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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七章 福佬仔与客家仔

    “你说实话,如果不做出改变,你的族人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将入相?”林润见状却恢复了平静,淡淡问那林正英道:“哦,咱们还是现实点儿,问你何时才能出个秀才吧?”

    “……”林正英无言以对。

    “对吧,你很清楚,如果不做出改变,永远都没有可能了!”林润堂堂巡抚,半生斩妖除魔,岂能连个小小的族长都收拾不了?

    在他凌厉的出招面前,是没有人能招架得住的。

    “你的族人将永远困在这山林之中,过着半饥半饱,毫无尊严的蚂蚁一样的生活!直到某一次天灾中,贫穷和饥荒将你的子孙后代全部消灭!”林润戟指着老族长,厉声道:

    “而这,都是因为你今日的愚昧保守!你真打算背负这个罪名吗?你背得动吗?!”

    林润乃堂堂一省巡抚,而且还是刚刚进祠堂上过香的长辈。在他面前,林正英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有垂头丧气挨训的份儿。

    把他狗血喷头骂了一顿,林中丞才放缓语气道:“不夸张的说,今天本院能鬼使神差来到这里,也是你因为高祖选的坟好。要不是有人还惦记着飞天燕的瓷石矿,本院哪知道府城几十里外的大山里,还有一支同宗同族?”

    “叔祖说的是。”林正英含泪点点头。“您能来,真是我们祖坟冒青烟。”

    “那你还不珍惜?!”林润瞪他一眼道:“本院明天就要回省城了,你有什么难题今天帮你一并解决掉,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了!”

    “哎……”林正英忙擦擦眼角,小声道:“当然是……举业最大。”

    “这个简单。”林润说着抬头看向下堂口,赵二爷终于和刘子兴一行赶来了。

    林中丞便指着赵守正道:“他便是潮州最大的官了,今天我当着你们的面,让他表个态!”

    “一切听从中丞安排!”赵二爷还没搞清状况呢,就先把态度摆那儿了。果然是百般不会,只会做官啊。

    “好。”林润欣慰的点点头,把林氏一族子弟被阻拦着不能进学的事情,跟赵守正一讲。然后拱拱手道:“赵状元,林某觍颜为族人向你求个情了,还请通融则个!”

    “中丞哪里话?不管是土还是客,都是大明的子民,只要符合条件,怎么会不能参加童子试呢?”赵二爷忙摆摆手,询问的看向一旁的刘子兴道:“老大人,果有此事?”

    “这个么……”刘子兴当然不愿意承认了,但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啊,便讪讪道:“这个没听说过,不过学中好像确实没有这边的人。”

    “不管有没有,必须立即整改!”赵守正断然道:“科举是为朝廷求贤计,不能让学校沦为某些人垄断进身之阶的自留地!”

    顿一下,他语带讽刺道:“何况这些年,地里也没长出好苗来……”

    刘子兴愈发没脸了。

    然后赵守正拱手向林润表态道:“请中丞放心,明年二月的县试、四月的府试、还有七月的院试,下官都会亲自坐镇盯着的,绝不容许有人捣鬼!”

    刘子兴和岳云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色。

    赵二爷这个决定,仿佛在割他们的肉一般。

    ~~

    因为与后人的偏见不同,其实秀才或者说生员,虽然只是个在官学读书的资格,但含金量是很高的。决定这个资格的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关。县试是全县的学子一同参加,由县太爷主持,并选出优秀的学子,准予两月后到府城参加府试。府试自然由知府主持,知府不在,同知代理。

    县试和府试都是一年一度的。通过了府试的学子,方可称为童生。老童生虽然是个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的称呼,但其实绝大部分读书人,连童生这个头衔都得不到。

    童生再参加由本省督学主持的院试。院试三年举行两次,明年正好有一次。通过后才能获得官学的入学资格,成为一名俗称的秀才。

    千万别小瞧这生员资格,成了秀才就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虽然只是底层,却已经可以享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成绩最好的‘廪生’,官府还按月发给钱粮,算是带薪上学了。

    不夸张的说,老百姓想拥有的特权,秀才全都有。不然潮州土著也不会借故把这帮客家人排挤出童子试,不就是为了少点竞争者,好让自己人多考中几个秀才吗?

    潮州府每科都出不了几个举人,缙绅们不就指望着这点儿自留地,给儿孙们好歹弄副功名。要是成了白头百姓,如何守住偌大的家业?

    所以潮州缙绅才会对学额如此斤斤计较,不希望童子试卷的太厉害。

    但来前林中丞已经打了预防针,他们这会儿不敢不装孙子。

    何况林氏一族荒废了几代了,想重新拾起举业谈何容易?没个十年二十年,休想有什么竞争力。至少他们这代人,是不会见到童子试内卷了。

    再说赵公子不是还要给他们子孙安排一条龙精英教育吗?那才是他们家里的鸡娃,突破乡试乃至会试的倚仗啊。

    因为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得罪公子他爹和一省巡抚,那才叫因小失大呢。

    ~~

    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再惹赵二爷不快了。刘子兴和岳云朋当即表态,坚决拥护赵二爷的英明决策,绝不让林中丞失望。

    “这二位是?”林正英感动的稀里哗啦,这才想起还没请问这两位是何方神圣,实在太失礼了。

    当林润为他介绍,这两位一个是当过布政使的刘老大人,一个是父辈当过侍郎的岳员外时,天穹中再度一片哗然。

    “原来是福佬仔!”

    “福佬仔也敢来客家围屋?活腻了吗?!”

    “福佬仔滚出去!”

    客家人管潮汕人叫‘福佬’,‘福佬仔’,因为俗话说‘地有闽广之分,俗无漳潮之异’。意思是,福建的漳州和广东的潮州虽然分属两省,但是风俗人情方面却没什么区别。所以客家人并不把潮汕人视为广府人,而是归为闽南人,蔑称‘福佬仔’。

    当然潮汕人也蔑称他们为‘客家仔’,谁也不比谁文明。

    一团和气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警惕、仇视、愤怒的目光!

    因为在族里的刻意宣传下,族人们将潮州土著当成了造就他们苦难生活的元凶。这两个货,自然就是敌人的首领了!

    跟着进来的护卫们,不由紧张起来,都望向各自的主人,似乎事态有失控的迹象。

    林润却不慌不忙的对一众客家人道:“这是我要为你们解决的第二件事——土客矛盾。”

    “我知道你们祖上结了大仇,也死了很多人。但那一辈人早都死绝了,甚至他们的儿子也几乎都不在人世了。但祖先留下来的仇恨,却一直把你们死死困在山里,只让你们单方面承受苦难。这不公平!”顿一顿,他提高声调道: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本院也不强求你们大度。我只希望你们,能为自己为本族考虑。好好思考一下,是先把仇恨放到一边,自己开矿赚钱,让子孙读书进学好处大呢,还是一切照旧的好处大?”

    林润说着,指了指刘子兴和岳云朋道:“而且本院说句公道话,这两位一个乃二品大员出身,一个乃世家子弟,论身份比你们不知高了多少。如今为了能让潮州百姓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人家两位都甘愿放下架子,拉下面子,跟着我来大寮主动求和。”

    这话让刘子兴和岳云朋感觉舒服多了,还生出一种舍己为人的高尚感来,便都配合着林润开口表态,希望大家能先放下恩怨,重新来过。

    有时候,人和人就是别着一口气,就势成水火。

    见高高在上的土著老爷都服了软,族人们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那口气顿时释然了不少。

    林润目光扫过客家众人,便知道这件事成了,僵尸道长也拦不住了。最后落在林正英身上,竟从这老者的脸上,看到了黄昏的颜色。

    林润抬头看向天空,原来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要消失在围屋西侧的房檐下了。

    林正英颓然低下头,他的那口气,仿佛也随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快要泄掉了。

    “到底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还是把人家轰出去,老族长,你们可要想好啊。”林润却停下攻势让他喘口气,以免逼太紧,绷断了弦就麻烦了。

    “看来今晚回不去了,只好叨扰老族长一晚。你们今晚好好商量商量。不管怎样,明天一早本院离开前,给我个答复。”说着他拍了拍林正英的肩头,笑问道:“准备饭了吗?你叔爷都快饿死了。”

    “快快,快开席!”林正英这才猛然想起,巡抚大人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于是女人们流水价捧上早就准备好的客家盆菜,款待巡抚大人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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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神一样的公子

    如果有一样东西,能同时深受广府人和客家人的喜爱,那就是盆菜了。

    一张八仙桌上搁一个大木盆,周遭摆四条长凳,八人一桌围坐吃盆菜。这非但是客家,也是广州土著百姓举行宴会的主要形式。

    ‘盆菜’,顾名思义就是用木盆盛菜。有些类似于赵昊‘届不到の故乡’徽州的一品锅。但更有乡土气息,食材也更自由多变。靠海的自然多放海鲜,山里的则以山珍野味为主。

    萝卜、腐竹、猪皮、冬菇、野鸡、糟鱼和炆猪肉等十几种原料,经过煎炸烧煮之后,再层层装盆,就可以组成一盆丰盛的盆菜。

    为了款待贵宾,客家人还特意杀了牛,将新鲜的牛肉、牛肚和牛百叶加进去,味道就更加令人叫绝了。光那四溢的香气,就馋哭了走马廊上数不清的小孩。

    而且一桌人只吃一盆菜,也符合中国人注重宗族亲情的传统。大家手持筷子,在盆中不停地翻找,感情随着口水在彼时体内深入交流,自然格外亲近。而且越是在盆深处的菜,味道越浓郁,于是大家便不由自主,更加卖力的翻找起来……

    加上众人也都饿坏了,一阵风卷残云后,每一桌都吃得干干净净。

    当晚,赵昊父子等贵宾,就睡在林氏一族特意腾出来围屋房间里。

    这山里围屋的夜,居然还凉飕飕的。结果赵昊来潮州后,头一回晚上得盖毯子。

    这种环境天气,正适合领悟人与自然的大和谐。

    而且这厚厚的墙,隔音还很好……

    赵公子的身体终究还是年轻,于是又把睡在外间的马秘书叫进来打蚊子。

    两人正在啪啪啪的打蚊子,忽然听到不知何处有女声唱起童谣:

    “月光光,照池塘。

    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短,问郎长,

    问郎此去何时返?”

    好像隔音也没那么好啊……

    赵公子羞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马姐姐哭笑不得,该害羞的是人家好吧?

    ~~

    赵公子长长短短一晚上,把屋里的蚊子打光才睡下。

    睡得正香甜,他被马秘书叫醒了。

    赵公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一眼马姐姐。“咦,你怎么穿着衣服?”

    “瞎说什么!”马姐姐害羞的拧他一把,小声道:“这都日上三竿了,我可没你那么厚脸皮。”

    说着给他用温手巾擦脸提神道:“快起来吧,都等你吃早饭了。”

    “让他们吃去呗,我再睡会。”赵昊翻个身,趴在马姐姐柔软的大腿上。

    “林中丞叫你快点过去的,好像他们给答复了。”马湘兰按住他作怪的贼手。

    “是吗?”赵公子闻言神情一振,登时从床上蹦起来道:“看来有好消息!”

    坏消息的话,就该打道回府了。要是那僵尸道长不识抬举,林润不可能再劝了,巡抚的面子就那么不值钱啊?

    他迅速下床洗漱,穿戴整齐,便急忙忙下楼来到中堂。便见林润、父亲、刘、岳二位都已经到了,正在林正英父子的陪同下,一边吃早饭一边说话,气氛看起很是轻松。

    “你终于起来了,快坐下。”难得没有公务,好生休息了一夜的林润神采飞扬道:“听听老族长怎么说。”

    “洗耳恭听。”赵昊笑嘻嘻的挨着父亲坐下。

    “尝尝这个发粄,蛮好吃的。”赵守正将个小陶钵推到他面前。赵昊见钵中是蒸出来的红色点心,跟纸杯蛋糕似的,但表面裂开几道好大的缝。

    “这个缝可不是蒸砸了,我们叫‘笑’,是喜事降临的征兆,所以发粄要越笑越好。”林一辰笑着解释道。他脸上的笑容也像碗里裂开的发粄一样,但眼圈黑黑的显然昨晚没睡好。

    “那是什么喜事呢?”赵公子一边笑问一声,一边撕一块发粄一尝。嗯,挺甜挺软挺香的,就跟那个什么似的。

    “经过一晚上的激烈讨论,我们林氏一族终于决定迈出那一步。”林正英拢着花白的胡须,神情颇为复杂的缓缓道:“开发飞天燕,以瓷石矿来换取族人的未来!”

    话音一落,堂内堂外的年轻人便忘情欢呼起来。也许正是感受到了人心所向,老族长才不得不让步的吧?

    赵昊也对着那红彤彤的、开口笑的发粄,咧嘴笑了。

    他振兴潮州的计划,终于扫除了最后一个障碍。现在可以大声说一句‘潮州起飞’了!

    ~~

    当然,事情没那么简单。吃过早餐之后,林正英又提了一堆的顾虑和条件。

    最主要有三条,一个是日后经济上有来往,土客间接触的机会增多,肯定会发生很多冲突。官府怎么保护客家人?会不会一味偏袒土著?

    一个是他们希望府里能明确飞天燕产权归属于林氏一族,以此杜绝土著对瓷土矿的巧取豪夺。

    再一个是,他们希望能单独给予林氏一族一定的童生名额,也不用太多,每次保底两个就成。

    第一条很简单,赵昊告诉他们,首先土客不是直接贸易,而是通过第三方公司来中转。所以瓷土矿是卖给第三方公司的,将来烧瓷的也是第三方公司。总之土客双方可以先避免过度接触。待双方经济联系逐渐紧密,让时间消除了敌意后,再慢慢往来就是。

    此外,赵守正表示,会命各县成立‘土客事务裁决庭’,来处理土客间的争端纠纷、及治安案件。以免全是土著出身的小吏,会徇私偏袒。为了保证裁决公正,所有裁决庭都由他派人担任庭长。

    至于重大案件,如果客家人担心县里会不公正,可以绕过县里,直接向府衙提告。

    林正英对此十分满意,其实他就是担心‘县官不如现管’。巡抚也好知府也罢,都不是亲民官,绝大部分纠纷还是得县里解决。能直接跟知府连上线,他就安心多了。

    第二条,飞天燕的产权问题也得到了妥善解决。

    虽然林氏一族一百多年来并未到官府去登记土地产权,但按照‘垦田即为永业’原则,他们在飞天燕垦荒的土地,产权上就属于他们。就算飞天燕地有原主,或者如他们担心的,‘府城大户勾结胥吏,编造文书,窃取土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按照《大明律》,对于弃置的田土吗,耕种者可以享有事实上的占有。如果原主十年内不来复业,则承认占有者对土地的所有权。如今潮州是赵守正说了算,凭这一条就可以把所有鬼蜮伎俩都扫除。

    反倒是看似最简单的三条——保证每次院试,林氏一族享有两个生员资格这件事,遭到了断然拒绝。

    “那最起码得保证一个吧,真的不能再少了……”林正英涨红了蛋,坚持道:“我们林氏一族被排挤在科场外六十年了。这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昨晚咱让人去族学翻了下,居然连本《四书章句》都找不到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单靠自己考,没个十几二十年,根本考不中秀才的。”

    “是,你的顾虑我完全理解。但科举乃是国家的根本,学额的变化看似影响不大,却也必须要奏请朝廷。”赵守正很严肃的告诉林正英道:“而且录取生员是督学的权力,就算我在府试放水,到院试依然会被刷下来。”

    “督学是朝廷专门派下来管理全省官学和考试的。”林润也沉声接话:“就连本院也无权干涉他的决定。”

    顿一下,林润严厉道:“而且就算本院能做到,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们九牧林家千古流芳,世世代代都是靠自己考出来的。走后门,求照顾,会让祖宗蒙羞的!”

    “是,叔祖教训的是……”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林正英靠祖宗礼法统治全族,林润辈分摆在那里,一拿祖宗说事儿他就没咒念。

    但脸上还是难掩失望之色,在客家人眼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比赚钱发财重要多了。不信你看后世广东的公务员,七成都是客家人……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赵昊很理解这种心态,便笑着插话道:“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这样吧,我们集团在大寮,专门为客家的孩子们建一所学校,教他们读书如何?我们的教学水平你可能不了解。但不要紧,随便找个读书人,打听打听就了解了。”

    林正英闻言,半信半疑的看着赵昊。心说你不是个商人吗?而且还这么年轻,怎么还掺合读书人的事?

    不过人家是状元公之子,估计也该有点东西吧。兹事体大,实在不敢草率同意啊。

    “呵呵,有眼不识泰山了吧?赵公子非但是状元的公子,还是状元的老师……当然不是他爹的老师,而是他的弟子也考中了状元。”岳云朋巴不得不给客家人固定的学额,便杂七杂八解释起来。

    一次两个学额虽然不多,可三年四个,六年八个,二三十年下来,就是三四十个同宗同族的秀才,本府好大的一股政治势力了。

    他自然要卖力替赵公子的方案鼓与呼了。“这一科,他办的玉峰书院,更是一举考中了五十名进士!你说吓不吓人?”

    ‘其实香山书院还考中了三十一个呢……’赵公子默默道。不过他巴不得别人分开来算呢,还能稍微不那么扎眼点儿。

    但这便足以把林家人惊得炸了锅。

    进士老爷,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哪一个都要汇聚八乡文气的,一个县里多少年都出不来一个。

    大明一千四百多个县,三年一次大比,每次考中三百五十人左右。平均算起来,一个县里十年轮不到一个进士呢。

    赵公子的学校却能一科考中五十人!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学校?

第九十九章 总督的方针

    在得到林中丞的证实后。赵公子的形象顿时从官二代、高(相对于客家人)富帅,变成了孔夫子转世,活着的文昌帝君了。

    于是此事遂定,林氏一族心满意足。

    其实他们有些过于乐观了,赵昊怎么可能专门派本就很珍贵的书院教师,来这种山沟沟里支教呢?

    他打算让农学院在凤凰山建个茶叶研究所,让研究员们兼职任教。

    不过也别瞧不起农学院的研究员,人家也都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当然大都是连童生都没考上的那种……在文教昌盛的江南,少说有十万这样人生失败的读书人。

    他们毫无特权可言,而且在江南连当教书先生都不配,只能靠给人抄抄写写、当账房之类勉强讨口饭吃。自然也有很多放下笔头,拿起锄头回家种地的。这些人就是昆山农学院招生的对象。

    农学院非但不要学费,而且管吃管住、发衣服被褥,还有每月一两银子的津贴。加上天天喊着‘农本农本’,读书不成进农学院,也更容易自我安慰,总要比经商打工面子上过得去。是以从第一期开始,读书人便趋之若鹜,很快报满了名额。

    两年期满毕业,大部分学员分配进了各县的开发公司,到农场去当技术员。少部分好苗子被马一龙留下来任教兼职当研究员,以传农学香火。

    所以农学院的教师们可不差,都是品学过硬、心性扎实的读书人,给这些山里娃当老师绰绰有余了。要是真有可造之材,大不了等将来教几年,送到凤凰书院去深造就是了。总之不会误人子弟……吧?

    研究员们应该也愿意在课堂中传道受业……吧?被学生们称作先生,可是他们在江南得不到的尊重啊。

    最关键的是,可以领双份工资哦!

    ~~

    最后,在林润的见证下,土客双方在他们共同的守护神——三山国王庙中歃血为盟。双方立下毒誓,无论发生何事,都禁止大规模械斗。谁先开启战端,谁就要负全部责任,天诛之,地灭之!

    立约之后,林氏一族又举行了盛大的午宴,欢庆崭新的开始,迎接美好的未来!

    林润一行只简单喝了一杯庆功酒,快速填饱肚子,便带上老族长的三儿子林一辰,离开大寮返回府城。

    林正英的二儿子林一仑也跟着一起上路,他要在府城待一段时间,负责对接各项约定的落实。

    返程一路顺流,自然比来时快太多。

    黄昏时分,众人便抵达了府城。林润谢绝了刘子兴等人张罗的送行宴,连行台都没回,就直接在官船码头换乘自己的座船,准备返回广州。

    他已经浪费了一年多时间,转眼任期只剩下一半,要想做成点事情,时间异常紧迫。自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省城去。

    临行前,林润屏退左右,问赵守正考虑的怎么样了。

    人家林中丞为了他儿子的事儿,都专程跑去大山里,还跟一群山民认亲,赵守正哪好意思再拿乔?他这次也不抻了,直接说了我愿意。

    林润便高兴的拿出了戒指……才不是呢。林中丞高兴的将送行的官员和缙绅们叫到船头,向他们宣布自即日起由赵司马暂掌知府印,代理府事的决定。并明确告诉他们,以潮州这种情况,短时间不会再有知府任命了。

    这个期限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三年,但绝对不会少于一年。所以他们要精诚团结在赵二爷身边,大搞特搞经济建设,快速带领潮州百姓脱贫致富。绝对不能再出乱子了,否则谁也保不住他们!

    众人唯唯诺诺应下,对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能在此处有一席之地的都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潮州保卫战之后,只要赵司马在一天,旁人谁也当不了这潮州知府了。

    缙绅们之前更是煞费苦心煽动百姓,挽留赵司马。此时得偿所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能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舒通判了,他本来还奢望着赵二爷去了庵埠,府城这摊就是自己来署理了。但看到巡抚大人和赵家父子的关系,他就知道自己是想桃子了。

    于是舒通判又退一步,心说赵司马署理府事咱抢不过。那权力巨大、油水丰厚的海防同知厅,总该轮到自己了吧?

    可林润临走前却明确表示,希望赵守正能者多劳,兼顾好府城和庵埠两头。合着赵司马这代理知府的权力,比正式知府还大。自己却两头没捞着一头,他能不憋屈吗?

    然而赵二爷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五百亲友团,以及一个堪称作弊器的儿子。舒付知道自己要是想跟他对着干,结果只能让自己更不舒服。所以还是调整自己才是正办。

    ‘一开始可能会被他的粗鲁刺痛,但等磨合润滑了,就会舒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每次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已经侍奉过五任上官,一直在当佐贰的舒通判,如是安慰自己。

    ~~

    赵守正本打算亲自送中丞大人离境的,却被林润拒绝了。潮州城百废待兴,他这个代理知府应该争分夺秒才是,不要在这些虚务上浪费时间了。

    于是还是由赵昊和舒通判,代表赵守正和府里送中丞出海。

    当天夜航船,林润又跟赵昊就接下来两方的大动作,进行了一番密谈,约定互相配合,相互支援。两边都争取尽快打开局面。

    “希望等我卸任时,广东已经被我们改造完成了。”林润畅想着宏图大志,难抑心潮澎湃。

    “没那么快的,打好基础就行,功成不必在我嘛。”赵昊却没那么着急。

    当然,他对改造的要求比高多了。按照他的要求,已经深耕细作四五年的江南,也才刚刚开始改造罢了。没个十几二十年,是不可能产生质变的。

    而林润要求的,只是涤荡官场的歪风邪气,改善广东的国计民生。减轻百姓的负担,还全省一个太平。这些的话,一两年时间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对了,殷部堂酝酿了个《言海防诸事疏》,抄送了一份给我,想让我跟他联署。”林润打开桌上一个红色的小匣子,那是他用来存放机密文件的……状若随意的找出其中一份递给赵昊道:“你先看看。”

    “不是要打山贼吗?还惦记着海寇呢?准备双管齐下?”赵昊不禁失笑。

    “发生了曾一本攻潮州这么大的事情,他能不拿个态度出来吗?”林润淡淡笑道:“先剿山贼是一定的,不过虚虚实实嘛。让下面人摸不清意图,也是一种御下之道。”

    “明白了。”赵昊点点头,接过那奏本打开一看。只见殷正茂将此次曾一本入寇潮州,和前年他攻打广州那次联系起来,借以强调两广海寇之猖獗,已经到了不痛下决心清剿不行的地步。

    其实殷正茂是在用这种方式,说明这次曾一本入寇是历史的旧账,而不是自己的责任。以免有些人借题发挥,将此次潮州乱局的责任,归咎于他任命知府失误上。

    至于请林润联署,一是为了借他的名声压制杂音,二是为了让林润也闭嘴……不错,他就是担心林润借题发挥。

    倒不一定是殷正茂把账算得这么细。但总督府养着一班师爷幕僚,专门帮他琢磨这些门门道道,写出的奏章自然汤水不漏,面面俱到了。

    而后,殷正茂提出了他的海防纲领,除了‘分信地、立墩堠、增参将、造战舰、议招募……’等老调重弹的建议,其中三条引起了赵昊的注意。

    一是在南澳岛设立南澳副总兵,统管漳州潮州沿海的海防事宜。彻底解决这片海域闽粤分守、互相推诿,总让给海寇有机可乘的的窘境。

    二是建议命守巡官划地分守,将濒海谪戍的民众迁徙到湖广、云南、四川等内地,预防这些对朝廷素有不满之心的人成为海寇的向导。

    三者,是大胆借用番兵,招募海商加入官军水师,并敢于使用招安的海主。总之团结一切可利用的力量,来共同打击海寇……这一条后面,殷正茂还以林道乾为例,说因为自己和林中丞的信任,此人在曾一本入寇潮州期间,非但没有帮贼人作乱,反而奉命出兵断曾一本后路,最终逼退了贼兵,为潮州化险为夷立下头功。

    为此,殷正茂奏请朝廷嘉奖,以鼓励来者。

    “林道乾知道他是扁的还是圆的?一个字都没提我爹,直接就把他的功劳抢去了。”赵昊搁下奏本,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有句妈**,不知当讲不当讲。真他么不要脸,怪不得能当上总督呢。

    “幸好他还提了中丞的名字。”

    “那是因为这次需要我联署。不信你看平韦银豹那次,就没我什么事儿。”林润一边喝着带回来的凤凰水仙,一边笑着安慰赵昊道:“咱们总督大人就是这么个货,习惯就好了。”

    “也是,俞总兵非但被他抢了功,还给他背了黑锅呢。”赵昊无可奈何的点点头。“比起老俞来,我们算幸福的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到哪儿都难免会碰上这种烂人。赵公子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他已经跻身于大明最顶尖的一小撮人之列。绝大多数人都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把他们每一个毛孔,都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

    比如舒通判都委屈死了,却还得赔着笑,跟个毛小子称兄道弟……上一次走同一段水路时,明明还是叔侄相称的两代人来着。

    你看,这人越往上走,就越会被温柔的对待,自然就越少看到这样的嘴脸了。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ps.今天就两更,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百章 五羊通商行

    老木已经将酷乐安装到了林润的座船上。舱室里凉爽宜人,让两人可以关上窗户安心说话。

    “行了,别光顾着生气了。”林润给赵昊斟一杯茶道:“说说你的看法吧?”

    “抛去人品论,殷部堂还是很有水平的,尤其个是第一第三条,一个切中要害,一个奠定胜局。”赵昊便正色道:“仅这两条,就比他那些前任不知高出多少去。”

    “这么说,你对第二条有点看法了?”林润微微一笑道。

    “那当然了!说什么‘迁濒海谪戍的民众于内地’?”赵昊提高声调道:“这是要疯吗?国朝两百年了,广东的沿海卫所,历来就是内地犯人戍边的主要目的地。这些人繁衍生息,遍布沿海州县,有的整个村都是这些人的后代。还有沿江连海无处不在的疍民,是不是也要一并迁走呢?这些都人可不是善类,岂会任由官府摆布?真要照这条严格执行下去,广东沿海非得即刻大乱不可!”

    “嗯,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林润双手交叉在胸前,点点头道:“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英明如殷部堂,会不懂吗?”

    “懂是肯定懂,要么就是自信爆棚,根本没放在心上;要么就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兼而有之吧。”赵昊皱眉寻思道。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润似笑非笑道:“听说,我只是听说哈,殷部堂跟一个叫林弘仲的大海商,往来十分密切。”

    “又姓林……”赵公子不禁一阵哀鸣,这样读者……哦不,本公子会搞混的。

    “姓林怎么了?不是刚跟你介绍过,我们林姓是福建第一大姓,广东自然也多了去了。”林润白他一眼道。

    “呃,好吧。”赵昊干笑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他是当年下南洋发家的,原先一直定居澳门,前番殷部堂在广西平叛,他捐了大笔军资,自此成了殷部堂的座上宾”林润淡淡道:“前番殷部堂还把他列入叙功名单中,为他讨了个奉训大夫的散职呢。”

    “哦,我想起了。”赵昊一拍脑袋道:“当初我爷爷去濠镜澳跟佛郎机人谈判,好像他就是中间人。”

    “准确的说,他是红毛人的代表。”林润缓缓道:“前番曾一本攻入白鹅潭,是他带来佛郎机人愿意协助守城的消息。后来佛郎机战舰加入番兵体系,听从官府调遣剿灭海盗,也是在他的运作下完成的。不过佛郎机人这么热情,当然是有所图的。在此人的游说下,成功让府城官员同意,将每年一次的夷船贸易变成了两次,收的税却不增反减。”

    赵公子直呼好家伙,这不就是他喵的第一代买办吗?

    “你现在再看这道奏章,会不会更清楚一点了呢?”林中丞循循善诱道。

    “确实清楚点了。”赵昊不禁苦笑,最讨厌这帮当官的,就不能有话直说。

    ~~

    不过也确实说来话长。

    葡萄牙人对大明的垂涎,从来没有停止过。毕竟这是红毛鬼万里迢迢大航海的初心所在啊。

    正德十六年的屯门海战和嘉靖元年的西草湾之败后,葡萄牙人放弃了正面硬刚,武力攻打大明的妄想。

    他们先是组成使团,到北京朝贡,希望能建立贸易关系。被拒绝后,便开始在广东沿海进行走私贸易和海盗活动。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同样在沿海搞走私的大明和日本海商海盗集团。因为葡萄牙人拥有东南亚、印度乃至非洲和欧洲的贸易资源,特别是火枪、火炮等先进武器。很快就与以汪直为代表中日武装走私集团合流。

    并跟随汪直北上福建,在江浙沿海建立了国际贸易中心——双屿港。甚至又抵达了种子岛,发现了很多老师的种子……哦不,是发现了老师们的祖国日本。从而建立起了联系大明东南、日本和东南亚的黄金三角贸易通道——佛郎机人从东南亚购得胡椒和香料,由满剌加运往闽浙沿海口岸,与中国商人交换生丝、丝绸和瓷器,再运往日本的博多和堺市,换得白银,用来进行下一轮贸易。

    葡萄牙人投入的十万两本金,在这黄金三角贸易转一圈下来,就会变成一百万两。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赚钱的买卖了!

    玩过大海航时代的都知道,李华梅就是靠这条贸易线发家的。等她冲出东亚后,贸易的热情就会直线下降。因为别的贸易航线实在太穷了,在东亚赚惯了大钱的华梅姐,对在蛮荒之地贸易根本提不起兴趣来。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明日葡武装走私团伙做大做强大,大明东南沿海百姓纷纷为他们供货、补给,通风报信,甚至直接送子弟入伙。最嚣张的时候,海商海盗们可以正大光明在杭州武林门大街上炫富,再包上西湖船娘学苏东坡狎妓大游行,地方官也装没看见。

    不夸张的说,那时候明政府在东南的统治,都要到了土崩瓦解的边缘。因此不管赵文华、严世蕃等海上利益集团的保护人如何卖力阻拦,都无法改变统治阶层将东南沿海的走私集团,当做比蒙古人还要命的头号威胁来铲除。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派朱纨为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到东南辣手清剿倭患。朱纨上任后,大力整顿地方官员和军队,严肃朝廷禁令,严格保甲制度,对武装走私进行大规模清剿。上任不到一年就摧毁了,海商们经营多年的东亚国际贸易中心双屿港。

    然后朱纨一路南下追杀,将闽浙沿海的走私据点尽数拔除,捕杀了大量的明日葡三国海商和海盗,几乎摧毁了整个东亚海上贸易网络。

    在这次明政府的大规模军事打击中,佛郎机人的损失十分惨重。几乎半数在东亚的葡萄牙人被杀死或者被捕,并直接导致了马六甲总督被解职问罪。

    与大明的第二次交战又以失败告终,让新上任的马六甲总督彻底意识到,在东亚海域中,明朝的军事实力远高于他们,更高于其他势力。特别是在陆地上,失去大帆船的庇护,葡萄牙人就像拔了爪牙的老虎,可怜弱小又无助,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

    于是他们开始转变思路,采取更切实际的态度,用更柔和的手段来渗透这个东方帝国。

    他们先是借口贡船触礁,死皮赖脸的窃居了濠镜澳。又通过贿赂摇尾乞怜等方式,来一点点卸下广东官员的防备,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合法贸易权,然后一点点扩大份额。同时,东南沿海的走私也一刻没停过——因为他们惊喜的发现,只要银子给的足,明朝官员就会对他们披着合法贸易外衣的走私行为,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再多给点,还会充当保护伞,帮他们打击竞争对手。

    这整个过程中,都离不开林弘仲这样的买办商人的指点。待帮鬼佬取得合法留居权后,他便索性直接在澳门开设了一家五羊通商馆,以通商馆总办的身份,全权替语言不通,长相吓人的葡萄牙人,操持起一应贸易、留居事务。

    这位林总办也着实手段高超,他深谙大明官员好面子的毛病,积极引导葡萄牙人向大明各种示好,甚至直接帮大明对付昔日同伙——闽粤间的大海主们。自然不断刷高官员们对佛郎机夷的好感度。认为这群红毛鬼虽然丑了点,却像广西的土狼兵那样,都是可以为朝廷所用的熟番。最终在大海主的压迫下,咬牙把他们纳入了番兵体系,来充实薄弱的海上力量。

    而后,林鸿州又用银弹开路,拉了好多的官员下水,让他们在五羊通商馆吃干股、拿花红,充当葡萄牙人和自己的靠山。

    葡萄牙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全的殖民点和贸易站,终于可以恢复他们心心念念的三角贸易,大捞特捞了。五羊通商馆垄断了葡萄牙人在广东所有的进出口贸易,自然跟着大赚特赚!

    见林弘仲发了大财,广府商人都纷纷加入他的商行,让五羊通商馆在广东尤其是珠三角一带,堪称一霸了!

    不过广府人素来瞧不起‘省尾国角’的潮汕人,所以五羊通商馆在潮州府倒几乎没什么影响力。

    ~~

    残月如勾,高挂中天,照得韩江一片惨白,就像舒通判的心……

    他天黑后一直等在林中丞的舱门外,本打算等赵昊出来,就借故进去汇报工作,跟中丞大人熟络熟络,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咸鱼翻身的。

    谁知一直到这时候,赵公子居然还没出来。

    这时,舱外响起脚步声,林中丞的长随林三提着茶壶准备进去添水,看见他蹲在阴影里,于心不忍道:“别驾,您要是实在有事儿,小的就进去通禀一声吧?”

    “哎,多谢多谢……”舒付忙连声道谢,可转念一想,这都半夜了,进去说啥啊?问中丞明早吃啥?还不得事与愿违,让林中丞当白痴啊?

    于是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不过下官也没啥事儿,就是怕中丞万一有吩咐,在门外应着而已。”

    “放心,不会再有吩咐了。”林三打着哈欠道:“中丞最体谅人了,不会半夜鸡叫的。快回去歇着吧。”

    说着他挥下手,轻轻敲门进去了。

    “好嘞,您也早点儿歇着。”舒通判想借开门机会,引起林中丞的主意,好让他问自己一句,知道自己的愚忠也是好的嘛。

    可惜林润的注意力,全放在和赵昊的谈话上,连头都没抬。更不会发现门外那位卑微的别驾了……

第一百零一章 真正的对手

    船舱中,赵公子终于从林润拿出的奏章上,品出了个中三味。

    “中丞是说,这背后有五羊通商馆的影子?”他不禁微微皱眉,看来这家纠集了葡萄牙人和广东海商利益的大商行,胃口比情报显示的还要大。

    “我只是猜测而已。”林润捏一捏发涩的眼角道:“你也许不知道,他们这二年一直十分积极的游说,说什么濠镜澳地处偏僻,希望能让佛郎机夷移驻屯门岛,这样更好的保护广州湾。”

    “他妈的想屁吃呢!”赵昊突然罕见的爆了句粗口,倒把林润吓了一跳。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林润笑道:“他们图谋屯门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佛郎机人第一次来大明,不就是攻占了屯门岛吗?只是转头输了屯门海战,又被我们撵走了。”

    赵昊心想也是,任谁在香港和澳门间选个港口作基地,也都会选前者而不是后者的。无它,先天条件差太远。

    所以葡萄牙一上来就图谋香港岛,结果在屯门海战中输了个彻底,这才退而求其次,转而到官府控制相对薄弱澳门去的。

    现在他们在澳门站稳了脚跟,又自以为成功的俘虏了广东的官员,当然会得陇望蜀,重新打起香港岛的主意来。

    但在另一段历史中,赵昊并未从史料上,看到过葡萄牙人和林弘仲,再度染指香港岛的举动。难道又是因为自己带来的改变?

    还真是这样。

    两年前的狩猎行动中,海警舰队一举俘虏了葡萄牙人的走私舰队,其中包括他们的旗舰‘果阿公爵号’和最新式的盖伦船‘东方美人号’。并扣留了整整一年时间。

    虽然后来双方签订条约,葡萄牙人以认可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并保证不越过琉球以北为代价,赎回了自己的两条宝贝大帆船。

    但双方都很清楚,条约只是暂时的,待三年期满之后,势必还有一战!

    所以葡萄牙人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备战。于是换一个易守难攻的合格军港,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

    因为濠镜澳顾名思义,形状像生蚝,海岸线光滑如镜,根本没有能做军港的地方。这从曾一本的海盗舰队,轻易就能攻入濠镜澳码头便可见一斑。

    所以他们才会重新打起屯门岛的主意!

    谁知却遇到了没法腐蚀的林中丞,而且是被赵公子注入满脑子救亡图存思想的林润,他们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

    见巡抚衙门态度鲜明,拒绝租借屯门岛给他们,佛郎机人没了咒念。但买办却有办法,林弘仲便把主意打到了当时还是广西巡抚的殷正茂头上。殷正茂爱财之名家喻户晓,林总办大把赞助奉上,自然就成了他的座上宾。

    林弘仲本是想通过殷正茂影响北京,看看能不能让朝廷直接下旨,把屯门岛租借给积极捐资的五羊通商馆。

    谁知歪打正着,殷正茂借大获全胜之功,荣升两广总督。这下不用惊动北京,就能办妥了!

    ~~

    “开年后,那林弘仲一直在省城和肇庆间奔走,就是在忙活这事儿。”林润活动下酸痛的后背道:“我虽然极力反对,但总督管军务,巡抚管民政,殷部堂真要租借的话,我也拦不住。这道奏章一上,这事儿基本上就成了。”

    赵昊点点头,屯门岛上住的都是贼配军和贼配军的后代,所以依据‘将濒海谪戍的民众迁徙内地’一条,就可以把他们统统迁走,把屯门岛给红毛鬼空出来。

    守巡官划地分守,则是为了防止巡抚衙门干涉。

    再看第三条,‘大胆借用番兵,招募海商加入官军水师’,简直就是为葡萄牙和林弘仲量身定做的。他们依靠这一条,立即就可以获得官方身份。

    到时候葡萄牙人就可以得到仿效朵颜卫、建州卫,得个屯门千户所之类编制,名正言顺的驻守屯门岛。再让林弘仲担任千户,便可以最小的动静过朝廷这一关。

    他们一旦有了官方的身份,赵昊的海警部队还怎么攻打屯门岛?红毛鬼直接立于不败之地了!

    至于为什么要特意点出林道乾,又要设立南澳副总兵,八成也有针对江南集团的意思。如果把潮阳的林道乾彻底收编,再在南澳岛设置重兵,就能控制台湾海峡,就以彻底阻断海警舰队南下了。

    什么,敢攻打南澳总兵府?想造反不成?那样不用佛郎机人出手,朝廷也会灭了他们的!

    虽然堂堂总督上这道海防纲领,肯定是有全盘考虑,并不会刻意针对赵昊。那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能让殷正茂对自己的小老乡下这种狠手?

    但这套方案又的确针对性太强,处处都在帮红毛鬼实现战略意图,锁死海警舰队南下的通道。让人很难不怀疑,帮殷正茂起草这份方案的人,到底往里搀了多少私货?

    当然也有可能是,殷正茂生气赵二爷搅了他的布局,便拿出这个方案来恶心恶心他。让赵昊父子知道谁才是两广的主宰,狠狠敲敲赵公子的竹杠。

    可这样未免有些受迫害妄想兼自我感觉良好了。殷正茂如今是堂堂总督,要敲竹杠有的是机会,犯不着拿这种呈给朝廷的海防方略,来搞他父子。

    犯不着,实在犯不着。

    思来想去,还是有人暗中捣鬼掺沙子,狐假虎威的可能性更大些。

    ~~

    赵公子定定神,停止了臆测。因为不管哪种情况,葡萄牙人和五羊通商馆在总督府施加了影响,并成功的将他们的意图,融入进了总督的海防大战略中,都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料敌从宽即可,不用去寻思那么多了。

    “有手腕,有意思,有这样的对手才好玩嘛。”想通这节,他嘴角却挂起灿烂的笑容道:“中丞可知,无敌是多么的寂寞啊。”

    “我信你才有鬼,谁不盼着对手越弱越好,除非脑子进水。”林润笑骂一声道:“既然知道人家是冲你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刚刚才知道不到一分钟,哪有什么章程?”赵昊苦笑着拱拱手道:“中丞就别卖关子了,还请教我。”

    “那好。”林润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墙上那副海防图前,找到了濠镜澳和屯门岛。

    两个半岛像两个牛犄角,隔着广州湾遥遥相对。

    “有兴趣吃下屯门岛吗?”良久,只听林润幽幽问道。

    “呃……”赵昊起身立在他身后,也看着屯门岛,暗暗流口水。那可是香港,珠三角的门户啊。

    “能不想吗?做梦都馋好吗?”跟林中丞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先咽了咽口水,然后苦笑一声道:“但饭总得一口一口的吃,步子太大会扯到蛋的。不拿下琉球、扫清闽粤海域的海主,我的船队如何南下?没有船队保护,中丞就是划给我,我也占不住。”

    “那倒是。”林润点点头道:“我还想让你派人从陆上先占下呢,看来是我想简单了。”

    “中丞不是想简单了,是把我想的太厉害了。”赵昊笑道:“其实我也就是个一般人,没法违背基本规律。”

    “哈哈,是啊,我把你当妖精了。”林润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沉声道:“最快要多久?”

    “一切顺利的话,最快也得年底了。”林润没头没尾的问话,赵昊却回答的很干脆。“闽粤这边的海主都地头蛇,击败他们不难,可他们随便找个旮旯一钻,我们就找不到了。等我们一过去,他们又冒出来,冷不丁给我们来一下子,就很难受了。”

    “嗯。”林润点点头,左手擎着右臂,右手托着下巴,定定看着闽粤一带漫长而细碎的海岸线,半晌方道:“那也挺快的了。”

    “可不是嘛。”赵昊附和一句,又给林润打预防针道:“不过我那是乐观估计,但这种事儿谁能说得准?说不定一个不顺利,明年一年也搞不掂。”

    “你明年开春前,必须给我搞定!”林润一拍地图,断然道:“殷部堂今年的重心,肯定还在平定蓝一清、赖元爵叛乱上。我想办法帮你拖到年底,应该不成问题!”

    “明白了。”赵昊缓缓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绝对不能让佛郎机人得到屯门岛。”只听林润坚定说道:“大明的土地虽然多,但一点也不能少!更绝对不能在我任上让出去!”

    “是!”赵昊肃容应声,这次的声音干脆多了。“保证完成任务!”

    “好!”林润转过头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屯门岛我帮你看着,但林道乾和南澳岛只能靠你自己守住了。”

    “中丞放心,林道乾那边我已经打过预防针了。”赵昊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笑道:“殷总督的人越拉拢他他就越害怕,越要紧紧抱住我的大腿。”

    “哦,是吗?”林润闻言放心不少,忽然也笑道:“要是他真能死心塌地跟着你混,你大可帮他立上点儿战功,再跟你岳父求助一下,扶他当上这个南澳副总兵,不就两难自解了吗?”

    “真是英明无过于中丞!”赵昊顿时满脸钦佩的鼓掌道:“这么妙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过?”

    “少来!”林润白他一眼,两人相视到笑起来。

    那笑声豪情万丈,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战胜他们一般。

    ps.周末两更,大家周末愉快。

第一百零二章 一个椰子泄露的情报

    翌日清晨,船队抵达南澳岛码头。

    赵公子与林中丞作别后下船,哈欠连连的目送巡抚船队驶离码头南下。

    立在他一旁的舒通判同样精神萎靡,顶着对黑眼圈,双目红得跟兔子似的。

    “怎么,你也一宿没睡?”赵昊奇怪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当门神啊?”

    “没没,我早睡下了,就是上了年纪,认床。”舒通判被说中,讪讪一笑。又凑近了问道:“老弟,你没跟林中丞美言愚兄几句?”

    “呃……”赵昊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茬。不过这厮多贼啊?旋即点头道:“有说有说,当然有说。”

    “哎呀,多谢多谢。”舒通判立时来了精神,一宿的疲劳沮丧不翼而飞,忙喜不自胜的拱手道谢,接着问道:“你咋说的?”

    “说你好啊,人好心也好,总之哪都好……”赵公子只好信口开河起来,他撒谎惯了……划掉,改为素来诚实可靠,所以谁也听不出真假。

    “我哪有那么好啊……”舒通判不胜娇羞的捂着脸,扭捏问道:“那中丞咋说的呢?”

    “中丞说啊。”赵昊拍了拍他的肩膀,模仿着林润的语气道:“转告舒通判,让他好好跟着赵司马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是!卑职一定不负中丞厚望!”舒付忙激动的重重点头。顿时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府城去,跟着赵二爷大干特干。

    “走吧,贤弟,咱们赶紧回去,别让你爹等着急了!”舒通判声音都高了八度。

    “哦,我还有事儿,就不回了。”赵昊笑笑道。

    他此番南下,第一站本是琉球的,只是担心那不省心的爹,才匆匆南下潮州。现在赵二爷的危险也解除了,脚跟也站稳了,局面也打开了,剩下的只需要把这段时间取得的成果一一落实即可。这些事儿,交给老爹……的管理团队就能搞掂了,用不着他再操心。

    赵昊前日又接到警备区禀报,说南下特遣舰队已经完成补给,拔锚,算日子还有十天就能到琉球了。所以赵公子也该回头,去寻那中山王尚义的晦气了。

    目送着终于舒服了的舒通判乘船返回韩江口,赵昊也抬脚上了一血号。

    ~~

    一血号上,王如龙和唐保禄早已等候多时了。

    “呼,累死我了……”赵公子把自己丢进阳伞下的躺椅上。唐保禄激励奉上了新鲜的椰子。

    “呦,稀罕玩意儿啊!”赵公子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椰子水,顿觉连日的劳累都消散了不少。“舒坦……哪来的啊,澎湖?”

    “不是,从下尾来时弄的。”唐保禄笑道。“澎湖是有几棵椰子树,但不结果。”

    “那就是从琼州府进的?”

    “应该没那么远吧,这壳还是绿的呢。”唐保禄挠头道:“从琼州过来两千多里路呢,不能这么新鲜吧。”

    “哦?”赵公子忽然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还有吗?没剥壳那种。”

    “知道公子肯定喜欢,弄了好些呢。”唐保禄笑着点点头,转身颠颠儿去了。

    不一会儿,他从舱里捧出两个绿油油的大青椰子。

    “下尾怎么会有卖这个的呢?”赵昊让王如龙抽出刀来,劈开个椰青看看。果不其然,青色外皮下的纤维层还很新鲜白嫩,摘下来绝对不会超过十天。

    从琼州到潮州,顺风顺水也得半个月,所以可以排除掉了。

    “你把买椰子的经过,给我仔细说清楚。”赵昊刨根究底的问道。

    “是。”唐保禄不知道公子,为什么会对这种琐事如此上心,难道椰子是有毒的?这念头把他吓一跳,赶紧原原本本交代道:

    “就是昨天下午,小侄离开下尾港时,看到一条刚进港的船上,堆了好多的椰青。这东西小侄在吕宋和琼州都吃过,知道这种椰青的汁儿多且鲜,是消暑圣品。想到敬爱的叔父居然还没尝过椰子,我就心如刀割,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

    “第一不要煽情,第二,我连榴莲都吃过,别说椰子了。”赵公子笑骂道:“臭小子瞧不起谁呢?”

    “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居然连榴莲都吃过?哦不,都敢吃?”唐保禄目瞪狗呆,心说那跟吃屎有什么区别?

    当然话他是万万不敢出口的。

    “说正事儿,别跑题。”赵昊瞪他一眼,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榴莲又香又臭,不是单纯的臭!”

    “唉唉。”唐保禄忙接着道:“小侄就让人去问问,想把那船椰子都包了。”

    赵昊盘腿坐在竹椅上,一边吸着椰汁一边问道:“是什么船,怎么存放的,露天还是窖藏?”

    “就是潮汕常见的红头船,跟码头别的船没区别。椰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当然是露天堆着的,连挡雨的席子都没盖,不然我也瞧不见不是?”唐保禄笑答道。

    “嗯,他们怎么回你的?”赵昊问的还真细。“还有,他们多少人,能看出什么来路不?”

    “就是正常,十几个水手。至于路数嘛……一看就是常年出海,刀口舔血的。”唐保禄挠挠头道:“不过这年头好人谁下海?下海的有好人吗?”

    “瞎说什么。”一旁劈椰子的王如龙,挥了挥手中的砍刀。“咱们不是好人啊?”

    “哈哈,算是吧。”唐保禄敷衍笑笑,心说你血手阎王要算好人,那这世界就是美好的人间了。

    他又接着说道:“我们有林道乾手下相送,他们还算客气,回答说当家的下船了,他们做不了主。再说也不是卖的,是送人情的。不过我们都开口了,人家也不好让我们空着手回去,就送了我们十来个。”

    “这么大方?”赵昊皱眉道:“这么大一个,送你们三四个就很可以了吧?”

    “林道乾的手下和水手认识,说是将军的贵客,人家才多送了一些。”唐保禄笑道:“我也说太多了太多了,结果一个水手说,没事儿,这本来就是给将军待客的……”

    “嗯。”赵昊点点头,又询问了林道乾一些细节,手指便一下下叩着椰青,陷入了沉思。

    唐保禄和王如龙都不敢出声,唯恐打搅了公子的思绪。

    好一会儿,赵昊忽然重重一拍那椰青,大声道:“我知道了!”

    “叔父知道什么了?”唐保禄忙凑趣问道。

    “我知道林道乾大肆招募的那些人,到底去哪了!”赵昊兴奋的大笑道:“就去这椰青的产地了!”

    “是吗?”唐保禄惊喜的瞪大眼。他的商站是赵昊在广东的主要情报来源,自然能知道林道乾采用传销手段,从潮州漳州,乃至更远的州府大肆挖人多年。但奇怪的是下尾城的人口却不多,而且林道乾也没损失过什么人口,显然是另有巢穴。

    赵公子怎能容许自己选中的男人,还有秘密可言呢?必须对他每一寸肌肤、每一道沟壑,都一览无余才行!

    于是查找真相的重任,就落在了唐保禄肩上。谁知他这边还没顾上着手呢,赵公子居然通过一个椰子,就先找到!

    ‘有没有这么神啊?’唐保禄难以置信,面上却惊讶道:“叔父见微知著,真是烛照万里啊!小侄怎么就一头雾水呢?”

    “你一头雾水很正常,因为这除了聪明睿智外,还需要一点科学知识。”赵公子臭屁道。

    “还请叔父赐教。”唐保禄忙凑趣道。

    “你首先要知道,最近的椰子产地在哪里。”赵昊一招手,都不用开口,马秘书便心有灵犀的递上一份行军地图。

    马如龙忙帮和唐保禄一起,将地图展开在公子面前。

    便听赵昊侃侃而谈道:“椰子为热带喜光作物,在高温、多雨、阳光充足和海风吹拂的条件下,才能生长发育良好。具体要求年平均温度在24度以上,四季温差小,全年无霜,椰子才能正常开花结果。一年中若有一个月的平均温度过低,产量就会明显下降。再低的话,就不会结果了。”

    “所以别说潮州,哪怕广州,冬季气温也不达标。所以还要往南,比如雷州、琼州才会有椰子。但距离都太远,运不来。”赵昊先指了指雷州半岛,又把手指缓缓往东移动道:

    “此外,我大明就只有一个地方长椰子了,那就是这里!”

    两人顺着他所指,目光落在了台湾岛的南端。

    “鸡笼?”王如龙道。这是大明对台湾的称呼。

    “打狗?”唐保禄道。这是台湾最南端的称呼。

    “不错,就是这里。”赵昊放声大笑道:“怪不得林道乾要拼命招人,原来是要开发台湾去了!”

    两人端详着下尾和打狗两地的直线距离,在350公里左右,最多三五天航程。

    “不过看上去,打狗也不比潮州往南多少吧?”唐保禄挠头问道。

    “但两地气候不同啊。”赵昊笑着解释道:“潮州是亚热带季风气候,而屏东……哦不,打狗,是热带季风气候。北面的连绵山脉,又挡住了冬季南下的冷空气,所以全年高温,温差很小,而且还靠海,所以可以长椰子。”

    赵公子默默感谢宪哥当年的节目‘食字路口’,让自己知道了台湾除了有槟榔西施,还有椰子西施。

    大雾,划掉改为,知道屏东在台湾最南端,而且是产椰子的——虽然南边还有垦丁,但屏东往南都是山区了,不具备大规模开垦的条件。

    这么说来,宪哥是我大明提前统一台湾的功臣啊!

    宪哥永保安康!

第一百零三章 打狗台湾

    一旦确定椰子是屏东产的,余下的推论就十分简单了——

    那些水手自打狗港出发时,会采摘一船只能存放不到十天的椰青,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安全快速的航道,并藉此频繁往来于下尾和打狗之间。

    这确实是赵昊之前没想到,他一直以为,眼下大明和台湾岛没联系呢。

    虽然从地图上看,台湾岛距离福建最近处只有一百五十公里。

    且自古以来,台湾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国时孙权便派一万官兵登陆并宣布台湾是吴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后来隋炀帝又三次派人到台湾,‘访察异俗’,‘慰抚’居民,并宣称台湾是大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后由唐至宋,大陆沿海居民为了躲避战乱,开始迁徙入台,垦殖定居。

    到南宋时,澎湖划归福建泉州晋江县管辖。元代设立澎湖巡检司,管辖澎湖、台湾的民政,中央王朝开始正式在台湾地区设立机构,进行统治。

    按常识说,台湾应该早就被中国开发成编户齐民的王化之地了。

    就像同为偏远海岛的琼州,从西汉时就纳入郡县,一直到本朝都在广府治下,如今已是耕地数百万亩,编户齐民近百万的正经王化之地了。

    但事实与常识正相反,目前的台湾岛依然是部落民的天下,没有任何朝廷机构,也没有大规模的汉人移民……后一条是赵昊今天之前的认知,现在已经被一个椰子砸碎了。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大踏步的倒退,当然跟国朝太祖皇帝愚蠢到突破天际线的海禁政策,有天大的关系。洪武十七年,因为厉行海禁,明廷废除了澎湖巡检司,尽迁澎湖台湾居民返回大陆。于是汉家自唐宋时对台湾的开发毁于一旦,台湾岛重新成了土著的乐园。

    这种土著,不是土客矛盾中所指的本地人,而是正儿八经的纯天然原生态那种……所以台湾在国朝,又倒退回了原始社会。

    直到八年前,朝廷为了备倭才重设了澎湖巡检司。不过五年前又被海主们联手夺了回去……

    大预言术告诉赵昊,等俞大猷上任后,很快又会再度夺取澎湖,重设巡检司。然而吊诡的是,明廷也好,海主们也罢,还有沿海的居民们,却对距离澎湖咫尺之遥的宝岛台湾视若无睹。

    是因为闽粤土地宽满,百姓提不起兴趣吗?显然不是,土客械斗的根本原因,不就是两省地少人稀,本地人和客家人,为了争夺土地水源大打出手吗?

    为了生存,不计其数的闽粤百姓,携家带口漂洋过海,下南洋去谋生。却对近在家门口的台湾岛视若不见。

    结果一直等到几十年后,荷兰人殖民台湾时,和他们打交道的依然是原住民。荷兰人为了将台湾建成巴达维亚那样可以自给自足的殖民地,才开始吸引汉人到大员垦殖。后来由郑芝龙父子,开启了汉人大规模移民的时代。然后在清朝时,台湾方彻底完成了州县化……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原因一点不复杂,就是因为台湾虽然近,但从闽粤一带渡海去台湾,比去琉球或吕宋要危险得多。

    首先,台湾海峡朝东北和西南两个方向开口,而且东侧有主峰高近4000米的台湾山脉,西侧是海拔近千米的福建山地。在两山夹峙下,海峡成了一个狭窄的管道,海面空气的流动被约束在这个管道里,于是产生了‘狭管效应’——不是刮东北风,便是刮西南风,而且流速加大,经常形成大风。通俗讲,就是弄堂风,只会以相反的两个方向吹,不会有别的风向。

    比如冬春季节,北方冷空气一次次地南下,不管它原先是来自西北地区,吹西北风;还是来自华北地区,吹北风,当它们到了台湾海峡时,就一律遵守海峡的规矩——转为东北风,并且风力还会直接加大一到两级。

    就算冷空气减弱,别处下了风,但因为狭管效应台海依然风高浪险,让帆船如何横渡?

    夏季亦然,只是风改为了东南风,浪还是一样的浪。而且台风还多,简直浪到天上去了。

    但风还不是最主要的困难,毕竟中式蓬帆是可以借直角来风行进的,还难不倒经验丰富的船员。

    最主要的困难来自于澎湖海沟和所谓的‘云章隆起’。前者是一条位于台湾岛和澎湖群岛之间,又深又长的海沟,最深处超过两百米。后者则是一条又高又长的海棚,距离海面仅三四十米。

    澎湖海沟自南往北逐渐升高。在其末端与云章隆起相遇,云章隆起末端又再次陷入凹陷,结果把洋流硬生生逼成了‘s’形。是以在靠近台湾这一侧的一百余里宽的海面上,海象极其恶劣。湍急莫测的海流,加上肆虐不停的狂风,不知吞噬了多少过境的船只。

    哪怕后来大规模移民时,都‘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过番剩一半,过台湾得看’的俗谚,可见在风帆时代横渡澎湖水道,是多么的危险。与其冒这么大的险,为何不南下去路途稍远,但安全许多的吕宋讨生活呢?

    是西班牙殖民者自万历三十一年起,短短六十年内,三次排华大屠杀,让去吕宋的风险暴增。荷兰人又找到了通往台湾的安全航道,台湾这才成为闽粤土客百姓迁徙的首选之地。

    ~~

    回到之前关于椰子的推论上,如果那些水手像别人一样,视澎湖水道为天堑的话,是绝对不会如此托大的——在海上一旦遇到风浪,满船的椰子会滚得到处都是,甚至伤到船员,十分的危险。倘若以生命为赌注的航程,怎么会带一船椰子呢?

    就算不带满补给品和修船物资,也要多带些值钱的玩意儿,才能对得起这次冒险啊!而不是带一船椰子送人!

    这说明,在船员们看来,此番航程就跟去邻村走亲戚一样啊!安全,且往来频繁,完全没必要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而椰子船的船员们明显和林道乾的手下十分熟悉,且会因为是唐保禄是林道乾的贵宾,就一气送他十几个椰子。

    加上那句‘本来就是给将军待客的’,显然他们不是林道乾的手下,也是与他关系极深的人的手下,总之是自己人!

    继而便可推断出,林道乾绝对知道这条航线的存在。那么他那些人的去向,也就有着落了。

    最终赵昊便由一颗椰子,推测出林道乾居然已经在开发台湾了!

    这一推断让赵公子十分兴奋。

    他虽然也有开发台湾的计划,但显然是吕宋的优先级更高。反正台湾岛就在碗里头,荷兰人还有好几十年才来呢,急什么?

    所以他打算待吕宋的殖民事业上了正轨,再回过头来开发台湾。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殖民垦荒更是如此,现在知道有人已经把最难的事情做了,赵公子当然要顺势为之,把拿下台湾的日程提前了。

    他本来计划用一两年的时间,派遣最有经验的船员,摸索出去台湾的安全水道。

    没想到的是,林道乾居然已经悄没声儿把这事儿办了。而且看这架势,打狗的汉人,已经已经很成规模了。

    这太珍贵了!这至少能把开垦台湾的时间表,节省五到十年啊!

    “真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啊!”这下可把赵公子高兴坏了。自己反复推算过,环环相扣、卡得很紧的时间表,居然还能多出一块余量。这意味着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抑或有更大的容错空间了!

    “爽!”他美滋滋的吸光最后一口椰汁,然后丢铅球似的把椰子丢入海中。

    可惜没扔多远,就噗通一声,落水了。

    ~~

    其实赵昊之前就猜测过,林道乾招募的那些人的去向,会不会是台湾?

    但他又很快否定了。横渡台海太凶险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记忆中荷兰人到台湾时,并没有遇到汉人群落,一直是跟当地原住民在打交道。便想当然的倒推,认为林道乾没开发过台湾。

    很显然,自己又被大预言术给骗了——呃,也不能说是骗,因为对他的知识盲区,大预言术也没法无中生有啊。

    ‘以后要尽量少做先入为主的判断。’赵昊暗暗告诫自己道:‘依靠大预言术大胆假设不要紧,但设完了一定要小心求证。不然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

    想到这,他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沉声吩咐唐保禄道:“炮儿,你尽快安排人手,盯紧了所有从下尾出航的船只……”

    说着他却一摆手,自我否定道:“不对,他们的大部队,不是从下尾出发的!”

    “叔父说的是,咱们人已经盯了下尾城一段时间,码头更是重中之重,并未见过大规模的开拔。”唐保禄忙点头道。

    “嗯……”赵昊点点头,紧盯着地图开动脑筋。忽然灵光一闪,指着已经变成了个小点的南澳岛道:“重点盯南澳岛!”

    “对啊!”唐保禄一拍额头,恍然道:“让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再悄没声的出发,没有比那更合适的地方了!”

    “不错。”赵昊点点头,南澳岛可是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基地啊。当年隋朝时巡视台湾,也是从那里出发的。

    全岛有一个县那么大,有淡水,有码头,还有密林可供躲藏避暑,借着天黑一次上岛个千把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说不定自己接送林润时,岛上就藏着人呢。

    不过自己当时在岛西边,他们应该在东边的青澳湾一带,相距四十里呢,没察觉也正常。

    ps.两更完,再祝周末愉快。

第一百零三章 林凤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偌大的芭蕉树下,林道乾正坐在石桌旁,与一个英俊的一塌糊涂的后生,神态亲热的说话。

    “阿凤,你这么快就来了,还道你得过两天呢?”林道乾满脸都是宠溺的笑容道:“海上还太平吗,没遇上什么风浪吧?”

    “又没有起台风,能有什么风浪?也就是大哥整天把我当小孩子。”那后生身材瘦削高挑,额头系着海蓝色的抹额,身穿一袭裁剪得体的同色锦袍,摇着折扇的手肤色如象牙一般,纤细修长,十分好看。

    更好看的是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五官是那样的精致,搭配在一起又平添无穷韵味,居然比林润还要貌美如花。当然林中丞已经三张靠不惑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双十年华,这样比较太不公平。

    若非留着和眉毛一样漂亮的小胡子,这简直就是个女孩子,而且是林青霞那种人间绝色。

    总之看到他,你就会想到杜甫的诗句: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然而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不会对他胡思乱想的。因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林阿凤。

    与曾一本、林道乾齐名,可在闽粤止小儿夜啼的大海主林凤!

    呃,夭寿,又一个姓林的。而且又是美男子。林润、林道乾、林凤,都一个赛一个的俊美,果然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是天下闻名的名头,是不会骗人的。

    ~~

    不过比起凶名赫赫的曾一本,善于经营的林道乾,林凤行事要低调太多,成名也晚很多——他的来历一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继承了泰老翁的舰队,有人说他是吴平的手下,也有人说他就是林道乾的分身,总之他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但谁也不敢轻视他,因为他用一场场干脆利索的大胜,迅速夺取了东南海战最强者的头衔。

    而且每战之后,他和他强大的舰队便会迅速的销声匿迹,不论朝廷水师和海主们,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老巢在哪。这自然又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不过时间久了,有心人还是能琢磨出一些规律来。比如林凤和林道乾同在一片海域活动,却从没发生过冲突;而且两人在行动上还相互配合,比如三年前,林道乾与盘踞金门的大海主陈思根交战时,林凤的舰队就突袭了陈思根的盟友、盘踞妈祖的诸李良所部,让前者失去援兵,只能乖乖投降。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此外两人都姓林,还是同乡……所以海主们大都认为二林很可能是沾亲带故的盟友。不过当事人从未承认过,众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传统上还是将两人分开来看,而不是视为一伙。

    显然,流言就是未经证实的真相。这句话一点错没有,林道乾和林凤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哈哈,咱爹妈死的早,我这个当大哥的不操心你,还有谁能操心你?”林道乾熟练的剥开个椰青,打开孔倒扣在个瓷碗里。

    “咱们到底谁操心谁啊?”林凤摇着折扇,一脸无奈道:“大哥,你还是少喝点吧。虽然我给你摘了一船来,可你要是喝太多,又要像上次一样拉肚子了。”

    “这玩意儿放不住,不多喝点儿,过几天又没得喝了。”林道乾端起满满一碗椰汁,咕嘟嘟喝两口,满足的一抹下巴道:“就是这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嘉靖四十五年,南澳岛被攻破,我们护着大龙头逃出青澳湾,后来被朝廷水师追得四散逃跑,我和另外几条船,慌不择路进了黑水沟,当时缺粮断水,风高浪急,被风浪一个劲儿的往北送,真以为自己要死定了。”

    林道乾口中的黑水沟,就是澎湖海沟,因为这片海域水很深,又有强劲的湍流,故而水色深暗,所以被当地人叫作黑水沟。只见他满脸缅怀道:

    “这人在海上啊,都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晒死渴死的。那时候正是初春旱季,老天根本不下雨,我们一个个干得皮肤开裂,嘴唇流血,眼看就要不行了,这时候……”

    “这时海上却漂来了几个椰子。”林凤显然不知听他絮叨过多少次这段经历了,都可以模仿着他的语气道:“椰子虽然不多,但捞上来之后每人喝几口,还是很救命的。而且这些椰子还挺新鲜的,说明是从不远的地方漂来的,不是从琼州那边过来的。我们这下来了精神,顺着椰子漂来的轨迹拼命划船,还真就摆脱了洋流的束缚,成功驶出了黑水沟,到达了打狗!”

    “不错。”林道乾却不在意对方的揶揄,自顾自的怀念道:“其实‘打狗’是‘竹林’的意思。因为当地的土著在港口遍植刺竹当围篱,用来挡风兼御敌,所以取了这么名儿。结果被人听成了‘打狗’,就这么一直叫到现在。”

    “是真不好听。”林凤意态闲适的摇着折扇,扇面上是青藤先生画的大写意凤凰花,火红一片冲天而起,十分霸气。这自然是林道乾替他跟干爹求的。林凤爱不释手,当场就摇上了。

    “每次别人问我,你是从哪来的?我就很憋屈,总不能说自己是打狗的吧?于是只好保持沉默。谁知他们就传说,林凤是故意保持神秘,不透露来龙去脉的。”

    “哈哈哈,我听说过。”林道乾开怀大笑道。

    “其实我就是告诉他们在哪儿,他们也得能渡得过黑水沟才去的了啊。”林凤自得眉头一挑,颇有几分顽皮之色,旋即又笑道:“不过大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唠嗑吗?”

    “什么叫老科?”林道乾一愣。

    “我跟北方佬新学的词儿,就是没事儿瞎扯淡。”

    “哦,这样啊。”林道乾这下懂了。因为他知道,扯淡在江浙一带是胡说八道、闲扯的意思。

    他干爹就整天把扯淡挂在嘴上。喝醉了酒,还爱唱个朗朗上口的小调《寒山问拾得》:

    ‘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悟得长生理,日月为邻伴……”

    他这才明白,干爹为什么还留了个蛋,原来是怕没得扯了啊……

    ~~

    兄弟俩一个在下尾,一个在打狗,其实也好久不见一面,自然要先闲扯一番,然后才进入正题。

    “这次叫你回来,是有大事商量。”林道乾便将前番曾一本攻打潮州城后的是是非非,包括徐渭和大金牙相继来游说;赵昊将韩江口一战的成果,栽赃在自己头上;林润亲临下尾视察安抚;以及赵昊告诉自己,两广总督将率大军走水路赴揭阳剿匪,肯定会路过下尾云云……原原本本讲给林凤。

    林凤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安静的听着,待他讲完才失笑道:“没想到,大哥竟成了谁都想抢的香饽饽。”

    “哈哈,是谁都想吃掉的肥肉吧。”林道乾没好气笑道:“如今曾老倌已经马瘦毛长,你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自然成了他们眼里最大的肥羊。”

    “那大哥的意思是?”林凤微微点头道。

    “叫你回来,就是合计个章程出来。唉,咱们往后,该何去何从啊?”林道乾愁眉苦脸的又灌了一口椰汁道。

    “大哥这有什么好愁的?你不早就知道下尾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才会让我去经营打狗吗?”林凤就乐观多了,依然没心没肺的笑道:“再说,日子就是再差,能差过当年在海上让椰子救命时?”

    “呵呵,那倒是。”林道乾不禁稍感开心道:“这人是不能忘本啊,得时时提醒自己是打哪来的,要往哪去?幸亏这几年一直把家底往打狗运,倒也不至于成了丧家之犬。”

    说完却又难抑郁闷道:“可这回要是一走,天远地荒,我们就彻底是有家不能回的贼人了。”

    “我们不是贼吗?”林凤的声音也像女孩子一样好听,却透着一般男人也无法比拟的野性与自由。“从十五岁跟你下海那天起,我就当自己是海贼了。”

    “唉,阿凤,是我害了你……”林润愧疚的叹了口气。他是体制内出身,虽然只是不入流的书吏,却一直有严重的身份偏见。就像宋江老想着招安一样,他也难以摆脱小公务员的劣根性,总觉得洗白了身份穿上圆领官袍,九泉之下才有脸见祖宗。

    “少来,是我自己不想在家里待的。对我这种人来说,能当一辈子海贼,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林凤却不领情道:“当然,大哥要是舍不得这身官衣,就跟那个什么赵公子干呗,他既然那么能,还保不住你个小小的游击将军?”

    说完他漂亮的眉毛一挑道:“不过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可要是换了我,让人家这么玩……呸呸,是这么坑,我可不能忍!”

    “你这还不是挑事儿?”林道乾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他把我牵着鼻子走,是想让我跟海主们彻底决裂,只能一心一意抱他的大腿。不过他想凭这点伎俩,就把我死死吃定,也是白日做梦。”

第一百零五章 这是主人的任务

    林道乾的信心来自于他的底牌,一个人底牌越多,底气自然就越足。

    当年他被椰子救了一命,而且靠着追寻椰子的行迹,发现了过黑水沟的通道,抵达了有土著居住的打狗。方能和一众手下活下来,又修好船重整旗鼓返回了老家,才得以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但昔日老大吴平却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在走投无路之后,在绝望中跳水自尽了。

    他惨痛的结局让林道乾深深的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狡兔三窟,绝对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于是林道乾几年之前,事业正兴旺发达之时,便开始谋划后路。

    他很自然就想到了打狗,那里距离潮州近在咫尺,却又有波涛险恶鬼见愁的黑水沟保护。而且土地广袤,水源充沛,适合农耕。靠海还有鱼盐之利。山野到处都是大树茂竹,各种动植物应有尽有,完全可以为几十万人提供生活所需。

    更重要的是,那里只有一些刀耕火种的原始土著,很容易就能搞掂。林道乾是有这个自信的,因为他上次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尚且能把那些土著杀得落花流水,逃进深山。他有理由相信,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凭自己的能力,是可以把打狗营建成一方独立王国的。

    当国王不比当官还拉风?

    于是他沿着当初找到的航线,带着一班手下重临打狗,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去了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打狗土地是宽满,却荒草丛生,蚊虫瘴气肆虐。而且那里物产虽然丰饶,但除了将木材、竹子和藤条粗加工一下用来盖房子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法拿来就用。

    他需要工匠,各种各样的工匠,来提供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衣裤袜;需要农民,大量的农民来开拓垦殖,才能将只产毒蚊子的荒地,变成产粮食的耕地;需要许许多多的渔夫去海里抓鱼;需要成群结队的猎户进山打猎……

    还需要足够的士兵来保护营地和百姓,以抵御那些酷爱出草的土著,不分白天黑夜的侵袭。

    以及大夫、稳婆、仙姑、庙祝、货郎……等等等等,简直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能缺。缺哪一行都会出问题,缺几行就彻底玩不转。

    林道乾这才明白,这种到蛮荒地从零开始的开拓殖民,是需要依赖本土巨量的物资和人力不断输血的。在能靠自身造血实现自给自足之前,断掉和本土的联系,殖民地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林道乾是个很坚韧的人,在意识到自己的事业有多艰巨后,他没有轻言放弃,而是将林凤留在了打狗继续建设,自己带人转回了潮州,开始到处攻打城镇,掠夺人口物资,来给打狗输血。

    谁知因为他闹得太凶,一不小心成了朝廷最头疼的两大海寇之一。后来的事情已经说过,就不用再赘述了。总之朝廷拉一打一,他成了受招安的那个,并和自己的军队被安置在下尾,暂时成为合法的存在。

    他能在下尾迅速建立城池,并很快发展的比潮阳县城还繁华,靠的就是在打狗积累的经验和人才啊。

    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地狱难度都玩过了,再在普通难度开局,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林道乾下大力气建设下尾城,也是为了更好的配合传销宣传拉人头,且方便自己又多又便宜的购进物资。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打狗,打狗才是他能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的最大倚仗啊。

    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底牌,已经被一个椰子已经彻底出卖了,不知会不会想到那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不过他大概是没读过《左传》的,所以更有可能会说‘成也椰子,败也椰子’吧。

    ~~

    游击将军府,芭蕉树下。

    “哥哥我吃得过盐,比他吃过的米都多,岂会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牵着鼻子走?做梦去吧!”也不知是为了维护兄长的形象,还是真有信心,林道乾对林凤吹胡子瞪眼道:

    “他想玩弄我,我还想玩弄他呢!大不了就跟他演戏呗。他让我打曾一本,我去海上转一圈,回来说曾老倌不在巢穴,扑了个空。或者遇到了台风,船只损坏严重,必须大修一段时间再说。总之有的是法子敷衍他!等到打狗那边的人力物资都够了,就去他娘的!”

    “那大哥且有的演了。”林凤却苦笑一声。

    “啊,打狗出什么事儿了?”林道乾神情一滞。

    “早先被咱们撵进山里的马卡道人,联络了好些个部落的生番,大规模下山骚扰。这次他们学聪明了,也不攻我们的打狗城寨了,专门放火烧毁我们的庄稼。”林凤说着眼圈微微一红,心如刀绞道:“今年风调雨顺,稻子长势良好,眼看就要下镰丰收了,让那些食人生番这一把火,就烧了一半去呀!”

    “啊!”林道乾惊得说不出话来,上次联络时,还说丰收在即呢。没想到转眼又遭到这种打击。

    “这都是常有的事。”他强效一声,安慰林凤道:“好在打狗的稻子一年三熟,让大家再种就是了。”

    “不把那些生番都杀光,还怎么种地?”林凤秀目通红,杀气四溢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跟大哥商量的,你得尽快想法子雇一批客家人,他们住在山里,对付瘴气和毒虫应该比我们有经验!”

    林凤没敢跟大哥说,他已经组织了一次进山清剿,但还没见着生番的面,就被深山老林里的瘴气和毒虫搞得病了大半,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那帮生番这才从密林中蹦出来,用弓箭、飞镖和陷阱,大肆猎杀他们。最后只逃回去三成人,其余的全都被原住民出了草,把脑袋挂在家里当装饰品。

    “嗯……”林道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也彻底明白了,距离打狗能自给自足还早呢,且得继续跟那赵公子虚与委蛇一段时间哩。

    两人商议许久,林道乾最终还是决定,先捏着鼻子应付那赵公子几年再说。

    当然也不是来真的,虚与委蛇即可,犯不着把海上的朋友们往死里得罪。不然成了众矢之的,往后可就步履维艰了。

    林凤自然无不应允,反正他主要在海上和打狗活动,不跟官面打交道,自然也就没林道乾那么多顾忌。

    不过他好像对那姓赵的公子很感兴趣,老是问大哥,那赵公子真的还不到二十岁?

    “当然了。”林道乾没好气道:“他爹赵司马是隆庆二年的状元,登科录上写的清楚,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呢。”

    “他这么年轻,真有那么厉害?”林凤有些难以置信道:“我以为二十岁以下,我是最厉害的了。”

    “哈哈哈,阿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林道乾大笑道:“你在咱们这儿当然是最棒的。但是呢,人家什么成长环境?跟江南九大家谈笑风生,向内阁大学士献计献策,跟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没必要非跟他比较的。”

    当大哥的这话其实一点都没错,人在不同成长环境中是完全不一样的。赵昊上辈子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单位小领导,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在北京买个带学区的老破小。这辈子换挡起步,直接笑看风云、胸怀天下,已经完全变成两个人了。

    所以在林道乾看来,完全没必要不服气。

    但他这种小吏出身、几经起落,完全磨平了棱角的家伙,却忘了林凤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打遍东南无敌手了,当是何等的心高气傲?怎么会自认为不如那姓赵的小子呢?

    林道乾越是这样说,林凤偏偏还越想会会他呢!

    “有什么不能比的?他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比我多点什么。”林凤冷笑一声,傲然道:“我回头定要请他到打狗做客,好好跟他比划比划不可!”

    “你可别胡来!他当然比你多一点!”林道乾警惕的看着林凤道:“呃,我是说他的海警舰队不是吃素的,我观察过给他担任护卫的那些中型乌尾船,绝对不比戚家军差!”

    “那正好跟他好好请教一番。”林润脸上的笑容更胜,真叫个迷死人不偿命。

    林道乾一阵阵头大如斗,却没有再阻拦。心说让阿凤称一称那赵公子的斤两也是好的。赢了能让那赵公子收敛下气焰,输了能让阿凤知道天高地厚。

    所以说,这波啊,是林将军双赢。

    “我走了。”林凤站起身来。

    “你去哪?”林道乾一愣。“这都下午了,住一宿,明天再回吧。”

    “我先不回打狗,回去也憋气。我要去潮州找那赵公子去。”林凤刷的一声合上折扇,右手攥着左拳,兴致勃勃道:“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

    “那你直接别去了。”

    “怎么哩?”

    “他这会儿应该去琉球了。”林道乾道。

    “为商站被端的事儿?”林凤的消息竟很灵通。

    “嗯。你知不知道谁干的?”林道乾问道。

    “有所耳闻。”林凤笑道:“好像是驻扎在鸡笼的那帮真倭吧,不过跟咱们没关系,我也没查证。”

    “你赶紧查证一下。”林道乾眼前一亮道:“有结果第一时间跟我说。”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是主人的任务……”

    “唉。”林凤无语了。他才发现大哥有点受虐狂的意思。

    他就相反了,他是抖爱丝。

    ps.为了故事连贯性,还是明天三更吧,安。

第一百零六章 人生赢家俞大爷

    七月初一,潮州府衙。

    鸡刚头遍叫,俞闷便起床了。

    门政大爷的职业习惯,让他睡得比鸡晚,起得比鸡早。

    何况今天还是自己的大日子,哪能睡得着啊?

    是的,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赵二爷终于吩咐下来,命他自今日起执掌府衙门政!

    可千万别拿豆包不当干粮,门政大爷可是大老爷长随中的双王之一!

    至于另一个,则是稿签大爷。但赵二爷的长随又跟别人不一样,他有一个强大而专业的管理团队,都是正经的举人秀才帮他处理签押房的文移稿签,所以签押房里没用长随。

    因此知府衙门现在有且只有一位大爷,那就是门政俞大爷。

    他的地位约等同于大内总管,是所有长随仆役唯一的领袖!

    虽然下面人都在背后亲切的尊称他为‘炖吊子’,意为大长随(大肠碎)!但人前头他依然是受人敬仰和爱戴的老大哥!

    老大哥的一应衣食起居,都有人专门伺候。给他跑腿的三小子们,就是长随中的‘练习生’,长随的长随。都是些心灵机巧,嘴甜卖乖屁股尖的清秀小子,这些小子专门从伺候大爷二爷干起,学着里头的门道机巧,有机会大爷们便会把表现好会舔的慢慢提拔起来。

    知道今天是秦大爷的大日子,三小子们怎么能不拼命奉承着他呢?他们四更天就起来忙活上了,将他的制服熨烫熏香,为他准备好崭新柔软的棉巾和搀了钟乳粉的香胰子……还有用小母猪后颈鬃制的牙刷、用青盐和珍珠粉混合而成的牙粉、各种型号的梳子篦子,以及剪鼻毛的小剪刀,修指甲的指甲刀、小矬子。全都一样样准备好,整齐摆放待用。

    最后将洗脸漱口水兑到最适宜的温度。

    有人问,要是凉了怎么办?自然不断是往洗脸盆中兑热水了。

    又要问,那要是满了怎么办?

    当然是用牙缸往外舀了。

    这样刷牙水也可以保持同样温度,一举两得。

    反正只要都不说,俞大爷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是用洗脸水刷牙啦。

    俞闷先把睡成死猪的堂弟从床上踹起来,然后走到外间,在三小子们的侍奉下洗脸刷牙梳头,津津有味的吃起了厨房大师傅,专门为他准备的家乡早点——烩肠、豆汁和炖吊子!

    豆汁就不用提了,是长公主除了赵二爷之的最爱,那味道跟馊了没啥区别。被赵公子深恶痛绝的称为‘恶魔的胆汁’。

    烩肠则是用猪大肠做的,加酱油调成黑漆漆的样子,再用淀粉勾芡,弄得非常粘稠。说白了就是一碗黏糊糊的猪大肠浓汤,被赵公子称为‘巫婆的早餐’。其实味道还是挺赞的,但那是加了蒜泥解腻的。俞大爷身为门政大爷,代表衙门形象,怎么能在大清早吃大蒜呢?

    于是特意吩咐,烩肠不加大蒜,就那么油腻腻的端上来,嗷呜嗷呜直接吃。

    至于炖吊子,就是把猪大肠、猪肺、猪心混在一起炖上。这一大锅大杂烩就只用酱油调味,所以端上来的时候非常腥,一般人是吃不下去的。被赵公子称为‘三头犬的饲料’……

    反正赵公子是一样也吃不下,尤其是早晨。

    周遭伺候俞闷用早餐的三小子们,也都是江南人氏,哪受得了这味道?却又不敢流露出一点半点,还得强颜欢笑,装出咽口水,好像很馋这口的样子……

    “搀了啊?馋就对了,这三样可是本朝皇上和长公主殿下的最爱,地道老北京的最爱。”俞闷一边呼啦呼啦的喝着豆汁,一边大口嚼着炖吊子,享受的简直飞起来了。

    三小子们却是不信的,哦,皇上喜欢吃装便便的大肠?长公主喜欢喝变了质的豆浆?怎么可能呢?不要命了吗?摊上这样的天家,大臣们还不全吓得告老还乡了?

    “怎么,不信?”

    “怎么不信,您老说的肯定比真金还真,皇上也是人,就不兴喜欢吃个猪大肠了吗?”小三子忙赔笑道。

    “皇上不吃猪大肠。”俞大爷摇了摇头。

    众人心说,这还像话。

    却听他又认真道:“皇上喜欢吃驴大肠。”

    “哈哈哈,大爷真会开玩笑!”众人大笑起来,自然谁也不信。

    “唉。”俞闷摇摇头,不信拉倒,专心就着豆汁儿吃他的大肠去了。

    ~~

    美餐一顿后,俞大爷再次漱口洗脸,修剪了鼻毛刮了脸,穿戴整齐走到挂在墙上的全身玻璃镜前。

    这是府上奴仆们一起凑钱,送给俞大爷的贺礼。

    潮州毕竟紧挨着漳州月港,西洋货比江南多的多,还便宜不少。这么一面一米二高的全身镜,放在江南一千两买不下来……这还是江南玻璃厂开始销售国产镜子之后才降下来的。

    在这里,却只消五百两就能买到,这差价真让人瞠目结舌。当然也有可能,是卖家知道这面镜子是要送给俞大爷用的原因吧……

    门政大爷,就是这么有面子!

    看着镜子里那位头戴飘飘巾,身穿青绢加白绸护领直裰,脚踏凉鞋净袜的精神小伙。俞闷陶醉不已,自己真是太成功了!怎么能这么优秀呢?

    这倒不是他自恋,而是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府衙的门政大爷,确实是个很了不得的成就。

    正常来讲,长随们必须‘两榜出身’,才有资格当这个‘富贵双全’的门政大爷的。

    在长随们的语境中,给老爷当上跟班,叫‘举人出身’……因为老爷出门时,跟班是给老爷举伞的人啊,所以简称‘举人’。

    等进了签押房当上二爷,就是两榜出身了。因签押房是机要之地,最起码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学问小了还真干不了,所以是‘进士出身’。

    按说长随只有既当过跟班又干过签押房的,才有资格担任门政大爷。因为门政要知道公事的轻重利害,老爷的喜恶亲疏,想要做得长久光鲜、上下欢心,非得在这两个位置上历练过才行。

    所以到哪个衙门去看看,门政大爷最少也得三十靠四十的年纪。

    自己才这么年轻,就已经当了三年门政了,而且这么快就升为府衙门政,实在是太幸运,太优秀了。

    往后,就连各县的知县老爷都得跟自己称兄道弟,看自己脸色行事了。

    ‘真是好样的!’俞大爷无声的夸了自己一句,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完全一派大人物风范。

    听府衙中敲响了头遍七下云板声,他便果断停下了胡思乱想,整一下腰间的丝绦,顺了下悬在左腰的那枚木牌!

    那是府衙的司阍牌,凭此牌开关府门,之前一直掌握在快班的张班头手里,昨天关门后才给他送来。至于那些个领工食银的门丁,摸都摸不到。

    因为掌管一天此牌,就可以收一天的门包啊!每天多少人来府衙办事啊?一天下来,收个几十两叫少的,一百两往上才算正常。

    虽然这些钱,是要大伙儿一起分润的,但大头肯定还是他的,而且所有人还得承他的情。所以谁也不敢得罪门政大爷。外人得罪了,甭想进门;衙门的官吏得罪了,找他们的人甭想进门;长随下人们得罪了更惨,就直接没钱分了……

    唉,真是权势滔天啊。必须要反躬自省,不能太膨胀了。

    公子不是常说吗?‘欲使其灭亡,先使其膨胀。欲使其很快灭亡,便使其双倍膨胀’。

    想到这,俞闷彻底恢复了沉稳的心态,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衙门的倒座房。

    他堂弟俞戌这才打着哈欠出来,跟他问了声早,便摇摇晃晃跟在他身后,大煞风景。

    ‘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打算过了年推荐他去坐省呢。坐蜡还差不多……’俞闷暗骂一声,深恨小弟弟不争气。然后不动声色的在众人的簇拥下,绕过照壁,走到了府衙门洞内。

    俞闷肃然而立,严肃的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

    所有小三子和门丁十几号人,也都大气不敢喘。唯恐破坏了俞大爷的感觉,遭他记恨。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衙门内又想起五声悠长的云板,俞闷便扯着嗓子,字正腔圆的高声道:“清廉勤政、承流宣化!开——府——门!”

    等候多时的门丁们,赶紧一齐抽下三道小腿粗的门闩,然后一起缓缓向内敞开府衙大门。

    此时正好金乌初跃,第一缕晨光照亮了府衙门洞,也将知府衙门上那对偌大的锡环,照得熠熠生辉。

    按规制,六至九品官府门用黑门铁环。三至五品官府门用黑门锡环。一二品官府衙门,用绿门兽环锡门环。

    因此府衙大门是黑门锡环,比起当初昆山县衙的黑门铁环,等级和地位都高了很多。

    俞闷摸着那经过一夜变得冰凉的锡环,终于确定自己朝着成为天下第一门房的人生目标,又大大进了一步。

    他只觉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也目光变得坚定无比,野心也更大了,暗暗道:‘下一步——堂官!’

    按规矩,凡督抚、提镇、司道等高级地方官的家人,都称为‘堂官’。而知府及以下的地方官,家人只能唤‘长随’了,门政大爷也一样。

    所以还是要再进一步的!

    ‘公子,老爷,要再接再厉哦……’俞闷心中给需要努力的人打气。

    至于他俞大爷,当然是坐享其成了。

    这时,十位前来拜见代理府尊知县,相继从住处赶来。下轿之后,无一例外,先上前跟俞大爷寒暄问好,自我介绍。并递上名帖和丰厚的红包,祝贺他头一天上任。

    什么叫人生赢家,这就叫人生赢家!

第一百零七章 赵状元打坐潮州府

    今天自然也是赵二爷正式署理府务的日子。

    其实林中丞一走,他带来的管理团队,就已经全面接手了府衙的各项工作。这会儿已经有条不紊的运行十多天了。

    之所以如此驾轻就熟,是因为府衙和县衙的运转没什么太大区别,还是胡子眉毛一把抓的那些政事,还是由签押房、六房和承发房、铺长房,这九房来分头操办。

    只不过日常工作从具体而微,抓执行为主;转变成了上传下达,督促汇总为主。团队成员都是至少在昆山县衙的相关部门干过一年以上的,自然专业对口,只要提升下视角,就可在吴先生的带领下各司其职。

    而且赵昊为赵二爷配的这套班子,可以一直陪他干到总督都不用换,现在只是管知府衙门,自然还是洒洒水啦。

    ~~

    所以赵二爷这觉睡得十分踏实。

    显然这境界比门房俞大爷高多了。

    直到卯时,府衙月亮门前的大云板敲了七下,然后内宅门、穿堂门、仪门、大门上的衙门,又依次敲了通梆子,才把依然睡在同知廨中的赵二爷给唤醒。

    其实舒通判、安推官等人力劝他搬到知府官廨居住,那里宽敞,而且是正堂官住的地方。赵二爷十动然拒,他拎得清楚,如果自己只是代理知府,那么住一下知府官廨自然没问题。可他本官还是潮州同知呢,这时候去住知府官廨,就纯属授人以柄,让人家笑话他急着上位了。

    赵二爷虽然别的不行,但自幼耳濡目染,当官这套门儿清。

    而且他的同知官廨还按了酷乐,睡着多舒服啊。傻子才挪窝呢。

    起床梳洗后,赵二爷先在天井里,打了一套武当长春功。但没有儿子陪着一起练,感觉很提不起劲。

    然后又在花厅吃了早饭,没有儿子陪着吃,早饭也淡而无味……他要是也吃炖吊子,喝豆汁儿,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

    草草用罢早餐,赵二爷在四大天王的伺候下穿戴整齐。官服自然还是原先那身蓝绸的,林润没资格给他发一身绯袍,当然他也没资格穿。

    然后他在吴承恩等人陪同下,走出府衙东侧的同知官廨,往府衙大堂而去。

    府衙当然也要每日排衙的。因为权威很多时候,就是来自仪式感啊。

    众所周知,仪式感其实就是装伯夷。所以权威就是靠装伯夷……

    想到这里,赵二爷默默的挺起了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伯夷。

    因为要排衙,所以不得不用到府衙正堂。放在同知衙门就太影响装伯夷的效果了,是以赵二爷在这件事上,倒没咋坚持。

    事实上,谁要是敢不硬劝他到正堂排衙,肯定要被赵二爷计小账的。

    待他将身来到大堂前时,府里佐贰并十位各县知县,早已恭候多时了。

    见他出来,众官员忙上前行礼,口称恭迎‘府尊’。

    这也是争执后方定下的称呼,按赵二爷的意思,是要他们还喊‘司马’的。但众官员坚持认为‘府尊’是‘一府之尊’的意思,并非只有正式知府才能用。

    你既然是眼下府衙的老大,那就是一府之尊,自然要称为‘府尊’。有道理吧?就这么定了,不接受反驳。

    赵府尊与属下们拱手行礼后,便开始拜阙拜印了。因为赵二爷是署理,所以既没有前任官交印,也没有接印仪式。于是这轱辘按照赵二爷的意思,彻底从简了。就连衙神也因为一个月前刚拜过,也没必要再去惊扰神仙了。

    这是因为潮州官员们费尽周折打听到,赵府尊确实不喜欢繁文缛节。他老人家在昆山干的那么好,都没给父老乡亲个送万民伞的机会。就那么悄悄的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真他么高风亮节。

    于是大家也没太争竞。

    殊不知,他们只要再争一争,赵二爷就从善如流了……

    到现在,他还遗憾自己没有把一只靴子,留在梦开始的地方呢。

    不过也有点庆幸,因为他是大汗脚。

    ~~

    拜印之后,潮州府一府的大印,便归赵二爷所有了。

    于是他在江海水牙屏风前面南升座,接受属下众官员的参拜。

    隆隆的堂鼓声中,大堂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官员们,便一齐正式行礼,参贺新府尊。

    然后府尊赐座,官员们谢过后,按照官职顺序,在大案下的两排圈椅正襟坐定。

    接下是府尊的属员,府里的书吏、差役们,一起进来给府尊磕头,府尊命人看赏,再温言勉励一番。无非是新起点、新局面,希望大家好好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之类的车轱辘话。

    但大家特别爱听,听得还特别仔细。原因无它,赵二爷给的开业红包特别厚。哪怕没编制的临时工‘白役’,也拿到了二十两银子的利是。他们原先一年的进项,白的灰的加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而且这不是赵二爷头回发钱了。潮州保卫战刚开打,便一人发了一笔动员银子。虽然不多,但那证明他不是口说白话的……后来才知道,那是赵二爷来的仓促,没带多少现银。潮州这边又不认白银票,钱庄也办不了江南的汇兑,所以只能拿出个几千两来意思意思。

    潮州保卫战胜利后,赵二爷当然更要大发赏银了。这时候他儿子带着钱来了,赵二爷出手就阔绰多了。

    总之赵二爷才来不到俩月,大家已经得了往常好几年的收入了。而且都是合法的。

    还有比大老爷赏的,更干净的钱吗?

    所以赵二爷说什么大伙都爱听,还听得特别仔细,唯恐漏了哪个字,影响了日后的收入。

    ~~

    赵守正倒也不纯是钱多烧的。这可都是他鞠躬尽瘁,殚精竭虑赚来的钱啊,每一两银子都浸透着他的骨血啊。

    之所以如此慷慨,那是因为他已经总结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真他妈太有道理了。衙门里这帮小鬼,根本就是冥顽不灵,你跟他们讲什么修齐治平、奉献吃苦,那都是纯扯淡。钱给不足,你就说破天他们也是属癞蛤蟆的。

    一戳一蹦跶,不戳不蹦跶。

    但钱给足了,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们干劲也有了,责任心也强了,也能提高效率了,甚至还会主动加班。

    虽然赵二爷有强大的管理团队,完全可以架空他们,也能维持衙门运转,就像他一开始在昆山做的那样。

    好吧,别的县太爷都是被下头的胥吏联手架空,到了赵二爷这里,他却能把下头的官吏给全都架空了。怪不得巡按、司道的报告中,都明确指出赵状元在昆方面的先进管理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不过赵二爷团队在实践中也发现,这样一刀切不团结地头蛇,很多时候工作干起来很生涩很吃力的。所以地头蛇这一润滑剂还是不该排除在外的。

    是以在昆的后半段,赵二爷便将他们重新补充进自己的治理团队中,并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

    说白了,就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干得好,有又粗又大的胡萝卜吃,干不好,有又大又粗的大棒子伺候。

    但这套法子要想奏效,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评判干好干不好的标准是否客观,结论是否让人信服。这就牵扯到了如何制定任务并进行考核。

    通过赵公子的循循善诱,吴先生、老潘大人的严格指导,及自身在昆山的摸索,赵二爷最终得到了一套传统与科学相结合的方法。

    前者是指对官吏传统的考课和考察。

    自秦以降,历朝历代都采取外儒内法的执政思想,就是按儒家的说辞说,嘴上喊修齐治平,为万世开太平。身体却很忠诚的用法家的套路去做——

    法家是不相信官员会无私地忠于朝廷,更不相信他们会全心全意为天下苍生服务的。因此必须以采取‘循名责实’的考核手段,以刑赏两手并举,来使官员不得不做个人。至少得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不然朝廷就会让你连人都做不了……

    这跟赵公子推行的科学管理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古今中外真正优秀的管理思想,骨子里都是法家,区别无非在于偏重于‘法、势、术’的哪一点罢了。完全脱离法家的不管是张家还是李家,基本都是过家家。

    国朝又是历朝历代中最重考核的一挂,处女座、控制狂、完美癖、细节控的太祖皇帝制定了京察、外察等各种全方位,无死角的考课,并事无巨细的制定了各种考察细则。

    不然国朝也不能大体安稳的维持下来两百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但到了隆庆朝,这套考课制度已经百弊丛生,连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行几乎都做不到了。

    要想重振大明,就必须先重振执政团队,才能将各项改革政策推行下去。所以必须要先找出症结来,然后想办法解决它。

    这是道天下没几个人会做的大题,好在偶像岳父已经给了标准答案。

    隆庆二年张居正上的《陈六事疏》中,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且他将于后年把自己的纲领变成国策,推行下去!

    就是大名鼎鼎的考成法。

    赵公子照着抄答案还不会吗?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住岳父大人,但连岳父的女儿都是自己的了,抄岳父个答案还叫事儿吗?

第一百零八章 稽绩法(三更求月票)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赵公子综合岳父的答案,以及后世史学家总结的历代政治得失,‘一针见血’的指出,原因就是这看似层层考核、条框清晰、分别等第的考课制度,其实存在两个重大的漏洞。

    一个是考核的主体出了问题。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一旦人出了问题,越是完善的制度,就越会助长恶的孳生。

    二是考核内容看似严厉,但实则主观空洞,缺乏操作性。比如‘察其行能、验其勤惰、从公考核明白’。一个官员到底能不能,怎么算勤快怎么算懒惰?根本没有客观的标准,如何能考核明白啊?

    倒是很方便负责考课的官员翻云覆雨,徇私枉法、党同伐异了了!

    在国朝,考核官员最主要主体是上级主官。上过班的都知道,直属领导评定下级,跟亲疏派系有关,跟维系平衡有关,跟办公室斗争有关,唯独跟实际成绩无关。这是亘古都改不了的痼疾。大家在一个系统里混,千丝万缕的联系束缚着,让评价根本不可能公正。

    其实朱元璋很注意这个问题了,为了避免堂上官借考课打压收买属下官员,他在本衙正官外,又在各省安排了巡按、分巡道、按察司、以及后来的巡抚,监督考核地方官;在中央设置了六科给事中,来监督考核六部。以此避免直属上司考核下级时的不客观。

    在很一段历史时期内,这法子的效果确实不错。但随着科举这一上升通道为少数人垄断,阶级严重固化。考取进士为官者,一茬一茬都出自一个很小的圈子了。所有新科进士一进官场,自动就被师长前辈带入圈中。

    而圈子外的人,除了海瑞这种百年难遇的神仙,绝大多数都难逃被边缘化的命运。

    这样最大的恶果,就是整个官场都沾亲带故,黏黏糊糊!哪怕专门挑选出来,维护纲纪法度、考核官员工作的巡按司道、六科给事中,都难逃这个窠臼!

    再加上考课标准主观,评价随意,就更助长了这种徇私舞弊的气焰。

    在这种大环境下,官员干的好不好,不重要。贪渎不贪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是一伙的还是对家的,是需要拉拢的中立派,还是可以趁机踩一脚的倒台派?

    所以,靠人主观给出‘称职、平常、不称职’,根本就是滋生**温床,党同伐异的武器!

    ~~

    那么怎么解决呢?

    张居正给出天才的答案,就是尽量采用可量化的客观标准,避免人为判断!

    就好比考试出题时,加大客观题,减少主观题。这样就可以把影响考试公正的人为因素降到最低。

    这跟赵公子的科学管理方法,完全不谋而合!

    赵昊又结合了衙门的实际情况,将kpi**传授给了赵二爷。

    虽然赵二爷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儿子要给‘关键绩效指标’,起个‘看屁眼’这种粗鄙的简称。但不妨碍他认真的学习‘看屁眼’……

    具体说来,就是将衙门的日常工作任务和发展目标展开,层层分解到具体的部门和下级衙门。然后根据‘司马特’原则,为各部门确定关键绩效指标。

    所谓‘司马特’原则,就是指绩效考核要有明确特定的指标,不能笼统;指标要量化可测;可实现;与整体目标关联;且有完成时限。

    后来赵守正升任潮州同知后,有一天忽然醒悟到,所谓‘司马特’,就是‘赵司马特别版’的意思吧。宝贝儿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至于赵昊传授他‘看屁眼**’的时间,远在他当上同知之前……赵二爷是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

    总之赵守正经过在昆山的摸索,已经学会了如何建立评价指标体系,设定评价标准,以及如何审核关键绩效指标。也算是个‘看屁眼’的高手了……虽然是眼高手低的那种高手。

    但不是有专业的全天候管理团队帮他落实吗?

    在潮州保卫战时,以吴承恩为首的管理团队,就已经在这么做了。正是靠着这套管理方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让那帮无头苍蝇似的潮州官吏士绅,明白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干,怎么算干得好坏,以及好会怎样,坏会怎样。

    这才能短时间内掌握住潮州的局面,将庞杂的军需后勤人力组织等千头万绪,处理的井井有条,为潮州保卫战的胜利,立下了最大功劳。

    所以赵守正今日对手下训话的重点,就是日后潮州府及县衙,都要采取关键绩效管理……

    他嫌‘看屁眼’太难听,于是改成了‘稽绩法’——稽查绩效之法!

    嗯,稽绩比屁眼可就好多了……

    “‘稽绩法’的具体细则,会专门下发给你们,也会组织培训学习,诸位务必用心学习,狠抓重点。不然稽查的时候没有绩效,大家可不只是面上无光那么简单。”

    大堂上,素来一团和气的赵二爷,今日却难得严肃起来,撂下重话道:

    “简单说来,按照‘稽绩法’,府里会将尔等所有应办事项、定立期限和量化标准,分立‘稽绩二簿’。‘稽绩簿’一式两份,府里留一份‘稽册’备查,尔等自持一份‘绩册’,按照上面的要求办差。每完成一件登记一件,每旬自查一次进度,每月接受一次稽绩,每季根据稽绩的结果,进行一次考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声道:“在册子后面有具体的评分标准和权重,绩点高者为绩优。绩点低者为绩劣。优者赏,劣者罚,能者上,庸者下!这就是本官对你们要求,诸位都听清了吗?!”

    “遵命……”众官吏忙应声道。

    但谁都能感觉出,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了。

    吏员衙役们捧着手里沉甸甸的红包,顿时觉得这钱,也没那么容易拿了。

    舒通判、安推官并十位知县更是神情肃穆,都知道苦日子要来了。

    赵守正要的就是这效果。老爷子早就告诉过他,为上者不能一味市恩,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赵二爷笨是笨了点儿,但就是听话,听儿子父亲的话……呃,儿子父亲是两个人,分别指他儿和他爹,不是单指某个像爹的儿子。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唯有这两人绝对不会害自己。也许还有宁安和大哥?但听那两位的,自己不是****,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只听儿子和爹的……

    ~~

    待到书吏、衙役,和除了舒通判、安推官两位之外的佐杂官们都告退后。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府衙大堂,登时就显得轩敞起来。

    剩下的这十三位官员,又泾渭分明的分成两部分。

    赵二爷左舒付、右安易,三位府中官员面南而坐。当然舒通判和安推官是侧坐的,准确的说是一个面向西南,一个面向东南。

    知县老爷们则全都侧着椅子,面北而坐。

    接下来就是潮州府高层第一次工作会议了。

    潮州一共十个县,海阳、潮阳、饶平、澄海、揭阳、程乡、惠来、大埔、普宁、平远。十位县太爷一个不落全都在场,但神色各异,显然心情各不相同。

    坐知县头把交椅的,自然是海阳知县秦舜翰。按说他这个府城附郭的首县知县,应该是最愁眉苦脸才是。但他却喜滋滋的坐在那里,一脸春风得意。

    他当然高兴了。因为自赵二爷到潮州那一刻起,他便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赵二爷能迅速站稳脚跟,他这个府城县令可是出了大力的。

    潮州保卫战中,他更是认认真真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每日对兄长嘘寒问暖,帮他排解压力,给他鼓舞斗志。双方感情自然迅速升温,从普通同年变成了一起上过战场的亲密战友。

    眼下贵同年居然转眼又署理知府,而且早已明言,将把发展重点放在省城,他这个铁杆心腹只要不掉链子,就等着兄长带他一起飞吧!简直做梦也会笑好么?

    之前说过,天下两到三成的知县,都是赵二爷的同年。所以除了秦舜翰外,还有饶平知县刘如皋,潮阳知县黄一龙,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

    黄一龙当然也很开心了,不过高兴中亦有隐忧。

    因为看省里的塘报说,他的心腹大患,盘踞在潮阳下尾的林道乾,这次也应赵二爷之命,主动攻击曾一本,解了潮州之围。这下那厮仗着这个大功劳,恐怕要更加膨胀了。

    而且听坐省的家人传回消息,说总督大人准备为林道乾论功请赏,这日子还有法过吗?所以他此番,一定得请贵同年拿个章程出来,明示他往后该怎么对付林道乾。

    至于那饶平知县刘如皋,就只剩下惶惑不安了。这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就清减了十斤,气色也差了很多。在那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啊。

    跟立下大功的秦舜翰截然相反,他可是狠狠得罪了这位贵同年啊………

    当初赵二爷刚从福建进了潮州府,第一站就是他所辖的饶平县。他却紧闭城门,缒城而出与赵守正相见。

    赵二爷管他借兵,他也碍于乡绅的反对,一个人都没借。就这么眼看着赵二爷去了府城。

    本以为赵二爷这下惨了,没想到人家竟然漂亮的打跑了曾一本,赢下了府城保卫战,被巡抚大人提拔为代知府。

    而且听说中丞还言明,只要不出岔子,就让赵守正一直署理下去,不会再派知府来了。

    听到这消息时,刘如皋眼前一黑,直接晕了。

第一百零九章 潮州十县,一地鸡毛

    府衙和县衙不止门环不同,更明显的区别在大堂上。

    比如昆山县大堂是三间,潮州府衙大堂则有七间。屋脊用瓦兽,梁、栋、檐角用青绿色绘饰。

    府衙大堂还坐落在高四尺的青石基上,并设有三级踏步,然后堂前月台前,再设三级踏步,尽显一府正堂规的规格和威严。

    大堂内,公案两侧,还分列有‘肃静’、‘回避’等仪仗,以及赵二爷的官衔牌。

    虽然赵二爷同知的仪仗要比知府少一些,但那块‘戊辰状元’的牌子,就胜过不知多少旗扇伞槊了。

    说起来,这牌子还是刘如皋前日给捎来的。之前赵二爷来潮州守城,便见官轿仪仗全都寄存在了他那儿。

    刘如皋本想借送还仪仗的机会,先私下里跟赵二爷好好认个错的。但也不知道赵守正是真有事儿,还不想见他,总之直到今天,他才见到了自己的贵同年。

    看着赵二爷端坐在那面满绘海水江崖云雁图的屏风前,全身都透着闪闪发光的主角光环,刘如皋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呢?

    ~~

    秦舜翰、黄一龙、刘如皋这三位,也是十位知县中,仅有的三个进士了。

    其余的六位知县,则大都是举人出身,甚至惠来知县叶朝镇还是岁贡监生出身……

    比起苏松两府的知县,皆清一色两榜进士出身的阵容来,确实寒酸的不是一点半点。

    吏部文选司安排官员时,可不是瞎搞的。基本从官员配置上,就能看出这一地区的重要程度,当官的难易程度了。

    前番说过,整个潮州府条件最好的,是府城所在的韩江小平原。这里土地肥沃,百姓温顺服王化,税收高麻烦少。所以位于此处的海阳、饶平两县,素来都是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来当知县。

    但后来沿海倭患肆虐,海寇频频侵袭,让这两县都不得安宁,前去历练的进士官员频频栽跟头。一时间被新科进士们视为畏途。

    吏部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与后世国企改革颇为类似。解决不了问题,可以和问题做切割嘛。既然是两县的沿海部分,带来了各种麻烦,那就剥离负资产嘛。

    于是,在嘉靖四十二年,析两县沿海部分,以及揭阳县一部分,合并成立了澄海县。寓意‘澄清海氛’,让澄海县担负起海防重任,保护身后的韩江平原。

    轻装上阵的海阳和饶平,又成了受新科进士们青睐的香饽饽。而负责承受海寇攻击的澄海县,自然由那些低人一等……划掉,改为老成持重的举人监生来负责了。所以自澄海设县以来,四任知县都是举人,眼下的蔡知县也不例外。

    至于程乡、大埔、平远三个县,都在潮州北部的山区里,与毗邻的赣南福建,组成了后世大名鼎鼎的中央苏区。

    我党当初选这块,当然是因为这里特别适合闹革命了。这年代那是土客械斗天天有,一言不合就开片,县城都被攻陷过好几次。

    在座的平远知县滕表章,还有上任程乡知县颜若愚,都曾被乱民劫持到山里过。后者被拘押了整整半年才被府里赎回。

    获释后,那位劫后余生的颜知县连县城都没进,写了份辞呈便连夜跑回老家了。给多少钱都不干了……

    腾表章运气好一些,被劫持了不到十天,跟乱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对方把他放了回去。朝廷一看,好家伙,人缘不错啊,于是让他扎根平远县的山沟沟,一待就是八年了。

    可想而知,进士出身的官员,是没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四个县钻山沟的,所以这三位县太爷,素来都是为举人监生专供的。

    剩下的四个县,潮阳、揭阳、惠来和普宁,自然环境要好一些。

    尤其是潮阳县,位于练江小平原,耕地面积也很客观,只是远离潮州府的管辖,而且靠海。这年代靠海就是混乱的代名词。其实原先也还好,不然也不会派个进士来当知县。

    可他娘的天有不测风云,去年朝廷招安了盘踞在澄海县溪东寨的林道乾。为了避免他对韩江出海口的威胁,府城那帮杀千刀的缙绅,居然在省里活动一番,把林道乾安置在了潮阳县!

    潮阳的士绅自然激烈反弹,但胳膊拗不过大腿,省里还是把林道乾安置在了下尾,并划给他膏腴田千余亩,让他供养部队。

    这下把黄一龙坑惨了。他好端端的当他的知县,忽然省里就硬塞了个带着完整军队的大海主进来,说往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要相亲相爱哦。他不崩溃才怪呢。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潮阳县的百姓已经流失了近半——其中一部分搬到府城或揭阳去,躲得远远的。

    黄知县不愿承认的是,大部分百姓是被林道乾勾引过去的。不论是良家子,还是亡命泼皮,都携家带口,趋之若鹜,让他深感羞耻。

    更糟糕的是,县里的士绅百姓,觉得自己是被府里出卖了,因此充满愤怒的情绪,继而迁怒于他这个无能的知县。眼下在县里,基本上他就是个小透明了,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熬满一任,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

    揭阳的情况是,县城位于榕江平原,耕地面积也挺可观。可惜练江也流经县境,还有个龙江,三条水量充沛的大江,几乎是年年泛滥,让老百姓的年年逃难。倒跟昆山当初有些像。

    可揭阳比昆山的情况糟糕多了,因为县里还有一半是山地。揭西的大片山区让知县大人时刻战战兢兢,不知何时就会爆雷。

    比如今年,敬爱的李知府就是在揭阳山区里失踪的,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

    去年蓝一清、赖元爵起事,揭西也是加入叛军联营的核心区。是以揭阳知县史闻定已经万念俱灰了,只等朝廷撤职查办的旨意了。

    至于普宁县,是跟澄海县同时成立的。朝廷将潮阳县分出一部分,成立了该县。定名普宁,是为了祈求‘普遍安宁’。

    之前就说过,缺啥才会把啥挂在嘴上,此县的作用和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普宁县治安极其复杂,土匪、水匪横行霸道,在全县存在感极弱。

    因为太过混乱贫穷,所以到现在连个县城都没有。这都立县八年了,人家同时设立澄海县早已建成了县城,

    普宁知县戴九畴还寄居在县中大户家里,过的十分凄惨。

    但普宁县还不能称为最惨,因为还有惠来县存在。

    该县位于和惠州交界的沿海地区,其西北是延绵无尽的群山,距离最近的潮阳县城也有一百一十余里,十分偏远,是朝廷发配戍边首选之地。是以当地民众凶顽无比,素来是下海的主力,整村整乡的去当海盗,因此被称为海寇之乡。

    且时不时有山贼下来劫掠一番。有时候县太爷还得靠海寇来保卫家乡,才能保住小命。

    在这种地方当知县,危险系数可想而知了……

    基本上历任惠来知县不是壮烈牺牲,就是被海寇拉下水,跟他们成了同党,最后被朝廷砍头……总之官场人人视来此地为鬼途,所以连举人都不愿意来,只能搞个监生来顶缸了。

    所以朝廷对老知县叶朝镇的要求很简单,好好活着,不要投敌给朝廷丢脸就成。

    什么钱粮赋税,朝廷政令,看着办就好了,绝对不强求。

    这就是赵二爷治下十个县的概况。想想也真是心酸,人家在别处当官,叫戴罪官场,意思是随时可能因为某个原因丢官。

    在这潮州当官,那都是提着脑袋当官啊,说是‘待死官场’也不为过。

    ~~

    这种情况下,户口田赋方面,自然惨不忍睹了。

    潮州全府合计九万一千零三余户,六十二万余口人。当然这个看看就罢了,江南疯狂隐瞒户籍的情况潮州一样存在,不过因为大量人口下南洋,出入不会像江南那么大罢了。

    其中海阳县占三分之一人口,在册人口十五万。但从感官讲,三十万也是有的。

    潮阳县次之,在册十万人左右。

    其余几个县都是五六万人上下。只有平远、普宁最少,只有两万人的样子……

    如此少的人口,赋税自然少得可怜。

    全府拢共三万六千顷在册耕地,应缴纳秋粮米十五万七千石。全府加起来,也才是叫花昆山一个县税额的一半。

    昆山县以一千六千顷的在册耕地,每年缴纳秋粮二十九万三千石!也不知是该骄傲还是该哭……

    “可见我们潮州这些县的状况有多差……”几位知县纷纷叹息道。

    “这是好事儿啊。”赵二爷学着他儿子的口头禅,安慰众人道:“起点低说明进步空间大,农民负担轻嘛。”

    顿一下他又笑道:“咱们这些人的担子也轻啊。你们是不知道,在昆山那会儿,本官和同僚们,最发愁的就是怎么把皇粮收到最低线……”

    他这纯属是为了安慰人在瞎扯淡。每年昆山县的皇粮,昆开司一家就包了七成,剩下三成随便收收就齐了。后两年时,县库里的钱实在太多了,他还搞了个交税返现活动……百姓只要在期限前,主动将税粮交到县里的,就可以得到等于粮食价值一半的消费券。

    都烧包到变相给百姓减税一半的地步了,是收不起税的样子吗?

第一百一十章 府尊家的便饭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发钱,而是发消费券。因为钱是可以存起来的,老百姓把钱存起来,不等于白发了?至少对赵公子来说是这样。

    消费券却有期限,还有消费范围,要比真金白银更能刺激消费,更利于定向扶植重点工商行业。赵公子当然会选择后者了。

    而且他很清楚,对老百姓来说,交皇粮是理所当然的。能返券就是白捡便宜了,是绝对不会挑三拣四的。

    果然,昆山县一到了收税的时间,老百姓马上就扛着麻袋冲到几个官仓门口排队完税,唯恐税交晚了领不到券。哪用得着催收啊?

    跟真金白银或者白银票的区别在于,一是消费券有期限,必须过年前用完,过期作废。二是要在指定商家购买商品。县里为了让那些商家放心接受消费券,已经提前付给他们一半的白银票。

    至于另一半金额,就要等年后用消费券到江南银行去兑换了。这样商家为了多赚消费券,就会积极促销,又会促进县里商业氛围的火爆,带动全县各行业的景气程度。

    保守估计,县里砸出去一两银子,最终至少带起了五两银子的‘鸡的屁’!

    好吧,这一看就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赵公子,以父之名搞出的名堂。

    要按照赵二爷的意思,是想直接给老百姓发钱的。却被赵昊给坚决阻止了,直接发钱太扎眼,会被人说成邀买人心的。

    哪怕发粮食也不成,皇粮是你说退就退的吗?问过皇帝了吗?

    虽然问的话,嗡嗡看在那几套厌胜瓷的份上……哦不,是陛下素来爱民如子,应该也会同意的。但汪汪队是不会放过这个撕咬他父子的机会。那不就好心办坏事了?

    于是赵昊设计了这个套路。让县里以鼓励百姓早交税、多交税的名义发优惠券。他深知以汪汪队的经济学水平,就等于没水平。兜这个圈子就能把他们绕进去。

    事实也确实如此,苏松巡按和兵备道都质询过昆山县,为什么收税要发券?

    答曰:是为了让大家多交税,解决困扰衙门的欠税痼疾啊!

    这些券是哪来的?当然从商家手里买来的啊。

    为什么要花钱买券?这是为了提高工商税收,给重点扶持的本县企业奖励啊。而且是以半价买到的,商家连回本都不够,只是帮他们度过艰难的创业期而已。

    什么?转过年来又另一半的钱补给他们了?那是两码事。那是新一年的企业奖励啊!

    基本上到了这一步,汪汪队的注意力,便会转移到为什么对工商业这么好上了。

    答曰没办法,我们昆山人口稠密、土地太少。不想让百姓饿死要饭,就只能像苏州那样发展工商业,才能人人有活干,有饭吃啊。

    这样老百姓踊跃缴税,朝廷的税收变多了。百姓自己也得到大实惠;县里要扶植的商家也得以迅速壮大;昆山县的景气程度也迅速提高了……大家都过上了美好的生活,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前来视察的苏松巡按和兵备道,就是这样一头雾水被打发回去的。只能在奏章上高呼昆山经验不可复制了。

    当然赵二爷说,‘最发愁的是怎么把皇粮收到最低线’,倒也不是胡扯。

    因为按照海瑞的应天新政规定,苏松二府依然要交粮食完税,不能像别处一样全都折银。所以昆山县还在收粮食啊。

    老百姓交税的热情太高了,弄不好就交多了。交够了皇粮剩下的存在库里,就昆山那鬼天气,会发霉的!

    ~~

    毒辣的日头笼罩潮州府衙,大堂里轩敞通风、屋顶又高,却还算凉快。

    一上午时间,赵守正与两位属官和十位知县,就潮州府的现状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流。

    然后他宣布了自己振兴潮州的规划——以府城为龙头,以经济建设为桥梁,凝聚四分五散的各县,带领全府百姓脱离贫困!

    基本上就是他跟林润说过的,五大痼疾、六大问题,以及那一套应对之策。

    等他发表完了长篇大论,也临近中午了。

    这时范大同进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席。

    赵守正这才打住话头,起身对众人道:“请大家用顿便饭,吃完饭之后,咱们再一个一个的聊。”

    于是他带着众官员到了府衙的食堂,请他们吃了一餐简单的便饭——每桌仅有四菜一汤,另有四个冷拼。

    显然赵二爷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不想让午饭变成冗长的宴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虽然菜肴样数少,却是在潮州很难吃到的金陵菜。

    四菜一汤是松鼠鱼、凤尾虾、金陵丸子、八宝黄焖鸭、清汤炖鸡孚。

    四个冷品是盐水鸭、浸卤椒香凤爪、金陵素什锦和金丝蟹柳豆腐舟。

    都是家常的菜肴,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无非看上去光鲜了一些,餐具精致了一点,摆盘讲究了一点。

    也许在这炎炎夏日,这样更能提起人的食欲吧。

    诸位大人口中说着拜年的话,抱着很随意的心态入席。因为下午还要谈正事,也没有酒,只有一些冷饮佐餐,于是众人以茶代酒,敬过府尊之后,便举箸开始吃饭。

    谁知这一吃,乖乖了不得不,一个个全都瞠目结舌,举着筷子石化当场。

    那位老监生出身的惠来知县,眼角还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怎么,饭菜有什么问题吗?”赵二爷赶紧各个碟子里都夹一筷子尝了尝,奇怪道:“没变味啊。那就是不合诸位口味了?大同,重做一桌潮汕菜!”

    范大同得了吩咐,要让人端走桌上的菜肴。一直不吭声的官员们,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护住桌上的菜!

    “统统不许动!”

    “你们要做咩啊!人家还没吃呢……”

    “下去下去!”县太爷们大呼小叫,就像守护他们的子民一样。

    “你们这唱的哪出啊?”赵二爷被搞糊涂了。

    “下官是没见过世面,没想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极鲜绝味啊?”普宁知县戴九畴不好意思道:“是以一时愣住了。”

    “是啊,吃了府尊家的饭菜,此后余生,吃什么都会索然无味的……”澄海知县蔡楠忙解释道:“下官方才在提前怅然若失。”

    “下官这个年纪,味觉退化的严重,已经很多年没品尝过如此鲜美的滋味了。”方才掉泪的老知县叶朝镇,用帕子擦擦眼角道:“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青春,那时候我还能在夕阳下奔跑……”

    “下官被那块柔滑的豆腐感动到了,这**的滋味,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表妹,那是俺的初恋……”

    “我是不忍心多吃一口,生怕暴殄天物啊……”其余几位大人也争相表态。

    “好了好了,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少说两句吧,菜都凉了。”赵二爷听得一阵无语,心中不以为然,心说有这么好吃吗,只能算一般吧?

    但看他们一个个细嚼慢咽,满脸享受的样子,仿佛不是在用餐,而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跟花魁娘子相会一样。

    显然也不是作伪……

    今天的厨子是金陵味极鲜的大厨,方掌柜特意安排他跟着赵二爷南下,掌勺伺候吃喝。

    赵二爷已经习惯了味极鲜的味道,才会觉得平常而已。

    但其实味极鲜的菜肴,水平又比当年提升了不少,光提鲜的粉料就已经开发了多至上百种了。在这些各有所长的提鲜粉加持下,味极鲜不断推陈出新的菜品,经久不衰,已经成为了江南乃至京城餐饮的神话。

    当年在蔡家巷的小破酒楼里,味极鲜的大厨凭着几道并不出彩的菜肴,就能征服金陵老饕的味蕾。如今又提升了好几个段位,怎么可能惊艳不到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偏远地区官僚?

    这下赵二爷也不好意思催促他们,简单吃了一碗饭,便漱漱口起身了。

    “诸位慢用,谁吃完了先去书房,我请喝茶。”

    时刻注意兄长动向的秦知县刚准备开口,坐他左手边的刘如皋却运筷如飞,夹了个肉丸子往他口中一送。

    秦知县结结实实含了个正着,登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就这一耽误,刘如皋站起来了。“下官先吧。”

    “也好。”赵二爷点点头,先出了门。

    见兄长没等自己,刘如皋神色一黯,旋即深吸口气,快步跟着出去。

    “多谢多谢。”众位知县纷纷向他道谢,这下他们有时间细品每一口菜肴了。

    秦知县这才咽下那颗丸子,也不知是不是噎得,眼圈有些发红。心中黯然道:

    ‘卑鄙,明明是我先的……’

    ~~

    同知官廨花厅中,已经安装好了酷乐,相当的凉爽。

    赵守正也学会了泡潮州功夫茶,让人备了全套的茶具,坐在酷乐前拉开架势,像模像样的捯饬起来。倒还真挺唬人。

    刘如皋坐在茶桌对面,额头却不断沁出汗珠。

    从进来之后,兄长就一直不说话,这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终于,刘知县绷不住了,把心一横,把袍子一撩,直挺挺跪在了茶桌旁。

    “兄长,我给你赔罪了!”说着就要磕头。

    “行了,这是干甚呢?”赵守正这才呵斥一声,吓得他愣怔在哪里。

    “那时我就说了不怪你,你觉得我是出尔反尔的人吗?”赵守正看着他笑道。

    刘如皋赶忙狠掐了自己的蛋蛋一把,登时泪如雨下道:“兄长不怪小弟弟,小弟弟才愈加自责啊。”

    “自责就对了。你看,没用你的兵,我不也守住了潮州城?”赵二爷终于说出了,他一早就想对刘如皋装的伯夷。

    ps.今天就两更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各自的任务

    潮州保卫战一胜利,赵守正就恨不得把这家伙拎到面前来,大声说出这句了。

    爽!

    赵二爷终究不是他儿子那种记仇记恨,笑里藏刀的家伙。装完伯夷之后,对刘如皋的怨恨便烟消云散,哈哈大笑着给他递杯茶道:

    “我其实不怨你不派兵,是气你说得那番话。什么叫——‘到了事儿上,其实你连个屁都不是?’”

    “小弟那可不是说兄长,是我自己,我自己屁都不是啊!”刘如皋慌忙辩解道。

    “我知道。”赵二爷白他一眼道:“瞧你这个熊样,怪不得被县里那帮缙绅吃得死死的,这饶平县到底谁做主啊?是不是日后有事儿,我直接找他们更合适?”

    “不是不是,往后有兄长撑腰,小弟我一定当家作主……”刘如皋臊红了脸道:“这些年我也不是没跟他们争过,可是县里的胥吏和他们沆瀣一气,每次到最后都是我难看。”

    “我跟你说,这帮家伙就是不能惯着……”赵守正吹胡子瞪眼,传授先进经验道:“你得把他们当成儿子。儿子是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咳咳咳。’陪坐的吴承恩咳嗽起来,提醒他别满嘴跑火车。赵二爷无论在昆还是来潮,都既没收拾过谨慎,更没打过儿子……他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还不清楚吗?把人家刘知县带沟里罪过可就大了。

    赵守正这才想起,边上还有个知情者,便老脸不红的咳嗽一声,扯回正题道:“所以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树立权威。”

    然后从吴先生手中,接过一份写着‘饶平县绩册’的账簿递给他道:“该怎么做,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下个月我会派人去县里稽查,三个月后,你来府城我亲自按稽册进行考评。”

    说着他一拍桌子道:“就不信了!知县手操生杀大权,真要狠下了心能立不住!”

    “是,兄长!”刘如皋双手接过那本绩册,赶忙重重点头。

    “贤弟,我丑话说在前头。规矩定下来,就不能讲私情了,否则就是没有规矩。”赵守正却没急着松手,捏住账册一角道:“按照‘稽绩法’,要是两次考评不合格,我就要派员去帮你达标了。到时候你可别怨我夺你的权!”

    “兄长放心,我发誓不会再让你失望了!”刘如皋登时红了眼睛,全身充满了干劲儿,他可丢不起那人。

    “好,我相信你这回。”赵守正满意的点点头,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道:“快尝尝,这是俞总兵家里送来的武夷岩茶,味道很不错呢。”

    赵二爷也是老凡尔赛了……就在前几天,塘报上已经登出,俞大猷被任命为福建总兵官的消息。

    但刘如皋可就是吃这一套。饶平与福建相邻,时有闽兵借口追击贼寇,越境到饶平杀掠,百姓苦不堪言,乡绅求告无门,一直是本县的心腹大患。

    要是他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在县里肯定加分不少。

    当他兴奋的跟赵二爷提出自己的想法,并试探询问,是否可以找找俞大帅帮忙时。赵二爷笑而不语,只示意他翻开手中的绩册。

    刘如皋茫然翻看起来,刚掀到第二页,便赫然看到一条待办事项——平省界兵祸!

    “啊,兄长真是神了,原来兄长早想到了!”刘如皋彻底服气了。不是对饶平熟悉到一定程度,是决计不会知道此事的。

    这下他对按照这份绩册去办,就能重树权威,充满了信心。

    ~~

    待刘如皋千恩万谢告退后,下一个进来的是潮阳知县黄一龙。

    黄知县又没得罪过贵同年,当然不用哭天抹泪,磕头捣蒜了。

    两人亲热的喝茶叙旧后,黄知县便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下尾的林道乾,尾大不掉了怎么办?

    赵二爷压根没想过这问题,但不要紧,他端起茶盏来呷一口,云淡风轻道:“吴先生,这个问题你替我跟黄贤弟解释一下。吴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他的话,就能代表我的话了。”

    听起来,就像是怕冷落了吴承恩,让他表现表现似的。

    “遵命。”吴承恩配合的抱一下拳,一副谨小慎微的幕僚模样,仿佛赵二爷那都是过誉。然后才缓缓道:“黄令君不必担忧,府尊大人非常重视下尾的林道乾,甫一得知将赴任潮州海防同知,便着手做了很多工作。”

    “这么早?”黄一龙吃了惊。

    “嗯。”赵守正点点头,一脸从容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果然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了。”黄知县不禁叹服。赵二爷学历比他高,还比他努力,活该人家飞黄腾达啊。

    “虽然有些细节,不方便跟令君透露。”吴承恩便接着道:“但可以负责的告诉你,林道乾很快就会离开下尾的。”

    “真的?!有多快?”黄知县惊喜的声音,登时提高了八度。他本来只盼着府里能约束一下那林道乾就好了,没想到兄长竟然要让那厮滚蛋!

    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老尼姑遇流氓啊!

    “很快,最多半年。”吴承恩是个实在人,向来有一说一。跟他老伴正好是两个极端。

    “我的天呢!”黄知县都要欢喜炸了,他激动的握着老吴的手,使劲摇晃道:“太感谢先生了!”

    “不要谢我。”吴承恩抽出手,并不领情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黄知县只好转头向兄长道谢,赵二爷心说,‘我也什么都没做’,但他没吴承恩那么坦诚,便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语。好像这点事情微不足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然后他趁着这股高兴劲儿,将‘潮阳县绩册’递给黄一龙,叮嘱道:“除了日常事务要完成,你得开始着手准备几个大工程了——其中重中之重是棉城运河工程。不过先按照潘部堂的规划,在那之前要先修建一道城北堤防再说。”

    说着他起身带黄一龙,来到挂在墙上的那副潮州水利图前,指着潮阳县境内那条堤防道:“此乃一方之巨障啊。非但可以抵御台风咸潮,斥卤之区还能化为腴田近十万亩。”

    “这……”看着那道长达二十公里的堤防,黄一龙倒吸冷气,有些为难道:“兄长,潮州不比江南,潮阳更是穷困。虽然在册人口不少,但前番招安曾一本,朝廷就将其安置于潮阳,待其复叛逃窜时,把本县洗劫一空。还没恢复元气,朝廷又把林道乾这个吸血鬼弄到了下尾,县里的人力物力都被他吸去了大半,已是虚弱不堪,恐怕很难支撑这么大的工程啊。”

    顿一下,他赶紧又表态道:“当然,兄长要干,小弟咬牙也会硬上的,可就怕难以为继、半途而废,给兄长惹大麻烦啊……”

    “哈哈哈!”赵守正闻言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信。别的事儿他可能不懂,但修堤可是赵二爷扬名立万的事业!

    “四十里长堤算得了什么啊?为兄在昆山一个月就修了六七十里!”

    “啊……”黄一龙自然听过这传闻,但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他只当做以讹传讹。“真的吗?”

    “当然了,而且还是石堤。”赵二爷傲然道。

    “啊!”黄一龙险些惊掉了下巴。

    “还没花县里一文钱。”赵守正又接着道。

    “我的天呢!”黄一龙的下巴彻底掉地上,摔了个粉碎道:“兄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土地财政,花未来的钱,办现在的事儿。”赵二爷便吐出一串,他听都听不懂的词儿来。

    见他脸上写满问号,嘴巴却像个句号,赵守正便笑道:“你去找刘子兴刘老大人打听打听,他正在参与筹建潮州开发总公司,对这些事儿已经很清楚了。你要是感兴趣,就回去跟狗大户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愿意入股的。”

    “他们不想参与也不要紧。”他又给出第二个选择道:“我可以联络江南银行,贷款给你们修堤,就以那十万亩盐碱地做抵押,肯定没问题的。”

    “多谢兄长。”黄一龙重重点头,至少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了。

    ~~

    黄一龙出去后,紧接着进来是揭阳知县史闻定。

    这让赵二爷有些意外,因为按照官场森严的规矩,进士出身的官员还没谈完话,举人出身的是不能插队的。

    史知县显然明白府尊的不解,忙苦笑解释道:“秦知县说抢不到第一,他就要压轴,所以让下官先来。”

    “胡闹台,谁先谁后不一样吗?”赵守正笑骂一声,给他宽心道:“不过史老兄你放心,本官对同僚,从来不看出身,反正谁的出身也不会比我高。”

    “噗……”吴承恩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当初当知县的时候,赵二爷还收着些个性。现在成了一府之尊,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是,府尊说的是。”史知县却没被逗笑,依然愁眉苦脸的从袖中摸索出一个题本,双手奉给赵守正。

    “这是什么?”赵守正接过来。

    “下官的辞呈。”史闻定惨然一笑道:“其实早就该递了,只是府里一直无主,所以才拖到今日。”

    他歉疚一叹道:“唉,今天是府尊的大日子,按说应该改日再递的。可没想到府尊今日就要与我等谈大计,为免府尊白费精力,下官只好给府尊添堵了。”

    说完一揖到底。

    “拿回去,我不接。”却听赵守正断然道:“知道今天是我的大日子,还给我添堵。”

    “是,下官改日再来。”史闻定忙道。

    “你哪天来我都不接,除非哪个月有卅一日。”赵守正耍赖道。

    吴承恩闻言欲言又止,他想起好像公子帮贝培嘉弄的新历法,一个月就有三十一天。

    不过好在他还没彻底一根筋,及时意识到赵二爷就是那么一比,自己没必要那么认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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