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为人师表
三更鼓响,满天繁星闪耀。
已是万籁俱寂。但赵府中,西屋和正屋都亮着灯。
西屋里,是弟子们在挑灯解方程。
正屋里间,是祖孙三口在揣摩徐阁老的迷惑行为。
他们思来想去,依然戳不透那层窗户纸。
赵昊脑子已经浆糊了,直接放躺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赵立本闻言却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孙子大腿道:“不错。老夫真是蠢,净费没用的心思!”
赵昊呲牙咧嘴揉着腿,登时睡意全无。
“管他徐阁老怎么想的了。”却听爷爷哈哈大笑道:
“既然他露出这么大破绽,甭管有什么门道,我们先偷他一手再说。成了血赚,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说着他兴奋的搓搓手,低声对赵昊道:“乖孙,还记得爷爷对你说过,放倒徐阁老的五个条件吗?”
“嗯。”赵昊点点头,屈指数算道:“内阁失控,言路失声,中官煽风,内宅失火……还有个是,弟子背刺。”
“不错。”赵立本眉开眼笑道:“原以为这这五件事,根本不可能同时达成的。”
说着,他得意的瞥一眼叶氏道:“老夫起先不过打算,做成一二件事,恶心恶心徐华亭。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再对我儿孙下手。”
“这天下敢捋首相虎须的有几人?也只有大人气吞天地的伟男子了!”叶氏一脸迷醉的赞美道。
刚来京时,她言语上还顾忌着赵昊。这会儿熟了,也了解到赵昊的态度,她也渐渐放开了。
赵昊默默开启过滤模式,心说当着孩子说这种话好吗?
本公子宁愿像起先那样……
等赵立本受用完了,方得意洋洋道:“可没想到,时来天地皆同力,居然一下子就达成了三件事。”
“加上咱们自己能办成的第四件事。”顿一顿,老爷子又一攥拳,定定看着孙子道:“那么只剩张太岳的态度了!只要他愿意背刺一刀,徐阁老走人便成定局!”
“嗯嗯。”赵昊使劲点头,然后不解问道:“不过爷爷,你看我干什么?”
“老夫又不认识张太岳,当然要靠你说服他了。”赵立本看着孙儿,不负责任的笑道。
“大人,是不是有些为难二公子了?”叶氏小声替赵昊说话道:“听闻张相公独引相体、无所延纳,更是从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乖孙,你要是办不到,咱们可就空欢喜一场了。”赵立本朝赵昊挤挤眼道:“不过我乖孙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爷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吧。”赵昊淡淡一笑,冷不防装了个逼。
“呃……”叶氏有些懵,怎么听这爷孙俩的意思,他们快要把首辅拉下马一般?
这,怎么可能?
“大人,真是,敢想敢干……”叶氏艰难的献上赞美之词了。
~~
第二天中午,赵昊特意洗了个澡。
又让马秘书帮自己把半披的头发束起来,换上一身成熟的打扮。
看着镜子里头戴网巾,身穿深色暗花直裰,腰系乌角革带。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的赵昊,马湘兰不禁抿嘴笑道:
“公子干嘛要打扮成这样?”
“教学生嘛,跟带弟子是不一样的。”赵昊满意的点点头,讲起‘师父经’道:“弟子同吃同住,师父什么样都无所谓。这学生可是只有上课才见老师的。”
“当然要成熟点才显得更可靠。”他接过马湘兰递上的折扇,刷得一下展开,只见上头四个篆体大字:
‘为人师表’!
“哦,这样啊。”马湘兰笑着点点头道:“还以为张家小姐,喜欢成熟稳重的公子呢。”
‘啪’,赵昊合上扇子,敲了她脑袋一下,笑骂道:“你这书童油嘴滑舌,不要带坏了本公子。”
马湘兰揉着脑门,忽然眼前一亮,马上欢欣雀跃道:“公子稍等片刻!”
说完便卷着阵香风跑回房去。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俏书童,便夹着锡伞,背着书包出现在赵昊面前。
“还算机灵。”赵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走吧。”
马湘兰便蓬得打开锡伞,给公子遮住了中午强烈的日光。
然后两人在巧巧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门去,坐上了张府来接的马车。
大纱帽胡同离着春松胡同不远,坐车盏茶功夫就到。
敬修兄弟几个,早就等在大门口了。
看到赵昊到来,赶紧开车门、摆车墩,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府。
倒也不单只对赵昊这样,只要是来上课的先生,张居正便要求儿子们,必须尊师重道。
待到进去设在东院的学堂,赵昊意外的看到了两个女学生。
“咦?”
一个自然是府上的女公子张筱菁了,她大大方方向赵昊行一礼,笑道:“赵大哥,不介意再多两个弟子吧?”
“大哥日安。”李明月也笑吟吟的起身,规规矩矩向他福一福。“小妹不请自来,大哥可不要撵我走啊。”
“哈,当然欢迎。”赵昊有些羞耻的合上了扇子,干咳两声道:“明月怎么也来了?”
“小妹自从上天之后,就一直沉迷科学,不能自拔。听筱菁说起,大哥要来授课,然后我就来啦。”李明月开心挽着张筱菁的胳膊。心说我能放心的下吗?
“那可太好了。”赵昊笑着点点头,又随口问道:“你哥呢?”
“我哥非要在家和一位忘年交玩。”李明月聪明的没有提赵二爷的名字,只淑女笑道:“看他这么不好学,娘很不高兴呢。”
“好吧,那就上课。”赵昊干笑一声,心说怕是因为旁的缘由吧。
便让马湘兰将自己的教具、画页摆放好,然后便开始讲述起来。
在座的男孩女孩,都是头一次接触科学,授课自然以科普为主。
老师讲课就是翻来覆去,同一套课件能对付无数拨学生。
赵昊便又从光学讲起,描述了光与视觉的关系、光的用途、分类和特性。
又用三棱镜分解白光,让学生们看到了七彩的光谱。然后是小孔成像、潜望镜制作,等等等等……
听着少男少女兴奋的惊呼声,赵昊得到了从弟子们那里,已经越来越难得的满足感。
想到那些靠自学,就已经接近高中生学力的弟子,他就一阵阵头大。
赵公子心里暗叹一声。
‘要是能一直做个小学教师,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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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我承认,我是末世派
午后的阳光洒在学堂中,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少男少女们都在专注的听讲,唯有小县主双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含笑看着赵昊。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赵大哥怎么可以这么博学?
赵大哥今天也很有精神呢!
尤其是他今天居然带着湘兰姐来的,这说明自己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呢。
要不然,哪有带着个女孩子来找女孩子的?
小县主心里甜蜜蜜的想着,恍然忘了赵昊也带着女孩子去找过她,而且还是俩。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赵昊收起了讲义,又让马湘兰分发了《初等数学》,兄弟五个一人一本。
并要求在下节课前自修完第一章,下节课要小测验。
看着年纪最小的允修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把赵昊给高兴坏了。
嗯,没有家庭作业的课程,是虚假的课程。有了家庭作业的课程,才是完整的。
下课后,李明月想邀赵昊去长公主府吃晚饭,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打马吊。
却听筱菁微笑道:“明月,赵大哥现在我家,怎能让他去你家吃饭?家父会怪我们不懂礼数的。”
这时,府上的管家游七也过来,说老爷邀请县主和赵昊一起用饭。
“张相公今天在家吗?”赵昊一听,马上眼前一亮。
李明月见状瘪瘪嘴,心说大哥心里就只有张相公……
“老爷今日一天都在府上。”游七含笑答道。
“这样啊。”赵昊暗道,这种时候不在衙门,看来偶像也很愁啊。
便对明月笑道:“既然张相公邀请,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哦。”李明月点点头。
“吃完饭我教你玩跳棋。”赵昊又道。
“嗯嗯嗯。”李明月登时开心。
~~
晚膳还是淮扬菜。
虽然没了从外地运来的生鲜,但依然精细无比,格调高雅。
因为是家宴,赵昊还头一次见到了张居正的夫人顾氏。
张居正前妻多病早亡,顾夫人是续弦。但前妻无所出,所有孩子都是顾氏生的。
她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美貌温婉,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深感和蔼可亲。
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饭后,张相公拿起帕子擦擦嘴,又用另一块帕子小心的擦拭过本体,然后对敬修几个道:“学习科学,功课也不能落下。今夜加个晚课,把下午的时间补回来……”
“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游七点好灯,上了茶。便躬身关门出去,守在外头。
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说着,张居正又微微一笑道:“这是陈相公的原话。”
“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居然是单纯的爱护……
就冲陈相公这份长者之风,陈公子这个学生,本公子收定了!
“对了。”张居正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便进入正题道:“陛下邀请你讲学时的情形,可否仔细讲给不谷。”
“当然没问题。”赵昊便把那天父亲被都察院带走,自己求长公主带去面圣,然后皇帝主动询问科学,最后问自己敢不敢在经筵讲一讲的过程,一五一十道给张居正。
张相公听得十分认真,甚至会追问他,皇帝在说某一句话时的神态如何,做过什么动作。
龟毛到赵昊,真想给他放个录像看看。
等到询问完毕,张居正便闭上双眼,与从冯保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印证。
一来,兹事体大,孤证不立,他得防止有人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把自己引入歧途。
二来,他要通过尽可能多的细节,去把握皇帝最真实的想法……而这种想法,连隆庆皇帝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到。
赵昊便耐心等着张居正开口。
他悄悄扫视一圈偶像的书房,见其分内外两楹,墙上点着八盏宫灯、华光四溢,照亮典雅大气的装修陈设。
但书架半空,应该是书籍都被运到文渊阁,还未来得及添置。
让赵昊惊喜的是,他看到自己印制的几本小册子,也堂而皇之的躺在偶像的书架上,那份满足和自豪就甭提了。
~~
正神游间,他忽然听张居正开口道:“小友,你对不谷上次的判断,怎么看?”
“相公是指?”赵昊轻声问道:“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不错。”张居正忽然睁开微闭的双目,神光湛然的望着他道:“你是否认同,大明已如文王批评的殷商,‘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了呢?”
赵昊稍一沉默,以显郑重,然后重重点头道:“认同!”
“大明的危机是全方位、深层次的,眼看就要病入膏肓了。”然后他也不隐瞒自己‘末世派’的身份了。
末世者,一个朝代的末期也。
然后他头一次抛出自己的改革主张道:“在我看来,只省议论、做实事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大刀阔斧的革旧布新,从财税、田亩、军队、宗室、政府、教育等等各方面,全都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
说着他也目光炯炯看向张居正,沉声道:“仅在原有的基础上补锅远远不够,必须要再造大明,才能度过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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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我承认,我是末世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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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要求在下节课前自修完第一章,下节课要小测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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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后,李明月想邀赵昊去长公主府吃晚饭,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打马吊。
却听筱菁微笑道:“明月,赵大哥现在我家,怎能让他去你家吃饭?家父会怪我们不懂礼数的。”
这时,府上的管家游七也过来,说老爷邀请县主和赵昊一起用饭。
“张相公今天在家吗?”赵昊一听,马上眼前一亮。
李明月见状瘪瘪嘴,心说大哥心里就只有张相公……
“老爷今日一天都在府上。”游七含笑答道。
“这样啊。”赵昊暗道,这种时候不在衙门,看来偶像也很愁啊。
便对明月笑道:“既然张相公邀请,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哦。”李明月点点头。
“吃完饭我教你玩跳棋。”赵昊又道。
“嗯嗯嗯。”李明月登时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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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了从外地运来的生鲜,但依然精细无比,格调高雅。
因为是家宴,赵昊还头一次见到了张居正的夫人顾氏。
张居正前妻多病早亡,顾夫人是续弦。但前妻无所出,所有孩子都是顾氏生的。
她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美貌温婉,谈吐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深感和蔼可亲。
恰好到处的冲淡了张居正的冷峻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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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亲。”敬修几个哭丧着脸去了。
张夫人又邀请李明月到花园散步,张居正也带着赵昊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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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赵昊第二次被请进张居正的书房,上次还有戚继光在。
但跟上次那个意气风发,头顶星辰、脚踏神州的张相公相比。这才过了短短二十多天,张居正明显消沉了不少,显得心事重重,连胡须都有些卷曲。
赵昊先轻声致谢道:“上次在文华殿,多谢相公再次相助。”
“不谷说过要保护你,自然说话算数。”张居正淡淡一笑,自嘲道:“可惜,还是有不谷管不着的人。”
“若非相公回护,晚辈处境定然糟糕十倍。”赵昊心疼的看着偶像道:“相公近来辛苦了。”
“倒是一点不辛苦,就是心累。”张居正苦笑一声,看一眼赵昊道:“不谷看你气色也不好,这阵子也很不好过吧?”
“呵呵……”赵昊心说,我只是穿的老气了点,跟气色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不会辜负了张相公的慰问,便苦笑点头道:“是啊,没想到文华殿一场讲学,居然引起轩然大波。早知当时就不这么讲了。”
“不,你讲的很有必要。不把天变和人间之事切割开,这大明朝什么事都办不成!”张居正却给予高度评价,然后正色道:“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讲出来,都要被围攻的。你小小年纪能顶住压力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十分汗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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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赵昊惊得好一阵合不拢嘴,他一直想不通陈以勤支持自己,到底图什么?图自己长得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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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负重前行徐阁老
第二天,便是徐阁老约张居正吃饭的日子。
张相公一如昨日的赵昊一般,出门前仔细收拾一番,还让夫人给化了个烟熏妆……好显得更加憔悴一些。
看着镜子里那对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一样,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
“老爷可得留神,这妆哭不得。”顾氏一边用粉扑将他脸色拍黄,一边细心的提醒道:“不然就花了。”
“哦?”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辜负的小娘子,伤心流泪时的大花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今日徐府之行,说不得也要泪如雨下的。
实在没法想象,在师相面前哭成花脸,会是什么场面?
不谷又不唱戏……
“擦了。”张相公的胡子都卷曲起来了。
~~
等张居正到徐府时,便见徐元春早就在门口迎候了。
“恭迎世伯。”徐元春执礼甚恭,将张居正搀下车来。
“元春,没去国子监?”张居正对徐阁老这个孙子,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就是有时候好走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回世伯,这几日家里不安生,特意跟教授告了假。”徐元春答一声,将张居正引入后宅。
“爷爷最近身体也不好,不然早就亲自迎接世伯了。”徐元春小声解释一句,要将他引去徐阶的卧房。
“先去看看你父亲吧。”张居正却轻声道。
“好。”徐元春便带他来到徐璠的住处。
来到门口时,张居正便看到徐璠躺在软椅上,正在门里晒太阳。
“谁来了?”徐璠吃力的把眼睁开一条缝,调整到来人的面部,方‘哦’一声道:“太岳兄啊。”
“是啊,父亲,张世伯来看你了。”徐元春赶紧扶着徐璠坐起来,然后支起躺椅的椅背。
张居正看着徐璠一对铃铛似的眼皮,不禁叹道:“小阁老受苦了。”
“这还好多了呢,前两天肿的跟桃子似的,都睁不开眼。”徐元春脆生生介绍道。
“啊哈哈……”徐璠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整个人十分颓丧虚弱,完全看不到昔日骄横跋扈小阁老的样子。
他抓着张居正的手,哭诉道:“太岳兄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那姓赵的畜生把我打成这样,还朝我脸上……吐痰……哈哈哈……”
张居正没想到,状元郎一通王八拳,居然把个不可一世的小阁老,彻底摧毁了。
看来身体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遭受到了十万点的精神伤害。
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官当的就是体面,换了旁的官员,被人当着百官的面痛殴在地,还把痰吐在脸上,都会无颜见人。就算朝廷处理完了打人者,也没法再回原先的衙门上班了,只能谋求外调,重新开始了。
更别说极端好面子的小阁老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万分。
“太岳兄,你一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呀。”徐璠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然老弟我得活活憋死啊……”
“小阁老放心,朝廷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张居正忙表态道。
“屁的秉公!”徐璠却不信他的马虎眼。“昨天我问过董玄宰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姓赵的那厮呢!”
“我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只要一找到他,马上抓起来治罪。”找不到就没办法了。
“京城这么大,他要是存心躲起来,大海捞针怎么找?”徐璠使劲瞪着眼缝,想要表达愤怒的情绪道:
“把他家里人抓起来,他要是不露面,就统统投到牢里去!”
“他家里都是有功名的,事情闹这么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也不好随意抓人。”张居正叹气道:“小阁老安心歇着,一有消息不谷就通知你。”
说完,便不再理创后应激反应严重的小阁老,转去徐阁老的卧房问安了。
~~
来到阶前时,张居正便见徐阶背着手,含笑站在门口。
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哪有一丝病容?
看来所谓因病卧床,不过是视需求而定的。
“师相。”张居正快走两步,向徐阁老深施一礼。
“哈哈哈,叔大,快免礼吧。”徐阶朗声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师相相招,自然不敢怠慢。”张居正恭声答道。其实内阁现在闲得很,想干活都没法干了……
“哎,说过多少遍了,如今你已是一品大员、东阁大学士,不要再执晚辈礼了。”徐阶满面慈祥的下了台阶,扶起了张居正。
“学生的一切,都拜师相所赐。”张居正却愈加恭谨道:“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叔大,这跟叔大处在什么地位,没有任何关系。”
“哦,啊哈……”徐阶深深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好学生,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此言有几分真心来。
自然是十分了。张相公那张俊脸上的孺慕之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化掉。
“走,进去说话。”徐阶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心说出徒了。
张居正搀着徐阶进去书房,先扶老师在太师椅上坐定,然后才在下首正襟危坐。
“自从师相请辞后,就一直想约上两位大学士来问安,可这阵子朝廷事情实在太多,竟一直凑不出时间。”
“老夫可怪不得你们,是老夫撂了挑子,才给朝廷添了这么多乱子。”徐阶脸上现出一抹愧色道:“还以为你们三个肯定没问题呢,没想到还是稍微早了点。”
“师相此言差矣,何止早了一点?”张居正心里暗叹,老师真是急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忙还以十倍愧色道:
“平日里师相在时,尚不觉得处理朝政有多难。可师相这一离开,才知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太岳。”徐阁老闹这一出,不就在等这句话吗?甭管张居正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迫于形势,复出条件一降再降的徐阁老,十分容易满足。
“平日里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们负重前行罢了……”徐阁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是。”张居正诚心受教道:“师相还远不到放手的时候,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哎,老夫有心无力了。今春以来,夜夜难眠,白日里时时头晕目眩,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啊……”只听徐阁老满面红光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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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负重前行徐阁老
第二天,便是徐阁老约张居正吃饭的日子。
张相公一如昨日的赵昊一般,出门前仔细收拾一番,还让夫人给化了个烟熏妆……好显得更加憔悴一些。
看着镜子里那对明显的黑眼圈,就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一样,张居正满意的点点头。
“老爷可得留神,这妆哭不得。”顾氏一边用粉扑将他脸色拍黄,一边细心的提醒道:“不然就花了。”
“哦?”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辜负的小娘子,伤心流泪时的大花脸,不禁打了个寒噤。
今日徐府之行,说不得也要泪如雨下的。
实在没法想象,在师相面前哭成花脸,会是什么场面?
不谷又不唱戏……
“擦了。”张相公的胡子都卷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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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居正到徐府时,便见徐元春早就在门口迎候了。
“恭迎世伯。”徐元春执礼甚恭,将张居正搀下车来。
“元春,没去国子监?”张居正对徐阁老这个孙子,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
就是有时候好走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回世伯,这几日家里不安生,特意跟教授告了假。”徐元春答一声,将张居正引入后宅。
“爷爷最近身体也不好,不然早就亲自迎接世伯了。”徐元春小声解释一句,要将他引去徐阶的卧房。
“先去看看你父亲吧。”张居正却轻声道。
“好。”徐元春便带他来到徐璠的住处。
来到门口时,张居正便看到徐璠躺在软椅上,正在门里晒太阳。
“谁来了?”徐璠吃力的把眼睁开一条缝,调整到来人的面部,方‘哦’一声道:“太岳兄啊。”
“是啊,父亲,张世伯来看你了。”徐元春赶紧扶着徐璠坐起来,然后支起躺椅的椅背。
张居正看着徐璠一对铃铛似的眼皮,不禁叹道:“小阁老受苦了。”
“这还好多了呢,前两天肿的跟桃子似的,都睁不开眼。”徐元春脆生生介绍道。
“啊哈哈……”徐璠就像被抽光了精气神,整个人十分颓丧虚弱,完全看不到昔日骄横跋扈小阁老的样子。
他抓着张居正的手,哭诉道:“太岳兄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那姓赵的畜生把我打成这样,还朝我脸上……吐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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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身体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遭受到了十万点的精神伤害。
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官当的就是体面,换了旁的官员,被人当着百官的面痛殴在地,还把痰吐在脸上,都会无颜见人。就算朝廷处理完了打人者,也没法再回原先的衙门上班了,只能谋求外调,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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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岳兄,你一定要替我出了这口气呀。”徐璠摸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然老弟我得活活憋死啊……”
“小阁老放心,朝廷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张居正忙表态道。
“屁的秉公!”徐璠却不信他的马虎眼。“昨天我问过董玄宰了,到现在还没抓到姓赵的那厮呢!”
“我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只要一找到他,马上抓起来治罪。”找不到就没办法了。
“京城这么大,他要是存心躲起来,大海捞针怎么找?”徐璠使劲瞪着眼缝,想要表达愤怒的情绪道:
“把他家里人抓起来,他要是不露面,就统统投到牢里去!”
“他家里都是有功名的,事情闹这么大,多少双眼睛盯着,刑部也不好随意抓人。”张居正叹气道:“小阁老安心歇着,一有消息不谷就通知你。”
说完,便不再理创后应激反应严重的小阁老,转去徐阁老的卧房问安了。
~~
来到阶前时,张居正便见徐阶背着手,含笑站在门口。
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哪有一丝病容?
看来所谓因病卧床,不过是视需求而定的。
“师相。”张居正快走两步,向徐阁老深施一礼。
“哈哈哈,叔大,快免礼吧。”徐阶朗声笑道:“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就过来?”
“师相相招,自然不敢怠慢。”张居正恭声答道。其实内阁现在闲得很,想干活都没法干了……
“哎,说过多少遍了,如今你已是一品大员、东阁大学士,不要再执晚辈礼了。”徐阶满面慈祥的下了台阶,扶起了张居正。
“学生的一切,都拜师相所赐。”张居正却愈加恭谨道:“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叔大,这跟叔大处在什么地位,没有任何关系。”
“哦,啊哈……”徐阶深深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好学生,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此言有几分真心来。
自然是十分了。张相公那张俊脸上的孺慕之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化掉。
“走,进去说话。”徐阶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心说出徒了。
张居正搀着徐阶进去书房,先扶老师在太师椅上坐定,然后才在下首正襟危坐。
“自从师相请辞后,就一直想约上两位大学士来问安,可这阵子朝廷事情实在太多,竟一直凑不出时间。”
“老夫可怪不得你们,是老夫撂了挑子,才给朝廷添了这么多乱子。”徐阶脸上现出一抹愧色道:“还以为你们三个肯定没问题呢,没想到还是稍微早了点。”
“师相此言差矣,何止早了一点?”张居正心里暗叹,老师真是急了,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忙还以十倍愧色道:
“平日里师相在时,尚不觉得处理朝政有多难。可师相这一离开,才知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太岳。”徐阁老闹这一出,不就在等这句话吗?甭管张居正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句话,就算达到目的了。
迫于形势,复出条件一降再降的徐阁老,十分容易满足。
“平日里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们负重前行罢了……”徐阁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
“是。”张居正诚心受教道:“师相还远不到放手的时候,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哎,老夫有心无力了。今春以来,夜夜难眠,白日里时时头晕目眩,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啊……”只听徐阁老满面红光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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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徐阁老指定接班人
晚宴只有徐阶和张居正两人参加,徐元春从旁侍奉。
虽然只有两人吃饭,但准备的丝毫不马虎。除了几道清淡的松江菜肴,还给张居正上了好些荆州名菜……以及他爱吃的长江四鲜。
“太岳,快尝尝。”徐阶亲热的夹一筷河豚到张居正碗中。“这是特意从松鹤楼请来的荆州名厨烹制,你细品品,是不是内味?”
张居正现在看着这些南方运来的水产,就像看毒药一样。他嘴角暗暗抽动,有心说自己已经戒了,却又怕师相多想。
值此关键时刻,怎能惜身坏事?想到这,张居正一咬牙,吃下碗里的河豚肉,然后面目略显狰狞的咀嚼起来。
据说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绝对不会仁慈……
“怎么,不合口味?”徐阶奇怪问道。
“不是,是感动。”张居正深吸口气,擦擦眼角道:“家父都不知道弟子爱吃什么,只有师相记着。”
“哈哈,二十年来,为师待你视如己出,怎么会忘了你的口味呢?”徐阶又夹一块长江刀鱼到他碗里。“来,多吃点。”
“谢师相……”张相公险些哇得一声,感动的哭出声来。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徐阶白皙的脸上有了酡红,言语也渐渐奔放起来。
他使劲拍着张居正的肩膀,大声道:“叔大啊叔大,你可知道老夫对你抱有何等期许?”
“知道,师相对弟子向来期许甚高。”张居正低着头,一副谦虚受教的样子,只觉肚里翻江倒海。
“你不知道!”徐阶手上加劲儿,一下下拍着张居正的肩膀道:
“当初先帝驾崩,内阁除了老夫,尚有李兴华、郭安阳、高新郑三公。然老夫冒着极大的风险,将他三人排除在外,独招你入榻前,与你共拟《遗照》,你就该明白,老夫已经将衣钵托付给你了!”
“学生不敢妄揣老师的心意。”张居正恰到好处的露出三分吃惊、七分感动的神情。
“那老夫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我就打算,等老夫归隐林下之时,一定会把你扶上首辅的位子!”徐阶重重拍了重重一下,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已经红肿的手掌。
“你,乃老夫为大明选中的下一任首辅!”
张居正感觉,自己半边肩膀已经肿了。忙摆出名为惶恐、实则疼痛的神情道:
“师相三思,学生根脚浅薄,在内阁甘陪末座。前面还有兴化、南充二公,说不定将来高新郑还会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弟子接师相的班啊。”
“李春芳是最好的次辅,但让他挑大梁他做不来,他没有那个魄力。陈以勤倒是有魄力,但有失鲁莽。这大明朝若是让他当家,没几天就得遍地烽烟了。”
徐阶略显不屑的点评了两名手下,这才面现忧色道:“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高拱。不过老夫在一天,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窝在高家庄。”
徐阁老说着叹口气道:“老夫就是不放心他,不然早就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一旁的徐元春,眼前登时浮现出,喜庆的唢呐声中,自己和几个一边儿大的兄弟,光着屁股、戴着红兜兜,围着老爷子要糖吃的画面。
‘爷爷,爷爷……’
‘我要吃糖,爷爷……’
不堪入目的画面看,差点让徐公子吐了。
“本打算再替你顶两年,等你成长起来,不怕高家庄那位了再致仕。”徐阶却毫无所觉,还在那不胜唏嘘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夫已是林下人,叔大只能自求多福了。”
见师相已经把话都说得这么透了,张居正只好一脸激动道:“师相切莫早下断言,皇上不是又下旨慰留了吗?还给师相好多赏赐,可见师相圣眷正隆,怎能轻言下野呢!”
“陛下的心思可说不好,他对老夫成见不小,怕还是希望老夫早点给高新郑挪地方吧?”徐阶便幽幽说道。
“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想让高拱复出,百官可不答应!”张居正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神仙也看不出来,他已经谋划‘高拱还朝’快半年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徐阶深施一礼道:“为免夜长梦多,弟子回去就联合两位阁员,并六部九卿,百官一同上本,敦请陛下早日命师相复出视事!”
“这样不好吧。”徐阶假假道:“陛下又会多想了。”
“这是百官的心声,一定要让陛下听到!”张居正却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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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当天夜里,他便拜访了两位大学士,说服他们与自己一道,分头说服大小九卿一并上本。
到了第三天早晨,皇帝已经收到了两百多份在京官员,关于促请徐阁老早日复出的奏章。
“这就是张师傅给朕的答案吗?”隆庆皇帝有些不悦的看着张居正。
“回陛下,臣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唯有立即请徐阁老回来主持大局。”为了大计着想,张居正只能默默承受皇帝的指责了。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欧阳科长要是听到张相公这话,怕是会跳脚的。我们请辞是给自己讨公道,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已经回家待着了,也就只能任人评说了。
“朕已经连下两道旨意慰留了,还要让朕怎样?亲自上门去请吗?!”
果然隆庆皇帝信以为真,紧紧攥着手里的黄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节俭的皇帝连个茶碗都舍不得摔,别说如意了。
“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张居正叹口气道。
“那他再上辞呈啊?朕还能不挽留怎地?!”隆庆改为用手拍着御案,这个不费钱,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那谁担待朕呐?”隆庆将调门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气哦。
“自然是臣等了。”张居正恭声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了。”隆庆郁郁的摆摆手道:“张师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惭愧,让陛下委屈了。”张居正满脸愧色的垂首。
“张师傅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呢?”隆庆深吸口气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国老……”
双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一年里,都不知攒了多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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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注定无法相爱的二人
虽然不情不愿,但隆庆皇帝还是在当天下达了慰留旨意。
因为是直接下给大臣本人的中旨,故而无需经过六科,徐阁老就收到了上谕。
看着隆庆皇帝言辞恳切的,请求元辅以社稷为重,不要‘弃朕于不顾’,小阁老仰天大笑。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非但眼睛已经基本消肿,只留两个铜钱大小的瘀斑,而且父亲回到内阁后,就可以随意炮制赵守正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伤害小阁老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
长公主府,赵守正懒洋洋躺在水榭中,看着眼前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吃着长公主亲手剥的荔枝,好不惬意。
今天,长公主好容易把李承恩支出去……让他跟李明月去张居正府上学科学……终于得到了和赵郎独处的机会。
“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孩子呢?让他出去都不出去!”长公主依偎在赵二爷身旁,用指甲略显笨拙的剔开荔枝的壳。
“哎,也别这么说承恩,他就是喜欢和我玩。”赵守正替小爵爷说话道:“赵昊就跟我,从来玩不到一块去。”
“你们倒像是亲爷俩。”长公主笑着将白莹莹的荔枝,送到赵守正的口中。
“哎……”赵守正含含糊糊嚼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徐阁老复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赵二爷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身为潜逃分子,自然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
“赵郎不用怕,借他徐阁老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府上拿人!”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就安心在府上待着就是了。”
嗯,最好十年不出去……
“我担心的是家里。”赵守正挠头道:“找不到我的人,怕是会拿赵昊和徒孙们,还有我那个谁……发作的。”
“嗯……”长公主不敢说大话了,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明日我进宫,找皇兄好好说说,只要他能发个话,徐阁老也……不好做的太过。”
说完,两人齐齐叹了口气。哪怕皇帝开了金口,也只能指望徐阁老手下留情而已。
哎,真是伤脑筋啊!
~~
徐阁老这次不敢再拿乔了,连夜写好了谢恩本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停当,穿上蟒袍、系上玉带,然后接过折角幞头,稳稳戴在头上。
深深看一眼镜子里,沉稳睿智的一品大员,徐阁老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在孙子的搀扶下出了正堂。
院子里,八抬大轿早已备好,轿夫跪地等候徐阁老上轿。
徐璠也出来相送,一边帮父亲挑起轿帘,一边不放心道:“父亲先捡要紧的事情处理几件,其余的等儿子脸上没了淤青,马上去处理。”
然后又嘱咐元春替自己照顾好爷爷,帮爷爷念奏章抄票拟时,千万瞪起眼来,不要出错。
错一个字赏一鞭子!
弄得徐元春紧张兮兮,等进皇宫时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元春,不用慌。”徐阁老见状,温声鼓励道:“你父亲就是好着急,不用理他。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是,爷爷。”徐元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徐阶没直接回文渊阁,而是先去了乾清宫。
彼时,隆庆皇帝还没起床呢。
准确的说,昨晚皇帝通宵夜读书来着。
闻听首辅驾到,隆庆赶忙将新弄来的《金瓶梅》藏在枕头底下,又盖上被子。
然后才想到,徐阁老又不是太监,怎么会进自己的寝室呢?
他这才放心让冯保给自己梳洗,穿戴整齐出来见首辅。
徐阶跪地大礼参拜之后,隆庆命冯保扶起首辅,又赐了座。
徐阁老便将谢恩的本子呈上,口称蒙陛下错爱,老臣惶恐,唯以老迈之躯,任凭陛下驱驰。
隆庆本来读书心情甚好,可看到徐阶这张老脸,不由就想起昨日,张居正的那番话来。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想到这,皇帝不禁一阵腻味,加之一夜没睡,阵阵倦意上涌。连问问阁老用过早膳没有,都懒得开口了。
结果谢恩之后,暖阁中便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皇帝不舒服,徐阶更难受。
看着皇帝眉眼不睁,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老人家感觉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不禁一阵心灰。
可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那么多人没安排好,他也只能打起精神,试着跟皇帝缓和下关系。
“去年秋,陛下曾有意巡幸上林苑,但因当时南海子一片莽荒,行宫治理不佳,加之深秋草木枯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臣与诸位同僚,才劝陛下缓行的。”
顿一顿,徐阶挤出一抹笑容道:“现在四月盛春,花木繁茂,上林苑治理也初见成效,陛下不如移驾南海子散散心?”
“哦?”隆庆闻言不由一喜,旋即却又摇头道:“朕最近游兴缺缺,只想用功读书。”
“这样啊,读书好,读书好……”徐阶心下一沉,为了巡幸的事儿,他和皇帝不知顶过多少次了。按说这回自己松口,隆庆应该欢欣雀跃才是啊。
难道陛下已经对人不对事了吗?
徐阶忙定定神,再度加码道:“陛下一直想修建的避暑行宫,不知可有心仪的选址?”
“算啦,不是国库空虚吗?朕放个鳌山灯,都被骂成狗,还是不要没事儿找挨骂了吧。”隆庆摸着发顶,依然没什么兴趣。
“不打紧,陛下已经很节俭了。只是想盖个避暑的屋子,一点也不过分。谁敢多言,老臣一定狠狠的批评他。”徐阶强笑道。
“徐阁老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二月里才刚下了《禁奢华谕》,朕不能带头违反啊。”隆庆皇帝打个哈欠站起身道:“阁老不用管朕,你好生打理好朝政就够了。”
徐阶赶紧跟着起身,额头惊起了一片汗珠。
怎么连行宫都不稀罕了?莫非要给你全国选美?
他要是真说这话,隆庆皇帝还非得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
可惜徐阁老是要脸的人,提出帮皇帝修行宫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主动说选美?
最多日后暗示一下司礼监,内阁不反对陛下扩大后宫就是了……
~~
等到从乾清宫出来,徐阁老才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身后重重宫闱,不禁暗叹,打破一样东西容易,修复起来就难了。
想要修复成原样,更是难于上青天。
算了,还是先回文渊阁,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在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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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徐阁老重回司礼监
清晨,位于西公生门内的通政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通政使薛松奕亲自在公厅坐镇,监督手下的官员拆封全国各地递送入司的奏章。
拆封之后,通政司官员还要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立即誊录呈奏。
其余奏章则由通政司校阅后,于底薄内誊写略节缘由,谓之‘贴黄’,然后登记编号勘合,方送入司礼监。
而且通政司还可以将格式不符合要求的奏章打回去,命上书者按要求重新进呈。
通政司对奏章各式的要求很多,从常见的抬头、避讳、到不同品级官员的奏本页数、大小,都有详细规定。
通政司这种裁量权,让他们拥有了弱化版的‘封驳权’。
只要他们想让你的奏章难见天日,你就过不了通政司这一关。
毕竟只要挑,总是可以挑出毛病的。
实在没毛病,还可以帮你加点毛病……
这就是徐阁老为何要拜托通政使,来帮他阻拦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从三天前,薛松奕便已经下了密令,所有弹劾徐阁老的中外奏章一律打回。
并亲自在通政厅坐镇,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过三天下来,还没发现一封弹劾徐阁老的奏章呢。
这十分合理,毕竟徐阁老在大家心目中,就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暇……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奏章初筛完毕。
右通政禀报薛松奕,针对徐阁老的弹章依然为零。
薛松奕满意的点点头,命其将要紧的奏章和一本银章密奏,先行送去司礼监。
所谓银章密奏,又叫揭帖。始于仁宗朝,光大于嘉靖朝。乃是皇帝赐予中外三品以上官员一枚银章,加盖此章的题本,只有皇帝才能拆封。
这是为大臣有不便公开谏言或禀报之事而设的,通政司无权开封。
但三品以上大员稳重的很,极少用到这个权力,因为你上这种密奏本身,就说明你跟皇帝更近,所谓‘非谗即佞’者也。
这样会被文官集团唾弃,被认为没有大臣之体,甚至断绝政治生涯的。
当然,偶然也会有人迫不得已,使用此项权利的。
比如,今天就收到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一封揭帖。
可薛松奕一点不担心,因为唯独那位侍郎大人,是不会弹劾徐阁老的。
~~
当徐阁老时隔多日重返文渊阁,只见三位大学士携一众内阁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已在大石桥旁久候了。
“恭迎元辅归阁!”待徐阁老步上石桥,三位大学士便一起躬身施礼。
“恭迎元辅归阁!”司直郎、舍人们则齐刷刷跪地。
观此情状,徐阁老那颗受伤的心,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诸位请起,近日辛苦了。”徐阶伸手虚扶一下,微微一笑道:“今天开始,又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元辅效犬马之劳。”内阁众官员为徐阁老的回归,奉上响亮的马屁。
“哎,不能这么说,都是为陛下分忧。”徐阁老纠正一句,脸上却笑容不减。
然后他便在三位大学士的陪伴下,来到文渊阁正堂坐定。
中书舍人将这阵子攒下的奏章抱来,在四位大学士面前堆成了小山。
李春芳和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向徐阁老介绍,这段时间朝廷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大事。之前交办的事情,又完成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待中书舍人忙完出去,他便丢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
“三位,这些事情都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恢复朝廷的正常运转。这也是早先面圣时,陛下最忧虑的事情。”
“请元辅训示。”李春芳马上一手拿起毛笔,一手捻住袖口,正襟危坐,凝神聆听。
“前番老夫听张相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徐阁老早有定计,便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首先,老夫要自我批评。当初同意中官坐团营、守地方,以及将腾骧四卫归还御马监,确实考虑不周。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啊……”徐阶先歉意的看看众人,一脸诚恳道:“老夫检讨。上年纪了,考虑问题没那么周全,往后还请三位多多指正,不要有什么顾忌。”
三人心里听得腻味,这是考虑不周的问题吗?明明就是你挖的坑好吧?
尤其是陈以勤性子直,压不住火。这阵子大家都被他折腾的快要散架,现在轻飘飘来两句,请多指正?
老子指正你个龟儿子啊!
他忍不住就想讥讽元辅两句,却被坐在对面的张居正用眼神制止住。
陈以勤这才忍气吞声,看着门外不回头。
徐阶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纯属以势压人,包括张居正在内,三位大学士肯定心里都不舒服。
但是谁在意呢?老夫这个年龄、这个阶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先将此事无限期搁置。”徐阁老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接着道:
“再就是让六科赶紧回来上班,这是重中之重。”
“师相,六科这次太狂悖了,就算要他们回来,也必须先从重处罚几个科长,和带头闹事的。”
张居正恨极了那帮言官,不禁咬牙道:“不然日后动不动就集体撂挑子,朝廷非乱套不可!”
“哎,此事情况特殊嘛。”徐阶虽然也很不爽六科那帮疯狗,但他现在惹了皇帝、恶了中官、冷了同僚,只能更加紧密的倚靠六科言官,才能继续把控朝堂。
于是,徐阁老便替言官说话道:“毕竟中官袭击欧阳科长在先,改日又变本加厉,于会极门聚众埋伏六科全员,打伤朝廷谏臣无数。”
说着,他严厉的拍案道:“此等事件耸人听闻,情节万分恶劣,陛下处置确实有些避重就轻,只求息事宁人了。六科情绪有反弹,完全可以理解嘛。”
李春芳一直点头做记录,张居正做凝神倾听状,陈相公依然歪头看着门外。
忽然,他见司礼太监滕祥过了石桥,快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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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史上最短复出
文渊阁正厅中,徐阁老正在强力纠偏。
“因此在老夫看来,这次对六科当以关怀说服为主。散会后,诸位分头去找几位科长做做工作,要是实在说不通,就让他们来文渊阁找老夫,我亲自和他们说!”
说着,徐阶又看看张居正道:“张相,你再去劝劝陛下,一味袒护中官也不是办法。怎么说,也得处理一二名大太监,方可平息事态……”
张居正心说,这不是让不谷去对火吗?
他刚要开口,却听正堂门口传来阴恻恻的一声道:
“徐阁老,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众位大学士齐刷刷望去,便见一身蟒衣、手持拂尘的滕祥,正面带怒容的望着徐阶。
徐阁老尴尬一笑道:“滕公公不要误会,老夫指的绝对不是你。”
“指的谁也不成!”滕祥迈过门槛进来,一边走向徐阁老,一边愤懑道:“陛下都已经审完的案子,你又要翻开重来,到底有没有把万岁放在眼里?”
“滕公公!”徐阶被抢白的脸色发紧,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内阁正在议事,请休要随意闯入!”
“哼,议不成了。”滕祥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好心好意给你送过来,还想安慰你几句,这下都免了。”
徐阁老还没见滕祥这么狂过呢,知道他必有依凭!
他压下心头的怒气,低头看那奏本封皮上。只见破开的火漆拼起来,是‘绳愆纠缪’四个字!
这是刑部的印章密奏……
徐阁老心里咯噔一声,忙从封皮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的题目,乃‘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
徐阁老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不知这浑厮,为何要动用密奏权,总不至于是弹劾老夫吧?
心念电转间,徐阁老哑然失笑,这才将奏章整体抽出了封皮。
然后便见最后还有几个字‘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徐阁老石化当场。
内阁中针落可闻……
李春芳坐得离徐阁老最近。他微微抻直了脖子,瞄向徐阁老手里的奏本,默念道:
‘臣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弹劾内阁首辅徐阶不法事疏……’
这是什么鬼?徐阁老的亲弟弟弹劾他?
莫非本相花眼了?
李春芳再也顾不上规矩,瞪大眼睛凑近又看了一遍。
还是原先的二十二个字,一个都没变!
坑爹呢这是?哦不,坑哥呢这是?
李次辅震惊的无以复加,下巴都快掉到桌上了……
陈以勤也想靠近了瞧瞧,无奈离得太远,他又不是长颈鹿。
只有张相公脸上写满了疑问和担忧,却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徐阁老方低着头嘶声道:“都出去……”
“元辅不要着急……”李春芳忙劝慰道。
“出去!”徐阶却毫不领情,重重拍着桌案道。
“师相。”张居正站起来。
“你也出去……”徐阶此刻只想静静。
“是。”无奈,张居正只好随着两位相公并司礼太监出去。
厅堂中,只剩下侍立一旁的徐元春,同样呆若木鸡。
看着那奏疏上,叔爷的名字,各种家庭狗血伦理剧,在徐公子脑海中轮番上演,根本停不下来。
“关上门……”徐阶有气无力瘫坐在官帽椅上。
“呃,是。”好一会儿,徐元春才回过神来,赶紧跑去关门。
可他两腿发软,全身无力,不小心便被桌腿绊倒,狠狠摔在地砖上。
疼得徐元春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却不敢吭声,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到门口,把沉重的厅门一扇扇合上。
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门扇隔断,徐元春仿佛听到了绝望的二胡声,感觉自己被关入死牢一般。
简直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徐公子,才刚跟着祖父来内阁头一天,就遇上如此崩坏的场面。这极大的影响到了他日后的人生规划……
~~
三位大学士不敢走远,便到李春芳值房暂候,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堂门口。
滕祥那厮也没走,跟着一起看热闹。
“滕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以勤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儿?方才文书房接收通政司送来的奏章,见有银章密奏,就赶紧递到咱家面前。”滕祥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家还以为怎么了呢,拆开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徐阁老的弟弟弹劾他。”
说着,滕公公的脸皱成包子,兴奋道:“都是些不为外人知晓的**,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
“滕公公,慎言!”张居正忽然低喝一声。
滕祥素来畏惧张居正,马上乖乖闭嘴,讪笑道:“放心,咱家嘴巴严着呢。”
“这弹章,呈给皇上了吗?”李春芳忽然问道。
“不经万岁圣裁,能拿过来给徐阁老看吗?”滕祥就不怕李春芳,白他一眼道:“这会儿,正本还在万岁手里呢。”
“那陛下怎么说?”陈以勤沉声问道。
“只说拿来给徐阁老看看,便没再说别的。”滕祥轻声道。
“哎,真是造化弄人啊。”陈以勤叹了口气,心说苍天有眼。
“是啊,徐阁老这才刚复出,怎么又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李春芳暗道,我当上首辅以后,要先把直庐翻建一下,本相喜欢通透。
“诸位,越是艰难时刻,我们越要坚定站在元辅身边。”张居正正色看着三人,心中难免忐忑,不会用力过度,把师相活活气死吧?
不谷不想当戴孝弟子啊……
~~
文渊阁正堂中,‘率尊祖宪’的匾额下。
徐阁老正戴着眼镜,双手发抖的读那份来自亲弟弟的弹章。
只见那孽障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把他过去大半辈子,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徐陟揭发说,兄长在嘉靖初年丁父忧期间与夫人频繁行房,并私纳两名姬妾。其长子徐璠,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自己嫂子没两年就去世,乃是徐阶不敬先人的报应。
还说徐阶想强纳寄妹为妾,逼其遁入空门……
又说徐家在苏松一带放印子钱,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然后趁机将其田产吞并。
有小民告于官府,但地方官非但不为民伸冤,还将原告抓进监狱,这些人很少有能重见天日的。
又说徐家疯狂接受土地投献——明知许多地痞无赖,以别人家的土地冒投,徐家却仍欣然笑纳,并将其收为家丁。
有原主持地契来申辩,徐家便以极低价强行赎买。一旦对方不从,其家丁便以绑架殴打等方式要挟,直至其屈服为止。
若有人将其告上官府,请参见上一条……
这般罪状共有十几条,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且描述极为具体细致,让人很难不信。
更要命的是,揭发人可是徐阁老的亲弟弟啊,让人怎能不信?
“不如死了算了……”
徐阁老怪笑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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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徐阁老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直庐中。
太医院金院判,正把金针从他脸上一根根拔下。
“爷爷,你醒了。”徐元春满心忧虑的看着,脑袋跟刺猬似的徐阁老。
“……”徐阶置若罔闻,只定定望着帐顶,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金太医,我爷爷听不见了吗?”徐元春揪心问道。
金院判摇摇头,含混道:“大公子,阁老需要安静。”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针,告退出去后,徐元春也轻声道:“爷爷好好睡一觉吧。”
“回家。”徐阶却嘶声道:“这就走……”
“金太医说,爷爷是气急攻心、情志致病。要尽量卧床休息,不要移动。”徐元春小声提醒道。
“走!”徐阶却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爷爷别急,孙儿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泪,赶紧出去命人准备抬舆。
内阁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问明情况后,张居正沉声提醒道:“抬舆怎么行,要轿子。”
抬舆就是太师椅加上两根抬杆。倒不是徐阁老坐不起轿子,而是紫禁城规矩森严,官员按例只能步行。坐抬舆都是皇帝对国老的恩典了。
徐阁老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用抬舆抬出去展览吗?
滕祥也热情道:“司礼监有轿子!”
便吩咐内侍,赶紧将自己出宫时乘坐的大轿,拆掉座椅,铺上褥子再抬过来。
好一顿忙活,轿子备好了。四人又嘱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顾好首辅,便先行回避了。
估计他老人家,现在只想静静,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
徐元春便和长随,把徐阁老蒙着被子背出来,在轿厢里安顿好,然后起轿出宫去了……
此时,距离徐阁老入宫,不到三个时辰,这会儿才刚到午饭时间呢。
远远看着阁老的轿子,消失在东华门方向。
三位大学士皆暗暗松了口气。
就连滕祥这等货色,都知道徐阁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画句号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尘,朝三位大学士拱拱手道:“往后仰赖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没有应声。
怎么应声啊?总不能笑出声来吧?
~~
西长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阳光明媚,徐璠也终于走出了阴影。
他脸上虽然挂着淤青,却已经有了笑容。
季氏也松了口气,命下人将饭桌摆在庭院中,和丈夫就着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违的休闲时光。
“来,夫人,咱们干。”
小阁老端着酒杯,与季氏轻轻碰一下,歉意道:“这阵子为夫整个人都不好了,多亏夫人担待。”
“哎,罢了,都过去了,往后少跟人结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捻着酒杯道:“都说‘和气生财’,这话一点不假,你说你要是不置那个气,多好?”
“你怎么又提那茬?!”徐璠一听就不乐意了,重重搁下酒杯,没好气道:“是我惹他们的吗?”
“不是吗?!”季夫人也黑下脸。
眼看两人又要吵吵起来,就听后院门一阵嘈杂。
夫妻俩循声望去,只见早晨跟徐阁老入宫的那帮人,簇拥着抬大轿子,垂头丧气回来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脸的难过。
“怎么了?!”两口子赶紧起身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爷爷他……”徐元春眼泪刷得就淌下来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为老爷子怎么了呢。
还好,当长随的还算机灵,赶紧上前低声道明情况。
当然,那封来自二老爷的弹章,他是无从得知的。
“哦,还好还好……”听说老爷子只是晕过去,小阁老才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还以为怎么了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赶紧把徐阁老抬进卧房,安顿妥贴后,徐璠才黑着脸出来,冷冷看着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个寒噤,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回事?!”小阁老低喝问道:“出门还好好的!”
“是二爷爷……”
“二叔?他怎么了?!”
徐元春赶紧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父亲知道。
小阁老听完眼前又是一黑,脸色数变才稳住身形,刷得抽出鸡毛掸子,咆哮起来道:“我打死你个龟孙!”
徐元春吓得抱头蹲地,好一会儿才发现,父亲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副《熙园消夏图》。
上头画的是徐阁老丁忧时,在家中与子弟享天伦之乐的情形。
画卷最显眼的位置,便是徐阶与徐陟兄弟俩坐在罗汉床上,悠闲对弈的身影。
徐璠的鸡毛掸子连抽十几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个稀烂。当然也难免误伤,把徐阁老的脸都打没了。
~~
徐阁老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渴得受不了,在儿子怀里喝了点水。
“父亲不要太伤心,这里头也许有什么误会。”徐璠轻声安慰老父。
这才三天时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徐阁老,就已经眼窝深陷、形容枯槁了。
现在说他八十都有人信。
“没什么误会,他已经记恨我一辈子了。”徐阶左眼窝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来,喃喃道:“老夫这个弟弟,读书比我强,但自幼被你奶奶娇惯坏了,那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主考是老夫同乡至交孙毅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点点头,孙毅斋便是孙承恩,官至礼部尚书,非但与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两家还是姻亲。
并且当时,父亲刚刚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被首辅夏言提拔回京。
彼时夏言和严嵩的斗争已臻白热化,稍有差池就会再度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以父亲谨慎的性格,不愿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实数年后,朝廷曾决定放徐璠为长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状。却被徐阁老硬生生拒绝,请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闲职。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亲,徐陟却不能理解兄长……
“你二叔不同意,执意参加了大比,最后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说这名次也不错,但他心高气傲,一直认为自己有状元之才。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为父授意孙毅斋,将他打落到五十名开外,以避嫌疑的。”
“结果他把落选庶吉士这笔账,算在为父头上,认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试中状元,所以才让人把他名次调低的。当时他就整天跟我闹,逼得我再三保证,观政结束后,一定帮他某个好的官职,这才稍稍消停。”
“谁知第二年,恩师夏贵溪惨遭弃市,老夫作为恩师爱徒,同样深处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牵连,被分到鬼都不愿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阶长叹一声道:
“这下他彻底恨透了老夫,回家跟老母哭诉,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场,还写信骂为父禽兽不如……”
ps:友情提示:当时都给事中就是叫‘科长’,不是胡写的。这样说吧,我在人物对话中的用语措辞,都是考究过的。大家觉得奇怪之前,不妨先百度一下。嗯,百度不到的,我也不会用。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类迷惑行为
徐璠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父亲和二叔关系不太好,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陈年公案在里头。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父亲升任首辅后,也没少提拔二叔。短短几年便把他从正五品提升为正三品侍郎……虽然是南京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徐家的人。吃着父亲的饭,哪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是啊,老夫也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放不下呢?”
徐阶倾诉完,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嘶声吩咐徐璠道:“你拟一封辞呈,顺便照着方才为父的话,向皇上解释一下。”
“哎,是……”徐璠垂首应声。
按规矩,官员遭到弹劾,无论品级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请辞。待查清问题,确系清白后,朝廷自会挽留……
可这种家门不幸之事,怎么查?!
徐璠一阵咬牙切齿,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
春松胡同。
面对着满脸崇拜的叶氏和赵昊,赵立本拢着山羊胡子,得意洋洋的谦虚道:
“其实老夫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和那徐陟同在南京六部,他是刑部右侍郎,我是户部右侍郎,平日里玩的不错。去岁京察,老夫栽了大跟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得了个平平无为。”
京察不止会黜落官员,得到好评者会优先晋升。
‘平平无为’虽然不会被降职,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背上这四个字,仕途也就到头了。
“他就对徐阁老十分不满,说别人的哥哥处处提拔照拂兄弟,他的哥哥却整天打压排挤兄弟,恨不得把自己撵回家种地才过瘾。”
“当时他就扬言,要揭开徐阁老的真面目,让大家都不好过。”却听赵立本狡黠一笑道:“这弹章呢,本来去年就要上了,却被老夫给拦了下来。”
“老夫本是打算借此跟徐阁老邀功,看看能不能官复原职的。可他居然放纵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儿孙下手,那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赵立本缓缓的抹一把锃亮的额头,冷冷笑道:“于是我就撺掇徐陟,上了这一本!”
“大人真不愧是大人啊……”叶氏已经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赞誉这位伟岸无比的……小老头。
“爷爷,道理我都懂。”赵昊却依然有些发懵,问道:“可都过了一年多了,徐侍郎的气也该消了。怎么你让他上书他就上,爷爷捏着他的把柄?”
“爷爷从不捏人把柄。”赵立本摇摇头道:“那样招人恨。”
“我只让人传了一句话,”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账册可能落到皇帝手里了。”
“哦……”两人终于恍然大悟。
在如今的东南上层,所谓‘账册’专指从陆家手中,遗失的海商账册。
徐陟虽然没看过账册,却知道自己几个侄子,跟海商搅得很深。
不然徐家数万织工,一年产出百万匹布、几十万匹绸,哪能销得出去?
徐陟家里也有不少地,却没有织机织工,自觉与海商毫无瓜葛。
他本来就打算弹劾徐阶,这下当然更要与之划清界限了。
~~
了解了徐陟上书的来龙去脉,赵昊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却见老爷子神情严肃道:“千万不要大意。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呢。”
“大人何出此言?”叶氏不解问道:“徐阁老应该没脸赖在朝廷了吧?”
尽管徐阶还没上本请辞,按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倒徐一方,也还有一招‘弟子背刺’没出手呢!
一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所以三人已经把徐阁老,当成退休老干部了。
“正是因为徐阁老这次真要走了,皇帝对他的心态,一定会发生微妙转变的。”赵立本愁眉苦脸的看赵昊一眼道:
“你,老夫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那憨憨爹——他把人家小阁老打成那样式儿,就算人家不提,陛下也会在他走之前,给徐阁老个交代的。”
“有道理。”赵昊点点头,是啊,致仕的首辅都是好首辅。
之前皇帝看徐阁老百般不顺眼,根本原因还是老头子碍手碍脚又碍眼。
一旦徐阁老真的决定离开了,那就什么都不碍着皇帝了。
以隆庆皇帝的软心肠,脑子里估计就只剩下徐阁老的好,和对他的愧疚了……
怎么能忍心,让两朝首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呢?
怎么也得收拾个便宜妹夫,给老首辅送行吧?
“这样看来,二爷岂不是难逃一劫了?”叶氏不禁忧虑道。
“唔,正常来说。廷杖、罢官,一样都不能少,就是那女人也护不了他。”
老爷子叹息一声,瞥一眼赵昊道:“除非这小子,能让事情变得不正常。”
“爷爷,你又知道了。”赵昊无奈叹息,自己在老爷子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这两天,你跟那个小黑胖子嘀嘀咕咕,爷爷可都听到了。”赵立本竖起大拇指道:“老夫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玩法!”
“玩得不好,瞎玩。”赵昊谦虚的笑笑道:“也不知能不能有效果。”
“……”叶氏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怎么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呢?
~~
第二天,三位大学士再度领衔百官,上疏挽留徐阁老。
皇帝也派中使前去首相府邸慰问,做足了场面功夫。
但朝野一片挽留之声中,又有不和谐音出现。
一个叫张齐的御史,忽然也蹦出来弹劾徐阁老。
他说徐阁老曾经侍奉先帝十八年,对先帝修仙之事无不竭力奉承;但先帝一驾崩,他就捏造《遗诏》指责先帝修仙误国,将所有过错都推先帝身上。
又说徐阶曾巴结严嵩十五年,一直曲意阿附,甚至将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在大事小情上,更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严嵩一次;然而当严嵩失去圣眷后,他又断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所以此人为臣不忠、为友不信,大节有亏,小节亦有失!
而且这些年边患频仍,京师甚至要戒严数月。徐阁老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靠讲学拉关系、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
最后,张齐还来了句杀伤力极大的结束语——‘天下人只知有徐阁老,不知有陛下久矣’!
当然这非其独创,而是讨伐权奸时,屡试不爽的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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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吾爱吾师,吾更爱大明
隆庆皇帝果然不爽了,把弹章丢到一旁,就躺床上看书去了。
学习使人快乐,读书可以解忧!
很快,张齐的弹章便被司礼监传到了徐阁老家中。
嗯,太监们的心眼儿,就是针鼻儿大小。
这让本就意气消沉的徐阁老,彻底灰心丧气。
但首相的尊严不容小人冒犯,张齐的奏章更是对他半生功业的全盘否定。徐阁老焉能忍气吞声?
他便连夜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做出了辩解。
他说自己当初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且曲事先帝者也绝非自己一人。
至于《遗诏》,更绝无诋毁之意,而是在为先帝挽回天下人心,同时为当今隆庆皇帝建立恩德。
关于和严嵩的问题,他解释说,当初严嵩官职比我高、年龄比我大,我不表面顺从,如何保护那些弹劾他的官员?
当年不知多少人经我调停劝谕而保全,只是这种事,下臣无从得知罢了。
至于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怎么成了我攻击所致?再者,我确实与他是亲家,但与先帝更是君臣,难道不该大义灭亲吗?
最后,针对张齐指控他‘寝置边事’的问题,徐阁老的辩解尤为精彩——
他说,只有前朝的宰相才有总理国家大事的权力。宋朝的政事堂相公们,就已经不得与闻军机了。
国朝更是废除宰相,将军事全权委托与兵部。而内阁职责仅限于票拟,就如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般,不能越权行事。
如果为臣过问了边事,可能张齐又要弹劾我越俎代庖了……
至于‘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之说,更是可笑至极。随便找个孩子问问,大明之主是谁?会有一个人不认为是陛下吗?
元辅这番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的推卸责任,看的隆庆皇帝击节叫好,心说今天终于学会该怎么甩锅了。
但徐阁老如此惫懒的态度,也彻底凉了隆庆皇帝的心。
他准备以元辅已经多次上书请辞为由,恩准徐阁老的辞呈。
~~
然后,隆庆皇帝又失眠了。
这次真不是因为看书,而是琢磨了一晚上,到底该不该答应。
就像整天吵着要离婚的两口子,真到了要签协议的那一刻,又开始各种瞻前顾后起来了。
离了他,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怎么办?
谁给我洗衣做饭?
一个普通小家尚且如此,遑论堂堂大明的皇帝,要和他的首辅分开了。
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只好请三位大学士来共商此事。
“徐陟的弹章,朕就不给你们看了。”隆庆替徐阁老不值道:“有这样的弟弟,真是家门不幸。”
“是啊。”三位大学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看徐阁老的反应,他们已经能脑补出,那是怎样的一篇精彩文章了。
“朕肯定要继续下旨慰留的。”隆庆叹口气道:“三位觉得,徐阁老这次,有可能留下来吗?”
李春芳不吭声,对他来说,这是道送命题。
陈以勤倒是想说几句,但他是个厚道的长者。良好的修养不容许他,对上司落井下石。
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张相公身上。
~~
见皇帝和两位大学士,都将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却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毫无疑问,师相是他仕途的贵人,和人生的导师。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师相就对他另眼相看。
在庶常馆时,师相每每于课外传授他理政治国的道理。
京都米贵,当时他日子过得清贫,师相便时常接济他家。
严嵩当国,横行无忌,他也想像同年杨继盛那样,上本弹劾严党,却被师相一次次的劝住。
他不理解、告假回乡,师相便在书信中,苦口婆心教育他,保全己身的重要性。教他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师相又在合适的时机,把他送入裕王府,让他成为储君的班底,这才造就了他在隆庆朝的异军突起……
更不要说共拟先帝遗诏之恩,连升八级之情了。
可以说,没有师相就没有今日的不谷。
师相对不谷,恩深似海啊……
~~
一滴眼泪顺着张居正的面颊淌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那泪滴闪闪发光。
看到张师傅居然哭了,隆庆皇帝不禁感动于这份师徒情深,抽抽发酸的鼻头道:
“张师傅不要难过,朕会尽全力留下元辅的。”
却见张居正摇摇头,掏出帕子擦掉泪珠,然后嘶声道:
“师相这次是真的累了。不被旁人理解也就罢了,连亲生兄弟都要捅他一刀,让师相如何再立于朝堂之上?”
李春芳和陈以勤闻声,暗挑大拇指。不愧是张相公,哭着也能捅刀子。
有人起了头,二位也不客气了。
李春芳便也叹气道:“是啊,元辅本来身体就不好,今春以来时常卧床不起,都是在直庐中票拟奏章的。老人家眼睛也看不清了,全靠小阁老口述。再遭此番重击,怕是很难撑得住了。”
“是啊。”陈以勤点点头道:“与严党周旋二十年,透支了元辅太多心力。如今国无奸臣、政治清明,陛下就遂了老首辅的愿吧。”
“嗯……”隆庆皇帝让三位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说动了心思。
颔首寻思片刻,他又想起那个最现实的问题,问张居正道:“张师傅不是说,只有元辅复出,朝廷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为臣确实说过这话。”张居正毫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师相不在,也有师相不在的办法,只要陛下下定决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什么办法?”隆庆追问道。
“之所以六科一请辞,朝廷就停转。是因为无人‘科抄’,六部各衙门收不到抄送的题本。”
便听张相公不紧不慢的分析道:
“然而,最初抄送奏章,并非六科之职,而是由中书省履行这项责任。”
“不错。”李春芳颔首接过话头道:“后来太祖皇帝因胡惟庸案废宰相,撤中书省,才将上传下达的差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六科,一半给了新设的通政司。”
“原来如此。”隆庆皇帝有些明白过来。“那暂时将‘科抄’之权,交由通政司代掌,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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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什么,我也要致仕?
乾清宫,西暖阁中。
“圣明无过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张居正点点头道:“而且长期来看,六科权责过重,早已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这次就是明证。”
顿一顿,他沉声道:“而翰林院比之前朝,又太过清闲。如果能复设中书科,由翰林充舍人,承担抄送之责。则可为翰林们提供练习政务的好机会,也能让朝廷更有序的运转。”
李春芳和陈以勤点点头,心说还可以加大内阁的权柄。
因为翰林院可以看成是内阁的外围组织,可比六科容易驾驭的多。
“嗯,嗯嗯。”得到大学士们的赞许,对隆庆皇帝来说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由心情大好。
自然也就放下了,对徐阁老致仕的担忧。
是啊,朕还有张师傅,李相公和陈师傅,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而且,徐阁老不走,高师傅怎么能回来呢?
一想到满脸胡子的高师傅,嗡嗡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
很快,‘科抄’之权将由通政司接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给事中们登时就炸了锅,齐聚欧阳一敬家,名为商量对策,实则怒气冲冲指责他,把大家带上了不归路!
骂神表示自己也很懵逼,谁能想到徐阁老复出才一天,就被亲弟弟弹劾下野了呢?
要是徐阁老他老人家在,朝廷现在肯定已经下旨慰留六科了。咱们七品官也不用‘三辞三留’,只要‘一辞一留’就保准回去上班。
“实在不能接受陛下的处分,我们就上书争辩好了!干嘛要请辞呢?而且还是集体请辞?”
“这下好了,科抄之权被拿走了,我们六科等于被砍掉一条腿!”
“是啊,怎么对得起一代代的六科前辈?!”
“欧阳科长,你必须要谢罪!”
“还我们科抄!”
“我们要上班!”
欧阳一敬见房子都要被愤怒的同僚拆掉了,只好求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拉着朱绘跑去西长安街,想看看小阁老有什么办法?
毕竟,大家是为了给他讨说法,才在会极门被太监埋伏的。
必须要负责啊,小阁老!
“我负你妈个逼的责!”
徐璠满肚子邪火没处发,又找不到徐元春的人影,正好拿这两个可怜的科长泻火了。
“谁他妈让你们集体请辞了?问过我和我爹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避嫌吗?”欧阳一惊缩缩脖子。
“现在就不为避嫌了?”徐璠冷笑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避嫌的……”朱绘苦笑道。
“是啊,咱们都成了落水狗……”徐璠点点头,忽然从宣德瓷的大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朝着两人劈头盖脸抽去。
“还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的!”
朱绘抱头鼠窜。
骂神却一把抓住鸡毛毯子,跟徐璠斗鸡似的对峙道:
“小阁老,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我们不为帮你,能落到这般田地,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徐璠闻言神情一滞,半晌松开鸡毛掸子,颓然坐在官帽椅上道:“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头我问问父亲,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救?”
“多谢小阁老。”欧阳一敬和朱绘深施一礼。“日后也不会忘记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情。”
“去吧。”徐璠摆摆手,就算父亲致仕,自己也一样需要汪汪队帮着咬人啊。
死脑筋也死脑筋的好处,不会那么快就忘本……吧。
~~
徐阶寝室内。
“你答应帮忙是对的。”听了徐璠的讲述,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赞许。
将养这几日下来,徐阁老已经没那么颓丧了。他穿一身居家厚松江棉布道袍,坐在微微吱呀的摇椅上,对儿子说道:
“六科这帮人,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的,自然会念起我父子的好。”
“是。”徐璠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再没有像父亲这样,宠着他们的首相了。”
“不只是这个原因,未来朝廷要改革,省议论是必须的。”只听徐阁老淡淡说道:“不管谁当首相,都得让他们闭嘴,不然有这帮家伙在旁边聒噪,什么也干不成。”
“呃……”徐璠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张居正说还差不多。
“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夫在内阁十八年,当了七年首相,难道连国家出了大问题都看不出来?”徐阁老冷笑一声。
“那为何父亲从来不提‘改革’二字?”好一会儿,徐璠才轻声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久病之人,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药,需要先温补调养,等身子骨没那么弱了再说。”徐阶叹口气道:
“可惜啊,有人等不及,不愿意老夫这头老牛,慢条斯理的拉破车。人家要换上骏马试一试。”
元辅说着,还是忍不住郁郁道:“也不怕散了架。”
“父亲指的是张太岳?”徐璠幽幽问道。
徐阶沉吟了足足十几息,方缓缓摇头道:“不是。”
“那是?”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爷俩要回家了。”徐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
“嘉靖二年中探花以来,给老朱家卖命快五十年了,也该卸下担子歇歇了。”
徐璠早知道,父亲被二叔这一炮,干得去意已决。
但他还是被徐阶的话惊呆了:“咱们?父亲,我也要辞官吗?!”
本官还是堂堂小九卿呢!
人家还想趁着父亲致仕,弄个吏部侍郎当当呢……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你跟我一起返乡。”
“为什么?!”徐璠不忿。
“就凭你问这句,便说明你不是当官的料。”徐阶长长一叹道:“为官者,不知进退,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拨乱反正,恩泽满朝,足以庇护儿子了。”徐璠不甘的别过头去:“当年父亲阻止我去当知府,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理由,让我跟你回家……”
“唉,要是老夫再干几年首辅,你想当官就当吧。”徐阶歉疚的看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道:“但现在我这一走,高新郑必定复出,他肯定饶不了你!”
徐阶怕伤到儿子,有句话没说——其实根本不用高新郑,光那姓赵的父子俩,就能把你玩死!
“但是父亲,朝里没人当官,到时高拱欺负我们怎么办?”徐璠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不用操心。”徐阶闭上眼道:“这些年,为师护过的那些人,不至于看着老头子被人欺负死。”
“唉……”徐璠愤然而出,去寻元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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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阁老陛辞(盟主加更)
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纷纷猜测声中,隆庆皇帝正式下达了,恩准徐阁老致仕的旨意。
并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
阁老致仕时该有的优待一个也不少。
但人们难免要拿当初高拱致仕时,皇帝给的待遇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堂堂两朝元辅,居然远不如一个阁员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亲疏在此刻显露无疑。
但隆庆有话说。
~~
翌日,徐阁老陛辞时,隆庆皇帝歉意的解释道:“内帑和太仓都已经告罄,官员们的俸禄都欠了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赏赐太丰。等夏税解入太仓后,会另有赏赐的。”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无地自容了。”徐阁老今日没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没有戴独一无二的折角幞头。
他穿着青布的道袍,踏着黛面的布鞋,头上也只戴着皂条软巾,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首相的气派,变成了个饱读诗书的南方老人。
老人叹息道:“是老臣这个管家没当好,才让陛下总是捉襟见肘。”
“阁老言重了。”许是终于意识到,这位老人再也不会烦自己,隆庆皇帝感觉两人间隔膜荡然无存,动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阁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师傅,不得不做这个选择题了。
“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臣老矣,是时候换年轻人,来继续辅佐皇上了。”徐阶微笑说句套话,自然而然带出自己要说的内容道:
“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元辅请讲,能办到的朕一定答应。”隆庆满心充斥离愁别绪,眼前都是徐阁老过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势必变动剧烈。加之‘有钱好当家,无钱难做人’,接任的首辅打不开局面,怕是要拿朝中旧人开刀的。”只听徐阁老苦口婆心道:“这种时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断,哪些人当用,哪些人当罢黜,当皆出于上,不能将权柄尽付于臣子之手。”
“朕记下了。”隆庆点点头,认真脸。
“二是,请陛下不要对言路抱有偏见。”徐阁老又语重心长道:
“诚然,言官中有卖直钓誉、心术不正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这话没有私心,因为老臣也不喜欢言官,谁愿意整天哄着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他还以为言官是徐阁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万别忘了,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在御史台之外,又设置六科?”便听徐阶沉声道:“因为他们是用来帮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讨厌,内阁六部和各省督抚就越不敢乱来。英明不过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乱来的危害大,还是六部乱来的危害大吧?”
“嗯……”隆庆皇帝听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会出真正的乱国之臣,最多就是像刘瑾严嵩这样的权奸罢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阶提到声调道:“要是没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汉唐末年的悲剧!”
“嗯。”隆庆被吓到了。心说外戚、藩镇、内监,好像确实都比文官吓人啊……
“所以为臣请陛下务必宽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权还给他们。”
徐阶说着跪地叩首道:“上传下达必须要分开,不然通政司就要变成第二个中书省了!”
“哦,好,朕答应元辅。”隆庆皇帝果然被徐阶唬住了,连忙点头应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谢陛下宽宏了!”徐阶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对隆庆道:“还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
“科学又怎么了?”隆庆忙问道。
“他们否认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说。”徐阶暗恨道:“那什么‘太阳系’模型,旁人听听也就罢了。陛下乃天子,岂能也否认天人交感?”
“可是,朕亲眼看到了月亮的样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亏。”隆庆皱眉道:“而且朕这个月来,还看到了有四颗星星,真的如赵博士所言,围绕着木星在转呢。这些足以佐证他没说错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阶低声严厉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想过没有?”
“这……”隆庆神情不由一滞,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国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动如烟啊,陛下!”徐阁老苦劝道。
“天意自古高难测,人心向来深莫名。”隆庆却摇摇头,说起大实话道:“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意如何,全靠人一张嘴来说。将来有一天,大明失了民心,自然有无数天意被附会出来,宣称大明气数已尽的。既然阁老说人心靠不住,那人来诠释的天意,也一样靠不住。”
“这……”这下轮到徐阁老词穷了。
他没想到,自己很容易就推翻了内阁三人架空六科的意图。却费劲口舌,也无法撼动赵昊种在皇帝心里的认知。
可见用科学的方法进行教育,就是比单纯靠嘴炮灌输的认知,要牢固的多。
这一局,赵昊完胜张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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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说服不了皇帝,徐阶便放弃了劝说,苦笑问道:“陛下日后还拜祭天坛吗?”
“当然。朕会继续敬天法祖的,因为国家需要,百姓需要,朕也同样需要。但不希望再有人用天意,来编瞎话吓唬朕了。”隆庆便干脆答道,显然这对他,早已不是问题。
“那老臣还能稍稍放心些。”徐阶说完,自嘲一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混账,临走了还要讨人嫌。”
“国老这都是金玉良言。”隆庆皇帝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
“公事没了。”徐阶便轻声道:“还有一件小小的私事。”
“讲。”隆庆一摆手。
“犬子徐璠此番也准备与老臣一同辞官,但他还涉及一桩案子……”徐阶委婉说道:“还请陛下早日结案,好让为臣父子心无挂碍而去。不知这要求,过不过分?”
“一点不过分。”隆庆皇帝知道徐阁老指的是哪个案子,他早有定计道:“此案若是交由法司,反倒便宜了那赵守正。这样吧,三日后举行廷议,由公卿大臣来共同决定,该治那业障什么罪!”
徐阶听皇帝管赵守正叫‘业障’,心里不禁安定不少。
他不禁暗道,看来皇帝也对那厮充满恶感。并没有爱屋及乌,因为赵守正是科学赵昊的父亲,就会偏袒于他。
“谢陛下,臣没有意见!”徐阁老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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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另一只幕后黑手
徐阁老致仕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
三位大学士又领衔上本,请皇帝再挽留一下元辅。
隆庆皇帝回复说,已经当面挽留过了,但老人家去意已决,还是尊重元辅的意思吧。
见木已成舟,再无转机,京城各衙门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官员们一时间,无法接受那位慈祥宽容的老首辅,就这样弃他们而去。
那些受过元辅恩惠,尤其是新朝平反的那批官员,难过的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科道御史们更是直接崩溃掉。他们非但受元辅多年庇护照拂,而且还帮着元辅干掉了高拱一伙人。
如今徐阁老这一走,高家庄的那个胡子,怕是又要杀回来了。
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们这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言官啊……
当初他们喷高拱有多过分,现在心里就有多害怕。
不知是谁第一个被吓哭,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场面有如出殡。
在这种悲愤的气氛下,有人忍不住抖出了张齐上本弹劾徐阁老的事情。
南京太远,没法去找徐二爷的麻烦,言官们登时就把怒火宣泄在了张齐身上。
他们先冲进张齐的值房,见没人,便砸了他值房,还顺走他盘了半年的两对文玩核桃。
言官们尤不解恨,又杀到张齐家中,见大门紧锁,便拆下大门,冲进去又是一通打砸。
然后杀了他一只鸡,用鸡血在墙上写下‘跳梁小丑、遗臭万年’八个恐怖的大红字!
也就幸亏张齐知道自己没好果子吃,提前跑路,不然用来写字的,就不是鸡血了。
鸡,代人受过,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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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齐也没跑远,此时就在崇文门外大街上的三晋会馆中。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半旧褐色布袍,头上戴着能遮住大半边脸的毡帽,跟着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会馆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里。
院子里,两位须发花白的长者,正在全神贯注的下着象棋。
两人身后,各立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俊美倜傥,一个白白胖胖。皆端着个茶壶,在旁含笑观棋。
听到有人进来,那个美男子手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安静。
张齐和那商人便乖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因为下棋的两位长者,一位是少傅、吏部尚书杨博,另一位是户部总督仓场侍郎王国光。
观棋的两位,一个是经筵日讲官、翰林编修张四维,另一个是新科进士,庶吉士王家屏。
两位部堂高官与两位翰林新秀上班时间凑在一起,就为下盘棋?那得多大棋瘾啊。
盏茶功夫后,杨博被王国光抽将抽到心态爆炸,老头儿登时就搅了棋盘,呲牙咧嘴用家乡话道:
“呢个二不楞死迷粗眼,捏一各揽溜死呢!”
“又输不起咧。”王国光没好气的一抱胳膊。“捏再跟呢下,捏似呢孙孙!”
“咳咳。”大帅哥张四维忙轻咳两声,提醒两位长辈,这里还有外人。
“哦,张贤侄来了?”杨博马上恢复风度翩翩的长者形象,起身笑道:“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真刺激。”张齐擦擦额头的汗渍,苦笑道:“晚辈和杨兄前脚从后门走,那些家伙后脚就到前门了。”
“听着碰碰啪啪的,估计张贤弟家也不剩什么囫囵玩意儿了。”那杨兄名唤杨四和,乃杨博的堂侄,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晋商。
“随他们砸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杨博大笑一声,拍了拍张齐的肩膀道:“你只管安心住这儿,后头的事情,老夫会帮你摆平。”
“是啊。”王国光接过王家屏递上的茶壶,呷一口笑道:“有天官大人罩着,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等风头一过,就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不担心,不担心,能为世伯出口气,是小侄的荣幸!”张齐一脸诚挚的笑容,能攀上晋商晋党,丢官也值了。
“真会说话,去吧。”杨博一摆手,吩咐侄儿道:“招待好张贤侄。”
“伯父放心。”杨四和笑着点点头,又对王国光三人道:“不打扰雅兴了。”
说完便带着张齐行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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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出去,张四维忍不住问杨博道:“伯父,咱们干嘛要插这一缸子?人家真要查的话,怕是不难发现张齐和咱们晋商的关系,从而联想到你老。”
“哈哈,就怕人联想不到呢。”杨博却不以为意的大笑道:“子维啊,你就是太谨慎了,不知道用兵讲的是‘以正合、以奇胜’吗?”
张四维和杨博都是蒲州人,杨博的儿子杨俊卿是张四维舅舅王崇古的女婿。杨博的孙女也跟张四维的儿子张定徵定了亲。
王国光和王家屏也都是王崇古的同乡同族。
这群老西儿通过这种方式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历史悠久,低调强大的晋商晋党。
因为大家都是亲戚,所以跟别的派系不同,他们商政一体,不分彼此。而且互相关系亲密,长辈对晚辈的栽培、维护和提拔,也远非其他派系的官员可比。
张四维作为王崇古的亲外甥,素来被当成晋党下一任领袖栽培。
杨博自然不会跟他藏着掖着了。“是,没有张齐横插一杠,徐阁老八成也要回老家的。而且那样,元辅还能走得更体面一些。但那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就是为了出,去岁京察那口鸟气?”王国光打趣笑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不错,老夫是为了出气。奶奶的,他徐矬子和高拱斗法,居然拿老子祭旗!”杨博满脸不爽的啐一口道:“要是不给他这一下,天下人都忘了山西人是喝醋的!”
“这是什么比喻……”王国光笑得喷了一棋盘。
“真脏,不跟你下了。”杨博瞥他一眼,转头看向张四维和王家屏道:
“但就像老夫教你们的那样,不能让怒火冲昏了头脑,就算报仇也是顺势为之罢了。老夫告诉你们,我主要是做给高胡子看的。”
“原来如此。”张四维恍然道:“高新郑本来就与伯父相善,伯父又让人弹劾徐阁老下台,等于为他回归出了力。等到高新郑掌了大权,咱们山西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恨声道:“要不是徐矬子把高胡子撵回家,咱们怕是已经跟鞑子通边互市了。哪会有去年的石州之变、京城戒严?!”
“高胡子可不是善茬,你就不怕他上台之后,翻脸不认人?”王国光有些抬杠的问道。
“他翻得起脸吗?他想跟东南那帮人斗,光靠几个河南佬顶个屁用?还不得靠咱们山西人?”杨博却自信满满的笑道:“不信你看吧,高胡子回来之后,一定会先把俺答搞掂,然后再慢慢收拾南边!”
众人都明白了。
高拱要对付俺答,自然离不开晋党的帮助。等搞掂俺答之后,还得靠晋商来维系和蒙古的关系,双方自然只能越走越近,直到不分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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