愿意表现的太上杆子了。
“说起来,我们也该摆酒迎接一下高相的。”李春芳毕竟专业和稀泥二十年,习惯性的又想搅合道:“当初大家就是同事,他暌违两年去而复返,应该为他接风洗尘的。”
说着又朝赵贞吉笑道:“也没来得及欢迎赵相,不如一席两贺。”
“那就沾高相的光了。”赵贞吉算是李春芳线上的人了,当然不会计较。
“好啊,在哪儿呢?”陈以勤问道:“近来可没什么假期。”
“我看就在内阁食堂吧。”李春芳笑道:“把会食的日子提前就是,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联络下感情嘛。”
“就依元辅的。”陈以勤表示赞成。
张居正点点头,没说话。
“那我就去吩咐操办一下。”赵贞吉目前是吊车尾的新人,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心说还好,赶明儿这些活就交给高拱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张居正起身道:“也是给大洲公道贺的,没道理还得让你自己操持。”
“主要是欢迎高相远来,我不打紧。”赵贞吉推辞一番,最后和张居正一起出去了。
两人出去后,李春芳对陈以勤道:“你刚才好像话才说了一半?”
“不错。”陈以勤郁郁道:“高相公那些门生,替他给那些因为得罪了他的人传话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是记仇的人,更不会公报私仇,只要大家日后实心用事,不再胡乱搞事情,就还是会重用他们的。”
“哦?”李春芳吃了一惊道:“太阳打哪儿边出来了,高新郑转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是装出来的。”陈以勤神情阴沉道:“不过这手还真好用,不然今天哪来一百多号人去迎接他?”
说着他低声道:“还没进京,就开始收买人心了。玩的无非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套。”
“……”李春芳不说话了,显然‘宰相’两个字刺痛了他。
“元辅,你说赵孟静能不能顶住他?”一个开始用心机的高拱,显然给了陈以勤莫大的压力。
“不知道。”李春芳同样亚历山大,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胡乱呷一口道:“先看看再说吧。”
“唉……”陈以勤心里挺鄙视李春芳,还首辅呢,从来就没个正主意,就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唯一拿一次主意,还把江南帮得罪了,结果最后高胡子也给放出来了。
怪不得不敢落子,原来总是下臭棋啊……
其实陈以勤自己都没发现。他自个才是心态崩的最狠的那个。高拱走前就是次辅,此番杀回来,次辅之位已经被他占据了。可想而知,高胡子非得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但是不管他怎么抗拒,高胡子进京的脚步却一步都不会停顿。
城南永定门外二十里铺,宽阔笔直的官道旁热闹非凡。
接官亭旁的树荫下,肃立着持斧钺仪仗、令旗牌扇的大汉将军。还有太常寺协律郎率领的宫廷乐队,也都带齐了家伙什儿候在那里。
接官亭中,更是站满了伸长脖子的官员,其中不乏穿绯袍,系金带的高官。
但站最靠前最醒目的位置,却是一帮穿着青袍的六七品官员。这帮人意气风发,喜气洋洋,在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的进士。
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官,他们都是他的门生。
大明官场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座主和门生之间的关系。这种师生关系一确定,是终身都无法背叛的,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不谷别心虚,没说你。
高拱和这些门生间的关系,又尤其亲厚。一是可能他没有儿子的缘故,便把门生当成儿子一般爱护。二是他确实有强大的人格魅力,人们只要能跟他坐下来,深入的聊一聊,无不会被他学识、气度和赤诚之心所折服。
基本上,乙丑科这一批进士,都很崇拜他们的座主。所以当年阁潮中,他们纷纷为高拱冲锋陷阵,才让没什么根基的高阁老,没有输得太难看。
当然,他们这两年多来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无人升迁,大都被调往偏远穷困的地方为官。就是在京里的这些,也大都在清水衙门里坐冷板凳,任由岁月蹉跎。
这帮官龄不到五年,却因为座主的缘故饱尝仕宦艰辛的官员,如今终于熬出头来了!
恩师还兼着吏部尚书呢,肯定会帮他们找补回来的!
可那些站在后头的官员,感受却冰火两重天了。
他们大都是弹劾过高拱的,此番不敢不来,却又唯恐会成了高拱下马立威的对象。立在那里患得患失,好生煎熬。
“来了,来了!”有人忽然欢呼一声。
那位协律郎跳出亭子一看,果然见有一队锦衣卫风尘仆仆而来,当先一骑打着黄旗,显然是皇差无疑。
随后的锦衣卫则打着一面红旗,上书‘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高’字样。
没写错,确实不是‘吏部尚书’,因为走得太急,没顾得上新造旗子。这旗子根本就是高拱原先的。
协律郎赶紧使劲挥了挥手,道边马上钟鼓齐鸣,奏起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风调》。
冯保也让随行小太监,点起了上千响的爆仗,噼里啪啦、呜路哇啦,好生热闹。
韩楫、陆树德等一干门生冲出了接官亭,跪在官道上,哭着笑着恭迎恩师返京。
高拱骑在马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声让他们起来。然后目光落在那帮畏畏缩缩跟在后头的官员身上。
“我等恭迎阁老。”他们赶紧也跪下来,俯在灰尘腾腾的官道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百官见吏部尚书当行跪拜礼,没毛病。
高拱停顿了好一会儿,仔细欣赏这帮倒伏麦田般的官员。
这帮人曾经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凶恶,如今却全都跪在了自己脚下。
真是畅快啊!可惜不能好好折辱一番……
良久,他方翻身下马,扶起官阶最高的徐养正,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快快请起,放心,我高某人说话算话,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日后只要诸位实心任事,我高某人一样会为皇上提拔重用,绝不会公报私仇的!”
见高拱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宣布了一遍,官员们才长长舒了口气,纷纷感激涕零。
不少人甚至当场喊出了‘高阁老恩同父母’这种不要脸的话。
高拱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逝,便在冯保的恭迎下,坐上了皇帝为他准备的十六抬大轿。
“起轿!”冯保高唱一声。
钟鼓齐鸣声中,大汉将军打着煊赫的仪仗,浩浩荡荡引导大轿向京城而去。
~~
赵家胡同,赵家宅。
大丫鬟含桃颤巍巍的给老太爷打着扇子。
“还没进京,高胡子就打了个漂亮仗啊。”赵立本又是嫉妒又是佩服道:“国朝二百年,还没见过这种收拢人心的方法。”
“嗯,跟爷爷一样,老pua了。”刚回京没两天的赵昊,一边仔细审定着与户部的草约细则,一边信口答道。
“什么叫痞幼诶?”赵立本一愣。
“没事没事。”赵昊可不想惹麻烦,赶紧摇摇头,埋头推敲起他的条款来。
对他来说,高拱怎样都不重要,跟户部的契约才是最重要的。
ps.第三更,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那厢间,高阁老被老百姓一路围观着,风风光光进了京城,风尘未洗便被召进大内面圣。
隆庆皇帝终于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高师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亲自到乾清门相迎。
一看到那金色的华盖,高拱赶紧命人放下抬舆,然后快步走向隆庆皇帝。
“万岁……”
“高师傅!”隆庆也忍不住向前几步,眼泪扑扑簌簌直流,一旁侍奉的滕祥陈洪等人,赶紧也陪着挤出几滴泪来。
“陛下……”高拱一掀下摆,跪在皇帝面前,泣不成声起来。“为臣不是在做梦吧?此生竟再见到陛下了!”
“师傅!”隆庆紧紧握住高拱的手,哽咽道:“真是谢天谢地,朕终于把你接回来了!”
言罢,君臣抱头痛哭,这场久别相聚,实在太不容易了!
隆庆皇帝久久不肯松开高拱的手,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倾诉道:“师傅,这几年你不在,朕真的好辛苦啊……”
“陛下放心,老臣回来了,再不会让人欺负陛下了。”高拱心头火起,心说像话吗像话吗,这都把皇上欺负成什么样了?内阁那帮家伙,是摆设来吗?!
良久,诸位大珰才上前劝住皇帝,扶起高阁老,请这对君臣入内说话。
陈洪扶着高拱,看到皇帝像对父亲一样依恋他,心里头十分高兴。暗道这下有高阁老替我撑腰,这大内总管没跑了。却又未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邵芳有没有提及自己?就算邵芳提了自己,高阁老会不会领情?
毕竟这老倌儿可是素来对宦官不假辞色的。
高拱忽然大有深意的朝他微微点头,陈公公登时如沐春风,险些喜极而泣。高相果然知道我的功劳,咱家不是无名英雄……
惊喜之余,他也悚然发现,高阁老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生人勿近、高不可攀了。
~~
高拱陪着皇帝用过膳,君臣又好好叙了一番别后之情。直到宫门落锁前,隆庆才依依不舍放他出宫。
韩楫等人还在右安门外等候,送老师回到他在西长安街的宅邸。就是传说中高阁老白日宣淫的那处宅子。
这二年府上没住人,好在门生们一直轮流照看,庭院屋舍倒也没荒败。
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跟自己离去时一模一样,就像过去的两年多并不存在一样,高拱不禁一阵唏嘘。
“家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当初的样子。”韩楫笑道:“有些物事不慎损坏了,也尽量原样置换的。”
“伯通,你们有心了。”高拱拍了拍韩楫肩膀,欣慰的对众弟子道:“老夫虽然没有儿子,但有你们这帮孝顺的弟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老师春秋正盛,龙马精神,话不要说的那么早嘛。”生性滑稽的陆树德笑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高拱给他个暴栗,哈哈大笑起来。却也没否认自己还有希望,因为他已经给海瑞写信询问老树开花的原因,是否与那江南医院有关了。
倘若真有关联,说不得要请那李大夫来给自己号号脉,瞧一瞧了。
弟子们也跟着大笑起来,他们都感觉师傅比往昔更加亲切了。
“老师旅途劳顿,今晚就不叨扰了。回头休沐,再来找老师蹭饭。”韩楫等人笑着告辞。
“嗯,也好。”高拱活动着酸麻的脖颈道:“老夫确实累了。”
“只是府上还有两位赖着不走的……”韩楫小声道:“我们也不好硬撵。”
“哦?”高拱皱皱眉:“什么人?”
“徐蒙泉和刘三川。”韩楫一脸不屑道:“真好意思露脸。”
“嗯,知道了。”高拱点点头,同样面现讥讽之色。
徐蒙泉是户部左侍郎徐养正,刘三川是户部右侍郎刘自强。前者是高拱同馆授业的老同学,后者是高拱的同乡,皆与高拱相善多年,素来以志同道合自诩。
然而,隆庆元年的阁潮中,这二位却背刺了老高。并且试图拉上他们的堂官,时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代表户部一起声讨高拱。
但葛守礼很有节操,看不惯这种落井下石的举动,便坚辞不从。
徐、刘二人无法,只好空出弹章题头处葛守礼的姓名,上了一个殊为可笑的‘白头疏’,总算是代表户部表态,与高某人划清界限。
得知此节,高拱被伤得不轻,发誓要给他俩好看,没想到他们却又腆着脸上门了。
一瞬间,高拱真想好好羞辱他们一番,要让他们吔屎啦!
但抬头看一眼满天星斗,他想到自己离开高家庄那晚,对着浩瀚星河发过的誓言——此去京师以大局为重,凡事不为己甚!
夜空中又浮现出隆庆皇帝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高拱不由长长一叹。
唉,国事颓坏如此,不能再一味快意恩仇了。
他本就根基薄弱,岂能再把两位部堂级的高官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高拱狠狠啐一口,走进了花厅。
~~
花厅中,徐养正和刘自强都快把茶水喝白了,才终于看见高拱从外头进来。
两人忙讪讪起身,朝高拱深深作揖,强笑着向他问安。
“二位不是去二十里铺接过了吗,怎么还没回去啊?”高拱在正位上坐下,端起茶盏似笑非笑的问道。
“虽然玄翁说过既往不咎。”徐养正满脸惭愧道:“可是当年的事情不跟玄翁说清楚,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是啊,当年的事虽然实属无奈,但终究辜负了玄翁的情谊,我俩这些年日日思之,如万蚁噬心呐。”刘自强捶胸顿足道:“悔不当初,追悔莫及啊!”
“喔,你们说的是当初,那封白头疏啊?”高拱就像刚想起来一般,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你们不提,老夫都忘了这件事。”
“那是玄翁大度,我们可不敢忘啊。”两位大员心说,信你个鬼啊,你能忘了才叫有鬼。
“呵呵呵,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替它干嘛呀?”高拱状若大度的笑笑,然后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不过想起来也确实挺气人。当时举朝劾我,二公亦劾我,于心何忍啊?”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徐养正和刘自强却吓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
刘自强更是衣袖掩面,似乎没脸见人了。
徐养正讪讪道:“玄翁啊,我们当时实在迫不得已。小阁老……哦不,那徐璠逼着六部五寺各衙门都要集体上书,以造声势。当时要是不跟着大家一起上书,我二人又怎能在官场留到今日?”
“哼,那葛老为什么就不随大流啊?还有魏学曾他们,不也没上书弹劾我,现在的境况也不坏嘛!”虽然进来前打定主意,要选择原谅他们。可高拱越说越生气,忍不住就要本性毕露。
就在他将要语出伤人之际,忽然那刘自强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两眼通红,泪流满面!
整个人已经悲伤的说不出话来了。
见多年好友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悔悟了。高拱那颗冷硬的心,一下就软了三分,想起自己的初衷,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人非圣贤,强求不得啊。”
说着摆了摆手,笑骂道:“好了,你个龟孙儿别哭了,老子原谅你俩就是了。”
刘自强却偏着头不停抽泣,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徐养正赶紧扶起他来,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去了。
两人出了高府,徐养正扶着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的刘自强坐上轿子。小声道:“三川,演的有点儿过吧?”
“谁知道独瓣蒜这么辣?”刘自强把袖中的帕子往地上一丢,接过水囊在轿子里冲洗眼睛。
那帕中,露出一个被捏碎的独头蒜……
“你够狠。”徐养正看得目瞪口呆,良久叹口气道:“算我欠你个人情,下回这种事儿我来。”
“还有下回?”刘自强使劲揉着眼睛道:“你个乌鸦嘴,快饶了我吧!”
“应该没了吧。”徐养正讪讪道。
其实是有的。
~~
翌日一早,诸位大学士便齐聚内阁、等候二进宫的高阁老。可直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个人影。
“这是什么情况?”陈以勤有些不爽道:“头天回来就迟到?”
“可能是旅途劳顿,要休息一下吧。”李春芳笑笑道:“今天不来明天来,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元辅,中午还安排了接风宴。”赵贞吉提醒道。
“哦对。”李春芳拍拍额头道:“那还是劳烦太岳,去高相府上请一下,让他不用着急,赶着饭点儿来就成。”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也正好想提前见见高拱。
张居正一走,陈以勤登时拉下脸来,愤愤道:“太不像话了!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稍安勿躁吧。”李春芳白他一眼道:“有种见了他你也这么横,那才叫真本事。”
“我就这么个态度了,他能怎么着我?”陈以勤斗鸡似的昂头道:“别忘了,我才是次辅!”
~~
张居正坐着轿子到了高府一问,才知道,高拱天不亮就出门了。
“去吏部排衙去了。”游七回禀道。
“去吏部了?”张居正唯一愣怔道,心说这老高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理解。在吏部他是天官老子爷,去了内阁却是排名第五的末辅。换了自己也爱在部里待着。
可自己哪有任性的本钱啊?不谷实名羡慕,本体都扭动起来……
“罢了,去吏部吧。”张居正顺顺自己的本体,苦笑一声放下轿帘。
第二百一十三章 陈阁老,你坐呀
吏部衙门,还是那间尚书签押房,但已经换了主人。
今天因为是堂官上任,吏部所有官员都要亮亮相,所以排衙时间长了点儿。这会儿高天官才跟两位副手——左侍郎王本固和右侍郎殷士儋,坐在醋味浓重的签押房中吃茶议事。
“大家也算是老相识,咱们废话就不多说了。”说是议事,实际上就是高拱发号施令,两位侍郎乖乖听着罢了。
“本堂曾在真定府与虞坡公一晤,他有几桩遗忘的憾事,嘱咐本堂进京就先办了。”高拱板着脸道:“一个是从前他迫于当权者的压力,贬黜过几位无辜的官员,我要将其召回。”
“是是。”王本固连忙应声,这都是应有之意。当年好些人跟着高胡子倒霉,现在他当权了,当然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捞出来。
“一个是原先的监察御史齐康,一个是翰林编修陈懿德……”高拱便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张长长的名单,递给王本固道:“都是平白遭难的好官员,召回来,补偿他们。”
“是。”王本固咽咽唾沫,心说好么,不打击报复,改培植亲信了。这不一个道理吗?用不了几年,朝堂上一样都是高阁老的人。
殷士儋跟那葛守礼一样,都是山东人,脾气比较直。加之他是詹翰体系,来吏部不过是过渡一下,也不怕得罪了堂官。便低声道:“阁老,一下提拔这么多人,怕是没那么多合适的位子吧?”
“没有位子就让别人挪挪。”高拱瞳孔微微一缩,似笑非笑道:“好好想想办法,总能办妥的,呵呵呵……”
笑声已经有些渗人了……
殷士儋刚要再说话,外面书吏禀报说,张相公来了。
“哦,他怎么来了?”高拱眉头瞬间舒展,小小不快烟消云散。起身对两人道:“你们回去吧。”
“是,部堂。”两位侍郎忙起身应声,别说殷士儋了,就连王本固也暗暗不快,他这种老成持重、不拘言笑的理学名臣,最在意的就是个‘礼’字。
很显然,高拱既没打算跟他讲‘理’,也没打算跟他讲‘礼’。
不过人家是老大,而且是宰辅兼天官,他不爽也得忍着,不然还能怎么办?
高拱才不在意手下人怎么想,落在他手里,那就一个字‘干’!好好干活,不然就等着被干吧……
他大笑着走出签押房,便看到俊朗依旧的张居正,正含笑朝自己走来。
“哈哈哈,你个张太岳,还他娘的这么俊!”看到自己的忘年交,高拱心情大好。竟大笑着上前,给了张居正个熊抱。“想死老子了!”
张居正登时大窘,还当着两位侍郎的面呢。
两人赶紧非礼勿视,悄没声息就消失了……
“肃卿兄,弟更想你啊。”张居正勉强理顺了自己的本体。
“我就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吧?”高拱又给他胸膛一拳。
张居正苦笑揉着胸口,似乎心里的疙瘩也被高大哥的铁拳捶得粉碎了。
毕竟,两人往昔的关系太铁了。
当年同在翰林院时,他们就日相讲析理义、商确治道、至忘形骸。两人亦尝与相期约,他日苟得大用,当为君父共创治世。
其相称许,谓不在皋夔下,此皆初心也。
后来高拱当国子监祭酒,张居正为司业;高拱总校《永乐大典》,张居正为分校;高拱入阁,张居正亦相继而入,可谓如影随形,情同手足。即使举朝倾拱时,张居正也对他多有维护。这几年来又费尽心思帮他起复。
是以虽然两年多不见,两人非但没有生分,情谊反而愈加深厚了。至少高拱是这样想的……
看到高拱还是那副老样子,张居正心里也倍感亲近。之前稍稍不快也就抛到了脑后,两人便相视大笑起来,一个虬髯乱颤,一个长须如丝般飘荡。
“来来,进屋吃茶。”高拱拉着他往里走道:“哎呀,虽然没断了书信,可是一见面,还是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啊。”
“还是日后再说,”张居正摇头笑道:“弟是代表内阁,来请兄长赴宴的。”
“赴宴?”高拱一愣。“鸿门宴?”
“那不至于,要说咱们这些阁臣里,谁像霸王,怕是只有肃卿兄莫属啊。”
“这话说的,项羽可没什么好结果。”高拱大笑着让人赶紧备轿道:“老夫要是霸王,那谁是汉高啊?”
“怕是没有人臣敢以汉高自况吧?”张居正摇头笑笑,也走向自己的轿子。
~~
官府的食堂又叫公厨。自古以来,请人干活都要管饭的,皇帝老儿再抠,也不能让给自己打工的官员带盒饭上班吧?于是自秦汉起,各级衙门就都设有公厨,其中档次最高的官员食堂,自属宰相们吃的‘堂厨’,历来花费也破巨。
据说唐高宗时,宰相们为了响应朝廷‘开源节流、杜绝浪费’的号召,开会讨论削减下堂厨的伙食标准。
但有人却义正言辞道:‘我们大把年纪,原就应当吃的清淡点。可这堂厨是皇上重视中枢的表现。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别说宰相了,就连皇帝也不好意思削减政事堂供馔珍羹了。
虽然本朝废除宰相,但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便又自动重现了,而且国家再难再穷,也没有削减宰相们的伙食开支——每位大学士每月足足十五两银子的标准!
内阁食堂设在文渊阁后院的两层小楼里,一楼是司直郎、中书舍人等办事官员吃饭的大食堂。二楼小间才是阁臣们用餐的小食堂。
说是小食堂,其实十分轩敞,墙上挂着唐宋的字画,墙角摆着官窑的瓷瓶,布置的格调十分高雅。
此时,那张金丝楠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套景泰蓝的餐具,摆法颇为讲究。
按说四面桌子一面可以坐俩人,但大明一届大学士从没超过七个人。故而首辅自然要独享一面了。
本届还有四位阁臣,于是次辅和三辅也可以独坐一面,新进的四副、末辅就只能敬陪末座了。
所以在八仙桌的上首和左右两面,只各摆了一套餐具,唯有下首席上摆了两套。
而且八仙桌的大小是有定制的,是以下首不能像其它三面一样用圈椅,只能摆两把方凳凑合了。
想到自己要跟高胡子挤在一面吃饭,还要看他的臭脸,赵贞吉就感觉内阁的饭菜都不香了。
人家李春芳和陈以勤胳膊靠在扶手上,凑着脑袋说着话。
而他想要搭搭胳膊,却只能搭在桌子上,好像在搔首弄姿一般!
‘食堂这群蠢货,为什么不能摆个圆桌呢!’赵贞吉郁闷的想骂娘。
这时,忽听楼下一阵骚动,李春芳便起身笑道:“来了,我们下楼迎一下吧。”
陈以勤和赵贞吉便收起各自的郁闷,各露出八颗牙齿,随着首辅大人下了楼。
果然看到高拱在张居正的陪伴下,满面春风的走到食堂门口,一众司直郎和中书省全都涌出去跪拜。
他们跪的不是高大学士,是天官高拱啊。这群七八品的小官,仕途全在他一念之间。
高拱满面春风的叫他们起来,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无不热泪盈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春芳下楼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阵的眼晕,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让吏部尚书入阁就是这鬼样子。
‘从今往后,下面人的眼里就只有高新郑了,谁还在意可怜的首辅是哪位?’李春芳心中酸涩不已,面上还得带着真诚的微笑。
“玄翁,你可算回来了。”
“下官见过元辅。”高拱向他拱手施礼,李春芳就知足的不得了,忙抱拳还礼。
然后高拱又向陈、赵二公也拱了拱手,就算是行过礼了。
陈以勤刚刚压下去的不快,腾地又窜了起来。像话吗像话吗?我怎么也是次辅啊!怎能如此目中无人?
“咱们就别拘礼了,快快上楼为你接风。”李春芳唯恐在下头人面前闹出笑话,赶紧拉着高拱当先上了二楼。
~~
“请。”
“请”
上楼之后,李春芳和高拱客气一番,首辅大人便打横坐在上首。
然后高拱一屁股坐在了他左手边。
跟在他后头上来的陈以勤,登时目瞪口呆。那可是他的位子啊。
“坐啊,陈阁老,你坐啊。”高拱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稳稳靠坐在次席上,含笑看着陈以勤道:“暌违两年,陈阁老倒是愈发好气色,满面红光啊!”
“还,还好……”陈以勤脑瓜子嗡嗡的,心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你们也坐啊。”高拱又跟着跟着上来的张居正和赵贞吉。“别都站着呀。”
“坐,坐。”两人讪讪笑着,很自觉的并肩坐在了下首。
说来也怪,赵贞吉不觉得挤了了。
“哎,陈阁老,你怎么还不坐?”高拱一脸奇怪的看着面色涨红的陈以勤,问在上首如坐针毡的李春芳道:“怎么两年不见,陈阁老这么生分了?”
太他妈欺负人了。陈以勤恨不得掀桌子!
ps.今晚就两更了。研究了一天日本战国的细节问题,眼睛不行了,花的厉害,必须要休息休息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写完这一卷,再开新一卷哈!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开海大吉
内阁小食堂,气氛诡异而焦灼。
陈以勤终究是有脾气的,忍不住硬邦邦道:“高阁老好像坐错位子了吧?”
“坐错了吗?”高拱一脸理所当然道:“老夫记得,两年前我就是次辅来着。”
“这……”陈以勤登时怒气一窒,闷声道:“规矩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高拱奇怪的看着他道:“嘉靖十一年,张文忠公致仕,翌年复为首相。十年后,夏贵溪革职闲住,十年后起复,同样为首相。这又是什么规矩?”
“这,这……”陈以勤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那是先帝瞎几把搞吧?
“陈阁老,快坐吧坐吧。”眼看陈以勤要爆掉了,李春芳也顾不上和稀泥了,对高拱笑道:“说起来,当时高阁老就位列我之上,我看我也让一让,不如请上座吧?”
说着便也作势要起身。
赵贞吉也双手扶着桌案,准备跟着起身。
高拱却只似笑非笑看着李春芳,用眼神告诉他,到底是谁一直在拦着自己起复,自己一清二楚!
李春芳的脸也渐渐涨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感到羞愧。堂堂首辅居然如此害怕一个刚复职的阁员,真是丢尽了历代首辅的脸。
但害怕就是害怕,他两腿有些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时高拱说话了,只听他淡淡笑道:“元辅说笑了,下官当初只是次辅,如今官复原职已是侥幸,从没有觊觎元辅之位的念头。”
其实主要是他已经当了天官,再兼任首辅的话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至少在彻底站稳脚跟前,图谋首辅之位殊为不智。
“无妨,高阁老德高望重,我愿意让这个位子。”李春芳强笑道。
“您是想让我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群起攻之吗?”高拱哼一声,冷笑道:“哼,老夫已经被撵走一次了,不想再丢一次人了!”
“哈,没有的事儿……”李春芳见状讪讪住口。怕是一方面,关键是听高拱亲口说,不打他首辅之位的主意,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情。
首辅不站起来,赵贞吉一个刚入阁的阁员,自然也只好乖乖重新坐下了。
只留一个陈以勤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坐,要饱受屈辱,成为笑柄。
走,也就等于永远离开内阁了。
他甚至想到了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他娘的是在选择哪种死法吗?
最终,还是士大夫的尊严占了上风,他朝高拱一拱手,冷笑道:“高阁老,高次辅,我祝你大展宏图,辅佐陛下一千年!”
张居正险些没绷住笑出声来。活一千年的是王八啊……
高拱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也就不争口舌之利了,便笑着点点头:“承你吉言。”
“哼!”见跟他吵一架、出出气的打算也没戏了,陈以勤只能拂袖一走了之。
“松谷公,不要冲动。”见陈以勤居然要走,李春芳大急,往后没了这缓冲,自己岂不要遭受高拱的贴身紧逼?这谁能顶得住啊。
忙站起身叫他道:“有话好好说嘛。”
“松谷公留步。”坐在门口的赵贞吉和张居正的,忙起身去拉陈以勤。
陈以勤脚步不由一滞,这个台阶不下,往后高拱在内阁一日,自己就没脸再回来了。
“陈阁老,吃完饭再走嘛。内阁的伙食还是不错滴,我看你这二年都胖成球了。”高拱既然已经得罪了他,自然要把他撵出内阁,省得日后膈应。
陈以勤老脸通红,他知道高拱这是在指责自己光吃干饭不干活。
李春芳同样脸一红,他也胖了不少。
“新郑公,少说两句吧,松谷公是虚胖。”张居正忙劝道:“这几年国事颓坏,也不全是我们的责任啊。”
“你放手!”陈以勤闻言大怒,甩开张居正的手道:“张太岳,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我知道你日盼夜盼,终于把撑腰的盼来了。告诉你,以高胡子这不能容人的恶劣品性,早晚也会跟你闹翻!”
说着他用手拉开赵贞吉的手道:“大洲,抱歉,把你拉近火坑里了。”
最后又看看李春芳,摇摇头,叹息道:“明天我就上本请辞,不能陪元辅到底了。”
说完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昂然下楼去了。
自然也要不能免俗的作歌道:
“汩没朝班愧不才,谁能低折向尘埃。
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楼下大食堂的众司直郎和舍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陈以勤下楼,径直出了食堂。
“怎么,听着话的意思,陈阁老是要挂冠?”人们小声议论道:
“高阁老也太猛了吧,一回来就把次辅撵走了……”
众人不禁悚然,心说果然高胡子一回来,内阁就又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
当天下午,会食草草结束。
一回到内阁议事堂,高拱便一屁股坐在陈以勤的位子上,开始履行起次辅的职责来。他走的时候就负责这一摊,回来接着就干,居然无缝连接。可见这两年朝政之凝滞,到了何等程度。
李春芳和赵贞吉见状心中哀鸣,唉,这下陈阁老是彻底回不来了。
但话说回来,高胡子霸道归霸道,能力也强得一塌糊涂。一下午的功夫,他便把陈以勤积压的国务全都处理完毕,交给首辅大人审阅。
“这么快?”李春芳吃惊的戴上老花镜。
“不然嘞?”高拱用一种人和人的实力不能一概而论的表情,看着李春芳道:“昔我太祖皇帝日均批奏章一千,我们这么多大学士,却还让奏章积压如山,也难怪国事会越来越坏。”
“嗨,臣子怎么能与太祖相提并论……”李春芳讨了个没趣,忙把视线移回了奏章上。
按照规矩,首辅专断阁事、专掌票拟,其余阁臣不能有所评议。哪怕是自嘉靖起,将朝政交由阁臣分管,但所有的票拟都需要首辅来决定可否,最后署名。所以首辅的权力之大,远非次辅和一般阁员可比。
不过也得分首辅和次辅是谁。
李春芳一连看了几份票拟,提了几次异议,都被高拱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他也就无可奈何的从了。
直到看见那份工部所上,‘奉旨考察胶莱运河现状疏’上的票拟时,李春芳终于变了脸色。
‘既然胶莱河不可开,则着户部从速按漕粮海运办。’
短短一句话,就把之前朝廷吵破天的漕运之议给出了大结局……
“这这,此事上次廷议争执颇大,内阁怎能一言决之?”李春芳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汗,也说不出是燥热还是冷汗。
“怎么会是一言决之呢,朱部堂那边,不是已经有考察结果了吗?”高拱伸出粗大的指头,点着桌上的工部题本道:“胶莱河中有分水岭横亘,两端海潮入侵河口,带来巨量泥沙淤积。而且就算不计成本的维护,全年运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石!”
“是么,这么少?”李春芳也吃了一惊。
“这是开玩笑呢这是?!”高拱陡然提高声调,吹胡子瞪眼道:“谁提出的这馊主意,老夫非撤了那龟孙儿不可!”
“呃……”李春芳确定自己淌的是冷汗了。
“再说漕粮如何运输,素来由内阁决议便可,为何要到放到廷推上,那不是喝陈醋耍酒疯——没事儿找事儿吗?”高拱捋一把胡子道:“莫非从海里运来的粮食齁人?军民吃不得?”
李春芳被问得哑口无言,直擦汗。
赵贞吉只好帮腔道:“新郑公这话不能说错,但漕运乃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能只论其本身。”
“什么狗屁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瞎扯淡!”高拱却不屑的挥下手道:“漕运那帮人真想保住的饭碗,就赶紧想法把运河修好,恢复漕运!”
“可运河的问题在黄河,修不好黄河如何修运河?”赵贞吉皱眉道:“河道衙门和漕运衙门素来不对付,协调十分困难,什么时候恢复漕运,是漕运的人说了算的吗?”
“这个简单,让河道总理兼着漕运总督,成了一家人不就好协调了吗?”高拱一挥手道:“我看下次廷推,可以议一下这件事。”
赵贞吉被堵得语塞。虽然高拱语出粗俗,但句句说到点子上,让人无可反驳。
李春芳闻言眼前一亮,虽然老高出口爆粗,让人不爽,但这法子确实是个好法子。这样自己也不用整天为了协调河道漕运而头大了。
“而且那个漕粮海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到时候漕运恢复,他们可以一年只运十万石。公器在我之手,还怕它反悔不成?这种贴心的方案也反对的人,到底是何居心呀?”
“就怕到时候,回不来了呀……”李春芳低声道:“海运的成本太低了,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反对漕运,就是运河通了也白搭。”
“到时候如果人心所向,那就继续海运,没道理朝廷要一直牺牲老百姓,养着那群蛀虫!”高拱冷哼一声道:“多少年来,那帮子蛀虫挟漕自重,朝廷动不得、改不得,一动就以瘫痪漕运,漕丁造反为要挟,逼朝廷一次次让步。这次也该倒逼他们一下了,到时候是漕运改革降费,还是也学着人家搞海运,不管怎么选,都比现在这样只知道吸血强!”
“就算有什么想不到的情况,到时候再说,因噎废食什么都别干了!”高拱说完双手撑着首辅的桌案,睥睨着李春芳道:“我的话讲完了,元辅意下如何?”
“有,有道理……”李春芳被看的直发毛。
“好,那就请署名吧!”高拱拿起毛笔,几乎是塞到了李春芳手里。
李春芳无奈,只好在出票人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家海运
第二天,司礼监将批红的奏章送去六科廊。
包括决定漕粮海运的旨意在内,六科统统放行。
因为韩楫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谁要是敢封驳高阁老票拟的旨意,那么不好意思,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遇到高阁老这头凶猛的藏獒,刚直不阿的汪汪队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可爱,一个屁都不敢放。
得知此事时,赵公子正在府上,给弟子们传授力学知识之‘郑玄-胡克定律’,即所谓的弹簧在发生形变时,弹簧的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
在西方,这是那位已经被赵公子剥夺过一项发明的列文虎克,于1678年发现的。但实际上,早于他1500年前,东汉的经学家和教育家郑玄为《周礼·冬官考工记·弓人》一文中的‘量其力,有三钧’一句作注解时,明确写道:‘假令弓力胜三石,引之中三尺,驰其弦,以绳缓擐之,每加物一石,则张一尺。’正确地提示了力与形变成正比的关系,因此被赵公子毫不客气的命名为‘郑玄定律’。
他正待讲解一下郑玄定律在基础科学中的重要意义,唐胖子撒欢似的跑进来,激动的嚷嚷道道:“公子下了,公子终于下了!”
“本公子不是母鸡,不会下蛋。”赵昊翻翻白眼,作势要将自己发明的螺旋弹簧弹到唐胖子脑门上。
“是准许漕粮海运的旨意啊公子!”唐胖子赶紧配合着捂住脑袋,一脸小意道:“旨意已经下到户部了,马部堂请公子过去一趟呢。”
“是吗?”赵昊闻言大喜,他当然肯定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他喵的,半年多都没搞掂的事儿,高胡子回来半天就给办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巨大啊!
一高兴,弹簧不慎脱手而出,直中唐友德的面门。
唐胖子‘嗷’的一声,鼻子周围多了个红色的圆圈。
弟子们见状纷纷恍然点头,这下直观理解了,什么叫弹力和伸长量呈正比了。
果然是‘力如伸长’啊!
赵昊却顾不上讲解,赶紧让高武备车,直奔户部衙门,拜会马部堂。
其实高拱起复的事儿一定下来,大家就知道漕粮海运板上钉钉了。之前半个月多,双方就文书条款进行了反复的推敲,已然逐字逐句定了下来,只待朝廷下旨了。
是以赵昊到时,马森已经备好了一式三份的文书,和户部尚书的大印,只等他来签约了。
赵昊又将合约细细过目一遍,确认没再有任何修改后,便欣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份对江南集团意义非凡的合约规定:
一、未来的海运公司,将由官督商办。既由户部派专员监督指导,由江南集团集资组建,具体负责漕粮海运事宜,盈亏自负。
二、自即日起,江南漕粮改由太仓刘家港发运,由海运公司运至天津大沽**割。其海船不得入大沽河。
三、发运时除正粮外,江南官府要给付漕粮总数的四成,作为运费加耗羡。其中一半作为支付给海运公司的费用;一半作为自天津至北京等地的漕运运费,由海运公司代收。
四、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海运公司承担,与朝廷无关。为此,海运公司应于首次发运前,向户部预缴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海运公司不能按时足额交割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中扣除。在海运公司未补足保证金前,户部有权叫停漕粮海运。
五、授予海运公司海上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可能产生的亏损。
六、在漕运受阻期间,海运公司必须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海运任务。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但不能低于一年十万石。
费这些鸟劲,其实赵昊要的就是第五条。
这一条的细则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的。软磨硬泡、手段用尽,就差管马森叫爸爸了,才让他同意,在细则中规定,江南航运除了可将货物贩至沿海各省,还有权与大明的藩国贸易。
虽然没有明确条款禁止对日贸易,但朝廷的禁令对这份条约依然有约束作用。
不过这也比福建那边得到的条款好多了。福建只能开月港一处,江南航运却可以停泊在任何港口。月港贩运东西两洋的船数有严格限制,江南航运则没有任何限制。
虽然朝廷对月港的限制也是形容虚设,但终究不如江南航运来的名正言顺,规模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待马森用印之后,条约便正式生效。赵昊接过属于自己那一份时,激动的双手都有些发抖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从筹划到今天大功告成,整整用了一年时间!
从他到昆山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谋划着此事了。期间拜会了多少人,恳谈了多少次?多少次笑脸对人,受了多少憋屈。经过了多少妥协和退让?又遇到了多少困难和阻碍?甚至还付出了鲜血和生命……
一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价值。这艰难蹒跚的一小步,是决定赵昊和江南集团高度的一大步,更是推动大明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关键一步!
从户部衙门出来,赵昊一颗心都要飞到海上去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该办的事情按部就班的办完。
他抬脚就进了斜对门的兵部,拜见兵部尚书霍冀。
霍冀也早就准备好了,授予海运公司不设期限的通关勘合符,凭此符可通行南北海域,大明沿海卫所不得阻拦。
通关勘合符无限期,只有在海运公司失去漕粮海运权利之后才会失效。
当然了,船队每次登陆时,除了携带货物要向官府缴税外,还要向当地的卫所缴纳水饷钱,作为大明军队保护船队的酬劳。
不过呢,鉴于沿海卫所‘作战任务繁重’、无法提供护航,所以兵部特许沿海卫所拨给海运公司一定数量的鸟铳火炮火药以自卫。但所有武器必须登记造册,严格管理,不得遗失,更不得携带下船,只能用于自卫,且到港前必须封存。
别说沿海卫所那些劣质的火器了,就是兵部军器局打造的枪炮,赵公子也根本就看不上。他缴纳这笔保护费换得特许权,不过为了自己的海警队能合法存在。
这一点很重要,从此以后,海警队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存在于大海之上了。自己都名不正、言不顺的话,还谈什么上下一心、发展壮大?
~~
也不知是这年代根本没有保密可言,还是北京城神通广大的人太多。当天下午,漕粮海运终于获批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四九城。
这下那些持有西山公司甚至卢沟桥公司股票的小股东们,全都疯狂了。那些一直持币待购的人们也全都疯狂了,涌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砸门,要求公司赶紧复牌。
在得到集团会在明日发公告,三天后复牌的消息,那些小股东便散了。他们只是想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傻到会在这时候卖股票的。
那些想要购买股票的人们却连夜排起了长队,西山公司的股票买到就会大赚,连排十天队都值!
西山公司也连夜召开董事会,紧急讨论出公告内容。
翌日天不亮,西山公司门外便聚集了人山人海,好些人根本就买不起股票,纯粹就是来凑热闹,想要目睹这一历史时刻罢了。
看到外头人头攒动的样子,孙大午唯恐发生挤踏事件,根本没敢开门。他让人把告示牌挂在绳子上,从公司二楼的窗口系下去,就算是发了公告。
京城的富商百姓们仰着头,顶着刺目的阳光大声念道: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一,本公司与江南建材公司合资成立西山水泥公司,并于五月初顺利投产,已经成功展开销售。”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公告二,本公司与江南集团合资成立江南海运公司,并于昨日顺利获批漕粮海运业务,并蒙恩开展海贸、准贩货物于外洋。”
“此二公告之具体细则,将于明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公布,敬请全体股东持证前往长公主殿下香山别院出席会议,听取董事会报告并投票。股东大会结束后,于本月廿日复牌。”
“皇家西山煤业公司董事会敬告……”
念完之后,公司门前登时人声鼎沸。那些小股东们更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险些乐颠儿过去。
没想到非但传闻被证实了,还有投产水泥这个意外惊喜。双喜临门之下,真不知道股价会翻几番!
“发财了,发财了!”小股东们欢天喜地的载歌载舞而去。
那些等着买股票的人们,这下愈发急坏了,纷纷拍着门吆喝要买股票!买股票!买股票!
孙大午在楼上,都能感到楼下地动山摇。无奈,只好再发了第三道公告。
‘明日股东大会,将表决讨论‘一拆十’拆股方案,以及发行可转债方案,敬请期待。’
前一个方案,西山公司已经搞过一次了,公众自然不陌生。
后一个,却是很多人没听说过的。还是有从苏州来的商人解释说,就是公司向你借债,除了相应的利息之外,还允诺如果不能按期还债,债权人有权将债务按约定价格变成公司的股票。
对于那些买不到西山公司股票的人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唉,可惜江南集团不发行股票,不然肯定更值钱。”那商人叹息一声,无限遗憾。
殊不知,江南集团根本不敢公开发行股票,那是要披露公司所有信息的。除非赵公子准备造反,否则他根本没那个胆儿……
~~
十八日,西山公司临时股东大会如期举行。
会议表决通过了若干决议:
一、‘皇家西山煤业公司’更名为‘皇家西山实业集团’。
二、‘西山集团’与‘江南集团’、‘江南航运’以及内承运库合资成立‘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
其中,‘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由江南集团出资两百万两,占股五成。由西山集团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公司整体注入总公司,占股一成;内承运库代表皇帝占干股一成,准许江南集团悬挂红底青龙旗,及黄底日月旗,并冠以‘皇家’二字。
此外,海运总公司所有高管,皆赐飞鱼服并锦衣卫百户衔,以便于行事——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赵公子用三十万两润笔费买来的!
最后,拆股和可转债方案也都顺利通过……当然会通过了,拆股对股东大有好处,可转债也比增发更能保护现有股东的利益。当然会全票通过。
十九日,集团更名及拆股流程完成,所有股东的持股数扩大十倍,股价降为十分之一,总股本不变。
停牌前,西山公司的股价在五十五两,拆股后,每股便来到了五两五。
那厢间,卢沟桥集团也同样进行了拆股,每股股价来到了五两以下。
廿日,西山集团股票复牌,在双重大利好的刺激下,股价瞬间就从五两五涨到了十五两,依然没人肯卖。
直到股价接近二十两时,卖盘才开始出现,并在二十一二两处渐渐增多。
毕竟经过两次拆股后,西山集团的总股数已经来到一千万股了,流通股少说有几十万股了,成交自然活跃起来。
赵昊也趁机出了十万股,小小套现了两百多万两白银。没办法,西山岛的研究中心实在太烧钱了,总得找点进项……才不是大股东高位套现呢。
好在十万股听起来很多,其实就是最初的一千股,才占总股本的百分之一而已。
另外,西山集团发行的两百万两可转债,也顷刻间销售一空。其实京师的有钱人数不胜数,再多发一倍的债也能卖出去。但一来西山集团实在太有钱了,二来北方的股东还是偏保守了些。不愿意像江南那帮家伙,拿借人家钱当本事。
还是赵公子亲自劝说,他们勉为其难同意发债两百万两,专项用于组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应开销。
隆庆三年八月初八,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于大沽口码头正式宣告成立,公司总部设立于上海县浦东。
【本卷终】
ps.今晚没了,明天开新卷哈。
第一章 新港市
隆庆三年九月。
金风吹过耽罗岛,不知不觉中,便将汉拿山上的枫树、香樟等各种树木,染出了金黄、淡黄、浓绿交织层叠的丰富色彩。
漫山遍野的橘子红了,牛羊马肥了,庄稼也熟了,耽罗岛到了最令人愉快的收获季节。
岛上的李朝官奴婢和流人们,脸上也难得的挂起了笑容。尽管所有的收获都与他们无关,但到了这种时节,老爷们总会让他们吃上饱饭的。非但粗粮饭团子管够,甚至能在糙米粥里看到碎鱼肉,偶尔还能吃到一点熏马肉。
今年老爷们更是破天荒的,让他们吃到了冷面和大酱汤,这可是过年都吃不到的顶级美食啊。
据说是因为,天朝大人们在岛上租借了两片地方,要建造港口货栈什么的。非但支付了不菲的租金,还向岛上的老爷们大量采购各种物资,让他们都发了财。
这个猜测应该比较靠谱,因为站在汉拿山南麓往海边看,就能望见那道新起的长长的围墙。
不少在山上放牧的流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围墙每天不断变高变长的全过程。比他们建造县城时的速度,快了一百倍!
当初重修那方圆只有四百丈的大静县城时,全县的下人们在工匠的带领下,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修好呢。
这条十里长的城墙,却只用了一个月多,就已经横亘在他们的眼前了。而且比一旁的县城城墙,还高出一大截。
他们原本觉得,大静县城是除了济州牧城和王都之外,天下第三大的城池了。还一直为此感到很自豪。
现在,在那高高围墙的映衬下,伟大的县城一下子变得逼仄猥琐起来,让他们十分难过。
但很快,他们又因为这高高的围墙,重新爆发出更强烈的自豪感来。
虽然这伟大的城墙是天朝人造的,但我朝是大明的儿子,所以这城墙,也就等于是我们的了!
只是在自豪之余,他们也分外渴望能到墙里头看一看,天朝人到底在干什么。要是能像那些幸运儿一样,被选中到里头为天朝人干活,那该是多么幸运且荣幸的事情啊。
其实他们的自由只是被李朝老爷们禁锢了而已。那长墙上的三处大门,白天都是敞开的,门卫并不阻拦任何岛民进入。而且门洞旁的告示栏上,明明白白贴着,欢迎所有人来此合法经商、工作和定居。
哦对了,这里现在名字叫‘新港市’。
~~
长墙内的新港市,还跟繁华不搭边,只能说是个繁忙的大工地。
整个新港市内,有一万多名工人在辛勤的劳作。
施工的主力,是江南集团从崇明岛抽调来的工程队。他们既修过城、也筑过堤,经验还算丰富。而且最关键是已经融入了江南集团的体系,服从性和劳动的主动性,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这方面,赵昊的员工职级体系,发挥了巨大作用。数千临时工在报名时都得到许诺,只要他们好好表现,新港市工程完工时都可以转正。一旦转正,就可以享受到正式员工的福利待遇,医疗保障、年资晋升等等优越条件了,他们自然要拼命劳动了。
担任组长、队长的正式员工们也丝毫不敢大意,唯恐出了纰漏惨遭降级,甚至被开除。
在这个生老病死毫无保障的年代,江南集团为员工们提供的安全感,足以让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一切了。
~~
除了大明的工匠,还有两千名李朝的官奴婢和流人,按照约定被送来为江南集团劳作。
从这些人踏进这道长墙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江南集团的海外雇工了。
‘海外雇工’这名号,听起来很洋气,但无论是工资,还是福利待遇,都比从大明来的临时工低多了。
而且他们还要将收入的七成,上交给李朝的官府老爷。但这些官奴婢和流人,也已经知足的不得了了。
好些世世代代都是官奴婢的人,长这么大就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收入。当他们干满一个月,从天朝大人那里,领到一摞小额白银券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负责管理这些海外雇工的大明员工们都看傻了,他们头一回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其实这些天朝来的员工们大惊小怪了。海外雇工们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们只是没法接受纸片片能当钱使而已。
哪怕是在大明江南一带,在乡下也有的是不认白银票的人。他们要是给这些海外雇工发铜钱的,你看他们知不知道怎么花?
大明员工们告诉这些可怜的李朝人,可以用这些银票,在新港市内的商铺内买东西,也可以到饭馆吃饭……
不过目前岛上还没开设江南银行,所以暂时没法兑成银钱。
好在虽然新港市还是个大工地,街道市政都在施工中,但市内有近万名放在李朝绝对是高收入的大明工人存在。自然吸引了许多李朝商人,在此开设饭馆、商铺、澡堂、赌场、窑子之类……
不过赌场开起来没多久就被清理了。赵公子特别指示,新港市要严打赌赌赌,非但公开设赌要禁止,地下赌场更是新港派出所严厉打击的对象。
这新港市可是李朝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市政厅仲裁庭就能直接判你死刑……
~~
那些李朝雇工听了天朝大人们的话,却依然不敢踏足本朝人开的店铺。
因为在别处,李朝人开的店,都是禁止他们这些贱民入内的。而且他们也不确定,本朝老爷们认不认这种小纸片。
于是他们便一窝蜂的跑到江南集团的食堂中,因为食堂里除了免费的供餐之外,也会出售一些水果肉类还有酒什么的。
当他们将手中的白银券,畏畏缩缩递给柜台后的天朝售货大妈时。售货大妈却不接钱,反问他们要买啥?
雇工们傻眼了,倒不是完全听不懂汉话。
事实上,他们中有一半是元朝和国初时,被流放过来的汉人之后,日常说的自然也是汉话。而且官奴婢们祖上大都是李朝的高官,就算到他们这一代,没法在课堂上精研汉语了。但耳濡目染下来,至少也能粗通汉话的。
“能买什么?”他们确实是没买过东西。
“只要钱够都能买。”售货大妈指着身后货架上的标签道:“一只烧鸡二十文,一斤酱牛肉三十文,一斤猪头肉三十文,一斤牛杂碎十五文,一斤猪下水也是十五文,猪大肠八十文……”
此外还有各种海产品,因为都是附近打上来,所以十分便宜。
至于酒水,从大明运来的黄酒、白酒贵,本地的浊米酒贱……但总之都在合理价格内,这本来就是为了改善员工伙食的地方,又不是为了赚钱,自然物美价廉,很是实惠了,基本上每天都能卖光。
李朝雇工们虽然手里的钱不多,只有个两三百文的样子,却也可以买上十几只烧鸡,或者三十条熏鱼了,足够他们改善家里原本十分清苦的生活了。
当他们颤抖着递出白银券,换来之前就是过年时,也不大可能吃到的烧鸡、熏鱼、米酒时,李朝雇工们一个个如坠梦里。
直到有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忙把剩下的白银票小心贴身收好,又把买来的吃食揣在怀里,奔回县城和家人享用。
~~
夜晚,大静县城外的村子里,低矮的茅屋中亮着一点如豆的灯光。
一个雇工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围着他买回来的烧鸡,目瞪口呆已经半晌了。
“吃啊,愣着干什么?”那叫车珠子的雇工摸着俩儿子的脑袋道:“这就是你们爷爷说的烧鸡。”
“我在姜把总家干活的时候,见他们吃过。”他老婆也一脸震撼道:“我在旁边看了半晌,想看看让姜把总良心发现,赏一点鸡头鸡爪带回来给孩子尝尝。”
说着,她耿耿于怀道:“欸西,结果他一家人吃的,比狗啃的还干净!”
“哈哈,不用羡慕他了,咱们也有的吃了。”车珠子豪气顿发,把两个鸡腿扯给双胞胎儿子车战和车震吃道:“要记住这是阿爸给你们赚的!”
“嗯!谢谢阿爸!”看着俩儿子崇拜的眼神,车珠子感觉自己太了不起了。
官奴婢中能娶妻的就寥寥无几,更别说生孩子,吃烧鸡了。自己简直就是宇宙第一官奴婢……哦不,我现在是天朝上国的雇工了,呼哈哈哈!
车珠子又美滋滋的想到,队长还告诉他们,等将来他们转正为海外员工,工资将升到每月一千文。而且他们和官府的分成也会变成五五开。也就是意味着,他们每月可以挣五百文了。
如果能一直为公司努力付出,将来甚至有机会入籍大明,二转为江南集团的正式员工。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李朝官奴婢的身份,成为天朝上国的一份子了。
到那时,辛辛苦苦赚来的工钱也就再也不用分给李朝老爷们……哦不,那时候自己就是天朝大人了,他们还是屁的老爷!
第二章 公子驾到
车珠子再次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拼命干活,好好跪舔天朝的领导,争取早日一转、二转,一定要让车战和车震摆脱贱民的身份,成为高贵无比的大明人!
想到这儿,他的眼泪都下来了,人生的际遇果然说不清楚啊。老车家在沦为奴婢三代后,终于有机会翻车……哦不,翻身了!
一念至此,车珠子激动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瓶,那是他花了好些钱买的一小瓶天朝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酒,但看瓶子上贴着个‘酒’字的标签,就知道肯定是天朝美酒错不了!
今天这日子,必须有酒!
啵得一声,拔掉软木塞,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车珠子不禁大赞道:“天朝的酒就是浓郁,跟咱们那些掺了水的米酒完全两码事。”虽然他连掺了水的米酒也没怎么喝过。
说着满脸享受的呷了一口,登时脖子一缩,呲牙咧嘴,脸也皱成了菊花。
“怎么这么酸?!”
“你认错字了,这是醋不是酒。”他老婆拿过那粗瓷瓶一看上头的贴纸,不禁笑了。她在姜把总家做饭,这上头的‘醋’还是认识的。
车战和车震也笑成一团团。
“我说买酒了吗?”车珠子闹了个脸红,为了维护在儿子面前的尊严,他吹胡子瞪眼道:“我买的就是醋!老子现在是事业上升期,怕酗酒误事,耽误了前程知道吗?”
“那你还说‘怎么这么酸’?”他老婆千宋一却是个憨直人,依然不依不饶。
“我是在感叹,天朝的醋都酿的这么好!”车珠子挺着脖子强词夺理道:“你看看,天朝的醋也比你国的醋酸多了!我天朝真是太厉害了!”
~~
翌日天不亮,车珠子便一骨碌爬起来。饭也不吃,胡乱摸把脸就穿好集团发的深灰色号服,朝距离最近的新港市大门奔去。
一边跑,他还暗自得意,亏着昨晚喝的是醋,要是喝了酒,说不定今天就会误事。看来在转正之前,还是彻底戒了酒吧。
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尝过几滴酒。
新港市的大门刚刚打开,车珠子朝开门的天朝大人们点头哈腰,阿你马赛要。
目前守门的还是新城派出所的警员,得等到从本地人中招募的治安队员训练出来后,他们才能解脱。
警员们搜过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便放他进去市内。
车珠子小跑着赶到了新港城劳动营内,起床的锣声也敲响了。
他便和其他负责放饭、监工的李朝雇工们,挨间屋粗暴的吆喝起来:
“拆铺啦!起来了!”
“妈的,还躺着,猪猡!”
在他们的吼声和棒子的威胁下,屋内的大通铺上,十几个矮小的日本男子被吆喝起来。打哈欠叹气、收拾床铺、穿鞋小便,虽然明显还没清醒过来,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之前就说过,童主任开创的劳动营里,规矩是很森严的。起床吃饭、离营上工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个人和集体卫生也要求的十分严格。
虽然童主任不在这边,但有手持他亲授的‘精神注入棒’的李朝雇工们监督,标准是绝对不会放松的。
车珠子拎着精神注入棒,在他当工头的营房中来回巡视。他这辈子都是让别人欺负被别人管,还没欺负过别人管过别人呢。这下可算过了瘾了。
稍有不顺眼,他就一棍子抽上去,骂骂咧咧道:“磨磨蹭蹭的,等太阳上山吗?!”
像车珠子这样的工头,在新港市有两百个。片刻之后,他们就像赶小鸡似的,把各自管理的日本劳工,全都撵出营房。
这些李朝监工之所以,敢对人数远多于他们的日本人这么横,是因为高处望楼上,有天朝的警员在持枪警戒。还有警犬,汪汪!
放饭的李朝雇工,给每个日本劳工发了两个饭团子,就算他们的早饭了。
然后这些日本劳工一边吃着麸子比粗粮还多的饭团子,一边排队朝着尚未完工的海边围堰走去。
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劳动,此时整个劳动营的日本劳工人数,居然不减反增到两千人。
当然不是他们会无性繁殖,而是海上保安队又抓了一千多俘虏。
都是这段时间王如龙率队从东边的日本海岛上抓来的倭寇。
六月份,赵昊离开加波岛时,吩咐王如龙这段时间不要停止对三岛倭寇的打击力度,同时注意搜集情报,并适当放回几个俘虏,把自己要在九月份荡平平户城,彻底消灭松浦党的消息带回去。
秉着赵公子的指示,这两月来,王如龙扫荡了济州岛以东,平户岛以西,北至对马岛、南到五岛群岛,大大小小几十个日本岛屿。
他带领五艘乌尾船,搭在了三百名陆战队员,凭着船坚炮利,不知收拾了多少海贼。
那些小股海贼根本不是海上保安队的对手,几轮炮一轰,船就散了架。几排枪一打,没死的倭寇就全都抱头蹲地,直接被抓了俘虏。
后来,日本人被折腾的实在受不了。北九州的几家大名,什么松浦、大友、有马、后藤、宗家联合起来,又组成了一个一百多条船的舰队,苦心孤诣的设下包围圈,想要与王如龙的船队决一死战。
哪只王如龙中伏之后,居然毫不在意,下令火力全开、挂起满帆突围。枪炮隆隆声中,五艘全速冲锋的乌尾船,直接碾碎了拦路的几条关船,转眼就突围扬长而去。
日本人的船队,只有安宅船有帆,基本全都靠划。追了没多会儿,船速就越来越慢,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帆急走的乌尾船队扬长而去了。
经此一役,北九州各藩彻底丧失了,在海上应战的勇气,只能各自紧守门户,保护好老巢,顾不上保护外岛上的地头们了。
既然如此,王如龙也就笑纳了。他一个岛一个岛的搜刮过去,不管是平民还是倭寇,只要是青壮年,他一个都没放过,统统都抓回来做了苦力。
反正这些人不是真倭就是匪属,基本不会抓错。
就是抓错了又怎样?倭寇荼毒大明沿海几十年,也从没分平民和官军嘛。要不是人不能跟禽兽一样,王如龙早就下令全都杀光烧光抢光,稍泄心头之恨了。
俘获的日本平民都在这边新港市的劳动营里做工,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因为新港市政厅宣布只要干满一定年岁,就可以放他们自由……虽然这个年岁有多长,至今也没个说法。
最惨的是那些上过战场的武士、浪人、海贼之类,统统都被认定为倭寇,丢到耽罗警备区的工地,从事无期劳动去了。
估计这辈子都要给江南集团当牛做马了。
什么?江南集团怎么区分平民和士兵?很简单,日本要上战场打仗的人才会髡头,起先是为了受伤后方便救治,后来这狗啃一样的发型,就成为了一种的身份的象征,美其名曰‘月代头’。
而平民只是将头发扎起来,并不髡发。
是以是兵是民,一目了然。
~~
车珠子驱赶着日本劳工,来到海边工地时,发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看到派出所的所长大人,亲自带领警员们在海边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才修了一半的码头。
“有大人物来视察啊。”车珠子的弟弟车前子,也带着自己手下的劳工过来了。
“嗯。”车珠子点点头,高高在上的所长大人亲自在外围站岗,很显然是来了什么天朝的大人物。
“把劳工带到那边去等等。”负责指挥他们的大明员工,走过来发号施令道:“等警卫撤了再上工。”
“哎哎,好嘞好嘞。”车珠子几个点头哈腰,前者又主动提议道:“要不让他们先去那边装沙袋吧。”
“成啊。”大明的员工不禁苦笑,这帮李朝雇工是真怕闲着日本劳工啊。
这世上,怎么会这样的绝配呢?
不说这边挖沙子的日本劳工,单说那道新港派出所组成的警戒线之内,还有一道海警总队陆战队员组成的警戒线。
其内,还有一队清一水外罩黑色高领斗篷,头戴黑色帽儿盔,脚踏黑色长筒皮靴的护卫,组成了第三道防线。
这些护卫的装束十分简洁,却又透着威严高贵。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生出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们并不属于江南安保集团序列,也不在未来耽罗警备区之列,而是赵公子的专属卫队。
完成了在京城的所有工作之后,赵昊终于重返耽罗岛了。
第一站就是视察新港市的施工进度。
这新港市人员出入自由,附近还有那么多日本劳工,唯恐赵公子有个闪失,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在这里迎接他的,有上个月方赶来上任的首任市长唐友德。
跟唐友德同时赴任的耽罗警备区副警务委员兼加波岛水警局局长主角。
以及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成性,还有被丢在新港市两个月的金熙善金翻译。
ps.两更写到现在,眼花了,明天再写吧……
第三章 戚将军伤了
赵昊是九月初一离开京师的。
路过大沽口时,他视察了一下天津港工程进度。只见五条粗石混凝土的栈桥,就像一个张开的手掌一样,从岸边延伸向宁静的港湾。
渤海湾是个内湾,风平浪静,对施工十分有利。前后四个多月,码头的主体工程已然完工了。
码头一侧,成排的粮仓和货栈也已经修建完毕,工人们在紧张的打扫收尾。再过几天,第一批正式海运而来的漕粮,就要到天津港了。
到时候会举行隆重的到港仪式,户部尚书马部堂,和新任的河漕总理潘中丞,都会来参加。
不过赵昊不打算等了,他虽然忝为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一把手,但在这种场合露脸,只会让大人们平添尴尬。
大人物们要的是个面儿,私下里对他赵公子怎么舔,那都不是事儿。可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拉不下那个脸呢。
于是赵公子准备在胡守仁那里,跟戚继光见个面就出发了。
此番再见,戚继光终于恢复了大帅的风采,器宇轩昂、挥洒自如,调门都高了几分。跟之前那位被整得晕头转向,谨小慎微的戚将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如今是蓟镇练兵总理兼总兵官,蓟州、昌平、保定的官兵都受他节制,顶头上司蓟辽总督是他的伯乐谭纶,负责军事的大学士,是他的恩主张居正。戚继光终于彻底没有了掣肘,可以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了。
当然现实的问题不会只靠精神就能解决,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
戚继光这个蓟镇总兵,主要防范对象是辽东的朵颜三卫和瓦剌残部。他遇到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敌人都是骑兵,而明军以步卒为主,是以只能被动防守。而且他赖以成名的鸳鸯阵,也在来去自如的蒙古骑兵面前丧失了威力。
戚继光发现,在北方作战时,对火器的依赖远超过在南方抗倭。然而大明的火器完全不足以让士兵信任。
大炮机动性差,无法野战,而琳琅满目的火铳非但容易炸膛,且通常五十步内才有杀伤力。士兵们慌乱之下,往往在射程之外就开了火,再装填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鞑子骑兵冲过来……
唯有仿造的鸟嘴铳射程够远,但发射步骤繁琐。士兵在训练时还好,一旦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冲锋,登时就会手忙脚乱,往往打不了两枪又被骑兵贴脸……他们手里重金打造的鸟嘴铳,便成了烧火棍。
为了改善这个问题,赵昊受张居正委托,以内阁之委员,督导南京工部军器局改进火器。他这才能名正言顺的从南京军器局抽调熟练工匠,在西山岛成立火器研究所,名正言顺的造枪造炮。
虽然他造的量着实大了点,隆庆式定型一年来,已经造了整整三千支,而且是标准化生产,零件可互换那种。
火器研究所不能总占朝廷便宜不出成果吧?何况赵昊也真心实意想助戚家军一臂之力,早日平定北疆,让大明百姓少受点罪。所以这次见面,他专门让人准备了一百条隆庆式步枪,送给戚继光。
这种自产的初代燧发枪,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朝廷保密,不然也不会命名为‘隆庆式’。何况也根本没法保密,保安队已经基本完成了换装隆庆式,难保会流出去几杆。到时候让朝廷问起来,事情反而大条了。
~~
戚继光果然识货,马上抄起一条隆庆式来到屋外。按照赵昊所说流程,接过一枚纸壳定装子弹,用牙咬破弹尾,将火药倒进引药锅,扣上锅盖。然后拔下通条,将子弹送入枪管,用通调压实。
收通条,举枪,瞄准,射击!
嘭地一声,百步之外的柳树上,掉下一只可怜的小家雀,都被打得没了鸟样。
但戚继光并不停止射击,继续重复上述的动作,直到连打了五枪,整个院子都白烟弥漫了,他才一边收枪清膛,一边赞道:“好枪,省了两个步骤,比鸟嘴铳快不少。而且一枪打不响,还可以再次击发,这是极大的提升。而且下雨应该也能发射吧?”
“大帅真是慧眼如炬,这枪确实不惧风雨。”赵昊笑着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瞥了下戚继光的左边额头,那里有几道抓痕。
戚继光何等警觉,马上发现自己刚才为了方便瞄准,下意识将乌纱大帽往上推了推,露出了难言的羞耻。
这时候再往下拉也欲盖弥彰了,便干笑着掩饰道:“猫抓的。”
“哦,这样啊。”赵昊点点头,表示自己信了。
“唉,没必要瞒着兄弟,哥哥家的葡萄架倒了。”戚继光苦笑一声。
“唉……”赵昊陪着叹口气,一脸感同身受。
“哼,夫人也太过了!”胡守仁早就憋不住了,见大帅终于把事儿挑明,便嚷嚷道:“男人嘛,哪个没得三妻四妾?大帅如今也是堂堂左都督,正一品的大员了。纳个妾还得养在外头,整天跟做贼似的,弄不好就得被打一顿!”
“这个这个……”戚继光瞪一眼胡守仁这个大嘴巴,老脸通红对赵昊解释道:“老弟别听他瞎说,哥哥我不是好色,跟夫人感情也很好。只是,唉,为了延续香火,迫不得已啊……”
“大帅的世职,总要有人继承。”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连海瑞穷成那样,为了生儿子不也得纳妾?
不过这两位,还是不要放在一起比较的好。
他记得戚继光会有五个儿子,全是瞒着正室夫人王氏在外面偷偷纳妾所生。而王夫人一直到儿子们都长大了才知道此事。
戚继光晚年,在献给列祖列宗的《祝文》中,说自己为了延续戚氏后代,‘乃出奇计,苦心万状。’可见为了此事,没少斗智斗勇、忍辱负重。
不过海瑞说,他无奈奉母命纳妾延续香火,赵昊是信的。毕竟韩氏长得越是不咋地。
但戚继光说,自己只是为了延续香火,赵昊却是不信的。
因为嘉靖四十二年,戚继光就背着妻子纳妾沈氏。但一年之后,沈氏仍没给戚继光生子,戚继光遂再纳一妾陈氏。陈氏一连给戚继光生了三个儿子,即戚祚国、戚安国、戚报国。后来沈氏也生一子,戚继光取名为戚昌国。
换言之,戚继光如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根本就不用再担心香火问题了!可他今年又纳了第三房小妾杨氏,就不好再往封建礼教上推了吧?
好色你就直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呃,对戚继光来说,好像还真有大不了。
据说戚继光的夫人王氏,出身高贵、武艺高强,性烈如火,打起老公来从不手软。管你是不是民族英雄,让你跪搓板就得跪搓板,说抽大耳瓜子也绝不手软。
清官难断家务事,赵公子明智的选择缄口不言。只听胡守仁还在那愤愤道:“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下夫人,不如下次让弟兄们全副武装,一起开到大帅家里去,展现一下大帅的权威,让她知道大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胡闹台……”戚继光心说这什么馊主意啊?你们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老子还得跪搓板。他赶紧打住这个羞耻的话题,指着枪管上的卡口问赵昊道:“这一圈凹槽是干什么用的?”
赵昊便忍住笑,从高武手中接过一柄尺许长的短刃。那短刃没有刃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跟枪口差不多粗的尾环。他将那短刃往枪上一插,咔嚓一声,尾环便卡在了枪口上,刃尾则顶在了护木上。
“妙哉!”戚继光登时眼前一亮,火枪手近战不能的问题,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他挥舞着加了刺刀的隆庆式,做了几个突刺格挡的动作,虽然肯定不如长矛顺手,但绝对可堪一用了。
戚继光对此深表满意,好像对他来说,刺刀比燧发还要重要。当即表示一定要给所有鸟铳配上刺刀。
~~
戚继光十分感激赵昊带来的礼物,相信他的发明对官军战斗力的提升,会大有裨益的。
只是在戚继光看来,这隆庆式的燧发装置还是过于精巧了,以工部兵仗局那帮工匠的尿性,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仿制出来。而且就算仿制出来,怕是也无法达到原枪的水准,所以还是给鸟铳加刺刀,效果更立竿见影一点。
赵昊对此并不意外,任何新技术的引入,都会遭到旧有观念的抵触。哪怕是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也不可能一瞬间就认识到这一革命性的发明,将彻底改变战争的形态。
事实上二十年前,法国人马汉便已经发明出这种撞击式燧发枪,但许多法国将领反对装备燧发枪,理由是,‘火枪当然要用明火点燃,燧石冒出的火星怎么能点燃黑火药呢?’
直到几十年后,他们在西班牙的燧发枪下吃了大亏,才放弃对火绳枪的执念。到了十七世纪中叶,欧洲军队才彻底淘汰火绳枪,全都换装燧发枪,然后一直用到了西元1848年。
当年英国鬼子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所列装的褐贝斯步枪,本质上跟隆庆式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前装滑膛、定装子弹、带刺刀的燧发枪。
赵昊把这样的武器给到大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要是还打不过鞑子,那就真的是体制问题了……
其实体制问题也是伪命题,归根结底还是战力不行。
南无加特林菩萨,六根清净大管子,什么李闯野猪皮,统统都能打成筛子。
第四章 视察
完成了张偶像交代的任务,赵昊便启程赶往耽罗岛。
出海不久,就遇到了金科带着三艘乌尾船前来护航,今日一早抵达了新港市。
船队停泊在新港修建了一半的码头上,唐友德、朱珏、朴成性等人早就翘首以待,热烈欢迎公子前来视察。
一路上风平浪静,赵昊休息的很好。他在带着浓浓泡菜味儿奏乐声中,精神抖擞的走下木质舷梯。与众人寒暄之后,顾不上休息,便兴致勃勃的视察起自己在海外兴建的第一座城市来。
他指示唐友德,新港城是样板城。未来集团还会在海外,兴建许许多多城市,到时候都要学习新港城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必须要以建立标准的严格心态,来营建这座城市,给后来者打个样儿。
为此他还诱惑老唐,将来可以考虑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给他竖个雕像,铜的那种。
“那咱可得减肥了。”唐胖子闻言笑开了花,拍着自己的肚皮道:“不然废铜啊。”
“哈哈哈,没事儿,空心的。”赵昊哈哈大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就是稀罕唐胖子。
“哎啊,公子就是套路深啊。”唐友德不禁苦笑道:“那也得减减肥,瘦一点好看。”
“让雕像师父给你雕瘦点儿不就结了?”一旁的朱珏笑道。两人在西山公司就是老相识,此时成了搭档,自然更加稔熟了。
“嘿,好主意。”唐友德闻言大喜道:“那还得让他整的英俊点儿。”
“行了,先别想那么远。”赵昊站在码头上,看这儿的工程进度,怕是年底都不能完工。“赶紧先把码头建起来,才好迎客啊。”
“哎呀公子,这个急不得。”唐友德闻言皱起脸道:“耽罗岛风大浪大,南边加波岛又太小,完全没有遮挡作用。老牛说必须要在码头外围,修一道长长的防波堤,好挡住波浪入侵,让港内有足够的水深,哦对,还有平稳的水面,才能满足各种船只停泊、装卸货,出入港,这些基本功能。”
老牛就是牛长老牛逸群,他是崇开司的副董事长,这次带队来耽罗岛施工的也是他。沙船帮的三沙码头就是当年老牛带人建的,他还带人修了一冬海塘,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了。
因此岛上新港市、耽罗警备区两处工地,都是由牛逸群负责码头建设。不巧,老牛昨天去了东边,所以今天没见着。
“防波堤不好修啊。”唐友德接着介绍道:“得趁着退潮的时候,先下个木笼子,然后把笼内填满石头。笼子外头钉上好几层木板,再用沙袋堆在木笼在堰壁外侧,做好防水。然后把围堰中的水抽干,这才能开始版筑混凝土。围堰建不了多大,只能日拱一卒,慢慢的往海里修。”
“好在港外有长长的礁盘,与岸边平行,正好可以充作围堰的地基,不然这活根本没法干。”朱珏笑着接话道:“想来公子当初,就是看到这里可以借助地利,才会选择此处开埠的吧?”
“哈哈,有这方面考虑。”赵公子毫不心虚的点点头。毕竟他上辈子在这里坐过游艇,对这个耽罗岛最南端的港口印象十分深刻。
好像是叫慕瑟浦港之类的吧?不过无所谓了,反正再也不会叫这半土不洋的破名字了。
后世这里的港口,就是在本来便存在的礁盘上,筑起了宽阔的防波堤。而且防波堤内侧还兼做码头,这样整个港湾一圈都能泊船,差不多能提供大几百个泊位。
后期再在港湾里建几座栈桥的话,轻松就能同时停泊上千条船,足够供一个繁华的商业城市之用了。
而且南边几百米,还紧挨着另一个天然港湾,可供日后扩建所用。只是赵昊估计,几十年内是用不着的。
不过从长远来讲,当然是有比没有强了。赵昊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巨大潜力,才会选择永久租借这里的。
~~
码头是百年大计,确实急不得。
再说,跟日本那边还在交战状态呢,年内是甭想开展对日贸易了,所以赵公子也就不催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码头。
待警卫撤走,那边车珠子等人赶紧挥舞着‘精神注入棒’,驱赶日本老公扛着沙袋上码头。
“快点,落潮了!再磨蹭别想吃午饭!”
“给我加速,懒种!”
李朝监工们的吆喝声响彻码头。虽然面目有些可憎,但被抓来的日本劳工哪有什么劳动积极性?全靠他们的大吼大叫、拳打脚踢注入能量,才能保证进度。
这么不和谐的画面,唐胖子自然不会让赵公子看到,已经带着他走到了距离码头五百米的新港堡工地。
此时太阳高高升起,工地上热火朝天,工人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着。李朝雇工们从码头旁的备料场,用独轮车推来一车车水泥、砂石等建材,再用滑轮吊到脚手架上,供天朝的工匠们取用。
唐胖子拿来藤编的安全帽,赵昊却摇摇头,大工地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
但赵公子自有一番说法:“现在就是个雏形,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高处还能看个轮廓。”
唐胖子太了解赵公子的脾气了,马上让人备车,载赵公子来到北面的长墙上。
说是围墙,其实跟大明在辽东修的边墙差不多。而且更高更结实……毕竟是底宽两米三,顶宽一米四的粗石混凝土墙,在可见的未来内,除了天地之威,估计都没人伤害到它。
墙上每隔百米还设有宽大的望楼,并预留了炮位,随时都可以将这里武装起来,成为抵御敌人进犯的第一道防线。
赵昊登上一座望楼,从高处看向那新港堡工地,一个八边形的轮廓便清晰可见了。
刚说过,赵公子要把这里当做未来诸多海外城市的典范和试验场,因而投注了大量的心血。
这‘新港堡’就是他结合大明的围屋和西方棱堡的优点,亲自操刀设计的。在居安思危方面,大明朝就没有比赵公子更慎重的。
俯瞰图上,八角形的中间是一个超大的正方形围屋。八个角的突出部,又让围屋从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这样的改进,使得敌人不管进攻新港堡的任何一点,都会暴露在多面火力的夹击下。配以混凝土所制的主体结构,完备的射孔和炮位,以及环绕在外的护城河,在这西元十六世纪的耽罗岛,绝对堪称固若金汤了。
赵昊给新港堡制定的目标是,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下,承受上万名敌军的残酷围攻,一年不陷落。
虽然目前看来,赵公子纯属小心过度。李朝人怎么会进攻新港市?那些倭寇海盗佛郎机人,也没这个实力来攻啊。
但赵昊坚信,自己的小心绝非多余。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处在一个太平年代的末尾,天崩地裂的十七世纪就要呼啸而至了。
到时候,大明天地变色、山河破碎,海洋上的欧洲列强和大海盗们,实力强过今日百倍。孤悬海外的新港城,要是没有这点自卫能力,到时候只会成为别人的美食而已。
其实不用看那么远,单单二十年后,三十万日本军队将大举入侵朝鲜。在能预知此事的情况下,换了谁都得提前做好准备吧?
赵昊的打算是,如果自己对日本的攻略,无法达到预定成效,他会把整个新港市都堡垒化的,而不是单单只建个城堡那么简单。
这些话,没法提前跟下面人说。他只能留在心里,按部就班的按自己的节奏来。
~~
当然新港堡也不单单只是个军事建筑,它还是整个新港市的行政管理、商业仓储中心。
未来的市政厅、耽罗商会、仲裁庭、监狱、军火库、银行、派出所、贵重品仓库等一系列核心机构和重要建筑,全都会设置在这里头。
好在新港堡够大,仅正方形的围屋,便有足足三百七十五亩地。八个棱角的土地加起来,差不多又是个三百来亩。有四个大静县城那么大了,比济州牧城还大三分之一。
说是新港城也一点不为过。
但赵公子秉着高调做事、低调扬名的宗旨,坚持说它不是城是堡,所以新港城也就成了新港堡。
其实这种名义上的降格或异化,在赵昊的体系里比比皆是。毕竟没人比他更信服,太祖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祖训了。
比如他的军队叫保安队,最近才升格为警队。新港不叫新港县也不叫新港府,而是叫新港市。
市在后世是个好大的行政单位,但在这年代只是集市的意思,比如唐朝洛阳的东西市。比如晁天王攻打的曾头市,则是县城之外的贸易集散地。在本朝也是同样的意思。
所以唐友德这个市长,在后世人听来好大的官儿,但在本朝人看来,就是个寨主而已。
因此当初唐胖子还有些不愿意来,他在西山公司当财务董事,交往的都是京城达官贵人,那叫一个人生得意啊。赵公子忽然就把他发配到这孤悬海外的耽罗岛上,当一个小小的寨主,唐胖子自然要哭的。
ps.节前乱七八糟事情奇多,就两更吧。明天一定三更。
第五章 市政厅
赵昊只能勉励他说,你可以想想曾弄嘛。你俩都算外国侨民,人家曾弄是卖参的人,你是犯贱起家……哦不,贩南货起家的人,大家可谓旗鼓相当。
人家曾弄一个小金人儿,能霸占了宋朝的村坊,建起方圆数百里,人口众多、军马过万,扎下五个大寨,无人敢惹的曾头市。不比个知府还风光?
你还有本公子做后盾,怎么就不能也扎根异国,做大做强,成为当地的一霸?让牧使都听命于你,成为收复耽罗的大功臣?
唐胖子这才同意了。
其实他也就是跟赵昊撒撒娇,想要多上镜而已。唐友德心里很清楚,赵公子志不在朝堂而在海外。
赵昊统合江南,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在海外发力。至于在京城的经营,其实也为了减少掣肘,也有扯大旗、作虎皮之意。
从做生意的角度讲,他也能理解赵公子。什么是做生意?就是买低卖高。把在甲地便宜的东西,卖到价格高昂的乙地,赚取差价,这就是做生意。
他贩卖南货是如此;海上贸易是如此;公子扯着朝廷的虎皮,经营海外也是如此——天朝上国的招牌在国内不值钱,在海外超值钱。公子就是要低价从国内买到这个招牌,然后在海外高价变现!
这可是拿天朝上国积累了两千年的金字招牌,变现的大生意啊!打死唐友德他也不愿意缺席啊!
~~
于是唐友德扭扭捏捏接受了赵昊的任命,担任了新港市的首任市长。
按照赵公子亲自制定的《新港市管理条例(暂行)》之规定,市长为新港市的行政首长。任期五年,可连任一次。其职责为领导市政厅全面工作,奖惩任免参事外的市政厅职员。
而市政厅的职责是,保证新港市稳定、自由、开放的环境,促进新港繁荣。
具体来说,市政厅的头号任务就是收税——征收关税、商业税和居民税。
关税针对的是进出口商品,但对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进出口货物免税。说白了,就是收李朝商团的税。税率为十税一。
商业税的对象是在新港市内开展经营活动的商铺和商人,税率为二十税一。
至于居民税,则是对定居新港市内的住户征收,每户每年定额一两。
税收是个好东西啊,不收税谁还搞什么城市建设啊?
哦不,应该说是,不收税怎么搞城市建设啊?
而且按赵公子的说法,通过税收获得收入只是一方面,还可以由此建立与市民的羁绊。毕竟轻易得来的没人会珍惜,只有让居民和商铺付出了成本,他们才会真心守护这座城市啊!
好吧,这么说太恶心了。不过确实可以通过税收的方式,让市民服从管理,保持人口稳定以及精确掌握城市的经济状况。
看吧,收税这么多好处,哪怕赵公子不为赚钱,也得好好收税啊。
当然没人会主动缴税,所以市政厅下设了税务处,由税务官率领税务稽查队负责强制征税。
而且虽然新港市欢迎任何人来工作居住,但你想在此经商、置业,都必须持有连续的完税证明。
为了让新港市早日繁荣,开埠第一年是免税的,购房置业也不需要完税证明。
一年以后,胆敢抗税者都会被投入监狱中,接受仲裁庭的审判,轻者罚款驱逐,重者劳动改造。
监狱是必不可少的暴力机构,没有监狱就没有秩序。
仲裁庭是城市不可或缺的裁决机构,不然各种纠纷无法处理。因为城市规模有限,机构尽量精简,所以仲裁庭还兼具司法职能,全称为‘仲裁与裁决庭’,非但要处理民事纠纷,还要处理刑事案件,十分的重要。
仲裁庭在裁决案件时,大体参照大明律法体系中的《户律》和《刑律》部分,至于《吏律》、《礼律》之类,小小一个新港市,既用不着,也没必要遵守。
赵公子跟老爷子还有郑若曾经过反复讨论,依照《户律》及相关集解名例,草拟出一部《新港市民政管理条例》,对新港市的人口户籍、田宅赋税、商业外贸、市场秩序等有关社会经济和人身关系内容的立法。
他的《民政管理条例》与《大明户律》的区别还是蛮大的。首先,他严格限制了私人土地田宅拥有量,以惩罚性税率,打击大财主大商人兼并土地。
大明或者说任何王朝都毁在土地兼并上,土地兼并更是他发展的工商业的大敌,赵昊对此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从源头上掐死这种人类之癌。
他在《民政条例》中明确表示,因为新港市的土地,都是江南集团租赁而来。故而想在新港市拥有土地者,只能长期租赁,无法永久购买。
而且他规定,耕地以十亩为一单位,非耕地以半亩为一单位。市民只需每年象征性的缴纳一定租金,便可长期租赁一单位的耕地和一单位非耕地。租金按照地段有所不同,但都只有正常水平的十分之一,租期却可以长达50年。
这种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的搞法,当然会大大抑制有钱人兼并的冲动。
而且赵昊还规定,每户每多租赁一单位,每年就要多缴纳一倍的土地税。
即是说,多拥有一单位土地,每年要交2两土地税。多用两单位就是4两。三单位就是8两,四单位16两,五单位32两……这样占地三亩的大宅子,每年只用交32两土地税,有钱人还能承受得起。
但你要想搞个六亩的园子住住,每年就要交2048两的土地税,七亩的就是8192两。这谁遭得住啊?
对耕地也是同样道理,既照顾了有钱人对土地的需求,又抑制了过分兼并。
还有最重要一点,所有人都要一体纳税。无论士绅富商,还是江南集团的高官,没有人可以享受免税,就是赵公子在岛上置业,同样需要交税。这一下就让诡寄投献之类的逃税手段没了用处。
而且《民政条例》还规定了用飞洒诡寄等手段逃税的,一经查处立即没收在新港市所有财产,驱逐出境。举报人可以获得其财产的十分之一。
此外,民政条例明确规定了,新港市只收土地税,不收农业税。换言之,百姓在新港市一家种十亩地以内,除了微乎其微的一点租金外,几乎所有所得都可以归自己所有。
什么?李朝官府来收税?问问他们的差役敢来吗?不打断他们的狗腿!
仅此一条,就足以吸纳到足够的基础人口,来供养新港市了。
另外《民政条例》还规定,新港市不准蓄奴,不准签卖身契。在市外签订的卖身契,不受本市保护。雇主使用劳动者都必须签订雇佣契约,单次契约最长不超过五年,但可无限续约。
什么,那些日本劳工怎么办?他们是被仲裁庭宣判有罪,需要接受强制劳动改造的。当然这是《刑事条例》的范畴了。
在刑事方面,赵昊取消了所有**刑,除了杀人、抢劫、强奸之类的重罪要判死刑外,其余罪行统统以劳改赎罪。比如说小偷小摸,初犯送去劳改3个月,再犯劳改2年,累犯无期劳改,保证让犯人在挥汗如雨中升华灵魂。
除了要操心这些暴力机构外,唐胖子也还会负责一些阳光事业的。比如说创办和维持当地人学校,普及汉语教育,大力推行儒教——赵公子要求他,要雇请最传统的老夫子,最好是那种隔三条街就能闻到酸味的腐儒。让他们以圣人教化来感化土著,强化其对三纲五常的遵守、对天朝上国的顺从、对江南集团的感恩。
对了,新港市的汉文学校不设科学课,除了四书五经,就只教一些记账打算盘之类的应用数学。当地人要多些圣人之言,这才是王道,科学这种枯燥的左道,还是留着折磨明朝人吧。
~~
至于市里的保卫工作,由加波岛水警局新港派出所负责。
不过派出所受水警局和市政厅的双重领导,所以在新港市范围内,唐友德依然可以调动他们。
而最重要的对日贸易,则归耽罗商会负责。耽罗商会虽然名义上是个独立组织,却依然要在市政厅注册,并接受市长的业务指导。
还有许多大事小情,不一而足,总之整个市的所有事,都归市政厅负责,最后都能找到唐胖子。
这么多事,唐胖子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而且大权独揽对他对集团都没什么好处。
所以赵昊又设置了一个市政委员会,内设若干名参事,来协助市长对城市进行管理。参事是由集团直接任命的,市长无权直接任用和罢免参事,但有建议权。
此外,超过三分之二的参事联署,可以建议集团罢免市长。而且在市政厅之外,同样会设立一个检监委,以避免市长一手遮天,把整个市经营成独立王国。
这当然不是防范唐胖子的,赵公子对自己这个最初的生意伙伴,还是绝对信任的。
可只有好的机制,才能让大家的友谊地久天长啊。
第六章 公子渐渐开窍了
视察完了在建的大工地,日头已经到头顶了。唐友德等人请赵昊乘车至七里外的松岳山别墅用午餐。
松岳山别墅是在原先水战所的基础上翻建起来的,供唐友德等人在新港堡完工之前暂居。
说是暂居,但一点不含糊。原先水战所的建筑,几乎被拆光了,只用了它的地基。所以唐胖子说,是在水战所‘基础’上翻建的,倒也没错。
新建的松岳山别墅,是一个城堡式的正方形围楼,四角各有一个飞檐斗拱的角楼,前方开一半月形水塘,必须要通过吊桥才能进去。
“老唐这防范意识还是到位的嘛。”马车驶过吊桥时,赵公子打趣笑道:“看来不用担心你会大意了。”
“人在海外,安全第一。”唐友德陪笑道:“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继续为公子效劳嘛。”
“哈哈哈。”赵昊大笑着下了马车。
马车在院中停稳,赵昊下车一看,只见里面庭院错落有致,花木流水潺潺,竟有几分海外江南的感觉。
“花了不少钱吧?”赵公子笑问道。
“都是我们几个凑的钱,没花市里一钱银子。”唐友德赶忙解释道。他这阵子都让那些检监委的小猎犬们弄怕了。趁着跟赵公子见了面,赶紧主动挑开这事儿,省得那些小狼狗将来拿这个别墅乱咬人。
“不要那么紧张嘛。”赵昊笑着拍了拍老唐的肚皮道:“到了你这个年龄,对自己好一点也是应该的。”反正得罪人的事儿都归江雪迎管,他可以随意装好人。
“金翻译也出钱出力,很是热情。”唐友德看一眼哈巴狗似的金熙善,补了一句。
赵昊就知道,这围楼八成是金熙善送给唐友德的,至少出了大头。
他笑着看一眼金熙善道:“不好意思啊,京师临时有事,把你甩这儿这么久。”
“公子言重了,能有幸为公子服务,小人等多久都愿意。”金熙善心花怒放,忙点头哈腰道:“再说小人也没闲着,跟唐市长学了很多东西啊。”
“哈哈,你们还处得来?”赵昊笑问一句。
“老金人不错的,合得来,很合得来。”唐友德赶紧请赵昊入席。
秋高气爽,红枫似火,午饭便安排在了院中一棵大枫树下。
枫树下铺着数丈蔺草面的大席,席上东西相对设着两排方形餐桌,北面枫树下还有一面画有日出海上的屏风。屏风前设着一张稍大些的檀木桌,那便是赵公子的正位了。
有穿着黄色短上衣、鲜红长裙,袖口和衣襟上还镶有色彩鲜艳的绸缎边的李朝侍女,跪在蔺席上帮赵昊除掉靴子。然后他在另两名侍女的引领下,到屏风前坐定。
其余众人也有侍女服侍,除靴就坐。有每人一套的紫檀木餐桌椅,有珍贵的瓷器餐具,有乐师从旁弹奏玄鹤琴,有身姿婀娜的舞妓在中庭起舞,让赵公子和郑若曾几个,头一次领略到李朝富贵生活的样子。
“确实大有唐风啊。倒是在大明不多见这种席地而坐了。”郑若曾不禁感慨道。他在京师调养了几个月,身体大好,这次又非要跟着赵昊出海了。
娇俏的侍女们,端着托盘开始上菜。大大小小的铜碗很快摆满了每个人的餐桌……好吧,也是餐桌小了点的缘故。
不过桌上十几个碗碟,蒸烤烫拌、色彩斑斓,显得菜色十分丰富。
这又让郑若曾几个头回来的啧啧称奇,对李朝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纷纷说,看来人家自称小中华,也不完全是吹牛伯夷啊。
赵昊倒没有大惊小怪,因为这玩意儿大体跟后世的韩定食区别不大,看着好看,吃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朴成性一脸自豪的在那里吹嘘说,这是按照宫廷料理的标准准备的。就连端盘子的侍女都是按照宫廷标准选拔的。
他这倒不是吹牛,韩定食确实是李朝贵族们仿照宫廷料理炮制出来。之所以看上去寒酸,只是因为他们的王上吃得也寒酸罢了。
而且耽罗岛的官奴婢里,多得是两班大人的女眷。她们本就是李朝美女,又跟岛上的中原流人通婚,着实生出些不是大饼子脸的美人胚子。
可惜大家总以为赵公子还小,也没人送他几个,让赵昊颇为怅然。过了年,人家就十七了呢。
不过这个年纪也确实不适合,搞个跟色中饿鬼似的。他有些怅然的从那侍女裙后的蝴蝶结上收回目光,问喋喋不休的朴成性道:“收到我朝的旨意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朴成性忙连连点头道:“上个月王京就派了使者下来,宣读了天朝要漕粮海运,途中会经停耽罗,要求全罗道、济州牧务必提供一切便利的谕令。”
顿一顿,他欠着身子,满脸谄媚道:“并委任小人为全权招待使,还言明这是天朝的意思。”
“嗯,我是让他们提了一下。”赵公子故作潇洒的淡淡道。
朴成性和那金熙善自然又是一阵令人作呕的吹捧。在两人看来,赵公子居然能左右的天朝皇帝的旨意,真是太神通广大、深不可测了!
这样的大腿肯定要牢牢抱紧,一定要做大腿上的毛!
赵昊当然不会告诉朴成性,为了得到这道旨意,自己又被敲去了两万两。
哦不,是心甘情愿奉献了一万八千两润笔费,换来了御笔亲题‘大明皇家海运总公司’的金字招牌……另外两千两则是给当值滕公公的小费。
~~
“这样的话,吩咐你的事情,应该都办妥了吧?”赵昊笑眯眯问道。
“当然当然,要是再办不妥,小人哪还有脸在公子面前晃悠?”朴成性忙开心答道:“两班那边都打好招呼了,绝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我们观察使大人也表示一定会全力配合天朝船队的补给事宜,并命小人常驻耽罗岛,以后就专门为天朝船队保驾护航了。”
要放在从前,这基本就等于流放了,但现在可是人人都羡慕他朴大人了。往后别说观察使了,就是王京的两班贵人也要跟他客客气气了。
“李牧使什么态度?还有两位县监呢?”赵公子却问了个略显尖锐的问题,他本以为这三位怎么也会来个代表呢,没想到一个都没露面。
“这……”朴成性叹了口气道:“李大人对租给天朝这么大的地方颇有微词,大静县监大抵也是如此。”说着他忙笑道:“不过不要紧,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算一开始有些不舒服,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很多事儿得跟地方官配合,还是要跟地方上搞好关系的。”赵昊看看唐友德道:“找个机会拜会一下地方官,咱们是礼仪之邦,要以礼服人嘛。”
“是。”唐友德忙点点头,称兄道弟拉关系可是他的强项。
赵昊又问朴成性道:“耽罗商会组织的如何了?商人们都愿意入伙吗?”
“当然愿意了!”朴成性巴不得赶紧换个话题,忙点头如捣蒜道:“他们见天朝大发神威,灭掉了三岛倭寇,还以为以后没生意做了呢。现在听小人说,从天朝大人手中拿到了特许权,还不一个个踊跃报名?”
“一共有三十五家报名,每家都缴纳了两万两的入会费,作为初始资金。”他说着赶紧从袖中拿出份名单,呈给赵昊道:“其实不止三十五家,还有好些家是拿不出两万两入会费,几家凑一家入的伙。”
“多多益善,有的是生意给他们做。”赵昊淡淡一笑,随意扫一眼那份名单,除了金熙善他一个不认识。“商会就设在新港堡内吧。”
说看他看一眼一旁急的抓耳挠腮的金熙善道:“金翻译来当这个会长如何?”
金熙善顿时满眼小星星,双手捧心道:“多谢公子,小人一定不负公子所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虽然跟朴成性走得近,却不是最有资格担任会长的海商。顶级的大海商关系那是通着汉城两班的。朴成性还没法驱使他们,亲自漂洋过海去跟日本人联络。
赵昊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抬举他上位。就像当初他抬举刘正齐当上洞庭商会会长一样,只有这种根基不牢、人望不足的人上了位,才会牢牢依附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总想着独立自主。
为了让别人更嫉妒金熙善一点儿,赵昊又给他加码道:“金会长有兴趣担任市政参事,助唐市长一臂之力吗?”
“公子,真的吗?”金熙善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以为只有天朝人才能进市政委员会呢。
殊不知,市政参事这个职位,本就有统战性质,人选上会充分考虑城市人口成分的。
“呔,公子岂会戏言,还不快谢谢公子。”唐友德笑对金熙善道。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小人誓死效忠公子,效忠江南集团!”金熙善赶紧俯身叩首不迭。
“快起来吧。”赵昊抬手虚扶他一下,又温声勉励几句。正待专心吃饭,填饱肚子时,一名员工快步进来,凑到唐友德耳边,轻声禀报几句。
唐友德讶异的看一眼朴成性,赶紧直起身子禀报道:“公子,李牧使求见。”
ps.再写一章去,求月票啊!
第七章 有竞争才有进步
“哦?”赵昊刚夹起个蛋卷,想送到口中,只好搁下筷子问朴成性道:“怎么,你们没约好吗?”
朴成性额头见汗,慌忙尴尬道:“这这,小人来的急忙,忘记通知李牧使了。”
他之前的话不尽属实。两位县监确实对县城外忽然竖起一道高墙,把自己的辖区划掉一块颇为憋闷。
李牧使却纯是因为气朴成性不跟自己商量,就什么都跟天朝大人谈好了,让自己一点表现机会都没捞着。
“呵呵……有请。”赵昊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这点儿勾心斗角的伎俩,在赵公子眼里就跟儿戏一样。
朴成性登时如坠冰窖、彻骨生寒,瘫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完蛋了。
他故意不通知李牧使一起来拜见赵公子,其实问题不大。但问题是他刚才对赵公子撒谎了,姓李的一来就会拆穿的。
花了三十万两,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
不一会儿,那风尘仆仆的李牧使,便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先瞪一眼不讲义气的朴成性,然后毫不羞耻的朝赵昊施以大礼道:
“下官,有明朝鲜国全罗道济州牧使李若同,拜见天朝上国赵公子!”
“李牧使快快请起。”赵昊安坐如山,只举手虚扶一下,指着朴成性的对面道:“快给李牧使看座。”
侍女赶紧添了一张桌机,摆上一套定食。
李若同道谢后吃力的坐下,又狠狠瞪了对面的朴成性一眼。
“李大人怎么搞成这样?”赵公子一脸关切问道。
“下官,下官今早才得知公子前来视察,是一路骑马来的。”李若同尽量双腿岔开,以减轻胯部的痛处。“下官来迟了,请公子恕罪。”
从济州城到新港市,直线距离都有七十里啊!破路又坑坑洼洼,李牧使都磨出血了都……
但这都挡不住,他热切想要见到赵公子的心呐!
跟爱钱如命的朴成性不同,李牧使作为一名出身高贵的文官,对地位的渴望超过了金钱。
在李朝,权力地位才是最持久的财富,这一点根深蒂固于每个两班子弟的心中。也只有像朴成性这种落入武职的家伙,才会把钱看的那么重要。
李若同这个济州牧使已经是正三品堂下官,再上一步就是正三品堂官了。
成为堂上官,位列东班是他毕生的梦想。惜乎李朝权贵世袭,两班人口膨胀,朝堂官职却有限的紧,明显狼多肉少。像他这种要来到海外济州岛上,才能晋升正三品的弱鸡,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法跨越这道天堑。
所以当那朴成性告诉他,天朝漕粮海运的船队,希望能借济州岛补给时,他一下就看到了机会。如果能攀上天朝的高枝,别说堂上官了,六部判书、大司宪也做得!
因此他才会有求必应,非但痛快的答应了租借两处土地,还积极派遣精壮的贱民到天朝人的租借地做工。不就是指望朴成性能替自己引见下天朝大人?
谁知姓朴的这厮居然想吃独食,不打招呼就偷偷跑来新港市迎接天朝贵人。幸亏他在朴成性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非得蒙在鼓里。失去了一次巴结的机会不说,还可能会让天朝贵人认为自己心怀不满,故意怠慢。那可就坏了菜了。
所以一得到消息,李若同顾不上官体,骑上马就快马加鞭冲了过来。
~~
赵公子是乐于见到李牧使这位不速之客的。有竞争才有进步嘛,不然这朴成性用不了多久就会怠惰的。
于是赵昊故意抬举李若同,非但让其坐了朴右使的上首,还说了好些感谢他支持的话。一下子就把朴成性的功劳,算在他头上大半。
朴成性固然听得心里拔凉,李若同却心花怒放,他还担心这位年青的天朝大人,会受了姓朴的蛊惑,不待见自己呢。
没想到天朝公子明察秋毫,果然知道自己的付出!赞美公子,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李州牧当即表示,自己会全力为天朝做好保障服务。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石头给石头。量济州之物力,结中华之欢心!
赵公子高度赞扬了李州牧对大明的忠诚,表示这样的官员堪为李朝表率,并让唐友德和他加了个微信……哦不,日后与他多多亲近。
“朴右使军务繁忙,耽罗岛上的事情,往后就没必要麻烦他了。”赵公子微笑着喝一口大酱汤,靠,光顾着说话,凉了。
朴成性和李若同闻言,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前者自不消说,报应这就来了。
后者是因为赵公子对济州岛的称呼,他当然不敢纠正了。可要让自己这个济州牧也跟着改口,还真是羞耻呢。
“公子说的太对了,朴右使管的是军队。耽罗岛上的民事,还是直接下官更方面一些!”一秒钟后,李州牧的羞耻感便荡然无存,很顺利的改了口。
赵昊也是故意试探他的,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李朝的官员果然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于是他热情邀请李牧使跟自己一同坐船去下一站城山。
李若同自然求之不得,忙满口答应。
~~
午宴之后,已是黄昏,赵公子赶时间,没有在别墅留宿,直接下山来到原先水战所的小码头,乘船前往耽罗警备区基地。
除了应邀的李牧使外,唐友德、朱珏等人也都随行,就连朴成性、金熙善都被邀请一同前往,而且还让所有耽罗商会成员也跟着一起,不知赵公子打得什么主意。
朴成性本以为自己这次完了,没想到公子还邀请了自己,登时感激涕零,一上船就跪在甲板上,向赵公子请罪。
赵公子本打算,像上次一样把他吊海里洗个澡清醒清醒。可这时节的海水已然太凉了,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让朴成性也成了朴卜成,岂不结下仇了?
得,赵公子一拍脑袋,还是老法子吧。
“上回跟令弟说过,要让你替他倒几天夜香。”赵昊看一眼朴成性道:“本公子说话一向算数,你看?”
“倒倒倒,船上的马桶小人全包了。”朴成性闻便则喜道:“保准刷得干干净净,绝不含糊!”
“行了,去吧。”赵昊点点头道:“再有下回就不是倒几天夜香这么简单了。”
是到加波岛倒一辈子夜香啊。
“多谢公子恩典。”朴成性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去了。所以说,有些事注定要发生,逃也逃不掉。该他刷的马桶,一个也少不了。
~~
待到朴成性出去,赵公子在巧巧的侍奉下,换上了宽松的衣裳。一边喝着巧巧煮的醒酒养胃汤,一边听马秘书汇报刚刚收到的消息。
三个人放松的歪在一张榻上,他们已经习惯了船上的生活。轻微晃动的已经丝毫不能影响到他们。
“漕粮海运的船队,今天中午经过了耽罗岛,怀秀姐派船向公子致意,消息也是随船送到的。”马湘兰戴着金丝眼镜,捧着个牛皮的文件夹,柔声细语禀报着。
赵昊躺在巧巧弹性惊人的腿上,略有些醉意的问道:“船队平安吧?”
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个年代大船主们的心情,每次船队出海,都跟着都提心吊胆啊。
“马姐姐说,此次海运风浪稍大,但千料海船比四百料沙船抗风浪,七十条船和二十万石粮食,没有任何损失。”马湘兰笑着将一张淡蓝色信纸递给他道:“不信你看嘛,她还说要来看你呢。”
“是吗?”赵昊酒醒了大半,接过来一看,哪有要来看自己的话?气得他边呵她痒边骂道:“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是纯洁的姐弟感情,不要乱开玩笑!”
“奴家知错了。”马湘兰喘气如兰,讨饶连连道:“再也不敢了。”
“我看你下次还敢。”赵昊愤愤道:“上次事情还没跟你算账!”
他指的自然是张筱菁的事儿。说起来,上次赵公子送了那首‘落红不是无情物’给小竹子之后,就再没了下文。
跟李明月在京城厮混,还有离京前到大纱帽胡同辞行时,都没见到她。
看来小竹子是决定遵从父命,不再胡思乱想,把他当做那落到泥里的花瓣了。
这个结果完全不出意料,赵公子心里却有些酸酸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啊……
唉,还是醉心工作,少想这些糟心事了吧。
赵昊摇摇头,闷声道:“说正事儿。”
看他一副失恋的神情,马湘兰高深莫测的抿嘴一笑,心说张小姐你得好好谢谢我了。
然后她理了理垂落的秀发,继续禀报道:
“江南大水已经退去,各府县受灾都十分严重。幸赖公子和集团奔走呼号,将税粮耗羡减去九成。加之海公组织救灾得力,并减免了受灾州县的赋役,百姓尚可在完税后留有口粮,因此没有出现逃亡。”
“嗯。”赵昊点点头,又放下一块大心病。
隆庆三年这一年一定是犯了龙王。春天桃花汛黄河决堤,到了六月,直隶、淮济徐沛及浙东西、江南江北皆发了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进了七八月间,又风汛凶猛,海水倒灌,把江南十府着实糟蹋的不轻。
ps.第三更,祝大家中秋团圆,国庆快乐!明天和尚不休息,继续给大家码字,求保底月票啊!
第八章 风水轮流转
这一年的水灾都严重到,隆庆皇帝不得不遣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泰山祭祀祷告:
‘迩者水灾异常,殃及黎庶,良轸朕怀。兹特遣官祭告,惟神鉴佑,永福邦民。谨告。’
顺便帮成国公刷到了代表皇帝祭天次数加一,小妾加一的成就。
嗯,精葛缁裙的泰山姑子不错的,制服诱惑,虫二啊!
不过成国公的正经差事,办的好像不怎么样。大水该淹还是淹。尤其是太湖下游,整个都成了洪涝区。
苏松两府九县一州,淹了八府一州,唯一一个没有被淹的县,居然是往年年年被淹的昆山县。
赵二爷竭全县之力修的三百里长堤立功了,他没有给洪水任何机会!伟大的赵二爷,他继承了老赵家的光荣传统!赵公明、赵子龙、赵匡胤在这一刻灵魂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人……他背后有昆山县三十万百姓!有江南集团的倾力支持!有赵公子做坚强后盾!
尊敬的老父母赵守正,今年同样在全力以赴的抗洪。他冒着风雨率领县里的百姓,用沙袋将大堤加高加固,把洪水始终牢牢挡在昆山县外。
就连往年一发水就被淹的昆南,都得以幸免。淀山湖和澄湖的水位不断上涨,却始终无法高过固若金汤的湖堤。他和他的大堤没有辜负全县百姓的期待,凶猛的洪水完全奈何不了那毛石混凝土的大堤!水退了,比赛结束了,昆山县胜利了!他们第一次彻底战胜了洪水,伟大的昆山百姓,伟大的赵二爷!一个人生日快乐!
~~
可老天像是漏了一样暴雨不断,上游还来水凶猛,暴涨的湖水总要有个去处啊。现在东岸高不可攀,湖水只能往西边漫灌了。
六月中旬,淀山湖和澄湖开始向上游倒灌,淹了吴江县数万亩溇港圩田。
更糟糕的是,整个吴江县其实是太湖淤积出来的,境内自然湖泊众多。湖水通过河渠相连,全赖淀山湖和澄湖泄洪。一旦这两湖之水无法向东,吴江县内大大小小几十个湖泊便同时上涨,到了月底时,整个县都变成了泽国。
仗着自己在上游,又有太湖石塘的保护,总是嘲笑水漫昆山的吴江百姓,也终于品尝了一次水漫吴江的滋味了。
真叫个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啊。谁他娘的能想到,水能从下游往上游漫啊,夭寿!
吴江百姓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几个大族组织起人手,趁夜色坐船穿过淀山湖,掩护着几十个石匠,摸到了昆山县的湖堤上。
他们知道昆山县也修了石塘,但并不太担心,因为吴江县修了几十年的石塘,深知这看似坚固的石头大堤的弱点——层层堆叠的石塘固然可以经受惊涛骇浪的考验,但用来黏合条石的糯米砂浆却需要漫长凝固期。在江南这种多雨水的地方,甚至得两三年的时间,才能达到坚不可摧的效果。
所以在筑堤时要在条石上打孔,用铁锭和铁锔牢牢嵌住。
淀山湖的湖堤今年开年才修好,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今年雨水又多过往年,砂浆的凝固效果肯定不佳。只要把那些铁锭和铁锔敲掉,用撬棍在石缝一撬,条石势必脱落下来!
计划的是挺好,可石匠们摸上大堤迎水面一看,不由傻了眼。这破大堤哪有什么条石,铁锭、铁锔?根本就是用砂浆把一堆大小不一的破石头砌在一起嘛!
怪不得修的那么快。
“叫花子们果然能凑合……”不少吴江县石匠嗤嗤笑起来。他们多多少少听说过水泥这种东西,但都没亲自见识过它的威力。而且吴江县看昆山,总是高高在上,觉得叫花子们能有什么好东西?
何况水泥这名字一听,就弱爆了好吗?又是水又是泥的能结实的了吗?
赵公子要是听到他们的议论,非得吐血不行。自己要用来改变世界形状的伟大发明,居然被一帮乡下石匠嘲笑了。
“没有铁锔更省事儿了!”带队的保长低声喝道:“开凿!”
石匠们便抡起凿子锤子,叮叮当当想要把大堤扒开。
没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怎么这水泥硬的跟石头一样?一凿子下去只能崩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这尼玛什么年月能凿开啊?
他们多虑,凿了没多会儿,忽然就见四周火光大亮。无数愤怒的昆南百姓,手持着刀枪剑戟、扁担锄头,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团团围住。连湖面上都有几十条船靠了过来。
昆南百姓何其珍视这条来之不易的湖堤。洪水一起,他们就挂念上了,很多人宁肯辞工也要回来巡堤,唯恐大堤有失,刚刚重建的家园再遭没顶。最后还是赵知县一声令下,全县工场停工,让工人们都回家抗洪,这才解了大家伙的两难。
是以这段时间,日夜都有人在巡堤,吴江县的人还没靠近大堤就被发现了。只是他们来的人太多,巡堤的人不敢声张,只敢偷偷跑回去喊人。
这一吆喝好了,临近几个村的百姓倾巢而出,不一会儿,堤上堤下就聚满了人。十里八乡的青壮还在潮水般往这儿赶。
吴江县一共来了两百多人,听起来是不少,可在昆山百姓的汪洋大海中,立马就不够看了。
“打死他们!”
“打死这帮赤佬!”
昆山百姓一拥而上,把龟缩在一起的决堤贼全都拿下,一通拳打脚踢,当场打死了好几个。
幸亏负责昆南防汛的熊典史,带着郑乾的巡检司及时赶到,不然这两百多号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
天亮时,赵守正也闻讯赶来了。余怒未消的百姓呼啦一下围上来,控诉起吴江县的滔天罪恶来!
赵二爷一听也很生气,又听说打死了好几个人,这才消了些气道:“死得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当官久了人都会变,就连善良的赵二爷也开始喊打喊杀了。
要不是吴承恩拉着,他非得把那些挑头的吴江人,都扔到湖里喂王八不可。
吴承恩老成持重,知道这种事当场打死就算了,事后再报复,梁子可彻底结大了。他一面劝住暴怒的赵二爷,一面让书办赶紧照会吴江县,提出严正抗议。并立即上书苏州府,先向知府大人狠狠告一状再说。
这就是多年混衙门的经验啊。
别以为自己占着理,就可以等着别人登门道歉,那就很傻很天真了。
要知道‘恶人先告状’才是这个世道通行的法则。一般来说,对方一定不会主动登门道歉的,而是会先强词夺理告他一状,把水搅浑。在上司那里造成两边没个好东西的印象,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这样对方就达到了诿过的目的,己方却能活活憋死。
甚至有那按闹分配的知府,会把板子打到苦主腚上也说不得。
虽然以江南集团今时今日的地位,蔡知府和易知县应该不会那么蠢。不过身为幕僚,就是要慎之又慎,可不能麻痹大意啊。
事实证明,老吴果然是多虑了。如今在江南十府,敢招惹公子他爹的,已经绝迹了。
前后脚,吴江知县易可久便乘坐他那艘豪华官船而至。
易可久本打算上堤向赵二爷请罪,可愤怒的昆南百姓用石块把他的船砸得一片狼藉。
易知县只好退到湖心,喊话请赵二爷上船一叙。
赵守正这才喊住了百姓,乘小舟登上了易知县的官船。
船舱中还是那样的豪华,易知县却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一见面便一躬到底道:“状元公,饶命啊,小弟弟知道错了。”
他虽然比赵守正年轻,但早一科及第,按说就是前辈,可此时以小弟弟自居,显然有服软之意。
“凤坡兄何出此言,难道外头那些人是你指使的?”赵守正没好气的问道:“太邪恶了,太卑鄙了!”
“怎么可能是小弟弟呢?要不是这场洪灾我都要卸任了,怎么会惹这身骚呢?”易可久还是一副‘当官不为民做主,享福才是正道理’的态度。一脸苦笑道:“我两袖清风,在这儿又没有一亩田,犯得着为了一帮子刁民,伤害和兄长的感情吗?”
“嗯……”赵二爷毕竟好糊弄,几句话下来就消了气,一屁股坐在圆桌旁道:“那这事儿怎么办吧?”
“当然是状元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易可久忙给他倒一杯三白酒道:“那帮乡下大族太不像话,早该好好收拾收拾了。但凡跟县里打声招呼,我也能把他们按住。”
说着他端起酒杯,塞到赵二爷手里,强行碰杯道:“可这帮王八蛋,背着我就敢闯这么大祸,今早还想再过来抢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嘿……”赵二爷对三白酒没意见,美滋滋喝一口,板着脸道:“凤坡兄,不是我说你,你这知县当得忒不怎么样。看看老哥我这边,什么乡绅大户,什么大宗大族,全都乖得跟小绵羊似的。我说往东,谁敢往西?我说追狗,谁敢撵鸡?”
在赵二爷的眼里,什么皇权不下乡,不存在的。他县里的乡绅各个说话都好听,还很乖,他超喜欢在昆山县的。
ps.国庆求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