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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打人啦

    两帮人把徐家大宅的后院塞了个满满当当,有的吆喝还田,有的吆喝脱籍退田,还有的既要还田又要脱籍退田。

    整个后院里就如闹市一般,把几个管事的吵得晕头转向。加上管事的们平日里横楞惯了,便忍不住骂起来。

    多年积威之下,那些奴仆家人的气焰,堪堪要被管事的压住了。

    这时,却有人在人群中吆喝一声:“徐家都要倒了,你们还横什么横!”

    “就是,海阎王不日就到,你们要给徐家陪葬,我们可不愿意!”马上有人高声附和起来:

    “今天不跟徐家撇清关系,等海阎王来了,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谁说的,站出来?!”管事的们火冒三丈,跳脚要把说话的人揪出来,可眼前一两百号人,上哪去找罪魁祸首?

    刚刚平息的事态,又让这几句撩拨起来。那些家人奴仆再次高声叫着‘退田’、‘脱籍’!

    “没门!”管事的们也是气疯了,对骂道:“当我徐家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个窑子,你也不能提上裤子就走,得先付钱!”

    “还田!”

    “退田!”

    “脱籍!”

    这些家人奴仆都是富农地主,原来也远不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却贪图依附徐家那点儿好处,就连祖宗姓氏都不要,给徐家当孝子贤孙。甚至连自由身都不要了,给徐家当起了奴才。

    这些数典忘祖、寡廉鲜耻之人,能有什么忠诚可言?只有趋利避害而已。就像去年,他们认准了没人能赢徐家,便连巡抚都敢围攻。今年他们认定了徐家会输,就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干系,说什么都没用。

    结果双方越吵越凶,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管事的和个家人扭打起来。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局面,一个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转眼间,双方纷纷上手,战团越来越大,场面混乱不堪。

    眼见着局面不可收拾,一直声嘶力竭要双方冷静的徐府大管家徐二,只好下令清场。

    早就待命的徐府健奴,马上手持棍棒冲出来,朝着那些闹事儿的家伙批头盖脸猛揍,把他们凶狠的撵出门去。

    然后徐二命人紧闭各处大门,外面的家伙叫破天也不理了。

    他本意是想让这些人冷静冷静,可那些家人奴仆哪个是善茬?此刻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人被打折了胳膊、敲破了头,吃了大亏岂能善罢甘休?

    “去退思园,求老太爷给咱们做主!”

    “他们不要脸,老太爷总要脸吧!”

    “去去,同去!”

    这帮家伙便相互搀扶着,成群结队,往城东的退思园去了。

    一路上,他们的家里人,亲族闻讯赶来。队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了退思园门口时,已经聚集到上千人,把个退思园外的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了。

    人们在院子外头大声叫嚷,要求徐阁老出来主持公道。

    那喧嚣声实在太大,传到高高的戏楼上,让乐师们无法安心伴奏。

    徐阁老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沉浸戏剧中,悲悲切切唱道:“云幕垂。阴风惨淡天花落。天花落,想生前环佩,梦回鸾鹤……”

    徐大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徐阶一曲唱罢,方小声禀报道:“老太爷,那些白眼狼又转到园子外了,您看……”

    “让他们闹去吧。”徐阶撩一撩水袖,静看云卷云舒道:“闹够了自然就不闹了。”

    “闹将下去,咱家的体面……”徐大苦着脸道。

    “老夫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徐阶幽幽一叹道:“下去吧,不要打扰老夫唱戏。”

    “唉,是。”徐大只好无奈退下。

    ~~

    徐阁老安心当起缩头乌龟,衷贞吉和华亭知县郑岳却没他这么稳。

    府城里上千百姓,聚集宰辅宅外,整日呼号哭喊,谁敢视若无睹?万一再酿成一起苏州民变,江南公司可不会帮他们收拾残局啊。

    在刁民包围退思园的次日,两位地方官便前来调解了。

    一看到府尊和县尊的大轿联袂而至,那些徐府的家人奴仆马上围过来,跪地磕头,苦求老公祖和老父母做主。

    看的衷知府和郑知县一阵阵腻味,现在想起我是你爹你爷爷来了?不给徐阶当孝子贤孙了?

    不过两人是来平事儿的,不是挑事儿的,衷贞吉让差役叫开门,又留下郑岳在外头应付刁民,自己径直坐轿进了园子。

    今日徐阁老没登台唱戏,却仍穿着件风骚的粉红色戏服,在八面来风堂中推敲身姿,打磨唱腔。

    听闻衷知府来访,他也懒得再换下戏服,就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在八面来风堂中接客。

    衷贞吉一进来,下巴差点儿惊到地上,咦,徐阁老这是弄啥咧?受刺激过头了吗?

    “元辅,您没事吧?”

    “放心,我很好,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徐阶洒然一笑,抚摸着戏袍上的鸾凤刺绣道:“老夫半生为盛名所累,现在才终于放下一切,归于本源,可谓大欢喜,大解脱也。”

    “呃……”衷贞吉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心说我还是说正事儿吧。

    看茶之后,衷知府便试探问道:“刁民围攻元辅宅邸,我等地方官不能坐视,本欲直接将其驱散,却又了解到,那些人乃贵府的奴仆家人。是以还得请元辅示下啊。”

    “老公祖言重了,老夫现在不过一介草民。老公祖要做什么,老夫有什么资格干涉?”徐阶拢着袖口,淡淡道:“至于外头那些人,我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

    “强行驱散难免会酿成民怨,将来怕要另起祸端。”衷贞吉暗骂一声老狐狸,到这时候了还不肯跟自己好好说话。

    “元翁可否听听他们的要求,看能不能稍稍满足一二,让他们滚蛋好了。”衷贞吉只好劝道:“左右不过是一些田地和奴仆,徐家少了这些,又伤不到根本。”

    徐阶却仍旧不动声色。衷贞吉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打算放弃这些奴仆和田地。但问题是,现在就让步的话,等海瑞来了怎么办?拿什么满足海中丞的胃口?

    所以要割肉也不是现在,所以眼下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靠乌龟神功硬挺着。

    结果任凭衷贞吉磨破嘴皮,徐阁老都不为所动。

    见徐阁老油盐不进,衷贞吉也猜到他打的什么算盘,暗骂老狐狸不把自己当人,只好怏怏告辞。

    ps.这章还昨天欠的。

第六十三章 一出好戏

    退思园外,郑岳让闹事的民众推举几个代表出来,跟自己说说他们的诉求。

    “老父母,这事儿你可得管啊。徐家也太黑了,逼着小人给他家背田,不答应就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结果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户,名下突然多出几千亩田。要是上了虎头册,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银啊。”

    “老父母,我们有冤情啊。那年我爹病了,借了徐家五十两印子钱,谁知利滚利、利打利,还也还不清,结果让徐家强占了土地,还逼小人卖身为奴。呜呜呜,我太惨了我。”

    “老父母,徐家不是人啊,当初我把地卖给他们,可是一文钱都没收到,凭什么不能把地退给我?”

    郑岳冷眼看着这些平日里靠徐家作威作福的家伙,此刻全都变了脸,苦大仇深的控诉起徐家来,好像真遭了多大罪似的。

    其实投献也好、诡寄也罢,他们通通都是自愿的。不过是跟徐家合起伙来,坑害朝廷和穷苦百姓罢了。

    郑知县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一脸理解道:“你们反应的情况我了解了,巡抚衙门颁布的新政,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大家要对官府有信心,事情都会妥善解决的。”

    “我们相信老父母,可是徐家太横了,看把我们打的,呜呜呜,我胳膊都折了……”一个昨日里挨打的小地主哭诉道:“老父母做主啊。”

    “老父母做主啊。”民众又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打人肯定是犯法的!别说是徐家的奴仆,就是徐家的公子打了人,也得接受法律的制裁!”郑岳手一挥道:“你们放心,本官一定会严惩不贷的!”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李班头道:“派一队人马在这里维持秩序,谁敢再动手打人,通通抓起来!”

    然后郑知县又一脸严肃的警告人群道:“你们也收敛点儿,不许冲击元翁的宅邸,不然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刁民们先是一愣,旋即品过味儿来。知县大人言外之意,只要他们不动手,想干什么都行?

    这时,衷贞吉的轿子,从退思园出来。郑岳赶忙上前,与他低语几句,便回头又呵斥一句道:“听见了没有,不许闹事,快都散了吧。”

    “是……”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

    可等他俩的轿子一走远,那帮刁民又去而复返,且愈发有了底气,朝着园子里骂得愈发肆无忌惮。

    “老杀才,你要那些田陪葬啊。”

    “老匹夫,滚出来,不退田我跟你没完。”

    “老乌龟,你给我出来!”

    什么污言秽语都跑出来了。

    饶是徐阁老忍功了得,依然气得直打哆嗦。他此生还未被如此羞辱过呢……

    等等。去岁致仕前,好像京城的百姓也干过类似的事情,还往他家院子里丢过大粪呢……

    果然刁民就是刁民,不分南北,都是一样的货色啊。

    ~~

    知府衙门。

    郑岳陪衷贞吉进了签押房,衷知府指着小郑知县,似笑非笑道:“你是在玩火啊。”

    “下官不明白府尊此言所指。”郑岳笑笑道。

    “这场好戏背后,少不了你在推波助澜吧?”衷贞吉看得清清楚楚,海瑞的两条新政一出,徐家的根基肯定会动摇不假。但正常不应该这么快就陷入众叛亲离的窘境,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才会加速了事态的进程。

    郑岳负责编纂华亭县的虎头鼠尾册,又对这帮小地主有足够的影响,他来做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反正出了这个门,下官是不会认的。”郑岳不好再否认。

    衷贞吉暗骂一声,官场菜鸟就是不懂事,只顾着自己上岸,不管上司死活。

    “能否透露一二,是谁想让徐家难堪?”他只好拉下面子,试探问道。

    “无人指使,是下官自己想在海中丞驾临之前,跟徐家划清界限罢了,也不知有没有用。”郑岳一脸坦诚道。

    “真的?”衷贞吉打量着郑岳,将信将疑。

    “真的。”郑岳点点头。

    “肯定是有用的。”衷贞吉叹气道:“把事态在中丞驾临前引爆,至少可以把我们自己摘出来。等他到了松江再爆出来,我们就难逃同党之嫌了。”

    说着,他一脸严肃道:“此事不是你个新知县能承担的,还是算在本官账上吧。日后就说是奉了本官之命,明白了吧?”

    “呃……”郑岳心里那个腻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面上却还得感激道:“多谢中丞维护,下官明白了。”

    ~~

    昆山县,小澞河畔。

    赵公子的四轮马车,沿着河边颠簸的道路,缓缓向昆南行去。

    马车旁忽然闪现出个人影,吓了高武一跳,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敲了敲车窗。

    “公子,那谁来了。”好半晌,高大哥才憋出一句。

    “让他上来吧。”马车里,响起赵公子闷闷的声音。

    那人又闪身上了车,便见赵昊闭着眼,躺在马秘书膝上。这路实在太颠,赵公子有些晕车了。

    才不是故意吃马姐姐豆腐呢。

    “什么事?”赵公子眼也不睁的问道。

    被无视的少年低声答道:“徐家的下人已经造反了,前天就把退思园围了。郑知县也那边回话说,公子只管放心,他会设法加剧徐家上下矛盾的。”

    “唔。”赵昊点点头道:“告诉郑知县,让他也只管放心,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他的。”

    “明白了。”那少年应一声。

    他刚要无声无息的消失,赵昊忽然睁开眼,笑问那模样普普通通,让人留不下一丝印象的少年道:“怎么样,还习惯自己的新工作吗?”

    “我很喜欢。”少年点点头,开心道:“这差事很适合我,再也不用苦恼无法引人注意了。”

    说着他咧嘴一笑道:“前天,我混进徐府去,又是煽风又是点火,他们居然没人发现我……”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小,郁郁的低头自艾道:“居然那样都没人注意我,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了,也没人注意到的……”

    “这只能说明,你是搞情报的天才啊。干情报工作,越不引人注意越好。”赵昊正色鼓励他道:“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明白了。”那人……哦对了,他叫方文,深受鼓舞的点点头,转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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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赵公堤

    昆南,澄湖东岸,一道混凝土长堤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头。

    今日,是澄湖大堤竣工的日子,也是昆山水利工程胜利完工的日子。

    湖堤上彩旗招展、湖堤下人山人海,全县乃至邻县的百姓,都蜂拥而至。本县人是来庆祝的,临县人是想要看看,这神乎其神的‘昆山奇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而且听说海青天也会出席哦。

    数万条大小船只,把通往澄湖的河道堵得水泄不通。所以赵公子才不得不弃舟从车往这儿赶,弄得他都晕车了,还得躺在马姐姐的腿上……

    这让赵公子愈加对昆山县的烂路深恶痛绝,命马秘书记下来,回头督促昆开司,今年一定要把路修好。

    其实马姐姐觉得,这颠簸的路,也不尽然一无是处呢。

    ~~

    待到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远处的湖堤上下,起码聚集了二三十万人,根本就甭想靠近。

    昆山百姓敲起胜利的锣鼓,高兴的舞龙舞狮,踩高跷、划旱船,忘情庆祝这伟大的时刻。

    三十万官民齐心协力,居然只用了半年时间,就修完了整整三百里的堤防工程,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奇迹。

    整个江南官场都被震撼了。

    非但苏州知府蔡国熙和新上任的兵备道吴情前来观礼,就连应天巡抚海瑞都应邀出席了这场值得纪念的完工典礼。

    蔡国熙还特命本府各知县前来参观学习‘昆山经验’,回去好比学赶超、奋勇争先……

    “我们争得过吗我们?”长洲知县张德夫看着那仿若鬼斧神工的长堤,一脸认命道:“还是认清形势,紧跟赵状元的步伐吧。”

    “哈哈,心高气傲的张老弟都服气了,看来用不了多久,长洲县就能用上水泥喽。”太仓的王知州笑道。

    “王大人这话可就不地道了,你们太仓不也成立了太开司?”杨丞麟也笑道:“你们那七十里长江江堤,也就这一二年的事儿了吧?”

    “唉,少来这套,不是你俩整天跟府尊撺掇着先修太湖、先修太湖,人家江南集团能把你们排在我们前头?”王知州不忿道:“我们可是有两个董事的!”

    “嘿嘿……”杨丞麟打起马虎眼,笑道:“这不是去年风汛,太湖刚泛滥过吗?”

    “太湖哪年不泛滥?比起长江来,那就是个澡盆子。”王知州郁闷道。

    “泰利兄,没什么好急的。你看看昆山,三百里长堤才用了半年多就修好了,我们那点儿工程算得了什么?都会在任上解决的。”张德夫笑着拍拍王知州的胳膊。

    “那倒是。”王知州也笑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没必要那么着急。

    一旁的常熟知县和嘉定知县也陪着小心加入进来,恳求三位待会儿务必引见一下赵状元。

    只有那崇明知县金学曾和吴江知县易可久没有凑过来。

    前者早就跑去跟师父献殷勤了,后者则是实在没脸往上凑。

    去年赵守正刚上任,就来低声下气求他,想借吴江县境修一条太浦河泄洪,来减轻吴淞江的压力。却被易可久一口回绝。

    那次双方闹得极不愉快,易知县仗着本县有百里石塘,着实没给赵状元面子。当时赵守正拍着桌子发誓说,要修一条二百里石塘,也让吴江县尝尝,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年的滋味!

    易知县那时候是压根儿不信啊,还揶揄他们一百年也修不好!

    谁知道才半年功夫,人家吹过的牛就实现了,而且是整整三百里长堤。

    除了想喊一声牛伯夷,他现在就想问问哪里有后悔药卖。

    小易也想要水泥啦……

    ~~

    这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湖堤上。

    庆典到了最重要的环节,‘立碑为纪’。

    堤上的八角碑亭中,应天巡抚海瑞与苏松兵备道吴情一同揭去碑上红绸。

    两米高的青石石碑上,镌刻着凤洲先生王世贞亲笔撰写的碑文,详细记述了赵状元自上任至今半年之内,所创造的丰功伟业,曰《赵公堤记》。

    因其文章过于佶屈聱牙,会让观者产生自己太没文化的挫败感,故隐去。

    权摘《旧明史·赵守正列传》记载的这段历史,以飨读者:

    ‘……守正出知吴县,未到任,铁臀状元已名动江南。知府蔡公以为大才者,不可小用也。恰逢昆山大水,坏城垣、淹田舍,漂人畜无算。遂荐以巡抚林公。公召见相谈,引为古贤人,曰:‘昆山非君不可,然屈就,可乎?’公慨然曰:‘非斯不可。遂改知昆山。’’

    ‘守正至昆山,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守正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然民犹惴惴难安。守正遂庐于堤上,率其子持畚锸以出。昆山父老感之曰:‘县尊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于是官民数万齐上堤,力保誓与江堤共存亡。’

    ‘有在籍副都御史潘公,感守正高义,自湖州前来襄助。是年雨日夜不止,水患为数十年之最,江堤摇摇欲坠,险情百出。守正指挥若定,谈笑自如,军民遂安。又使官吏分堵以守,并造格、遥、缕、月堤以捍江塘,终保县境无虞。’

    ‘寻出梅,险情解。守正与潘公等议,请役民夫十万,筑石塘以为百年计。有邻县易公尝言:‘状元大言炎炎,百年难就。’公闻言笑曰,‘夏虫岂可言冰?’乃命子昊以石灰为料制水泥,将此物与粗石混凝为堤。日成二里,江堤一月乃就,中外以为神迹也。’

    ‘后历时半载,率官民修长堤三百里。守正布衣徒步,日夜经画。盛暑不张盖,严寒不着裘,曰:‘民劳,吾何忍独适?’翌年正月工毕,自此昆山永诀水患、农田大利,重为鱼米之乡,百姓方知生民之乐。然公憔悴如老农矣。’

    ‘公在治水期间,开展全民卫生运动,灭血吸虫、除四害,亦为利在千秋之举。昆山百姓至今仍呼为‘赵父’,曰‘无赵父则无玉昆山’……’

    另据《旧明史选注》曰:

    ‘人常以赵子之丰功,薄赵公之伟绩,譬如以大苏鄙老苏,言‘一人得道、父以子贵’也。’

    ‘更有甚者,谤公为‘木偶’、‘锥桶’、‘复读机’,然观赵公在昆山壮举,此大谬。呜呼,状元之才、宰辅之能,议者均视而不见,其良心为犬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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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到访

    典礼结束,赵守正恭请海中丞、吴观察和蔡知府,并诸位大人登画舫,到澄湖上用午宴。

    海瑞自然不会参加,别人也巴不得他不参加,不然守着个阎王爷,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

    赵昊便在一条白篷船上,摆下酒席招待海瑞,只有马秘书从旁侍奉,连金学曾都撵去了画舫。

    按照《督抚条约》规定,桌上只有两荤两素一个汤,还有一人一碗白汁卤鸭面。

    海瑞果然吃得十分开心,吃完一碗面,还让马湘兰再添一碗。

    赵昊受早先晕车的影响,食欲缺缺,连半碗都没吃完。

    “不要浪费。”见他要放筷子,海瑞瞪眼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呵……”赵昊只好低头硬吃,心说下回别想来我这儿改善生活了。

    海瑞掏出帕子擦擦嘴,忽然问道:“你刚才说,林中丞醒了?”

    “嗯。”赵昊含糊应一声,低头吃面。

    “禀报朝廷了吗?”海瑞又问道。

    “嗯~~”赵昊摇摇头,继续吃面。

    “为什么不禀报?”海瑞面现歉疚之色道:“是因为我的话吗?”

    “林中丞还在恢复期,这时候见人,不好。”赵昊勉强吃完面条,接过马湘兰递上的帕子擦擦嘴角,又呷一口茶水清清口道:

    “海公也不用去探视他,这也是林中丞的意思。”

    “唉,愧对若雨啊。”海瑞极罕见的纠结道。他的应天新政刚刚公布,正要逐府逐府的着力推行。这时候见林润,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而大明的事情只要一复杂化就会宕延,然后无疾而终……

    “林中丞还让我带句话给海公,”赵昊却淡淡笑道:“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壮心剖出酬知己……”海瑞眼圈一下红了,深感惭愧道:“是我小觑了林中丞,他这种无双国士,自然时时刻刻会以大局为重。”

    “嗯。”赵昊点点头,揶揄笑道:“话我带到了,海公这下可以放心去松江了吧?”

    “哈哈,你小子,敢取笑老夫。”海瑞指了指他,颔首道:“这就出发。”

    “那就祝中丞旗开得胜了!”

    “不在话下。”

    ~~

    巡抚座船顺流而下,翌日一早便到了松江府城的官码头。

    衷贞吉、郑岳等一干官员早已在码头恭候多时,将中丞一行迎进了巡抚行辕。

    在那间林中丞曾战斗过的签押房中,衷知府向海瑞禀报了退思园被围的状况。

    “自正月十七开始,退思园已经被围了四日。”衷贞吉偷瞧着海瑞的表情,可惜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只好尽量不带感情的禀报道:

    “前日下官还与郑知县去调解了一次,奈何徐阁老不松口,并无什么效果。”

    海瑞略一寻思,沉声道:“徐阁老毕竟是两朝元辅,百姓纵有什么不平,也不能整日去围去闹,成何体统?”

    顿一顿,他又对牛佥事下令道:“你们这便贴出告示,就说明日开始放告。百姓若有什么冤屈,可以到我这里来告状,但是不准围堵民宅了。”

    “是,下官这就去办。”牛默罔应声刚要退下。

    “牛大人且慢。”衷贞吉却叫住了牛佥事,低声对海瑞禀报道:

    “中丞,在松江城放告,要慎重啊。”

    “你要教我做事吗?”海瑞睥他一眼。

    “不敢。下官只是提醒中丞,谨防刁民啊!”衷贞吉吓得一哆嗦,忙解释道:“那些包围退思园的人,要么是之前投献徐家的小地主;要么是把地假典卖给徐阶的富户;要么是徐家的仆人;要么是徐家的亲族。总之都是为了逃避赋役,托庇于徐阁老名下的奸民,可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也没有多少冤屈可言。”

    “衷知府很清楚嘛。”海瑞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那为何一直不肯查办?莫非不知道投献违法吗?”

    “中丞何必明知故问?一来他们契约做得扎实,你情我愿的话,单从文书上看不出毛病来。二来,从前徐阁老还在位呢……”衷贞吉被怼的都快哭出来了。

    “呵呵,衷知府推得倒是干净。”海瑞讥讽一声道:“不过你的事情容后再议,先把正事办完再说。”

    说着他看一眼牛佥事道:“愣着干什么?放告去。”

    “是,中丞。”牛佥事忙快步出去。

    衷知府嘴角一抽,得,感情自己白说了。

    “行了,你的好意本院收到了。”海瑞这才稍稍缓和下语气道:“多谢你的提醒。”

    “下官也是担心,太多刁民告状,会损害到中丞的官声,授人口实啊。”衷贞吉隐晦的提醒一句。他还是想劝海瑞,要跟那些刁民划清界限。

    海瑞知道,他指的是退思园那位。不由哂笑一声道:“不错,本院并不同情那些主动投献在前,发现赋役改革后不划算,又想反悔的刁民。”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容置喙道:“但我还是要让徐家退田!”

    “中丞这是为何?”衷贞吉不解问道。

    “因为不论是投献、诡寄,飞洒还是花分,最后利益受损都是那些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还有朝廷。”海瑞淡淡道:“所以必须要让田归其主,才能赋税合理,不伤百姓。一条鞭法也好、官民一则也罢,才不至于变成恶法。”

    “只是这样一来,中丞怕是要授人口实了。”衷贞吉钦佩之余,又觉得海公为免莽了点儿。

    “或许吧。”海瑞不置可否的笑一笑,大家还没熟到,能掏心窝子那一步。

    ~~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海公的告示一放出来,那些围在退思园外的家伙,便三三两两的散去,赶紧回家写状子准备告状。

    当天下午,海瑞召集一众属官,正欲布置一下明日放告的具体安排,海安却走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海瑞微微点头,对众属官道:“先到这儿吧。”

    “恭送中丞。”牛佥事等人忙起身相送。

    海瑞出了签押房,快步来到行辕后门,便见一顶不显眼的小轿,已经落在了院中。

    他赶紧上前,亲自打起轿帘,然后一揖到底道:“晚辈恭迎存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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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老戏骨

    来的正是徐阶。

    今天徐阁老依然女装……呸,才不是呢。只见他穿一件浆洗发白的长道袍,头戴半旧不新的四方巾,就像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哪还有半分国老气度?

    海瑞知道他是来这儿卖惨的,自然也不点破。

    怎么说,对方也有大恩于他,公事是公事、私下里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海瑞把徐阶毕恭毕敬迎进花厅,将正座让给徐阁老,自己坐在他的右首。问候老先生贵体安否,近况如何?

    徐阶自然不会说好,他先是神情凄凉的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人情冷暖’,而后抹泪向海瑞道谢。

    “老朽晚年不幸,颜面尽丧,幸亏有汝贤解围啊。此来就是向汝贤道谢的。”

    “存斋公言重了,朝廷自有法度,不管谁家的宅子,都不可以随意围堵的。”海瑞笑笑,并不领情。

    “汝贤施恩不图报,实有古君子之风。然汝贤深情厚谊,老朽早已铭记在心。”可徐阶偏要往上凑,一脸感佩道:

    “汝贤当年给老朽写的两封信,我没事儿就拿出来看看。每每热泪盈眶,感叹这世上再无像汝贤这样知恩图报的君子了。”

    海瑞听得老脸一红,他确实给徐阶写过两封信,而且都挺肉麻的。

    一封是去年至江西接老母团聚。徐阶命人厚给盘缠,一路驿馆宾至如归,让他一家没遭罪就到了南京。海瑞自然要写信感谢徐阶。

    而且,没有徐阶,他早就死在诏狱里了。没有徐阶,他哪能出狱后节节高升,不到一年便当上四品大员?

    所以海瑞一直很感激徐阶,隆庆元年阁潮时,他还旗帜鲜明的站在徐阶这边,怼过高拱呢……

    于是在那封信里,他恭敬的称其为‘老先生’,先感谢了老先生之赐。又说自己往返路上,听到官民无不以‘伊傅周召’称颂老先生。自己也拍马屁赞他‘调和阴阳、扭转乾坤’。

    另一封信,是徐阶致仕时所写。那时候,海瑞已经上任南京通政司,知道了徐家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但依然写信表达了慰问,并没有人走茶凉的意思。

    这也是徐阁老心中一点底气所在,你海瑞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海瑞也确实挺糟心,谁还没点儿黑历史?当初拍领导马屁的事儿,被人拿出来说就太尴尬了。

    “喝茶喝茶……”这时候,海安奉上茶水,海瑞劝茶,掩饰尴尬。

    徐阶见海瑞的脸皮还没修炼到家,心下稍安。

    呷了几口香茗,他满脸惭愧道:“这次的事情,寒家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皆因老朽在外为官多年,疏忽对家人的管束,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确实太不应该了。”

    “存斋公放心,您是您,他们是他们,晚辈不会混为一谈的。”海瑞安慰道:“再说,那些败坏存斋公名声的害群之马,留着也是祸害,还是由晚辈替存斋公清理门户,也好保全您老的名誉。”

    “唉,没那么简单……”徐阶心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忙摆摆手道:“这么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怕拔起萝卜带出泥啊。”

    海瑞闻言有些不悦,感觉徐阁老退休之后,怎么昏聩到这种程度了?公然就要让自己徇私枉法!

    于是沉吟不语。

    见他似有不快,徐阁老不禁掉下泪来,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作势要给海瑞跪下。

    “存斋公万万不可啊。”海瑞连忙起身,抢先将徐阁老扶住。

    “老朽老了,别的不敢奢求,只求儿孙平平安安,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徐阁老老泪纵横道:

    “还望汝贤念在当年的情分上,对徐家高抬贵手啊。”

    “存斋公先请坐。”海瑞将徐阁老按回座上,眉头紧皱道:“您老人家真是给晚辈出了个大难题啊……”

    徐阁老一听有门,便抹泪道:“老朽知道这有违,汝贤秉公不阿的操守。老朽是宁肯一死,也不愿给汝贤添这个麻烦。可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先考先妣啊……他们要是问,徐阶啊,你怎么把咱们家,弄得家破人亡了?这让老朽该如何回答啊!”

    说着他伤心嚎啕大哭起来,倒也有几分是真情流露。

    见徐阁老跟个娘们儿似的一哭二闹三下跪,海瑞心里腻味极了,只好闷声道:“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

    “哦?”徐阶泪眼偷瞧,眼见有门儿,赶紧打蛇随棍上道:“汝贤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朽一定办到。”

    “这样吧,”海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给存斋公三日时间,徐家拿一个退田脱籍的方案出来。如果切实可行,本院可以不开堂。”

    “明白了。”徐阶满意的点点头,颤巍巍站起来,对着海瑞长长一揖道:“老朽代徐家满门,感谢中丞爱护之情。”

    “存斋公言重了。”海瑞忍着恶心将他扶起来。

    “那老朽就不打搅中丞了,这就回去照办。”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徐阁老也不停留,向海瑞告辞还家了。

    海瑞将他送到后院,徐阁老又磨磨唧唧表示了一番感谢,这才上了四抬的小轿。

    ~~

    徐阶一坐进轿子,便没了方才老迈昏庸的可怜虫样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欠奉,仿佛谢幕下台后的演员。

    老戏骨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啊。

    海瑞看着徐阁老的小轿,颤巍巍出了行辕后门,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这场谈话,表面说的是前日徐府被围的事端,实则是徐阶在为林润案向自己求情。

    不错,他海瑞确实对徐阁老感激不尽。可是一码归一码,岂能因为私情而枉法?

    何况,林中丞还在看着自己呢……

    良久,海瑞转回签押房,牛佥事已经候在那里。

    “老牛。”

    “都公。”牛佥事轻声应道。

    “这几日暂不升堂。”海瑞沉声吩咐道。

    “是。”牛佥事应一声,心说看来徐阁老给海公压力不小啊。便又问道:“那咱们明天,还放不放告?”

    海瑞奇怪的看他一眼道:“本院只说明天不升堂,什么时候说不放告了?状纸招收。”

    “是下官想岔了。”牛佥事忙讪笑一声,心说自己想什么,海斗士怎么会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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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通牒

    翌日行辕放告,状纸果然如雪片般飞来。

    海瑞也信守承诺,只让田通判等人将状纸好生登记造册,没有立即升堂问案。

    不过他也没闲着,利用这几天时间,带领牛佥事等大票属官,还有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吏一起下乡,分片逐村宣讲一条鞭法和均田均粮的好处。务必要让老百姓们明白,之前的投献也好,诡寄也罢,现在都不作数了。

    并且官府将给他们一次更正的机会,这次一定要如实申报自家真实田亩的数字,待官府登记造册,日后就按照这个征税了。

    这不单单是为了对付徐家,而是推行应天新政的必由之路。

    华亭县八个乡三百六十多万亩耕地,田亩数能顶苏州三个县了,也是整个江南土地最多的一个县。地多地主就多,麻烦就多,所以海瑞打定主意,拿华亭作为推行改革的第一站。

    只要华亭能顺利完成改革,松江府、苏州府也就迎刃而解了。苏松的问题解决了,其余八府一州,自然更不在话下。

    海瑞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官员们尽心竭力的宣讲下,华亭各乡的老百姓,都被撩拨的火烧火燎,纷纷向官府反应情况,控诉自己如何被大户侵占田产,如何沦为佃户的。

    对此,海瑞命吏员们现场代写状纸,接受民众的报案,并宣布待回衙后统一审理。

    ~~

    三日后,海瑞返回府城,让田柏光统计了一下,已经收到**千份供状了。

    这时,徐阶的回信也送到了。

    海瑞当着牛佥事等人的面展开信,只见徐阁老给出的方案是:一,所有家奴听凭自去、给予文书、绝不挽留。二,所有寄名在徐家的田产,听凭原主自取,徐家配合过户,绝不阻挠。三,愿将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献给官府,作为学田,造福桑梓。

    看完后,海瑞不动声色把信,递给牛佥事等人传阅。

    牛佥事等人看了都很高兴,感觉徐家还是很有诚意的。尤其是衷贞吉,明显大大松了口气。

    正兴奋的议论纷纷,却见海瑞依然面色不豫,众官员赶紧收声。

    “中丞,方案有何不妥之处?”牛佥事小声问道。

    “前两条还则罢了,这第三条……”海瑞在桌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找到一个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念道:

    “截至到去岁十月,徐氏一族两百七十三户,名下共计有田产一百三十七万亩。扣除掉投献的、诡寄的、亲族挂靠的,徐阁老兄弟四人,名下共计田产四十六万亩,其中在徐阁老父子名下的,共计二十四万亩有奇。”

    说着他看一眼衷贞吉道:“衷知府,本院没说错吧?”

    “差、差不多……”衷贞吉点点头,暗暗擦汗。他曾经摸过底,徐家名下的田产大概齐就是这个数。

    海公又没有调取松江府的田册卷宗,是如何得出这个数字来的?

    牛佥事却记起海瑞从去年开始,就天天对着各府的税务账册算个不停,没想到还能从这里头看出玄机来。

    他刚想拍记马屁,称赞海公神机妙算、见微知著。却见海瑞陡然变了脸色,将那册子重重往案上一拍,低喝道:

    “就算把前两条全都排除,徐家尚有四十六万亩田产!整整四十六万亩啊,这四万亩何足道哉?!”

    海瑞越说越生气,拍着桌子道:“要是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仅清退十之一二,非但退田成了做做样子。连一条鞭法都要变成恶法!”

    海瑞是经验丰富的能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他知道任何改革,在具体执行时都难免走样。

    无论怎么改革,都无法避免最难收到官宦人家的税赋。就算那些豪势之家不勾结官府,逃避赋税,人家家里有做官的,本来就可以优免。而且其亲族还可以跟着沾光,最终免税数额远超定例。但这是多少年来官府默许的,海瑞一时也无法去改变。

    土地高度集中的结果,就是一条鞭法也无法将大部分差徭转移到大土地所有者身上。反而会加重大多数纳税人的负担。

    道理很简单,从大地主身上收不起税银,自然要从小地主和农民身上加征回来了。

    所以海瑞才会把抑制兼并,放在比一条鞭法更高的位置上。因为他早看透了,所有与土地相关的改革,拦路虎无它,都是兼并。

    ~~

    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然后递给牛佥事等人,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牛佥事几个看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意见了?”海瑞便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浆糊封好口,准备让送信的徐家人带回去。

    “慢!”牛佥事终于回过神来,阻拦道:“中丞三思啊!”

    “是啊,都公,徐阁老定然不会答应的。”衷贞吉也擦汗道:“那可是整整四十六万亩田地啊,一千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徐家怎么可能都放弃呢!”

    “这封信一出,双方就彻底撕破脸了,再无寰转余地了!”王委员等人也纷纷劝他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头。

    “本院让他们全放弃了吗?”海瑞一脸奇怪的看着吓尿了的众属下道:“明明同意他家,留下六千亩,而且是免税田。还不够供养他一大家吗?”

    “呃……”众官员心说,六千亩,九牛一毛而已。而且羞辱的意味太重了吧?

    “再者,徐家还有织娘两万,宅邸六处,园林四座,另有南北两京、苏州松江等地店铺逾两百间。这些商铺店面、生意住宅的价值,又超过一千万两!其来历恐怕也禁不起细究吧?这次本官并未打算追究,难道对徐家还不够优容吗?”

    “徐阁老出仕时,家境只能算是小康,短短二十余年间,居然攒下了两千万两以上的家业。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儿孙家人身上吗?”说着海瑞又是一阵火大道:

    “严阁老和严世蕃号称天下巨贪,却只有徐家家业的四分之一。不赶紧帮徐家消肿,让将来史书上,如何评价徐阁老?!”

    听海公这么一说,众官员觉得还蛮有道理的。可徐阁老怎么可能答应啊?

    有句话海瑞没明说,让徐阁老拿四十六万亩地,换一个全家平安、既往不咎,他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甚至都有些对不起林润了。

    要不是林润让赵昊带了那句话,他都没法下这个决心,就这样放过徐家。

    若是某人还不识趣,那就真休怪海某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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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吕大侠

    退思园,眠风阁外书房。

    那给徐阶送信的家人,将海瑞的回信奉上。

    徐阁老接过信来,拿起桌上的玉柄银质开信刀,想要打开这封信。

    可开了几下都没成功,还险些划到手。

    “往常这都是徐璠的差事。”他自嘲的笑笑,将信封和开信刀递给了那家人。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须发花白、身材不高、面容沉毅,并不像普通的下人。

    其实他是徐家的门客,姓吕名光,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

    可惜大明朝并不适合江湖人物生存,不然他的同行邵大侠也不会积极转型为掮客。

    吕大侠没有邵大侠那么幸运,他年轻时行走江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只好潜逃到当时被鞑靼占领的河套,一住就是很多年。

    那些年里,他游走在汉蒙两族之间,对套内套外山川地形、人文风俗都十分了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三边总督曾铣的门客。

    吕光总结自己多年的心得,向曾铣提出了一套收复河套的方案。曾总督一看,感觉很赞,便把方案上报了朝廷,并让他进京游说。

    当时的内阁首辅,正是徐阶的老师夏言。夏言跟吕光谈过后,感觉很妥,便当成头等大事来办。在夏言的举荐下,嘉靖皇帝也觉得很顶,于是下旨廷议‘复套’。

    在夏言的推动下,复套方案很快通过了廷议,朝廷上下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付诸实施了。

    那也是吕大侠此生最高光的时刻。

    可惜事到临头,嘉靖这个怂蛋又反悔了,开始找各种理由拖延。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次辅严嵩把握住嘉靖心态的变化,发动党羽上疏攻击夏言和曾铣,最终让皇帝以‘近臣勾结边将’之由,将夏言、曾铣都腰斩于市,天下冤之。复套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再无人敢提起。

    吕光虽然未被波及,但深感愧疚,暗中营救了被充军的曾铣家人,并不遗余力的为故主游说平反。最终在将近二十年后,也就是隆庆元年,徐阁老趁拨乱反正之机,为恩师平反,顺道也为曾铣昭雪。

    吕光感念徐阶之恩,便拜入徐阶门下,以仆从自居,旦夕护卫。

    去岁徐府败相显露,那些围绕在徐阁老身边的清客门人走了个干净,只有吕光没走,依然每晚为徐阁老守夜。

    徐阶自此愈发器重吕光,将其倚为心腹,所有大事都与他商议。

    ~~

    吕光将信封裁开,双手奉给徐阁老,又帮他拿起桌上的叆叇。

    徐阶戴上老花镜,拿远了信纸眯眼一看,只见内容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亦无需尽退田产,可留田六千亩,并其余产业不动,足供公一家富贵矣……’

    这封信就像海瑞的为人,尖锐而直接。扣掉开头的客套话,便不客气的指出,徐家退田是退了,但数目远远不够。

    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这次他给了个准数——留六千亩,其余全退。

    而且还特意指出,你家的工商产业、宅邸园林可以保留,这样徐家依然还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

    其实说实在话,若非海瑞被赵昊用老人家的理论武装过,决定‘建立统一战线’,‘发展进步势力,争取中间势力,孤立顽固势力’……具体说就是,将大地主与工商地主、大商人和小地主分化开来,争取后三者,一起斗争大地主……

    否则以他的臭脾气,非让徐家把工商资产也吐干净不可。

    也许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居然让他们在做了这么多坏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海瑞的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用‘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这样尖酸的话语,点明徐阁老是在‘以父改子’,让他掂量掂量,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他儿子重要。

    看完之后,徐阁老哑然失笑,将海瑞的信递给吕光道:“又是一头白眼狼,而且是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吕光快速扫一眼那封信,抬头看向徐阁老,见他虽然在笑,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左眉突突直跳,显然是被海瑞激怒了。

    其实说实话,吕光觉得海瑞说得蛮有道理的。古人改父之过,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徐阁老的儿子坏事做尽,还直接导致了一位巡抚重伤昏迷至今。要想赎其罪,恐怕七屋之金都不够吧?得十屋,十四屋?

    他是亲眼见过首辅和总督被腰斩弃市,家破人亡的,自然觉得身外之物无法与‘人平安、家宅宁’相比。

    可对有些人来说,经过再多的廉政教育,也无法改变其舍命不舍财的贪婪本性。

    ~~

    只见徐阁老的笑容愈发冷冽,咬牙切齿恨声道:“太过分了!太可恶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让他死在诏狱里多干净!”

    “主人息怒,”吕光忙劝徐阶保持冷静道:“如果不答应海瑞,只怕他会对我们下手的。”

    “是,他是应天巡抚,持王命旗牌,还有青天之名,握着无数豪势之家的把柄,江南没人是他的对手。”

    徐阶冷冷一笑道:“可江南不过大明,他上头有南京还有北京的朝廷,那里有的是人能找他麻烦,能让他滚蛋!”

    说着徐阁老捻起兰花指,轻蔑一笑道:“保住我徐家,一百万两就绰绰有余了。四十六万亩良田,能卖白银一千万两了。这种血亏的买卖谁愿做?!”

    “主人,跟海瑞对抗的风险,还是不小的……”吕光又劝道。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忽然低沉下来,幽幽一叹道:“但老夫不能再退了。当年抄严阁老家,也只抄出金一万多两,银两百多万两,房屋宅基地五十七所,田地山塘两万多亩,各式金银器皿、玉器、首饰、家具和珍贵字画、书籍上千件。就这样,都被朝廷刻成《天水冰山录》出版,以儆效尤。”

    “没想到,老夫家里居然比严阁老还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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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谈崩

    徐阶说到这儿,眼中浮现出惊恐之色,惶然望向吕光道:“你说,我要是一退四十多万亩地,世人该如何议我,后人又会如何笑我?难道要老夫羞愤自尽,再遗臭万年吗?”

    吕光闻言哑然。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理由确实足够充分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便不再劝说徐阶,改为听命行事。

    “我想想,我想想……”徐阁老在吕光的搀扶下站起身,踱步到里间那排衣架前。

    每一具衣架上,都挂着一套戏服,有貂蝉的、有西施的,有杜十娘的……老人家自幼矮小白皙,容颜俊俏……可惜被当官耽误了。

    每当跟这些在心爱的女装一起,徐阁老便感觉心情无比平静,就连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少顷,他沉声对吕光道:“为今之计,只有向京城求援了。徐五那里,应该还有百万两以上的存银,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去京城,让他配合你活动。”

    “是。”这是吕光的老本行,可他依然觉得头大。“不过从前林润的事情,影响实在恶劣,恐怕游说很难奏效。”

    “不错,现在想让海瑞挪窝千难万难。”徐阶认可的点头道:“所以这次我们要以示弱为主。”

    “苦肉计?”吕光恍然。

    “可以这么说……”徐阶说着,自嘲一笑道:“也不用刻意去演,海瑞的板子很快就会落下来的!”

    吕光闻言不禁恻然道:“这种时候,小人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吧?”

    “不用担心老夫,我徐家家大业大,他海瑞又没法直接拿林润的事情发落,只能零敲碎打、一点点蚕食,老夫还能撑很久。”徐阶却摆摆手,沉声吩咐道:

    “总之你进京之后,要和徐五把能走的门路都走通,尤其多结交内侍,那帮阉竖见钱眼开,最好收买。”

    “小人知道。”吕光点点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儿。

    “结交了这些人之后,你们一面拼命使钱,把他们都买住。一面把老夫在江南的惨状,持续不断反馈给他们,先这么文火慢炖着。”徐阶吐出口浊气道:“等到火候差不多了,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吕光眼中含泪道:“那主人这段时间,可要受苦了……”

    “人生来不就是受苦的吗?”徐阶苦笑一声道:“老夫刚满周岁的时候,就被家中奴婢扔进了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不过等到家人发现时,我也已经没有了呼吸。父母割舍不下,没有立即把我下葬。结果三天之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五岁时,我随父亲路过括苍山,被仆人从山岭上推下去,衣服挂在树上才幸免于难。”

    “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吕光一脸庆幸,只是心中未免嘀咕,这徐阁老的爹妈得多缺德,才能惹得徐家的下人,不断朝个孩子下手?

    只是徐阁老显然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一直都认为这是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体现。

    “老夫二十一岁探花及第,先考却旋即去世。服阙回到翰林院,却又得罪了张骢,被贬去穷山恶水的延平府当推官……说起来,海瑞也在那里当过教谕,不过老夫比他早了二十年。”

    “后来在地方上一步步升迁,好容易被恩师夏贵溪提拔回朝廷,恩师却又被严分宜所害。老夫又被打压了整整十几年,为了保全自己,实现抱负,老夫委曲求全、受尽屈辱。好容易熬到严嵩倒台,又国事糜烂,边关告警。等到送走了先帝,又碰上高肃卿那个冤家,连带着新君不喜,黯然致仕……哎,老夫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徐家掏出粉色的罗帕,擦拭下眼角道:“这寻思着致仕了,终于可以过几年想过的日子了,又摊上这档子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夫如那些戏文里的美人一般,这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

    吕光不禁一阵恶寒,主人的少女心越来越盛了呢。他赶忙换个话题道:“是不是让两位爷暂时离开江南,到远处去避避风头?”

    “唔。”徐阶也知道,海瑞要动手,徐璠和徐瑛肯定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还是不相信,海瑞能从自己家里,把他俩抓走。

    “老夫已经命两个孽障足不出户了,海瑞再疯狂,也不至于抄我家吧?”

    “应该不至于。”吕光想想也是,不过还是提醒道:“但总是要为两位爷准备好退路,以防万一。”

    “嗯。”徐阶点点头道:“回头风声过了,老夫安排他们去浙江,或者更南的地方住几年。”

    “主人更要保重自己。”吕光拭泪道。

    “好,你也保重。”徐阶点点头,和吕光出来书房,先给徐五写了封信,讲明原委。又分别给京城诸位大佬,和汪汪队长们修书,言辞之谦卑凄凉,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待到吕光将厚厚一摞信封贴身收好,拜别出去,徐阁老才揉一揉发涨的两眼,继续趴在案前,吃力的写给海瑞的回信。

    ~~

    巡抚行辕,海瑞很快收到了徐阶的回信。

    还是老习惯,看完之后便递给了牛佥事。

    只见那信上说,中丞之命自当遵从,然五年之内所置之地,尚有据可查,不难清退。但更久远的那些,老夫实在不知情。而且文书已经失佚,就是想退都不知该给谁,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了。若查有实据,又有法可依,自当清退。

    看那字里行间都透着冲天的怨气,牛佥事不禁钦佩的五体投地,心说看来还是海公更厉害,居然能让徐阁老的乌龟神功破功。

    不过现在局面,好像更糟糕了。兔子急了还蹬鹰,何况徐阁老比兔子可厉害多了。

    兔爷儿还差不多……

    牛佥事将信纸奉还,叹口气道:“看来徐阁老拒绝了。”

    海瑞也是满心的失望,他怎么都想不通,以徐阁老的睿智,难道看不出自己是在帮他吗?

    为什么非要舍命不舍财?何况自己也没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只能说是利令智昏,无可救药了……

    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便沉声下令道:

    “立即安排下去,明日一早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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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拉清单

    翌日一早,巡抚行辕外,来告状的民众已经将整条大街,挤的水泄不通了。

    之前海瑞只收状子不过堂,着实让松江百姓担心了几日,以为连海中丞都不敢朝徐家下手。

    现在看来,海斗士依然无所畏惧,就是硬刚到底。

    辰时一到,巡抚行辕外的栅门打开,有书吏拿着编好号的状纸,喊排在前头的那些原被告进来衙门,在大堂前的月台等候。

    海瑞等官员已端坐堂上,人一带到便立即开始审理。

    经过一个春节的休息,海斗士和他的十殿阎罗火力全开,一天便审结了八百个案子!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控告,徐家侵夺小民田产的。

    对此,徐家原本并不慌的。因为五年内得来的田产,徐阁老都已经跟他们打好招呼,主动放弃了。这也正是那四万亩退田的来由。

    至于五年以前的,按照现行的《问刑条例》,田产纠纷有一个五年追诉期。即是说,田产只要过户五年以上,无论什么原因,卖方都不能要求赎回了。

    徐家只要放弃五年之内的田产,从法理上说,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才有恃无恐,回绝了海瑞的无理要求。

    你海瑞不是口口声声不是依法办事吗,现在就跟你论国法,看你怎么办?

    可惜没人比海瑞更懂大明律法,他居然绕过了《问刑条例》,以太祖皇帝制定的《大明律》来判案。因为《大明律》中,对此类案件可以无限追诉!

    《问刑条例》本就是士大夫集团炮制出来,保护自己免受《大明律》苛刻限制的玩意儿。现在海瑞拿《大明律》来断徐家的案子,这可就要了徐家的老命!

    仅仅第一天,巡抚衙门便以‘接受投献’、‘隐瞒田产、偷税漏税,且数额特别巨大’等罪名,宣判徐家近支族人并奴仆三百余人有罪。

    其中便包括徐阶的三个亲兄弟徐隆、徐陈、徐陟,以及徐璠、徐琨、徐瑛等二十几个子侄辈。

    这还是人丁比较单薄的府城徐家,在泗泾徐家老宅,徐阁老的堂兄弟堂侄子堂孙子,被判有罪的更多如牛毛了。

    而且与之前在苏州不同,宣判后第一时间,海瑞便发下票牌,出动官军捉拿徐家众人归案。

    这又把牛佥事等人吓一跳,忙劝海斗士三思道:“徐家人因徐阁老兄弟缘故,多有官身或冠带,至不济也有功名护身,如何能说拿就拿?”

    “请王命旗牌!”海瑞却站起身,朝北一揖。

    低沉肃穆的鼓声中,旗牌官将四对王命旗牌护送上来。

    海瑞先取下一副旗牌,递给衷贞吉道:“你速速带两百兵马,去南禅寺徐府拿人。跑了一个,提头来见!”

    “得令!”见王命旗牌都搬出来了,衷贞吉知道海公这是要放手一搏了,哪敢再废话,赶紧领命而去。

    “你二人速速带五百兵马,到泗泾徐家浜拿人,放走了一个,提头来见!”海瑞又将另一对旗牌,授予了郑岳和王委员。

    两人赶紧齐声应命而去。

    海瑞又将第三副旗牌授予牛佥事,顿一顿道:“你带两百兵马,去退思园保护好徐阁老,千万别让他老人家,离了你的视线!”

    “……”牛佥事暗暗叫苦,他能听懂海公这道命令的话外之音,实在是太刺激了。

    算了,就当是为林中丞报仇吧!

    “是!”想到这,牛佥事鼻子喷出白气,把心一横,应声下去。

    ~~

    很快,巡抚衙门的兵丁便开赴府城各处。

    百姓们看着那些扛着长枪,穿着红蓝色号衣,打着绑腿的官兵,列队穿城而过。镶铁钉的布鞋,将地面踩得尘土飞扬,发出令人胆颤的咔咔声。

    “巡抚衙门办案,回避!回避!”打头的官兵,用枪杆驱散挡道的人群。

    老百姓纷纷躲避,站在道路两旁张望。

    “这是去南禅寺的啊?”

    “要动徐家了吗?!”

    “八成是!走,瞧瞧去!”原本还一脸畏惧的民众,一下就来了劲头。

    徐家这几十年在府城作威作福,说坏事干尽也不为过。再说他家靠着老头子骤然富贵,全城谁不眼红啊?

    何况,那种把土皇帝拉下马,狠狠踩两脚的超快感,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一次。

    市民们这下也不害怕了,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跟在官军看热闹去了。

    大队官军转眼到了南禅寺,从那一道道刻着‘探花及第’、‘上柱国’、‘大宗伯’、‘大学士’、‘首辅元老’的牌坊下走过,就像在短时间内瞻仰了徐阁老光荣的仕途一般。

    可惜再辉煌的仕途也有到终点的一刻,昔日的荣光已经无法再庇护这个松江第一大族了。

    官军跟随衷知府,来到了徐府的大门前。

    徐家人早得到风声,把大门紧闭,任凭府里的捕快如何砸门都不应声。

    “撞门!”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衷贞吉把手一挥。

    马上有十名官军,扛着包铁头的圆木。先是助跑一段,然后将那破门槌狠狠装在徐府的大门上。

    别看大门厚实无比,包铁镶铜,但根本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撞击。

    才三两下便被撞落了与门框相连的铁箍铁钉,再来两下,便被轰然撞倒在地。

    门内的徐家奴仆惊叫着躲闪不迭,险些被倒塌的门板压在底下。

    “进去!”见门开了,衷贞吉下令道:“按名单抓人,查封所有账册契书,统统带回行辕!”

    知府衙门的捕快们,便带着官兵冲进去。

    徐府大宅里,住了徐家三位老太爷,和他们各自的儿孙,连带女眷奴仆,加起来有千把号人。

    如狼似虎的官军冲进来,哪会跟他们客气?虽不至于打砸抢,但动作暴力、言语粗俗自是难免。

    徐府中登时到处鬼哭狼嚎,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就像遭了多大虐待一样。

    那位致仕的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阁老的小弟弟徐陟,此时正好在府上。

    听到外头乱做一团,他赶紧提上裤子出来查看。

    正碰上官军一路追赶者四散奔逃的徐家人,来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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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抄徐

    “站住!”徐陟擦掉脸上的口红印,怒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进来作乱?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官差们被唬得一愣。

    “老夫乃前正三品南京刑部右侍郎徐陟!”徐老侍郎骄傲的报上姓名。

    “抓起来!”带队的百户看一眼手中的名单,这位徐老侍郎排的还很靠前哩。

    “大胆!”见兵丁手持绳索朝自己扑上来,徐陟又惊又怒道:“你们造反吗?我可是在籍三品侍郎!”

    “哦,在籍的啊,那没用。”百户一挥手,几个精壮的兵士便把徐陟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王命旗牌虽然奈何不了三品以上官员,但那是在任的。那些致仕的、在籍的,并不在例外之列。只是大家谁都会退休,彼此间要留个体面,所以才会造成一种,好像退了休还是三品官的错觉。

    可惜海瑞根本不吃那一套,你退了休就什么都不是,我照拿不误!

    看到连徐陟都被抓了,徐家人彻底没了咒念,一个个霜打茄子似的束手就擒。

    官差便按照名单,把人一个个绑起来,最后发现还有几位没抓到。

    “徐隆、徐陈去了哪里?”衷贞吉接过名单,喝问徐家人道:“还有他俩的儿子呢!”

    人群沉默一阵,不知谁开口道:“两位太爷被老太爷的叫去退思园听戏了,几位爷也陪着去了。”

    “这样啊?”衷贞吉点点头,沉声道:“将账册田契装箱,和人犯一起带回去!”

    “我抗议!”徐陟被带到衷贞吉面前,悲愤道:“衷贞吉,你个王八蛋,吃了我……”

    “堵上嘴。”衷知府黑着脸喝一声,手下捕头便将块破布头,塞进了徐陟的嘴里。

    “呜呜,唔……”徐陟再也说不出话来。

    ~~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

    徐阶的兄弟徐隆和徐陈,带着儿子应约而来,却没见他穿戏服,也没见戏班子在哪?

    “哥,你这是唱的哪出啊?”徐陈奇怪问道:“怎么也没见你上妆呢?”

    “我唱的是霸王别姬。”徐阶没好气的哼一声道:“你就是那乌骓马。”

    “嘿嘿,哥说笑了……”徐陈讪讪道。

    “谁跟你这说笑?”徐阶把脸一沉道:“我徐家危矣,你们还在这儿跟没事儿人一样,让猪油蒙了心吗?”

    “啊?”兄弟俩目瞪口呆道:“有哥在,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徐阶长长一叹道:“你们就是老以为,打着老夫的旗号,可以为所欲为,才把徐家祸害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一指外头道:“你们已经被巡抚衙门判刑了,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这不来问你怎么办吗?”徐隆忙赔笑道。

    “躲在这里,不要出去。”徐阶淡淡答道。

    “啊?”一众徐家人吃惊道:“莫非海瑞还敢到东府拿人不成?”

    “别说南禅寺了,这里没有老夫顶着,一样会进来拿人。”徐阶长长一叹道:“徐陟那蠢猪不肯过来,早晚要沦为阶下囚。”

    “啊?”徐家人又吓一跳道:“他可是三品侍郎,谁敢抓他!”

    “海瑞就敢。”徐阶痛苦的闭上眼,这帮蠢货在自己的羽翼下,妄自尊大太久了。根本没意识到,徐家这次的麻烦有多严重。一个致仕的侍郎算什么?致仕的阁老都要身败名裂……

    不过徐阁老有心理准备。他这次施的就是‘苦肉计’,又叫‘向死而生’。只有让自己丢尽了脸,遭尽了罪,才能引发出京中君臣的恻隐之心,才能让那些地主官僚兔死狐悲,才能保住徐家,才能扳倒海瑞……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是太**了。真是常人所不能忍,堪比吃米田共啊。

    ~~

    那厢间,牛默罔牛佥事也带人杀到了城东退思园。

    退思园可是徐阁老的住处,跟着来凑热闹的老百姓更多了。

    不过别看老牛鼻孔大,胆子却没那么大,还真不敢直接破门而入。

    毕竟里头住的可是拨乱反正、泽被朝野的徐阁老啊。而且徐阶本身又不在人犯之列,无端闯进去拿人,日后怕是要被言官们喷死的。

    正踯躅间,忽听得城西传来疯狂的欢叫声。

    “徐家倒了!”

    “徐侍郎被抓了!”

    “徐家被抄了!”

    人们纷纷转头望去,便见有百姓一边狂奔,一边兴奋的满世界大喊。

    “抄徐!抄徐!”

    好家伙,围在退思园外的近千民众一听,就像是被点燃的鞭炮一般,顿时就炸了锅。

    “咱们还等什么,赶紧上啊!”

    “把这园子给拆了!”

    “对,把徐老乌龟揪出来!”

    民众之前围了退思园好几天,本来就一肚子火气。听说南禅寺那边的徐府都被攻破了,这下哪还按捺得住?

    马上有人从地上捡起砖头,朝着退思园大门砸去。还有人搬来梯子,准备翻墙而入。

    “这,这可怎么办!”带队的百户眼见局面要不可收拾了,赶紧请示牛佥事。

    牛默罔也急的团团转,忽然他灵光一闪,似乎是悟到了什么。

    “看好了,别让人放火把园子点了。”他便下令道。

    “呃……”百户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命令。只是不许放火,那可以打砸抢喽?

    牛佥事还就是这个意思。

    海公让他来保护徐阁老,退思园不出事,保护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出现了危及徐阁老安全的状况,才谈得上保护嘛。

    这样自己也不用担那么大干系了……我进去是保护徐阁老的,没有本官保护,徐阁老生死难料呢!

    俺老牛真聪明,哞。

    于是牛佥事便命令官军按兵不动,只将那些意图纵火的刁民拿下,其余人想扔砖头扔砖头,想爬墙爬墙,一概不管。

    在官军的纵容下,老百姓愈发来劲了,不一会便翻墙进去,从里头打开了府门。

    “进去啦!”民众蜂拥而入,将试图阻拦的徐家奴仆冲了个七零八散。

    “快进去,保护徐阁老!”牛佥事这才疾言厉色道:“老人家出了危险,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官兵们赶紧蜂拥而入,牛佥事留在最后,带着十余名官差,亮出可以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不准后头的民众再进去。

    放进去的人多了,真出了大乱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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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话别说太早

    退思园,万壑松风堂中。

    徐阁老稳坐钓鱼台,跟两个兄弟和一群侄子听着外头的动静。

    徐大等人不断进来禀报。

    “老太爷,官军冲进西府里抓了好多了,连二老爷都被抓了!”

    “啊?”徐隆徐陈脸色煞白,心说还真让徐阶说好了。

    “哼,活该。”徐阶一阵解恨道:“当初不是他得了失心疯,用银章密奏弹劾我,老夫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隐退。”

    他要是还在位,又怎会遭今日浩劫?

    “幸亏哥把我们提前叫过来了。”徐陈又庆幸道:“好歹逃过一劫。”

    “退思园绝对安全吗?”徐陈问道。

    “海瑞不至于丧心病狂,连阁老的住处都敢围吧?”徐隆道。

    “应该不至于。”徐阶端起茶盏,呷一口道:“你们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静观其……”

    “老太爷,官军把园子围了。”话没说完,徐大又急匆匆进来禀报。

    “呃。”徐阶感觉老脸火辣辣,嘴角险些淌出茶水,半晌方道:“这时候那些乱民才最危险,官军是来保护咱们的。”

    “老太爷不好了,乱民冲进来了!”没多会儿,徐大第三次进来。“老太爷,快避避吧!”

    “哎呀,哥,咱们快跑!”徐陈吓得站起来。

    “你们走吧,我哪儿也不去。”被打肿了脸的徐阁老,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道:“他们要抓,就来抓老夫好了。我看他们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唉……”一众兄弟子侄看看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徐阶,只好先从后门闪人了。

    ~~

    徐大带着一众家丁,手持刀枪盾牌,神情紧张的守在万壑松风堂门口,保护老太爷不受乱民伤害。

    那些冲进来的民众,看见这阵仗自然望而却步,他们是来快乐的打砸抢的,不是来被打的。

    这时候,牛佥事带着官军也追来了,乱民一哄而散。

    徐大见状,刚要松口气,牛佥事却又一挥手道:“保护存翁!”

    官兵们便在万壑松风堂外列队警戒,把徐阁老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徐大也不傻,当时就急了。

    “乱民冲进退思园,园子里十分危险,我等在此保护存斋公,一直到官军将所有乱民清理干净自会撤走。”牛佥事振振有词解释几句,然后朝堂中拱手高声道:

    “存翁只管安心,这里有我们呢,绝不会让乱民伤到你一根汗毛。”

    堂中的徐阁老气抖冷,陷深思。他万万没想到,海瑞这浓眉大眼的一根筋,居然也会耍手段,什么乱民冲击退思园,根本就是你们故意放进来开路的好吗!

    但这时候他也不敢有过激的反应了,不然要是被对方换个地方保护起来,那就真的只能羞愤上吊了。

    “有劳牛佥事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聊聊吧?”徐阁老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愤怒。

    “不敢,区区下官还是在外头给你老站岗放哨吧。”牛佥事自然要离这瘟神远远的。

    ~~

    退思园占地三百亩,乱民冲进来时,位于园子深处的菊花苑中,都没听到动静。

    被徐阶关在里头的徐璠、徐瑛兄弟俩,还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推牌九打发时间。

    “杂七。”徐璠甩开手里两张骨牌。

    “杂八!哈哈,你杂七我杂八,这都能赢你!”徐瑛乐不可支,朝徐璠伸手道。“给钱给钱。”

    徐璠将桌上充作筹码的铜钱,丢给了老三。

    谁知用力稍大,那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向远处。

    “哎,我的钱!”徐瑛赶忙跳起身来,追出好远才捡起那文钱,然后吹吹上头的土,喜滋滋搁在桌上。

    “一文钱你都不放过!”徐璠翻翻白眼。

    “随咱爹咱爷爷嘛。”徐瑛丝毫不以为耻道:“咱这么大家业,不就是这么攒下的吗?”

    “那也得有福消受。”徐璠哼一声道:“被关在这里,你多少田宅美女又有什么用?”

    “大哥,咱们还能一直被关在这儿,”徐瑛也是一阵忐忑道:“得想法子出去啊。”

    “有法子啊。”徐璠用下巴指指东墙根道:“那有狗洞,钻出去。”

    “我徐瑛也是五品命官,宰相公子,就是在里头困死、饿死、无聊死,也绝对不会钻狗洞的!”徐瑛大摇其头。

    徐璠刚要再说话,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骚乱声。

    他忙侧耳倾听,好像有人在说‘别让他们跑了’之类。

    “怎么了?”徐瑛脸色一变。“不会是来抓咱们的吧?”

    “别胡说,这是哪儿啊?”徐璠不信,起身走到上锁的门口。透过门缝往外一阵乱瞟,却见守门的两个家丁早已不知去向,一些官军打扮的人,正在逐院逐屋的到处搜索。

    “乌鸦嘴,真让你说着了!”徐璠面色苍白的看一眼徐瑛。

    徐瑛面色数变,忽然朝着东墙根奔去,掀开盖在墙角的席子,露出个面盆大小的狗洞来。

    他毫不犹豫便钻了进去,从那狗洞逃出菊花苑,动作一气呵成……

    徐璠嘴角抽动两下,也顾不上什么羞耻了。横竖没人看见,他便闭上眼,也从狗洞钻了出去。

    “哎呀呀,老三,拉我一把,卡住肚子了。”

    徐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瘦骨嶙峋,钻起来很轻松。可他人到中年,伙食又好,难免发福。被卡在洞中进退不得。

    徐瑛赶紧倒回来,双手拉住他胳膊,脚蹬着墙面使劲。

    啵得一声,把大哥拽了出来。

    “我操,你得减肥啊。”徐瑛气喘吁吁道。

    “小声点儿。”徐璠揉着火辣辣的肚子,问道:“咱们怎么办?”

    “跟我来。”退思园就是徐瑛监的工,他对这里十分熟悉。

    便带着徐璠,借助草丛的掩护,来到不远处一个暗渠口。

    “搭把手。”两人掀开那盖着渠口的石板,一股下水道的腐臭气味便扑面而来。

    “从这里,应该能一直钻出园子。”徐瑛小声道。

    “请。”徐璠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徐瑛和徐璠退让一番,都不肯先下去。

    最后是通过猜拳决出胜负,还是徐瑛在前,徐璠在后,两人相继进了下水道,还把盖子重新盖上。

    然后一前一后,在臭烘烘满是淤泥的暗渠中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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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落幕

    牛佥事带来包围万壑松风堂的,不过四五十人。大部分军士都跟着巡抚衙门的捕快,在退思园里到处抓人。

    等他们抓完人,再把那些打砸抢的乱民撵出园子,整个退思园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田通判跑到万壑松风堂向牛佥事禀报战果。

    “大人,徐隆、徐陈还有他们儿子都抓到了。不过翻遍了园子,也找到徐璠和徐瑛。”

    “哦?”牛佥事心下一沉,他冒这么大险、费这么大周折,目标就是徐璠和徐瑛。只有抓到这两个加害林中丞的罪魁祸首,对他来说一切才有意义。

    “你仔细搜过了?”牛佥事低声问道。

    “所有房间都找过了,审问徐家的奴仆说,早先还见到他俩来着,乱子一起就不见了。”田通判道:“我们赶紧关门搜城吧?”

    “还不快去!”牛佥事瞪他一眼,心里却不抱多大希望。那两人如果逃出退思园的话,肯定第一时间跑出松江城。

    田通判走后,他又不死心的让人继续在园子里搜查,一直到黄昏才罢休。

    被围在万壑松风堂中的徐阁老,都快饿昏过去了……

    “园子里早就没了乱民,你们可以走了吧?”徐大也是又饿又气,怒视着牛佥事。

    “唔,应该是安全了,我们也该撤了。”牛佥事点点头。

    “不送。”徐大没好气道。

    牛佥事刚要挪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招招手。

    “干嘛?”徐大不情愿的走上前。

    “差点忘了,你也是名单上的犯人。”牛佥事一挥手,喝道:“拿下!”

    马上有军士从后面反剪徐大双手,将他捆缚起来。

    “你赖皮!”被欺骗了感情的徐大,愤怒的挣扎着。

    徐家的奴仆忙抽出兵刃想要上前营救,却被牛佥事牛眼一瞪,喝止道:

    “给我站住,想造反吗?!”

    官兵也齐刷刷抽出并佩刀,吓得那些奴仆,全都缩了回去。

    牛佥事哼一声,老牛不发威,以为我是蜗牛。

    “惊扰到存翁了,下官这就告退,存翁好梦。”牛佥事朝着堂中作下揖,这才带人扬长而去。

    堂中,徐阁老静静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府上下人终于忍不住进来查看。

    “老太爷,太爷?”一个仆人唤了两声,徐阶依然没反应。

    他壮着胆子伸出手,想要试试徐阶的鼻息。府上稍微有点儿地位的,都被抓走了,剩下的小鱼小虾懂什么规矩?

    “老夫没死……”忽听徐阶幽幽说道。

    “哎呀!”那仆人吓了一跳。

    “不过某种层面已经死了。”又听徐阶说着听不懂的话道。

    那姓薛的仆人心说,那就是既死且活了。

    便和同伴扶起活死人般的徐阁老,将他往眠风阁送去。

    可徐阁老实在走不动,仆人们只好找来抬舆抬着他走。

    徐阶坐在抬舆上,双目无神的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退思园。陡然想起去年秋里,这里是多么的灯火辉煌、宛若仙境,当时儿孙子侄、门客宾朋簇拥着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惬意?

    这才短短半年,怎么就落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满腔凄凉无处安放,他便呜呜咽咽唱道: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唱罢,便从那抬舆上站起身来,要跳入那荷花池中。

    可看到那在月色中亮晶晶的水面,他又迟疑了。

    正月底,水多冷啊。

    ~~

    等到牛佥事带队回去行辕,就连派去泗泾徐家浜的郑岳一行,都已经返回了。

    各路人马禀报战果,基本上该抓的都抓到了,只有徐璠和徐瑛漏网。

    海瑞对此早有预料,徐家其余人不逃,是因为他们罪过不大。把田退掉,再交点银子赎罪也就那么着了。毕竟是扯不清楚的烂账,还能真把他们充军杀头不成?

    唯有徐璠徐瑛被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充军怕都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杀头才能平息朝廷的怒火。

    所以两人肯定会拼命潜逃的。

    于是他下令将抓回来的徐家人,先在班房关押,待明日再作计较。又命田通判连夜下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开具悬赏,通缉徐家兄弟!

    然后海瑞又连夜写了奏章,向朝廷禀明松江发生的案件,并请求下旨,剥夺徐陟、徐璠、徐瑛等人的冠带官身。

    正在奋笔疾书间,牛佥事快不进来,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徐阁老要跳湖。”

    “哦?跳了吗?”海瑞笔尖一颤,险些废了奏章。

    “没,万幸被家人及时拉住了。”牛佥事摇头道:“不然这么冷的天,他又这么大年纪,跳到水里还有个活?”

    “没跳就不作数。”海瑞淡淡说一句,便继续书写奏章。

    “徐阁老放出风来,似乎是要用此事做文章啊。”牛佥事眉头紧锁道。上门抓人的可是他,千万别背上逼国老跳水的恶名啊。

    那样俺老牛可就没地儿混了,哞……

    “那是一定的。”海瑞点点头,神态平静道:“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

    “哎。”牛佥事点点头,海公显然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肯定会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林中丞的事情在先,朝廷也不会指责我。”海瑞意识到牛佥事的恐惧,抬头看看他道:“最多也就是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牛佥事松口气,擦擦汗道:“下官实在是替海公担心啊。”

    “好,我信了。”海瑞点点头不再看他,继续忙碌去了。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只不过那小子说,他会帮本官顶住上头的压力,也不知能不能顶得住?

    虽然那小子从来不说空话,但海瑞还是觉得,还是只争朝夕,能多做件事就多做件事的好。

    于是翌日一早,海瑞向整个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十天内自行退还非法兼并的田地。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官府将于隆庆三年二月底之前,完成重新丈量、登记造册,按册征收税银,永为常例!

    这场自去岁便酝酿的应天新政,终于化成了风暴,席卷整个江南!

    ps.第四更,徐阁老这段大故事结束了,撒花。可以专心写主角喽……求月票!今晚没了。

第七十三章 逃难

    是夜大雨交加,狂风裹挟着暴雨,洗涤着污浊的松江府城。

    房檐下、街巷中、街面上的雨水,汇成一道道细流,都流入路旁的水渠中。

    很快,水渠的水位便肉眼可见的上涨。

    藏身水渠中老鼠,赶紧蹿出来,寻找高处避难去了。

    忽然,水渠口窜出两只有人那么大的硕鼠。

    吓得在檐下避雨的乞丐魂飞魄散,一边尖叫着“老鼠成精啦!”一边逃入雨幕中。

    在这个科学的世界里,怎么会有妖怪的存在呢?所以那其实正是从退思园逃出来的徐家兄弟。

    当徐璠和徐瑛从满是淤泥的臭水沟中站起来,倾盆的大雨洗刷着他们满头满脸满身的污泥。两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鸟儿天生是关不住的……屁咧!

    他们现在是又冷又累又饿,还被自己臭的快晕过去了,哪还有思考的能力?

    两人不敢在原地停留,相互搀扶着远远逃开。

    他俩本打算回徐瑛那儿喘息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可当两人绕了个大圈子,千辛万苦来到城西阿房园时,却见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门口还有官差把守,哪敢再自投罗网。

    两只丧家犬、落汤鸡赶紧缩回头去,又一口气逃出老远。

    “不行了不行了,走不动了……”徐瑛一屁股坐在户人家的门檐下,哆哆嗦嗦喘着粗气。

    徐璠比徐瑛大一轮,平时还算自律,状况倒还好一些。见徐瑛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他也只好坐下来,脱掉外头的道袍,本想拧一拧水。可闻到上头浓浓的臭味,他厌弃的一丢老远。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稍稍缓过气来,瑟缩着问道。

    “首先不能让海瑞抓到,抓到就是个死。”徐璠看看徐瑛,心说自己最多充军吧。

    “不至于吧?”徐瑛吓一跳。“不就是个投献罪吗,至于杀头吗?”

    “林润的账不算了吗?”徐璠瞥一眼白痴小弟弟。

    “啊?”徐瑛一愣道:“不是退田吗?”

    “天真,不是因为我们背着林润的案子,他海瑞就是真阎王,也不敢到我们府上造次!”徐璠恨声道:“这厮借题发挥,找借口彻底废了我徐家!”

    “唉……”徐瑛带着哭腔道:“早知这样,把田都退了多好?”

    “这话你跟老爷子说去啊,跟我说有什么用?”徐璠恨得咬牙切齿道:“打林润那时,我就希望破财消灾,是你们一个个的守财奴上身……”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徐瑛不爱听了,嘟囔道:“还是赶紧想想下一步吧?”

    “嗯……”徐璠忍住怒气,况且谁又能料到,海瑞会如此疯狂呢,居然连自己的仕途都不顾?

    憋了半晌,他方闷声道:“先逃出松江去。”

    “啊?”徐瑛张大嘴巴。

    赵昊把消息封锁的十分严密,这时两人还不知道林润已经醒了。否则肯定不会走上这条悲惨的不归路……

    “啊什么啊?”徐璠瞪他一眼,让他别惊动了住户,压低声音道:“在下水道里没听说吗?咱们家被一锅端了。但凡沾亲带故的,家里都有人蹲了巡抚衙门的班房。现在去投靠他们,保不齐就让他们拿去换回家里人。”

    “哦。”徐瑛闻言满心凄凉,弱小无助的问道:“那咱们去哪儿啊?”

    “去湖州!”徐璠的目光望向西边,低声道:“那里有爷爷在湖州当官时买下的宅子和庄园,父亲就是在那儿出生的。父亲年轻时,水云月心禅师给他算过一卦,说他老人家‘浙生终还浙’,他老人家便当了真,这些年一直吩咐我打理好那里。”

    顿一顿,他唏嘘道:“没想到,却成了咱们的庇护所。”

    徐瑛点点头,湖州在浙江,海瑞的手伸不过去。要是那里还有可靠的人,确实是个好去处。

    “等到了那里,我再联络朝中诸公,定要把姓海的拽下马来,还咱们徐家清白!”徐璠恨声道。

    “嗯嗯。”徐瑛终于燃起一丢丢希望,咬牙道:“一定要以牙还牙!”

    旋即却又萎靡道:“可此去湖州三百里路程,咱们身无分文的,难道要饭过去吗?”

    “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徐璠说着,一把拽下头上的玉簪,脱掉手上的黄玉扳指。“这不都是钱吗?”

    “恩恩,我也有。”徐瑛取下腰上的金带扣,头上的金发束、手上的金戒指:“这些换成银子,足够咱们舒舒服服到湖州了吧?”

    “随便一件都够了。”徐璠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过不能在府城當,这里熟人太多,咱们得去嘉善县找家当铺。”

    邻县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已经是浙江的地盘了。

    说起来,松江确实利于潜逃,不仅挨着海,还与临省交界。

    “这离着嘉善县城六十里呢。”徐瑛哀鸣一声。

    “搞清楚状况,咱们是在逃难,吃点苦头总比被抓到强!”徐璠瞪他一眼:“六十里路,一个白天就到了!”

    “唉,好吧。”徐瑛无奈的认命。

    “赶紧迷瞪一会儿,天亮咱们就出城。”徐璠说完,闭眼靠在门壁上。还不忘教训傻弟弟道:“逃难时,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可是大哥……”

    “憋说话,闭上眼。”徐璠不悦。

    徐瑛憋了半晌,还是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出城啊?”

    “呃……”徐璠登时傻眼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官府肯定要在城门口盘查的。

    “该怎么出去呢?”两人大眼瞪小眼。

    眼看雨渐渐停息,天空开始发白,身后院子里也有了人声,徐瑛急得团团转。

    “大哥,你还没想出办法来吗?”

    “闭嘴,马上有了!”徐璠憋得老脸通红,他已经想了十几个办法,包括不限于扮成妇人、扮成少女,扮成老妪……可都被一一否定。平时不跟着父亲练功,这时候哪有底气女装?

    一定会露馅的。

    正焦急彷徨,街上响起了熟悉的铜铃声。

    “夜香,收夜香嘞……”兄弟俩循声望去,便见个收夜香的老汉,拉着辆骡车从街口而来。

    骡车上绑着六口偌大的木桶,每一口都大的能装人!也只有松江城这样的大城市,才能看到这么气派的粪车!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出城的法子,然后不约而同的干呕起来。

    显然,这是个味道浓重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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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小黄人儿

    西山岛北岛军营。

    四更天,徐琨准时醒来,然后提了提一旁还在酣睡的徐邦宁。

    “别闹,让爷再亲一口……”徐邦宁抱着枕头,笑得十分淫荡,显然又梦回金陵了。

    直到徐琨扯了他的被子,小公爷才一下子睁开眼,郁闷的要死要死。

    “你就不能让我再做会儿美梦?”徐邦宁一面愤怒的抗议,一面伸脚下炕,趿拉上木屐。

    “老子做噩梦了,你还想做美梦?”徐琨从缸里打水,洗脸刷牙。保安大队有严格的卫生条例,就连掏粪工也要讲卫生的。

    “啥噩梦?又让人把粪偷了?”徐邦宁端起茶缸子,没好气道。

    “不是。”徐琨摇摇头,叹口气道:“我梦见我大哥和三弟,变成大粪了。”

    “噗……”徐邦宁喷他一身,捧腹大笑道:“你就是再气他们不救你,也不能咒自己弟兄变成大粪啊!”

    “哎,也是,人家还不知道多快活呢。”徐琨自嘲的笑笑道:“哪用我个挑粪工担心?”

    说着推门出去。

    小院中,两辆粪车静静停在那里。

    徐琨弯腰推起左边一辆,催促道:“天亮的越来越早,别磨蹭了。”

    “我说你个徐老二,怎么就爱上这行了呢?”徐邦宁郁闷的走出来,也挽起另外一辆。“去年过年放你回家,你怎么还不回去了?”

    “故乡,还回得去吗?”徐琨却一脸惆怅,如哲人般道:“在这里,才有安宁。”

    “那倒是。”徐邦宁认同的点点头。母亲稍信说,现在大哥的地位稳如泰山,就连她也不得不奉承他。郑氏以己度人,总觉得儿子还是在西山岛上更安全点儿。

    同是天涯倒粪人的二徐,推着粪车出了小院,来到整洁的军营大道上,然后分道扬镳。

    ~~

    松江,天放亮。官府搜寻一夜未果,终于打开了城门。

    铃铛声中,粪车缓缓驶向府城西门。

    “借过借过,莫挨贵衫!”赶车的老人家,一边小心的控着牲口,一边高声提醒着。

    路人纷纷掩鼻躲向左右。街上刚下过雨,新出炉的金汁儿在清新的空气中,味道特别冲。

    城门口排队等候盘查的百姓,也顾不上先来后到,请粪车先过。

    “快走快走!”看守城门的小旗赶紧摆摆手,示意手下搬开路障。

    一旁的巡抚衙门捕快,捂着鼻子问道:“这个不用查吗?”

    “史老汉倒了多少年夜香了,谁都认得他。”小旗瓮声瓮气道。

    “瞧这姓儿……”捕快嘟囔一声,不再废话。

    史老汉一边抱歉一边道谢,小心翼翼拉着粪车出了城门洞。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捕快不禁暗暗点头,是个稳重的人,知道里头的东西洒不得。

    一直到出城老远,史老汉这才松了口气,将骡车赶到道旁的松林中。

    “吁……”史老汉停下车,用鞭子在中间两只粪桶上敲了敲。

    “安全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两个桶盖同时被顶飞,蹦出来两个小黄人来。

    两个小黄人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真是一对狠人啊。”史老汉摇摇头,拿起个瓢,从清水桶里舀水给两人冲刷。

    这才看清了两人的面目,正是逃亡中的徐家兄弟。

    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粪车啊!

    两人向老汉许诺了身上所有的黄金,换得两个贵宾席位出城。

    待到交割之后,老汉丢下个衣服包,便忙不迭拉着车离去了。

    他明明是担心自己被官府发现,可落在徐家兄弟眼里,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连个倒夜香的都嫌我们臭了。”徐瑛悲从中来道:“哥哥,我们不干净了……”

    “唉,都怪你,整天笑话老二倒夜香倒夜香,这下我俩成夜香了,看你还有什么脸再笑话他?”徐璠啐一口,感觉还是臭不可闻,听到远处有哗哗的水声。

    兄弟俩循声过去,当然没忘了捡起衣服包……那是徐璠知道就算出了城,衣服也没法穿了,特意让老汉买的两套旧衣裳鞋履。

    没走多远,便见一条清澈的小河。两人登时喜出望外,也不管天冷不冷了,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跳进水里使劲搓洗起来。恨不得连身上的皮都搓了去。

    整整洗了半个时辰,两人身上味道轻了许多,这才感觉到寒冷。

    可等他俩哆哆嗦嗦上了岸,却惊喜的发现,不但衣服包不见了。就连下水前,藏在里头的那几件玉器也不见了。

    那可是他们去湖州的盘缠啊!

    甚至连他俩脱下来的脏衣服没了。也不知是水冲去了,还是被人捡去了。

    这下两人彻底傻眼了,此时不但是身无分文,还是身无寸缕,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为什么不把包袱藏起来。”徐璠怒斥着到处找草叶子遮羞的小弟弟。

    “又怪我?不是你拿的包袱吗?”小弟弟气得一跳一跳的。

    “他妈的!”徐璠狠狠的啐一口:“沾了屎的衣服都不放过。”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徐瑛举目四望,这里其实离着官道不远,隔着树影能看见隐隐有车马路过。

    “实在不行,咱们去讨身衣服穿吧?”

    “你还要脸吗?!”徐璠气得一跳一跳。

    “羞又羞不死人,夜里可是会冻死的。”徐瑛讲起了大实话。

    “阿嚏……”别说夜里了,徐璠现在就感觉快冻死了。终于艰难的点点头:“好吧。”

    “走!”徐瑛迫不及待便要冲到路上去。

    “等等!”徐璠却叫住他,然后从河边挖了一捧淤泥,拍在他的脸上。

    “你干啥?!”徐瑛一愣,怒道:“我刚洗干净了!”

    “遮不住身上,至少把脸遮住吧!”徐璠低喝一声。

    “啊,有道理,只要别人认不出我们,那丢脸的就不是我们!”徐瑛深以为然,赶紧也捧了一把黑泥,糊在徐璠脸上。

    既然开了头,两人也就不管脏不脏了,把全身都涂满黑黑的淤泥。

    兄弟俩互相看看,深感欣喜。别说,非但可以遮羞,还有御寒作用呢。

    在路旁观察良久,看到有队商旅赶着牛车经过,那领头的人好像还挺面善的

    两人便壮着胆子走出了林子,作揖连连,求给件衣服穿。

    “呦,谁家的昆仑奴丢了?”那领头的打两下二人,登时欣喜道:“快抓起来,能卖好些钱呢!”

    “我们不是……”两人忙分辩起来。

    “还会说大明的话,那更值钱了!”伙计们高兴的一拥而上,把两人压在身下,捆扎结实,堵住嘴装进麻袋,然后丢进牛车上的箱子里。

    那箱中,还有个在不断蠕动的麻袋,显然被抓的不止他俩。

    这伙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那人牙子头领开心道:“走到路上都能捡钱!”

    “哈哈哈!”几个伙计怪笑起来,赶着牛车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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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新年新气象

    正月廿一天不亮,昆山县衙中响起了梆梆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刺耳,但穿透力极强,能传遍衙门所有角落,当然包括主簿宅了。

    昨晚砌长城太累,正在蒙头大睡的白守礼,被那索魂似的声音吵醒,烦躁的露出脑袋。

    “什么动静,卖豆腐的?!”

    “豆腐梆子哪有这么响?”他婆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描眉打鬓,一边信口道:“我听着倒像是你们从前排衙的云板声。”

    “什么叫像是,这他妈根本就是!”过了个年,又重新变回白胖子的主簿大人,经老婆这一提醒,登时像被蜂子蛰了腚,连滚带爬蹦下床道:“官袍官袍,大老爷排衙了,晚了要吃板子的!”

    “啊?你们大老爷排过衙吗?”他婆娘也顾不上捯饬自己了,赶紧起来给他找官袍、乌纱、官靴。

    还喊来小妾帮忙,用最快速度帮老爷穿戴整齐。白守礼便像炮弹出膛一样,冲出了卧室。

    “等等,腰带,腰带!”他老婆拿着乌角带追出来。

    听着那一声紧似一声,催命似的云板响,白守礼仿佛看到大老爷那阴沉的脸。

    白胖子也顾不上回头了,就像接力跑一样,抓住腰带就往前跑。

    等他出了宅子,险些跟住对门的何县丞装个满怀。

    “你也忘了?”何文尉一边系着官袍的扣子,一边问道。

    “上回排衙啥时候?我都不记得了。”白守礼一边系腰带,一边快步道:“大老爷上任那天?”

    “差不多吧。”何县丞苦笑道。

    等两位佐贰急忙忙赶到二堂,便见一众杂职官、书吏,衙役,全都慌里慌张而来,有人甚至一脚穿了靴子、一脚穿着便鞋。还有人连官帽也没戴。

    二堂中一片闹哄哄,就像进了澡堂子。只有熊典史穿戴的整整齐齐,早就气定神闲的立在那里了。

    “我去,老熊,你还记得要排衙?”白守礼系好了腰带,站在他对面。

    “今日是上元假后第一天,就算大老爷不排衙,我也打算训训三班衙役的。”熊典史淡淡道。

    “算你狠。”白守礼撇撇嘴,鳏夫就是变态。

    ~~

    待二梆敲过,所有人都排班站好,便听那范大同扯着嗓子一声高喊:“大老爷到!”

    所有官吏便一起躬身,恭迎县太爷升堂。

    便见赵守正头戴乌纱幞头,身穿蓝色小杂花盘领右衽袍。胸前补子却不是寻常知县的鸂鶒,而是代表六品的鹭鸶。

    这是去年秋洪水过后,苏州府为了嘉奖他治水有功,特意向南吏部上书,请求为他加官晋级的结果……

    因为赵守正是隆庆皇帝亲自贬的官,南吏部不敢擅专,将球踢给了吏部。吏部又请示皇帝。最后隆庆亲自朱批道:

    ‘才下去几天就升官?这杀材还不愈发目中无人?最多恢复本品,老实在昆山待满三年再看。’

    赵守正被贬官前,刚授的从六品翰林修撰,于是南吏部便给他发了块鹭鸶的补子,让他自己换上,便算是奖赏了。

    虽然江南众官都替他鸣不平,都说皇帝在针对他。但好在赵二爷很看得开,什么品级不品级的,本官只想为百姓服务!

    于是赵二爷在节后回来第一天,立志洗心革面,一扫这段时间的荒淫懈怠,全心全心投入到新昆山的建设大计中!

    这才闰年不闰月的敲一次了排衙的云板……

    在大案后端坐下来,赵守正冷眼看着衣衫不整的几个官吏。

    “成何体统!滚回去,穿好衣裳再来!”赵二爷哼一声,几个官吏赶忙屁滚尿流而去。

    “诸位是不是觉得,大堤修好了,就万事大吉了?终于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赵守正狠狠敲打起堂下众人道:

    “瞧瞧你们,过个年过成什么样子,不像话!”

    众官吏羞愧的低下头。

    “这都快出正月了,是不是还没放够假啊,我给你们再放十天!”

    过完年,家里那两位又本性毕露,再次让赵二爷吃尽了夹板气。他在这儿发泄发泄,倒是有益于身心健康。

    手下官吏们也都是好脾气,毕竟刚拿了大老爷那么多赏银,可能里头就包括这挨骂的钱。他爱怎么骂就骂去吧,反正又不短一两银子。

    等到那几个官员穿戴整齐回来,赵二爷这才收住骂声,板着脸问道:“都反省了吗?”

    “反省了,深刻反省了。”众官吏恨不得摇尾乞怜。

    “知道错哪了?”赵守正抱着个问道。

    “我们懈怠了。”何县丞满脸自责道:“还远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是啊,大老爷骂得好,我们忘了三十万昆山父老的殷切期望。”白守礼忙接茬道。

    “哼,这还差不多。”赵守正神色稍霁道:“我儿说……呃,我儿那么小都知道,成绩只代表过去,骄傲会毁掉我们辛苦得来的大好局面。”

    “是是是。”众人恭声受教。“我等谨遵大老爷教诲,没齿难忘!”

    “水利工程修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本职工作上,把过去半年落下的事情尽快补回来!”赵守正挥舞下手臂,斩钉截铁道:“各位都报一报,你们手头上还攒下什么活。”

    堂下是一片安静。

    众官吏面面相觑,居然无人开口。

    “怎么,连自己有什么差事都忘了?!”赵守正又是一阵恼火。

    “大老爷息怒。”何文尉赶紧解释道:“实在是衙门里,一件积压的公务也没有啊。”

    “啊?”赵守正不信。

    “真的啊,大老爷。”户房的胡司吏忙点头附和道:“小人那里事务最繁,初六到初十那天上班,心说能办几件是几件。谁知打开架阁库一看,去岁的所有卷宗都以处理完毕,存档放好。今年的差事又没到,结果那几天无所事事……”

    “是啊大老爷。”刑房的邢司吏也跟着道:“本房那边所有的案子都已经审结,就连多少年前的积案都已经办完结案,为此南吏部还特意下文嘉奖呢。”

    “哦?”赵二爷瞪大眼。“有这种好事儿,本官为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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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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