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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九章 开炮

    当晨曦为黑水洋带来万点波光,海运船队的航行进入了第三天清晨。

    穿戴整齐的司令兵,迈着正步上到船艉楼上,然后郑重其事的拿起悬在胸前的唢呐,吹起了起床曲‘木兰从军’。

    将唢呐用于军令,并非赵公子对解放军军号的拙劣模仿,而是戚家军中一直使用的传令方法。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武备志》中有云,‘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也。’

    那高亢轻快的唢呐声,很快便传遍了乌尾船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起床喇叭,褚六响条件反射的睁开眼,从吊床上翻身下来。

    炮组的新兵稍早就起床了,给他准备好了擦脸的湿棉巾。

    褚六响接过棉巾使劲擦擦脸,驱散了残余的睡意。新兵又将他的蓝色裹头巾、黑色齐腰甲、对襟蓝色麻布褂、同色的麻布短裤递上来,伺候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这也是保安队员们的统一装束,唯一不同的是,他棉甲的前襟领口处,绣了两道醒目的红杠。

    因为他如今被提升为旗舰舰艏炮组的炮组长,并荣升二级警员了。

    其余入伍满一年的炮手,领口都绣着一道红杠。那刚当参加保安队的新兵,领口上则空空如也。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加入保安队第一年为预备警员,满一年并通过考核后,可升为三级警员。满三年并考核合格后,方能晋升二级警员。

    安保大队才成立了一年,哪怕最早加入的保安,也不够资格升为二级警员。褚六响能绣上两道杠,自然是因为首航时那一炮打得准了,才破格提升了一级。

    别小看这一级,保安队的等级森严。平时,下级遇到上级要主动敬礼让行,使用敬语。而且每一级的收入,都有显著提升。预备警员每月的津贴加出海补助,能拿到2两银子。三级警员一个月就涨到5两。而褚六响这样的二级警员,甚至能拿到8两!

    苏州城一个技术工人,每月收入也才一两五。海上保安队员们领的可谓是超高薪了。哪怕不算出海补助,褚六响一个月也能拿到4两银子,依然是超高薪。

    当然,这高薪可不是那么好拿的,那是他们经受住了童梓功的变态折磨,又日复一日在王如龙的严厉军规下坚持下来的结果。和他同期进训练大队的兄弟,最终只有半数能上船,其余的都被打发到岸上去站岗了。

    褚六响知道船上的弟兄们都在羡慕自己超擢,他一边自豪的理顺自己的警衔条,一边抚今忆昔的不胜感慨。‘俺一个吃不饱饭的沂蒙山农民,怎么打炮就这么准呢?’

    正在臭屁间,忽然船上又响起一阵凄厉的铜锣声!

    褚六响一愣,旋即血往上涌,忙朝正在整理内务的手下弟兄吆喝道:“快上炮位!”

    那是遇敌警戒的信号!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演习来着,但谁也丝毫不敢怠慢。不然除了要承受舰长的臭骂,还得给全船洗甲板、刷马桶,严重的甚至会被记过。

    记过可太可怕了,一次记过当年晋升就泡汤,两次记过降职,三次就得下船了!

    ~~

    褚六响带着炮手们冲出舱室,爬上了船艏甲板。炮手们解开固定绳索、掀开防雨毡,露出四门炮车。

    填装手和火药员掀开炮车旁的木地板,露出内藏式的炮弹舱。又从舱里抬出火药桶,解开防雨布,然后火药员拿定量木勺装发射药,填装手填生铁实心弹,插上引信。

    待火药员盖好火药桶,举起大拇指,副炮手便点燃了火把,包括褚六响在内的四名主炮手,持火绳等待发射命令。

    从他们听到锣声,到完成发射准备,统共只用了三分钟时间。所有动作行云流水、配合毫无间隙,全靠日复一日的操练,给他们留下的身体记忆。

    开炮的命令迟迟没有响起,褚六响这时才顾得上四处张望,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他在船艏视野最好,环视之下,一览无余。

    只见航海长站在船艉楼的舵室门外,有节奏的吹着哨子,指挥着操帆手们一起拼命的扯动船尾野狐帆的帆缆,来协助三十米长的大船向三点钟方向转向转舵。

    船艉和侧弦的炮手也已经就位,虽然褚六响从不把佛郎机当成炮。

    陆战队员们则将防止敌人接弦的竹刺排张开,又扛着沙包在甲板上堆成掩体,最后将海水浸湿的破棉被,遮盖住船上容易被攻击起火的位置。

    再看远处,整个船队也在旗舰信号旗的指挥下,艰难的改变着队形。

    十艘乌尾船在向着东面海域,准备组成一字阵迎敌。

    另外十艘船护卫船,则在乌尾船百米外航行,准备组成第二道战列线。

    八十艘运粮船则在互相靠拢,准备组成密集防御阵型。锣鼓声、喊叫声、号子声响彻云霄,平静的海面上乱作一团。

    这到底是演习,还是真遇到了海盗?

    褚六响满心疑问,拿起配发给舰艏炮组的单筒望远镜,朝着迎敌的方向望去。

    一个小小的岛屿出现在镜头中。褚六响已经是第四次走这条航路了,自然知道那是距离济州岛十五里的马罗岛,也是这条航线中的重要地标。

    不过通常,应该是向北转,而不是往东……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然就透过望远镜,看到一排细小的黑点,正从马罗岛方向,朝己方的位置快速移动!

    “果然有敌情!”褚六响再度血往上涌,这次俺要晋升一级警员!

    ~~

    船艉楼舵室内,王如龙神情冷峻的立在指挥台前,用双筒望远镜看着不断靠近的不明船队。

    是主桅上的瞭望哨,在片刻之前发现有埋伏的。

    海上的视线十分通透,瞭望哨又配有高倍的望远镜,正常讲会更早就发现敌情的。

    然而对方却巧妙的借助马罗岛的掩护,隐藏住了行迹。

    直到他们从岛背面驶出,抢占上风口时,瞭望哨才猝然发现敌踪,敲响铜锣示警!

    但这时,想要先敌发现,悄然转向的时机已经不复存在。敌人已经抢占了上风口,逃跑是最坏的选择。

    何况王如龙打了半辈子仗,还从没不战而逃过一次呢。

    所以,唯有一战了!

    一旁的旗舰舰长海尔哥也持望远镜,在紧张的眺望着敌情。

    这会儿已经能看清敌船的数目和船型了。

    “好家伙,这得六七十条船啊……”海尔哥倒吸口冷气,他当年就是戚家军的水军船长,在沿海跟倭寇没少交手,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七十条日本船。”王如龙沉声说道。

    这年代日本的造船水平,也就是宋朝的程度。样式基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在船上驮了个房子,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似的。只是大小不同。

    “旗舰是一艘安宅船,周围十几条关船,其余的都是更小的小早。”王如龙眉头紧拧道,给出结论道:“肯定是三岛倭寇!”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航行安排?”海尔哥阴着脸道:“看样子,有人给倭寇通风报信啊!”

    “先不管那些!”王如龙搁下望远镜,活动下脖子,狞笑道:“老子这辈子,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打倭寇。这次可得好好过过瘾!”

    说着他走到舵室门口,扯着嗓子对船艏炮台喊道:“褚六响,看到那条最大的船了没?就是唯一挂着帆的那条船!”

    “看到了!”褚六响高声回答道,那条楼船模样的大船,十分的显眼。

    “射程到了,就轰他娘的!”王如龙高声下令道:“让那船上的倭寇,尝尝咱们海上保安队的厉害!”

    “好咧!”听说敌人是倭寇,褚六响更来劲了。他平时听长官们吹嘘,当年杀日本鬼子的光辉事迹,就羡慕的不要不要。一直为自己没捞着机会,炮决几个倭寇深以为憾。

    没想到,机会忽然就来了。

    他兴奋的转过头来,对手下弟兄高喊道:“都听见了吧!来的是倭寇,我们可不能丢了大队长的脸!”

    “嗷!”炮手们嗷嗷叫起来,他们可都是听着戚家军的事迹成长起来的,对倭寇自然有天然的蔑视和饥渴。

    褚六响举起手指测距,还是太远,只能低声喝道:“先沉住气,近点儿再开炮。”

    “嗯。”本打算点燃火绳的炮手们,停下了动作。

    海上保安队依然按照明军传统的水战思维,将主要火力集中在宽大的船艏。

    褚六响和他的炮手们,一共操纵四门火炮。四门炮的样式差不多,都有修长的炮身和略粗的炮尾。中间两门大一些,长度在1.7米,重达1000斤。炮身有三道炮箍,炮口有准星,炮耳位于第三道炮箍前,火门处设有药池和火门盖。

    炮尾末端铸有大铁环,用粗缆绳穿过大铁环,可以将炮车固定在甲板上,抵消开炮时的后座力。还可以方便士兵不论是填装弹药还是清理炮膛,都能快速的将大炮从炮击位置拽出拖回,不至于耽误作战。

    这时的欧洲主流舰炮,大体就是这个样子。虽然人家的炮都是青铜铸造的,这批佛山造的山寨货都是铁铸的。但炮胆用熟铁铸造,外头还加了铁箍,将炸膛的危险大大降低。可以说除了笨重,没什么大毛病。

    当然笨重就是最大的毛病。边上两门青铜长蛇炮,虽然看上去秀气多了,但其实口径只小了一点儿,射程和威力并不逊色多少,而且几乎不会炸膛。

    没办法,这年代的青铜炮就是比铁炮优秀。

    褚六响一直保持着测距的姿势,当双方距离来到1.2公里时,他便厉声道:“准备射击!”

    炮手们点燃了火绳。

    “发射!”褚六响毫不犹豫的下令。

    火绳点燃了引线,轰鸣声中,四枚炮弹呼啸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炮声隆隆

    四枚炮弹呼啸着擦过那安宅船的船楼,落在它后面的海面上,激起了四股高高的水花。

    这第一炮,全都没打中。

    不过不要紧,这本就是用来校炮的。

    炮手们拉着绳索,四门炮车复位后,褚六响下令,将两门大发贡的炮尾垫上1厘米枕木,将两门蛇炮垫上1.5厘米,然后刷炮管,降温,重新装填火药炮弹引信。

    三分钟过后,四门舰首炮再度轰鸣发射!

    这时候,双方相距已经不足一公里了。

    第二轮的四发炮弹,命中了三发。其中一发将其船帆撕开个大口子,另外两发,将那安宅船的正面楯板轰出了两个大洞。

    东南风送来了那安宅船上的惊呼惨叫声,显然炮弹射进去后,也造成了杀伤。

    “不错,很有精神!”王如龙的赞许点点头,这可不是打固定靶,能在这个距离命中快速行驶的目标,不愧是海上保安队的炮王!

    这时,其余的战船也不甘落后,纷纷开始射击!

    非但第一排的十条乌尾船,第二排的改装战船也跟着开火,他们虽然船差了点儿,但火力并不差,火炮配置与乌尾船一模一样。

    没办法,谁让赵公子就是不差钱呢?船型才是限制海上保安队火力的最大的障碍!

    八十门火炮同时轰鸣,炮声惊天动地,腾起的白烟将整个船队都笼罩起来。

    八十枚炮弹呼啸着砸向倭寇的船队,大部分落在海面上,激起无数的水柱!

    但也有二十来枚命中了目标,但凡命中,一定会给倭寇造成惨烈的损失!

    因为倭寇每条船的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满了身材矮小,髡头**的倭寇。

    倭寇的船上几乎没有火炮,所以他们只有一种战法,就是接舷战。而且他们甚至没有船帆,行船全靠划桨。所以哪怕是最小的‘小早’船上,也有十四到三十名桨手不等。至于数量最多的关船,更有桨手四五十名。安宅船上的桨手甚至会达到近百人。

    这就让他们只能在近海作战,没法远航。但在短时间内,桨手们一起划船,爆发的速度十分惊人。这样才能尽快追上敌船,好接舷啊!

    为了减轻重量,更快接舷,关船的护板都是很轻的木头,甚至会用竹子代替。更轻量级的小早就更不用说了,炮弹一发入魂,直接击碎护板。

    飞溅的木片给近乎**的倭寇带来了不小的伤害。被伤到要害处的,直接就丧失了战斗力。

    有几枚炮弹贯穿护板后,直接落在了甲板上,将几个倭寇当场砸得支离破碎,依然余力未消,又在甲板上跳动起来。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倭寇躲避不及,但凡撞上大铁球的,轻则手折脚断,重则脑袋开花……

    几乎是一发炮弹,就能干掉十几个倭寇的节奏……

    还有一发炮弹,直接击中一艘关船的水线,顿时撕开一个大窟窿,海水灌进没有水密舱的船体中。倭寇们拼命舀水也无济于事,只能纷纷跳船逃命。

    那艘最醒目的安宅船,自然遭到了炮火的重点照顾。不过安宅船是日本大名级别的座船,楯板比较厚实,虽然也被砸得到处是窟窿,却也没丧失了防护。

    ~~

    三分钟后,第二轮齐射开始了。

    双方这时距离已经到了三百米以内,这次炮手们没有再用实心铁弹,而是换成了另一种葡萄弹。

    所谓葡萄弹,就是将几十发鸽蛋大小的铁弹,用网兜装捆成一束,看起来像一串葡萄,因此而得名。

    一开炮,几十枚铁弹便猛然喷射而出!

    葡萄弹射程虽比不过实心弹,但是两三百米的距离内,发射一炮可以瞬间撂倒几十个敌兵。在海战中可以将敌方军官和水兵大片撂倒,达到瘫痪敌舰的目的。所以此时欧洲海军主流的战法,就是远处用实心弹破坏船体,近处改用葡萄弹制造杀伤。

    两千多枚鸽蛋大的铁弹,雨点般落在倭寇的战船上。但凡被击中的战船,甲板上的倭寇就像被割麦子一样,惨叫着倒下落水。

    但更恐怖的火力还在后头呢!

    这时候,大型佛郎机终于也进入了射程,炮手们同样用的是一扫一片的霰弹!

    而且双方不到两百米距离,基本就是指哪打哪弹无虚发了!

    佛郎机除了可以转向之外,还有个最大的优点,它可以更换子铳的子母铳!

    炮手们早就在等待进入射程的功夫,把所有的子铳都装填完毕。打完一炮,直接换了子铳再打,根本就是在连发啊!

    这哪能遭得住啊?密集的霰弹不间断的喷洒在倭寇的船上,方才还站满人的甲板,转眼就被打成了筛子。非但甲板上的人难以幸免,就连甲板下划船的桨手都死了不少!

    惨叫声震天而起,无数倭寇的残肢断体落水,鲜血转眼染红了海面。

    越是靠近大明的船只,倭寇的伤亡就越是惨烈,然而倭寇们除了拼命划船,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办法。

    因为所有的关船和小早,统统都没安火炮,只有安宅船上安装了几门日语叫‘大筒’的玩意儿。那玩意儿与其说是炮,还不如说是超大号的火绳枪,长度虽然蛮唬人的,可惜口径太小,也就能塞进一枚鸽蛋大小的葡萄弹。

    就这玩意儿,数量竟然也不多,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要知道,就在五年前,就是这三岛倭寇所属的平户藩,刚刚被两艘葡萄牙战舰的交叉火力教做人。但日本人的死脑筋实在没办法,可能觉得给船上安装笨重的火炮,会影响他们的速度,没法尽快展开引以为傲的接舷战,所以一直没有做出改变。

    加上他们只从大唐学了锻造法,根本没学会铸造法,所以他们连铜钱都得用永乐通宝,上哪掌握铸炮这么高深的技术去?

    因此面对着海上保安队的恐怖火力,他们只能咬牙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拼命划船靠近,心说接上舷就可以大杀四方,连本带利都讨回来了……

    ~~

    十几里外,加波岛海面。

    朴成寅带着摘掉旗号的十条朝鲜水师战船,排成一行背向济州岛列队,以阻止双方船只逃窜过来,骚扰济州岛。

    小朴身穿着跟大明类似的武将战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他心里头七上八下、十分忐忑,感觉自家大哥是在玩火,弄不好这此就把朴家都赔进去。

    他正在那里转圈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立在身后把总闻声望天道:“咦,大晴天怎么打雷了?”

    “什么打雷?是在打炮!”朴成寅白他一眼,指着南面道:“那就是我们要防备的倭寇。”

    “倭寇怎么会打炮?”把总讶异道:“他们不都是冲冲冲吗?”

    “许是被他们袭击的一方,在自卫吧?”朴成寅有些不安道。

    “会是什么来路呢?”把总和船上的朝鲜士兵,顿时紧张起来。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正经来路,我们保持警戒就行。”朴成寅让手下,也把火炮准备好。李朝的火炮仿自永乐年间的大将军炮,号称‘天字铳’,有效射程可达五十米!

    看到一门门‘天字铳’做好发射准备,朴成寅和他的手下,都感到安心不少。

    谁知这时,南边又传来阵阵密集的火炮声,那炮声连绵不绝。这个距离听起来,就像在放鞭炮一样。

    把总听了听,又变了脸色道:“这有上百门炮了吧?不会是天朝的水师吧?”

    朴成寅也吓坏了,结结巴巴道:“天朝的水师哪有这么多炮啊?”

    天朝水师一艘船上只有一门大发贡,六具大佛郎机,三个碗口铳。整个登莱辽东卫所的战船,加起来也没这么猛的火力。

    何况,他们都在海湾里窝着呢,根本来不了这么远。

    “不会是南方的大海主们来了吧?”把总又想到一种可能。

    “他们跑三千里外来干什么?”朴成寅断然摇头。

    “那到底什么来路啊?”把总彻底没了思路。

    朴成寅却已经想到了,八成是那劳什子江南公司的船队了。

    在宋大掌柜给朴成性提供的情报中,依然把江南航运的船队,等同于沙船帮的船队。告诉他们沙船帮船只虽多,却没有福船,更没有乌尾船。都是不太适合出洋的沙船。

    武装方面,沙船帮更是受到朝廷的限制,只有几门威力了了的土枪土炮,主要还是靠弓箭和刀枪自卫……这倒不是宋大掌柜有意坑他们,只能说是情报滞后害死人啊。

    朴成寅光听炮声就知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下意识就想带着部下逃之夭夭。可转念一想,自己来干什么的啊?倭寇要是顶不住了,逃到岛上去,到时候他大哥一样有嘴说不清。

    思来想去,他对那把总下令道:“赶紧上岛点烽火!”

    把总立刻让人升起一面红旗,并鸣炮示警。不一会儿,加波岛上的烽堠,便点燃了狼烟。

    烟柱腾空而起。很快,耽罗岛最南端的松岳山的烽火,也点了起来。

    “虞侯,我们走不走?”把总问道。

    “大哥让我们钉在这里,怎么敢违抗军令呢?”朴成寅叹了口气,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

    那把总不禁暗暗佩服,小朴虽然比大朴年轻,但更像个称职的军官。

    他以为朴成寅让自己点烽火,是为了通知济州城的军民和舰队主力,早做防范。

    殊不知朴成寅其实是演给天朝船队看的。不远处炮都开成这样了,朝鲜的水军前哨要是还没反应,就太假了。

    那不摆明了告诉人家,他们跟倭寇是一伙的吗?

    ps.还是两更。这种海战几乎每个细节都要考证,太费劲太难写啦。明天打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激战

    褚六响很郁闷,他头一次发现那些大佛郎机好厉害,自己开一炮的功夫,人家能开七炮,而且不用担心炮管过热炸膛。

    一旦进入射程,比他心爱的大发贡杀伤高多了。

    更郁闷的是,人家炮口还能上下左右转,敌人到了百米以内,依然可以照打不误。

    而他们舰艏炮组的位置本来就高,小日本的船又矮,到了这个距离,大发贡和半蛇炮已经打不到对方,在炮尾加垫片都没用了……

    “奶奶的,这是什么狗屁设计?”见大佛郎机们喷吐着火舌,一串串的收割着倭寇的性命。褚六响郁闷的啐一口,心说再这样下去,风头都让佛郎机炮组抢去了,特别晋升的美梦肯定要黄。

    现在唯一能打到的,就是那艘被打坏了船帆,远远缀在后头的安宅船了。

    但安宅船楯板很结实,葡萄弹打不透,实心弹打透了也没什么用。

    “只能出绝招了,上红红火火弹!”褚六响一咬牙道。

    “啊,炮长,那玩意儿太冒险了吧?!”烟熏火燎的炮手吓一跳,副炮手,装填手、火药手们也害怕的看着炮长。那玩意儿他们统共就练过两次,每次都要吓尿裤子。

    “狗日的们,胆小就别学人家打炮!”褚六响却啐一口道:“那艘王八船那么结实,不用红红火火弹怎么打?!”

    别看保安队名义上不是军队,但军法之严峻不逊于戚家军,炮长下达命令,下面人也只有执行的份儿了。

    火药手只好从舱室中,拖出一个厚厚的铁皮炭桶,用火把引燃了桶里的木炭,待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他将四枚空心铁弹夹进了炭桶里。

    “炮长,这得烧多长时间啊?”没炮打的炮手们,一边装填自卫用的隆庆式步枪,一边远远的看着火药手在那里满头大汗的煽风点火烤铁球。

    “等着。”褚六响没好气的白他们一眼,这就有些尴尬了。

    按说,应该一开始就把炮弹烧红备用。可这玩意儿太危险了,一旦掉到甲板上就能酿成人间惨剧。所以炮手们都很抵触这玩意儿,几次演练之后,就连船上的枪炮长,也吓得不敢强求炮手们,准备这种被水手们称为‘红红火火弹’的危险玩意儿了。

    所以起先,负责备弹的火药手,连炭桶都没点着。毕竟他腚底下就坐着一桶发射药,再点一桶火太危险了。

    ~~

    那边船艏炮台歇业,这边的大佛郎机却很是生意兴隆。

    二十艘战舰上近两百门佛郎机同时轰鸣,组成密集的交叉火力网,疯狂的收割着甲板上的倭寇。

    几乎每条船上的倭寇都遭到了重创,团灭的日本船也不在少数。海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倭寇的尸体,还有受伤落水者在哭喊惨叫,宛若人间地狱。

    那些严重缺乏防护的小早船,连划桨手都死伤惨重,几乎全部失去了动力,无助的漂在水面上,彻底成了海上保安队的活靶子。

    不过那些关船的船舷高一些,划桨手都在甲板下划船。霰弹破防能力不足,对桨手们的伤害自然有限。所以哪怕甲板上的倭寇已经团灭,下头的桨手仍在拼命划船,让关船不断的迫近明军船只。

    所谓‘关船’,是中世纪时,日本海贼们在海上的航行要道设置关卡、向往来船只收取过路费的船只,因此得名‘关船’。

    由于要追赶不肯付过路费的船只,关船在设计建造的时候就是偏重于速度。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船就被当作军船使用了。在四五十名桨手拼命划桨下,短时间内爆发出的速度,确实不是靠风力驱动的帆船可比。

    是以尽管大明的船队一直顺流满帆,拼命想要保持距离,却依然被倭寇的关船不断迫近!

    况且,大佛郎机也不是真正的连发炮啊。打完了预先装填的子铳后,发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

    终究还是没法单凭火力,就把敌人彻底消灭啊……

    ~~

    双方仅距不到30米了,终于进入到倭寇们的攻击范围了。

    那些趴在甲板上的倭寇,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他们马上点着了火绳,击发手中‘铁炮’。

    日本人所谓的‘铁炮’,就是火绳枪。与他们对火炮的排斥相反,他们对火绳枪十分推崇,进行了大量的仿造。

    说起来,还是当年汪直带去的葡萄牙人,把这项技术传给日本人的……

    日本的工匠还是很有精神的,或者说他们比较死板。对铁炮的发火装置和身管制作工艺,都严格按照最初的标准,一丝不苟的打造每一柄火枪,所以他们仿制的铁炮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准,跟广东造的水平基本持平。

    上百支‘铁炮’噼噼啪啪的开了火,石弹、铁弹、铅子纷纷射向乌尾船的甲板上。

    但乌尾船的甲板,比关船的甲板高出整整一丈。在大佛郎机的威胁下,倭寇又无法站起身来射击,以下攻上的劣势就愈加明显。

    大部分弹丸都射在船帮上,根本伤不到坚硬的铁力木分毫。

    小部分射上甲板的弹丸,也被高高垒起的沙袋尽数挡住,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甲板上的陆战队员,也开始抵着掩体射击了。他们都经过严格的海上射击训练,在二三十米内,用工艺精良的隆庆式步枪完全可以弹无虚发。

    他们的任务是寻找大佛郎机打不到的倭寇,坚决予以歼灭!

    尽管倭寇们已经竭尽全力将身形躲藏在各种掩体后。但陆战队员们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用步枪射击,几乎不存在任何死角。

    一阵排枪之后,那些躲藏在船舱里、甲板缝、船头护板后的倭寇,便纷纷惨叫着中弹。

    不过这帮倭寇的战斗意志还是很惊人的,当然也是无奈……他们现在顺流冲锋,逃跑的话就要逆流,那不是送给大明的火炮屠杀吗?

    所以还是得硬着头皮攻,反而活下来的几率会大些。他们坚信只要一接舷,胜负的天平马上就会向他们倾斜了!

    倭寇们嗷嗷叫着继续迫近,铁炮打完一枪,来不及再装填,他们就朝乌尾船射箭、投掷火把。将火把丢上去后,再像丢流星锤一样往船上扔油罐。

    幸好海上保安队的军官……哦不,警官们,都是戚家军的老人,经验十分丰富,提前就做好了防火准备。用湿棉被遮住了容易着火的部位,还在甲板上铺上了防火的沙子。

    所以日本人的拼死一搏,虽然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慌乱,但很快就被扑灭了。

    不过在救火过程中,还是有保安队员中箭倒地,出现了伤亡……

    而且救火影响了对敌的火力,倭寇的关船终于靠了上来,他们马上迫不及待的将破破烂烂的楯板放倒,准备当做梯子攀上乌尾船。

    “挡住他们!”负责指挥的枪炮长们目眦欲裂,咆哮着下令大佛郎机继续射击,同时命令陆战队员上刺刀!

    陆战队员们从腰间取下一尺长的刺刀,卡啦卡啦插入枪管中。这是隆庆式的第二大改进,让火枪在近身时,避免了沦为烧火棍的下场。

    日本人开始攀爬楯板,一场白刃战就在眼前了!

    谁知此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在战斗中落在最后的一条乌尾船,忽然张满全帆,全速朝着犬牙交错的双方战舰冲了过来!

    “我操!”

    “纳尼?!”

    海面上,同时响起中日两国语言的惊呼声。

    惊呼声未落,那艘乌尾船拦腰撞在了一条关船上。轰的一声,那艘松杉所造的关船,直接在中段解体。正在往保安队的船上爬的倭寇,下饺子似的落入水面。

    保安队员们的欢呼声中,那艘乌尾船去势不减,又接二连三撞碎了几艘挤在一起的关船,最后撞在另一艘躲避不及的乌尾船上,才停了下来。

    好在大家都够硬,只是甲板上人仰马翻,船体倒也无碍。

    虽然只撞碎了几艘关船,却严重打击了日本人的军心,让保安队员们的士气大振!

    这时候,后阵的五艘武装沙船,也终于从两翼迂回过来。它们虽然没法像乌尾船一样直接撞击,却用猛烈的炮火为遭到围攻的乌尾船队提供有力的支援。

    再次装填完毕的大佛郎机,向挤成一团的关船喷洒着霰弹,让残存的倭寇同样遭到了灭顶之灾。

    大部分关船上的倭寇,已经十不存一了,负责指挥的武士们,只能从桨手中抽调人手进攻了。

    桨手们连足轻都算不上,不过是些打渔种田的农民,方才在船舱里还好。一上甲板,看到血流成海、炼狱一般的惨烈场景,直接就吓得魂飞魄散,还接舷呢?接尿还差不多……

    当然也有冲上甲板的倭寇,手持着明晃晃的日本刀,开始想要大杀四方!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十六世纪地球最强阵、创下冷兵器时代战损比记录、戚继光荣誉出品、童梓功倾情传授的对倭寇宝具——‘鸳鸯阵’……的简化版‘五行阵’。

    没办法啊,船上空间有限,十二个人的鸳鸯阵摆不开啊。只能拆成‘五行阵’凑合一下这样子。

    只见保安队员们五人一组,当先两人一个手持盾牌,一个手持长枪,形成第一道防线。另外两名长枪手紧随其后,还有一名刀盾手殿后,防备有人从身后偷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红火火弹

    之前说过,三岛倭寇是侵略大明东南沿海的‘真倭’的重要来源。他们就算没见过这阵势,也在逃回来的倭寇那里,反复听说过天兵天将戚家军和他们那天煞般的鸳鸯阵!

    一看到这阵势,付出了惨痛代价才爬上船来,准备大杀四方的倭寇们,就像老鼠看到猫,被唤醒了血脉中的恐惧一般……满腔勇气登时迅速消退。有人直接双腿打颤,连刀都握不住了。

    冷兵器作战,全凭训练和勇气,两者缺一不可。

    一旦一方丧失了勇气,等待他们的只有失败一途。

    倭寇们色厉内荏的挥舞着长刀,可面对五行阵,实在是抵抗不能。他们拼命狂呼挥刀,但大都被盾牌格挡。盾牌挡不住的,一旁袍泽会递出隆庆式格挡,精铁打造的枪管,根本不怕劈砍。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的刺刀便会伺机捅出,结果对面倭寇的性命。

    在船上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这种阵型简直就是无敌。哪怕遇到倭寇中的武士,也一样轻松格杀……

    ~~

    这时候,护卫旗舰的舰艏楼上,四枚铁球终于烧得通红了。

    炮手们早已经做好了发射准备……主要是为了隔绝铁球跟发射药。不然铁球一放进炮膛就会开炮,别说把握射击时机了,弄不好直接轰杀掉填弹手。

    他们将发射药用油布包成筒状,再贴饼子似的在上头贴一块潮湿的软泥饼。然后缓缓送入炮膛,用通棍小心的捣实。

    褚六响用铁钳子戳一戳通红的铁球,见已经红得很匀乎了。便沉声道:“装弹!”

    炮手副炮手将炮车退回装填位,填弹手和火药手屏着呼吸,用铁钳子小心夹起一枚已经烧红的铁球,将其合力送入了炮口中。

    然后填弹手冒着生命危险,用通条捅了一下炮膛,好让那枚红红火火弹贴在发射药上。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了,这要是那层软泥出了漏洞,能把填弹手一起发射出去……

    当填弹手抽出冒着烟的通条,便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炮手赶紧把他拉开,以免影响炮车复位。

    几名副炮手,七手八脚将那门大发贡推回了发射位,然后插上引线。

    褚六响亲自对着准星瞄准了那条安宅船。双方距离五百米,在精确射击的射程内,直接瞄着打就行。但乌木船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通红的铁球又不能等他慢慢瞄准……

    褚六响屏住呼吸,感受着脚下甲板的律动。在前浪刚过、后浪刚起的缓浪间隔,他便迅速点燃了被掐短的引线。

    轰的一声,通红的铁球在白烟中飞出,呼啸着砸进了那艘已是千疮百孔的安宅船上,顿时引起阵阵惨叫惊呼。

    “打中了!”炮手们欢呼起来。

    “再来一发!”褚六响紧紧盯着那艘安宅船,没看到浓烟他很失望。

    当浓烟散去,装填手们已经完成了另一门炮的装填。

    褚六响再次射出去一枚通红的火球,这次他刻意晚了半秒开炮,通红的铁球洞穿了布船帆,落进了大海中。

    那船帆终于不负他所望,渐渐冒起了烟,然后很快出现了明火。

    这时,安宅船上的人才发现船帆着了,赶紧哇哇叫着想办法救火。但那帆有两丈多高,泼水都泼不上去。

    什么,解帆?这么大的帆落在船上,一船人都要彻底玩蛋……

    倭寇们只能又叫又跳,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桅杆上,帆布熊熊燃烧。船帆又将船桅引燃,结果变成了一个大火把……

    褚六响炮组已经兴奋到癫狂了,他们把剩下两枚红红火火弹也打了出去。结果一枚打飞,另

    一枚砸进了安宅船天守的顶棚里。不一会儿,那船上楼阁中便冒起烟来。

    这下安宅船上乐子可大了,上头落火,下头冒烟,很快就到处都是火,不时有全身着火的倭寇,惨叫着跳进海里。

    “这炮打的,牛伯夷啊!”王如龙狠狠一刀,亲手劈死了一名倭寇。

    倒不是战局已经严重到,主将都要上阵的地步。而是戚继光培养出来的将领,每战必争先!

    自己不身先士卒,如何教麾下奋勇杀敌?

    当然,也有王如龙杀倭寇上瘾的因素在……

    ~~

    但让活阎王失望的是,看到那安宅船着火,倭寇们最后一点战斗意志也消散了,潮水般从乌尾船上,跳回自己的关船。

    很多关船甚至都等不及接他们退下,船桨就拼命倒划起来,争相朝着那艘安宅船驶去。

    显然,安宅船上有什么重要的人物,那些倭寇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人值钱。

    王如龙也看出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咆哮着下令道:“追击追击!一艘船都不准放跑!”

    船艉楼上的司令兵,赶紧敲响牛皮战鼓。

    咚咚咚的鼓声让人热血沸腾,操帆手们拼命调整帆缆,让乌尾船迎风追上去。

    炮手们也不闲着,把弹药库中的所有库存都搬上甲板,慷慨大方送给了撤退中的倭寇。

    那艘火大的安宅船更是被重点照顾,无数的炮弹倾泻而至,仿佛要将其生生击沉一般。

    这时,安宅船上的倭寇终于顶不住了,挂起了白旗。

    “他们投降了。”海尔哥指着那面白旗,对王如龙欢呼道。

    “那些关船都没停下来呢。”王如龙嘟囔一声,假装没看到。

    可惜,他还有个顶头上司,金科的座船上升起了一面蓝白相间的旗帜,那是命令停火的意思。

    这下王如龙不能假装看不见了,只好让司令兵发停火令。然后率乌尾船绕过起火的安宅船,占据了上风处,随时准备直接撞击敌船。

    十条武装沙船也围上来,二十条船将那安宅船,还有它周围进行营救的二十多条关船团团围住。

    然后,金科派人用大铁皮喇叭,用日语朝倭寇喊话,命令所有人放下武器,所有桨手离开船舱,在甲板上抱头跪下。违命者立刻消灭!

    这还是当初在军营时,戚大帅找通译教他们的。不过翻来覆去就是几句用来对俘虏说的话,别的话根本没教,也没必要学。

    倭寇听懂了,很快乖乖照办,所有人都集中到甲板上,跪地抱头,投降的动作很熟练。不愧是战国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日本战国时代持续一百年,人口却从七百万打到了一千二百万,投降之惨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候,那艘安宅船上的倭人陆续转移到关船上。

    海尔哥起先还担心,那船上的倭寇头领,会不会混进普通倭寇中不好找,此时却见自己多虑了。

    他看到几个虽然灰头土脸,但明显衣着华丽的小个子,在一众日本武士的簇拥下,来到一条关船上。那关船上的倭寇和船夫全都跪在地上,向一个穿着夸张盔甲的年轻人磕头。

    “咦,这跟以前打到的倭寇不一样。”王如龙也很感兴趣,将太刀上的血,在倭寇的尸体上擦干净,挽个刀花收入鞘中。

    “是啊,往常的倭寇都不穿裤子,还没见过穿盔甲的呢。”海尔哥揶揄笑道:“这要是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

    “看来是条大鱼啊。”王如龙双手反扣,伸一下筋骨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可惜童梓功不在。”

    海尔哥一阵恶寒,刚想说话,便听头顶瞭望哨又敲起锣来。

    ‘铛铛铛’的警锣声,让刚要松口气的保安队员,一下又紧张起来。

    更把那些倭寇吓得瑟瑟发抖,不知要遭到什么命运。

    “什么情况?!”海尔哥抬头问道。

    “六点钟方向发现不明船队!”瞭望手高声禀报道:“有十条二百料左右的海船,没看到旗号,无法识别敌我。”

    “不会是倭寇的援兵吧?”海尔哥有些担心。

    “那太好了,老子还没过瘾呢。”王如龙兴奋的咧嘴狞笑,接过望远镜向身后望去,便看到十条海船在缓缓的向这边接近。

    “妈的,不是援军。”王如龙欲求不满道:“是李朝水师。”

    朝鲜水师的战船也十分有特点,虽然同样靠桨不靠帆,但两头高高翘起中间吃水线却很低,就像月牙船一般。虽然样子一看就很挫,但那只是造船技术的落后。其实李朝因为现实需要……漫长的海岸线且与三岛倭寇近在咫尺……对战船下了很大功夫,工艺和制造水平上比日本人更胜一筹。

    那种切开西瓜似的月牙船,是李朝水师的‘剑船’,据说以速度著称,能像宝剑直刺敌军阵中。

    不过以李朝人爱吹牛的毛病,这话估计水分不少。

    果不其然,在海上保安队鸣炮示警前,那队李朝剑船便已经远远停下,只派了一艘小艇,打着白旗过来说话。

    金科在那边忙着接收俘虏,王如龙便让人把那艘小艇待到自己船下。

    不一会儿,上来一名把总,看到王如龙先愣了一下。

    他上船时看这些天朝人的架势,觉得应该是官军,而且精锐中的精锐。但看到王如龙一身蓝黑色的短打,跟大明的官军又装束迥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深深鞠一躬,谦卑道:“大人在上,在下朝鲜全罗右道水师巡防把总姜卜拉,看到海防狼烟特来查看,不知天朝大人们来俺们这旮旯干哈?”

    ps.第二更,还有一更……

第一百八十三章 真吓尿

    汉字是大明藩属国的通用文字,诸如朝鲜、日本、越南、琉球、吕宋、苏禄、暹罗等国,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都将汉字作为官方文字,采用跟大明一样的制度和历法。

    国朝正统年间,李朝有一位世宗大王李裪,出于民族自尊心,召集人创造了朝鲜自己的文字——谚文。但他的苦心却不能被士大夫们所接受。两班大臣痛心疾首的反对说:

    ‘我们辛辛苦苦几百年,好容易才拜托了东夷的身份,穿华服、用汉字,成了华夏一分子!’

    ‘啊,汉字,我爱你,是多么的光荣,多么骄傲,多么坚定的信仰啊!’

    ‘大王却仿照辽金蒙古,创制奇形怪状的文字,这是‘以夷变夏’大开历史倒车,甘心与蛮夷为伍的严重错误!’

    反对声太凶猛,李裪只能改口说,这只是给汉字注音的用辅助文字。群臣却依然不买账,很快就把他创造的文字丢到了犄角旮旯。后来他的后代燕山君,还颁旨禁止全国使用朝鲜文、烧毁朝鲜文书籍,坚定支持汉字正统五百年不动摇!

    因此在朝鲜当官,会写汉字只是基础,还得会说一口东北味的大明官话才行,不然都没法跟士大夫们交流。

    所以连一个李朝的中层武官都会说汉语,加之地处辽东,口音上自然受到东北老铁们的影响,也十分的合理。

    ~~

    “来干哈?汉话说得挺溜啊。”王如龙睥睨着那又黑又矮的李朝军官,横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不是大明的地盘吗?”

    “是是,当然是,自古以来,我朝都是天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王如龙一开口,就带着浓浓的上位者气势。在那姜卜拉看来,起码是大明三品以上武将才有这范儿,赶紧点头哈腰表明自己忠于大明的立场。

    “那你还问?”王如龙没好气的哼一声。

    “小人,小人是……”姜卜拉本来想说,小人是觉得‘大明片板不下海’,这时赶紧改口谄笑道:“小人是想问问,有什么可以为天朝大人效劳的吗?”

    “还真挺挑时候啊。”王如龙对一旁的海尔哥哂笑道:“不打完仗不露头。”

    “空啦啦否耶。”海尔哥用义乌话回道。义乌话属于吴语,在北方人听来就是鸟语,更别说以外东北人自居的李朝人了。

    这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感觉对方不太对劲。

    今天实在是蹊跷。船队的出航时间没有规律可循,倭寇却能精确把握他们的行程,提前在耽罗附近的小岛等候伏击。

    更蹊跷的是,十里之外的加波岛上居然有狼烟!

    要知道,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十里根本就不叫事儿。岛上既然有烽堠,七十条日本船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肯定一早就能发现的。怎么还得等到打起来了才点烽火?

    王如龙阴着脸打量着那朝鲜军官姜卜拉,看得对方一阵阵直发毛。

    姜卜拉也在偷眼瞧着眼前的两个奇怪的天朝大人,只见他们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唯一的区别是,那个红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银色的五角星,另一个年轻些的黄胡子,左胸前绣着三颗黑色的五角星。

    也不知那星星是什么意思。只能从两人的站姿和语气,分辨出红胡子官位高一些。

    他现在已经确信,两人穿的是天朝的新式水师战袍了,脸上的笑容不由愈加谄媚。

    这时王如龙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对那姜卜拉笑道:“你是头儿?”

    “不是不是,俺们船队由朴虞侯统领。”姜卜拉赶紧摇头。

    “那朴虞侯是这耽罗岛的军头?”王如龙笑容愈发亲切道。

    “军头……哦不,俺们归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朴将军节制。”姜卜拉忙殷勤道:“朴右使就在济州港水军营中。”

    “都姓朴啊?”王如龙对海尔哥:“这他妈的姓,真给劲。”

    “嘿嘿,大朴客和小朴客是爷俩?”海尔哥问道。

    “是兄弟,兄弟。”姜卜拉装着没听懂对方的低级玩笑。

    “那快把他兄弟俩叫来船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俩说。”王如龙拍了拍姜卜拉肩膀。

    姜把总感觉骨头都酥了三分,忙道:“朴虞侯这就可以喊来,朴右使在济州……哦不,耽罗岛北面那旮子,离这儿老远了,天黑也喊不来。”

    “哦,那就先把小朴客叫来吧。”王如龙背着手道。

    “哎,小的这就去。”姜卜拉点头哈腰告退,上小船朝自家船队而去。

    王如龙拄着太刀,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幽幽道:“赌一把,小朴客会不会掉头就跑?”

    “不能来钱的,不然违反条例。”海尔哥提醒一句。

    “那不废话吗?”王如龙翻翻白眼道:“我们用手上的刀当赌注。”

    海尔哥看一眼王如龙手中,已经完成对倭寇百人斩的太刀,一时冲昏头道:“好,我赌他会跑。”

    “你小子,老子本来要选这个的。”王如龙笑骂一声,挠挠头刚想说这把不算,却瞥见金科已经把日本人统统人抓起来,进入打扫战场阶段了。

    他便忽然坏笑道:“那老子就赌他跑不掉。”

    说完扯着嗓子高喊一声道:“击鼓!拿下那队朝鲜船!”

    须臾,咚咚咚的战鼓声再度敲响!

    各乌尾船的船长们,留心听着鼓点,不一会儿,纷纷下令道:“转舵,六点钟方向,满帆出击!”

    “卧槽,大队长,你耍赖啊!”海尔哥失声叫道。

    “什么叫耍赖?”王如龙却正色道:“既然猜到嫌疑犯有逃走的可能,怎么能消极放任不追击呢?”

    说着他教训海尔哥道:“小伙子,不要误了正事。”

    “呵呵……”海尔哥才不信他的鬼话,心疼的攥着自己心爱的银柄中平太刀,感觉遭到了抢劫。

    ~~

    那厢间,朴成寅继续在甲板上转着圈圈,焦急的等着回音。

    他已经尿了好几泡了,实在是被看到的景象吓得不轻。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和死尸,鲜血染红了方圆数里的大片海域,引来了大群的鲨鱼和海鸥,成群结队的享受这突如其来的盛宴……耽罗岛虽然在北方,但受日本暖流影响,是亚热带气候,因此会吸引大量鲨鱼前来觅食。

    海面上,还漂浮着六十来艘大大小小的破船,其中那艘最大的已经烧得只剩个框架了……

    朴成寅这个水军虞侯,也不是全靠关系来的,他对三岛倭寇的情况十分了解。从那艘安宅船上的旗号,能看出那是松浦家家督的座船。

    松浦家是日本肥前国守护、平户藩大名,控制着平户、对马、壹岐三岛。在日本国内,松浦党就是‘倭寇’的代名词。松浦党虽然在日本国内算不上特别强的诸侯,但在海上的话,却不虚所谓的村上水军、岛津家之类的水上强权。

    如今,松浦家的家督,亲率本部根本水军,气势汹汹而来,居然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惨遭天朝船队团灭。就连松浦家的家督都不知是战死还是被俘虏?

    这是何等恐怖的天威啊?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啊,自己大哥居然招惹了这么恐怖的怪物,这下到底是死,还是死,还是死啊?

    这时,派去探风的姜卜拉终于回来了。

    他刚爬上甲板,朴成寅便焦急的用朝鲜语问道:“怎么样?是什么情况。”

    “确实是天朝的水师,而且还是主力,精锐中的精锐!”姜卜拉一脸笃定的回禀道:“不过可能是新组建的,也没看出什么来路。”

    “哪来儿的天朝水师?”朴成寅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型,心说不是劳什子沙船帮的船队吗?什么时候被招安了?

    “下官没敢多问,但那派头绝对没错,绝对是正牌子天朝将军。”姜卜拉挠挠头道:“嗨,虞侯也别猜了。天朝的大人请虞侯过去一叙,到时当面问就是了。”

    “请我过去?”朴成寅面色一白,声音略颤抖道:“干啥?”

    “说有要事相商。”姜卜拉道。

    朴成寅吓得又想尿尿,他做贼心虚,哪敢面对天朝上官的质问?

    心说我还是赶紧回去吧,天塌下来我哥顶着,我顶不住啊……

    就在他刚要下令转向的当口,忽然从南边传来密集的鼓点。朴成寅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十艘威武的大明战船,已经挂满帆,迅速朝自己扑来。

    “哎呀,人家来迎虞侯了。天朝不愧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太讲究了。”还蒙在鼓里的姜卜拉不禁心驰神往,来世,愿生在大明……

    “完了,完了……”朴成寅却肝胆俱裂、天旋地转,水流无声、尿湿了裤子。

    “虞侯,你这是怎么了?”姜卜拉见状惊呆了。他只见过激动的热泪盈眶,还没听说过有人激动的热尿盈裆呢。

    “跑,快跑……”朴成寅面色蜡黄,颤声道。

    “跑?为什么要跑?”姜卜拉不解道:“虞侯为何不遵天朝上官之命啊?”

    朴成寅心说,遵命我就没命了……可这话没法说出口啊。

    不过尿裤之后,他也清醒过来,想起已经让人自报过家门了。能不能跑掉先不说话,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天朝的船队要是抓不住自己,八成会气势汹汹去济州港找大哥算账。府城可就在边上,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儿就彻底盖不住了!

    唉,还是老实点儿,过去看看再说吧……听说大明武官一样爱财,大哥在大明可是有三十万两存银的,应该能买个平安吧?

    如是想来,他便下令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听天朝上官命令。

    于是这十条朝鲜船上的官兵,也全都做了俘虏……

    ps.第三更。仗打完了,和尚也一周没出门了。明天有几件事要办,申请休息一天,出门办办事,带带孩子。周日见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切腹需要仪式感

    将朝鲜官兵看押起来,又统计完损失,王如龙这才乘小艇,来到金科的座船上。

    金科在甲板上等候王如龙,他穿着一样的蓝黑色短打,左胸前绣着一颗金星。

    按照江南安保集团颁布的《安保人员职级条例》,集团安保人员的职衔,分为‘指挥衔’和‘警员衔’两种。

    警员衔分为警员、警士、警士长三等十一级,授予基层保安员。指挥衔同样也分为警监、警督、警司三等十一级,授予指挥管理人员。警员要服从主管指挥员的命令,对指挥员主动敬礼。警员、指挥员中职衔高的为上级,下级要主动向上级敬礼。

    一颗金星代表了初级警监衔。也是江南安保集团目前的最高职衔。

    王如龙比金科低一级,胸前三颗银星代表高级警督衔。那海尔哥的三颗铁星则代表高级警司衔。

    王如龙脚跟一并、右手捶胸,向金科敬礼。

    金科还礼之后,见王如龙脸色不善,便问道:“怎么?损失很大么?”

    “阵亡了八个弟兄,伤了二十六个。”王如龙一脸难过,就像吃了败仗一样。

    虽然这个数字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对王如龙来说,却是他戎马生涯中,罕见的大伤亡了。

    毕竟他们可是追求零伤亡的戚继光,培养出来的优秀将领啊!

    果然,金科也神情凝重的叹了口气道:“伤亡居然这么重……”

    “主要是倭寇到近前时,向我们船上扔火把和油罐,队员们怕船被点着,都忙乱着救火,结果连船上的佛郎机都停了。没了火力压制,倭寇的火枪弓箭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王如龙叹口气道:“再就是有一门铁炮炸了膛,当场炸死了一个炮手,崩伤了三个。其余还有被炮弹砸到脚的,落水淹死的……”

    “唉,这次的责任在我们啊。”金科自责的摸了摸额头道:“虽然咱们嘴上说,从第三次海运开始,遇敌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但实际上还是麻痹了。”

    “是啊,总以为咱们这么庞大的船队,没人敢生出觊觎之心。”王如龙点头认可道:“所以还是以训练新兵为主,人员安排上出了不小的问题。”

    顿一顿,他又有些挫败道:“而且,也没发挥出火炮的全部威力来,让红毛鬼比下去了。”

    王如龙指的是四年前那场福田湾海战,当时葡萄牙人为了报复驱逐耶稣会的平户藩,从他们的马六甲基地,派出了两艘武装商船前往日本进行惩戒讨伐。其中一艘是体型较大而形制陈旧的卡拉克大帆船,另一艘则是体型较小而形制新颖的盖伦帆船。

    平户藩方面,当时的家督松浦隆信年富力强,自信稳重。得知葡萄牙人来攻,他首先联系了濑户内海的酒井海商们,以平分战利品为条件,得到了十艘中国式大帆船组成的援兵。

    他自己也在领地内进行了动员,凑出了七百多倭寇、六十艘战船组成的船队。两只船队汇合后,浩浩荡荡杀向仅有两艘战舰的葡萄牙人。

    然而如此悬殊的数量比,却换来了一场脆败。一场激战下来,日本人一共只打死了八名葡萄牙船员,他们自己却有七十人丧命、两百多人受伤,最后不得不逃之夭夭了……

    ~~

    两场战争的对手都是平户藩,敌人的数量也差不多,正好可以纵向比较海上保安队和葡萄牙武装商船的实力高低。

    在王如龙看来,尽管双方都阵亡八人,但葡萄牙人只有两条战船,己方数量却是对方的十倍,所以无疑还是差对方一大截。这让他感到分外难受。

    “是啊,我们确实还存在很多的问题,在海战上比起佛郎机人来还差得远,要好好总结改进。”金科说完,笑笑道:“不过也不能对下面人太严厉了,毕竟这是一场歼敌一千,俘虏六百人的大胜,那么多没上过战场的新手,不容易了。”

    “我晓得,该赏赏,该骂骂,赏罚分明嘛。”王如龙神色稍霁。

    “所有伤员都收治好了吗?”金科又关切问道。

    “感谢江南医院,给咱们保安队培养的医生护士,受伤的兄弟第一时间就得到救治了。”王如龙一脸感慨道:“公子从没上过战场,考虑的却比我们还周全。咱们把仗打成这样,都没脸向他交代。”

    “比起那个,估计公子更想知道,这群倭寇到底是谁引来的。”金科看着已经趋于平静的海面,沉声道:“来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去审俘虏吧。”

    “嗯,老子也好奇的要死。”王如龙跟着金科一边往船艉楼走,一边将手指按得咔咔作响道:“方才扣下了那只李朝船队,审了审那个姓朴的水军虞侯,那小子虽然推得干净,不过看他目光发虚,嗓音发颤,肯定没说实话。”

    但毕竟对方也是藩属国的中高级军官,老王把人家扣下就已经很过分了,不好没有证据就随便用刑的。就盼着能从这些倭寇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好回去削那小朴客。

    ~~

    王如龙金科来到艉楼一层的一间舱室外。

    门口有两名持隆庆式站岗的保安队员,门内隐约传出情绪激动的吆喝声。

    看到总队长和副总队长前来,保安立即行持枪礼。

    “稍息。”金科朝两人点点头道:“开门。”

    保安队员赶紧打开了舱门,两人走进去,便见一老一少两名俘虏被反绑着双手,用链子拴在舱壁上。

    正在吆喝的正是那个穿着精致甲胄的年轻人,但他说的是日本话,金科和王如龙完全听不懂。

    负责预审的是一名胸前两颗铁星的中级警司,见到一二把手联袂而至,赶紧捶胸敬礼。

    “他什么人啊?”王如龙用下巴指指那还在呜路哇啦的年轻人。

    “回副总队长,这人自称是日本平户藩藩主、松浦家家督松浦镇信。”这中级警司叫甄爽,当年就是戚家军的通译,戚家军北上之后,他自然就失了业。后来金科一声召唤,他马上屁颠屁颠前来投奔,成了保安总队的一名参谋。

    “咦?”王如龙不禁奇怪道:“平户藩主不是个叫松浦隆信的半老头儿吗?”

    “哦?”甄爽一愣,便问了那松浦镇信一通,然后回头解释道:“他说那是他爹,但去年出家了,已经传位给他。”

    “遁入空门了?被佛郎机人打自闭了?”王如龙摸着红胡子,幸灾乐祸道。

    “差不多吧,他们日本人,从天皇到大名,都爱玩这套。”甄爽对日本的情况还挺了解,道:“捅了篓子就下野,但权力还在自己手里,以退为进当太上皇罢了。”

    “吆西。”王如龙也忍不住显摆句日语道:“刚才他吆喝什么啊?”

    “他说,武士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羞辱!尤其是他这样的大名主。”甄爽一脸不爽道:“他要我离开放开他,让他写信给父亲要求支付赎金。在等待赎金到来前,要给他独立的房间,鱼、白米饭和味增,还要释放他的仆人伺候他。”

    “是不是还得给你安排几个娘儿们?”王如龙不禁失笑道。

    甄爽照着翻译一句,那松浦镇信的脸上,便露出痴汉样的笑容。

    谁知笑容还未绽开,却听‘呸’地一声,王如龙一口浓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想吃鱼,想屁吃吧!”

    年轻人还没受过如此的羞辱,愤怒的‘八嘎八嘎’起来。

    “妈了个巴子的!听到这个声儿就上火!”王如龙又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肚子上。

    年轻人嗷的一声,惨叫着弓起身子,要不是穿着盔甲,他直接就得昏过去。

    被绑在旁边的老者,见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住手,你们不能这样羞辱一位大名!否则他宁可玉碎!”

    “我操,你会说我们浙江话?”王如龙吃了一惊。

    “你们大明的徽州商人三十年前就来到我们这里,以平户津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本人松浦家家老犬养又三郎,当时奉藩主之命管理平户津,自然会说大明的话。”老者颇为自豪道。

    一旁的年轻人缓过劲儿来,吐口血,有气无力说了两句。

    那姓犬养的老者,先是激动的劝了年轻人几句,然后掉了几滴眼泪,这才回头悲愤道:“我们主公要求给他一柄怀剑,然后为他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并命我为他的介错人。”

    “他要干啥?”王如龙一愣。

    “你俘虏了他又羞辱了他,他要剖腹自尽,以保存松浦家的名誉!”犬养解释一句,末了又补充道:“能担任主公的介错人,无上荣耀啊!”

    “少来这套啊。”王如龙翻翻白眼,又啐一口道:“你要真这么刚烈,一战败就该剖腹,都到这儿来了,还跟我演什么戏?!”

    “切腹要在干净的房间里,穿上最隆重的服饰,还要在三味线的伴奏下写作‘辞世之句’的诗歌才能进行。”犬养正色道:“这是武士无上的光荣,怎么可以在肮脏的战场上仓促进行?”

    “我操……”这下不光王如龙,就连金科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是何等变态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敢拿钱侮辱我们公子?

    船舱里。

    听了那松浦镇信的要求,金科终于开口道:“剖腹这事儿先搁一搁。既然当了我们的俘虏,那生死就由我们决定。”

    “你要是乖乖配合的话,说不定可以帮你安排一场,合乎规矩的盛大剖腹仪式。说着他淡淡一笑道:“要是不配合的话,我们就把你带回大明去,把你游街示众。今天被人吐了一口痰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老百姓一人一口吐你一身。然后让你享受我们大明最隆重的死刑。”

    “纳尼?”听了犬养又三郎的翻译,松浦镇信好奇问道。

    “凌迟处死。要割三天,割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王如龙嘿嘿阴笑着答疑道:“要是没割满刀数,犯人提前死了,刽子手就得从自己身上补齐。所以刽子手们的手艺都好得很,把你全身肉剔光,还让你喘气,你说厉不厉害?”

    松浦镇信听完翻译,吓得小脸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剖腹要安排介错人?因为武士都怕疼啊,自己给自己肚子来一刀,介错人便一刀砍下他头,以减少他的痛苦。有时候武士还会用木刀甚至折扇象征性来一下,然后全靠介错人帮忙砍头,这叫扇子切。

    松浦镇信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就是打算来个扇子切的。一刀他都受不了,还三千多刀……

    王如龙又绘声绘色的跟他讲起凌迟的细节。因为过于血腥,不予赘述,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檀香刑》……

    总之,松浦镇信成功的成为,今天第二个被王如龙吓尿裤子的年轻人。

    裤子一尿,也就彻底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他哭着喊着求放过,表示自己一定会乖乖配合,让他干啥都行。

    “这还差不多。”王如龙虽然有活阎王之名,却没有童梓功那么变态,达到目的就收了神通道:“说说吧,你们怎么提前知道我们的行踪的?”

    “是济州岛的金老板,告诉我们的。”松浦镇信乖乖答道:“七天前,跟我们做走私的生意济州岛大海商金熙善,来到我的日之狱城,说是有一桩大财富送给我们,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们就这么听话?”王如龙皱皱眉。

    “唉,我们自从断了跟南边的贸易之后,全靠跟他们济州商人做买卖,不好不给他个面子。”松浦镇信忙道:“再说我们平户三岛土地贫瘠,全靠贸易才能维持下生活这样子。可济州这边供的货,不到南边的两成,而且品质也不行,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所以我们的日子很难熬啊,听说有一百船粮食可抢,一下就上了头。”

    其实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没说。四年前那场惨败,严重动摇了松浦家在平户藩乃至肥前国的地位……松浦家在修罗场般的九州,并不算什么强藩。只是因为身处离岛,有海峡天堑。在三岛水军的威名之下,九州霸主级别的大友家、龙造寺家这才没有染指平户藩。

    但福田湾海战后,三岛水军损失惨重、威名扫地。东肥前的霸主龙造寺隆信,便趁机逼迫他父亲松浦隆信归顺他们。隆信无奈俯首称臣,并引咎出家,让年轻的儿子镇信继位家督。

    镇信继位后也算卧薪尝胆,一心一意恢复三岛水军的实力,想要重振松浦家的威名,摆脱龙造寺家的控制。然而这几年,平户藩和葡萄牙人贸易断绝,不知为何大明海商也不来了。海上连艘商船都没有,别说贸易了,他们想重操旧业都找不到下手对象。

    只能靠着李朝的走私,勒紧裤腰带才重新造了这七十条船。船有了,三岛的海贼众也训练好了,就差一场胜利,来重振松浦家的声威了!

    这时他十分信任的李朝海商金熙善,告诉他有天朝肥羊过境,朴右使十分心动却不方便动手,但会调走巡防的朝鲜水师,保证不干扰他们动手。事成后只要两成,其余八成都归松浦家。

    镇信马上信了真,立即调集了三岛精锐,兴冲冲直扑而来,本打算埋伏他一手。没想到崩了一脸血,输得比他爹还惨……至少他爹没全军覆没,更没被葡萄牙人俘虏。

    ~~

    提起这茬,镇信恨得牙根痒痒,觉得是金熙善坑了自己,便揭发道:“金熙善作为人质跟我一起出海,现就在俘虏中!”

    “哦?”金科和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命那犬养又三郎,带人去关押俘虏的底舱,把那个棒子弄上来透透气。

    在一群髡贼中,找出蓄着长发的李朝人,完全没难度。不一会儿,一个矮矮的黑胖子便被带进了舱室。

    “这胖子就是金熙善,都是他捣鼓的!”立功心切的镇信,马上介绍道。

    胖子一见堂堂松浦家主,居然把他卖得这么干净,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成了第三个尿裤子的人。

    跟不驯的日本人不一样,李朝人对大明的畏惧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现在被天朝人发现当了明奸,简直就是灭顶之灾、灭门之灾啊!

    大王和两班会把他们全家的脑袋割下来,摆成京观送去北京请罪的……

    金熙善苦求天朝上官饶命,他都恨死拖自己下水的朴成性了,自然也要甩锅道:

    “……是那朴右使逼小人这么干的。他说你们得罪了天朝了不得的人,人家要假他之手灭掉你们。但我国水师对大明忠心不二,不会听他的乱命,所以他只有借刀杀人,请三岛倭寇出手。”

    说着他眼泪汪汪道:“小人真是被逼无奈啊,咱们做海商的,看着挺风光,但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朴成性随时可以把我抓进大牢去,小人怎敢违抗他的命令?”

    “你说是朴成性让你干的,可有什么证据?”金科沉声问道。

    “这种事,他怎么会留下证据?”金熙善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

    “少打马虎眼!”金科心细如发,可不是好蒙骗的。“你手里要是没有他的把柄,就不怕被他灭口?”

    “就是。”王如龙恶狠狠道:“你小子很不老实啊!不跟他聊了,到时候让刑部跟你们的王聊去!”

    “不要啊……”金熙善就怕这一手,李朝君臣竞相巴结大明,谁的舔功上乘谁就能在朝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大明一提这事儿,他们还不抢着把自家灭了门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苦着脸道:“小人之所以不怕他卖我,是因为他背着两班,截留了几十万两的孝敬,存在大明的钱庄。那些钱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孝敬的,但都是经我的户头转给他的。他要是敢卖我,我的人就会把他的秘密公之于天下,让他也全家死光。”

    说完,他生怕两位天朝大人不理解,还详细解释了,为何朴成性在大明的这笔存银,万万见不得光。

    王如龙闻言大喜,马上让人把那朴成寅弄过来,看这小子还怎么抵赖。

    等带人来的工夫,金科问他的朝鲜本家道:“那家大明钱庄叫什么名字?”

    “恒通记。”金熙善忙答道。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基本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

    ~~

    少顷,第一个尿裤子的朴成寅被带来舱室,看到金熙善已经撂了,知道彻底没法抵赖了,便将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那幕后主使用来威胁朴成性的,是他在恒通记的账户明细。

    金科和王如龙虽然外行,却也知道这是钱庄的最高机密,一旦外泄,这家钱庄就会信誉扫地,损失不可承受之重。

    所以此事,一般人根本无从探听,只有恒通记的高层才有可能,拿来威胁一个李朝的水师统领。

    不过做判断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只需要把审问记录寄送公子即可。

    当两人让一干人犯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准备结束审问时,朴成寅突然提出,有事要单独面陈天朝上官。

    金科和王如龙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让人把他带到隔壁。

    “我朴家愿意将在大明的三十万两存银,献给二位天朝大人,只求能揭过此事!”朴成寅跪地央求道。

    他知道天朝官员收入微薄,三十万两白银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巨额财富!

    金科和王如龙对视一眼,前者淡淡问道:“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揭过此事?”

    “就是打个马虎眼,只追到日本人头上,不要牵出我朝人了。”朴成寅可怜兮兮道:“我们对大明也是忠的啊,被人家胁迫才行差踏错,用三十万弥补可还行……”

    话没说完,便吃了王如龙掏心一拳。

    朴成寅‘嗷……’的一声跪在地上,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

    “日你娘!老子被你们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你让我打马虎眼?!”王如龙饱以老拳,骂道:“还敢收买老子,你买得起吗?!”

    金科虽然没说话,但冰冷的目光比王如龙的拳头还刺人。

    “你们……一年能赚到一百两银子吗?”朴成寅以为,自己行贿的数目过于巨大,让两人失去感觉了。便强忍着痛道:“三十万两……够你们干三千年了!一处江南园林也才几万两吧?你们八辈子也不可能,有这种发财的机会了!”

    “呸!”回答他的,却是王如龙的一口浓痰,他今天火大,痰特别多,还黄。

    “谁稀罕你的脏钱!”王如龙吆喝一声,让人把他带出去。临出门前,朴成寅听他幽幽道:

    “老子一个月挣的,都不止一百两!”

    其实还有奖金期权以及各项福利……当一个人财务自由之后,你再跟他提前,就感觉很乏味了。

    ps.今天就两更哈,明天写回赵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百闻不如一见

    赵昊祖孙五月上旬离京南下,一路上遇风雨不走、天太热不行、有风景名胜还得停下来游览……结果一千五百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六月上旬才到了河南郑州府。

    自从进入河南之后,赵昊的心情就十分沉重。

    往常,他北上南下都是走大运河,虽然也能看到民生疲敝、贫富差距,但那毕竟是运河沿岸,经济相对发达,百姓只要肯卖力气,不遇上大灾大难总能有口饭吃。

    这次深入内陆,他才终于亲眼印证了,流民们口中的活地狱,真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

    湛蓝的天空下,所经府县农民,绝大多数都一贫如洗。哪怕是县城里,依然屋宇老旧,街道狭窄、肮脏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无法呼吸的陈腐气味。

    晴天时,街道上灰尘扑面,一下雨便满地泥泞,车轮深陷。沿街到处都是乞丐,或者说百姓跟乞丐别无二致,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样的食不果腹,穷困潦倒。

    他们追逐着赵昊的车队,讨要食物果腹。要不是有锦衣卫和全副武装的护卫,一定会遭到洗劫不可。

    城外官道旁,则是大片大片抛荒的土地,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如同原野一般。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大片的房屋坍塌、已成废墟,只有一半的村子还有人烟,但也同样萧条破败,残喘而已。

    在这整片灰蒙蒙、毫无生机的背景下,肥肠满脑的藩王宗室们,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亲王郡王的府邸修得宫舍如云、金碧辉煌。他们曾被邀请到开封,接受过周王的招待。亲眼见识了王府中美婢如云、钟鸣鼎食,排场甚至超过了皇帝,奢靡丝毫不逊于扬州盐商的景象。

    就连那些辅国将军、奉国中尉之类的,也家家在城中住着大宅、在城外有膏腴连陌的庄园,一个个穿绸裹缎、肥肠满脑,跟贫苦百姓完全是两种生物了。

    河南目前计有亲王五,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县主君、仪宾等宗藩子孙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光供养这些米虫的开销,就已经超过河南每年的财政收入。

    此外,这些宗藩横行不法、贪婪无度,大肆吞并百姓的田宅产业。开封城内,一半以上的产业,都是周王家的;南阳府所有的良田都被唐王一系兼并殆尽;洛阳、彰德、怀庆、禹州等地的大半土地也都归属在宗藩名下。

    而藩王宗室们的土地和奴仆们是不必负担税赋劳役的。所以官府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那些没有门路的贫苦农民头上,百姓自然只有破产逃亡一途,毫无安居乐业的可能。

    这还是沃野千里的河南省,要是继续深入到同样藩王遍地,却边患不断、大旱连年的山西陕西,情况恐怕更糟糕。

    一股无力感始终笼罩着赵昊,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这天下总有他做不到事情,比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河南百姓。河南的五个亲王、八十个郡王,哪一个都是他拔不动的硬钉子,就连那些将军、中尉,随便围上来十几二十个,都能让他脱层皮。

    除了废除宗藩制度,把这些米虫统统送去劳改营,赵昊根本想不出任何可以拯救河南的办法。

    而且这还远不是河南最糟糕的时刻。万历死胖子还会把他的弟弟和儿子,封到河南来。再过几十年,河南的宗室人数就会从六七千,爆炸式的膨胀到五六万人!

    一念至此,赵昊就有些理解,老爷子常挂在嘴边的‘大明药丸’了,这样的大明,不完才怪哩……

    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就不能拦着人家高胡子出山,救亡图存了。

    ~~

    怀着这样的觉悟,他终于带着老爷子来到了新郑。

    先来一步的邵大侠和女婿沈应奎,在县城外迎接姗姗来迟的祖孙俩。

    “哈哈,老爷子和公子一路辛苦了。”邵芳满面春风,脸上丝毫不见枯等数日的烦躁。

    其实他巴不得赵昊他们慢一点,自己好多点时间跟高胡子增进下同志之情……高拱见他信守承诺,为自己复出尽心竭力,且卓有成效。自然对这位江湖人士刮目相看,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与他白日高谈阔论,夜里抵足而眠,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嗯……”赵立本却一脸便秘状,露个头就回车里躺着去了。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还是没建设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横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跟死对头低头,真是太痛苦了。

    “老爷子还没想通?”邵大侠小声问赵昊。

    “人都来了,怎么会想不通?”赵公子轻声道:“不过难免不痛快。”

    “真是难为老爷子了。”邵大侠叹口气,小声道:“高相公反复问起,老爷子真会亲自来吗?可见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高相公不会怎么着我爷爷吧?”一路押送赵立本而来的赵昊,终于想起那是自己爷爷来了。

    “公子放心,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又云‘宰相肚里能撑船’,还道‘人敬我一尺,我得还一丈’。”邵芳与赵昊并辔而行,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

    “公子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高相公虽然豪迈,却也绝非不知轻重之人,此次定会‘展颜消夙愿,一笑泯恩仇’的。”

    说完他又略有些心虚道:“当然,老爷子还是要忍耐忍耐,让老相公消消火,虽然开始可能不舒服,但日后就舒坦了。”

    “那是自然,都是为了大明嘛。”赵昊慷慨的点点头,认真道:“但绝对不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我爷爷,忒要脸。”

    “那是那是,人活一张脸嘛。”邵芳深以为然道:“到时候屏退左右,让他们单独聊。”

    “嗯,那就好。”赵昊放心了。只要没人看见,就可以当什么都就没发生,这是他跟徐阁老学到的绝招。

    说话间,就远远望见了在县城西南的高家庄。

    庄子虽不大,却依山傍水,阡陌相连。庄外遍植绿柳,溪水长流,宛如世外桃源。

    “这老高,还挺会享受的。”赵立本哼一声。重新从车厢里钻出来时,他已是神态自若、面色如常了。也不知方才叶氏,给了他什么样的安慰。

    话虽如此,看到高拱堂堂帝师、致仕次辅,居然住在这乡下地方,连个园子都没修,他还是有些汗颜的。

    如今大明的官员,在朝做官时十分简朴,家里头却园林豪宅一样不少、良田商铺价值百万,一个比一个富……好吧,他也不例外。

    像老高这样表里如一的,确实稀罕。

    不过高拱居然只派了个管家在村头迎接,又让赵立本好一阵不爽。

    这也忒不当人了吧?

    一进庄子,便见一道崭新的金字牌坊,上书‘良师贤相’四个大字,此乃隆庆皇帝手书。

    通过御赐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自是应有之意。

    赵立本无奈,只好跟众人一起下车,步行往庄子里走去。便见庄子中央的大街上,起了一座穹窿拱形的二层飞檐楼台,上悬一块蓝底牌匾,曰‘宝谟楼’。

    那管家高福介绍说,这是因为高家三代人先后蒙受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垂爱与封赏。多次受赐封的圣旨、金银绸缎、珠宝玉器等物品未敢擅自享用,因积聚日多,无妥当地方管存,又恐损坏对上不敬。高阁老便专门请旨建了这座宝谟楼,储放御赐物品,宣圣王教化、供后人敬仰。

    当今圣上御批准建,赐银两,并亲笔提名‘鉴忠堂’。

    “圣上对我家三老爷甚至恩宠至极啊,几乎每月都有圣旨送到,逢年过节赏赐不断,这宝谟楼才刚建起来,就已经快摆满了,日后肯定得扩建。”

    听那高福得意炫耀的样子,赵立本不禁暗暗酸涩。确实,自己的祖父不如高拱,父亲也不如,自己还是比不过……

    “老夫可得好好看看。”赵立本背着手,带着墨镜仔细端详着宝谟楼道:“将来我家建时,争取一步到位,不再折腾。”

    还好,老子的儿子孙子肯定比他强。这是绝对不用怀疑的,因为他连儿子都没有……

    “哈哈哈。”赵立本大笑三声,昂首阔步走进了高家大宅。

    见三老爷给赵立本安排的节目,非但没起作用,反而让对方斗志满满,高福不禁替高拱暗暗捏把汗,这老头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

    赵昊默默跟在祖父身后,进去高家大宅,看着那与寻常地主家无异的院子,感觉很难让人联想到已经煊赫三代的宰相府第。

    在花厅门口,他第一次见到了让整个大明官场闻风丧胆的高胡子。

    只见高拱虽然穿着半旧的青布道袍,头戴诸葛巾,打扮的像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

    但他方面阔口大下巴,生得十分雄壮,再配上一口钢针似的大胡子,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站在那里气势十分迫人。

    两年的雪藏,并没有蹉跎掉他的锐气,反而让他养精蓄锐,愈发势不可。

    宝刀雷鸣,就要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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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谁都不容易

    跟高拱的初次会面,其实气氛十分的平静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电闪雷鸣。

    毕竟之前经过了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轮番写信铺垫,邵大侠还特意提前来高家庄斡旋,双方已经提前消化了那些过激的情绪。眼下见面能保持平静,也是对各方的一个交代了。

    双方客气的见礼之后,高拱便在浓荫匝地的花厅中,摆下宴席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

    府上厨子端上来的是很有特色开封菜,比如什么吮指原味鸡……才不是咧!

    是鲤鱼焙面、炸八块、葱扒羊肉、套四宝啦!这可都是当年大宋的宫廷菜,赵家老祖宗爱吃的口味啊!

    高家厨子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周王府的大厨,但明显也是下了功夫的。

    这中间传达出的信号,让赵昊安心不少。

    不过高拱推说近来犯了哮喘,不能饮酒,赵立本也说自己有胃病,滴酒未沾,所以陪坐的赵昊和邵芳也都没饮酒,一顿饭下来,总让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吃过午饭,高拱邀请赵立本去钓鱼。知道这一关必须得过,养尊处优惯了的赵立本,只好无可奈何的,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跟他去了。

    这是两人要单独谈话,赵昊和邵芳自然不会打扰。

    赵公子打着扇子,看着外头的树叶都被晒得卷曲,不禁担心老爷子会不会中暑?

    “快弄点绿豆汤老爷子送去。”他忙吩咐巧巧道:“再备点藿香正气水。”

    “好。”巧巧应一声,赶紧去准备。

    “公子真是纯孝啊。”邵大侠一脸感动。

    “呵呵……”赵昊脸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

    “走,我带你拜会大老爷去。”邵大侠在高府中,就跟自己家似的,带着赵昊穿过垂花门,进去后宅,便见个须发皆白,与高拱七八分像的凶老汉,正躺在荼蘼花架下的凉席上呼呼大睡。

    “什么人?!”

    老汉睡得十分警醒。听到有脚步声,马上翻身起来,顺手还拎起一柄开了刃的大关刀来。

    要不看到走在前头的邵芳,他的大关刀非劈到赵昊头上不可。

    “原来是你小子。”老汉收刀,声如洪钟的对邵芳训斥道:“今天跑哪去了?为了不来操练?”

    “回禀中丞,末将昨晚不是告假了吗?今天要去县城接人啊。”邵芳赶紧一本正经的抱拳回答。

    “有吗?”老汉挠挠头,透着股不太正常的气质,半晌才闷声道:“老夫没记得,就不算。罚你顶着石锁,绕院子跑十圈!”

    邵芳脸都绿了,心说我真贱,干嘛非要显摆跟个老疯子关系好?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在老头大声呵斥下,他只好抡起地上二十斤的石锁,双手举过头顶,绕着院子跑起来。

    赵昊都看傻了,下意识往后挪步,就想退出垂花门。

    “站住!”老头儿却一拄大关刀,对他怒喝道:“来者何人?”

    高武赶紧想要挡在公子身前,却听邵芳从旁道:“别误会,这位乃是高相公的大哥,前任操江都御史高中丞!”

    说着他朝赵昊挤挤眼,意思是不要惹这老头翻脸,不然非得给撵出高家庄不可。

    赵昊来前就听说,高拱大哥高捷乃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抗倭名将。但因为刚直不阿,不肯依附严党,被当时在东南监军的赵文华罗织罪名,险些下了大狱。幸好有人替他说话,这才没遭了牢狱之灾。却仍被迫解甲归田,才不尽舒,积郁成疾,落了个疯疯癫癫的毛病。

    他忙摆摆手,示意高武退下。

    邵芳又向高捷介绍道:“高中丞,这位赵公子是慕名而来,投奔中丞麾下的……”

    “什么狗屁公子?”高捷却最听不得‘公子’二字,登时把脸一沉道:“我军中不要二世祖!出去!”

    赵公子心说好唉,正好不用陪着耍猴戏了。

    可他看到邵芳那可怜兮兮央求的眼神,又没法挪步了。

    邵大侠可是高拱未来的头号亲信,兼大明的地下组织部长。未来自己和江南集团仰仗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岂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他只好暗叹一声,对高捷强笑着解释道:“中丞误会了,在下不是什么‘公子’,只是家父没读过书,给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工资’。”

    “馁说馁叫什么?”高捷睁大一双牛眼,瞪着赵昊道:“鹅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只好提高声调道。

    “大声点儿!这么小的声音也想开大鸟船?”高捷厉声道:“在老夫的军营里,鹅说听不见就是听不见!”

    “我叫赵工资!”赵昊被带出了一嘴的河南味,声嘶力竭道:“是工钱的工,资材的资。不是公母的公,儿子的子!”

    “哦,”高捷这才怒气顿消道:“工资啊,馁爹这得多爱钱呐。”

    “谁说不是来?”赵昊苦笑道。

    “好,老夫便收下你当鹅滴水军头领。”高中丞拢须大笑道:“去吧,跟着我的骑兵头领一起跑圈吧……”

    “啊?”赵昊目瞪口呆。

    “你要违抗军令吗?”高捷瞪眼,举刀。“鹅要挥泪斩马谡来!”

    “快来吧。”邵芳举着大石锁,跑得汗流浃背道:“不然待会儿让你也举个石锁,你举的动吗?”

    “唉……”赵昊一脑门子黑线,悄悄摆摆手,示意护卫们转过头去,以免影响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光辉形象。

    唉,还有个屁的形象啊……

    “你们也别愣着,一起跑!”谁知高捷早就注意到他们了,马上断然下令。

    “呃……”高武等人傻眼看着自家公子。

    “跑吧跑吧。”‘赵工资’心说正好,谁也别笑话谁了。

    便带着护卫们,跟在邵大侠的后面跑起圈来。

    “噢哈哈哈,老夫的队伍壮大了。”高捷感到很欣慰啊,高兴的打起拍子道:“来,跟老夫一起唱抗倭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唱起这首广为传唱的军歌时,高捷脸上的痴意顿消,吐字也清晰多了,那粗犷激昂的声音,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了那残酷的抗倭战场上。

    一直默默跟在赵昊身后的高武,忽然也跟着大声唱起来:“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邵大侠也跟着卖力的唱起来。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所有人都放开嗓子,跟着一起高唱起来。

    “哈哈哈,好,很有精神!”高捷开心坏了,放声大笑起来。

    ~~

    溪水边。

    高拱和赵立本一人拿一根钓竿,坐在一棵大柳树下。

    太阳晒化了天上的云彩,知了在头上惨叫,两个老人已经汗流浃背,仍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

    在远处伺候的高福和禧娃都看傻了。这两位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一个时辰了。

    不过两人吩咐过,不叫的话,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只好满怀担心的等在那里。

    等啊等,等啊等,却见两个老人依然纹丝不动,不会坐化了吧?

    两位老人家就这么一直坐到日头西沉。

    双目无神、嘴唇开裂的高拱终于开口道:“回去吧。”

    “好……”已经快要虚脱的赵立本点点头,丢掉手里的鱼竿,扶着柳树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哪还有知觉啊?

    “禧娃!”他忙虚弱的叫一声。

    “太叔爷。”禧娃赶紧跑过来。

    “快,扶我一把,脚麻了。”赵立本向他伸出手,禧娃赶紧把他搀扶起来。

    高拱轻蔑的看一眼赵立本,双手撑着膝盖,想要逞强起来,却险些一头栽到小溪里。

    高福赶紧上前扶住他。

    “你还愣在那儿干嘛?难道老夫的脚就不会麻吗?”高拱瞪一眼老管家。“也不知道来扶一扶老夫……”

    “哎哎。”高福赶紧把三老爷的胳膊搭在肩上。

    高福和禧娃一人扶着一个,快走到庄口,高拱和赵立本的腿这才恢复了知觉。

    两人便不让搀扶,一个一瘸一拐、一个一拐一瘸的朝着庄子里走去。

    走到那宝谟楼前,高拱得意道:“怎么样,羡慕吧?”

    “我儿子中状元了。”赵立本淡淡道。

    ‘噗……’高拱险些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那我们明天继续钓鱼!”

    “不不,我还是很羡慕的。”赵立本差点吓失禁了,要是再这么一天,他自己都要变鱼干了。

    “唉,老夫也很羡慕啊。”高拱幽幽叹了口气,颓然走进院子。

    赵立本咂咂嘴,拖着腿跟着进去。

    ~~

    等他好容易挪回高家给安排的跨院。

    叶氏赶忙迎出来扶住晒蔫了的老头儿,心疼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赵立本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不是提前灌了一肚子绿豆汤,还喝了藿香正气水,这一下午非得交代了不成。

    叶氏赶紧和侍女把他扶进了屋,让他在罗汉床上躺好,给他含上冰片,又用湿棉巾给他擦脸擦脖子。末了又给他刮了痧,喂了盐开水,赵立本才终于渐渐还了阳。

    这时,外头响起动静,赵昊也回来了。

    赵立本登时板起脸来,准备跟这个卖爷求荣的好孙子,好生算算账。

    谁知赵公子也是被马秘书和巧巧架进来的。

    看着孙子站都站不稳、要脱水的样子,赵立本顾不上算账,心疼问道:“怎么,你也去钓鱼了?”

    “比钓鱼可惨多了,我去军训了……”赵昊躺在另一张躺椅上。方才伺候赵立本的那一套还都在,正好再来一遍。

    “正事儿回头再说,明天我还得早起继续呢。”赵昊说完,疲惫的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这孩子,还不如我呢……”赵立本话音刚落,也打起了鼾声。

    叶氏和巧巧、马湘兰面面相觑,心说在别处谈事儿费心,在这高家庄怎么光费力呢?

    ps.第二章,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八章 摊牌

    翌日天刚蒙蒙亮,赵昊果然被尖锐的哨声吵起来。

    不一会儿,邵大侠在外面喊他赶紧上操,迟了要被加练的。

    赵昊痛苦万状的爬起来,只让巧巧给自己梳了梳头,顾不上洗漱就出去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对邵大侠道:“我说,老哥,咱们这是在弄啥嘞?”

    “兄弟且忍忍,哥哥我能害你不成?”邵芳有些心虚的哈哈一笑,压低声音道:

    “高阁老和他大哥差了十几岁。长兄如父,他最敬爱自己的大哥了。”

    说完,便缄口不言。

    赵昊闻言一愣,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胳膊肘子往自己这儿拐?

    他可不认为,自己比马上就要起复的高阁老更有魅力。

    “这件事呢,我是中人来着。”邵芳知道他的疑惑,笑笑道:“就不能坑你们任何一边,不然岂不辜负了你们对我的信任?”

    “啊,樗朽兄太负责了!”赵昊不禁肃然起敬,感觉江湖人士比政客可爱多了。就是当掮客都当得这么局气!

    “哈哈哈,人生在世,活得就是个敞亮!”邵芳开怀大笑道:“而且我跟着高中丞军训了这段时间,明显感觉身体好多了呢。”

    “……”赵昊无语。

    ~~

    等他出完早操,解散回来洗了澡,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吃早饭时,赵立本也才刚起来用餐。

    早餐也是庄上厨子精心准备的。如果说,老西儿吃饭是各种面,河南老乡最爱的就是各种汤。什么胡辣汤、羊肉汤、驴肉汤、豆腐汤、杂肝汤、不翻汤、滚蛋汤……

    配上鸡蛋灌饼呼啦呼啦喝两碗,充饥又过瘾!

    赵昊连吃了两个鸡蛋灌饼,喝了三碗汤,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打着饱嗝问一旁品茗的老爷子道:“昨儿太累没问,爷爷和高相公聊得怎么样?”

    “想听真话?”赵立本呷一口信阳毛尖。

    “那还用问?”赵昊点点头。

    “一句话没说。”赵立本淡淡道。

    “啊,光钓鱼了?”赵昊难以置信。

    “鱼也没钓一条,钩子上根本没挂饵。”赵立本道。

    “啊?”赵昊扶住下巴道:“二位唱的这是哪一出?玩行为艺术吗?”

    “老夫不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赵立本哼一声道:“但知道这样就够了。”

    “这就够了?”赵昊被高捷操练的脑袋不太转弯。

    “不错。”赵立本淡淡道:“我们能坐在一起,钓一下午鱼,没吵起来,更没用石头把对方开瓢,这不是和解是什么?皇帝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还管我们说了什么?”

    “倒也是。”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足以向皇帝、向各方势力传递清晰的和解信号了。

    “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只要说话超过三句,一定会吵起来,然后打起来的。”赵立本搁下茶盏,幽幽道:“老夫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跟他打一架吗?他在这乡下钓了两年鱼还没钓够吗?大家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这样啊。”赵昊明白了,又有些遗憾道:“原来只是演戏给大家看,并没真正解开心结啊。”

    “能解开的那叫心结吗?”赵立本一脸理所当然道:“你的对头要对付你,绝不是因为跟你有心结,而是因为你实力太弱。只要你够强,他自己就能说服自己,不用你再提心吊胆。”

    “唉,好吧……”赵昊无奈的打住了话头道:“不过能这么轻松把问题解决掉,也算意外之喜了。”

    “轻松?”他不提这茬还好,赵立本陡然提高声调,把脸凑到他面前,指着自己红肿的面颊和脖颈道:“他存心想晒死老夫你懂不懂?我都被晒伤了我!”

    “爷爷太辛苦,太不容易了。”赵昊赶紧双手合十,赔笑道:“孙儿有这样甘心为家人付出的好爷爷,实在太幸福了!”

    “少来这套,小子!”赵立本却不吃他这套,哼一声道:“爷爷答应你的事儿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食言!”

    “怎么会呢,爷爷放心,年龄一到就办,一天都不拖延……”赵昊只好把胸脯拍得山响,安慰起老爷子来。

    结果他仍未知道爷爷和高拱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别问,问就是深仇大恨……

    ~~

    早饭后,高福过来请赵昊过去喝茶。

    鉴于和赵立本见面,吵架的危险性太高,所以高拱就没邀请赵立本。

    “我还不愿见他呢。”感觉有些受伤的赵立本,背着手趿拉着鞋回后头敷面膜去了。

    赵昊跟着高福来到高拱住的院子里。

    只见堂屋前搭个高高的阳棚,上头爬满葡萄的藤蔓浓叶,完全遮住了如火的骄阳,给堂屋和棚下营造一片阴凉。

    葡萄架下,摆着一只小方桌,放着几把木头凳。高拱上身穿着麻布的小褂,没有戴帽子,裤腿也高高挽起,两脚趿拉着布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用大茶壶冲茶。

    离京前,恰巧另一位相公,也请赵昊吃过茶。

    不过人家张居正是在紫藤花架下,穿着优雅得体,长须乌黑柔顺。从茶桌、茶具到茶叶和冲茶的水皆是讲究至极。

    那将过滤掉火气的天寿山山泉水,让美丽的少女在红泥小炭炉上烧开,再由大学士在金丝铁线盏中亲手冲泡的那杯建宁贡茶,叫也算见过世面的赵公子,至今记忆犹新。

    再看这葡萄架下,抠脚老汉用大白瓷茶壶泡出来的大叶子茶。赵公子端着那廉价的粗瓷碗,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两位大相径庭的大学士,是怎么尿到一壶里去的?

    “怎么,喝不惯?”高拱大口喝着大碗茶,粗声道:“喝茶就是为了解渴的,当然要大碗大碗的喝了。”

    “有道理。”赵昊不禁失笑,自己确实有些脱离群众了。便也咕嘟嘟喝了一碗,胡乱抹抹嘴道:“确实这样过瘾,那小茶盅只能品茶,不解渴。”

    “哈哈哈,可以,能这么想就还算个人。”高拱夸人都忒难听,他抓一把南瓜子,一边磕一边状若闲聊道:“听说你们没走运河?”

    “是。”赵昊便恬不知耻道:“从来没走过旱道,正好长长见识。”

    “很刺激吧?”高拱瞥他一眼道。

    “确实。”赵昊叹口气道:“看到很多百姓水深火热的景象,也看到了藩王们的穷奢极欲,感触很深啊。”

    “哈哈哈,好哇。”高拱把瓜子壳往地上一丢,笑道:“就该让你们这帮江南水蟹,来看看我们河南佬过的是什么日子。省得你们总是无病呻吟。”

    说着,他便忍不住数落起江南人是何等的自私算计、不识大体、拉帮结派来。

    赵昊知道高拱对以徐阁老为首的江南籍官员怨气很重。他也不跟这老货一般见识,也从茶点盘中捡一片麻叶子,咔哧啃了一口。

    唔,很酥脆,咸淡也适中,可以让巧巧加进日常零食清单了。

    “怎么,听着不舒服?”高拱这狗脾气,挨削实属正常。

    “没有,我觉得高阁老说得对。”赵昊拍拍手上的渣子,温和笑道:“不过那都是徐阁老那帮老人的作风了。新一代的江南人,一定会识大体顾大局的。”

    “呵呵……”看赵昊一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高拱不禁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小子确实不能小觑。’

    赵昊的年龄模样太吃亏了,尽管皇帝、张居正、乃至杨博都写信给高拱,邵芳更是当面夸赞赵昊何等天纵奇才、少年老成,但是高拱这种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直到这会儿,他才确信那些人没有夸张,这就是个不能用年龄度之的妖精。

    一念至此,高拱便不再扯闲篇,直入正题道:“那你看大明还有救吗?”

    赵昊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高拱道:“要是觉得大明没救了,那我在折腾什么?玄翁又何必要折腾呢?”

    “折腾……”高拱闻言嘿然一笑道:“这个词用的好啊。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在瞎折腾。”

    说着他看一眼赵昊道:“你说你直接跟九大家一起搞走私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蹚漕粮海运的浑水?”

    “走私一是违背国法,二是于大明有害无益。”赵昊磊落的一笑道:“我要是加入了九大家,还能被高相公奉为上宾,与我坐而论道?”

    “哈哈哈!”这马屁拍的巧妙,不是邵大侠那种江湖人士能拍出来的,高拱只觉通体舒泰,放声大笑道:“姓赵的生了个好孙子呀!好,就冲你这句话,咱们就合作一把!”

    “固所愿而,不敢请耳。”赵昊忙正色道。

    “老夫不是那种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人,我就是想复出,而且要当首辅!”高拱坦诚道:“但老夫可以保证,我没有任何私心,我连个儿子都没有,要那荣华富贵有什么用?捞了钱又给谁去?”

    赵昊心说海斗士也是没有儿子,难道儿子就说万恶之源吗?

    “我是要做事的。这大明朝已经到了完蛋拉稀的边缘,我就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挽回?”只听高拱沉声道:“至不济,也要再给大明朝延个百八十年的寿命,不能让当今皇帝和他儿孙辈,成为亡国之君。不然我愧对陛下的厚爱。”

    赵昊心说,那你可以安心了,大明朝是亡在隆庆皇帝重孙辈的……

    不过那是没有我掺合的情况下。加上我,弄不好他儿子就能解锁这个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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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湘兰通讯

    高家庄,青砖白缝,黑瓦绿树。

    供客人居住的院落中,浓荫匝地、蝉鸣不已。

    轩敞的书房中窗明几净,仅摆放着书桌、书架、琴几、香炉,墙上也只悬了一副沈周的写意山水,陈设简朴却不失典雅。

    马湘兰焚上一炉檀香,将自带的坐垫搁在椅子上,又把秀发高高挽起,这才端坐下来,戴上了自己的金丝眼镜。

    她动作优雅从水盂中取一勺清水,轻轻滴到砚台上。然后从墨匣中挑出一枚描着金线的黄山松烟墨,用纤纤玉指捻着,不疾不徐的研墨起来。

    午后的光线透过支起的窗户照在书桌上,似乎也给这项工作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马湘兰一边研墨,一边就所书内容进行谋篇布局,反复思考。她的文采自然是足够的,甚至超过了很多读书人。但公子让她写的这种‘通讯稿’,面对的受众是集团内部粗通文墨的管理人员,甚至只是刚刚完成扫盲的员工,显然要用通俗的大白话,才能达到最佳的传播效果。

    虽然仍然喜爱着优美的诗词歌赋,但马姐姐对此却甘之若饴。像她这样聪明的女子,自然不想仅仅做一个美丽的花瓶,她也想在公子伟大的事业中,占据一席之地呢。

    ‘就让我来为公子的事业增添光辉吧!’

    马姐姐深吸口气,伸出赛雪欺霜的手腕,提起紫毫湖笔,在洒金薛涛笺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楷。

    ‘《江南通讯》‘隆三零六’期头条通讯:

    ‘隆庆三年六月初六伏羊节,前南京户部右侍郎赵公立本,在翰林检讨、江南集团创始人赵公子陪同下,不远万里来到高家庄,为退休在家的前内阁次辅高拱、前操江都御史高捷,带来了节日的祝福和良好的祝愿,并饶有兴致的参加了钓鱼、军训等传统节日活动。’

    ‘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参加了高中丞组织的晨操活动,得到了老前辈的大加赞赏。高中丞握着赵公子的手激动的说,好,很精神!’

    ‘初七日中午,高阁老在自家堂屋葡萄架下,亲切会见了赵公子,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高阁老高度赞赏了赵公子兴修水利、漕粮海运等一系列利国利民的举措,并对他和江南集团,一贯坚持‘忠君爱国’的原则表示赞赏。’

    ‘我们赵公子谦虚的表示,自己和江南集团还很年轻,需要有老前辈扶上马、送一程,并力劝高阁老上体天心、下顺民意,尽快重返工作岗位,为大明社稷再做贡献。’

    ‘高阁老表示自己的身体很好,如果陛下和国家需要,随时愿意再效犬马之劳。会谈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结束,高阁老还亲自下厨烙了韭菜盒子招待赵公子。’

    ‘前方记者马兰。’

    写完这份江南集团公开发行的通讯稿后,马湘兰又换了张纸,揉揉手腕继续写道:

    ‘《内部参考》‘隆三幺二’期按(机密:仅向集团管理干部传达):’

    ‘此次会谈是积极而富有成效的。会谈中,双方坦诚的交换了意见,一致同意着眼未来、放下包袱、求同存异、聚同化异,共同构建合作共赢的战略伙伴关系。双方应该以伙伴关系为依托,秉承共赢理念,加强各领域务实合作,建立有效的协调机制,防止发生误判,加强重大问题上的沟通与协调,为实现大明的和平、稳定与繁荣共同努力。’

    ‘通讯员守真。’马湘兰这次用的自己的本名作为通讯笔名。

    然后她换上第三张纸,以秘书的身份提赵公子草拟道:

    ‘呈送集团董事会、战略决策委员会:’

    ‘本人此行基本与玄翁达成谅解,双方约法三章:’

    ‘一,放下历史包袱,轻装前进。江南集团和西山公司全力支持玄翁起复。并全力配合玄翁日后的各项施政改革(不包括江南十府)。’

    ‘二,玄翁承诺,起复后,立即着手推动漕粮海运,并尽力维护本集团在江南和海外的利益。不干涉江南十府施政与改革,但前提是这种施政改革不得损害朝廷利益。’

    ‘三,江南十府地方官员的任免,需先征询本集团意见。本集团对应天巡抚的任用,有一票否决权。但对江南十府之外的官员任免,本集团应当与玄翁保持一致。’

    ‘赵昊’

    ‘隆庆三年六月八日。’

    就同一件事情,写出三份不同的文章后,马湘兰搁下笔,扩扩胸,便将三张稿件装进夹子里,迈着轻快的步伐,到外间去找公子审阅。

    ~~

    赵昊才刚从高捷那里受伤回来,他有气无力的把脚搭在巧巧腿上,让她给自己的脚趾头上药。

    巧巧一边小心的往他趾甲缝涂抹着药水,一边埋怨高武没照看好公子。

    把个高大哥难过的都快掉下泪来了,愈发说不出话来。

    “这个不怨高大哥,我自己舞大关刀砸得。”赵昊忙给高武解围道:“幸亏砸在脚上是刀把,要是另一头,起码切俩趾头去。”

    “公子还要陪那老头儿疯多久啊?”巧巧掉下泪来,从北京到新郑一千五百里,她都伺候的赵昊白白嫩嫩的,这才来了高家庄三天,就给晒成黑土油了。

    “差不多了。”赵昊开心笑道:“这不负伤了嘛,还怎么训练啊?”

    听得众人一愣,心说公子不会为了逃避训练,故意诈伤的吧?当然这话,谁也不敢问。

    这时马湘兰从书房过来,看到赵昊的样子,自然又是一阵心疼不已。

    看着马姐姐泫然欲泣的样子,赵昊赶紧从她手中拿过夹子,转移马湘兰的注意力道:“来,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马姐姐果然顾不上心疼了,有些局促的揪着裙角道:“奴家还不太习惯这头两种文体,尤其是第一种,感觉这次写的太大白话了。”

    “大白话好啊,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得懂。”赵昊看完却十分满意道:“不错不错,直接发回去吧。”

    巧巧羡慕的看着马秘书又多了个记者的身份,心说有学问就是好啊……

    “是。”马湘兰松了口气,收回三张信笺,又从夹子里抽出两张翻译好的密文,递给赵昊道:“公子,刚刚收到的急报。”

    “哦?”赵昊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张是江雪迎从苏州发来的消息,禀报与恒通记金融战的结局。

    赵公子半个月前,就已经接到了恒通记恶意挤兑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禀报。不过他并没有太担心,自己已经为江南银行建立起超时代的防御体系,并安排了精兵强将坐镇后方,自己在与不在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唯一关心的是能不能一举干掉那劳什子恒通记。

    密信上,江雪迎告诉他,在潘中丞的帮助下,江南银行将提前存在临清的七百五十万两库存银,运抵了徐州,成功度过了挤兑潮。

    同时,为了报复恒通记,她宣布所有恒通记的储户,五天内把银子转存到江南银行,都可以给到三倍的利息。

    结果没过三天,无锡、松江、嘉兴等地的恒通记,就陆续被挤兑关门。原来他们的银子都已经被宋啸鸣挪用,存入了江南银行,作为攻击徐州分行的头寸。

    恒通记星夜从淮安大本营,调集银船南下,却恰逢长江水师在瓜洲水域操演,一时无法南下。

    这下,江南所有恒通记不得不相继歇业。

    见恒通记要赖掉自己的银子,愤怒的储户们包围了恒通记的钱庄,抓住掌柜朝奉,逼他们还钱,不然就烧店,抓他们见官!

    宋大掌柜构想的挤兑大计,完美在江南上演。只是中招者成了他自己的恒通记。

    官府不得不出来调解,最终在蔡国熙等人斡旋下,由恒通记向江南银行拆借500万两,用以与储户清算。作为代价,恒通记非但要向江南银行支付高额的贷款利息,还必须在清算所有债务后,关闭恒通记在长江以南的分号,永远不许踏入江南十府。

    对宋大掌柜来说,江雪迎开出的条件,非但无比屈辱,还十分致命!

    江南可是大明的经济中心,倘若恒通记的会票,不能在苏松常镇杭嘉湖,扬州太平应天府通行,那还有哪家商号会用呢?除了漕运体系外,还有谁会把钱存在恒通记呢?

    更糟糕的是,将来海运兴起,漕运将不是南北货运的唯一选择了。就该漕运衙门求着那些商家,不要抛弃运河,都跑去走海路了。还有什么底气要求他们必须从恒通记走账?

    以宋啸鸣的眼光,当然能明白这看似公平的条件,将对恒通记造成何等严重的伤害。

    可他要是不答应,江南几十家恒通记将同时被官府查封,所有的掌柜、朝奉都要吃牢饭。

    而且江北的总号,也负有无限连带责任,江南的官府肯定会奏请南京户部、刑部,查封江北的恒通记,捉拿他这个大掌柜归案。

    虽然对方未必能得逞,但闹将起来,江北乃至山东、京城的恒通记,也会爆发不可阻挡的挤兑潮。他和恒通记很快就是死路一条!

    速死和慢死之间,当然是选择后者了……

    毕竟只要活着就还有翻盘的希望。说不定江南集团忽然暴毙,恒通记不就起死回生了?

    于是宋啸鸣痛苦的同意了。壮士断腕,以保住长江以北的恒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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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在密报里,江雪迎告诉赵昊,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江南集团业已贷出了五百万两的头寸,供恒通记清算所用……

    那借给恒通记的五百万两,正是来自之前十天里,从恒通记吸收过来的存银。

    由于双方约定的日息高达1%,每拖一天都会产生高达五万两的利息!

    所以恒通记十分着急还钱。他们甚至想将交割地点改在瓜洲,让江南集团派保安队过江,直接接收恒通记滞留那里的银船。

    江南集团自然抽不出人手,表示相信恒通记的信用,不用着急还钱。若实在困难,晚上个把月也不要紧。

    反正恒通记几百号人还在江南的衙门里关着呢,光抄家也能抄出五百万两来,不怕他们赖账。

    恒通记要是信了这鬼话,光掏利息就能破产。只好重金贿赂操江都御史衙门,求他们赶紧放行,好把五百万两银子运到苏州,偿还给江南银行。

    不过这一来二去,耽误个十天二十天是肯定的,恒通记这一百万两的利息怕是跑不了了。

    ~~

    高家庄。

    赵昊看着密报哑然失笑。

    也不知这是雪迎妹子的主意,还是孤蛋画家的恶趣味。这种让人死不了活不成,不至于绝望又看不到希望的折磨法,实在太变态了。

    唔,看来一定是徐渭的手笔。我的妹妹那么可爱,才没有那么变态呢!

    此时,远在昆山的胖画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这阵子都没去过苏州……

    ~~

    看第一张密报时,赵昊还有些同情那宋大掌柜。觉得这是个能人,可惜遇到了开挂的自己。

    但当他翻到第二章奏报时,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那宋啸鸣立刻抓起来炮决!

    这份奏报是金科和王如龙联名发来的,除了汇报遭遇倭寇袭击之外,还附上了简要的审讯结果。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恒通记就是这次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了!

    “真是丧心病狂,毫无底线!”赵昊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跳脚骂道:“居然里通外国,勾结倭寇,实在是罪该万死!”

    虽然勾结倭寇的是那朴成性,但主谋担全责,没有一点问题。

    “脚,当心脚!”巧巧赶紧拦住他,以免这毛手毛脚的家伙,再碰到受伤的脚趾头。

    赵昊发作了好一会儿,才气哼哼的接过马秘书奉上的菊花茶。

    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端着茶碗的双手都有些发抖。

    其实赵公子也没料到,对方会下手这么凶残,居然连朝鲜水师、三岛倭寇都搬出来了。

    自己还费尽心思怕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却只想让自己死了!

    在赵昊看来,自己明明没把对方往死里逼,他们向自己出招是肯定的,但不至于下死手吧?

    这次实在太悬了!

    若非自己的海上保安队,继承了戚家军的血脉,有戚家军的将军和老兵做骨干,拥有远超寻常军队的战斗力。

    若非十艘乌尾船及时到位,还配套了足够的火炮。

    若非倭寇虽然人多船多,但严重缺乏火力。

    自己和江南集团这次都会吃大亏的!

    那样且不说人员伤亡,哪怕只损失一船粮食,都一定会被反对海运的那帮人抓住把柄,疯狂攻击的。

    要是损失的多了,甚至会让整个漕粮海运的计划泡汤,连带着海贸也没了指望……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自己振兴江南的方略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甚至有可能导致整个规划破产,江南集团崩溃的!

    之前早就说过,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承受不起严重失败的。只有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断的高歌猛进,才能镇服住那些豪势之家,让江南集团保持团结。才能让朝廷和各大利益团体,不愿与江南集团为敌。

    就这么说吧,要是马罗岛海战失利了,自己就算跟高拱约法三章,也会失去约束力的。

    而自己的光环一旦破灭,再想东山再起,都将千难万难……

    ~~

    赵公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恶形恶相的对着东南方向道:“给我等着,本公子要把你们全都送去爪哇开荒!”

    不过这事儿还得往后放,眼下海上保安队那边,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自己做决定呢。

    俘虏的镇信、小朴、金熙善,还有那几百倭寇怎么处理?耽罗岛的大朴要不要抓?平户藩该惩戒到什么程度?

    这些都不是金科和王如龙能做决定的。赵昊对保安队的指导思想是,在战术层面充分授权,在战略层面严格控制。既不干涉保安队的作战安排,又绝对不允许保安队擅自行事。

    所以眼下,海上保安队还在成山头外海漂着,等待赵公子的决策呢。

    但事关重大,赵昊对海上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一时间如何能决断?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耽罗岛,看看具体情形再做决定。

    这下,他在高家庄再也待不住了,便跟爷爷商量着要走人。

    赵立本是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呆的,一听孙儿的意思,连忙举双手双脚表示同意,甚至准当天

    就撤。

    赵昊这个汗啊,就算着急,也不能说走咱就走啊。怎么也得告个辞,把别后的事情安排妥当

    啊。

    “那你去安排吧。”赵立本脸上敷着面膜,懒散的躺在罗汉床上,他才懒得跟姓高的敷衍呢。

    面膜自古有之,武则天能五六十岁仍面部肌肤细腻,青春容颜常驻,就离不开常用‘益母草泽面方’敷面的效果。

    老爷子用的是叶氏从李时珍那里讨要来的‘美白去皱面方’,以天然矿泥和数种美白原料调制而成。原本叶氏是为了帮他治晒伤的,谁知老爷子一用还上瘾了。每天都敷一次,乐此不疲。

    ~~

    离开放飞自我的爷爷,赵昊只好自己去找高家人辞行。

    不过他先找的是高捷,而不是高老三。

    演武场上,高捷正举着大关刀,驱赶邵芳和他女婿,一起拉着个石碾子在院子里转。

    饶是翁婿俩都是练家子,也累得浑身大汗,直吐舌头。

    “兄弟,你怎么来了?”邵芳一见赵昊,像见到救星一样,打起招呼来。

    高捷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赵昊赶紧夸张的一瘸一拐起来。

    “好,轻伤不下火线!”今天高捷倒是记得他告假那茬了,赞许的点点头,指着自己的竹椅道:“坐下吧。”

    “多谢中丞。”赵昊不禁感动,中丞虽然治军严厉,但也爱兵如子啊。

    谁知他刚坐下,高捷就用关刀挑起石锁丢过来。“坐着一样练,可以练上肢。”

    得亏高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石锁,不然这要是砸上,赵公子怕得当场壮烈了。

    现在就连高武都觉得,公子决定早点告辞,实在太英明了。

    赵昊心有余悸的看那石锁一眼,重新起身朝高捷一抱拳道:“末将是来向中丞辞行的?”

    “休想,老夫麾下从没有逃兵!”高捷瞪大了眼,手里的大关刀寒光一闪。“因为逃兵都被我斩了!”

    “中丞误会了!”赵昊忙心惊胆战的解释道:“末将是接到调令,奉命到海上剿倭。”

    “哦,这样啊。”高捷这才收刀,捋着胡须道:“陆上的倭寇都杀光了吗?已经开始转战海上了?”

    “正是如此。”赵昊点点头道:“这次我们发现了倭寇的老巢,正要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唔呀呀!”高捷把刀一横,激动的胡子直翘道:“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老夫与你同去!”

    “主帅岂能轻离大营?还是中丞坐镇中军,待末将探明军情后,再请中丞出马不迟!”

    “唉,不可不可,老夫心意已决。”高捷却断然道:“这抗倭最后一役,老夫一刻也不愿缺席!”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说完他便对邵大侠道:“老夫任命你为大营留守,我走之后训练不可松懈,日夜击刁斗,切不可让倭寇偷了大营!”

    “请中丞放心去吧!”邵芳如蒙大赦,两腿一并道:“末将保证营在人在,营不在人还在!”

    “唔,很好,解散吧。”高捷丝毫没听出不妥,满意的点点头,扛着大刀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邵芳脱掉身上的褂子,一边哗啦啦拧水,一边小声笑道:“行啊兄弟,一下就挠到中丞的痒处了。”

    赵昊摊摊手,也不好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便跟邵芳说起要提前辞别来。

    “是徐州的事吗?”邵大侠消息果然灵敏,人在乡下依然眼观六路。

    赵昊竖起大拇指,他就喜欢跟脑补达人说话,忒省劲儿。

    “没想到我这一走就乱了套,必须赶紧去处理处理了。”赵公子叹口气道。至于海上保安队全歼倭寇这茬,过于耸人听闻,自然不能泄密。

    “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邵芳豪爽道:“哥哥我跟那宋大掌柜也算有几分交情,当然这么大的事情……”

    说着他颇有自知之明的笑笑道:“他怕是不能给我这个面子。不过不要紧,等高阁老复出后,他就不给也得给了。”

    “是啊,得赶紧帮高阁老复位,好震慑宵小。”赵昊便对邵芳笑道:“老哥也赶紧去京师,替阁老奔走吧。让高阁老早点复出,我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毕竟像高拱这样的五星嘲讽强者,只要放出来就能把所有火力都吸引过去。队友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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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卫河通天津

    高拱堂屋前的葡萄架上,已经结了一串串青葡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高阁老还是一副老农打扮,坐在那里摇着蒲扇用大瓷碗喝茶,并未因为马上要复出,而有丝毫的变化。

    此刻,高阁老除了心忧社稷,就只有对兄长的担心而已。至于赵家祖孙走不走,他根本不在意。

    正如赵立本所言,赵昊此行不过是一次过场,他千里迢迢而来岂能空手而归?所以一切都在他离京时都已经定下了。高阁老也早在得到他离京的消息时,就高兴过了……

    真到了见面时,反而有些索然无味了。

    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跟一个年仅十六的少年,真能聊得投机、引为知己,那才叫真见鬼。

    所以对赵昊提出要告辞,他也只是象征性的稍作挽留,便顺水推舟,放他祖孙去了。

    何况,赵立本在他庄子里多待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想要骟了那浪货。

    “那晚辈就先不回京城了。”赵昊也对这个说话忒不中听的河南佬没啥好感受。不过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就先预祝玄翁东山再起,大展宏图吧。”

    “承你吉言。”高拱倒也没说那些虚伪的套话。下月初一廷推,河南山西湖广江南四家一起发力,猪都能送上天去。

    顿一顿,他又道:“放心,老夫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重议漕粮海运。那时候你最好还是在京里。”

    “晚辈尽量。”赵昊点点头,起身刚要告辞,却忽听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高拱不悦的抬头望去,便见自家大哥身披金甲,头戴银盔,脚踏皮靴,背后还飘荡着猩红的披风,雄赳赳、气昂昂走进来。

    高阁老嘴角抽动两下,心说大哥还真是乐此不疲,一来了新客就要披挂整齐、闪亮登场一次。

    但高捷却不是冲着客人来的,他朝高拱一拱手道:“小三儿,为兄向你辞行来了!”

    “噗……”高拱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嗽不已道:“馁这是弄啥来?大哥这是要去哪海儿啊?”

    “老夫要率军渡洋远征!”高捷一拍胸脯道:“我麾下水军统领赵工资,发现了倭寇的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赵工资?”高拱愣一下,还好河南话里‘公子’就是‘工资’,他旋即明白过了,怒视着赵昊道:“馁这又是弄啥来?不知道家兄脑子有病啊!”

    “小三儿,馁说啥来?”高捷一巴掌拍在高拱脑袋上,他虽然年近七十,但大关刀不是白耍的,差点儿一巴掌把高拱的脑袋拍到茶壶上。“馁脑子才有病来。”

    “好好,我脑子有病。”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高拱拿自己这个疯疯癫癫的大哥,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只敢恶狠狠的瞪着赵昊,意思是你不把这事儿摆平,我跟你没完。

    “玄翁息怒,这确实是晚辈的不是。”赵昊苦笑道:“我自从来到高家庄,就被中丞强拉了壮丁。”

    “你不是自愿投军?”高捷同样两眼一瞪,这下四只牛眼一起瞪着可怜赵公子。

    “自愿,自愿投军。”赵昊赶紧改口,接着对高拱道:“今日向中丞告辞,但中丞盛情挽留,只好……编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

    “听见了吧?中丞。”高拱马上来了精神,对高捷赔笑道:“是这厮谎报军情,我一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请中丞先回营歇息吧,以免溅一身血。”

    “胡说八道,蒙谁咧?”谁知高捷这次却不好糊弄,冷笑一声道:“你刚才威胁老夫的部将,当我没看出来吗?他是被逼着撒谎的!”

    “大哥,别胡闹了!”高拱多急的脾气啊,闻言忍不住有些生硬道:“倭寇都让戚家军扫平了,大明没有倭寇了!”

    “海上有,海上还有!戚继光又没打到日本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高捷却犯了倔道:“我不管,我就要出海,就要打倭寇!”

    “大哥,算我求你了,收兵吧。你这么大年纪,上不了战场了。”高拱无奈站起身,朝高捷深深作揖,语带哀求。

    “中丞,要不算了吧。”赵昊也从旁劝道。

    “你闭嘴!”高捷先瞪了他一眼,然后对高拱道:“小三儿你起来,你要是不让我去,你也哪儿都别去了。咱俩在这庄上过一辈子吧!”

    “啊?”高拱闻言,惊讶的抬起头,却见大哥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是罕见的明白。

    “大丈夫马革裹尸,老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大哥……”高拱闻言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玄翁不如让中丞跟我回江南吧。”赵昊叹了口气,从旁劝道:“我们江南医院有万密斋、李时珍、李沦溟等当世名医,设施先进、医术高超,连昏迷数月的林中丞都能救回来,海公的夫人甚至又有了身孕。横竖中丞已经这样了,不如去江南医院试试吧。”

    “这……”高拱不由动心,海瑞好像只比自己小一岁呢。

    呸呸,才不是呢!

    是他本就很担心,自己进京后大哥怎么办?大哥犯起病来,只有自己能哄得住,别人根本没法交流。江南医他是听说过的,万密斋和李时珍的大名,他更是如雷贯耳啊。

    别说把大哥治好了,只要能把他照料好,让他少犯病,高阁老就谢天谢地谢公子了。

    而且江南养人,江南集团和姓赵的小子还有求于自己,倒是大哥的一个好去处。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他的亲大哥到了人家手里,大家关系好时,自然我好他也好。

    可朝局风云变幻,谁敢说脆弱的伙伴关系能保持多久?万一有一天翻了脸,大哥就是人家手里的人质啊!

    高阁老饱读史书,自然知道先秦时两国结盟,双方都是要互送人质的。姓赵的小子也不好说有没有这层年头。

    刹那间,高拱险些脱口而出说‘要不让你爷爷留下来陪我钓鱼吧’,可是对赵立本的生理性厌恶,让他说不出口。

    况且他复出后是要当首辅的,只有他揉捏江南的份儿,江南却无法揉捏他,完全没必要捏个人质在手里。多此一举,止增笑耳。

    思来想去,高拱终于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深深看着赵昊道:“照顾好我大哥。”

    “玄翁只管放一百个心,我和江南集团一定尽心竭力,争取帮中丞早日康复。”赵昊给高拱画了个饼。

    ~~

    结果第二天,赵家一行人离开高家庄时,队伍里果然多了个老将军。

    大热的天,高捷非要穿着他盔甲,也不怕中暑……

    高拱送了又送,一直送出二十里地,才依依不舍的转回。他当然不是为送赵家祖孙的,只是担心自家大哥而已。

    不过好在老管家高福会一路随行,邵芳翁婿也一起出发,高阁老这才勉强止住了担忧。

    返程时,纵使不走大运河,也比来时快捷多了。

    赵昊一行乘车一路北上,当晚宿在黄河渡口。第二天搭乘渡船过河,又走了两天就到了新乡县。

    新乡有卫河直达天津卫,卫河前身就是永济渠,虽经千年、几易其名,但这条隋炀帝开掘的伟大运河,一直是沟通河南与京畿的重要通道。凡漕粮入津、芦盐入汴,率由此道。

    提前一日抵达的护卫,已经包下了足够的满篷船。众人在新乡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分乘六条满篷船顺流而下,五天后就到了天津卫!

    众人在天津卫分道扬镳,邵大侠翁婿要进京为廷推做准备。赵立本也要到北京坐镇,有老爷子在,赵昊才能放心在外头浪。

    赵公子则带着精神矍铄的高捷,继续顺流往大沽口而去。

    翌日,船队抵达大沽口海港。

    比起三月份初来时,大沽口海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非但修起了长长的防波堤,还将原先的木栈桥改建成了永久码头。码头还未完工,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加班加点想要在风汛到来前,为庞大的船队建好避风港。

    “工人干劲十足啊。”赵昊对闻讯前来迎接的天津兵备道曹科笑道。

    “哈哈哈,这可是天津卫的百年大计啊!”曹科对天津百姓的财神爷亲热笑道:“老百姓一听说,以后这里要成漕粮海运的终点,那干劲儿甭提了,自带干粮来帮忙啊,就怕贵集团感受不到我们天津百姓的诚意呐!”

    “这怎么能感受不到呢?”赵昊也笑道:“看来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我不光对不起江南父老,还要没脸见天津父老啦!”

    “哈哈哈,怎么会办不成呢!”曹科显然已经听说了赵公子去河南跟高拱见面的事儿。

    他自然知道,以赵公子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得到足够的保证,怎会去自取其辱呢?

    不过曹兵宪是个聪明人,也不问他此行的结果,只是要拉他到码头上去参观。

    可高中丞岂能同意,又按捺不住手里的大关刀了?

    见高捷有发飙的迹象,赵公子只好歉意道:“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聊。”

    说着压低声音向曹科解释道:“这是高阁老的大兄高中丞,急着出海。”

    “哦,这样啊。是我多事了,快快请便。”曹科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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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沽口

    其实赵公子不是着急出海,而是急着见他的怀秀姐……率领的海运船队。

    至于要发飙的高中丞,赵昊让人带他去看大战船,马上就消停了。

    那场‘马罗岛海战’已经过去二十日了。战斗结束后,陈怀秀带着海运船队继续航行,从成山头入老铁水道进渤海湾,由大沽口直入大运河,一路抵达京师。

    船队在京师卸下船上的粮食,又装满货物返程,三天前便抵达了大沽口。陈怀秀下令在大沽港码头靠岸休整,等待赵公子前来汇合。

    赵昊船到码头时,便看到陈怀秀身穿件白色的襦裙,外罩水蓝色的对襟比甲,秀发用蓝色的箍子盘在脑后,显得英姿飒爽、十分利落,很符合沙船帮帮主的身份。

    但她修眉联狷、凤目秀长,眉梢眼角间,却依稀间有几分白娘子的娴静和温柔。走近了还能看到她白色交领上绣了朵朵白色的小雏菊,虽不显眼,却昭示着她仍然年轻的铁一般的事实。

    “怀秀姐!”赵昊在甲板上就欣喜的朝她挥手,从船上一下来,就快步向她走去。

    “公子一路辛苦了。”看到赵昊,陈怀秀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辛苦,怀秀姐你们才辛苦呢。”赵昊又笑呵呵跟陪同前来的金科、牛长老、米老叔打过招呼。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进入渤海湾之后,就只有十艘武装沙船护航了。王如龙带着十艘乌尾船压根就没进老铁水道。毕竟乌尾船的来路,本身就很难解释。在海运根基牢固之前,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陈怀秀也跟马湘兰和巧巧亲热的寒暄了几句,众人便簇拥着赵公子,往不远处的栈桥走去。

    那里密密麻麻泊着江南航运的沙船。栈桥的地方不够用,好多船得在河口下锚,悉数都泊在淡水区域,没有一艘船是停在咸水中的。

    这就是老跑船的经验了。木船在海上行驶一段时间,水线下就会被藤壶、船蛆等各种生物寄生。藤壶会严重拖慢行船速度,船蛆更会将船底凿得千疮百孔。如果不处理的话,会严重影响船只寿命。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船驶到淡水中,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杀死这些可恶的海洋生物。

    当然,淡水中的寄生物,就更受不了海水了。

    这些经验看似不起眼,对船队却弥足宝贵。可以让船舶保持良好的状态,大大延长使用寿命,这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赵昊暗暗感慨,自己这笔投资何其划算,得到了陈怀秀……和她的沙船帮,终于迈出了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

    众人簇拥着赵昊,上到海运船队的旗舰——平江号上。陈怀秀请公子和大伙儿,到船艏楼顶层的议事厅中吃茶。

    这艘船之前给长公主当过座驾,着实进行过一番装修。内里的地板和舱壁,全都换成了楠木,缀饰着海蓝色丝绦的垂幔半掩之下,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雕梁画栋、宛若宫室。

    原先长公主在时,这里比现在还豪奢。陈怀秀觉得太过铺张,回到崇明后,就将地毯、摆设等收的全都收起来了呢。

    不过为了迎接赵昊,她还是尽心竭力的准备了一番。

    长长的会议桌上,铺上蓝色的桌布,桌上杯盏皆用青花。时鲜的果品、精致的点心,也无不码放的整整齐齐。大大方方正是她的风格。

    赵昊在首位上坐下来,笑着摆摆手让众人也都坐。他又恢复到被众星捧月的状态,感觉还有些暗爽呢。

    陈怀秀和金科等人谢过公子后,便按顺序在长桌两侧坐定。

    “马罗岛海战是我考虑不周,让怀秀姐受惊了。”赵昊先向陈怀秀道了声歉。

    “公子哪里话,沙船帮也不是没经过风雨的娇花来着。”陈怀秀笑容十分迷人,一边给他斟茶,一边笑道:“何况海上保安队把我们保护的很好,倭寇都没摸到船队的边儿。”

    “是啊公子,金总和王大队长太厉害了。”老牛哞的一声道:“两千倭寇,砍瓜切菜一样,转眼就尽数全歼。俺老牛彻底服了!”

    “属下也心服口服了。”米老叔从旁也点头附和。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马罗岛一战打下来,非但全歼了倭寇,吓尿了李朝水师,也把海运公司一干桀骜不驯的家伙,彻底镇住了。

    毕竟沙船帮也好,伍记也罢,其实都不是单纯的商号,而是带有武装商团的色彩。这些人骨子里都傲得很,觉得保安队整天以‘小戚家军’自居,实在太爱吹牛。

    但海上保安队在马罗岛海战中,展现出火力凶猛的恐怖战力、令行禁止的严格军纪,让他们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差距。和海上保安队比起来,他们好比是王大大遇上汪太太,差了好多点啊。

    结果此战产生了一个意料之外效果。赵公子本以为要用好些年的春风化雨,才能磨灭掉集团中沙船帮和伍记的烙印。谁知一仗打完,至少在江南海运中,再没人说什么‘我是沙船帮的’,‘你是伍记车马行的’之类,不利于和谐的话了。

    现在大家,都说自己是江南集团的了……

    ~~

    面对众人交口赞誉,金科却只谦虚的笑笑,不说话。

    除非公子主动开口询问,否则他不会当众谈论安保集团的事情。这也是赵昊让他担任安保集团一把手的原因。

    “有强大的保安队保护,大家的兴奋劲儿可以理解。”赵昊也不愿意让人过多谈论保安大队,他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道:

    “不过对保安队最大的保护,就是为他们保密。”

    “是。”陈怀秀神色一变,赶紧应声。“公司也会专门开会,禁止水手们议论的。”

    “是老牛嘴太大。”牛长老羞愧的保证道:“往后保准不再提这档事儿!”

    “下不为例了。”米老叔也赶忙表态道。

    他们都是武装商团出来的,自然明白官府是很提防私人武装的。虽然朝廷允许海船拥有一定武装自卫,但能顷刻间消灭平户藩舰队的武装,显然已经超过了朝廷的容忍限度。

    “大家也不用太紧张。”赵昊呷一口香茗,给众人宽心道:“海上陆地是两个世界,朝廷的眼睛看不到海上的。佛郎机能从几万里外扬帆而来,巨舰火炮远胜我国。闽粤大海主们的实力,也早就超过当初的汪直了。朝廷还不一样不当回事儿?”

    顿一下,他对金科笑道:“当然我们不能自己吹牛,不然有人抓住机会就要告黑状的。”

    “属下明白。”金科点点头,正色道:“不止海上保安队,整个安保集团的一切都是机密,不得外泄。”

    “金大哥实在是太慎重了。”赵昊欣慰的点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们的功绩外人就无从知晓了,实在抱歉啊。”

    “公子言重了,日本人、李朝人,还有海盗们知晓就足够了。”金科不愧是当过三品大员的,虽然是武官,说话水平也远非其他人可比。

    “哈哈哈,金大哥放心,集团会铭记你们的功绩。”赵公子拍了拍金科坚实的臂膀,正色道:“未来的青史上,也定有你们光彩夺目的一笔!”

    “是。”金科重重点头,强抑住澎湃的心潮。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公子许给自己的伟大战场!

    ~~

    和众人闲聊几句,赵昊又问陈怀秀。“从西山水泥厂拉到货了没有?”

    筹备数月的西山水泥厂业已投产,五月份时,赵昊就去参加过剪裁典礼。

    本来说好了,首批就供给老潘,但黄河大水还没退,他得等到秋后才能动工。赵公子便以水泥不宜长期保存为由,将所有产能全都要了过来。

    这大沽口的防波堤,用的就是西山的水泥。

    赵昊得知发生马罗岛海战后,又临时下令给陈怀秀,命她返程时从京师采购西山水泥,多多益善,自己有用处。

    “拉到了。”陈怀秀忙点头禀报道:“不过西山水泥厂那边才投产两个月,产能还差得远。统共只能给到我们一千吨。所以妾身自作主张,又从京师采购了些建材,没让船空跑。”

    一条沙船满载装货一百吨。江南航运船队八十条船,总运力可达八千吨。就算以训练为主,但只运一千吨货物,确实也太浪费了。每一吨的运力都是钱啊,白白空着太可惜!

    “怀秀姐太能干了!堂堂江南航运董事长,就该富有主动精神。”赵昊夸赞陈怀秀一声,又笑道:“对了,‘江南航运’这个名字得改改了。还是‘江南海运’更合适。”

    “哦?”在座众人十分敏感,闻言纷纷两眼放光,激动的问道:“公子,海运的事儿,要成了吗?”

    “那当然了,不然我祖孙俩辛辛苦苦跑趟河南,难道只为了喝完胡辣汤?”赵昊得意的一笑道:“最晚下个月,一切就会有分晓的!”

    说着他对众人笑道:“诸位这半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

    “太好了!”会议室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终于要开海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身份最高者倒夜香

    第二天一早,船队便启航离开了大沽口。

    从成山头到大沽口是逆流,需要五天功夫。返程自然就是顺流了,两天就能到成山头。

    金科告诉赵昊,因为俘虏太多,天又太热,关在船底舱又闷又臭不说,几天就能死光。虽然倭寇死不足惜,但好容易抓到的免费劳动力,白白死光就太可惜了。

    所以他让王如龙带着乌尾船舰队,先一步去到耽罗岛南边不远处的加波岛上,利用李朝水军的营房关押俘虏、等候会合。

    因此船队没有顺着洋流沿大明海岸线南下,而是从原路返回了耽罗岛。

    结果来时三天的航程,足足走了六天,才到了加波岛。

    ~~

    加波岛四四方方,几乎是个边长一公里的正方形。岛南边突出一道长长的海岬,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港,王如龙的船队就停泊在这里。

    不过乌尾船类似福船,底尖如刀,不敢轻易停泊靠岸,只能在深水处下锚。然后用缴获的十条朝鲜剑船,将陆战队员送上岛。

    岛上有李朝的哨所,驻扎了十来个朝鲜水兵,负责监视从东面南面袭来的倭寇,之前的烽火就是他们放的。

    这些水兵生存环境恶劣,待遇极差,非但分赃没份儿,而且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哪有什么抵抗精神?别说来的是天朝人,就是倭寇登岛,他们也会马上投降的。

    控制住岛上局面后,保安队便将俘虏一船船运下来,关在岛上营房里。虽然仍旧很拥挤,但至少比闷罐似的船舱里强多了。

    虽然船队有的是粮食,但江南集团没有白养俘虏的道理,只有让俘虏在劳动中升华灵魂的规矩。王如龙便命他们拆掉岛上残破不堪的栈桥,然后伐木采石,重建一个更大的码头。

    这些日子,六百多名日本俘虏,加上一百多名李朝俘虏,天一亮就起来,在陆战队员们的刺刀下开始上工。

    当然,日本人和李朝人还是有区别的。

    工地上所有苦活累活危险活,都是由日本俘虏一力承担。

    至于李朝的俘虏,则或是当工头监视日本俘虏干活,或是做饭、送饭,干一些比较轻的活。

    最不济也能混上个伐木工。

    因为刀斧都有杀伤力,是不可能让日本俘虏接触到的。所以那些李朝人虽然苦些累些,但因为天朝大人们的信任,感到了无上光荣,砍起树来也特别有劲儿。

    更别说那些分到点儿权力的李朝人了,那小皮鞭抡得啪啪的!日本俘虏别说偷懒了,就是不偷懒都会被逮到机会抽一顿。

    至于做饭的朝鲜人,故意在米饭里掺麸皮和草叶,在饭团里掺沙子。放饭的时候故意丢到地上,往锅里吐口水,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面对李朝监工们的皮鞭,日本俘虏们敢怒不敢言,一边默默承受,一边在心中诅咒棒子们。不知不觉就把仇恨的对象,从消灭他们的海上保安队,转移到了李朝人身上。

    王如龙这手分化俘虏是跟童梓功学的,可以让俘虏泾渭分明,互相仇视,这样更便于管理俘虏,大大减轻监管负担。

    后世的史学家在研究童主任的集中营时,无不诟病这手太过粗暴,非但不尊重基本人权,还有可能会引发暴动。

    但他们忽略了这个年代的普通人,不管中日朝,都是备尝艰辛活下来的,忍耐力远超后人无数倍。只要有饭吃有觉睡,就不会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童主任发现,只要不在伙食上克扣,就算管理上变态些,俘虏们也会逆来顺受的,那怕是千年杀呢……

    ~~

    当赵昊的船队来到加波岛时,一个简陋的码头已经颇具雏形了。

    不过如此庞大的船队,却不是个小小的加波岛码头能容纳的,船队只好漂在海上,轮流靠岸卸货。

    好在沙船底平吃水又浅,可以直接坐滩卸货,不怕搁浅。等把船上的货物卸光了,自然又会浮起来。不然光卸货就得好几天。

    平江号船板搭在码头上,全副武装的护卫们涌下来,组成看似杂乱实则十分讲究的防线。倒不是信不过王如龙,但岛上战俘太多,高武丝毫大意不得。

    待到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高武这才示意请公子下船。

    前来迎接的王如龙等人站的笔直,王大队长还特意安排了军乐,欢迎公子莅临。

    听到那**的唢呐声,赵昊两腿一软,差点儿没掉到海里去。

    赵公子小声吩咐身后的马秘书道:“必须要弄把小号了,不然好好的保安队,要被带成秧歌队了。”

    马秘书掩口一笑,记下来。

    “欢迎公子!”王如龙行保安队礼。

    “稍息,停止奏乐吧。”赵昊拍了拍王如龙的胳膊,半开玩笑道:“戚大帅什么都比我强,就是这音乐方面跟我差不多。”

    “公子太谦虚了。”王如龙忙叫停了唢呐和锣鼓,陪笑道:“你们是各擅胜场。”

    辛苦忍着笑的马秘书,却暗暗道,公子后半句还真不是自谦。

    “回头咱们重新搞一搞,整点儿像样的。”赵昊说着,看看保安队员们身上穿着枪手营民壮的号衣,胸前却绣着极具现代感的警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便又补充道:“还有警服,也要好好设计设计。”

    马秘书赶紧记在小本上,不然公子回头就会忘了这茬。

    “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一旁的金科轻声道:“公子和集团现在忙大事要紧,等以后倒出空来再说吧。”

    “保安队里无小事。”赵昊淡淡道:“这事儿你就甭管了,回头我让人弄几套方案出来,咱们一起挑一挑就成。”

    “是!”金科和王如龙同时应声,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走,岛上转转。”赵昊笑道:“来了这么多次济州岛,还没上过加波岛呢。”

    “公子来过耽罗?”王如龙吃了一惊。

    “哦,我做梦来的,还在岛上耍过钱呢。”赵昊自知失言,却也懒得掩饰。

    “……”王如龙毕竟不是靠拍马吃饭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了。

    ~~

    加波岛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没有山也没有河,就是一个平坦的荒岛。

    作为江南集团占据的第一个海外岛屿,实在是磕碜了点儿。

    好在地下水还算丰富,所以还是可以驻军的。

    赵昊转一圈下来,光秃秃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在岛北面的海滩上,看着四五里外的耽罗岛。

    “这个岛以后就归海上保安队了。”

    说这话时,他思考没有考虑,这其实是人家李朝的领土。

    “是。海运海贸一旦走上正轨,这条航线将十分繁忙,海上保安队肯定没法一一护航,在这里设置一处巡航基地,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这里的土地还能耕种,作为驻地再好不过。”

    金科也没提醒赵昊,反而顺着说了下去。在他看来海岛这种飞地,本来谁占了就归谁。

    莫非李朝水师还敢来征讨不成?

    “不过这里还是太小了,没法给商船和货船当中转站用。”赵昊轻叹一声,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耽罗岛道:“还是得把那个岛吃下来。”

    “啊?”金科和王如龙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公子这胃口也太大了吧?耽罗岛可是足足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大岛。面积是加波岛的两千倍,有二十五个西山岛那么大啊?!

    想要吃下来,不怕噎到吗?

    而且李朝在济州岛设置了一牧两县三座城,九镇、十水战所、二十五个烽火台及三十八个烟台,统共有四五万人,两千驻防兵卒,还有全罗道的水师一部驻扎在此。

    虽然以保安队的战斗力,可以横扫岛上驻军。可李朝对耽罗岛的执念很重,就是再乖巧也会发大军来收复的。

    就算李朝的军队不敢来,也肯定会去京师告状的。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就算公子能罩得住,终究也是麻烦。

    而且侵略之后,如何维系统治?难道把四五万李朝人都杀光?

    两人想想就觉得,吞并耽罗岛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了。

    看着两人嘴张得,都能塞进个鹅蛋了,赵昊哈哈大笑道:“你们在这方面,太没经验啦。”

    “是。”两人诚心实意的点头,心说这方面经验,好像整个大明都没人有吧?

    “不错,耽罗岛太大,李朝人又经营日久,咱们不可能一口吞下来。”赵昊神态轻松道:“那就一口一口的吃嘛。有道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我们日拱一卒,总有一天水到渠成,整个岛都能落在我们手里。”

    说着他对王如龙笑道:“走,咱们坐你的乌尾船,绕道转一圈,看看这第一口下在哪里好。”

    “是。”王如龙应一声,请赵昊回码头上船。所有战船都在战备状态,随时可以出航。

    众人说着话返回码头时,忽然一阵臭气传来。

    赵公子捂住鼻子,寻味望去,便见两个人挑着粪桶从营地出来。

    刹那间,赵昊还以为西山岛徐二公子和徐二爷,转战加波岛呢了。

    但定睛一看,这个两人都还很年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髡贼,显然不是二徐。

    “那个日本人,就是平户藩藩主松浦镇信,另一个是李朝全罗右道水师节度使朴成性的弟弟朴成寅。”王如龙忙介绍道:“重活他俩也干不动,于是秉着公子‘身份最高者倒夜香’的惯例,就让他俩干这个了……”

    ps.今天家里有事,只能两更了,抱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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