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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章 肃卿与叔大

    金秋九月,隆重的献俘仪式刚刚完成,成国公第七十二次替隆庆皇帝告祭了天地。
    京城百姓还沉浸在喜峰口大捷带来的喜悦中,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又在阜成门响起。
    “十万火急,快让开!”马上的骑士急声催促,阜成门下一阵马嘶骆驼叫,运煤的车队慌忙让开去路,守门的兵丁也赶紧撤去拒马,放任信使绝尘入城。
    待到马蹄声渐小,人们才回过神,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宣大方向来的军报啊。”
    “莫非又是捷报?”大胜之后,京城百姓自信爆棚,纷纷想桃子。
    “你们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理中客们却哂笑道:“要是捷报,早就嚷嚷‘捷报捷报’了,听到刚才喊的什么?”
    “好像是……十万火急……”众人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情登时沉重起来。“那肯定不是胜仗了?”
    “莫非宣大打了败仗?”人们忐忑的猜测起来,这才想起来俺答不是董狐狸那种臭鱼烂虾……其实董狐狸还觉得自己比俺答强呢。但没办法,成王败寇。他现在成了大明的阶下囚,连带明国百姓对兀良哈的评价都降低了许多。
    “看来不能高兴的太早啊。”一个商人叹气道:“本打算去山西进点儿醋,看还是老实待着吧。”
    “是啊,俺答可太狠了,三年前屠了石州,不就在山西吗?”人们重新忧虑起来,不知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
    文渊阁。
    大学士们接到了通政司送来的军报,当值的大学士赵贞吉刚要展读,手中奏章倏然就不见了。
    赵贞吉双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吃惊的抬头,才看见却是被高拱劈手夺了过去,自顾自的阅看起来。
    “你……”赵贞吉一张老脸涨的通红。
    “你什么你?军事上的事跟你有关吗?”高拱白他一眼。
    “我是当值大学士!”赵贞吉扯着嗓子道。
    “吵什么吵?我们都在,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高拱却鸟都不鸟他,转头对张居正道:“走,太岳,去我房间看去。”
    见高拱如此着紧,张居正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朝赵贞吉歉意的笑笑,起身跟着出去了。
    首辅大人则静静坐在那里写着东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不存在他这号人一样。
    “元辅你看他!”赵贞吉委屈的告状。
    “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李春芳轻摇笔杆,信口安慰道:“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嗝……”赵贞吉一肚子火气又被灌了碗鸡汤,也不知是饱了还是气得打嗝。他还以为李春芳是在抄佛经,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一份辞呈。
    “元辅这是?”他不由吃了一惊。
    “谢世当谢于正盛之时,居身宜居于独后之地。急流勇退,才能保全啊。”李春芳淡淡道:“等着人家撵人就不好看了。”
    “元辅何忍弃百官于不顾……”赵贞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主要是因为只剩他一个的话,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唉,你当我不知道百官如何说我?药方子里的一味甘草而已,有我润一点,没我苦一点,没多大区别的。”李春芳自嘲的笑笑道。
    “区别大了……”赵贞吉还要劝,却见李春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了。
    “趁着我还没走,你想办点什么事,就赶紧办吧。”李春芳说完便低头专心构思辞呈,不再搭理他。
    “元辅……”赵贞吉愣怔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李春芳一旦上了辞呈,皇上要慰留,百官也要挽留,至少得几个月才能获准。这段时间,首辅大人几乎是无敌的。
    赵贞吉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文渊阁二楼,高拱值房中。
    看着宣大总督王崇古亲笔所书奏报上的内容,张居正吃惊的合不拢嘴。
    ‘俺答孙把汉那吉夤夜出亡,竟奔大同,扣关乞降。大同总兵马芳纳之,臣亦以为奇货可居。然俺答必不罢休,恐提大兵来索还,我有叛人赵全尚在他处,可教他送来互易;否则因而抚纳,如汉朝质子故例,令他招引旧部,寓居近塞。’
    ‘欸俺答老且死,伊子黄太吉不及乃父,我朝可命其出塞,往抗台吉,彼为鹬蚌,我做渔人,岂非善策?然是留是易是诛,皆出于上,为臣唯盼早复,不误军机……’
    他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方抬头望向满脸笑容的高拱,心知这绝非巧合,而是高拱和老西儿联手导演的一出大戏。
    不然高拱为何要催促戚继光尽早与兀良哈决战?不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好集中对付俺答吗?
    张居正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老高和老西儿瞒的自己好苦啊。将来他们要是密谋对付自己,他岂不依然要蒙在鼓里?
    不谷赶紧压下不合时宜的忧虑,不动声色的请示高拱道:“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唉,太岳主管军事,当然要听你的意见了。”高拱态度出奇和气,跟方才在楼下对待赵贞吉时判若两人。
    “依仆之见,王督宪的建议很得控边要策,大可照准。”张居正字斟句酌道:“不过也要谨防俺答举大军衅边,要是抓我们一干百姓或者百十个官兵乃至文武官员,压着到大同城下要求换人,那时王督宪就被动了。”
    “嗯,还是太岳想的细致啊。”高拱一直桌上的空白稿笺道:“你这就写份廷寄给他,命他彻底收缩备战,决不能让俺答拿到筹码。”
    “明白。”张居正点点头,也不叫司直郎进来,便拢住袖口,亲自研墨开了。
    “对了太岳,”高拱抱着胳膊,在他桌前踱来踱去,斟酌半晌方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一劳永逸解决宣大的边患?”
    “哦?”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问道:“玄翁有何高见?”
    “喜峰口大捷后,老夫就在寻思,怎样也给俺答来这么一下子,让鞑靼部也彻底老实?”高拱缓缓道:“但思来想去,似乎不太现实啊。”
    “玄翁所虑甚是,鞑靼如今一统右翼蒙古,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以我大明如今之国力,二十年内很难与他们决战。”张居正便附和道:“况且就算击败鞑靼,把他们逐回漠北。草原苦寒之地,又无法驻军守御,也不过是给瓦剌和察哈尔部做了嫁衣罢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高拱闻言大松口气,他最担心的是连张居正都说服不了,那还玩儿个屁?
    “草原上的狼是杀不光的,必须要改变策略,比如把狼驯化成狗,让狗帮人看家护院。”他便不再兜圈子道:“其实鞑子所求无非就是通边互市,是那些死脑筋的家伙,总是顾忌着、顾忌那,不肯复市罢了。如果俺答肯称臣纳贡,我看不妨就与他议和通贡……”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北方的百姓太苦了,先与民休息几年,恢复下元气是正办。”
    “玄翁说的是正理。”张居正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却迟迟不肯落笔。“只是这样一来,恐怕朝野会物议汹汹的。”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大明的文官可是企图炮决被俘皇帝,以便洗刷耻辱、不被要挟的死硬派。这几十年来,朝廷在俺答身上吃了那么大亏,又如何能轻易接受议和呢?
    “老夫也没说石州的仇不报了。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高拱所虑也正是这个,所以他才需要先来一场胜利打底,好堵住悠悠众口啊。
    “越王勾践尚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成大业。我们不能连两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啊!”
    张居正点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暗道‘够贱’可不只尝过胆,还尝过大便,这个今人可真比不来。
    “鞑子生性反复,多少次称臣复叛了,这次怎么会例外?将来肯定还会反的。”高拱把手一挥,不容置疑道:“我们议和不过是为了争取生聚教训的时间,等到准备好了,他们就是不反都不行!”
    “玄翁真是苦心孤诣啊。”张居正不禁赞叹道:“也不知我们能不能看到那天?”
    “那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高拱却慨然道:“老夫愿意做大明的商鞅、晁错,只要能让国家中兴,虽九死而无悔!”
    “玄翁真国士!”张居正忙起身施礼,叹服道:“仆不如也。”
    “唉,太岳,你比老夫小一轮,好好活,定然能看到那天的。”高拱哈哈大笑着扶起他来,动情道:“老夫但求为你扫平荆棘,滔天的骂名又如何?将来你功成之时,替老夫说句公道话就够了!”
    “玄翁……”张居正眼圈微微一红。
    “唉,早和你说了,不要叫玄翁,太生分,还把我叫老了。”高拱笑着摇头道:“我还是喜欢你像当年那样,叫我的字。”
    “是。”张居正展颜一笑,叫了声:“肃卿兄。”
    “哎,叔大。”高拱笑眯眯的应一声,两人相视大笑,顿觉芥蒂尽去,又恢复到当初同为裕王讲官时,一起登高望远、秉烛夜谈,相约要中兴大明时的青葱岁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阁老偷鸡不成

    高拱和张居正议定之后,便秘密写信给王崇古和方逢时,命他们依计行事。
    那厢间,俺答的正妻一刻哈屯,担心明朝人会杀掉她的宝贝孙子,日夜与俺答吵闹,还要把外孙女给孙子抢回去。俺答大半的儿子都是哈屯所出,他如今年过花甲,有道是虎老了不咬人,还真不敢跟大老婆翻脸,只好低声下气赔不是,就差跪搓衣板了。
    最后他跟一刻哈屯达成协议,只要能把把汉那吉全须全尾的要回来,就可以留下钟金,再给孙子找个更漂亮的……
    好容易安抚住老婆子,他马上纠众十万,兵临大同,意图抓它一票明国人,来威逼大明放人。
    可王崇古早已飞檄各镇,严加戒备。百姓坚壁清野,统统进城躲避。官兵只守不攻,不管鞑子如何挑衅,统统不许出战,让俺答攻无可攻、略无可略。眼见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成问题,老头落了个进退两难。
    正一筹莫展时,绿光侠在外求见。
    俺答知道他是孙子身边的人,赶紧让人把他带进汗帐来。
    吕光一进来,俺答就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吼道:“是你拐骗我孙子出逃汉地的吧?我真不该让他跟汉人混在一起,把好好的孩子都带坏了!”
    “哈哈哈!”吕光胆儿多肥啊,夷然不惧的放声大笑道:“老汗说这话不脸红吗?若不是你做的好事,那吉现在该在草原上当他的新郎官,不知有多快活呢!不是把草原戴在了头上,他又怎忍心与亲人分离,冒险投奔大明?”
    “这……”俺答被揭了短处,登时没了气焰,挥挥手让神情怪异的儿子们退下,单独跟吕光说话。
    “我孙子到底怎样了?”他讪讪问道。
    “好得很呢,大明皇帝封他为指挥使,就连小人和阿力哥也得了个千户衔。那吉现在大同城住着七进大宅,有华服美食享用,有僮仆婢女伺候,比在草原上当孙子,戴爷爷给的绿帽强之百倍。”吕光昂让答道。
    “真的?”俺答不禁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孙子落在明朝人手里,还不知得遭多大罪呢。
    “比真金还真,不信大汉可以遣使随我回大同,亲眼看看就知道。”吕光淡淡一笑道。
    “这么好……”俺答便信了七八分,不禁心痒难耐,他还没这么享受过呢。
    “但大汗再不退兵的话,那吉好不好就不敢保证了。”吕光冷笑一声。
    “本汗此番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担心孙子的安危而已。”俺答闻言居然没有动怒,反而愈加和气道:“若归还我孙,即刻退兵。”
    “呵呵,大汗又说笑了。”吕光哂笑一声道:“于大汗,那吉是负气出走。于大明,却是外人慕义、前来顺降,应加优抚。怎么能把人再强行送回去呢?这让大明日后如何取信于诸夷?谁还会再投奔大明?”
    一番话问的俺答哑口无言,老汗便设酒宴款待吕光,酒过三巡之后他终于启齿道:“明国……大明为何如此厚待把汉那吉,他可是俺答的孙子啊?”
    “自然是因为这样做值得了。”吕光心里紧张的要命,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要是大汗也愿意称臣,保证不再开边衅,朝廷肯定封王也愿意!”
    “真的假的……”俺答咽口唾沫,他都羡慕死山西那些王爷了。人家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奴婢如云那才叫人生呢,哪像他整天风餐露宿,吃干拉稀,都六十多了还得带兵打仗,操心猪马牛羊……
    吕光从俺答能夺孙子媳妇这件事上,就知道这老货已经没了大志。不然怎么会干出这种严重削弱权威的事情?
    现在见他意动,就知道此事成了七八分。忙趁热打铁道:“老汗若是不信,派人随我去大同,见见王总督、方中丞,他们的话你总可以信了吧?”
    “嗯,正要派人去看看我孙儿安否。”俺答点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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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派自己最信任的义子恰台吉萨尔玛尼,跟吕光走一遭。这萨尔玛尼在蒙古人中能力超群,见识长远,深得俺答欢心,才会收他为义子,又赐他‘台吉’的头衔。
    但俺答不知道的是,恰台吉早就跟老西儿穿一条裤子了,他只是不愿意担上骂名,才一直不肯首倡议和的。现在老汗私下授意,让他探看大明是否真心议和,那还不把俺答卖个干干净净?
    他到了大同,先去王崇古赐给把汉那吉的大宅中,见到了这翘家出走的孙子。但见把汉那吉蟒衣貂帽,红光满面,俨然中原的富家公子。
    楼台之中虽冬日依然温暖如春,有丰乳肥臀、衣着很简单的妖娆女子环绕左右,用樱桃小口喂他吃酒。
    把汉那吉躺在个大同婆姨弹性惊人的大腿上,早就舒服的乐不思蜀了。
    见他这样子,恰台吉也没必要问安了,更没必要问他回不回去了。换了自己也不想回草原好吗?
    于是他出来宅邸,又秘密拜访了王崇古,双方早就眉来眼去,此时自然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议和的草案。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他们俩就能说了算的。得俺答和朝廷都同意才行。
    俺答那边其实问题也不大,他早就想封贡了,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又担心明朝不会放过自己。现在借着把汉那吉之事,捅破了窗户纸,他也就彻底不要脸了。
    是以等恰台吉和吕光返回了营地,听了恰台吉的讲述,俺答大喜过望,遂让干儿替他写了份称臣表,请吕光送回大同,然后便开心的撤兵回去,等待朝廷封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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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心向大明,不愿为乱天朝,都是赵全那帮汉奸作乱的。现在吾孙降汉,是天作之合也。若天子幸封我为王,永镇北方,诸部孰敢为患?即不幸死,我孙当袭封,他受朝廷厚恩,岂敢负耶?”
    看着那半文不白的称臣表,王崇古的表情却一点儿都不轻松,他对吕光苦笑道:“光俺答一头热也没用,还得过朝廷这关……这种事,恐怕高阁老也做不了主,还得百官廷议啊。”
    “那是必然。”吕光点点头,将王总督写给高阁老的密信收入怀中,抱拳道:“那在下就火速进京了!”
    “有劳了,还得大家一起努力啊!”王崇古起身相送,此事山西帮谋划多年,不容有失。他向吕光交代道:“进京之后,先跟我甥男张子维碰一碰,大家劲儿往一处使,争取一举通过!”
    “好。”吕光应声道:“在下也会尽量发动徐阁老的故旧,全力支持俺答封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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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推进到这一步,不能再瞒下去了,高拱便让通政司将王崇古最新的奏报,并《俺答称臣表》一并明发六部各衙门,顺便试探一下火力。
    邸抄一发,登时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明永远不缺鹰派官员,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科道言官,更是愤然撕毁邸抄,暴跳如雷的指斥答应俺答封贡是‘养成宋人之祸’!王崇古、方逢时是当今的贾似道、秦桧!求虏媚虏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雪片般的弹章蜂拥而至,堆满了通政司送往文渊阁的箱子。
    赵贞吉这会儿兴奋极了,只觉经年怨气一朝吐尽,他拿起一摞弹章,瞄一眼黑着脸的高拱道:“高阁老,这都是御史所上,我这个管都察院的可以先看了吧?”
    “看你娘的去吧。”高拱脸色难看的要命。狠狠一脚揣在那口箱子上。箱子挨着赵贞吉的桌子,把他桌上的纸笔文笺撞洒了一地,便自顾自去找张居正了。
    司直郎赶紧进来收拾,赵贞吉却丝毫不愠,他就喜欢看高胡子这无能狂怒的样子。
    然后也径直出了文渊阁,去找手下言官们谈话,让他们知道,内阁中也是有人支持他们的……
    要再接再厉,跟高胡子斗到底哦。
    ~~
    高拱气呼呼的推门进去,便见张居正正在纸上算着什么。
    他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重重拍着桌子道:“像话吗,像话吗?统统都知道发泄情绪,没一个考虑实际情况的!”
    高拱早料到很多人会反对,所以他让门生韩楫等人,预先给言官们打过预防针。心说靠自己的威慑,他们应该会闭嘴吧,然后自己就可以啪的一下搞掂了。
    但没想到反对的还是这么多……
    这下直接下旨肯定会被六科封驳,只能通过廷议来决定了。可舆论风向一边倒,廷议还怎么过啊?!
    “那些弹章我看过几份,确实写得慷慨激昂啊。不在边境之人,还真能被煽动起来。”张居正苦笑道:“再说言官们不就这样吗?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不行,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让他们搅黄了!”高拱一拳重重捶在桌上道:“大不了上廷议,大家比比谁票多!”
    “悬。”张居正拿起面前的稿笺,递给高拱。
    高拱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方才在算票。
    “这种国策大政,按例是要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所有科道共同决策的。”张居正苦笑道:“又牵扯到军事,所以勋贵们也会参加廷议……这下麻烦就大了。我大约估一下,我们这边有把握的票数仅有三成。离着过半数差的还远。”
    原本靠着山西帮、河南帮还有湖广帮,以及高拱提拔的那些人,如果言官像之前那么乖的话,通过廷议是没有悬念的。但现在言官们竟然打破沉默,公然跳反,再加上不受控制的勋贵,张居正也不敢乐观了。
    “那就想办法!”高拱脑袋大、转得快,扫一眼纸上问道:“我们这边怎么没有江南一系的官员?”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满贯

    “他们素来对北方边事漠不关心,只在朝廷要江南协饷的时候才会跳起来反对。”张居正闻言苦笑道:
    “这次他们会持什么态度,仆也无从得知啊。”
    其实他这话只说了一半。高拱那帮门生这一年可没少寻江南集团的晦气,弹劾他们与民争利啊,非法办学呀,垄断民生啦之类的……只是都被赵贞吉那里压住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阁老本着‘高拱反对的我就支持’的原则,甘愿为江南集团当免费肉盾。结果就是他和高拱的矛盾越来越激化。
    “唔……”高拱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吐出口浊气没做声。他虽然眼下跟张居正志同道合、如胶似漆,眉来眼去、无话不谈。但谁知道姓赵的小子会不会成为张家的乘龙快婿,所以从来不会讨论跟江南集团有关的事情。
    他便默默盘算片刻,决定先按下这轱辘不谈,又问道:“勋贵们会是什么态度?”
    “十之**是反对派啊。”张居正两手一摊道:“不打仗了,他们如何立功呀?”
    “说得好像他们能打仗似的……”高拱啐一口,嘴巴撅得老高。勋贵们哪怕不自己打仗,但他们的亲族门人,还需要在军中发展,肯定不愿意议和的。
    “这十来张反对票很要命啊。”张居正叹气道。
    “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改弦更张?”高拱揪着胡子道:“哪怕拉过一半来也行啊。”
    “那得跟三位公爷谈了。”张居正道。
    “老夫跟他们谈不来。”高拱断然摇头,成国公滑不留手,定国公谨小慎微、英国公掉到钱眼里。
    最关键的是,自己根本拿不出能打动他们的筹码……
    “那谁能跟他们谈得来呢?”张居正若有所思的问一句。
    高拱心里一阵腻味道:“兜什么圈子?你就直说,这事儿离了姓赵的小子办不成得了!”
    “我可没这么说。”张居正失笑道:“不过肃卿兄好像对赵昊有成见啊。我看他都不敢来京里了……”
    “老夫不该对他有成见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高拱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也不用太谦虚,你我都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了。老夫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中解元。你叔大更是举世闻名的神童,可那小子一出世,就把咱们全比下去了。”
    “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嘛。”张居正不禁笑道。
    “哦对,他还会作诗……”高拱郁闷道:“对这种人,除了‘妖孽’没有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张居正笑笑道。
    妖孽者,物类反常也,古人认为乃不祥之兆。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也。
    “当然不是好词了!”高拱提高声调道:“短短四年时间,他创办了西山集团,利用长公主把北京的勋贵统合在一起。又创办了江南集团,把江南的豪势之家笼络成铁板一块。这种拉帮结派的能力,实在是耸人听闻。听说江南的地方官已经只知有江南集团,不知有朝廷了!”
    “他还在江南大力办教育。好家伙,再放任他十年二十年,等我们这代人老了。这大明朝堂上就该都是姓赵的人了!”高拱顿一顿,冷声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看绝对所图匪浅!现在他已经扎稳了根基,想动他没那么容易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要尽早跟他摊牌!”
    张居正听得暗暗心惊,没想到在高拱眼里,赵昊的威胁程度堪比鞑子。攘外必先安内,高胡子腾出手来就要收拾赵昊了!
    这下他不能含糊了,忙沉声道:“可能肃卿兄和他接触太少的缘故,对他有些成见。我和那小子深谈过数次,可以担保此人对大明是赤诚的。他所做一切都没有瞒着我,也不是他有意拉帮结派,是公司这种组织形式太过厉害。”
    “公司还不是他发明的?”高拱冷笑反问。
    “那不一样的,一个婴儿诞生伊始,谁也没法断定他将来会长成圣人还是恶魔。需要时间来慢慢观察它。”张居正正色道:“不该才牙牙学语,就一棒子打死啊。”
    “只要有长成恶魔的可能,那就该早早弄死,以绝后患!”高拱咬牙道:“你说是不是啊?叔大!”
    “我却有不同看法。”张居正没像往常那样应和,也态度鲜明道:“大明二百年,早已丧失了开国时的锐气,已是死气沉沉,因循而已。我等纵有补天之志,可举措无非就是‘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那来来回回几手而已,乏善可陈。做得好了,也不过为国续命几十载,可想恢复二祖的威风,却是万万做不到的,遑论汉唐了。”
    “我为什么替他说话?绝非徇私情……何况我与那小子也没有私情!”说着他语重心长的劝道:
    “我是因为从公司这种新生事物,尤其是江南集团身上,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还有变化的力量!这是大明如今最缺少的东西,所以仆希望再观察观察,看看他们到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能带给江南带给大明什么变化。”
    “变化,变化。”高拱有些烦躁道:“要是变得无可救药怎么办?”
    张居正垂下眼睑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各正性命?这是一国大学士该说出的话吗!我看你是昏了头!”高拱冷哼一声。张居正此言出自《易经·乾卦》,可以理解为‘大地的万物都要适应天变,适者生存壮大,不适应的只能被淘汰。’
    “……”张居正不说话了,其实后面还有四句他没说,更加过分。
    “咳,跑题了。说廷议的事呢,怎么扯到那小子身上了?”见在对待赵昊的态度上分歧太深,高拱赶忙把话题扯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俺答封贡,别的事儿都得往后放。他哈哈笑道:“刚才说到哪了,忘了吧?”
    “说到跟勋贵交涉的人选,还是赵昊最合适。”张居正也笑笑道:“我也是信口开河了,方才说的做不得数的。”
    “对对,做不得数。”高拱忙笑着点头道:“那就把那小子叫进京来,老夫好好跟他聊聊。”说着自嘲的笑道:“上回他去高家庄,老夫只顾着跟赵立本那老骟驴置气了,倒没跟他细聊。”
    “应该的。”张居正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微微咬牙道:“说起来,不谷也要好好跟他聊聊了!”
    ~~
    金陵城小仓山,味极鲜旗舰店中。
    正出席谢师宴的赵公子,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谁惦记本公子呢?”赵昊接过马姐姐递上的罗帕,擤了擤鼻子。
    “估计是哪个相好的吧?”李贽大马金刀坐在他旁边,闻言毫不客气的揶揄起来。
    “瞎说,本公子守身如玉。”赵昊翻翻白眼,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老板对不可替代的王牌员工,都是很宽容的……当然,不能调戏老板秘书。
    这次李贽、潘仲骖这对辅导天王,可是立了奇功了。
    九月十八,应天乡试揭榜,解元姓焦名竑,出自玉峰书院。
    第二名亚元吴汝伦,出自玉峰书院。
    第三名亚元夏流仁,出自玉峰书院。
    之后一直到第十名亚元,还有三人出自玉峰书院。
    此外,还有27名学生中举,总33名举人桂榜有名。
    别看还有62人落第,两倍于中举人数。
    但是,这可是内卷最严重的南直隶乡试啊!
    隆庆四年庚午科这一科,总共有4300名考生参加了应天府乡试,最终录取了135名举人。
    录取率仅有可怜的3.49%,却已经是嘉靖十六年以来最高的一次了。
    而玉峰书院的乡试录取率却高达34.7%,是总录取率的十倍!
    这还只算了应天乡试的成绩,别的省卷的没这么厉害,估计最后录取率还会上扬。
    果不其然,数日后,别省喜报陆续传来。
    五十名参加顺天府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解元李廷机在内三十名举人。
    二十二名参加江西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解元吴天良在内九名举人。
    十六名参加山东乡试的学生,中了包括于慎思在内的八名举人。
    还有湖广三中二,福建四中三,河南二中一……
    最后玉峰书院的总中举率达到了令人震撼的44.8%。
    不过这个数据赵昊是不会公布的,那样太惹人注目了。反正乡试录上只会记载举子的籍贯和学籍,不会专门记录他们是出自哪个民办辅导机构的。所以除了书院内部,外人无从统计。
    按照他意思,就连庆功宴也不举行了,闷声发大财才对。
    “你这是掩耳盗铃啊。”但潘仲骖提醒他道:“别人就是算不准,但可以约摸个大概。你遮遮掩掩,反倒好像心里有鬼。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我们辅导科举就是厉害,让大家早点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昊反复寻思,确实是这个理儿。自己总想苟过高胡子这段,未免有些缩手缩脚了。窝在老巢里都快一年没动了,人家好像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才决定不再遮遮掩掩了,携书院一干师长,出席了新科举子们举行的谢师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卓吾女子学校

    在这个名为‘科学门’的‘传销’组织里,一共分了五个层级。
    最基层的是具有秀才功名,并通过科学门入学考试,在书院学习的‘科学生’,这些科学生是没资格叫师父的,只能称赵昊为院长。
    直到他们学有所成……说白了,就是考中举人才会被赵昊收为‘记名弟子’,成为科学门第四级成员。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贝培嘉、瞿汝夔、邢云路、王衡和徐光启,他们是援引‘有极高科学天赋’条款,被赵公子收为‘记名弟子’的。
    其中前三位还因为有突出贡献,已经升为第三级——入室弟子了,所以大家都很服气。但后两位,只是八岁的小屁孩好吧,也不知赵公子怎么看出他们有科学天赋的。
    莫非童子尿有特殊疗效?
    要是弟子们知道,赵昊还惦记着01所所长王应选老婆……肚里的孩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估计要高呼,这不科学了!
    不过总之,这三十三名应天举子是熬出头了。他们今日举行谢师宴,也是正式的拜师宴。
    赵公子端坐在的正位上,潘仲骖、李贽、华仲亨陪坐,担任引保代……大雾,他们只是观礼而已。
    隆重的拜师仪式开始后,赵昊温言勉励众弟子,一是要戒骄戒躁,早日进京准备来年春闱;二是不论是否联捷,明年殿试后,都要正式研修一门科学科目了。
    科学并非科举之学,之所以书院要教授举业,只是希望弟子们日后到各地做官,能将科学弘扬光大。
    如果只是把科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那请趁早回家,不要给本公子端茶了。赵公子正好担心,三十三碗茶喝下去,会不会把膀胱憋爆……
    弟子们自然诺诺应声,没人会在这节骨眼上退出的。从最庸俗的角度讲,科学门将为他们日后的仕途,提供最强有力的支持。这种同窗同门的关系,可比同年同乡牢固多了。
    而且他们在书院这二年,耳濡目染间,都已经深知科学的伟力。这门学问不是用来修身养性的,而是切实探索未知的世界,解决已知世界的问题的。掌握它你将实实在在比别人强大,再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但凡扎扎实实学进去的,都会对之前所学的朱子格物之法嗤之以鼻,就像后世的理工科鄙视文科生……呜呜。
    他们才刚刚入门,还有无尽的未知等待他们探索,赵公子就是拿棍子撵,都撵不走他们的。
    待赵公子絮叨完了,弟子们给师父端茶磕头,从此正式确立师徒关系。
    赵昊善解人意,知道这帮家伙现在浮躁的很,但在自己面前只能勉力收着。
    他也很想与弟子同乐,毕竟自己也是年轻人,而且比他们还年轻。可至少在科学门内,他已经不是人,而是科学的化身了。别说年龄了,性别都不重要了,反正对科学保持敬畏就对了。
    是以仪式结束后,他就和潘仲骖三人先行退席让弟子们撒欢去了。
    ~~
    华仲亨衙门还有事,出来味极鲜便告辞回南刑部去了。
    赵昊和李潘二人则在味极鲜后门码头上了画舫,泛舟芙蓉池,在船上继续吃酒。
    酒过三巡之后,潘仲骖依然沉浸在兴奋中道:“这下玉峰书院的招牌彻底打响了,明年估计全国的读书人,都要慕名而来、负笈求学了。”
    “嗯,明年开春招生估计要爆了,你得早作打算。”李贽深以为然道:“目前师资力量太弱了,我们几个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
    “这个简单。”赵昊摆摆手,他小名叫‘办法’,字‘主意’,号‘点子先生’……瞎说的,爷爷说得等加了冠礼才给赐字,呜呜。
    “明年春闱怎么也得落第几十个弟子吧?让他们留校任教吧,管饭就行……哦不,很管用的。”赵公子差点秃噜嘴,忙咳嗽一声道:
    “另外,知名度高了,生源不愁了,更要提高门槛。这回招生,必须是真心热爱科学的。”
    “这个怎么判断?总不能挖开心看看,科学不科学吧?”潘仲骖眯着眼笑问道。
    “好办。你们在招生简章上注明,除了入学考试要考几何之外呢,入学后要先学三年科学,打好科学基础才能修习举业。”赵昊挥下手道:“这样不管他入学时喜不喜欢,能坚持三年学下来的,一定是喜欢科学的。”
    “妙哉。”潘仲骖拊掌笑道:“若是满心只想着举业的人,这三年会让他们痛不欲生的,肯定坚持不下来。”
    “要是不喜欢科学,还能坚持三年,那绝对是大才,本公子也认了。”赵昊笑道。
    “这下便宜了那帮小子了。”潘仲骖指了指味极鲜道。
    “那没办法,都是命啊。”赵昊笑道:“之前书院没有知名度,要是设这么高的门槛还怎么招生?现在有这个条件了,还不加限制的话,会让人说我们弘扬科学是假,培植势力是真。”
    潘仲骖闻言忽然了悟,他是当过朝廷高官的,政治觉悟比李贽强了不是一星半点。马上明白赵昊是担心玉峰书院风头太盛,引来当权者的扼杀。这三年不习举业的门槛,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赵公子此举除了选拔真正的科学家之外,确有不想跟高拱发生冲突的用意。
    一是这老货能力强,猛,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儿。二是满打满算,他还有一年九个月的蹦跶头,还折腾个啥劲儿?
    当然最关键的是,连大学士们都纷纷缴枪投降了,赵公子何德何能,敢挑战开了无双的高胡子?
    两眼一闭,两腿一张,捱一捱就过去了……
    但潘季驯只猜到了第二层,没猜到第三层。那就是赵昊对高拱只抱着敷衍权宜的态度,他真正是做给张偶像看的。
    在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于万历七年正式下令禁止讲学,毁天下书院。由此可以推断出,他对这种拉帮结派、妄议朝政的行为深恶痛绝。赵公子如今已经基本不能反张了……当然要提前擦好屁股,以免未来老丈人的板子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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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明年招生的事情,赵昊让马秘书拿出两个信封,递给二人。
    潘仲骖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答应给卓吾先生的奖金。”赵昊笑道:“虽然没跟您老说过,但同工同酬才是正道理。”
    “嘿嘿,没想到还有钱拿。”潘仲骖不禁笑了,他那班子侄今年两个参加浙江乡试,一个应顺天乡试,全都中举。老先生顿觉博采众家之长,可比他一个人教强多了,心情自然灿烂无比。
    说着他信手打开信封,抽出里头红色的缎面折子,是江南银行的存单,哦对,叫‘存折’。
    潘仲骖打开存折一看,我滴个乖乖,差点把下巴惊到地上。
    “这,这,这么多钱?你疯了?”潘家是湖州首富,潘仲骖自然吃过见过,却还被上头的数字惊到了。
    李贽却毫不吃惊,他跟赵昊早就有言在先,教出一个举人,奖励五百两。
    这届一共出了八十六个举人,所以奖金为四万三千两,一文不少。
    等中了进士,还有五百两呢……
    他开心的亲了亲手里的存折,笑道:“谢老板赏,正等米下锅呢。”
    赵昊不禁感到奇怪。“一年一千两的工资,还不够你花的?这是养了几房小老婆啊?”
    “别瞎说!”李贽白他一眼道:“吾跟老妻发过誓,这辈子不会纳妾的。等我那本家神医帮我生了儿子,我就自宫彻底图个六根清净。”
    “噗……”赵昊和潘仲骖同时喷射出来,把李贽喷得满脸都是酒水。
    “干嘛大惊小怪的。”李贽拿起棉巾擦擦脸。
    “要强,太要强了!”赵公子竖起大拇指,赞道:“没想到这种事你都要跟青藤先生比一比。”
    徐渭不过是割了自己一个蛋,李贽却要割两个,稳压他一头。
    “老弟,你这是爱你老婆呢,还是恨她呢?”潘仲骖咳嗽着苦笑道:“听哥哥一句劝,想逃避公差有很多办法,比如说让医院给你开个不举的证明,没必要走极端的。”
    “别瞎说,这跟拙荆无关,再说我们都四五十的人了,那玩意儿有没有区别不大。”李贽搁下帕子呷一口酒,淡然道:“没了烦恼根后,可以让我以更平和的心态去思考问题,不受男性本能支配的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你就更用不着钱了。”潘仲骖愈发不解道。
    “我要开办一家女子学校,只招女生。”李贽这才石破天惊道:“但世人难免闲言碎语,为了保护女学生们的清名,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入学,只好牺牲我一个了。”
    “什么?你疯了吗?”潘仲骖又一次震惊道:“你开女子学校做什么?教她们女德吗?”
    “什么狗屁女德,都是奴役女子的枷锁罢了。”李贽淡淡道:“女子为国民之母,欲陶冶健全国民,根本须提倡女子教育——我要让她们与男子享受同等的教育,不,是真正为人的教育,而不是教人奴役人的教育!”
    这振聋发聩的声音,让赵昊都愣在那里了。他身后的马秘书却激动的眼圈都红了,简直要崇拜死卓吾先生了。
    ps.周一家母手术,请假一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 徐阶跌倒,李贽赚到

    饶是大明开国二百年,程朱理学笼罩下的刻板画风早已跑偏。尤其是五十年前出了王圣人,自此心学大盛,人们开始肆无忌惮的追求自我,国家早已礼崩乐坏……
    但李卓吾的主张还是过于耸人听闻了。
    “老弟,不是老哥哥我说你,”潘仲骖忍不住劝道:“你这是惹火烧身啊,就是把自己阉了,也免不了被口水淹没。”
    “他们爱骂骂去吧,不遭人妒是庸才。”李贽夹一筷子煮干丝,细细咀嚼起来道:“干我们讲学这行的,就是越红越骂,越骂越红。月月骂,月月红。”
    “好好,不管别人怎么说,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潘仲骖依然不看好道:“女孩子嘛,认认字,学学诗词也就够了,学男人学的东西能成吗?有道是‘妇人见短,不能学道’,只怕你标新立异、一番苦心,最后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妇人见短,不堪学道?诚然哉?”李贽瞬间进入辩手模式,一捋颌下短须,双目神光湛然,冷笑连连道:
    “诚然哉!妇人就是见识短!可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妇人足不出户,外界大事小情,皆不与闻。男子用此论来束缚女子,实乃以果为因的混账道理!”
    说着他双眉一挑道:“其实男子中,多得是浑浑噩噩,女人都不如的蠢猪。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识长远者万不足一。说男子见识长远,不过是以一代万,以偏概全罢了。”
    “若可以一代万,那邑姜以妇人之流,辅佐武王克商,与周公、召公、太公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正二《南》之《风》,和散宜生、太颠等辈并称‘四友’。我当也以此而论,女子见识深长,远胜凡夫俗子!”
    “你,你这是……”潘仲骖本想说‘你这是狡辩’,但李贽的逻辑十分严谨,让他一阵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人有男有女是可以的,说见识有男女之别,怎么可以呢?说见识有深浅是可以的,说男子的见识都深刻,女人的见识都短浅,又怎么可以呢?”
    李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盖棺定论道:
    “因此吾要说,见识不分男女,只有偏见才分。不给女子开阔眼界的机会,却一味嘲笑她们头发长,见识短,是**裸的强盗逻辑,是别有用心的偏见!”
    忽然舱内‘啪……’地一声,三人循声望去,却是马秘书情不自禁,鼓了下掌。
    她赶紧羞愧的告罪。身为秘书娘,在这种场合应该让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才对,实在太不职业了。
    “马秘书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李贽笑着用筷子一指马湘兰道:“小赵将她倚为心腹,带她东奔西走,与闻机密,如今整个大明朝能在见识上胜过她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潘仲骖虽然觉得这评价也太高了,但道理他是明白的。再说老板的秘书得罪不得,何况还是女秘书。便放弃了争论道:“瞧你,老夫不过说了句俗话,却吃了你这顿排揎。”
    “我只是担心你好心办坏事啊。”说着他叹口气道:“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偏颇却也自有道理。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大多仍是有才而炫,诸如卓文君、鱼玄机者……所伤妇德实多也。若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哈哈哈!”李贽闻言放声大笑道:“可悲可笑,我只是割去可有可无的部件,你们的思想却早被程朱阉割了不知多少遍,更不健全的其实是你们!”
    “好了好了。”见李贽又要开喷,潘仲骖赶紧举手投降道:“我说不过你,也没恶意。”
    说着他祸水东引道:“你让赵公子来评评理,他要是觉得你占理,我这存折里的钱,也是你的了。”
    “正要问问小赵,你怎么看?”李贽也紧盯上赵昊,他虽然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却很在意赵昊怎么看。
    只要能得到这小子的认可,自己这事儿就一定能成……
    “我么……”赵公子无奈抬起头,这一这他竟羡慕起方文的技能了。
    他既然说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自然是包括所有女性的。他既然打定主意给所有可能性以成长的空间,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打压李贽的妇女解放。
    但江南集团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明立场,更不能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不然这又是言官们眼中的一条罪状,会有无数的脏水泼过来。
    赵公子深知人的劣根性,哪怕叛国罪也不如男女之事上的杀伤力大。就好比人们不会关注,嫪毐其实是窃秦王玺想要造反才被诛杀,只津津乐道他器大活好、可当车轴,赵姬日以继夜、爱不释手。
    也不会关注张居正的悲剧,实因使相权凌驾于君权之上,只会传唱什么‘黑心宰相坐龙床’……
    好在如今赵公子身经百战,是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的。他狡猾一笑道:“你们懂的,我们科学讲的是认识来源于实践,而不是主观臆断。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所以不能乱下结论的。”
    这样不伤潘仲骖的颜面,却也让李贽感到满意。
    “哦对,你们科学重实证。”李贽马上领悟道:“那就是支持我开个女校做实验了?”
    “我说不支持有用吗?”赵公子眯眼一笑。
    “没用。”李贽实诚答道。
    “那就是了。”赵昊笑道:“反正钱是你的了,想怎么花是你自己的事。”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贽一拍桌子道:“地方我都找好了,就在拙政园!要么不办,要办在最好的地方,办最好的学校。不然谁放心把闺女送进来啊?”
    “那是徐家的园子吧?”赵昊不解问道:“能给你办学?”
    “你不知道?徐阁老正在出售房产。”李贽笑道:“拙政园那么大那么好的地方,居然只卖八万两。”
    “这么便宜?”赵昊不禁吃了一惊。他买吴园好像花了十万还是二十万两的样子。拙政园居然只卖八万两?
    当初到底谁去和吴家谈的?是不是吃回扣了……
    “主要是没人敢买。”潘仲骖从旁解释道:“徐阁老家吃了上千个官司,不得不变卖家产赔钱,但没人敢捡这个便宜啊。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继续追究他家?万一一道旨意下来要抄家,按照国朝律例,官司开始后变卖的家产一律充公,买主就哭死了。”
    顿一顿,他冷笑道:“当然,这也不排除徐阁老在故意卖惨……”
    “这样啊。”赵昊摸了摸鼻子。他听说徐阶在松江彻底待不下去,已经搬到浙江隐居起来了。
    他的三个儿子,老二成了劳改犯,如今认真改造,洗心革面,当上西山岛人屎部部长。
    老大老三成了通缉犯,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逃去云南当寓公,有人说他们出海投了倭寇,要杀回来找海瑞报仇,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徐阁老晚景凄凉,只能说……活该了。
    定定神,赵昊问李贽道:“那你就敢买?”
    “我怕什么?”李贽笑道:“就算被查封了,你也能帮我要回来,对吧?”
    “原来打得这主意……”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买吧,不会被查封的。”
    江南那帮狗大户,还不知道吕光已经帮徐阶过了朝廷这一关,不然肯定会抢破头的。
    当然,主要是徐阶也不知道,吕光已经帮自己过了这一关,不然也不会跳楼价甩卖。那可是拙政园啊……要不是有妨主的传说,赵公子都想入手。
    科学不否定任何不能证伪的东西,所以赵公子对都市传说也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
    “八万两也不是个小数。”潘仲骖问李贽道:“你另一半有了?”
    “吾有好些赞助人的。”李贽得意道:“光江总裁就赞助了我一万两呢。”
    “哦?”赵昊不禁咋舌,这李贽能量挺大啊,竟然能让江雪迎慷慨解囊。
    “应该是米粒姐牵的线。”马秘书忙在他耳旁小声道:“她是卓吾先生的……铁杆支持者,早就说要把攒的嫁妆都捐给他了。”
    “这样啊。”赵昊笑道:“既然雪迎捐了,那咱们也不能太吝啬,以你和巧巧名义捐两万两吧。”
    “是。”马秘书登时开心的答应了。
    潘仲骖却把手中的存折拍在李贽面前道:“你个大男人要女人的钱,多难看?这个全给你了!”
    “那就多谢了啊。”李贽笑纳道:“到时候我把拙政园改名潘家园,再给你修个全身雕像。”
    “免了,可别说是我捐的,老夫可不想挨骂。”潘仲骖摆摆手。
    其实这笔奖金,他是一定不会要的。潘仲骖是传统的士大夫,教书育人那是无上光荣的事情,怎么能沾染铜臭气呢?与其伤神想法子退回去,还不如直接送个人情呢。
    毕竟也是办教育嘛……
    ps.回来了,谢谢大家的祝福,家母手术很成功,当然术后这几天肯定很遭罪。今天先一更哈,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下来呀

    黄昏时分,画舫靠岸,李贽和潘仲骖带着几分醉意上车离去。
    赵公子目送他们离开后,刚要和马秘书回半山别墅休息,却听到一阵优美的箫声。
    他循声望去,便见潇湘楼上,齐景云穿一件青缎交领背心白底绣花腰封,系着天蓝腰带,内里月白圆领长袍,干练利落不失女子柔美,正独坐阳台吹箫,向赵昊送来盈盈秋波。
    芙蓉池中,湖畔花径,好些个文人骚客、浮华浪子,看向赵昊的目光便很是不善了。
    赵公子不会品箫,难解其中之意,只好求助的看向精于此道的马秘书。
    “齐大家吹的是《遁世操》第二段‘樵人指路’”马湘兰只好幽幽道。
    见赵昊依然一脸茫然,马秘书无奈轻启朱唇,在他耳边低声吟唱。
    “路绕羊肠,衬步云舒卷。听樵夫歌声婉转,斤斧轻轩冕。冒岭穿林,追踪优游遍。有意结茅为伴闲消遣。愿言机便,坎止心相便。嗟留恋,猿惊鹤怨。情缱绻,禹穴云门,箕山不远……”
    “这样啊。”赵昊很想打赏个火箭,却又担心被连理公司秋后算账,便装糊涂道:“不错不错,齐总监为提高小仓山的文化品位,真是尽心竭力啊。”
    “公子,人家在邀请你呢,不去坐坐不解风情吧。”马秘书似笑非笑道。
    “是吗?”赵昊不禁意动,他还没去过这种地方呢。但一道无形的铁幕亘在面前,让他不敢迈腿。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什么时候都要计算成本收益比的。连理公司成立后,沾花惹草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他只好站在潇湘楼下,双手拢在嘴边,对齐景云喊道:“你下来呀!”
    箫声登时就乱了调子。
    “噫!”起哄声登时响成一片,公子文人们大为不忿,齐大家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此等焚琴煮鹤的鲁莽人。
    马秘书似乎尴尬的捂住脸,嘴角却微微上翘,公子还真是严守红线不越雷池半步呢。
    “你别痴心妄想了,齐大家是什么身份?别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折辱于她!”一个瘦高的锦衣公子忍不住用折扇指着他道:“她要是肯降阶相迎,我顾叔时就从这里跳下去……”
    话音未落,就见潇湘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齐景云粉面微红,轻轻喘息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似乎还是小跑下来的。
    “她是来骂你的……”小顾公子嘴角抽动一下。
    却见齐景云朝赵昊敛衽一福,低眉顺目道:“公子,奴家下来了。”
    ‘噗通……’那位小顾公子倒是痛快人,不待赵昊阻拦就跳到了芙蓉池中。
    “快救人。”赵公子无奈的吩咐一声,淹死一个吃闲饭的不要紧,关键是会影响小仓山的生意的。
    “不要紧,我水性好。”谁知那小顾公子却从水里冒出头来,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游到了就近的一艘花船上,对那船上的妓家笑道:“女菩萨慈悲为怀,可否收留落水之人?”
    “你可知,沙门不度无缘人?”那妓家在小鬟搀扶下笑道。
    “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大大有缘哩。”小顾公子踩着水,虽然成了落汤鸡,依然要保持仪态优雅。
    “那就上来吧。”妓家便让船夫伸下竹篙,将他拉上船去,到舱内宽衣解带开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只是衣服湿透了,得赶紧脱下来,不然要感冒的。
    赵公子在岸上看了,不禁大感艳羡,大明真好,金陵真好,年轻真好,单身真好……
    唉,可惜自己已经成了某家公司的监管对象。
    “这个顾宪成,总是这么爱出风头,落了榜还不消停。”正感慨间,他忽听有书生议论道。
    赵公子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竟然遇到未来东林书院创始人;许多后人口中,灭亡大明的罪魁祸首了。
    怪不得刚才听那人自称‘顾叔时’就觉得有些耳熟,顾宪成可不就自叔时嘛。
    再一想也不奇怪,顾宪成是无锡人氏,嘉靖二十九年生人,今年二十一岁,可不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嘛。
    有一瞬间,赵昊都忍不住想让那个谁,悄没声把这小子弄到西山挖煤去,让他永远消失在大明的历史上。
    但他很快抑制住了冲动,东林党形成自有其历史原因,没了顾宪成,还有**星,高攀龙……还有东林点将录上的一百单八将,自己总不能都送去挖煤吧?
    再说,就算没了东林,还有复社、几社……只要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就一定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何况东林真的那么不堪?却也未尽然吧。赵公子既然要给所有人一个机会,当然也包括他们了……
    脑海中电光火石权衡一瞬,他低声吩咐马秘书几句。
    马湘兰微微颔首,向一旁的齐景云道声罪,便告退去照办了。
    “没……”赵昊刚想说,没必要这么急,才意识到这是马姐姐不当电灯泡的意思。
    他便领情了,转向安静立在一旁的齐景云,笑道:“我刚吃过饭,怕积了食,咱们沿着湖边走走吧。”
    “都依公子的。”齐景云乖巧的点点头,便跟着赵昊走在芙蓉池畔蜿蜒的石径上,还很守规矩的落后他半个身位。
    赵昊环视着四周,赞道:“大,真大,小仓山的变化真大,你这位艺术总监真有一手啊。”
    齐景云如今已经是小仓山管理公司的艺术总监,全权负责小仓山商业区的景观布置、活动举办和准入审查,为商业区的整体设计、格调、风格掌舵。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极高的艺术品味又深谙市场需求,并在金陵城相关行业有深厚的人脉关系;还得富有创造性,具有团队组织协调能力……别说在当今,就是四百年后,这样的人选都不好找。
    但你说巧不巧,这些素质齐景云都具备,就像是为她专设的一样。
    所谓红颜易老,秦淮河畔的竞争更加残酷,齐景云其实也不过刚过双十年华,正在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已经是前前前前前花魁了。
    虽然还是正当红的几位之一,却已经不好意思再打花魁的招牌了。她为什么从秦淮河搬到小仓山,不就是为了日后早作打算吗?
    她们这个行当,要么‘老大嫁作商人妇’,要么嫁给官宦人家做妾,就是很好的归宿了。可商人俗不可耐,小妾有什么地位可言?所以好多人宁肯孤独终老。比如齐景云。
    她积蓄颇丰,日后生活优越不成问题,可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热闹人生,谁能受得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孤独?
    齐景云本想把红楼诗社发扬光大,来延续自己的江湖地位,没想到赵公子一个奥佛,就把她的人生难题给解决了。
    因此齐景云欣然接受了要约,上任将近一年,她无比享受自己的新工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并实现了真正的阶层跃迁……
    所以素来高傲的齐大家,才会赵公子才会如此乖巧。她实在没法不心怀感激啊!
    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传闻,说她是某位不可言说的公子的禁脔之类……
    不过谁在乎呢。至少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省得那些馋她身子的狗皮膏药往上贴了。
    ~~
    “公子不怪奴家乱来就好。”听了赵昊的夸赞,齐景云声音中透着雀跃道。
    “怎么会是乱来呢?我看很有章法啊,”赵昊欣赏的望着眼前的景象,原先大红大绿的俗艳之感,水草丰盛的山野之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山林雅致、水木明瑟、楼台掩映、近乎园林,极其符合文人审美格调的画卷了。
    “其实奴家也没什么章程,只是把这山水想成一幅画卷,按照画山水画‘丈山尺树、斗马寸人’之类的法诀,因地制宜、删繁就简,因其高而愈高之,竖阁磊峰于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凿井于下湿之区,使亭台楼阁和谐入画而已。”
    “这还叫没章程……”赵昊嘴角抽动一下,心说齐总监也是老凡尔赛了。
    “走快点儿,本公子又不能吃了你。”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齐景云,不禁暗赞一声,真他娘的祸国殃民啊。
    虽然光靠美貌在秦淮河畔是闯不出名堂来的。但能当上花魁的,无一不是艳压群芳的人间绝色。
    齐景云这才跟上前来,暗道,是怕我吃了你才对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叹一声,察言观色可是她老本行的看家本领,自然能看出赵公子有贼心没贼胆,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
    要是她不知道江总裁和小县主,还有张大学士的千金的存在,齐景云是很乐于跟这位大明最招人的公子,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感情游戏的。齐景云有十成十的信心,能三招之内把他拿下。
    可自从马湘兰借着工作之便,点醒她一次后,齐景云就彻底摆正了位置,不敢勾引老板了。
    不然,马姐姐也不敢让两人单独相处啊……
    一道看不见、摸得着的铁幕,已经永远的降临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陵十二钗

    两人在夕阳下并肩而行了一段,赵公子才收起心中淡淡的遗憾,问道:“你吹箫叫我上楼,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本不想说了,以免扰了公子的雅兴。”齐景云微微颔首道:“既然公子问起,那景云就斗胆启齿了。”
    说着她指了指眼前的山水画卷道:“公子不觉得,这里还差点什么吗?”
    “什么?”赵昊反问道。
    “名气。”齐景云也不买关子了,老老实实道:“秦淮河夫子庙,曲中旧院长坂桥,为什么能胜于江南、甲于海内,吸引无数公子王孙趋之若鹜,挥金如土?无它,名气太大尔。”
    “如今我们小仓山的环境,其实远胜逼仄的曲中旧院了,但名气实在太小,也就金陵人自己知道。”说着她指了指眼前道:“这让他们游玩的首选之地,还是秦淮河。尤其是最顶级豪客,宁肯在味极鲜吃完饭,再坐船返回坂桥,这对我们名声的打击是致命的。”
    “嗯,在理。竞争不过秦淮河,我们就永远是二流。”赵昊不由赞许的点点头,他对齐景云愈发刮目相看。不是欣赏美色,而是欣赏她对商业地产的天分,竟然能无师自通顶级商圈通吃的道理……你信吗?
    看来能成为花魁的,还真都得内有锦绣呢。要不都挖过来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提振名气呢?”赵公子色眯眯……哦不,笑眯眯问道。
    “奴家苦思良久,秦淮河虽然有无数好处,但最吸引人的还是女史们,而其代表人物,便是花魁。”齐景云轻轻一撩鬓发,双目放光的娓娓道来。“如果我们也能选出花魁的话,对名气的提升肯定很大。”
    人果然都是有路径依赖的,就像赵公子总是想开车……划掉,改成开公司,齐景云也总想复制自己的成功之路。
    “嗯,大,很大。”赵昊有些失神的点点头。其实他不是色胚,而且可以说是很克制的那种,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是社会学范畴的处男。但在人间花魁面前,还能保持清心寡欲的话,那除非跟李贽学,跟徐渭学都不够。
    何况齐景云今天这身打扮,就是冲着他来的。
    腰封又称腰夹、胸衣,有外穿和内穿两种,齐景云这种外穿的腰封格外修身,将她的纤细柳腰和惊人曲线烘托的让人拔不下眼……可算是明朝的职业裙了。
    “不知公子有何看法?”齐景云嘴角微微上翘,故作羞涩的别过头去。
    “美,真美……”赵昊感觉这样太丢人了,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赶紧咬下舌尖,回过神来。“我是说想法真美,但要实现的话问题不少啊。首先人家珠玉在前,如何避免被视为东施效颦?如果不能避免,我看会弄巧成拙的。”
    他已经是个地道的大明人了,自然知道这年代读书人的话语权,比四百年后强之百倍。所以社会的审美和风气全在读书人的频道上。
    大明读书人贵新奇大雅,贱华丽庸俗,社会也就以新奇大雅为上。因此芙蓉池选花魁,既要标新立异,与秦淮河有明显区别;又要格调高雅,让读书人赞叹。
    所以赵公子最擅长的泳装选美,没法推荐给齐总监了。
    可其实是没差的,无非就是杭康人更直接,明朝人喜欢含蓄一点,都他娘的一样好色。
    因此不能吸引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女史来参加,就像进入新世纪的港姐选美,一样会失败。
    “既要美,又要雅,还得新鲜,这样才能一炮而红。”赵公子最后总结道:“能做到吗?能做到我就支持你办。”
    “公子真是一针见血啊。”齐景云适时献上发自内心、热热乎乎的崇拜道:“奴家想了好几个月才想通的事情,没想到公子一下便想透了。”
    “我也没那么快的,也是很长时间才想出来的。”赵昊谦虚道,心说本公子可是看着蔡少芬、李嘉欣、陈法蓉、袁咏仪、蔡少芬、郭可盈选美长大的,早就想透不知多少遍了。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岂不说明自己小小年纪不学好?便咳嗽一声,赶紧拔高道:
    “把小仓山经营好,意义十分重大,不然我也不会冒昧请你来当这个总监。”
    说着他站住脚,问道:“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首先,我们要处处体现不同。比如花魁一年一选,我们就三年一科,这样显得比曲中旧院更郑重其事。”齐景云便侃侃而谈道:
    “国家抡才大典也是三年一科,我们同样也是三年一科,自然而然就会被视为女史们的科举。时间么,就定在每年秋闱放榜之后……这时候江南江北的才子俊彦云集金陵,所有人的焦点就是那张桂榜。我们这叫‘看完桂榜看花榜’,可以完美承接过焦点,将大家的热情转移到芙蓉池来。”
    “好一个‘看完桂榜看花榜’,”赵昊怦然心动,竖起大拇指道:“说的我都迫不及待想看一看了!”
    “公子这个地主,当然不能缺席了……”齐景云像吃了蜜一样,从里到外的甜甜笑道:“不然奴家也不依的。”
    “好好,没问题。”赵公子忙不迭点头。心说这种正常的商业活动,连理公司应该没意见吧?“不过为什么不早点儿呢?好多落榜的士子都回家了吧。”
    “公子不用担心。”这方面齐景云可比他懂行多了,抿嘴一笑道:“回家的都是穷秀才,本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其实大部分相公都是有钱人,没钱怎么安心读书啊?他们落榜之后,要借酒浇愁、要寻求慰藉,要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天下还有比金陵更合适的地方吗?”
    “没有了。”
    “所以落榜的相公,也大都会留在金陵,成为欢场中的主力。反倒在放榜前,因为心情紧张,想法太多,放不开手脚。”齐景云敛住笑容,正色道:“而且放在放榜前,难免有故意抢风头之嫌,会被认为不知分寸的。”
    “嗯,你考虑的很周全。”赵公子笑着点点头,没想到她政治敏感性还很高。不过也正常,金陵是南京,最不缺当官的。所谓近墨者黑,接触多了自然懂得就多了。
    “再者女史们肯定也更欢迎三年一届。因为这样更稳定,虽然这行当光景短,但一年就过气也太短了……”齐景云又有感而发道,自然也没人比她更懂女史们的想法了。
    “三年一届肯定比一年一届有吸引力。”赵昊颔首道:“不然世界杯也不会那么值钱。”
    “世界杯?”齐景云好奇问道:“世界范围内选花魁吗?”
    “差不多吧……”赵昊心说,都是看球的嘛。“不过一年一个花魁,尚且僧多粥少了,三年一个不就更难出头了?”
    “公子真是心细,”齐景云先赞美一句再道:“这个问题奴家也想过,多选几个不就得了?秦淮花魁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因为花魁者,花中魁首也,所以只能有一个。”
    “也是,你弄个五魁首搁这儿划拳呢?”赵昊笑着点点头。
    “但我们既然要区别开来,就不能用花魁这名字,当然可以选出不止一个人了。”齐景云笑道:“比如选出个七仙女,哪怕三年一选,名额也比原先多得多。”
    “那还不如叫金陵十二钗呢。”赵公子一挥手道:“比七仙女还多一倍!”
    “金陵十二钗?好名字啊!”齐景云眼前一亮,这下是真心实意的赞道:“奴家费尽心思也想不到,能压过秦淮花魁的名头。公子这‘金陵十二钗’随口一出,秦淮花魁的格局就显得小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看着齐景云小女孩般崇拜自己的样子,赵公子愈发飘飘然了,便索性打开话匣子道:
    “报名的女史要是多,还可以分十二金钗正册,十二金钗副册。再多的话,就再来个又副册。这样实际上就是三十六个名额。”赵昊笑道:“但说起来还是十二金钗,不会显得名衔太滥。”
    “公子真是高明!”齐景云兴奋的使劲点头道:“当场时,大家只关心十二金钗正册。可是日后呢?漫长的三年里,能名在副册,哪怕是又副册中,女史们的日子都会好多很多。”
    “嗯。”赵昊点点头,这道理很简单。场子里生意最好的永远不是头牌,而是比她们低一档,比其他技师高一档的那种……他都是听说的哈。
    而且女史们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人家讲的是灵与肉的交融。凯子们只能不断刷火箭,想要线下约会的主动权却完全在对方,几个月摸不到她们手的也有的是。
    也不光是女史们专门吊凯子,因为男人就是贱,她们一下海那就彻底不值钱了。谁在秦淮河畔一掷千金,那是可以到处炫耀的风流韵事;谁在窑子里一掷千金,那就只有被笑话人傻钱多的份儿了……
    所以女史们一天只能见两三个客人,那这种现象就更明显了。在没法明码标价的情况下,有公信力的花榜排名,当然棒极了。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这算不算哄抬那个啥价?不过对小仓山来说,显然越贵越好。
    “说来说去,这第一届什么时候举办?”他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后天。”齐景云向他敛衽一福道:“公子,咱们不见不散。”

第一百六十七章 莲台仙会

    “后天,这么急,安排的过来吗?”赵昊闻言微微吃惊,旋即明白过来,人家早就安排好了,只是不能先斩后奏,才会跟自己报备一声而已。
    “不准备周全怎么敢跟公子禀报?”齐景云多会说话啊。
    “哦,那有多少女史愿意来呢?”赵昊饶有兴趣问道。
    “报名的有近千人哩。”齐景云略有些得意道。
    “哇,这么多人?”赵昊张大嘴巴。
    “教坊司历两百年,乐户早已过万。”齐景云解释道:“何况金陵女史苦曲中旧院久矣,总是只捧当红的那几位,其余人任你如何出色,不成花魁,都没机会出头。这次我们能另立新局,她们自然求之不得,应者云集了。”
    “那你出力也不少啊。”赵昊不禁赞叹道:“上千女史,啧啧,这阵仗可够大的。”
    “主要还是红楼诗社的同好们一起出力。这次莲台仙会是由我们和红楼诗社联合主办的,尤其雪浪社长是出了大力的,半数以上的女史都是他找来的。”
    “莲台仙会?雪浪?”赵昊不由一呆,上个月那骚和尚就辞去了华藏寺的主持之位,说回南京一趟处理些重要事务就去耽罗岛。
    没想到这浪和尚所谓的‘要事’,就是这个?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他可是秦淮女史之友啊……
    “是啊,这是雪浪法师起的名字。金陵号称仙都,届时我们在芙蓉池中扎一水台,于台上品评女史,可不就就是莲台仙会吗?”齐景云笑道:“雪浪法师还会亲自担任莲台仙会的主持呢,并邀请了江南名士、陪都仕宦、还有新科的举子共九十九位花榜考官。万事开头难,要是没有法师出力,仅凭奴家可办不起此等盛事。”
    赵公子摸了摸鼻子,和尚主持妓女选美大赛,读书人争相做评判,这大明果然吃枣药丸啊。
    而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要跟这和尚搭上关系的,准没好事。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能打退堂鼓,便岔开话题问道:“一千参赛佳丽,后天能品评过来吗?”
    “肯定是不行的。不得已,明日要先由花榜考官们进行初选,只有通过初选的九九八十一位女史,方能出现在后日的莲台仙会上。”齐景云向他介绍规则道:
    “后日莲台仙会上,就不只是花榜考官们说了算了。但凡与会者,都可以购买金花献给自己支持的女史,以得花多寡来评定座次,童叟无欺。”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果然他喵的果然同一个中国,同一个德性。到哪里都免不了要刷火箭……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套规则还算基本合理。先由专家评审团,从一千名报名佳丽中,海选出八十一名色艺上佳者,保证了选美的基本质量;进入终选阶段,再引入大众评审,增加了排名的公信力,主办方还能大赚一笔,完美。
    ~~
    夜半三更,花船停靠玉林河畔。
    顾宪成才两脚发软的从那妓家处脱身,书童忙上前扶住他。
    他弟弟顾允成都快等疯了,从旁埋怨道:“哥,怎么这么久?”
    “没办法,谁让干的时间太长呢……我说的是衣服。”顾宪成拍了拍十七岁的弟弟的肩膀,回味无穷道:“要不是挂着你,我能明早再下船。”
    “你就吹吧,我看那船晃了没几下就不动弹了。”顾允成却不给他面子道:“他们都说你就是咱们家乡最有名的船——无锡快!”
    “别瞎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我那是节约出时间来好用功的。”顾宪成瞪他一眼,扶着书童的肩膀往客栈走。
    “对了,说起用功来了。”顾允成从怀里掏出个函件,递给顾宪成道:“今天那位叫齐大家下楼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公子。他还让人送了份帖子,邀请我们明年去玉峰书院读书呢。”
    如今玉峰书院绝对是江南第一书院了,能接到赵公子亲自送来的邀请函,顾允成激动的夜不能寐,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在这儿等他哥哥完事儿。
    “哦,还有这好事儿?”顾宪成不由大喜过望,他虽自幼被称为神童,可南直隶读书人太多太猛太卷了,这次落榜害得他信心全无。玉峰书院的大名现今如雷贯耳,他也想去深造一番,再战科场。
    可来年报名的人肯定超多,自己不一定能挤进去。正愁着没法儿呢,没想到机缘就来了。
    他赶紧接过函件,就着书童手里的灯笼展开一看,果然是一份入学邀请函,上头赫然写着自己和弟弟的大名。
    “没想到那竟是大名鼎鼎的赵公子,怪不得齐大家会下楼相迎。”顾宪成不禁感慨一声,便自夸道:“更没想到,为兄居然也名气不小了,连赵公子都知道,还知道我有你这么个弟弟……”
    落第的苦恼顿时一扫而光,他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要是他知道,赵公子只是想就近观察一下,他兄弟俩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如果无可救药,就会送他们去西山挖煤,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欢呼雀跃……
    ~~
    翌日小仓山下果然热闹非凡。赵公子站在留云山居的玻璃阳台中,一边看着芙蓉池畔佳丽云集、莺莺燕燕的场面,一边问怀中的巧巧道:
    “你们那个连理公司,有什么红线没有?”
    “不知道。”可怜的巧巧被他摩挲的意乱情迷,说话都不成句了。“知道,也不能说……”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赵公子专拣软柿子捏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恐行差踏错,招来横祸呢……”
    “只要你不在外头……拈花惹草……连理公司就跟不存在一样呢。”巧巧面色嫣红,轻咬朱唇道。
    “那倘若我要是犯规了,会有什么惩罚呢?”赵公子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
    “不会,我们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呦……呀……”巧巧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最多只会一起难过,一起伤心而已……”说着她面色潮红的按住他的手,瘫在他怀里站立不稳。
    ‘这还而已……’赵公子暗暗郁闷,最怕这种无形的铁幕,让人有力使不出,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他便道:“我明天去参加莲台仙会,应该不打紧吧。”
    “你做什么……谁还敢管不成?”巧巧终于还是心软了,透露给赵昊一点信息道:“我们……论心不论迹的……”
    “哦,这样啊。”赵公子松了口气,看来可以放心的参加了。
    便不再说话,和巧巧专心享受这难得秋日私情。
    眼见要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了,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巧巧刹那间神魂归位,才想起现在还是大白天呢,忙嘤咛一声,挣脱赵昊的怀抱,倏地躲进内间去了。
    “什么事?”赵公子不爽的问道。
    “公子,常科长有要事求见。”马湘兰的声音响起。
    “进来。”赵昊没好气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马湘兰便领着保卫处总务科长常凯澈走了进来。看到赵昊那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马湘兰不由恍然,没想到巧巧这么个老实人,也敢白日里偷吃。
    马秘书便给赵公子倒了碗败火的菊花茶,在他耳边轻声解释说,按照纪律条例,负责情报传递的总务科长求见公子时,哪怕她也是不能阻拦的。
    言外之意,奴家不是故意破坏你的好事的。要是还生气,大不了赔你一晚就是……
    赵昊这才神色稍霁,看一眼那常凯澈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心急火燎的?”
    常凯澈身材胖大,相貌普通,但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十分有神。他是老爷子培养起来的休宁本乡人,政治可靠,能力过人,而且血脂过高……是赵公子喜欢的男款。
    他忙从腋下文件夹里,取出一份密信,双手呈给马秘书道:
    “接到京城飞鸽传书,张相公请公子务必半月之内进京。”
    南北二京相隔两千里呢,就是坐船半个月也很紧的,所以他得第一时间通知赵昊,以免因为自己的原因耽搁。
    当然,也有趁机在公子面前露露脸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却坏了公子的兴致……
    赵昊闻报吓了一跳,心说亲亲抱抱不会怀孕吧?他赶紧回溯了一下和小竹子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确定没有出人命的可能,这才松口气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常凯澈忙将另一份密报奉上道:“京城大乱了。”
    赵昊接过来一看,原来历史的车轮已经转动到俺答封贡了。
    高拱这次是石头扔进茅坑里,激起民愤了。消停经年的汪汪队再次对他狂吠起来,甚至就连他的学生,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监察御史叶梦熊都以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数为由,上疏反对受降封贡。
    在大明官场上,门生公然反对座主,是十分罕见的事情。固然门生要被唾弃,座主却也同样不好过。
    因为这意味着连你的门生都反对你,可见你错的有多离谱了?还有什么人会支持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金陵盛会

    在原本的历史上,俺答封贡的廷议一共举行了两次。第一次的结果是反对议和,隆庆皇帝或者说高拱不满意,又下旨重议。
    第二次高拱做足了工作,才终于勉强和反对派打平。按规矩,这种情况要恭请圣裁,皇帝就把决定权交给了内阁,这才通过了封贡互市。
    赵昊寻思着,估计高拱已经提前算过票了,约摸出廷议时胜算不大了,才会让偶像召唤自己入京的吧。
    不然这二位,估计都不怎么想见到他吧。其实赵公子也一样……
    但封贡之事,他是不会作梗的。不管之前是个什么情况,俺答封贡之后,持续二百年的明蒙战争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此后近百年,双方再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不管方法如何,和平终究还是实现了。
    当然,蒙古老哥不再那么暴躁了,也不只是因为能通过贸易,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了。还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极大的安宁……
    万历六年,俺答汗与三娘子共赴青海察布齐雅勒庙,会见西藏喇嘛索南嘉措,皈依了藏传佛教,并先后在归化城等地建立寺庙。
    在其扶持下,喇嘛教开始在蒙古广泛传播,继成功驯化了野蛮成性的藏人后,又把蒙古人变成了念佛虔诚,爱好和平的乖宝宝了。为中国的边疆安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虽然觉得这样太便宜俺答了,但赵公子要面对的敌人太多太多,能少一个大敌总是好的。等将来西山岛兵工厂造出马克沁来,大家就彻底是一家人了。
    所以这一把,他会支持高胡子的。再说如果走向另一条路,赵公子会丧失对历史进程的把握的。失去大预言术的赵公子,恐怕会变成折翼的天使,会栽得很惨的,而且是脸朝下那种……
    不过封贡事件的后遗症也十分严重,因为它几乎是在高拱一意孤行的推动下实现的,严重破坏了大明朝堂少数服从多数的集体决策传统。高拱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和朝臣尤其是言官们尖锐对立。
    在众人的攻击下,高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报复,整个人也变得越发膨胀乖张,难以相处。朝堂不太平,官员走马灯似的下台,就连内阁都被他清空了,仅剩一个噤若寒蝉的张偶像……
    所以赵公子是不愿意去趟这浑水的,他宁肯当缩头乌龟,也要躲得远远的,捱过这二年再说。
    可偶像岳父相招,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啊……
    赵公子只能勉为其难的叹口气,问道:“崇明岛下一班船队什么时候出发?”
    马秘书赶紧翻看一下记事本,禀报道:“九月廿五日中午。”
    知道公子记性差,她又提醒道:“今天是九月廿一。”
    “那后天一早出发来的吗?”赵昊问道。
    “可以顺长江而下,直抵崇明岛,应该赶得及。”马秘书闻弦歌而知雅意道。
    公子是要参加了莲台仙会才肯出发……
    ~~
    第二天,就是莲台仙会的日子了。
    一大早,通往小仓山的各条街道,便已被前来凑热闹马车花轿,塞了个水泄不通。小仓山管理公司和上元县的官差,不得不拦住所有车轿,管你什么身份,身家如何,都得步行入内。
    唯有入围今日仙会的八十一位女史,可乘坐专门的花轿由状元街直入芙蓉池畔,通过安保严格的木桥,登上鲜花锦簇的湖中水台。
    那水台有两层楼高,顶上是宽敞的舞台,内里设有若干房间,供女史们候场,以及存放营造舞台所用的各式道具。
    为了今日这场盛会,小仓山管理公司是下了血本了。仅仅为了妆点这个水台,就采购了十万支鲜花。菊花、桂花、秋海棠,月季、紫薇、木槿花……上百种锦簇堆艳的鲜花,把个水台妆成了花的海洋,让人们仿佛回到那个叫‘春’的季节。
    仅仅看着这水上花台,就已经让观者终生难忘了!
    芙蓉池中,环列舟舫如堵墙,那是得到请柬的来宾们,在船上一边吃酒,一边观赏水台上女史们的表演。
    池畔一家家酒楼青楼上也都早早满座,客人们命店家卸去包厢的窗扇,从高处观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当然大部分士子百姓,都只能站在湖边,翘首以望了。不过小仓山的商业已经十分发达了,临近芙蓉湖的商业街、美食街上便有琳琅满目的各式干鲜果品、肴馔汤点、肉圆糖饼出售。还出租桌围坐褥、酒壶杯箸给占据山坡抑或池畔好位置的宾客,让他们能得到更好的观赏体验。
    船上、楼上、山上坐着的这三拨有钱人,俗称‘三上有雅’,因为只有他们才有雅兴,购买十两银子一支的金花,一两银子一支的银花,来打赏女史们……船上楼上的金主有钱,打赏金花主要靠他们。山上的宾客也有点小钱,虽送不起太多金花,但胜在人数多,聚沙成塔,一朵朵银花攒起来,同样不能小觑。
    可惜最有钱的那位金主是地主,不好抢了宾客们的风头。是以赵昊只吩咐为每位登台女史送上金花百朵,不偏不倚的保证她们最起码的体面就算了。
    呃,百朵金花是一千两银子,八十一位女史就是白银八万一千两,足够东方不败李卓吾买下拙政园了……
    人们不禁纷纷赞叹,赵公子真是惜香怜玉的佳公子啊。怪不得这些年,秦淮女史们争相想要梳笼了他,都没一个能得逞,也不知最后谁能啖到他的头汤。
    但赵昊其实多虑了。
    能从活地狱般的教坊司中出落起来的女史们,可不是光靠美貌才艺的,她们的心机手段无一不是出类拔萃,除了开车熟练外,还深谙各种套路。没一个是真正的白莲花,剖开了一看都是七窍玲珑心。
    尤其能入围决赛圈的这八十一位女史,大都已经在秦淮河小有名气了,其中又以清倌人居多。想要梳笼她们的恩客多了去了。
    自从决定要参加莲台仙会起,她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请恩客们吃饭软语相求,放下架子撒娇,给大爷唱曲,随老色胚揩油……总之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换他们今天刷火箭……哦不,买很多很多的金花投给自己。
    恩客们被哄得五迷三道,自以为这下可有表现的机会了,无不腰缠万贯而来。轮到自己支持的女史登台表演时,便在雪浪那厮的煽动下,疯狂的购买金花送上台去。
    非但不同女史的支持者们在拼命较劲,同一个女史的不同支持者之间,居然也在较劲。你送五百朵,我就送六百多!你送一千朵!我就送一千零一朵,总之要在自家女史的土豪榜上排第一……也不知当了第一有什么福利?
    但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身的素质不行,光靠托儿刷,是带动不起广大看客慷慨献花的。
    不过不用担心,昨日初选时,九十九位经验丰富的花榜考官,已经细细筛选过一遍了。
    要知道,自两宋起,开花榜品名妓就风行一时。到了国朝,风月行经过百年沉寂后,如今心学大兴,士人得以从理学压抑中挣脱出来,变本加厉的形成了纵欲之风。社会风气日尚奢靡,狎妓宴饮成为风流之举,能与名妓交往更是光彩至极的人生成就。
    虽然起初品藻名妓乃无聊时的游戏,但经过以唐寅、王世贞为首的一代代文人骚客的广泛参与,使之成为了一种风雅时尚,并制定出了整套的评判标准:
    一曰品,诗文典则出众者胜;
    二曰韵,气度丰仪脱俗者胜;
    三曰才,琴曲调度上佳者胜;
    四曰色,样貌颖秀拔群者胜。
    此‘品、韵、才、色’四者缺一不可,这种标准拔选出来的女史,各个秀外慧中,身怀绝技。此时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博君喜爱,那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哪个都不会让看客失望的。
    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看客们彻底头脑发热,恨不得把身上的犊鼻裈都换成金花,投给自己支持的女史。
    待到中午时,决出了能登上金钗册前三十六名。而花台上累计收到的金花、银花,折成银两已经超过两百万两了……
    不过这些钱也不会全到女史手里,因为主办方会跟她们三三分账,三成归女史,三成归小仓山,三成归红楼诗社,还有一成,则归上元县和应天府平分了。
    不然怎么敢折腾这么大?
    “这怎么好意思呢。”坐看十万两银子入账,老县令张东官都快乐颠儿了,对一旁的赵昊眉开眼笑的直搓手道:“要是这莲台仙会一年一开就好了。”
    “哈哈,没区别的,一年一办的气氛可差远了。”另一边的华伯贞笑道。今天他也投出去五万两,不过都送给一位叫蒋玉兰的清倌人了,可谓下了血本。
    唉,这得卖多少袋水泥啊……
    说起来,这条最大、位置也最好的画舫上,居然把赵公子在江南的朋友圈基本凑齐了……除了年纪太大的华太师、王梦祥,在家居丧的徐邦瑞,还有发誓再不为妓女花一分钱的项元汴外,几乎都被邀请来了。
    可见美女的吸引力就是大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法师套路深

    芙蓉池中挤挤攘攘,片板不得移动,午宴便在画舫上用了。
    好在方掌柜早有先见之明,派几个大师傅带着食材跟上船,倒也不用担心会怠慢了赵公子的朋友们。
    刚要开席,雪浪出现在画舫上。
    他一现身,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法师,你脸上又添上新唇印了!”
    雪浪也不答话,只让侍女在赵昊和华伯贞中间添一个圆凳,又对厨娘道:“快,小僧赶时间,下面给我吃。一碗鸡蛋肉丝面,不要打鸡蛋,不要放肉丝,不要加葱花芫荽。”
    “那不就是清水煮挂面吗?”众人捧腹大笑道:“奇怪,你这花和尚不守色戒,却非要茹素。”
    雪浪一脸无辜的睁大眼睛道:“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夜宿张小娥家里来着。”众人笑道:“这阵子你可没少偷香窃玉吧。”
    雪浪便正色道:“小僧只是借宿而已,可不要瞎说,辱了清倌人的清白……出家人坐怀不乱,这是修行的法门,懂吗?”
    “我看是双修吧……”众人都哄笑起来:画舫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真是一群庸俗的凡人啊。”雪浪摇头叹气,转向赵昊道:“这世上只有赵施主能理解小僧。”
    赵昊眼皮跳了跳,干笑一声道:“你这次出了大力,我就不跟着起哄了。”
    “那赵施主要怎样谢小僧呢?”雪浪马上腆着脸凑上来。
    却见赵昊已经把头转向另一边,跟张东官说话道:“老大人明年又要三年任满了,不知有何打算?”
    “还用问吗?当然是三年又三年了。”张东官抿一口小酒,惬意的眯起眼道:“老朽这个上元知县,给个尚书也不换啊。”
    “哦,明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刚要再说话,雪浪便抢着道:
    “对了赵施主,有件要紧的事忘跟你说了……”
    赵昊暗叫倒霉,就知道准没好事儿。
    他无奈转回头,神情不善道:“什么事?”
    “是这样的。”雪浪便清清嗓子道:“之前见女史们对这头一回举办的莲台仙会兴趣缺缺,小僧便斗胆宣布这次上榜者,都可以向赵施主敬酒求诗词一首。这才一下子这么多人报名。好些有名气的女史都纷纷下场,不是为了别的,只为得赵施主赠诗。公子雅量,必不会让女史们失望吧?”
    “你以为我是奶牛吗,挤挤就会有?”赵昊闻言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拢不上。正册副册又副册,一共三十六位女史,这是要把自己一次榨干的节奏吗?
    “这个主意好!”华伯贞那班狐朋狗友却鼓噪起来,纷纷拍案道:“画龙还需点睛,非如此不足以彰显此乃仙都第一等的盛事啊!”
    “若是公子为十二金钗一一赠诗,再由画家为她们画像,悬挂在芙蓉湖畔天香阁中,则此莲台仙会必为花国圣典,无出其右!什么秦淮花魁,全都要退避三舍了!”
    “就是啊,公子你就咬咬牙应下吧!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勾当,千百年后的人们也要仰慕你今日的千古风流啊!”
    “女史们可都未曾梳笼呢……”
    “赵施主,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雪浪也跟着起哄道。
    “我答应什么了我?”赵昊如今感觉,自己走过最长的路,就是雪浪这秃的套路。他这哪是选花魁啊?根本就是诱敌深入、瓮中捉鳖,压榨自己那点可怜的存货。
    “不管怎样,士气可鼓不可泄,赵施主,你可不能毁了自己的莲台仙会啊。”雪浪满脸我为你好道:“赵施主,你就从了小僧吧。”
    眼见骑虎难下,赵昊只好勉为其难道:“最多十二首。”
    “成交!”雪浪一口答应,唯恐他反悔道:“副册又副册就由小僧、屠施主几人代劳,赵施主只消全神构思正册十二首就好。看,还是小僧疼你吧?”
    “谢谢你哈。”赵昊翻翻白眼,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雪浪却欢天喜地道:“这下又可以为赵施主再出一册《金钗集》了,《初见集》之后三年,终于又续上了。”
    说完,他慢条斯理用完了自己的素面,便潇洒告辞而去,回水台向女史们宣布这一大喜讯!
    听到那水台中传来一片女子惊喜的尖叫声,赵公子知道,这下赶鸭子上架也得大干特干了。
    他赶紧搜肠刮肚,默默检索起自己的库存来。唉,老黄老公老纳对不住了,只能照着你们身上薅毛了……
    好在几位毛多。
    ~~
    其实就算没有赵公子许诺的彩头,下午的赛况也会更加激烈。
    三十六位最顶尖的女史,按照上午的排名,依次分为十二组。
    每组三人依次表演才艺,然后由观众投出金花决定名次。第一名便可跻身正册,第二名则名列副册,第三名只能落入又副册了。
    这样既照顾了上一轮名次靠前的女史,让她们分到相对较弱的对手。又给排名靠后的女史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让她们可以绝地反击,不至于让比赛早早失去悬念。
    于是下午的比赛虽然人数少了大半,却依然投出了十五万朵金花,把个张东官差点乐颠儿了。
    在天黑前决出了十二金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人选。
    随着夜幕降临,莲台仙会的**部分也终于来临了。
    悠扬的洞箫声中,水台上升起一面巨大的白色幕布,牢牢吸引种人们的目光。
    人们正议论纷纷,忽然两道雪亮的光柱,投射在幕布上。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那幕布上居然投影出两位女史的巨幅海报……哦不,巨幅工笔画像。
    “是王玉儿和杨甄甄!”他们无不惊呼起来。
    “居然还会动哎!”一惊一乍的声音响彻芙蓉池。“王玉儿在对我笑,杨姑娘在跳舞!”
    音乐一变,琴声响起,幕布上又变戏法似的换成了另外两位女史的形象,依然是栩栩如生的动图……或是冷艳或是火热,或是文静或是灵动,全都截取最能彰显她们美丽的片段。
    “齐双双和艾爱儿!”
    “姜玉儿和王彩姬!”
    “蒋文仙和张奴儿!”
    “陈玉英和脱十娘!”
    “赵今燕和顾筠卿!”
    这就是此次莲台仙会选出的金陵十二钗了。
    要不是看着女史们还好端端立在台上,人们真要以为她们被收入‘山河社稷图’了。
    “这是仙法啊!真是货真价实的莲台仙会啊,一点不带吹牛的!”这一刻,所有人全都五体投地,只觉目睹了千古未有之盛况。
    这时,工匠才们把藏在水台中的数千盏各式各色的花灯取出,悬挂在水台上下周遭。一一点亮之后,登时七彩缤纷,喷云吐雾,令人目眩神迷。
    芙蓉池中,数百艘画舫都挂起首尾相衔,如联珠般的羊角灯。与岸上酒楼的无数华灯交相辉映,共同把个芙蓉湖照亮的如白昼,灯影似霓虹,真叫个人间仙境一般。
    为十二金钗排定名次的评比开始了。
    这一轮的决定权,又回到了文人名士们手中。这也是主办方鸡贼的地方,白天两场土豪当道,赚得盆满钵满固然好,但铜臭气未免重了点。要是晚上还继续靠吸金来排名,难免过犹不及,日后风评受害,反而不美。
    所以晚上这一场就与金钱无关了,全靠名士品评来定名次,以此冲淡一下铜臭味。而且只有让文人们拿到最终的决定权,他们心里才能舒坦,才能帮着吹捧啊。才能作文记述,广而告之,让莲台仙会全国闻名,经久不衰。
    再者,只要名列十二金钗正册,女史们日后的地位相仿、名声相当,也没必要非得为谁第一谁第二,争竞个你死我活了。这也正是主办方的初衷,做大蛋糕、雨露均沾嘛。
    所以白日里紧张浮躁的气氛陡然消散。水台上又恢复了从前品题名妓时,从容优雅的调调了。
    十二金钗轮流登台献艺。第一个登台的是王玉儿,她款款坐在台上,轻启朱唇,弹唱了一曲《青玉案》。
    天籁之音让听者无不如痴如醉,真叫个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王玉儿表演结束后,便沿着新搭起的‘鹊桥’,凌波微步,来到正对水台的画舫上,聆听名士们给出的判词。
    只听红包居士……哦不,鸿苞居士屠隆品云:“瀛楼国色原名玉,瑶岛天仙旧是王!”
    须臾,银幕上她的个人画像旁,便投影出这两句判词。
    “这评价真高,看来玉儿姑娘此次高居榜首不在话下了!”翘首以待的观众们纷纷言道,然后继续翘首以待。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大明诗坛遮羞布赵昊赵公子,将会为十二金钗赠诗了!这才是画凤点睛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王玉儿谢过屠隆之后,又轻移莲步,来到坐在上首的赵公子面前,敛衽道个万福,然后接过侍女奉上的酒杯,用一双纤纤玉手捧着,奉到赵公子面前。
    “求公子垂青赐下仙篇,奴家愿荐枕席,无以为报。”

第一百七十章 翩翩公子,金陵年少风流

    赵昊接过酒盅,借着灯光细看这王玉儿,见她气宇温然,鬓发白裙不事妆扮。自是对自身容貌气质无比自信,才敢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只见她肌丰而骨柔,服藕丝履仅三寸纤若钩月,轻若凌波。见人不甚笑语,间一笑一语便令人**。哪怕在各个绝色的十二金钗中依然夺目出众,也难怪色国老鬼屠隆,都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可想而知,当这样一位小龙女一般的仙子,当众向赵公子说自荐枕席这种话时,赵昊激动的差点把酒杯吞到肚里。
    但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惯会人前显圣,只见赵公子潇洒接过王玉儿奉上的美酒,一饮而尽道:“旁的日后再说,本公子先赠汝一首《更漏子》。”
    说着他长身而起,朗声吟道: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秋夜虽然漫长,薄酒一杯,怎么能把我灌醉?我心怀天下,儿女情长只能深埋在心中了。
    委婉而不失风度的回答了王玉儿自荐枕席的话。
    “好词,好人!”画舫上,登时响起满堂喝彩。在座的有屠隆、魏裳、张九一等响当当的文坛巨擘,他们之前就拜读过赵公子的大作,但都不如这种当面信手拈来,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感。
    “这才情,真如银瀚之水啊。”张九一捻须赞道:“吾辈老矣,弗如也。”
    “最可贵是这份人性,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魏裳竖起大拇指。
    “赵施主非但是我大明诗坛的遮羞布,还是我大明词坛的擎天柱啊!”雪浪激动的热泪盈眶,飞笔在一片玻璃上写下这首词,让人送去水台上,投影给观众欣赏。
    王玉儿更是眉目异彩涟涟,她没想到赵公子会如此回答自己。再不复方才故作调戏的神态,忙深深拜服道:“是奴家唐突了,望公子给奴家个赔罪的机会,好生为公子把盏除靴。”
    “还是改日吧。”赵公子笑着摆摆手,暗暗擦汗道,幸亏雪浪那厮给了一下午准备时间,不然一时间哪能想到这么合适的词儿?
    这时,第二位也演奏完毕,过鹊桥而来。王玉儿不能再继续蹭红毯了,赶紧向赵公子再次深深一福,还赠手中罗帕,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老弟,你的少年心,把玉儿姑娘的心给勾住了。”这种场合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水泥厂厂长华伯贞,也恢复了浪荡老公子的本色道:“不心心相印,岂不让美人伤心乎?”
    “你先把你的美人照料好吧。”赵昊翻翻白眼,将那罗帕收入袖中。
    ~~
    这时,第二位金钗杨甄甄来到了画舫上,这是一位美貌与才华并重的才女。非但花容月貌还善音律,雅好翰墨。丹青上的造诣也很深,画作时称逸品。
    甄甄是她的小名,她的大号是杨璆姬。故张九一品云:“旧家虢国还秦国,稀世吴璆共楚璆。”极赞其才貌双绝,举世无双。
    杨甄甄向赵公子敬酒后,赵昊一饮而尽,深深看她一眼道:“一首《浣溪沙·杨花》送给杨姑娘。”
    杨花轻柔多情,乃古往今来情愫满怀的迁客骚人、浪迹天涯的异乡游子们寄托感情和哀思的信物。跟后世人之‘水性杨花’是两个意思。
    说完,赵昊便在席前踱步,长声吟道:“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开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好,这首也妙,绝妙好辞啊!”一众名士高声鼓噪,面对这样的天才词人,他们都已经生不出嫉妒之心了。只觉真如雪浪法师所言,此人真乃大明词坛擎天柱,一举改变了国朝二百年词坛暗弱之景象。
    “能亲眼观之,亲耳听之,何其有幸啊?”这才第二首,屠隆等人便有化身‘赵吹’的迹象了。
    “王盟主之后,必是赵公子执牛耳啊!”余日德感佩道:“我大明文坛终于要兴盛了。”
    杨甄甄这种女文青,更是彻底沦陷在这首“杨花”中,她双手捧心,痴痴看着赵昊。只觉这位初次见面的公子,把话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杨甄甄热泪顺着娇嫩的面颊滚滚而下,哭花了妆也不在乎。她也将自己的罗帕双手奉上,可怜楚楚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啊……还望公子莫嫌奴家蒲柳之姿……”
    赵昊赶紧接过手帕,让人把哭成泪人的杨甄甄扶下去。
    “得,又俘虏一个。”待她一走,华伯贞等人便叹气道:“公子,管杀不管填可不行啊。”
    “去你们的。”赵昊理都不理这些老色胚,万众瞩目之下,他的人设不能崩。
    ~~
    第三位齐双双,号兰玉。人如其名,体自幽兰香。登临画舫后,满席香醉忘忧。见者惊如洛神湘妃,真一代佳人也!
    老色胚们流着口水品云:“丽质人如玉,幽香花是兰。汉宫宜第一,秦史合成双!”
    直接把她拔为第一了。
    可见嘴上都说重才女,见到真正香喷喷的国色美人,就全都露了本相。
    赵昊也在那香气袭人,有些迷醉了,目光迷离饮下齐双双敬的酒,方缓缓道:“这首《清平乐》赠与姑娘。”
    说完便幽幽吟道:“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他停顿一下,深吸口气,顿觉芬芳满腹,方接着吟道:“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公子何须伤春伤别,奴家永远等着公子。”女状元鼓足勇气的说完,将手中罗帕塞到他怀里,便羞红了脸慌乱退去。
    赵昊手攥美人香帕,细嗅一下,已彻底不知今夕何夕了……
    ~~
    第四位艾爱儿,身姿瘦长娉婷,清扬妩媚,自词翰书画歌舞箫管蹴鞠走马六博无不擅场,是金陵城顶尖的围棋高手,能解人意无所不靡。
    老色胚……哦不,老名士们也是很捧这种消遣解闷第一流的美人,品云:“六宫独倾国,一笑可留春。”
    赵公子也是难得见到,这么个无论样貌性格还是爱好,都符合四百年后审美的美人,自然要大赞一番了。饮下艾爱儿的酒后,赠诗曰: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千围步障难藏艳,百合葳蕤不锁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是此声!”
    “好诗好诗!”屠隆等人见终于来了首诗,而且是一首多年难得一见的好诗,不禁拍案大赞道:“赵公子的诗,要比词还见功底!”
    艾爱儿含羞道谢,还赠罗帕后,赵公子忍不住低声道:“日后若有难处,可找齐大家帮忙。”
    “看来老弟很中意此女啊。之前的矜持荡然无存了。”待到艾爱儿欢天喜地下去,华伯贞等人笑道:“想听听‘第一**是此声’,那今晚就梳笼了她吧。要是实在喜欢,我们这就帮你赎身。”
    “呵呵……”赵昊已经有酒意了,指了指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真是好兄弟,讲义气。可惜他已经无福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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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位姜玉儿,生得修而姱绣,慧而婉媚。眉妩而意传,目转而心结。不用说话,不用动作,只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就让满船的男人失魂落魄。
    屠隆品云:“风月宜为主,心情共此君”。
    赵公子饮尽姜玉儿敬酒,在她柔情似海的目光中,熏熏然道:“这首《眼儿媚》,赠与姑娘。”
    然后他便目不转瞬看着姜玉儿的眼睛,缓缓道:
    “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只有温柔。当时底事匆匆去?悔不载扁舟。分明记得,吹花小径,听雨高楼。”
    “好!太好了!”一众名士骚客,都已经词穷了,不知该怎么变着花样夸了,只能一句卧槽走天下了。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姜玉儿秋波流转,含情脉脉还赠香帕,将自己要说的话,都通过那**辣的目光,传达给了赵公子。
    ~~
    第六位金钗王彩姬。玄发而明眸,丹唇而皓齿。瑜骨而雪肤,标格闲逸如野鹤在汀渚,神情清爽若芙蕖之蘸秋水。
    王世懋品曰:“璠屿蕴藉昆山璧,明丽婵娟倚月宫。”
    赵公子饮尽敬酒之后,赠《玉楼春·白莲》曰: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银塘光不定。绿云冉冉粉初匀,玉露泠泠香自省。
    荻花风起秋波冷,独拥檀心窥晓镜。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王彩姬听了,神情郑重的向赵昊行礼道:“奴家受教,今日得此‘水碧天空清夜永’之心,此生无憾矣。”
    说完又福一福,便翩然而去,并未留下她的罗帕……
    赵公子不禁暗暗反省,这次装的有点过儿。
    不过这是好事儿啊,生怕多情累美人嘛。
    赵公子有点不爽,是因为破坏队形了,才不是因为没收到香罗帕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小仓山下,花海灯山,水汽氤氲。芙蓉池中,光影璀璨,霓虹荡漾。
    乐班伴奏声中,赵公子新鲜出炉的大作,依次浮现在水台幕布上,与女史们瑶池仙子般的画像交相辉映。
    观众们彻底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神仙享受中,完全忘记了今夕何夕。都觉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的几回见?
    此时,第七位金钗蒋文仙来到了画舫上。
    她本名玉兰,文仙是她的号,可见又是一位文学少女。正是华伯贞砸下重金力捧的那位。
    满船骚客都知道名花有主,还得顾忌着华伯贞的感受,判词不好太过露骨,便品云:‘文字本超俗,仙籍近题名。’
    赵公子礼貌的接过蒋文仙敬的酒,见她只痴痴望着年纪可以当她大爷的华伯贞,就知道这又是段虐恋的戏码。
    便朝华伯贞眨眨眼笑道:“这首《画堂春》赠与二位。”
    接着,华伯贞与那蒋文仙便听他吟道: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那文仙姑娘果然被触动了心弦,潸然泪下的喃喃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听着这首苦情至极的小令,华伯贞饶是铁石心肠,也化成了绕指柔。他红着眼圈长长一叹,朝赵昊深深一揖道:“受教了。”
    “你跟我说什么?”赵公子却侧开身,笑道:“谁说过别管杀不管填来着?”
    “文仙,你若不嫌弃,日后便随我去西山岛定居吧。”华伯贞一脸坚决的当众许诺道:“放心,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蒋文仙泪珠成串,哽咽点头道:“我愿意。”
    “只是我那里条件简陋,还灰不拉几的……”华伯贞忽然想到自己住在水泥厂边上。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蒋文仙便用赵昊所赠小令的最后两句回答,顿时引得满堂喝彩。
    最后,一对新人朝赵昊深深拜服,就要相携而去,还是被雪**住。不管日后怎样,今晚十二钗是缺一不可的。华伯贞这才不舍的目送蒋文仙回到水台。
    得,又少了一块香罗帕。
    ~~
    接下来过鹊桥的是第八位金钗张奴儿。
    只见她颜光莹洁,秀发如瀑委地,宛若神仙妃子。
    老色胚品云:‘真从王母班中来,下谪人世赏芳兰。’
    赵公子赶紧搜肠刮肚寻章摘句,怎么也得赚到这块香罗帕。
    谁知那张奴儿朝赵昊敬酒后盈盈下拜,便直勾勾看着雪浪,幽幽道:“求公子也写一首,让浪浪也回心转意吧。”
    “浪浪?”赵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众人也纷纷起哄。
    “雪浪法师,还说你是清白的?”众人便调笑道:“张小娥,你不要怕,我们替你做主。”
    赵昊这才知道,原来张奴儿就是张小娥,奴儿跟文仙一样,是她们的字,或者说花名。
    雪浪法师是从来不知道害臊的,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张檀越,小僧那夜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吗?我要离开大明了,大家日后不再相见,也千万不要挂念。”
    众人心中骂道:呸,渣男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奴家忘不了你啊……”张奴儿伸手扯住他的袍袖道:“你这样的妙人,哪能去海外蛮荒之地?金陵才适合你。大不了,奴家养你就是。”
    “赵施主……”雪浪求救的望向赵昊。
    赵昊不禁冷笑,对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家伙,只能说砸得好。
    “小僧本打算明日就启程赴耽罗岛……”雪浪又道。言外之意你要是不帮我摆平,我就不去了。
    赵昊在背后伸出一手,五年。雪浪毫不犹豫点点头,显然被这张奴儿缠怕了。
    赵公子便对张奴儿笑道:“那将这首《情诗》送给二位。”
    继而众人听他清声吟道:“入山投谒得道僧,求教上师说因明。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雪浪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双手合十,面现圣洁之色道:“多谢赵施主棒喝,小僧确实自欺欺人了。”
    “诗词也是如此,你日后要专心佛法,不要总是沉迷小道。”赵公子宝相庄严的教训一句,再看向张奴儿道:“姑娘,你请回吧,他终究还是要走另一条道的。”
    “是,公子……”张奴儿朝赵昊道声谢,忽然上前抱住雪浪,在他锃亮的脑门上印下一记朱红的唇印,这才洒泪而去。
    ~~
    一片唏嘘声中,第九位金钗陈玉英过了鹊桥。此女解文意,一根竹笛吹得出神入化。她人生得娇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更兼眉若笼烟、眸光忧郁,极具多愁善感的气质。
    屠隆品云:“芳英春驻色,雅调玉飞声。”
    赵公子也不知不觉被激发起保护欲,饮了她敬的酒,让陈玉英坐下听自己吟出一首《浣溪沙》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好!这首‘我是人间惆怅客’,可谓今日之冠矣!”雪浪马上高声叫好,似乎也没怎么反省。
    众人也是跟着大声喝彩,觉得赵公子这首堪比‘最是人间留不住’了。
    “赵公子真是人间痴情种啊。”水台上,女史们看到这首词,不禁暗暗较劲。若能把这位谪仙人般的公子拿下,可比争竞名次强之万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杨甄甄捧着面颊喃喃道:“从前读这首《思帝乡》总觉得韦端己太夸张,原来只是我们见识太浅,没遇到这样的人物……”
    王玉儿、齐双双、姜玉儿、艾爱儿也是一齐点头,心中难免暗自揣测,罗帕已赠出,不知赵公子会不会滚到自己碗里来?
    王彩姬却在后悔,方才为何要装清高不赠罗帕?这下轮也不会轮到自己了。
    接受这首词的陈玉英更是娇喘微微,西子捧心,泪光点点的奉上自己的香罗帕,又将沾着淡淡红唇印的横笛相赠,楚楚可怜的央求道:“赵公子,你可一定要来啊,不然玉英我定会相思成疾的。”
    “好……”赵公子心一软就要答应下来,幸好连理公司的铁幕及时浮现,让他悬崖勒马道:“日久天长,会有机会的。”
    “那奴家就静候佳音了。”陈玉英这才姣姣怯怯、恋恋不舍的走了。
    ~~
    接着是第十位金钗脱十娘。脱这个姓,一听就是蒙元贵族改姓,当年朱元璋把大批的元朝王公家眷充作乐户。但能教坊司中出头的绝少。
    道理很简单,名妓都是被名士们当做明珠捧起来的。大明和蒙古两百年来都在打仗,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捧他们的后代?
    这也正说明,脱十娘美到什么程度,居然能让明朝人放下民族仇恨,把她捧上了十二钗正册。
    只见她身材高挑,落落大方,样貌绝美,英气勃勃,真叫个‘长裾珠履飒轻尘’,让见惯了南朝金粉的众文士不由耳目一新。
    品云:‘北方佳人颜如花,琼楼十二凌青霄。’
    这又是赵公子喜欢的那一款……好吧,赵公子也确实博爱了点儿。
    脱十娘也十分大胆,将敬酒改为把盏,当众喂赵公子喝下了第十杯酒。
    赵昊也酒意上涌,愈发放浪形骸道:“一首《蝶恋花》献给脱姑娘。”
    说着他便踱步吟道: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听他如此夸赞,脱十娘开心的跟什么似的,将自己的香罗帕往他手中一塞。
    赵公子发现手中哪是什么香罗帕?而是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湖绸肚兜。
    “刚脱下来的。”脱十娘凑到他耳边,向他抛个媚眼道:“你若不来,奴奴就去找你,天南海北你也跑不脱。”
    “……”赵公子登时酒醒了大半,想把那肚兜还回去,当众宣布自己是个耙耳朵。但那样辛辛苦苦建起的人设不就全崩了?
    他便硬着头皮嗅一下犹带美人残香的肚兜,笑道:“指日可待。”
    脱十娘在他腮边献上香吻,这才满意的离去。
    ~~
    第十一位赵今燕。举止风流,姿容蕴藉,媚骨天成,体格风骚,正是让男人恨不得吞到肚里,一丝都不剩的那种。却偏生其诗清越,颇胜诸美,让人五体投地,谁说胸大就无脑的?
    老色胚品云:“旧月映汉宫,今日赵飞燕。”
    赵公子赠以《苏幕遮》一首,曰:
    “燕声娇,花影碎。日过窗西,犹自厌厌睡。一线情丝常似醉。九十春光,半拥鸳鸯被。靥销红,眉敛翠。便到沉身,总是多情泪。说与东风都不会。镜子裙儿,晓得人憔悴。”
    许是受了脱十娘的刺激,欢喜的赵今燕也奉上香吻,后竟以自己小巧的绣鞋相赠,惹得画舫众人艳羡不已。
    这得亏还剩最后一位,不然还不知得升级到什么地步。
    ps.可算写出来了,感觉自己被掏空啊啊啊啊。这是去年就构思的情节,没想到难度这么大,简直要把自己给活活逼死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最后一位顾筠卿,小小年纪便已是名满江南的昆曲名伶,她丰姿秀冶、庄妍靓雅,嗓音纤柔婉转,就之如啼。且又条畅文义,凡遇古今辞曲,一寓目即上口。下笔飘瞥,宛有绪致,为群俊艳羡。
    昆曲是这个年代的流行歌,顾筠卿就是大明邓丽君啊。屠隆、魏裳、张九一等人,无不精擅填词度曲,自然对顾筠卿另眼相看。
    于是品云:“雪中翠竹愈青青,人间何独伯牙情?”
    且这顾筠卿温柔似水,真如大家闺秀一般。向赵公子规规矩矩的敬酒之后,便敛衽静待他的佳音。
    “赵公子,自古诗词曲不分家。今晚诗词皆备,却还没有一首曲哩。”赵昊正沉吟间,屠隆忽然开口道:“可否为我曲坛添一首压轴之作?”
    华伯贞、王世懋等人闻言面色大变,他们可知道赵公子五音不全,对昆曲更是一窍不通。刚要替赵昊遮掩过去,却听他半点不迟疑道:“有何不可?那就将这首《皂罗袍》赠予卿卿!”
    赵昊连饮十二杯酒,已经彻底进入酒后亢奋状态。当年曹操酒后寝取人妻……哦不,横槊赋诗,兴头上捅死了刘馥。可见酒精多可怕,这时候要是在北国赏雪,他能连‘江山如此多娇’都给带出来。
    顾筠卿便凝神静听,只闻赵公子拖着长音悠然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好!”屠隆等人轰然起身叫好。“好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张九一激动道:“公子世无双啊。一开口就稳压国朝曲坛一大截呀!”
    “先住口,听公子说完。”魏裳忙低喝一声。
    张九一赶紧捂住嘴,唯恐打断了赵公子的灵感。
    好在赵昊从来不需要灵感,他只要记性够好、脸皮够厚就成。
    只听他接着吟道:“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再看那顾筠卿顾不上道谢,魔怔了一般立在那里,推敲少顷,便轻启朱唇,迫不及待清唱一遍。
    她那如珠落玉盘般清脆,又如春雨般缠绵悱恻的歌声,飘到临近的船上,听者无不如痴如醉。
    临近一条船上,李贽正在招待一班江西来的同门,一个姓汤的清秀青年听得泪流满面……
    ~~
    一曲唱罢,金陵十二钗品评终了。评委们正紧急合议,决定最后名次时,却见一口气赠出十二首绝妙诗词曲的赵公子,缓缓起身离席了。
    “公子何往?”众人忙问道,心说莫非酒喝多了,要尿尿吗?
    也对,才子帅哥有钱人都肾虚嘛,何况赵公子既是才子又是帅哥更是有钱人……不肾虚才怪呢。
    却听赵公子悠然道:“十二金钗皆阆苑仙葩,倾国倾城。尔等非要再分高下,太煞风景,吾不忍闻,先退席了。”
    说完朝众人一抱拳,便一挥衣袖,潇洒至极的向楼梯口走去。
    “得,让公子一说,老夫也觉得这是焚琴煮鹤之举了。”魏裳苦笑一声,摇头看着手中尚未全排完的名次。齐双双、赵今燕、王玉儿,赫然位列前三……
    “公子留步啊。”金陵十二钗也一同娇声叫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是啊,美人赠你香罗帕,而且是十片,今晚总要应一位的邀吧?”众人也劝道:“可不能让这姹紫嫣红开遍,都都付与断井残垣啊……”
    在秦淮河畔,女史们若以香罗帕相赠,那就是给你直入闺房的通行证。赵公子拿到九张房卡,众人都很好奇他到底会‘赏心悦事谁家院’?
    女史们更是紧张的不要不要,仿佛赵公子的选择,才是真正的桂冠一般。
    赵公子的目光缓缓在十二钗脸上滑过,真是心动幡也动啊。
    然后他却微微摇头,目光便变得干净到几乎透明,接着悠然吟出一首《采桑子》道: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年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满场皆寂,这是何等纯粹纯洁的高贵心灵呀。给他发房卡简直就是在玷污大明的瑰宝啊……
    待十二金钗回过神来时,早已不见了赵公子的身影。
    女史们一个个怅然若失,就连那刚被雪浪甩的张奴儿,都感觉自己又被甩了一次。
    我还送他兜兜……脱十娘都自责的哭了。
    ~~
    返回留云山居的马车上,赵公子醉态可掬的靠在马姐姐的大腿上,紧紧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似乎酒劲上来了。
    马湘兰一边吩咐马车尽量慢些,一边为赵昊按摩解酒。
    她今晚心里可谓五味杂陈,看着台上的金陵十二钗,马姐姐就仿佛看到了昨天的自己……抑或以自己‘并不出众’的美貌,还进不了正册哩。
    这让她既庆幸自己当初的果断,施行了正太养成计划,用了一千天时间,把‘正太’养成了‘正木’,得到了所有秦淮女史都万分羡慕,却已经照搬不来的好结果。又感到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其实没资格在这里一般……
    转而她又暗自庆幸,连理公司成立的好,成立的好及时,不然以公子来者不拒的毛病,这莲台仙会非要变成他的选妃大会不可。却又感到深深的负罪感……公子之前已经多久没作诗填词了?今晚竟让金陵十二钗一下激发出这么多佳作来。
    看他今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灵感,可见才子是离不开美酒美人的。姜白石有云‘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没有这些‘雨恨云愁’,唐诗宋词元曲都要减色大半吧?
    公子是天赐大明的诗坛遮羞布、词坛擎天柱,今日还开发出了填曲的能耐……这样的人物大明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了吧?才十八岁就用铁幕围起来,让他束手束脚,实在是犯罪啊!
    正柔肠百结间,赵昊忽然睁开眼,伸手抚摸着她凝脂般的香腮道:“当然是梦里云归此家院了……”
    听到赵昊这句话,她的身与心一下子都软了下来。顿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之一。
    “还有巧巧呢。”马姐姐忙心虚的提醒一句,却见他已经又沉沉睡去。
    马秘书便弯下腰,甜蜜亲了下去。
    嗯,芬芳的果实最好吃了。
    ~~
    翌日一早,赵公子顶着还隐隐作痛的脑袋,被马秘书和巧巧穿戴整齐,不情不愿的回芙蓉池东码头坐船。
    不抓紧时间赶到崇明,就要误了船了。
    莲台仙会昨天夜半结束,据说还有盛大的烟花表演。不过赵公子那时正醉着,什么都没看到。他只见此时的芙蓉池内外一片狼藉,不收拾个几天都没法正常营业那种。
    但这点儿代价,换来的是莲台仙会一炮而红,很快就会名震江南,乃至全国闻名的。
    何况还有将近四百万两的毛收入……赵公子有小仓山管理公司七成的股份,这一下他账上至少进账五十万两白银。
    他喵的,做平台真赚钱啊……看到马秘书呈上的报告,哪怕财大气粗的赵公子,也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没想到,你打赏了八万两,最后还能净赚五十万两。”马湘兰也是无语了,难得发表感慨道。
    “正常,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赵公子呵呵一笑。
    这时码头到了,他下车刚要上船,就见李贽也领着一伙人,急匆匆往码头赶。
    高武看向赵昊,意思是,要不要拦下他们?
    赵公子摇摇头,李贽的朋友圈可是很彪悍的,不要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果然没猜错,来到码头上,李贽一介绍,竟是罗汝芳、何心隐这对泰州学派的巨擘,受他邀请联袂而至,共商卓吾女子学校的办学事宜。
    此外,还有罗汝芳的老友汤尚贤和弟子汤显祖……汤尚贤是汤显祖的爹,爷俩今年还一同进了南昌贡院,参加了江西乡试。
    乡试一结束,爷俩也不管成绩如何,就跟着何罗二人来金陵散心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放在肆意张狂的泰州学派简直就是小儿科。
    其实主要也是因为爷俩都没指望能中。汤显祖虽然二十一岁还年轻,但他爹已经七战七败了……谁知昨天收到家里日夜兼程送来的急报,说爷俩一同高中,让他们赶紧回去。
    昨日有莲台仙会,那就是家里房子着火也不能走啊。所以众人今天一早就爬起来,到码头来赶船了。
    李贽引见完了,指着汤显祖笑道:“这家伙昨晚听那顾大家唱你的《皂罗袍》,竟哭得稀里哗啦。”
    赵昊听说昨晚汤显祖居然也在场,饶是他面皮厚如城墙,此时都有些发烫了。
    李贽自然不知道赵公子做贼心虚,还在那里饶有兴致的讲述道:“他爹奇怪的问‘儿子,你哭啥?怎么,舍不得这金粉仙都?’”
    “小汤抹一把泪,哭着说道:‘不是,我就听着这首‘良辰美景奈何天’,就忍不住悲从中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像这唱词是从我心里被人偷走了一样。”
    “哈哈哈!这说法新鲜。”众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情,只当他是被这曲击中了心弦。
    就连汤显祖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卓吾师叔,那是我私下里失言,你还当着赵公子的面揭短?”
    ps.这十二金钗,都是真实存在于嘉隆万年间的秦淮名妓,包括她们的美貌、特点、都非杜撰。其实这本书里,只要不是一看就故意搞笑的名字,基本上都是史有可查的人物。我故意给虚拟人物起那种辨识度很高的名字,就是为了便于读者区分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泰州学派

    汤显祖大概是在万历二十六年弃官归乡后,才潜心于戏剧创作的,牡丹亭直到万历四十五年才问世。

    此时,初出茅庐的汤显祖,满心都是对明年金榜联捷,未来修齐治平的憧憬。还不知道自己日后并不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官员,而将以戏剧名传千古,号称东方的莎士比亚。

    所以他更不会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中最画龙点睛的一段唱曲,已经被对面的赵公子无耻剽窃出来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赵公子心道:‘要是知道你在场,本公子定然朝洪昇孔尚任下手了……’

    因此赵公子对小汤公子格外和颜悦色道:“不要紧,你若喜欢,这首《皂罗袍》就送给你。”

    “那怎么好……”汤显祖忙诚惶诚恐道。

    “听我说完。”赵公子一摆手,笑道:“昨日酒后无状,已经不记得这首曲是怎么来的了。更兼我也不会度曲,如此天成佳作不将其写进戏里实在可惜。既然这曲是从你心中偷出来的,那我今日就还给你,期待你将其完整写成剧本,第一场一定要放在芙蓉池演啊。”

    他这番话说得汤水不漏,只盼不要影响《牡丹亭》问世,那可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瑰宝啊。

    “公子慷慨雅量,真让小生无比心折啊。”汤显祖闻言深深作揖,心中涌起一种失而复得的莫名感动,竟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小生一定早日将其写出,不复公子厚望!”

    “没问题的,我看好你哦。”赵昊笑着扶起汤显祖,又觉得仅仅物归原主,不足以弥补对方,便打算用大预言术给他算一卦。

    只见此人虽眉清目秀,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李贽相仿的疏狂不羁之色。那罗汝芳、何心隐亦是如此,可见泰州学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异端。

    当然,李、罗、何若算异端四期的,他最多也就是一期,还属于早期良性异端阶段。

    但就这,已经足以让他命运坎坷了。如果自己不干涉的话,汤显祖将明年会试落榜,深感自己的不足后,他到江南遍访名师,游学苦读。六年后已是名噪天下的才子,可拾青紫如草芥了。

    然而他踌躇满志进京时,却因为过于出名,被张偶像相中,想把闺女嫁给他……大雾,是想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们交朋友。并暗示只要他同意,就把状元给他安排上。

    换了常人自然求之不得,可泰州学派跟张居正天生犯相,所以小汤就拒绝了。

    汤显祖敢拒绝不谷的爱护,科举自然也会拒绝他,落榜在所难免。结果同意和小布谷们做朋友的沈懋学中了状元,张家二公子嗣修是榜眼……

    三年后,小汤再次进京赶考,不谷还是锲而不舍,不计前嫌的还想让他跟儿子交朋友。因为这次敬修和懋修还要参加会试……汤显祖却依然不肯,所以又落榜了,而懋修中了状元。

    最终,知道张居正驾鹤西游,他才终于中了进士。

    赵公子想说你日后别那么头铁了,跟我未来舅子做朋友有什么不好的?考个状元它不香吗?我上杆子给他当女婿说啥来着……

    但转念一想,似乎没有这些人生挫折,也成就不了这位大明最伟大的戏曲家。自己要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似乎还是害了他……

    想到这儿,赵昊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争取让莎士比亚,被叫做‘西方的汤显祖’……”

    “嗯。”汤显祖重重点头,但心里未免嘀咕,赵公子文雅到骨子里的人,怎么忽然爆出粗鄙之言?

    莫非这就是真性情?

    ~~

    这时,雪浪终于带着十几个小沙弥赶到了,他要搭赵昊的船去耽罗岛。

    赵公子唯恐这厮反悔,赶紧命人开船。也幸亏走得早,女史们都还没起,不然难免又要上演十八相送了……

    因为汤家父子要回江西,所以双方并不同路,出了玉林河就道别各奔东西。

    罗万化和那何心隐却跟李贽一起,跟赵昊一起上了科学号。

    雪浪一上船就钻到舱里补觉去了,这阵子忙活莲台仙会的事情可把他给累坏了。

    赵公子也打算一起睡个觉……当然是分开睡了,却被李贽给缠住了。说罗万化何心隐两位朋友有事相商。

    泰州学派不讲师道纲常,门内不论长幼,皆以朋友相称。

    赵昊就知道,李贽带着两个异端上船,绝不是为了省俩船费那么简单。不过他也很有兴趣,跟几位真正的启蒙思想家聊一聊。

    此时虽是深秋,但天气晴好,江面无风,赵公子便在船艏甲板待客。

    不一会儿,罗汝芳和何心隐上来了。两位老先生都五十多岁,前者戴唐巾穿圆领,与教书先生别无二致。后者却穿着木屐短褐、高高挽着裤腿,露出一双精壮的铁腿,脖子上还挂着个缀了补丁的破斗笠。

    要不是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何大侠,赵公子还以为是职业法师刘海柱来了呢。

    “咦,法师……哦不,大侠的大宝剑呢?”赵公子见何心隐神色不善,忙笑问道。

    “被你手下护卫搜走了。”何心隐不爽道:“他们还抠老夫的后门,我那你能藏暗器吗?”

    “抱歉抱歉。”赵昊忙替高武他们赔个不是。不过也能理解,谁让何大侠一看就不是善类呢。

    何况他也确实是通缉犯。江西按察司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他呢……

    若何大侠知道,有四支短铳暗中瞄准他,只要他稍有异动立马击毙,不知会作何感想?

    “哼。”换了往常,何心隐早就一走了之了,但此时有求于人他也只能忍了。

    赵昊请两人和李贽围着圆桌坐定,亲手沏开功夫茶,笑道:“早就对泰州学派如雷贯耳,今日终于可以好好请教一番了。”

    “哦,赵公子不视我等为异端?”罗汝芳不禁笑问道。

    “科学不也被视为异端?咱们大有共同语言啊。”赵昊将三人面前的茶盏,沏上亮红色的茶汤道。

    “这哥窑的金丝铁线盏,单品就得上千两一个吧?”何心隐用骨节粗大的手掌,把玩着待客的茶杯道。言外之意,我们会有共同语言?

    “夫山先生着相了。”赵昊不禁暗骂,怪不得张相公要弄死你,这嘴太欠了。但此人于他有大用,要的就是他这份狂劲儿。赵公子自然不以为忤道:“泰州学派不是素来不问渔樵与商贾,一视同仁吗?本公子交朋友,就从来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

    “那是,反正都没你有钱。”何心隐撇撇嘴,反唇相讥一句便不复再言。

    罗汝芳有求于赵昊,唯恐何狂这张臭嘴惹到对方,忙接过话头,跟赵公子在江风中品茗论道开了。

    赵昊对泰州学派十分感兴趣,并不是仰慕他们这副狂放的做派,而是这个学派真的不一样。

    他们开天辟地头一次,不以统治阶级的视角来阐述政治。

    过往的诸子百家,列圣先贤,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不论儒道法,所设计的理想蓝图,总是以对远古社会的美好回忆为基础,所谓‘治世之民,无知无识,纯朴浑沌’。总之想方设法,让老百姓都变成目不识丁的淳朴红脖子,政府说啥信啥,彻底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社会治理成本就能大大降低,则所谓治世就降临了。

    然而泰州学派截然不同,他们打破了所谓‘道’的神秘性和贵族性,强调道就在百姓的生活中,既所谓‘百姓日用即道’。并由此发轫出一整套相当完善的平民主义、民本思想。

    他们的‘自然**论’反对灭人欲、存天理,主张尊重平民的正当生理心理需求,不能只许自己敛财扒灰,不让百姓贪财好色。

    他们大力破除对古圣和书典的迷信,反对孔孟教条,主张‘学者当尽扫古人之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乾坤,方成真受用,何甘心死人脚下?’

    他们甚至冲击传统的君臣父子伦理,认为应该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像朋友一样相处。不存在谁天生就应该服从谁,谁天生就可以凌虐谁,所谓‘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

    他们还告诉百姓,不需要抛开正常的生活去向圣人学习。圣人反而应该向百姓的生活学习,这种学说当然会增强平民的自尊和自信,刺激平民阶层的觉醒,让他们千百年来头一次,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明白自我的价值,追求自我的幸福!

    这不是思想启蒙又是什么?这不是思想解放又是什么?

    更可贵的是,泰州学派还跳出了阳明后学袖手谈心性的窠臼,身体力行的传道受业解惑。且

    头一次做到了真正的有教无类,倾心教授田间农夫、贩夫走卒、市井小民。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讲学时,便在门上写明‘此道不以老幼贵贱愚贤,有志愿学者,传之!’

    他一生无数,其中有名可查的弟子中,便计有农夫、樵夫、陶匠、盐丁等487人。这近五百名弟子,又继续深入田间地头,市井街道,将他说人话、通人情、启人心的学说传遍全国。

    所以李贽并不是特例,他只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而已。他的成功,建立在泰州学派无数同门默默教化百姓的基础上。他收女弟子的行为,也只是泰州学派一贯主张的延伸罢了。

    ps.骚完了进入圣贤时间,刚写完一章,不想再熬到两点多了,再写一会儿,明天早点起来接着写。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何大侠的乌托邦

    这天赵公子和罗汝芳聊得分外投机,大家果然从彼此身上,找到了许多共同点。

    比如他们同样是平民视角,科学和泰州学派的研究对象,都是百姓日用等一切治生之事;同样重视基础教育,同样反对理学权威,同样重视工商等等。

    虽然双方还存在本质的不同,但已经不妨碍彼此生出知音之感了。

    说到入巷处,罗汝芳忽然满脸遗憾的长长一叹道:“若吾师山农先生在此,见到有公子这样的知己,定然会欣慰的拍着大腿道,吾道不孤,吾道不绝也。”

    “我也很仰慕山农先生。”赵公子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便关切问道:“听闻他蒙难数载,不知今在何处?”

    王艮去世后,颜钧颜山农就是泰州学派的扛旗手。这种会严重动摇统治根基,扰乱社会秩序的学派,当然要被统治者打为大逆不道,坐牢杀头都是理所应当的。

    嘉靖四十五年,颜钧到扬州买船南归,被应天提学耿定向派人诱往太平府讲学,未有几日,即遭逮捕,解往南京监狱。但大明没有思想罪,官方没法因为目之为‘少正卯’就开刀问斩,必须找到合适的罪名才行。

    所以就给他按了个‘倒卖淮安官船罪’,可反复查证,‘并无一处属实’,便对他大刑伺候,企图屈打成招。颜钧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刑棒如浆烂,监饿七日,死三次,继遭瘟痢,共将百日,幸喜未死。终经赵贞吉、罗汝芳等人多方设法营救,隆庆三年才募金‘完赃出戍’……认下了罪名、交了罚款,发往岭南戍边。

    听到罗汝芳的含泪讲述,赵公子不禁暗叹,算起时间来,这颜山农和画家作家还是狱友呢。当初自己去南刑部大牢时,八成也见过他吧?

    他不禁扼腕叹息,自己怎么不早知道这事儿?不然当时凭着李春芳的条子,顺道就把他也捞出来了。早一年就能超脱苦海,也免遭戍边之苦了。

    “唉,当时也不认识公子啊。”罗汝芳说完转念一想,那时候李贽就已经跟赵昊混了,他要是开口还真能帮得上忙。可惜李贽也不知道,这孩子有那么大能量,便把机会白白错过了。

    “不过好在家师运气倒也不错,他到岭南入戍才七日,广东俞总兵便发牌文敬聘他为军师,还为他治好了伤病。之后,家师为俞总兵谋划甚是得力,又被推荐到广西巡抚幕中,所献之策,着着皆奇,力助殷中丞平定韦银豹之乱。”

    “我们都指望他能凭此功劳,得释返赣。”罗汝芳颇为自豪的说完,又黯然一叹道:“然而前番叙功名单出来,并无家师之名……”

    “这很正常,主帅将幕僚之功据为己有是常事,何况那殷正茂还是个贪赃枉法的小人。”何心隐冷声道:“俞大猷倒是个厚道人,可惜放屁都不响。”

    “赵阁老知道此事吗?”赵昊轻声问道。他知道赵贞吉与泰州学派渊源极深,素来与罗汝芳被视为泰州派的两大柱石。

    “当然是知道的,”罗汝芳叹口气道:“但如今他的处境有些微妙,不开口可能还有希望,一开口反倒没戏了。”

    “所以近溪先生的意思是……”赵昊缓缓点头问道。

    “劳烦公子此番进京,看看能不能替家师说两句公道话?”罗汝芳巴望着赵昊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他也知道达官贵人们都不想跟思想犯扯上关系……

    “这样啊……”赵昊露出沉吟之色。

    “此事只是赵阁老不便开口,公子出面的话,应该会大有不同吧。”

    “近溪先生放心,此事义不容辞,包在我身上了!”赵昊终于重重点头,其实他只是故意装作为难,不然怎么让对方觉得欠了自己个大人情?

    “我会全力帮山农先生平反的!”这个卖好泰州学派的机会怎能放过?再说高胡子还有求于他呢……

    “那太谢谢公子了!”饶是泰州学派疏狂不羁,罗汝芳也感动的落泪起身,向赵昊施以大礼道:“公子果然如卓吾所言古道热肠啊!公子之恩德,罗汝芳铭感五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赵昊赶紧扶住他,笑道:“不要客气,既然是同道中人,当然要江湖救急了。”

    ~~

    待众人重新落座后,赵公子又看向何心隐问道:“夫山先生又有什么事?”

    以何心隐的性格,当然有事才会上船,不可能是陪着别人来见他。虽然他也是颜山农的弟子……

    “这个……”何心隐罕见的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道:“老夫想跟你取取经。”

    “哦,荣幸至极。”赵昊给他杯中续上茶,笑问道:“不知是哪方面呢?”毕竟赵公子的长处众多,不知道他对自己哪一条感兴趣。

    “这个,这个……”何心隐性情高傲,向个孙子辈的少年求教,可把他为难坏了。

    “还是我来替他说吧。”李贽本身就狂到没边了,但跟何心隐比起来,那真是王大大遇到汪太太,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便替何心隐讲述起来龙去脉。

    何大侠原名梁汝元,是嘉靖二十五年的江西解元。本来登科之路就在脚下,高官厚禄如拾草芥,然而这时他却接触到了泰州学派的思想,深受王艮‘民胞物与’的思想影响,认为应该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占大明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和农民,而不是去朝堂为膏粱谋。

    于是他断然放弃了科举,拜颜山农为师,开始了‘力以道自任’,身体力行改造乡村的艰苦实践。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准备后,他仿效颜钧的萃和会,在家乡永丰建立了一个更完善的组织聚和堂,以梁氏宗族为基础,试行他理想中的乡村建设模式。

    赵昊心说,选的这地方就不吉利,永丰永封,那还能有个好吗?

    不过对聚合堂他还是知之甚详的。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首个具有**倾向的社会历史实验了。

    梁汝元将十里八乡的小农户全部积聚起来,建立了精密分工、严密组织、公平分配的小农合作化经营方式。并由聚合堂出面去与地方政府打交道、协调赋税钱粮等种种事宜,以保证赋税公平,避免官府胡乱加征,胥吏趁机盘剥。

    李贽向赵昊介绍说,梁汝元对内打破了单个家庭的模式,把偌大的梁氏宗族改造成一个成员彼此平等的‘会’,公平分享劳动成功,共同奉养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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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能在未来彻底实现大同,他还对堂中幼小者和年轻人进行集体教养。这样他们长大以后,‘冠婚衣食,酌取于祠’,没有私产的概念,自然可实现彻底的平等了。

    “可惜,聚合堂只存在了十二年,就被官府派兵取缔了。”李贽显然对何心隐的壮举极为羡慕,颇为惋惜的叹口气道:“这厮率众抵抗,结果杀伤了官军,只好改名换姓,从此过起了亡命江湖的日子。”

    在流亡江湖的日子,何心隐可一点没消停。他走遍五湖四海,纵横黑白两道,还曾帮徐阶扳倒了严嵩……蓝道行就是在他的手艺下,利用扶乩离间了皇帝和严嵩的。

    之后严党对何心隐展开了疯狂的追杀,他却一直安然无恙,可见能力之强,可谓头号危险分子。

    这就是为什么高武会如临大敌的原因。

    ~~

    听完李贽的讲述,赵公子不禁肃然起敬,这何心隐要理论有理论,要行动有行动,还是极罕见的组织者兼阴谋家,要是生逢乱世,那定是祸乱天下、称霸一方的枭雄啊。

    可惜如今天下未乱,他也只能沦为流亡江湖的通缉犯了。

    “夫山先生何其高明,有什么事要需要在下指点的?”赵昊又给何心隐斟一杯茶,笑问道。

    “李卓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心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咬牙道:“其实当年,就算官府不取缔,聚合堂也办下去了。”

    “说是存续了十二年,但最后几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继了。全靠我变卖家产,才又多撑了两年。”开了头,何心隐也就实话实说道:

    “自古皇权不下县,只要把县里的赋税按时交上,县太爷才不管我们怎么搞呢。但那年,县里忽然要加征‘皇木银两’,其实统共就两千两银子,可聚合堂实在拿不出来。这才不得已跟官府抗税,结果酿成流血事件,最终被取缔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看着秋色萧索的江畔从眼前缓缓掠过,叹息道:“这些年,老夫一直想不通,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大家都很团结很拥护我,堂中一片钦睦和顺。可以说达到了‘聚和’的初衷,为什么聚合堂还是办不下去呢?”

    “我曾经到你的卢沟桥煤场压过一个月的煤球,还在你昆山的农场里干过一年,深知大明唯有你能为我解惑。”何心隐目光清澈的看着赵昊,深深一揖道:“还请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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