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科幻灵异鬼吹灯2TXT下载鬼吹灯2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鬼吹灯2全文阅读

作者:本物天下霸唱     鬼吹灯2txt下载     鬼吹灯2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分山掘子甲

    那只狸子只顾趴在棺上舔血,神情极是贪婪,竟对外边来了一伙人全然不知。鹧鸪哨前不久曾带着另外两个搬山道人,在古狸碑除了利用圆光术的“白老太太”。瓶山附近山阴水冷,狸子并不常见,不成想在山根里又撞见一只,看它的毛色和那一副奸邪神态,就知是古狸碑那老狸子的重子重孙。

    这种事情不用鹧鸪哨动手,他师弟色目卷发的老洋人便抢上一步,用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了那狸子,拎到师兄面前听候发落。

    那狸子如梦初醒,嘴边还挂着棺里渗出的黑血,它颇通人性,似乎也能看出擞山卸岭群盗身上杀气腾腾,知道是大难临头,顿时惊得体如筛糠,屎尿齐流。

    红姑娘在旁看得莫名其妙,她是半路出家进了常胜山入伙,对那些盗墓掘冢的事情还是外行,此时见山阴里有片乱坟棺木,又有只贼眉鼠眼的狸子不知在做什么勾当,忍不住出言相询。

    鹧鸪哨却没作答,只对她和身后的群盗一摆手,带他们走近山根里的一片坟丘。这是瓶山陷入地面之处,身在其中不能直起腰来,众人只好猫着腰举灯钻到最狭窄的地方,那口渗出污血的白茬棺材就近在眼前了。

    群盗只闻得里面腥臭扑鼻,赶忙用黑纱遮面,遮住了口鼻,猜测棺材里八成是藏有腐尸。但鹧鸪哨觉得这口没刷漆的棺木,并不像是普通棺材,凡是大型古墓和宫殿道观一类的所在,必定生气充沛,可山脉泥土都有阴阳两面,山根里阴寒潮湿,千百年前的木棺看上去却如崭新一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知这里有什么古怪。鹧鸪哨也是艺高人胆大,无论碰上什么异事,都必定要穷究其秘,他用指节在棺上敲了两敲,铿然有声。棺板的木料算得是上成货色,但也绝不是什么罕见的棺木,棺板缝隙里都是黏滑的污血,闻起来如同死鱼被暴晒后发出的腥臭。

    鹧鸪哨见外边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让几名卸岭盗众上前破棺,那些人都得了陈瞎子的吩咐,对鹧鸪哨就如同对常胜山舵把子一般言听计从,当即领了个诺,拎着长斧上前。

    盗墓倒斗之类的勾当,都离不开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开棺。摸金校尉开棺都是用探阴爪和黑折子,以“撬”和“拔”为主,所以称升棺发材;而卸岭盗墓,开棺的时候习惯用开山斧,以砸和劈为主。可是山根之下空间太窄,并没办法劈棺,只见那三名盗伙横挥长斧,几斧头下去,就把棺材撬破了一个大窟窿。

    群盗又用斧子将窟窿扩大,把那一口完整的棺木彻底卸了开来,提灯照去,只见棺中并没有尸体,只有满满的一堆肉菌,不停淌着黑色的汁液,气味颜色都和腐尸一般。

    鹧鸪哨见此情形,心中已经了然,赶紧命人点根火把,将这些肉菌都焚化了。原来那白茬棺材不是装死尸的棺木,而是丹宫里的盛放肉菌的木奁。宋时炼丹化汞之术,已与秦汉时多有不同,相比前朝更加精细,讲求个死汞为银,铅铁为金,药草成引,合而为丹,烧丹的丹头,常会用到罕见稀有的灵芝、九龙盘、肉菌、太岁……之物,不过肉菌被采出来后,放置在平常的环境里难以保存,很快就会干枯失去药性,保存的办法只有装在木奁里,藏在山阴湿冷的地方。

    那些坟丘般的土堆,都是埋藏木奁的,也不知是被狸子刨出来的,还是被泥水侵蚀才使棺材般的木奁暴露出来。奁中肉菌在山阴里仍然生长不息,但埋的年头太久了,已难入药,却引得这狸子来舔它渗出来的汁水。

    鹧鸪哨看了看被老洋人擒住的狸子,骂道:“这些畜生实际上和那些妄想成仙的人一样,都打算吞丹服药以求长生不死。古人在瓶山仙宫里的丹头未能炼成,剩下的丹料药材却成全了它们,再任其胡作非为,早晚要成祸害。”

    红姑娘也听陈瞎子讲过古狸碑的事情,对此颇为担心,便问鹧鸪哨道:“既然如此,是否现在让弟兄们动手宰了这狸子?”

    鹧鸪哨平生杀人如麻,凡是那些狼心狗肺之徒,或是非分奸佞之辈,只要被他撞见,决不肯手下留情,杀个活人便如同掐死个虱子一般寻常,何况是只贪图丹药心怀非分的狸子?

    但他习惯独来独往,只因搬山道人日趋没落,族人中懂搬山术的越来越少,这才将花灵和老洋人带在身边,让他们跟着自己学些真实的本领,以防他万一在盗墓的时候有所不测,流传千年的搬山分甲术也不至于就此绝了。鹧鸪哨不想在师弟师妹面前轻易杀生,天下是非本就难分,杀与不杀也只是在一念之间,免得将他们引上杀业过重的邪路。

    此时鹧鸪哨听红姑娘问是不是要当即宰了这狸子,便摇头道:“权且留这厮一时半刻,等会儿咱们拿它还有用处。”

    群盗不知鹧鸪哨抓了这只狸子还要做什么,但也不敢多问,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先把那些木奁肉菌挖出来毁了,然后趁着火头点了火把,将马灯暂时熄了,各自散在山根下的缝隙里,寻找可以挖掘盗洞的位置。

    按照陈瞎子那套听风听雷的绝活,这瓶山里的古墓和修在山峰上的道教仙宫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利用瓶山内部的岩洞,把仙宫修筑在了山腹里,也是阶梯形地逐渐向上,顺着瓶山歪斜的走势,山腹里是一个殿高过一个殿,大约有四五层之高,规模甚是宏大。

    在山脚地门处挖开的瓮城,应该就是前殿的山门,所不好判断的,就是墓主埋骨的阴宫和那些陪葬的明器,究竟是藏在了哪座殿里。按搬山道人鹧鸪哨的设想,是从山根里挖进去,从位置上估计,正好可以把盗洞挖到瓮城后边的大殿里,不过山根里土石杂乱,山隙又是幽深曲折,实在不知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鹧鸪哨在进来之前,也只是打算先探上一探,并无太大的把握,但临头一看,已知自己料中七八成了。瓶山虽是块整体的大青石,却并非真正的无懈可击,山阴里的一些地方是土石参杂,倘若把山阳比喻成一面青石巨盾,像是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阻挡了一切想用外力挖掘古墓的盗贼,那山阴里就是个空门虚位,是铁布衫的罩门。天底下越是规模庞大的东西,越是容易有弱点可寻,百密必有一疏,山阴处石土混杂的破绽,恐怕连在此营造墓穴的元人都没考虑到。

    盗墓的各种手段五花八门,其实涉及到挖掘盗洞和穿停破棺,虽然手艺不同,但其间也没多大的分别,唯独这寻藏找墓的手段,却有千差万别,高低之分极是悬殊。望闻问切的前三起,都是寻藏的方技,其中属摸金校尉最厉害,搬山卸岭对此也心服口服,那套“寻龙诀”和“分金定穴”的风水秘术,只有挂符的摸金校尉才能施展。

    摸金校尉搜山剔泽寻找古冢,观山形可知地宫深浅,望天星能辨棺椁方位,这都是其余盗墓贼望尘莫及的本事。

    但是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搬山道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独门办法。鹧鸪哨见群盗寻了半天,用竹签东边戳戳西面捅捅,在这到处渗水的阴湿环境中,卸岭那套观泥痕认草色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

    盗墓的诸般手段里,最有局限的,可以说就是看土辨泥之法,一旦到了沙漠或者被水淹没过的地方,这些办法就不太灵验。鹧鸪哨见状便让群盗停下,从老洋人手中接过那只狸子,探手从怀中摸出一枚蜈蚣珠。这是先前陈瞎子和罗老歪挖出尸头蛮时所获之物,进山的时候给众人分了一些,如果被毒虫蛰咬,可以用来拔毒,但却不能接近口鼻。

    鹧鸪哨掏出蜈蚣珠,在那狸子鼻前抹了几抹,那狸子顿时一阵抽搐,两眼翻白,鼻中点点滴滴地淌出血来。鹧鸪哨拎着它在山缝里来回滴血,花灵举着根火把,帮他照亮,仔细观看鲜血滴落在土石上的变化。

    最后见到血水滴在一片硬土上,既不渗下也不流淌,反倒是被吸附在土层上一般打着转,随后才渗进土里。看来这片土层接着瓶山里的阴气,与滚热的鲜血微有排斥,但这变化也是极细徽的,若不是经验老到之辈,也绝对看不出来其中奥妙。此地已离埋着肉菌的土堆很远了,鹧鸪哨看得确凿了,点头道:“是这地方了,打出盗洞,必能直透地宫。”

    他确认无误,这才让花灵用药给狸子止了血。那狸子可能也是上辈子不修,这辈子倒霉,偏巧撞在搬山道人手里,不知流了多少鲜血出来,再迟些找到土层,全身的血水就被放净了。

    鹧鸪哨又用短刀挑断了狸子颈后的一条妖筋,令它这辈子别想再吐纳修炼,也无法用障眼法残害生灵,只能按照大自然的规律随着万物生灭,然后随手把它扔到一边:“走罢,休再落到搬山道人手里。”

    那狸子如遇大赦,忍着断筋放血之痛,头也不敢回地钻进岩缝里逃了。红姑娘和她手下的卸岭盗众见鹧鸪哨奇变百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难道从那狸子滴血的土层里挖盗洞进去,就可以切入古墓地宫了?这在他们眼中看来,就如同“问”字诀上法的“卜穴”之术,简直是神乎其神,他们还以为搬山道人是用狸血巫卜,找出了挖掘盗洞的方位。

    群盗摩拳擦掌,纷纷准备器械挖掘盗洞。红姑娘见只有十几个人,也不知这条盗洞深浅,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挖不透,便想派两个弟兄回去再调些人手来帮忙。

    鹧鸪哨心想红姑娘这月亮门里出来的,不太懂倒斗的勾当,她不知若是凭着人多势重,也就没有搬山之术的名头了,便说:“大可不必,诸位卸岭好汉只管在旁歇息等候,且看搬山分甲术的手段……”说罢对老洋人和花灵一招手:“取分山掘子甲!”

    群盗一听都是一怔,想不到今天有机会见识搬山秘术。盗墓倒斗的谁人没听过搬山分甲之术,但以前搬山道人从不与外人往来,所以几乎没人亲眼见过分山掘子甲,众人都是做倒斗这行当的,如何能不好奇?当即人人凝神,个个屏息,眼也不眨地盯着三个搬山道人手底一举一动。

    只见花灵和老洋人从背后卸下竹篓,竹篓上面盖着蜡染的花布,里面沉甸甸的像是装了许多东西。花灵取出药饼捻碎了撒在竹篓上,也不知那药饼是什么成分,她随手一抖,就忽然冒出一片尘烟,就听那竹篓里有东西蠕动欲出,“哗啦啦”的一片乱响,好似大片铁甲叶子相互摩擦。

    群盗大吃一惊,久闻分山掘子甲的大名,谁也没想到这东西是“活”的。那“掘子”二字,乃是古代对工兵的一种称呼,古时战争中常有攻城拔寨的战法,遇到坚壁高垒的城池难以攻克,攻城部队就会分兵挖掘地道陷城,而城内的守军也要挖掘深沟,并在其中灌水埋石,以防被敌人从外边挖透了城壁。执行这类任务的军卒,大多是擅长挖土掘泥的短矮粗壮之辈,如地鼠般在土沟地道里钻来钻去,也称“掘子军”或“掘子营”。

    所以群盗先前都猜想分山掘子甲是一套铜甲,应该是古时挖土掘子军所穿的特殊甲胄,有掏地用的铁爪铁叶子,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活物。只听那竹篓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从里面滚出两只全是甲叶的球状物,着地滚了两滚就伸展开来,竟是两只全身鳞甲的怪物。

    那对怪物形如鼍①龙鲤鱼,身上鳞片齐整如同古代盔甲,头似锥,尾

    生角,四肢又短又粗,趾爪尖锐异常,摇首摆尾显得精活生猛,稍一爬动,身上的鳞片就发出一阵铁甲叶子般的响声,身上还套了个铜环,环上刻有“穴陵”二字。

    卸岭盗众里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此物,惊诧之情见于颜色,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只有三两个老江湖还算识货,一看之下认出是鲮鲤甲来,但看到那锈迹斑斓的铜环,又不是普通的鲮鲤甲。猛然想起一件事物,禁不住惊呼一声:“莫不是穿山穴陵甲?”——

    ①鼍,音tuó,爬行动物,背尾部均有鳞甲。

    ()

第二十六章 穴陵

    那对穿山穴陵甲一大一小,好像始终在竹筐里昏睡,直到此时爬在地上如梦初醒,晃动着身躯伸展肢体,听它们利爪刮地的声音,就知道劲力精猛。群盗中多有不识的,担心此物伤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此时花灵和老洋人并肩上前,揪住了穿山穴陵甲身上的铜环,将它们牢牢按在地上。这双长甲四足乱蹬,不停地挣扎,可是苦于被铜环锁了穴位,纵有破石透山之力也难挣脱。

    穿山穴陵甲乃是世间异物,虽然形貌酷似穿山鲮鲤甲,实际上两者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在两千多年前已有盗墓贼将鲮鲤甲加以驯服,通过喂其精食药料,使它的前肢格外发达,通过长期驯养,就可以作为盗墓的掘子利器,古称穿山穴陵甲。

    那时候的古墓,大多都是覆斗丘钟形封土,即便里边没有地宫冥殿,内部也大多是木椁,用层层木料搭砌成黄肠题凑①的形势,完全使用墓砖的不多,也很少有以山为藏的大型山陵,普通的坟丘夯土,根本挡不住穿山穴陵甲的利爪。

    后来的墓葬逐渐吸取防盗经验,石料是越来越大,而且坚厚程度也随之增加,缝隙处还要熔化铜铁汁水浇灌,使穿山穴陵甲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对于湘黔山区阴冷潮湿地域的普通坟墓,还是可以派上极大用场。这唐代就已失传的穿山穴陵甲古术,在当今世上,只有搬山道人还会驽使,始终是搬山术里的绝秘法门。

    搬山道人并不用摸金卸岭的切穴之法,摸金校尉仗着分金定穴的准确

    无误,习惯用旋风铲打盗洞;卸岭群盗人多势重,再大的封土堆也架不住他们乱挖;而搬山道人则经常使用分山掘子甲来挖盗洞,历来号称“三钉四甲”。这穿山穴陵甲仅是四甲之一,离了湘黔两粤,此术就施展不得,但他们擅能因地制宜,还可使用另外的分山掘子甲,这些都是属于搬山倒斗的“切”字诀。

    鹧鸪哨命花灵取出几个竹筒来,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红头大蚂蚁,能有数斤之重,先喂那两只穿山穴陵甲吃个半饱,就将它们拖到山根里,用药饵捣在刚才狸子滴血之处,推着它们在那挖掘土石。

    穿山穴陵甲这东西见山就钻,尤其喜欢坟墓附近阴气沉重的土壤岩石,只见那体形略小的顶在前面,它躯体前弓,抖起一身厚甲,钩趾翻飞快得令人眼也花了,刨挖硬土就如同挖碎豆腐一般简单,轻而易举地穿山而入。

    老洋人则拽住另外那只体形硕大的穿山穴陵甲,在它的铜环上系了条链子,使其难以跟先前那只一同钻进山里。这俩家伙是秤不离砣,抓住一只就不愁另一只偏离方向,或是会在中途逃脱,只是放短了链子,故意急得那只大的着地乱转,把巳经挖开的盗洞窟窿越扒越大。

    卸岭群盗虽也都是倒斗的老手,可哪曾见识过这种手段,看得瞠目结舌。原来这两只穿山穴陵甲体形有异,却是分进合击的绝配,一只挖掘纵横的盗洞,另外一只扩大洞穴的直径,而且挖土钻山的速度之快,几乎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若不是亲眼得见,怎想得到有此异术。

    这条被穿山穴陵甲挖开的盗洞,洞宽大可容人蹲行,角度是平行于地面,直着从倾斜的山根里横切进去,离那瓮城后面的地宫,距离也是不近,虽然双甲神异精猛,可要想直透中宫,也着实需要花费一番工夫。

    鹧鸪哨趁机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一且双甲穴透地宫,还指不定在这形势奇绝的古墓里遇到什么危险,耳中只听得山体中有隆隆的回响,料来卸岭盗魁陈瞎子已率众埋设炮药开山。但鹧鸪哨心下清楚,瓶山山势坚厚,土色藏纳紧密,从山阳处炸石而入,绝不是一两天就能得手的。这对穿山穴陵甲若是不受什么阻碍,大约在天黑之后,就能直抵古墓大藏,也不知墓中的丹丸珠散都是何物,但既已到此,急是急不得了,也只有摇橹慢桨捉醉鱼,静待其变罢了,渐渐神游物外,犹如高僧入定一般。

    卸岭群盗自是不敢打扰他,也就近坐在山根下歇息。红姑娘这几天常在鹧鸪哨身边,眼见他机变百出,举止洒脱,言辞清爽,绝不似常胜山里上至陈罗,下至无数盗伙那般要么粗俗无礼,要么便是一肚子称王称霸的野心,也只有嫁了他这等人物才不枉此一生,不禁有些后悔当年发誓终身不嫁,正是“夜来楼头望明月,只有嫦娥不嫁人”,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将来就是天涯海角,好歹也要随了他去,管什么发过誓赌过咒,不过也不知这搬山道人讨没讨过老婆。

    想到此处,红姑娘就低声去问鹧鸪哨的师妹花灵,但此事也不好直接打听,只好兜个圈子:“小妹子,我看你长得这么如花似玉,今年可有十七八了?将来谁娶了你真是他前世的福分。不知你师兄替你定了亲事没有?”

    花灵没听过这种规矩,奇道:“姐姐,我的婚事怎么是我师兄来定?我父母尚在,他们虽然卧病在床,可还……”

    红姑娘说:“我依理而言,既然令尊令堂身子不适,那这种大事理应是做师兄的操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道是萝卜拔了地头宽,妹子嫁了哥省心,看你师兄那人整天眉头不展,好像心事很重,也不知他有没有替你着想过这些事宜,他……他自己可曾婚娶?应该也没顾得上吧?”

    花灵才刚十七岁,又很少同外人接触,哪里明白红姑娘的意思,只是觉得她问的事情有些奇怪。然而卸岭群盗中有许多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耳朵尖的听在耳中,多半已猜出红姑娘的念头,听她七绕八绕地找那小姑娘打听搬山道人有没有讨过老婆,不免暗中好笑,想不到这冰山美人也有动情的时候。

    这事越想越是好笑,其中一名盗伙实在是忍不住了,竟笑出些许声音来,被红姑娘听个真切,她心知坏了,刚才心急,竟没想到山缝里拢首,有什么心腹的话也被那些人听到了。

    她恼起来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去,打掉了那名盗伙两颗门牙,余人知道这女子的厉害,她除了卸岭盗魁之外,连罗老歪都敢打,常胜山底下的喽啰们谁有胆子惹她。众人赶紧绷起了脸,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气氛显得无比尴尬。

    红姑娘脸上发烧,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老洋人从盗洞里钻出来,两只穿山穴陵甲也被拽了出来,他报知鹧鸪哨:“已穴透了山陵,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是盗墓时常用的一句切口,“风”是指古墓里空气流通,没有积郁的阴晦之气。这瓶山前边的瓮城独立封闭。被作为了一处虚墓疑冢的陷阱,所以没有山中毒虫的踪迹。穿山穴陵甲挖出的盗洞,正好切入瓮城后面被封住的墓道里。“水”是指“财”或“冥器”,有水就说明确实有冥殿地宫。

    鹧鸪哨闻讯起身,当即就令众人准备进盗洞。他自己把一盏马灯绑在身上,看了看两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子弹压得满满的,又把一条黑纱蒙在脸上,只礴出两只眼睛。其余的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得紧趁利落,拆了蜈蚣挂山梯分别携带,肃立在盗洞前听候调遣。

    鹧鸪哨见众人齐备,就把那竹篓中的怒晴鸡捧出来。只见那雄鸡彩羽金爪,似乎也能感觉到瓶山古墓里藏着死敌,知道今日必定有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当即昂首顾视,振翅怒啼,精神显得格外振奋。

    鹧鸪哨暗中点头,他也不管那雄鸡是否能懂人言,竟当众对它嘱咐了一翻,从金风寨山民家中的屠刀下救得这怒晴鸡出来,有什么本事都在今时今日施展出来,可别折了怒晴金鸡的威名,也别辜负了搬山道人的救命之恩。

    那十几名卸岭盗众见了,也知这怒晴鸡可以扫荡墓中毒虫蜈蚣。他们都亲眼见过从深润乱云里飞出的那条六翅蜈蚣,绝不是普通枪械能够抵挡的,心想只要这只大公鸡能使群毒辟易,使搬山卸岭盗了墓中珍宝,今后就是称你一声“鸡爷”也是无妨,群盗的身家性命可全系在你身上了。

    鹧鸪哨随即派出四人,其中两个去瓶山上禀报陈瞎子。听这山里炸药爆破之声断断续续始终不绝,可能山上的工兵部队还没炸出什么眉目来,既然山根里打通了盗洞,便请陈瞎子带人下来会合,另外两个留在盗洞前负责联络。

    其余的人都跟鹧鸪哨进去探墓,布置妥当,他就带着众人钻入盗洞。群盗身上都带着不少铁钉,走出一段,就在盗洞墙壁上钉上两枚,两枚长钉相互交叉,再把简易的皮灯笼架上一只作为照明记认。

    如此一路下去,但见这条透山盗洞,都被穿山穴陵甲挖得极是开阔平整,人钻进去不用蹲下,猫腰弓身即可前行。群盗见洞中除了硬土,更有许多坚固的岩层,竟也都被双甲穴透了,不由得暗暗咋舌,连赞穿山穴陵甲这种盗墓古术果然了得。

    盗洞的长度,比鹧鸪哨先前估量的要短,可也足有数百步的距离。群盗小心翼翼地钻洞攒行,许久才到尽头,出来的地方恰好是个倾斜的坡道,坡道上铺的石板已被推开了,举着火把往四周一看,较低的地方被巨大的条石砌死,无隙可乘,顺着坡道上去,高处都是庞大的青石券顶。

    石壁的缝隙里,偶尔会有一两只急速逃窜的蜈蚣之属,物性有生克,此物与怒晴鸡势成水火,见了只有逃命的份。整个山中的毒虫本来在夜晚和幽暗之处都会吐纳毒蜃,但怒晴鸡一声啼鸣,这些毒虫再没一只敢吐毒液,都没命般地往山缝深处钻,以求离这天敌越远越好。

    鹧鸪哨知道这座古墓里机关埋伏众多,也自不敢托大,顺着阔大的坡道缓缓前行,群盗扛着蜈蚣挂山梯拥在他左右跟随。走出不远,见岩壁上有块极大的石碑,上面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鹧鸪哨挑灯观看,见是“红尘倒影”四字,也不知是何所指。

    待走到斜坡的尽头,穿过一条浮雕云龙石梁,眼前豁然一片灯光璀璨。在偌大一个山中洞穴里,耸列着数座重檐歇山的大殿,殿宇高耸,楼阁嵯峨,飞檐斗拱密密排列,雕梁画栋而又庄严肃穆,殿中殿外通明,层层叠叠观之不尽,映得金砖碧瓦格外辉煌。

    洞内岩层中有石烟升腾,使灿如天河的宫殿里香烟缭绕,透着一派难以形容的幽远神秘,与洞天福地里的人间仙境无异。但在山腹里显得格外阴森,又被云烟笼罩着,看上去让人感觉极不真实,缥缥缈缈的似是水中幻象,难怪会有“红尘倒影”的碑文。

    原来瓶山虽然坚固,但由于山体常年倾斜,致使山体有许多或大或小的缝隙,不过在外边很难看出来。山腹中是块风水宝地,生气涌动不绝,藏在山里的古物历久如新,楼台殿阁间的万年烛、琉璃盏,完全按照星宫布局安置,繁而不乱,气象严谨。

    此地本是皇家藏丹炼药所供奉的“仙宫”,自秦汉之际就开始经营建造,其中许多古迹年代都不尽相同,但处处都有皇室气象。那些琉璃盏内都是珍贵的千年烛万年灯,些许微弱的灯引就可以燃烧千年不灭,在时隔几百年后,大部分灯烛依旧亮着,尤其是那些八宝琉瑞盏。兀自被烛火照得流光溢彩。

    群盗跟在鹧鸪哨身边,见了这一片瓶中仙境般的宫阙,都不禁惊得呆了,看得双眼发直,饶是他们胃口够大,却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冥殿,单是那些古老的灯盏就取之不尽了。

    花灵出来撤山不到半年,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那宫殿深处妖气笼罩,心里不禁有些发颤,拽住鹧鸪哨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师兄,前边那千奇万怪的去处……像是炼丹的道观宫殿,怎么会是藏死人的冥殿?”

    鹧鸪哨十三岁开始跟着前代搬山道人盗墓,规模宏大的帝陵和诸侯王古墓也盗过。山陵里的地宫虽然奢华壮丽,也绝无眼前这等仙境般的气象。这简直就是把一整座道教名山里的建筑全搬进了山洞里,但这山里阴气沉重如同鬼宫,哪有半点仙气。

    此时被花灵一问,鹧鸪哨便随口答道:“服食求神仙?嘿嘿……不过是皇帝们的一场春梦,后来山河破碎,这仙宫金殿还不是被个元代的大将军当了坟墓。我这就过去瞧瞧仙宫里的湘西尸王……看看它究竟是三头六臂,还是满身的铜皮铁甲。”——

    ①黄肠题凑,“黄肠”指堆垒在棺椁外的黄心柏木枋,“题凑”指木枋的头一律向内排列,代指西汉帝王陵寝椁室四周用柏木枋堆垒成的框形结构。

    ()

第二十七章 斗宫

    搬山道人鹧鸪哨先前想去黔边盗发夜郎王古墓,不料却扑了一空,心里正有些焦躁,如今见了瓶山古墓气象万千,犹如瓶中仙境,不知里面都藏了些什么前朝的秘器,他见猎心喜,不禁技痒起来,当即就要单枪匹马到前边的地宫中一探究竟。

    卸岭群盗和老洋人、花灵等人见他这就要动手发市,也赶紧各自抄起器械,要跟在他身边同去倒斗。可刚一抬脚就发现前面的宫阙楼台有隐隐黑气。殿顶抱柱之间像是有一股股的黑水在迅速流动。众人当时都是一怔,不知那殿中有何古怪,有眼尖的看得真切,惊道不好,殿中有好多蜈蚣。

    鹧鸪哨知道携有怒晴鸡在身边,足能克制墓中毒物,但也仅能确保几百步之内无优,要是这十几个人一同过去,自己孤掌难鸣,难免对众人照顾不周。此时天色晚了,正是山里蜈蚣吐毒的时辰,万一叫那些毒虫有隙可乘,必会折损人手。这瓶山中的宫殿实在太大,若想盗宝,只有先等陈瞎子带大队人马过来将墓中毒虫彻底除尽。

    进瓶山盗墓不同鹧鸪哨以往的搬山倒斗经历,一是搬山卸岭起了一通盟约,要是不等常胜山的舵把子过来,就抢先动手,未免有负盟约,亏输了义气;二来眼下有十几个弟兄跟在身边,比不得以前独自勾当,不可因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让他们冒险。

    念及此处,鹧鸪哨只好捺下性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山腹内的地形和建筑结构,便和红姑娘带众人撤出盗洞,留下些人手对穿山穴陵甲打出的盗洞进行加宽,为后边的大队人马开道。

    这瓶周边地形险要剥断,派出两名盗伙去联络山上的陈瞎子,这一来一往的过程,非是旦夕之间就可完成。鹧鸪哨索性就在山根里找了块干燥平整的地方,躺下来倒头大睡,养足了精神就跟群盗高谈阔论,众人豪性大发,各自说些个以往倒斗勾当的得意之事。

    鹧鸪哨记得当年在陕西盗挖大唐司天陵宫的时候,曾结识了两个陕西放羊的娃子,正好当时陈瞎子在山陕两省有生意,他就把这一对放羊的兄弟托付给了陈瞎子,此刻想起来就向群盗打听那两个兄弟现在如何了。

    提起他们来,卸岭群盗大为不屑,老羊皮和羊二蛋那俩小子,是人又窝囊心眼又小,虽然跟着舵把子在常胜山插香头入了伙,可也只能跑前跑后地办点小事,上次倒斗的时候这两块料吓尿了裤,这回听说来挖湘西尸王,这二位便又四条腿一齐发软,干脆就没让他们跟来,真不知道舵把子当初怎么会收了他们。

    鹧鸪哨听罢也是觉得好笑,那两个放羊的娃子都是本分良民出身,违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结果竟然半路上山插香做响马,倒斗造反杀人放火的勾当确是难为他们了,心想实在不行,将来就同陈瞎子说说,让他们拔了香头金盆洗手,给笔钱财去做正经营生才是。

    如此捺着性子等了多时,陈瞎子终于带人来到山阴,同鹧鸪哨说起在山脊上炸了整整一天,没炸出什么名堂,既然山根里打通了盗洞,正可率众进去盗墓,当下一同进了盗洞观看山腹里的那座宫殿。

    陈瞎子和罗老歪等人差不多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宫阙宝殿,皆是啧啧称奇,更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尘世上只有号称真龙天子的皇帝老儿才能住宫殿,除此而外,仅有释、道、儒三教的神圣可以拥有宫殿,大部分建造在神仙佛道的洞天福地里。别看瓶山弹丸之地,可藏在山腹里的丹宫,比起那些名山大川里的佛道名胜宫殿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愧是“红尘倒影,太虚幻境”,其中宝货必是取之不竭。

    罗老歪用枪顶了顶帽檐,心喜之下觉得口干舌燥,喜道:“陈老大,咱们还等什么?让兄弟上吧!”

    陈瞎子上次险些被护陵的鬼军射死在瓮城里,此刻却是学了个乖,眼见地宫大得惊人,料定应该不是虚墓疑冢的陷阱,但仍是不敢轻举妄动,不可急功近利再冒风险了,万一有些毒龙伏火的机关埋伏,岂不又着了墓主人的道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先让一百名工兵营的弟兄,带着鸡禽过去,把那一重重的殿阁大门洞开,要是没有意外,再起大队进去搜刮宝货;另拨两百名工兵,分头在山根的积水淤泥里架设竹桥,并且挖宽盗洞,准备往外运输工墓中宝货。

    而罗老歪瞎了只眼,伤还没好利索,陈瞎子就让他带重兵,架上机枪在山外守住路径,以免盗墓的部队半路哗变。另外还要伐条山道出来,以便骡马过来驮东西。罗老歪恨不得亲自动手去搬明器,但转念一想,这回进山的部队虽然都是心腹,可其中仍有不少见钱眼开的兵油子,对他们也是不得不防,于是按照舵把子的吩咐,自去后山调遣人马。

    陈瞎子和鹧鸪哨率众观望,只见前边进去的百来个工兵,赶着成群的大公鸡把山中殿宇的大门一座座砸开,惊得那些蜈蚣四处乱窜,一片混乱嘈杂之中,也并没见到触动到什么机关。

    陈瞎子心中暗喜,看来此番是胜券在握了,带头将黑纱蒙在脸上,遮住了口鼻。盗墓时以黑纱覆面这种传统,是起源于响马贼杀人放火做那瞒天的勾当之时,担心被人见了面容泄露身份,引得官兵前来缉拿,倒斗的时候则怕墓中怨魂窥视,只要不被识破了面目,就不用担心回家后被鬼缠上。

    群盗黑纱罩面,臂系朱砂绫子,点了灯笼火把,扛着蜈蚣挂山梯,在首领的一声招呼之下,数百人发声呐喊,一齐赶着无数鸡禽蜂拥而入。

    这些天里罗老歪的部队在四处征缴,把十里八乡的鸡禽抢了一空,又从湘阴收购来一大批,墓本上都是公鸡,有老有小,连半大的鸡崽子也都给弄来了。但鸡一多了,难免就有搞混的,其中也不知怎么混进来一些母鸡,此时在地宫里一撒开来,便立刻有许多争风吃醋的大公鸡你鹐我啄,相互间打得鲜血淋漓。不过一碰到殿中的蜈蚣,就都直了眼去追逐争食,鸡子按住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蜈蚣,活活鹐死在地。

    陈瞎子等卸岭盗众,见搬山填海之术果然非同小可,无不叹服。此术虽不合五行之理,却能利用世上万物性质的生克制化,驱赶鸡禽将蜈蚣赶尽杀绝,总算是除了这一大患,如今那墓中宝货,当真是取如坦途。

    一时之间,那寂静的地宫里鸡鸣四起,到处都是追赶蜈蚣的雄鸡,顷刻间就有数千条蜈蚣死于非命。世上物种相克,乃是上天造化,故称天敌。

    普通的蜈蚣毒液发黑,但这瓶山古墓是处药山,生存在里面的大小蜈蚣毒液都是五彩斑斓,有些老蜈蚣身上更是彩气变幻,被那些鸡禽赶得走投无路,即便是面对天敌,虽然无法吐毒,却也只好舍命相拼,在接连不断的恶斗之中,有数十只老弱病残的鸡禽猛性不足,也都被蜈蚣咬死,羽翎脱落横尸就地,全身发黑,慢慢化为一摊血水。

    瓶山地宫虽然辉煌,但毕竟常年不见天日,阴气极盆,养得那些蜈蚣好生肥大,吞噬其他几种毒虫为食,使得其毒性格外猛烈。而且殿中蜈蚣实在太多,它们初时被天敌追赶。只顾四下里逃窜,但被鸡群逼得实在紧了,竟做出困兽之斗,纷纷从殿柱缝隙里钻了出来,三四条蜈蚣合斗一只雄鸡。数重大殿之间,遍地都布满了死鸡和死蜈蚣的尸骸,其余活着的还都在红着眼拼死缠斗不休。

    群盗都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那些工兵里也有许多上过战场的悍卒,但他们这辈子里所见过的腥风血雨,似乎也不及眼前这场群鸡和古墓蜈蚣间的恶斗。那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十只八只。而是成千条蜈蚣和成千只公鸡血战成一片,杀气激荡,冲得灯烛火把一阵阵发暗。

    那些公鸡都是好斗成性,可能它们也是见了死敌就全身羽冠倒竖,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而那些蜈蚣也都被追得急了,只要听得鸡叫,就算躲进岩缝里也不得安生,只好豁出命去要和天敌同归于尽,灯烛摇曳下的剧斗之中,双方竟没一只后退半步,一时斗了个难解难分。

    群盗里有些胆子小的,见了这阵势都已面如土色。陈瞎子心道不妙,看这势头,蜈蚣和群鸡还不知谁胜谁败,早知道就再多带些雄鸡进山了。

    鹧鸪哨也一直在旁观望,他背的那只怒晴鸡,始终藏在竹篓里不肯放出。那血冠金爪的雄鸡是鸡中之凤。不见到那快成精的六翅老蜈蚣显形,绝不肯放它出去厮杀,只是困在竹篓里积攒它的怒性。

    那怒晴鸡察觉到外边群鸡恶斗蜈蚣,果然是跃跃欲试。想出去啄它一个痛快,奈何被竹篓困住,急得不断撞笼,作势欲出。

    但此刻鹧鸪哨见大群鸡禽竟然无法占了上风,反倒被蜈蚣咬死毒杀的越来越多,只好用手狠狠一拍身后竹篓,里面的怒晴鸡正急得没处豁,顿时振翅怒啼,高亢的金鸡啼鸣跌宕回响在大殿之中。那些舍命恶战的蜈蚣听得这阵鸡鸣,全被吓得全身一颤,好像忽然失了魂魄一般,纷纷行将就木,步足脚爪发麻,爬在殿柱和石壁上的,也都是一头栽了下来,被附近的雄鸡赶上去啄死。

    陈瞎子见强弱之势登时逆转,心头一阵大喜,对鹧鸪哨赞道:“搬山之术名不虚传,大事定矣!”说罢对身后数百名手下一招手,大呼叫道:“小的们,有想发财的,就跟爷爷并肩字上罢!”

    近千名盗众和工兵跟在舵把子身后,高举火把分成几路,犹如一条条流动的火龙,踏着大殿前的石阶石桥,拥进第一重大殿之内。这里大部分蜈蚣都已被除尽了,群鸡被进来的盗众向里一赶,又都冲进后边的殿阁里继续追杀剩余毒虫。

    群盗各自拽出枪械,见有没死绝的蜈蚣就补上一枪,或是用铲撬砸它个稀扁。杂乱的脚步和枪声响彻山腹,蜂拥着一路进殿,瓶山中的丹宫是方士给历代皇帝烧丹炼药的所在,一座座殿阁依着倾斜的山势,也是缓缓升高,有些地方是洞中有殿,殿中有洞,利用天然的地形地势,营造得极是巧妙。

    陈瞎子和鹧鸪哨等人提着刀枪,进了最外边这道大殿,只见里面也吊着八宝琉璃盏,还燃着的约有一半,火把灯盏照耀之下,殿中光影一派恍惚。这殿内只有一根朱漆抱柱,上面横托十八道梁椽支撑,是古代宫殿建筑中罕见的一柱十八梁,丹宫里的主殿,则应该是有柱无梁,取仙法“无量”之意。

    一柱十八梁的前殿里,壁上多有神仙彩绘,镶嵌着好多点缀用的珠宝玉石,被火光辉映,显得溢彩流光,看得群盗眼都直了。陈瞎子说:“如今天下大乱,世上哪有什么正经营生?为了分赃聚义,百事可为,这就叫,遍地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正是咱们常胜山该着兴旺发迹的时候。吾辈干的就是发掘古墓明器的勾当,既到了此间,更不必有所顾忌,看着值钱的都挖回去,半点也别留下。”

    卸岭盗众可不像摸金校尉般在一座墓里只取一两样东西,还处处讲究个进退之道,常胜山有十几万弟兄,明器拿少了还不够给众人塞牙缝的。既然舵把子发了话,底下这些群盗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当即分出人手,拿铲子去抠刮墙上的珠玉。

    其实这座殿中真正值钱的宝货,当初就已被元兵洗劫一空了,剩下的这些在当时看来都不算什么,可时光推移,到了民国年间,几百年前的这些古物也都是宝贝了,包括那些焚香的鹤形铜炉,以及殿中柱上嵌着的镏金装饰,凡是能拆能卸的,全都被群盗敲下来取走。那些八宝琉璃盏则先留下照明,要等撤出去的时候再取。

    盗众里有若干头目,都是盗魁的心腹,也是倒斗的老手,由他们分头指挥手下兄弟搬取金珠之物,虽杂不乱,倒是井然有序。

    而陈瞎子和鹧鸪哨这两位大当家的,自然不能被区区一座前殿里的东西吸引住,他们没怎么停留,便又带着大队人马,呼啸声中穿殿而过,直奔后面那片殿堂。一路走去,遍地都是死蜈蚣,即便已经死了,但数量之多恐怕都过万了,看得众人心头好生发毛。

    但人多势众格外壮胆,蜂拥而上。穿过数进殿堂之后,就已是在最高处的无量殿了。那殿正处在一处岩洞之中,殿前是个宽阔的平台,周围有镂空的汉白玉栏杆,后面就是山体内的暗青色岩石,将无量宫主殿之后的后殿封死,以宫殿结构推想,那后殿就是陈瞎子初探瓶山时从山缝里下去的位置。

    这些殿中都没见到有墓主棺椁,料来必定是在面前这丹宫无量殿之中了。群盗想起湘西尸王的传言,心中难免栗然,便把脚步都放慢了,缓缓簇拥着陈瞎子和鹧鸪哨走上殿前的平台。

    只见平台上有数百只全身鲜血淋淋的大公鸡,正在围斗残存的百十来条蜈蚣。旁边刚好有座拱桥,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水潭。以前应该有喷泉涌出,从高处经过一处处亭廊流到山外,使丹宫里增添了山水林泉的意境,可如今泉水早就干涸了,只剩个空潭黑洞洞地陷在殿前的山坡上。

    群盗正待上前,去结果了剩下来的大小蜈蚣,鹧鸪哨却猛然察觉不对,忙于袖中一占,知有杀机在前,抬眼正看见有几名盗伙走上桥头,赶紧叫道:“快退!”

    ()

第二十八章 强敌

    陈瞎子也已听见枯潭深处似有异动,但他和鹧鸪哨出言示警的时候已经晚了,猛听下面“哗啦啦”一阵爆炒般的响声,那条六翅蜈蚣已经顺着石壁游了上来。原来它似乎感觉到有天敌进了瓶山,物性使然,惊得躲在深涧里不敢稍动,不过眼看它那些重子重孙都快被群鸡赶尽杀绝了,忍无可忍之下,终于狂冲上无量殿前的石桥。

    老洋人和花灵这两个刚出道的搬山道人,刚好和几名盗伙走在桥上,谁知那蜈蚣来得好快,别人想救他们也已来不及了。只见那六翅蜈蚣攀在桥下,弓着身子猛地从桥栏上探将出来,黄褐色的腹下百爪皆动,狰狞已极。

    群盗虽是有备而来,可事出突然,见那大蜈蚣蓦地里现身出来,竟连躲闪都忘了,老洋人和另外两名盗伙,当场就被六翅蜈蚣卷落桥下,惨叫着摔死在枯潭底部的乱石之中。

    凄厉的叫声和骨头摔碎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在宫殿洞穴间反复回荡,骇得盗面色骤变,站在前排的群盗发一声喊,想要举枪射击。进古墓的时候,枪里的子弹就已经顶上膛了,这一排乱枪打过去,好歹也射它几个窟窿出来。

    但鹧鸪哨见六翅蜈蚣爬在石桥侧面,如果乱枪齐发,不但难以射杀那条大蜈蚣,反倒是桥上没死的几个幸存之人,包括花灵在内,都会成了它的挡箭牌,此时万万不能胡乱开枪。他赶紧抬手拨开前排几名盗伙的枪口,实是间不容发,“啪啪啪”一排乱枪都贴着桥上几人的脑瓜皮射了过去。

    陈瞎子也急叫:“休得开枪伤了自家兄弟!”群盗听到首领招呼,这才硬生生将枪口压下,有些胆量稍逊的工兵看明了情由,纷纷掉头向外逃跑,混在群盗里的手枪连专门负责射杀这些逃兵,当即就有几个最先逃跑的被当场击毙,人群中顿时一阵大乱。

    鹧鸪哨见老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心中又急又恨,抬手推开挡在身边的几个人,抢步上了桥头,想把师妹花灵从桥上救回来,可就在这时,只见那六翅蜈蚣倏然间从石桥下蹿了上来,两只腭足攫住花灵,振动六翅百足,拖着她游上无量殿的重檐大顶。

    那蜈蚣动作快得难以想象,哪容人有丝毫反抗躲闪的余地。红姑娘也是救人心切,当即便是几枚袖箭脱手而出,可那蜈蚣硕大的身躯进退之际快逾闪电,黑影在殿前一闪,那几支袖箭虽然准头奇佳,势劲力足,却竟然慢了一瞬,全都钉在了大殿的门柱之上,连蜈蚣的影子都没碰到分毫。

    鹧鸪哨见花灵生死不知,哪还顾得上细想,他也是仗着身手矫健,劈手从旁边的人手里夺过一架蜈蚣挂山梯,钩住殿角歇山顶的戗脊①,三蹿两纵之际,就跟着六翅大蜈蚣前后脚上了殿顶。

    鹧鸪哨脚下踏着溜滑的长瓦,只听前边哗啦啦砖瓦撞击,抬眼一看,原来那蜈蚣伸展百足,把殿顶上铺的琉璃瓦蹬挠得纷纷滑落,它爬行的速度也顿时缓了下来。

    殿下的群盗在陈瞎子的带领下稳住阵脚,举着枪对着殿顶瞄准,但一来鹧鸪哨也在房上,二来蜈蚣伏在殿顶重檐垂脊之间,暴露出来的部分很少,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开枪。忽听乱瓦响动,众人急忙向后退开,几十片滑下来的大瓦片,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群盗见那六翅蜈蚣声势非凡,简直就是已经成了精了,可搬山道人鹧鸪哨竟敢上殿追赶,当真是不要命了。许多人爱惜他的人才,都替鹧鸪哨捏了把汗,纷纷呼喊,让他赶紧退下来,千紧万紧,毕竟都不如身家性命要紧。

    可鹧鸪哨做惯了迎风搏浪的勾当,视千难万险如同无物,哪里肯听那些卸岭盗众的话。他一闪身形避开从上边滑落的瓦片,在殿顶兜个圈子,迂回到了蜈蚣身边,只见那六翅蜈蚣用腭足抱住花灵,馋涎流了满口。

    鹧鸪哨见状立刻醒悟,这蜈蚣常年盘踞在药山之中,最喜那些炼丹的奇花异草奇味,而花灵自幼就在山中采药,常和药石芝草等物做伴,所以六翅蜈蚣才要掠了她去,打算拖回巢穴慢慢吞噬。

    这念头在鹧鸪哨脑中一转,他身子却不曾停下,趁着蜈蚣在殿顶琉璃瓦上立足不稳之际,便攲身上前,探手从蜈蚣头前夺过花灵,抱着她便顺檐顶斜面滚落下去。

    那蜈蚣正想从殿顶蹿到洞壁上去,抓着花灵的腭足稍稍松脱了些,哪想到竟有人跟得如此之近,一闪之间就把到嘴的活人夺去了。它本就被逼得狂怒暴躁,岂肯甘休,当即掉头摆尾,琉璃瓦的乱响声中腾空而起,追着鹧鸪哨猛扑下来。

    卸岭群盗在下面看得真切,只见鹧鸪哨抱着花灵顺殿顶滑了下来,而那蜈蚣猛然抖翅追赶,势头之猛如同雷霆万钧,都惊得张大了嘴,同声大叫不好,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鹧鸪哨听得身后风声不善,已知万难躲避,只好想办法挡其锋芒,他腰眼发力,抱住花灵猛一转身,后背贴在殿顶打了个转,顺势滑到大殿翘起的一角斜脊上,就此停下身来,两支德国造已抄在手中。

    殿底下仰着脖子观看的群盗只觉眼前一花,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在殿顶转身拔枪,又是如何拨开机头的,看清楚的时候,枪声就已响起。

    鹧鸪哨手中的两支镜面匣子都拨到了快机上,一扣扳机,双枪里压得满满的四十发子弹,便如同两串激射而出的流星,电光火石一闪,全打在了随后扑至的六翅蜈蚣口中。

    那六翅蜈蚣扑下来的势头顿时止住,它每中一弹,就被毛瑟枪强大的掼击射得向后一挫,中了第一枪就躲不开第二枪,四十发子弹一发也没浪费,在身上穿了四十个窟窿,里面都涌出白色浓稠的汁液,重伤之下,翻身落在了殿顶的横脊上,疼得拼命挣扎扭动,搅得瓦片稀里哗啦地乱响。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之快,殿下的盗众甚至还没来得及搭起竹梯上去相助,殿顶上便已斗到了分际。群盗都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枪声响过,这才如雷般轰然喝彩,那搬山道人鹧鸪哨果然是个有大手段的人。可不等喝彩声落下,就见那蜈蚣一扭怪躯,弓身甩出又在半空里蹿了下来,它突然卷土重来,那四十发子弹竟没能要了它的性命。

    鹧鸪哨双枪子弹射尽,尚且来不及更换弹匣,就急着去看花灵的伤

    势。只见她身上被蜈蚣腭足戳穿了几个窟窿,鲜血汩汩流淌,面如金纸一般,真是“身同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进气少、出气多,眼见是香消玉殒救不活了。想不到这一眨眼的工夫,世上最后的三个搬山道人,就剩下鹧鸪哨自己一个了,他在一瞬间心中空落落地完全忘了身在何方。

    忽听群盗在殿下一阵鼓噪,纷纷大叫不好,鹧鸪哨猛然醒过神来,见那六翅蜈蚣正从半空扑至,顿时红了双眼,咬碎牙关,心中全是杀机,刚才始终未能腾出手来扯开竹篓放出怒晴鸡,此时脑门子青筋直蹦,着地一撑也从琉璃瓦上纵身跃起,骂道:“好孽畜,接法宝罢!”

    断喝声中,他已扯掉竹篓封口,飞脚将竹篓迎头踢向那条大蜈蚣,竹篓破风飞出,里面的怒晴鸡早就察觉到了外边正有它的死敌,借势从中跃出,抖动红冠彩羽,正落在六翅蜈蚣的头顶上。

    那蜈蚣本已受伤极重,仗着一股怒性还想暴起伤人,可突然见到一只彩羽金爪的雄鸡迎头飞来,正是它的天敌克星,顿时魂飞魄散,急忙地甩头闪躲。

    怒晴鸡哪容它闪展腾娜,虽在蜈蚣头上落足不稳,仍是一通金鸡乱点头,猛鹐了它十几口。这时那蜈蚣突然腾跃起来,怒晴鸡红了眼只顾置对方于死地,被那蜈蚣身躯猛地一抖,便从它头顶滑落,鸡足金爪深深抓进蜈蚣壳里,正在它背翅之处停下,金鸡怒啼声中,早把蜈蚣背上的一条透明翅膀扯断下来。

    鹧鸪哨眼见一团彩气和一团黑雾在殿顶缠在一处,斗得难解难分,不时有雄鸡身上的五彩羽翎和蜈蚣的断翅断足从天空散落下来。他心知怒晴鸡虽然不是凡物,可那蜈蚣也是在药山里潜养多年,此刻虽然为天敌所制,不敢喷吐毒雾,但它生命力似乎格外顽强,要真想毙了它也绝没那么简单。这也就是现在撞见了,再过个十几年,恐怕天下再无一物能够伤它分毫,如果让它就此脱身逃走,将来必成大患。

    于是鹧鸪哨决心尽快除掉这个妖物,以免夜长梦多走脱了它。他立刻给两支二十响重新装上弹匣,纵身接近殿顶的横脊,想要和怒晴鸡两下夹攻,一举宰了这六翅蜈蚣,这边陈瞎子也率人架了竹梯往殿顶攀来。

    但这时那六翅蜈蚣垂死挣扎,竟然在殿顶猛一翻身,将缠斗在一处的怒晴鸡甩了开去,它自己也重重落下。这无量殿,实际是座无梁殿,没有一根承重的横梁,全凭椽柱支撑,虽也是极为坚固,可终究比不得四梁八柱来得稳定,殿顶被这大蜈蚣连番舍命撞击,早已经承受不住,最后被蜈蚣从上一砸,松脱的椽木和瓦片顿时陷落,无量殿的顶上塌了一个大洞。

    鹧鸪哨正行到一半,脚下突然塌落下去,有道是力从地起,不管如何举手投足的施展,也都是由地发力,他有多大本事也不可能凌空飞行,随着轰隆一声,鹧鸪哨连同那蜈蚣,都跟着断椽乱瓦掉了下去。

    鹧鸪哨忽觉脚下无根,眼前一黑,身子已落在殿内,不料殿内更有一口深井般的无底洞,直径大得出奇,上边有个玉盖,落到上边顿时砸了个对穿,周身奇疼彻骨,下坠的势头却并未停止,随着碎砖断木继续跌落下去。

    也就是鹧鸪哨身手不凡,又是屡涉奇险经验老到,有临危不乱的机变,虽然身上吃疼,心神未乱,下坠之中,忽见眼前亮光一闪,赶紧扔了手中枪械,伸手按将过去,在直上直下的绝壁上,不过是有一个小小的凹洞,竟被他用手扒住。他一身翻高头的功夫,并不比卸岭盗魁陈瞎子逊色分毫,手指上虽然磨脱了一块皮肉,毕竟在半空中挂住了身子。

    这时只闻头顶上面轰隆几声闷响,又一阵沙石尘土纷纷落下,原来殿堂里的几根明柱也随即倒落,把那殿内的深井井口压了个严实,就算卸岭群盗马上开挖救人,一时三刻也挖不开这倒塌的丹宫无量殿。

    鹧鸪哨深吸了一口气,换只手扒住壁上的凹槽,此刻身悬半空,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所在,忍着身上的疼痛,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正挂在一个巨大的井壁上。说是井也许并不准确,洞壁广可十余丈,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垂直洞窟,四壁光滑平整,每隔一段距离,绝壁上就凿有一个凹洞,不过不是用来给人攀登的,那些凹洞里都有个金甲神人捧火的石灯,全是万年不灭,皇帝的祖庙祖陵里用的就是这种灯盏,装有石灯的凹洞都是灯槽。

    只见这大地洞里,星星点点的满壁皆是这种石灯,也数不尽有许多,鹧鸪哨就是拼死抓住了其中一个灯槽,才没直接掉下去摔死,但石灯年头久了,油料将枯,灯光格外的暗淡,往下看不到底,只有一层层恍恍惚惚昏黄光晕。

    鹧鸪哨单臂坠在井壁上,看清地形后调匀了呼吸,将腿脚稍一伸展,已知没受什么硬伤。他一身是胆,身临险境也从容镇定,望了望头顶距离无量殿不远,就打算攀着绝陡的峭壁回去。

    正要行动,忽听这深井里哗啦啦一阵蜈蚣游走之声,鹧鸪哨全身一凛,暗骂那厮的命果然够硬。他刚扔了平时最得心应手的两支镜面匣子枪,那怒晴鸡又被拦在了洞外,此时纵然有心杀贼也是无力回天,不禁暗暗叫苦,寻声一望,只见那条六翅大蜈蚣,正绕着井壁盘旋而上奔着自己爬来。

    那蜈蚣身具百足,天生就是爬壁的先锋,身上虽然带伤,速度却仍是奇快,顷刻间就绕壁而上,不容鹧鸪哨再做准备,三转两转就已到了近前,挠动的腭足和满身伤痕都已清晰可见。

    鹧鸪哨心知这回却是自己被逼到绝路上来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事到如今,只有搏浪一击,当即大叫一声:“来得好!”松开扒住灯槽的手指,在井壁上双足一蹬,躲开了那蜈蚣猛蹿过来的势头,清啸声中,他已纵身跳下深渊——

    ①戗脊,起支撑作用的大脊。

    ()

第二十九章 诈死

    鹧鸪哨也是人急拼命,为了避开六翅蜈蚣急速接近的势头,双脚蹬着井壁将身体弹出,纵身跳下了深井。可他身手虽快,那蜈蚣的速度却是更快,见扑了一个空,就舞动触须腭足,猛然间在陡壁上探出半截身子,犹如黑龙回首探珠,直取身在半空的鹧鸪哨。

    鹧鸪哨并非匹夫之勇,他是谋定而动,就知那蜈蚣扑空了之后会有这么一下。他跳离井壁的时候脚底下使足了力,身子在半空一个回旋,己将身上道袍扯掉,兜头甩出,手劲分寸奇准,正好向那六翅蜈蚣头顶罩去。

    那蜈蚣的触头腭足,突然被一件道袍蒙住,它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不免有些惊慌,挂在壁上拼命甩头摆尾,想将道袍撕扯着甩掉,但越是挣扎钩挂得越牢,一时之间又哪里摆脱得开。

    鹧鸪哨虽在半空用道袍阻住蜈蚣,但他凌空一个霸王卸甲甩掉道袍,实已竭尽平生之所能,道袍掷出后,身体立即坠了下去,眼前只见井壁上好似繁星般的灯光一片生花。

    无最殿下这处满是石灯的井穴深不见底,更不知底下是水是石,直接落下去就是周身的钢皮铁骨也得摔散了。不过鹧鸪哨冒死跳下来,并不是自寻死路,实是死中求活。

    他外边穿着道袍,里面则是一身能耐水火的掘子攀山甲。这套掘子甲是用土鲛皮制成,接缝处则用鲛筋相连,在肘、腕、踝、膝的内侧都有许多细小的倒钩,平时卧在甲槽里,机簧设在腰后,用的时候一扯身后的筋索,攀山百子钩就立刻从甲槽里弹出。所谓百子钩的“百子”,百是指众多,子是指细小,盗墓器械中多有具备“百子”构造的工具,攀出掘子甲里藏的都是这种又细又坚韧的精钢钩子。

    深井中又不同开放的空间,里面有气流存在,所以身体坠落下去的速度比寻常慢了些许。此时鹧鸪哨在空中拽开筋绳,借着井中的气流张开双臂,像飞鸟般滑向了最近处的井壁,腕上百子钩在陡峭笔直的绝壁上一按,下落的势头顿时减慢,如同壁虎般轻捷地贴在了墙上。

    鹧鸪哨贴在绝壁上长出了一口气,刚才扯掉道袍、蒙住蜈蚣头,再使用掘子甲挂在井壁上,这几下是一气呵成,把压箱底的绝活全使出来了,倘若其中稍有半分差池,不是喂了蜈蚣,就是跌得粉身碎骨,饶是他胆大,心头也是怦怦跳作一团。

    可不待鹧鸪哨再作喘息,就听头顶上蜈蚣爬壁之声作响,那六翅蜈蚣已经摆脱了道袍的纠缠,再次绕着井壁爬了下来,它也是在连番恶斗之后退体鳞伤,恼发了性子,非要置鹧鸪哨于死地不可。

    鹧鸪哨在进瓶山之前。本打算用怒晴鸡对付这条成了精的老蜈蚣,可不料阴错阳差。自己竟和它一同落入无量殿下的这口大井,出口又被封了个严严实实,自知此番是身临奇险,遇上了平生前所未有的劲敌,当下不敢托大,赶紧深吸了一口气,利用攀山掘子甲挂住井壁,施展出壁虎游墙的手段,迅速向井底攀爬。

    鹧鸪哨一步步向下攀爬虽然也是迅捷异常,但那蜈蚣自上而下追得太急,他只好放开井壁,连蹿带跃地向下移动,几乎不在壁上停留,只是下坠的过程中,不时用身上的掘子甲刮按陡壁来减缓落下的力道,以免直接落地摔死。

    这井深能有数十丈,地势直上直下,几乎快到山底了,鹧鸪哨身如以叶落下,眨眼的工夫,井底的情形便已经出现在了眼中。只见井底堆积着数百口棺椁,有棺有椁,也有瓮葬的陶骨罐,都是沉旧异常,款式年代也大不相同,上至金玉镶嵌的奢华漆撑椁,下至蛆虫蛀噬的柏木棺材,好像是达官贵人和贫贱百姓的都有,乱糟糟地堆积如山,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鹧鸪哨是倒斗的行家,但见到井底诸棺混杂,也不禁感到惊诧,未及细看,就已经攀着井壁落到了底下,这才看见众多的棺椁周围,更有无数尸骸枯骨,有的死而不僵面貌如生,也有的就剩下骷髅头了,看那些尸骸形貌服饰差别更大,简直是夷汉混杂,年代更是从商周到唐宋皆有。

    鹧鸪哨站在一口玉椁上看着四周,真是满头雾水,暗骂作怪,瓶山里究竟有什么名堂?抬眼正看见堆积成山丘般的棺椁尸骸中间,有一口巨大的青铜丹炉,铜迹斑驳,铸着许多铭文鸟兽,虽无暇细辨,但可断言,必是件秦汉之时的古物。

    鹧鸪哨阅历极广,而且搬山道人常年扮了道士行走天下,也知道些黄老之法,他一看那巨大的青铜丹炉,心中立刻明了七八。原来这深井是瓶山丹宫里的丹井,炼造阴丹的丹火上行,正需要这样一个所在,而那些古时棺椁,则都是被炼丹的方士们从各地暗中盗掘来烧丹头的。在古代,世人认为僵尸肉可以入药,称为“闷香”,因为死而不腐的僵尸都是借了地脉的龙气,龙气无影无踪难以捕捉,但煮了僵尸肉就可以把尸骸里的龙气提炼出来。

    而装殓尸骨的棺椁,其原料包括木、石、玉、铜等物,埋在地底年头多了,也吸纳了地脉灵气,可以作为炼丹时的炉火之道。烧丹服食而成仙的事情,古来已有,谁不想求个冲虚清静、出有入无、超凡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的神仙道路?可那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的内外丹法,也有上下高低之别,大多方士是不肯用死人炼阴丹的。想不到瓶山虽是给皇家烧丹的丹宫,里面却实是处藏污纳垢的所在,为了烧成真丹,竟如此地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发指。

    鹧鸪哨双眼一扫,已知究竟,看这井底周遭有许多岩石裂缝和窟窿,都是瓶山倾斜的山势而产生的。六翅蜈蚣可借此在各殿间倏来倏去,但人在井下却好比是坐井观天,莫辨东西南北,也不知哪条岩隙可通外边。正要进去躲避,却听井壁高处百足抓墙之声越来越近,正是那六翅蜈蚣紧追而至。

    鹧鸪哨见那蜈蚣来得恁般迅速,在斗洞般的井底如何与它周旋?想闪身躲进岩隙怕也来不及了,何况一旦蜈蚣追进山缝里,更是难免送命。

    他急中生智,四处一张,跳下玉椁,滚进下边的死人堆中,随手扯了一具尸挡在身上。那古尸一身绛紫色的枯皮,空张着两排缺东少西的牙齿,双目深陷下去,头上和下颌还有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未曾脱落,显得十分狰狞诡异。

    但鹧鸪哨浑身是胆,硬是敢藏身在死人堆里装死,把那干尸搭在玉椁之侧,恰好把自己遮在底下,身周则都是其他死者的峨峋骨骸。他躲在尸骨堆里,运起龟息之术,呼吸和心率顿时缓慢了下来。

    搬山倒斗常在空气不畅的地底古墓里穿梭往来,那种地方阴气尸气都是极重,应对之道,除了服用药物之外,还必须要学会如何闭气,精通此术的,能练到最多只比死人多留一丝活气。生存在地下的地龟,呼吸速度和心跳都缓慢异常,但都活得几百年。曾有人挖出过一块墓碑,碑下压着一头地龟,被压在地下数百年,只凭地缝里的空隙空气存活,没吃过任何东西,只喝渗入泥土中的雨水,饿的时候就以极慢的速度吞吃地缝里的空气,直到几百年后被人从碑下刨出来,那石碑都已残破不堪了,可它却仍然活着。所以盗墓之辈在地下呼吸的办法,也称龟息之法。

    鹧鸪哨就使出这种手段,屏气埋息地藏在干尸底下,警惕地察觉着外边的风吹草动,只听丹井壁上刷刷刷一阵响动,那六翅蜈蚣已从壁上爬至井底。

    鹧鸪哨悄悄偷眼望去,只见那蜈蚣正爬在棺椁和干尸堆积的井底打转,不时把两条长长的触角探进死人堆里,似乎想找出刚才伤它的那个活人。它身上中了一通乱枪,又被怒晴鸡一番扑啄,六根透明的翅膀都被撕掉了一半,周身上下也快散架了,但狰狞依旧,仍然精力十足,须爪攒动,在井底来回游走的速度极快。

    鹧鸪哨暗自心惊,这厮莫不是真已形炼得大道已满,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势,却丝毫不见颓状?正自纳罕,忽然眼前一黑,那蜈蚣刚好从他身上爬过,枯叶般的一节节腹甲近在眼前,好在有干尸挡在上面,那大蜈蚣转了几圈,都没发现鹧鸪哨的踪迹。

    鹧鸪哨本以为六翅蜈蚣受伤将死,想躲在干尸堆里拖延片刻,等它伤势发作死在当场再做理会,可未曾想到那蜈蚣生性如此悍恶,身上千疮百孔还能游走不停。他却不知这蜈蚣虽然厉害,却并非不顾伤势严重,实是因为瓶山里有群鸡鼓嗓,搅得它三神不宁,如癫似狂,不肯停歇片刻。

    六翅蜈蚣转了几圈,未能觅得活人,就势爬到丹井边上,在墙上来回摩擦身体。鹧鸪哨心觉奇怪,偷眼去看,只见丹井的那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药石芝草,还有许多丹瓶药罐,都已经碎了满地,各种丹药四处散落,那老蜈蚣在药石上磨蹭伤口,竟然是在给它自己疗伤。

    鹧鸪哨暗骂一声“好孽畜,还不肯死”,虽是有心了断了它,奈何现在赤手空拳,扔掉的两支镜面匣子也不知掉到哪去了,想到自己的师弟师妹都惨死在它手里,不禁恨得牙根发痒,又念及现在搬山族中都是病弱妇孺,昔日从沙漠孔雀河双黑山迁徙到内地,传了千载的搬山道人,如今竟只剩自己一人,心中好生绝望,忍不住就想推开干尸,出去同那蜈蚣拼个你死我活。可他也十分清楚,倘若自己逞得一时血勇,再次有个闪失,搬山道人就算彻底绝了,只好强行忍耐,躲在恶臭的干尸下等候时机,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肯轻举妄动。

    正当鹧鸪哨思潮起伏之际,忽觉耳上一阵麻痒,险些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来,原来死人堆里有条三寸来长的蜈蚣,从身下一个骷髅头的眼眶里游了出来,它似乎察觉到鹧鸪哨是个活物,竟从他的耳旁爬上脸来。

    鹧鸪哨心说:“苦也,想是掉进蜈蚣老巢里了,这却如何是好?”只觉那蜈蚣从耳朵爬上额头,又攒着数十只脚爪游到鼻梁上,两支一节一节的触须灵活地来回扫动,这感觉实是麻痒难当,更难忍的是心头发麻,那龟息之术眼看就要破了。

    鹧鸪哨知道只要呼吸节奏一乱,必被那条六翅蜈蚣察觉,只好强行忍住,任凭那小蜈蚣在眉间额前爬来爬去,也不敢稍动分毫。所幸山中鸡鸣杂乱,所有的蜈蚣都失了常性,不肯轻易吐毒,否则沾上瓶山蜈蚣的剧毒,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连同性命一发断送在此了。

    那百足爬动的蜈蚣,就这么在脸上来回游走,实在令人周身毛骨悚然,也就是鹧鸪哨定力惊人,硬是如同死尸一般,连眉头都没动上一下。不过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蜈蚣爬了几个来回,竟打算从鹧鸪哨嘴里钻进去。

    丹宫深井里尸骨堆积成山,这蜈蚣本来就是钻进钻出习惯了,它觉得尸体似乎还有活气,可也难以确定,就没头没脑地爬向鹧鸪哨口中。

    鹧鸪哨全身紧绷起来,让条蜈蚣钻到嘴里如何使得,而且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事先全然预料不到会有此遭遇,如今强忍诈死是不行了,可身体动静如果稍大一些,定会惊动了那条六翅蜈蚣。

    鹧鸪哨应变奇快,更是当机立断,专做那些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即横下心来,趁那蜈蚣刚一探头,不等它弓身进来,鹧鸪哨就抢先张开牙关,用牙齿将它狠狠咬住。

    ()

第三十章 丹炉

    卸岭群盗携带了大批雄鸡进山盗墓,公鸡和蜈蚣是天生的死对头,古墓地宫里大大小小的蜈蚣,开始先是没命地躲藏,后来都忍受不住鸡鸣杂乱,纷纷出去以性命相搏,拼个同归于尽,却正落入搬山道人生克制化的圈套之中,劫后余生的,也只有那条六翅蜈蚣,以及一些惊得肝胆俱裂的蜈蚣崽子。

    瓶山里的大群蜈蚣已死了十之八九,藏在丹井死人堆里的这条三寸蜈蚣,更是被山中鸡鸣惊得三尸神乱跳,它没头没脑地在干尸骷髅的眼鼻耳口里钻进钻出,不肯有一刻安宁,偏巧就钻进了诈死的鹧鸪哨嘴里。

    鹧鸪哨虽是胆智超群,但万一惊动了那条打不死砸不烂的六翅蜈蚣,在丹井里必定是死路一条,可任由这条小蜈蚣游进口中,也是眼睁睁地等死,他只好将心一横,堪堪等那蜈蚣爬到嘴边,两条触须刚碰到舌头,他便稍一抬头,猛地张开牙关咬去,竟一口将这三寸多长的蜈蚣咬做两半。

    鹧鸪哨的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口咬得隐声避息,只听“喀”的一声轻响。可被咬掉的那颗蜈蚣头,虽然与身体分离,却没有当即死掉,在他口中又挣扎了两下,腭牙触须尽皆张开,方才不动了。

    鹧鸪哨感觉到舌尖牙床发麻,自知蜈蚣临死之际吐出毒来。虽然蜈蚣并没咬破口腔,其毒还不至于融化血肉,但含了毒素在嘴里终究不是办法,急忙侧头将蜈蚣脑袋和一口浓血吐在尸骨堆里,可口舌间的麻意兀自未消,不免暗自心惊,定是已经中毒无疑了。

    不料鹧鸪哨刚刚发出如此轻微的一点动静,却惊动了那条六翅蜈蚣。它正在药石膏芝堆里摩擦身上的伤口,也不知那些药散的原料都是些什么珍异之物,竟有止血生肌的奇效妙验,只见那蜈蚣抖甲振翅地翻动身体,蹭得满身都是药粉,身上筛子般的伤口就随即愈合凝结起来。它似乎察觉到了丹井中的动静,猛地扭转身子,腭口触须一阵乱摇,便攒动着脚爪,到了死人堆上爬了过来。

    鹧鸪哨正自发愁中了蜈蚣毒,忽听角落中的六翅蜈蚣迅速爬了过来,心想这可真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花灵和老洋人都已死在了瓶山,想不到现在自己也是在劫难逃,原来搬山道人竟是绝在此地!

    但鹧鸪哨很快镇定下来,他屏住呼吸,手中轻轻摸到一根死人的臂骨,臂骨一端折断了,颇为锐利,恰好能当成一条如刺的骨锥,心里打定了主意,既然诈死就诈到底,给它来个你不动我,我不动你,真要被那六翅蜈蚣在死人堆里翻将出来,拼着一死,也要将这条背骨刺进它的脑门子里。

    鹧鸪哨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伏在死人堆里一动不动,偷眼看去,只见那条大蜈蚣在起伏的尸棺堆上一阵攒行,竟是奔着丹井的另一边去了。他心中一动,暗道:“又搞什么古怪?如今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且冷眼看它,看它究竟想做什么,再做道理。”

    却见那蜈蚣爬到一口描彩嵌金的漆棺之前,忽然停了下来,蜷起身子张开腭口,对着漆棺一阵张牙舞爪般地蠕动。鹧鸪哨越看越奇,借着丹井里上繁星般的灯光,可以窥见那口硕大的漆棺上彩绘尚存,是数位体态婀娜的古装女子,身处祥云宫阙之间,弹拨吹抚着琵琶琴箫,看来都是天上的仙子,绝非人间气象。

    古时棺椁上经常绘有镶金缀彩的仙人图,用来寄托棺中死者在冥冥之中的归宿。这口漆棺也不知出自哪朝哪代的巧匠之手,仙女们的神态惟妙惟俏,画中意境格外传神,令人一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产生出聆听到仙宫中天籁仙乐的超尘脱俗之感。

    那六翅蜈蚣在漆棺前盘旋游走了好几圈,久久不肯离去,似乎是在膜拜画中的仙子。忽地里从蜈蚣口中吐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红丸,鲜红胜血,外边隐隐有层光晕包裹着,被蜈蚣吐出来又吸进去,反反复复地舞弄不休。

    鹧鸪哨忽见蜈蚣吐纳红丸,心中也是不胜惊诧,又闻到丹井里忽然异香扑鼻,心中不禁一阵发毛。原来这六翅蜈蚣果然是外伤愈合了,便吞吐内丹给自己治疗内伤。不管是什么生灵,体内结出内丹在山间吐纳之际,都只会在子午相交、阴阳分晓的时辰。

    鹧鸪哨心底明白,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大道里的定数,具有阴阳两极,正所谓是造化使然,阴阳一理,不管什么生灵事物,有其生,必有其灭,只有存在于虚无缥缈传说里的神仙,才能证得大道,彻底超脱了生死轮回。

    不论是人还是其他生灵,一旦生在世上,免不了受生老病死之苦,所以自古就多有那抛弃家业亲人,终其一生求仙炼丹的,只为飞升羽化,金身成仙,长生不老,与天地日月同生共存,这种念头可能是出于对大自然残酷规律的恐惧。

    其实不仅人类有这种恐惧,世上其余的生灵,也同样贪生惧死,妄图窥破天机,得成大道。在千年万载之下,这诸多生灵寻求长生的办法,也无外乎是内外两丹,外丹是药汞金石烧炼而出,而内丹就显得更为神秘了,其中有阴阳采补的,还有炼气吐纳的。

    单说这炼气之途,实则是通过吞吐日月精华在体内养出内丹,其中法门之多,数不胜数,而且繁杂奥妙,难以尽表,不过大多都是唬人的伎俩,无论是天地间的哪种生灵,如果不遇到极特殊的机缘,绝难有所成就。反倒是牛马猪羊一类的牲畜蠢物,却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之间,生出接近内丹的牛黄、狗宝一类结石,只因它们远比其他生灵更加没有杂念。不过也正因为它们都是蠢物,体内有了丹也难以自知,更不会吐纳修炼,最后全都便宜了宰杀猪羊的屠户。庖驴解牛的时候,执刀的屠夫,一旦从牲口内脏里捡得牛黄、驴宝之物,再卖给收购药材之辈,便能从中得到一笔横财。

    从秦汉之时开始,就有这么一家修筑坎离的内丹术,男女都有习它的,其实就是根据“牛生黄,狗结宝”的原理而来。这套丹法认为世间生灵,之所以脱不开生老病死,是因为体内都有一个筋结,司掌着生命寿数,可以通过吞吐日月精华,把此肉筋化为真胆,等到形炼圆满了,就可以脱出生死轮回修成大罗金仙。这门吐纳的气功流传了几千年,也确实有极个别的人炼出来了,炼到最后能在丹田里结出血丹,但该他们死的还是死了,活过百岁的似乎也是没有,死后成没成神仙就不好说了。

    想不到那六翅蜈蚣潜藏在丹宫药井里多年,吞服了地宫里残余的丹头,竟然也炼出了红丸般的内丹,看它的举动,像是要在丹井里吐纳几个来回,攒足了精力再出去和怒晴鸡相斗。

    鹧鸪哨心念猛地一动,心想,“这红丸乃是六翅蜈蚣的性命所在,它全身精气都聚在其中,现在机不可失,何不冒死夺丹?否则它吞回红丸,还不知什么时候再吐出来,那时若不将其粉身碎骨,绝难将其置之死地。”

    鹧鸪哨觉得舌尖知觉渐失,知道再有片刻犹豫,自己必然毒气攻心,到那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六翅蜈蚣飞上丹井了。于是再不多想,看准时机,趁那蜈蚣背过身去吐出红丸之际,迅速推开遮在自己身上的干尸,从死人堆里纵身跃起,抬脚便将一个骷髅头踢向六翅蜈蚣。

    这一招是声东击西,他踢出去的这颗骷髅,呼的一声从六翅蜈蚣头顶惊过,重重撞在了井壁上摔成碎片。突如其来的动静,果然惊得那大蜈蚣全身一颤,一股丹气断绝,正吸在半空的那枚红丸,当即就落在了一面漆黑的棺材盖子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鹧鸪哨乾坤一掷,踢出骷髅头的同时,身体也立刻弹了出去,快得如同足不点地一般,那蜈蚣丹落地之际,他已几个起落冲到了近前,还不等红丸从棺板上滚落,就被他一哈腰抄在了手中。

    那六翅蜈蚣视此丹如同性命,但重伤之余,也成了惊弓之鸟,被撞在井壁上的头骨吓得不轻,稍一分神竟将红丸落在地上,赶紧鞠着腰掉过头气想要立刻吸了红丸藏纳入体。岂知就在这么瞬息之间,内丹就被人盗了去,它急得发起狂来,全身须爪攒动,对着鹧鸪哨便扑。

    鹧鸪哨刚一俯身抓得红丸在手,脚下并没有分毫停留,借着惯性继续向前奔出,同时将地上的棺板向后揭起,正拦在六翅蜈蚣身前。

    待那蜈蚣拨开腐朽的棺材盖子,鹧鸪哨已在丹井中兜了半个圈子,斜刺里奔向井底中部的青铜丹炉。他深知纵然身法再快,也绝难在铁桶般的深井里同那六翅蜈蚣周旋,唯有寻个所在避其锋芒。蜈蚣失了内丹就活不过一时三刻,奔逃中放眼一看,也只有那个丹炉是一个容身的绝佳去处。

    鹧鸪哨无暇回视身后的蜈蚣追到了什么地方,提着一口气,径投丹炉而去,他一步六尺,两步就是一丈二,身形晃动之间,几步就蹿到了炉前,当下扯开一字马,使个魁星踢斗,用脚力将青铜丹炉两百余斤重的盖子朝天顶开一条缝隙,也就是刚可容人,他便腾空一个侧翻,凌空从丹炉盖子的缝隙里滚入炉内。

    猛听铜炉盖子咣当一声落下,紧跟着就听六翅蜈蚣扑到了青铜丹炉上,猛然撞出一声闷响,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鹧鸪哨翻身躲进丹炉,身子还没等落到底碰到炉壁,就听头上丹炉关闭,与那蜈蚣追上来撞击丹炉的响声同时传来。

    青铜丹炉的炉腹内格外拢音,撞击铜钟似的声响,在耳边嗡嗡嗡来回轰鸣不绝。鹧鸪哨急忙张口捂耳,这时就听丹炉外百足抓挠铜皮,发出一阵阵嘁哧喀嚓乱响,任凭他如何紧紧捂住耳朵,那密密麻麻的声音却似无遮无拦,硬往他脑袋里钻来。

    ()

第三十一章 冷酷仙境

    鹧鸪哨夺了蜈蚣丹,趁势藏身在青铜丹炉里,他身在炉中,对外边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只听那六翅蜈蚣随后追到,撞不开丹炉,便紧紧盘绕在炉外,以须爪狠狠挠动铜炉外壁。

    六翅蜈蚣似乎知道失了那颗红丸是必死无疑,把它满腔的哀狂怨恨,全发泄在了丹炉上,没命价地用无数脚爪刮抠铜壁。虽然奈何不得这铜疙瘩般的丹炉,但密密麻麻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小蜈蚣直钻入脑中,逼得鹧鸪哨抱着头几乎发了狂。

    鹧鸪哨本是定力过人,但刚刚夺丹的那一连串举动都是一气呵成,快得匪夷所思,实是孤注一掷,使尽了平生所学。由龟息的状态下突然跃起疾奔,导致胸口间气血翻涌如沸,此刻困在青铜丹炉里,脑中满是六翅蜈蚣的百足攒动之声,头疼欲裂难以忍受,心中扑扑乱跳,竟是怎么也镇静不下来了。

    鹧鸪哨心智尚且清醒,生怕自己癫狂而死,想咬破舌尖收摄心神,却感觉到舌尖的麻痹正逐渐扩大,知道这是嘴中的蜈蚣毒发了,刚才用力过度,超出了身体承受的限度,舌尖牙床上沾染的毒液,怕是快要侵入脑髓了。

    他猛然想起手中紧握的那枚红丸,蜈蚣内丹是瓶山日月药石的精华,六翅蜈蚣失了它不仅性命堪忧,更是已经无法吐毒。常闻内丹有起死回生之力,不管病到什么程度,只要尚有一丝活气,吞下一枚百年真丹,就绝对能把命吊回来再次还阳。想那蜈蚣珠已能解得蜈蚣毒,这内丹也许会有原汤化原食的解毒效力,不过蜈蚣珠不能近人口鼻,也不知内丹红丸之性是否与其近似。

    鹧鸪哨心想如今横竖都是不免一死,何不吞丹求生?若是搬山道人不该从此绝迹,也许尚有一线生机。他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如今自己这条性命干系重大,好歹不能断了搬山分甲术的香火,不由得暗中祈祷:“安息在双黑山里的祖先,你们信奉着唯一全知全能的真神,倘若扎格拉玛神山真有灵验感应,就保佑我留得这条命在……”

    鹧鸪哨转念之间,已觉喉头微麻,自知若再不吞了蜈蚣丹,哽嗓咽喉也要麻痹了,到那时就算这金丹是仙药也难以下咽,事到临头,岂容再作犹豫?抬手将六翅蜈蚣吐出的红丸抛进口中,一仰脖子就吞进腹中,只觉五脏六腑似是被火焚烧,口鼻中随即流出鲜血。

    鹧鸪哨不仅胆色非凡,更是心硬如铁,即便有剔骨拔筋之痛,也断不会动一动眉头,可此时却疼得他咬碎牙关,再也忍不得这深入五内骨髓的苦楚,只好一拳拳打在炉壁上,以求缓解噬骨般的剧烈痛楚。

    爬在青铜丹炉外的六翅蜈蚣,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内丹被人吞了,铜炉上虽有许多镂空的间隙,却无法钻入其中,面对厚重的铜壁更是无计可施,唯有空自焦急。只听那无数脚爪挠铜的声响愈加密集,可它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不多时便渐渐转弱,最后六翅蜈蚣终于从丹炉上掉落下来,几对翼翅和触须颤了几颤,便就此没了动静。

    丹井内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鹧鸪哨在丹炉内好似万箭钻心,自忖是必死无疑了。可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胸臆间气血逐渐顺畅,一股股清凉透过三关,行遍了四肢百骸,心神逐渐凝定下来,张口呕出几口黑血,嘴里的麻木之感已消,手足活动如常,暗道一声:“侥幸。”

    听听外边一片死寂,鹧鸪哨就推开青铜丹炉的盖子,单手在炉口一按,从中翻身而出。只见那条六翅蜈蚣已死在炉边地上,它全身枯搞,原本漆黑发亮的甲壳都如蝉蜕一般发皱发黄,好似一瞬间年华老去,突然衰老而亡,料来定是失了金丹之故。

    这时井底边缘的山隙里忽然一阵大乱,卸岭盗魁陈瞎子带着百十名盗众挑灯赶来。原来他们先前在无量宫前,看鹧鸪哨和那六翅蜈蚣都被倒塌的殿宇埋了下去,还以为这搬山道人此番生还无望了,就赶紧过去撬柱抬砖,搬山卸岭结义一场,好歹收他个囫囵尸首回去装殓安葬了。

    但那无量殿结构极其特殊,通体无梁,都是木椽抱柱相接,牵一发而动全身,卸岭群盗虽众,也无法在片刻之间挖开倒塌的废墟,有些人就下到枯潭里,收殓其余同伴的尸体,结果发现潭底有裂开的岩缝,那六翅蜈蚣就是由此爬上石桥的。

    于是陈瞎子带了一伙人,驱赶着鸡群穿岩而入,却不料正看到鹧鸪哨在一口硕大的青铜丹炉旁站着,而那穷凶极恶的六翅蜈蚣竟已死在他脚下,再看这丹井中堆积如山的古尸,人人脸上皆是一片惊异。

    红姑娘更是又惊又喜,料来今生死别了,想不到还有再见之时,当即抢步上前,拽住鹧鸪哨反反复复看了几个来回。鹧鸪哨苦笑道:“诸位,我是人不是鬼,可吃不住你们如此观看。”当即对众人说起从无量殿坠下丹井后的来龙去脉。

    群盗听罢无不叹服,搬山道人真有扑天的手段。自秦汉至今,世上盗墓之辈,无外乎发丘、摸金、搬山、卸岭,搬山道人和摸金校尉历来人数不多,同常胜山成千上万的盗众相比,几乎微不足道,可这仅是就势力而言,若从倒斗的“手段”来说,搬山尚在卸岭之前。以前有些卸岭盗众对此颇是不以为然,如今亲眼见到搬山道人鹧鸪哨夺丹灭了六翅蜈蚣,都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了。

    而且入瓶山盗墓,虽然有搬山分甲术的生克之道,携带了千百只雄鸡对付大群蜈蚣,最后却是凭鹧鸪哨硬功硬马的真实本领力歼强敌。

    盗墓行里有个很久远的传说,说是以前有个倒斗的前辈,在一座荒山古庙里寻到一口败棺,那棺材腐朽得很了,里面没有尸体,金玉明器却是极多,他自是贼不走空,顺手卷了个干净。正要离去,忽然阴风大作,有一飞僵抱着一个女子从庙外进来,这盗墓贼见有僵尸,知道在夜间撞见肯定被它坏了性命,于是急中生智,缩身藏进棺材里,用棺中锦背套住棺材盖子,任凭那僵尸在外如何发作抓挠棺材,他只在里面死死扯牢了不放。等到天亮鸡鸣,那僵尸扑到棺盖上就不动了,指甲深深陷在木头里,根本无法分离,这盗墓贼赶紧点把火将它连同棺盖一并烧为了灰烬。

    这个传说在倒斗的手艺人里流传极广,此番鹧鸪哨夺丹的经过,竟与这传说有些类似,实是有倒斗先人的古风,所以群盗都是交头接耳地私下里称赞不已,真乃神勇之人。

    陈暗子也赞道:“若无擒龙手,难取龙首珠。这条老蜈蚣终归是被兄弟以奇计铲除,真令吾辈抚掌称快……”随即又是长叹一声,三入瓶山,又死了几个弟兄,老洋人和花灵这两个搬山道人也在乱中折了,瓶山古墓似乎是个极晦气的所在,至此竟已交待了一百多条性命,老熊岭义庄里的临时灵堂,都已摆不开这许多牌位了。鹧鸪哨眉宇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侥幸死里逃生,何敢言勇,世上的搬山道人只剩下自己一个,成孤家寡人了,这跟头栽得也太大了些,而且瓶山古墓真正的地宫冥殿还未找到。看来这丹宫丹井里,并未埋葬元人贵胄,仍然是处虚墓。撤山卸岭中皆是争强好胜之辈,岂肯凭白折损了这许多兄弟,都决定横下心来,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就算是挖碎了整座石山,也要盗空瓶山古墓。陈瞎子和鹧鸪哨的盗墓经验都是非常老到,可在判断瓶山古墓冥殿的位置上,却屡屡失手,看来不能用以往山陵的常理推断,只恨不会分金定穴,难以直捣黄龙。二人当即稍加商议,觉得这丹井中颇多古怪,炼丹的仙宫本应是洞天福地,谁知丹井里面尸骸棺椁密布,在那“红尘倒影,太虚幻境”的仙宫底下,却埋藏着用僵尸烧炼阴丹的密室,怪不得山中阴气如此沉重。这烧阴丹的丹都,是把埋在风水位中的古尸掘出,用鼎?烹煮煎熬,把僵尸体内的地脉龙气,以尸油尸蜡的形式提炼出来,作为烧金丹的引头。此道为正派所不齿,一向被视为“妖术”,几乎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炼阴丹。不知这瓶山仙宫的丹井里烧炼阴丹之事,是哪朝的皇帝想长生不老想疯了,还是炼丹的方士为应付皇差,才会如此使用邪术,如果皇帝老儿不知道有此内幕,却一直服用尸油尸膏烧炼的阴丹,他死后在皇陵里得悉真相,说不定也会诈尸起来,大大地呕吐一番。这丹井的井壁,在瓶山倾斜的山势压力和几百年前地震的作用下,裂开了许多缝隙,除了通往无量殿下的枯潭,另一端应该也由山缝通到后殿,也就是被陈瞎子率众放火焚毁的那处,另外丹井里除了这口丹炉,应该至少还有丹房、火室、药阁,以及提炼尸油的场所。而今丹井里被六翅蜈蚣盘踞多年,它贪恋药石,常常在井底翻腾摩擦,把成堆的尸骸棺椁搅得一团混乱,想找出井壁或井底的其余暗室,只有先清理干净这些古尸旧椁。于是陈瞎子传下令去,先调遣一部分盗众把死伤的同伴抬出瓶山,另一部分继续搬运仙宫里值钱的东西。山外有罗老歪率部接应,他自己则与鹧鸪哨亲自督阵,带了大批工兵,挖掘分拣丹井里的尸骸棺椁。鹧鸪哨见自己师弟师妹的尸体,都被盗众抬出山外,心中悲苦难言。他们之间虽以师兄弟相称,实际上花灵和老洋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都是同宗同族,更兼朝夕相处,实有骨肉血脉之情。但凭他一个人本事再大,胆略智术终究是有个限度,如今眼见师弟师妹命丧荒山。自己竟无力相救,奈何不得心热事冷,虽然亲手替他们报了仇,可心里仍然万分难过,更担心搬山分甲术从此失传。不过眼下大事未定,只好强打精神,指点群盗收拾井底堆积的尸骸棺椁,盗众们也担心丹井里有突然诈尸的僵人,分出数十人来持了白蜡杆守在四周,一有异动,就群杆齐戳制住僵尸扑人。丹井里从各地挖掘收集来的古尸,绝大多数都是从风水脉里启出来的,所以有许多都是栩栩如生的僵尸。这所谓的僵尸,并不一定都是尸变诈尸的怪物,死而不化的,且身体僵硬不能弯曲的,皆可称做僵尸。还有那些人死之后,尸体产生异象,例如有百年古尸,尸身的头发指甲依然持续生长,指甲长得都打卷了,而且尸体皮肉柔软如生。四肢关节依然可以弯曲活动,这也算是僵尸,若是细论之,则应列属“行尸”。两百多名工兵和卸岭盗众,人人脸上遮了黑纱蒙面,个个手戴手套,在陈瞎子的指挥下,忍着熏天的恶臭,硬着头皮在死人堆里翻来翻去,先把一具具棺椁全都砸开,抠刮棺板上的金帛玉璧。随后又是钩锹齐上,钩住古尸的嘴部,把尸体一具具拖出来,先用绳子捆扎起来,再用刀子割嘴剜肠索取珠玉。陪葬的明器有内外两等,其中藏在尸身内的明器往往更值钱。这卸岭倒斗的手段,自然是与摸金校尉不同。摸金是“摸”,用手在尸体上搜一个来回也就是了;而卸岭则是“卸”,也就是拆,就算古尸嘴里嵌有金牙,他们不是用榔头敲,就是用钳子夹,好歹也要卸了下来。古尸口里含有珠玉的,落在卸岭群盗手里就算倒霉了,若是尸骸僵硬嘴巴抠掰不开,就用斧子劈开颌骨。古时殓葬死者风俗不同,有些人希望死后尸解得个解脱,但在春秋至秦汉之间,也多祟尚保持死者面目如生。在保留形骸的办法上更是形式各异,正是富有富法,穷有穷招,所以有用玉匣、玉衣盛殓的,也有以凉玉堵塞人体诸窍的,也有含驻颜珠、驻颜散的,也有在尸体里灌砒霜、注水银的,薄葬的穷人,顶不济也含一枚老钱作为“压口钱”。

    ()

第三十二章 云藏宝殿

    陈瞎子带着卸岭群盗,在丹井内捣棺毁尸,对幽冥之中哪有什么忌讳可言。一个个昧着胆,横着心,只管尽情做去,眼看着将古尸旧椁销毁殆尽,却见井底的石板上露出一片浮雕来,竟是两个披头散发的厉鬼形象。

    虽然形状模糊,但仍能看出面貌狰狞,如同修罗、药叉,更诡异的是这二鬼皆是无目,眼中只有黑漆漆的一个窟隆。

    陈瞎子和鹧鸪哨两人见多识广,可也从没见世上有什么无目的盲鬼,见到这奇诡怪异的厉鬼被刻在井底,心中一片狐疑,实不知有些什么名堂。

    世上自古确有用僵尸烧阴丹的,却绝没有以鬼魂炼丹头之说。瓶山丹宫看似琼楼玉宇的神仙瑶台,里面却暗藏从各地掘来的尸骸,专做些旁门左道的邪术,不能以常理度测,而且看来元代将军的墓室并没设在丹宫正殿,井底雕有厉鬼的石门中会藏有什么玄机?

    陈瞎子眼珠子转了两转,让手下把那向导带到丹井里,问他瓶山是否有闹鬼的传说。洞蛮子连连摇头摆手:“好教诸位英雄得知,咱们这的瓶山历来只风传有古之僵尸为害,却不曾听说几时闹过鬼……”

    陈瞎子听罢点了点头,没鬼就好,都说瓶山里有道君皇帝供奉神仙的藏宝井,莫非正是着落在此处?大概元军占了瓶山之后,也并未发现井底的尸骨堆下,会藏有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便对鹧鸪哨说:“井底密室八成是个藏宝洞,看此光景,倒像不曾被元兵卷了去。那皇帝老儿用尸油炼丹,天理不容,丹宫里的宝货,咱们兄弟正可图之。”

    鹧鸪哨已重新找回了两支德国造,他凭白折了两个同伴,心中不由得顶了一股邪火,正想挖透这座仙宫,听到陈瞎子的言语,便即点首称是:“如今还剩下几百只活鸡,雄鸡的鸡鸣鸡血最能辟邪挡煞,密室里纵有邪祟毒异之物,也不必为虑,我等自当不辞险阻,穷讨其中异迹。”

    于是陈瞎子立刻命手下撬开刻有厉鬼的石门,石门在外都被铜锁扣死了,那锁头都是宋代锁城的狗头锁,锁齿如犬牙闭合,如果没有特殊的钥匙根本没办法打开。可卸岭群盗是一力降十会,百十条锹凿锤锯齐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将石板撬得洞开。

    井底赫然露出一个大窟窿来,里面没有灯盏,完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下边风声呼呼作响,好像洞穴极广极深,有工兵用长绳坠下马灯去查着,众人看清楚时,都是吃了一惊。原来井底是株大桂树,扶疏遮阴,枝叶如冠,生长得很是茂密,不知覆盖这多少里数。

    这桂树是借着丹井里的尸气在山底生长,茂盛的树冠里阴气通人。群盗在洞口边站着向下张望,都能感到树中凉气透骨,全身起了一片毛栗子出来。

    陈瞎子愈发觉得奇怪,井底这株枝繁叶茂的老桂树,为什么被石门锁住?下面洞穴空间广阔,也不像是藏有珍异宝货的密室,暗骂一声作怪,便令手下抬过蜈蚣挂山梯,挂住桂树枝杈下去探个究竟。

    群盗搬了竹梯,各自背着鸡禽刀枪,从阴风阵阵的树上攀了下去。井底洞中的桂树大是大了,生得却是不高,只不过树干极粗,树上全是疙里疙瘩的老树皮,有名盗伙摸到树身上,触手所及觉得有些古怪,在竹梯上提灯照了照,吓得险些翻身坠落,多亏鹧鸪哨一把拽住。

    鹧鸪哨也用马灯照了照树干,原来树身上的凹凸之处,都生成一个个人头脸面的形状,眉目耳鼻口依稀可辨,竟是五官俱全,与人脸极其酷似,不过树身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在鬼哭神嚎,面目扭曲可怖。

    鹧鸪哨倒吸了一口冷气,桂树生性属阴,丹井里埋了许多尸骸,里面的尸气都被吸浸到这树身里了,随手用刀在树上一割,树中就汩汩流出血来,便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出炼丹的仙宫里为何要藏这么一株吸透了尸气的大桂树。这应该是一株“尸桂”,同“鬼榆”一样,都是草木中罕见的不祥之物,传说这种树是阴阳两界的通道。瓶山丹宫里处处透着诡异,还不知真正的地宫藏在哪里,他念及此处,便暗自戒备起来。

    陈瞎子也有同感,他和鹧鸪哨率众攀到树根处,举着灯笼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树根都扎入了石中,也不见洞中有什么潮湿之气,只是阴凉透骨,丹桂全借古尸里的阴气生长,树枝长得都快垂到地面了。

    而在树冠覆盖之下,雾气缭绕如同幻境,围着桂树一圈,筑着四幢楼阁,大小格局别无二致,都是飞檐覆瓦、栋宇轩窗的二层建筑,在树底一看,倒觉得洗涤胸中俗念,颇有出尘之感,不像是人间的境界。

    但楼内没有丝毫光亮,整座楼阁都是黑漆漆的,连瓦片和窗棱子都是乌黑的。这种仙境般的景致,与老桂树间的阴森气息同存共在,强烈的反差极不协调。群盗在树下四周打量,都有身入险境、栗栗自危的感觉,也不用陈瞎子发令,便自发地背*着背结成阵势,以防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

    陈瞎子等人已被瓶山中的机关埋伏吓成了惊弓之鸟,见树下的四处楼阁外边雕栏玉砌,造得格外精妙,不由得紧张起来,举着藤牌缓缓接近,到得近处,那玲珑楼阁仍是黑得好似泼墨,通体都没半点色彩,加上洞穴中没有灯盏,显得那四幢楼阁仿佛溶化进了黑暗之中。

    鹧鸪哨仗着胆大,又有甲胄护身,自行提了一盏马灯,拎着镜面匣子,从群盗中走将出来,到其中一座楼前查看。可楼阁乌黑一团,有灯光照着也瞧不真切,只能看出云雾里有座朦胧恍惚的屋宇轮廓。他只好用德国造往那黑楼上一戳,立刻传来当的一声回响,好像撞在了铁板上。陈瞎子在后奇道:“这楼阁竟是全用生铁铸成?”

    鹧鸪哨点了点头,的确通体是铁,难怪没有碧瓦朱扉的色彩,他也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铁楼,铁门铁窗修得精致非凡,尽是镂空的纹饰,都和寻常的楼阁一样,可以开门开窗,楼中也有房舍。只不过整体使用生铁铸就,格外坚固结实,在外看不到内部有些什么,楼外应该有机关闭锁,由于不知销器儿所在,所以一时未敢轻入,转头同陈瞎子商议了几句。

    陈瞎子脑中一转,说道:“铁楼自然不是住人的,看这铜墙铁壁如此森严,又锁得严密异常,里面肯定是藏着什么珍异宝货。”卸岭盗墓就是求财而来,寻到这藏宝楼,正好比是老猫撞见肥鼠,怎不动心?

    当下吩咐下去,便分派出一伙盗众,个个膀大腰回,都是擅长分卸破拆手段的精壮汉子,仍然是用撬锯凿劈的办法,虽是人手众多,却由于找不到铁楼机括,不得不费了好大力气才卸开铁门。楼宇四檐都藏有连弩一类的暗器,可都已出铁锈失去作用了,并没给群盗造成多大麻烦。

    见铁楼设有弩机防范,众人更加肯定了里面会有宝货,铁锈摩擦声里推开了铁门。群盗加倍地小心谨慎,先派两人进去探得再无机关,这才进去十多个人,挑着马灯寻找丹宫里隐藏的珍宝。

    鹧鸪哨好奇心起,让陈瞎子在楼外接应,他自己也拎着枪跟一伙盗众进了铁楼,抬眼四顾,只见一进门的一楼便是正堂,就连里边的地面也是生铁铺的。堂内供着一尊赤足玉像,应该是仙道中的药王,神像不高,大约只有两尺,却是通体莹润,立刻就有几人上前,把药仙玉像从桌上搬下来装入皮囊。

    鹧鸪哨看在眼中,心想原来铁楼是处药王阁。丹宫中藏纳丹药的所在也称露阁,露阁里存放的肯定都是极珍贵的药料,井底的大桂树应该是为了吸纳阴气,以便保持露阁里的丹丸膏散不会变质。他边走边看,在堂后狭窄的数间铁室内转了一圈。

    后室里都是装药的瓷瓶玉坛,有些密封甚固,里面的芝草肉菌药性依旧。其中有一玉函最为显眼,上面有彩绘漆画,都是松鹤仙草的祥瑞图案。鹧鸪哨揭开函盖,只见函内是若干格子,每一格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金牌,格中是形态各异的药石。

    鹧鸪哨在灯下仔细分辨,见金牌上写着狮子螯、蜘蛛宝、蛇眼、狗宝、篮宝之类的字样,全是各种灵物的内丹和结石。这都是大内皇宫才有的名贵药材,就连里面形状最小的蜘蛛宝,也有核桃大小,呈黑色药丸之状,都是罕见罕有的灵丹妙药。

    群盗也大多都是识货的,单是装药的器具就已极其昂贵华美,里面的丹丸药石更是价值不凡,当下无不大喜,见了一样就取一样,毫不客气,由铁楼梯往二楼走的时候,雾气渐渐变浓,铁壁又是黑的,昏黄的灯光中看什么都不真切了。

    鹧鸪哨提枪挑灯,当先走在前边,刚到二楼,抬脚拨开铁扉,猛见屋中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人脸朝屋内,在漆黑的铁房间里纹丝不动,看背影像是活人,可又感觉不到她身上有活人的气息。

    专盗古墓的鹧鸪哨那双眼睛是干什么使的,灯影一晃,便已看清那女人竟然一身明人的装束。她脚穿木底弓鞋,身上穿着四种零碎锦料拼制而成的水田服,样式有些像僧人所穿的袈裟,外着一套比甲,正是明代女子中流行的水田服。

    从明代开始,士农工商军民人等,一概禁穿胡服,大明皇帝诏告天下“衣冠悉如唐代形制”,整体上恢复汉族衣冠体系,所以明代沿用了远在商周时期便有的大襟右衽交领或圆领服饰。明代妇女多穿霞帔、比甲、背子,在服装颜色上也有极为严格的要求,只能有紫、绿、桃红等浅淡颜色,不可以使用任何艳丽的颜色。

    明代的古墓鹧鸪哨盗过不下十座,自然一眼认出这衣服的年代,心中一片惊疑。这自元代起便已尘封的铁楼,门户闭锁严密,好似铁笼一般,恐怕连老鼠都钻不进来,怎么会冒出个明朝女子?她如何进得楼来,会使缩骨法移形术不成?

    鹧鸪哨带着群盗上得楼来,那女子只是露个背影站着不动,对一切动静恍如不觉,竟如木雕泥塑一般,黑色的铁窗里流进一缕缕的雾气,那朦胧的身影如同鬼市幻布。

    群盗挤在门前都看得呆了,盗墓盗多了果然撞上厉鬼,别看平时挖坟掘墓都不在乎,那是没真正遇上邪门的事情,一想到真有鬼就不免腿肚子转筋,想要掉头逃下楼去,可此时腿脚似乎都不听使唤了,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

    鹧鸪哨不管其他众人的反应,提灯上前,突然喝问一声:“是人是鬼?”说话声中,他从后边抬手去拍那身着明代服饰的女人肩头,不料触手之处,竟是空无一物。

    ()

第三十三章 雾隐回廊

    鹧鸪哨见有个身穿明装的女人,站在铁阁子二楼一动不动,铁楼地面上有层尘土,并没有什么脚印,看来几百年都无人走动,却是见鬼了不成?他心中冷哼一声,偏要看看这女子有什么古怪,上前两步,抬手就从后去拍那女人的肩头,不料手落下来却是一片虚空。

    鹧鸪哨手中落空,急忙闪身退开,只见那女子原本站立的位置,蓦然间升起一片尘雾,在狭窄的楼内飘散开来。

    群盗以为有毒,赶紧闭了呼吸,捂着口鼻纷纷躲闪。鹧鸪哨从进这铁楼开始,就觉得药气沉重,唯恐撞上毒烟机关,事先也已加了防备。但那女子被人一碰就立刻轻飘飘地化作一片尘埃,浓得像是雾气,雾状的粉尘里,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气息。

    鹧鸪哨手上有土鲛皮的套手,随手在面前的尘雾里一抄,举灯细辨,手套上沾的,竟像是枯碎的纸屑,碎得极是细微,只剩些纸张里的经络痕迹,应该是个精妙的剪纸人,在房中放了几百年不动,纸筋早已枯散,被人一碰就当即化为灰烬了。他心中更是奇怪:“难道这女子非人非鬼,竟是剪纸而成的人形?竟如真人一般,真神工也,可它既然穿着明装,何以会在这座生铁封闭的露房当中?这年代……”

    鹧鸪哨在瓶山里连遇许多奇事,凭他博物之学也难推测究竟。在二层铁阁中转了一遭,眼见再无异状,门窗都是紧紧闭锁的,实是难以判断那明代的剪纸人是如何摆在其中的,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心下满是疑惑,便转身回到楼下,到桂树下见了陈瞎子,把露房中的所遇之事说了一遍。

    陈瞎子听罢也觉得出乎意料,搜肠刮肚地想了几遍,也是找不到半点头绪,只好再派人去搜索其余的三处铁楼,或撬或穴,座座都拆得门户洞开,将里外翻了个遍。原来这四座铁楼,却并非是什么储藏大内珍宝的。井底这个洞穴是个密室,而那四座漆黑的铁楼,都是用来藏纳名贵丹药和书册经典的露房,搜刮出许多珍品,光是成了形的何首乌就有十几对,但是再没见到其余三座楼里有什么明装女子的纸形。

    陈瞎子见收获不小,且不说那些千百年前的丹丸膏散还有没有药性,单是装药的瓶匣之器,也尽是汉唐年间的古物,件件皆是价值不凡,但始终没找到那具被称做“湘西尸王”的老僵尸,倘若就此作罢,终究是让他这盗魁的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毕竟已折在瓶山百十个兄弟了。

    于是陈瞎子决定继续寻找大藏,在生长尸桂的洞中散开队伍搜索。群盗点着火把驱赶着鸡禽,排成了人墙,在周围一个洞口一个岩缝地详细查找。

    随着搜索范围的扩大,逐渐发现这个洞穴周围铸了一圈钢板铁壁的围墙,形成了一个院落。除了桂树下的四座铁楼,其中还有烧丹的丹室,里面砌着砖炉和风箱,以及一些古代青铜秘器,在一面玉石屏后,是道在内侧锁住的大门。

    陈瞎子和鹧鸪哨等人虽是倒斗的状元魁星,但向来只是盗发古冢,丹宫里有不少东西都是平生前所未见之物,心中皆是暗自惊奇,但寻了几遍,并没有发现古墓大藏的踪迹,最后来到玉石屏后的大门前,便命人砸锁撬门,还要再向深处前进。

    陈瞎子根据瓶山地形判断,这道门后也许正是通着后殿的底部,但山腹里面地形复杂离奇,瓮城、正殿、丹井之中都没有元墓的踪迹。后殿被焚烧后就匆匆离开了,那殿中确实有陪葬的马骨、兵器、甲胄之物,看这丹井里的结构如此之深,也许后殿底层也有密室密洞一类的所在,那真正的墓室多半就在附近了。

    盗魁陈瞎子让手下人去卸开巨门,他则同鹧鸪哨站在铁壁院落中等候。当时陈瞎子野心极大,他认为卸岭群盗专做谋反聚众的勾当,在各朝各代都被官府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虽然卸岭势力也自不小,可这些绿林盗匪在太平年月里,往往都会成为官兵镇压的主要目标,如今难得遇上回天下大乱军阀割据的局面,正应当扩展势力,渗入“昆仑山”的官面,所以暗中资助了好几路军阀。

    而且陈瞎子还到处笼络天下的能人异士,他眼见自己倒斗的本事,似乎比搬山道人鹧鸪哨要稍微逊色半筹,所以早就有心拉拢搬山道人入伙,有鹧鸪哨这种手段高强的人作为左膀右臂,他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经营军阀势力,那何愁大事不成?但此人一向独来独往,眼界极高,得让他入伙可并不简单。

    趁此间歇,陈瞎子便想同鹧鸪哨盘盘道,找个情由拉拢搬山道人入伙,于是他甩开两行伶俐齿,翻动三寸不烂舌,先从这瓶山古墓里的湘西尸王说起。听那向导讲,猛洞河流域的深山老林最多,尤其是老熊岭下的瓶山,以前常有人上山采药,被山隙里的僵尸拽了进去吸净血髓,有侥幸逃过的,都说那僵尸身材高大,紫袍金带,看装束不是王侯就是将相,所以都以湘西尸王呼之。据说其大白天也敢出来伤人,以至近代就没人敢接近此山了,可我等在山上只见有许多毒虫,却不曾见有诈尸的精怪,可见洞夷之辈的传说不可尽信。鹧鸪哨满腹心事,听了陈瞎子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便随口应道:“陈总把头所见极是。素闻在那粤东粤西两广之地,也多有此类传说,凡是挖出贵族古尸,只要见到其服饰奢华,腰束金绦玉带的,便以讹传讹,称其为尸王,似乎连僵尸也可分为三六九等,生前是王公的,死后出现尸变也比寻常的僵尸厉害许多。此等愚民散盗的见解,说出来叫人好笑。”

    陈瞎子说兄弟说得在理,实则生前为贵,死后保存尸骸的营葬手段自是非比贫民百姓,所以贵族的尸骸被从古墓中掘出,往往会因为棺椁明器的作用,显得尸体鲜活生动;而穷人的尸首埋到乱葬岗中,不是被野狗刨出来啃了,就是遭虫蚁侵蚀,过得不到半年,就连骨头也难保全。所以生前为王为尊,死后的尸体仍然比寻常百姓尊贵万分,还要做个“尸王”吓唬咱倒斗的苦汉子,想想着实令人可恼,不倒之不足以平民愤……

    陈瞎子趁机把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他接着说道,倒斗这行当虽然能发横财,但在外人眼中却极是晦气,常年和古墓里的棺椁明器打交道,难免会染一身阴气。咱们自家里,也不是生来就想做这等挖掘墓中古董的勾当,不过造化阴阳自有其理,按你们搬山分甲术的宗旨来看,世上有一物,便必有一制,倒斗的手艺人,便是那些生前显贵之辈的克星。

    看如今的世道,天灾兵祸是一个接着一个,哪有给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日子。按说我陈家祖上留下的产业,自家纵然是十世也花用不空,但想要济此乱世却是杯水车薪。愚兄既然学了一身卸岭倒斗的本事,又蒙弟兄们抬举,做了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卸岭盗魁,便不耐烦在世上随波逐流,只想趁着乱世高举义旗,盗墓取利周济苍生。

    陈瞎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做出踌躇满志的腔态来,又说道:“无奈心虽有余,而力不能足,身边缺少有真本事真手段的能人。如果兄弟愿意到常胜山插香入伙,为兄担保你坐第二把金交椅。咱们常胜山十几万盗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后你我二人联手……”

    鹧鸪哨早听出他的意思,等他说到入伙的话来,赶紧推辞道:“从古传下这三门盗墓的秘术,摸金、卸岭都是聚义取利,以济世人,奈何搬山道人不属此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虽承高谊,却实不能为。”

    陈瞎子本以为鹧鸪哨这搬山道士,已剩孤家寡人了,自己刚刚这番话说得简直是“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让他到常胜山入伙是何等的诚意,竟被对方一口回绝了,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和恼怒,就问:“倒斗之道,不外乎盗亦有道之说,难道搬山之道会有所不同?可否直言,以解愚怀。”

    鹧鸪哨如今也是有些心冷了,并且对那种造反图霸的举动没任何兴趣,就直言相告:“小弟原是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讲,既然兄长垂询,敢不奉告?”就简略地把搬山道人盗墓寻找雮尘珠的事情说了一些,这条线索越来越是渺茫,眼看搬山道人只剩最后—个,看来天意使然,人力也难强求了。但他只要还活着一天,就要遵照祖宗遗训,接着在各地古墓中继续寻找这颗珠子。

    陈瞎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寻不死仙药”,笑道:“何不早说,等从瓶山回去,为兄就多派人手去各地探访线索……”他善会笼络人心,正要大包大揽把鹧鸪哨的为难之事料理了,然后也不怕他不肯入伙了,可话刚说了一半,却听撬砸石门的群盗一声惊呼。

    陈瞎子和鹧鸪哨心知有异,赶紧率众过去查看。原来群盗已洞开巨门,铁墙上的这道大石门只能从内侧打开,只见门外是条山中隧道,廊道曲折幽深,里面轻轻流动的云雾,犹如香烟缭绕,也看不清深处的情形。

    陈瞎子见群盗大惊小怪,真是折了卸岭的威风,心头有些不快,沉下脸来问道:“刚才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过是条甬道而已,里面八成就是元人的墓室了……”说着话挑灯往石门外一张,不料正瞧见那隧道里烟雾轻渺流动,好似有一人盘腿坐在地上,恍惚中就见那人全身黑衣,装束十分诡异。他身体肥大高壮,狮鼻阔口,脸上虬髯如戟,两眼精光四射。双方视线刚一相交,就惊出了陈瞎子一身冷汗,再想细看,那人又被云雾遮在里面了。

    刚刚那一瞬间,跟在陈瞎于身边的人也都个个瞧了个真切,向导顿时双腿打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惊道:“僵尸……是……是瓶山古墓里的尸王啊!”

    群盗闻言立即竖起削尖的竹竿,撑开渔网待敌。僵尸有死而不腐的,还有遇活人阳气诈尸扑人的,要真遇上大粽子,水火刀枪之类未必能起作用,只有戳住他覆盖渔网,或者往嘴里塞个黑驴蹄子。

    陈瞎子刚要招呼众人上前围攻,忽然那只怒晴雄鸡从鸡群中腾起跃出,金鸡独立恰好落在陈瞎子肩头,引颈怒啼。这只雄鸡自从鹧鸪哨落入丹井后,就混在其余的大群公鸡之中,在宫殿里到处追逐蜈蚣。群盗进入露房铁阁之后,为了防范毒虫,也将大批鸡禽带了进来,但一直没见有什么异常状况发生,然而怒晴鸡突然威风凛凛地鸣动起来,定是有什么征兆预警。

    群盗见状微微打了一愣,脚下不禁有些踌躇,都隐约有种预感,只要接近瓶山尸王,立即就会惹祸上身。鹧鸪哨见状便说:“里面那厮绝不寻常,许不会也是彩纸剪出来的人形?廊道内又都被雾气锁了,恐有妖术作怪,容某先独自过去看个究竟。”说罢就要提灯进去。

    红姑娘拦住他说:“且慢,你们难道都不识得,那尸……尸王穿的黑袍顶着黑帽,足底踩着靴头,元人贵族怎会这副打扮?”

    陈瞎子和鹧鸪哨都觉奇怪,怎么红姑娘会知道那身诡异的黑色装束?那是什么打扮?红姑娘道:“我以前曾在月亮山里跑江湖卖艺为生,说书唱戏和古彩戏法都是同行,戏班子里的各种行道笼头,我也尽数识得。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世上只有班子里的伶人戏子才会如此装扮,那套满身黑衣袍靴戴帽的装扮,分明就是演在戏文里面的勾死鬼!

    ()

第三十四章 观山太保

    红姑娘熟识戏班子里的行头,一眼断定,甬道里的那厮,绝不是元代将军的装束,而是满身黑衣靴帽的无常恶鬼打扮。殓葬时尸体穿着的凶服寿衣虽是不比寻常衣衫,可墓中的贵族怎么会穿着戏装埋尸于此?古人穿着的服饰,也许在民国时期看来差不多都像是在戏台上穿的,但哪里有人会在墓中穿一套勾死鬼的黑袍行头?

    群盗闻听此言尽皆愕然。先前在铁阁楼里见到个一身明代水田服的剪纸女人,这会儿又冒出个穿勾死鬼戏袍的,瓶山丹宫里真正的墓室还未找到,却先撞上如此之多古怪诡异的事情,不免生出一阵栗栗自危之感,万一那山雾中真藏着黑无常却又如何是好?

    盗墓掘冢,全凭一时胆气,心中越是不安,越是疑心生出暗鬼,所以历来都有倒斗不信鬼,信鬼不倒斗之说。卸岭群盗向来都认为古墓中的威胁,最主要是来自机关和诈尸,极少有人谈论鬼神精怪之类犯忌的话。可那黑袍勾死鬼刚刚是众人亲眼所见,在那个年代里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听书看戏,民间戏曲比较低俗的有鬼戏、狐戏、猫儿戏之类,都是依*渲染鬼狐情节来吸引观众,黑袍黑帽的勾死鬼是这类戏文中的主要角色,正因为离实际生活较近,才更容易令人信以为真。

    陈瞎子见人心惶惶,担心手下兄弟们折了锐气,便道:“想那戏文本子多是胡编乱造,十出戏中倒有八九出都是生捏瞎拼出来的,岂可信以为真?漫说是什么勾魂索命的无常鬼,当今这世界就连神仙也难躲洋枪洋炮的一溜轻烟,管这廊道中有些什么,先放两排枪过去再说。”言罢一挥手,命手下举起步枪,齐唰唰拉动枪栓,顶了子弹上膛,就要对着甬道里乱枪齐发。

    鹧鸪哨在旁见群盗要开枪射击,他心中一转,忙低声告诉陈瞎子不可用枪,鸡禽鸣动有异,定是因为那穿黑袍的死者身上有什么剧毒之物,不可仗着器械之利就大意了,否则溅出毒来,这条隧道就进不得人了。

    陈瞎子心中恍然,忙道:“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枪里的子弹顶上火那是壮胆用的,正要叫小的们用钩竿子去搭。”随即命十几个手下上前,向雾中探出蜈蚣挂山梯,搭在那黑袍人的身上向后拉扯。

    群盗领命出手,一番连拖带拽,便用竹梯将那盘膝而坐的黑袍人拖进了铁壁围墙,其余的人一个个枪上膛、刀出鞘,如临大敌般围拢在四周。拖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具形貌诡异的僵尸,也就是死而不腐的古尸。

    这黑袍男尸高大肥胖,盘腿而坐,手中掐了个奇特的指诀,穿的确实是一身戏台上勾死鬼的行头,被竹梯一阵拉扯,早就开始腐朽的服饰都丝丝缕缕地裂了开来,露出身上发胀的皮肉都是白如浸水,用竹梯一碰就往外淌出脓来,耳目口鼻内都是黑色的粉末,可能当初是七窍流血而亡。这身打扮却没办法分辨是哪朝哪代的,只看靴袍都已经朽了,料来死去的年头已是不短了。

    群盗见只是具僵硬的古尸,这才将心放下,纷纷骂道:“死鬼,偏穿成这副鬼模样,刚刚险些吓破了爷爷们的虎胆……”

    陈瞎子觉得这具尸体死得奇异,便率群盗留心查看。古尸体内注满了剧毒,但是看起来并非是瓶山里常见的蜈蚣毒,毒液行遍了全身,应该是生前服毒。由于担心沾染毒脓,就用竹签子翻拨尸体,将死人身上的事物一件件清理出来辨认,只见都是些药瓶药罐,还有纸木造成的傀儡人形肢体,并有一个大皮囊,里面都是漆黑坚硬的豆子,看得众人如坠云里雾中,竟不知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是什么。

    最后有名盗伙用竹签从尸体腰间的黑袍里挑出一面金牌,上面铸得有字,陈瞎子和鹧鸪哨都识得古文书,定睛一看,正是四个苍劲挺拔的老篆“观山太保”。

    二人乍见此物,脑海里正如满天的乌云突然亮了一道闪电,猛然记起一段早已尘封多年的往事,原来这瓶山古墓里还有别的盗墓贼,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原来是大明观山太保!”

    陈瞎子低头沉思片刻,便急忙让人把尸体拖到烧丹的砖炉中点火焚化了,这才转头问鹧鸪哨:“观山之事扑朔迷离,以前只道是做不得真的传说野史,原来这世上真有观山太保。贤弟足迹遍布天下,可曾听说过此中详情?”

    鹧鸪哨对此事所知所闻,并不比陈瞎子多出多少。故老相传,天下盗墓之辈,有字号和传统的仅仅是发丘、摸金、搬山、卸岭,说是四路,实际上是三支,因为发丘天官和摸金校尉本是一回事。发丘印毁了之后,世上便只剩下摸金校尉了,其余便是人多势众的卸岭力土,以及机变百出的搬山道人。

    除了这三支以外,便尽是散盗和民盗,稍微有点名堂的,也不过就是南边背尸翻窨子的,其余鸡鸣狗盗之流,都是不值一提。但在近几百年的盗墓史上,却始终流传着一个极其神秘的传说。据说明代有群倒斗之徒被称为“观山太保”,擅于观山指迷,秘密发掘了许多帝王陵寝,他们的手法和盗墓动机从来没人知道,一旦做出事来连神仙都猜他不到。传说仅限于此,当世之人对他们再无更多了解了,连那些传说里的观山事迹是真是假都不好判断。

    想不到今日竟在瓶山露房后的隧道里,撞见了一具观山太保的尸体。看此人装扮举止和所携物品之诡异,实是平生前所未见之奇,陈瞎子联想到以前走千家过百户的飞贼里,有一门善会“缩骨法”,也就是贼偷作起法来,便可以钻狗洞老鼠洞进人门户紧闭的深宅大院,在里面窃取钱物,然后原路潜回。

    但这邪法为时辰所限,一旦延误耽搁了,小偷就得死在屋内。不过这毕竟只是市井传闻,世上虽是真有脱铐破枷的缩骨之术,却只是拆脱身体关节,并不能钻猫狗之洞。但另有门与控尸术近似的傀儡术,可以控制纸人纸狗钻入门墙缝隙偷盗,其控制原理并不是以魂附纸,而是驱使大批虫蚁为盗,其中的具体情形连陈瞎子也不清楚。

    看那铁阁子里的剪纸人与死在大门外的观山太保,似乎也正是用邪门方术窃取铁楼中的丹药,为了免于被山中蜈蚣咬噬,这位观山盗墓之人在自己体内灌注了药水,才得以潜入此地,可似乎这铁楼尸桂的格局出乎他意料,时辰耗得太久,竟至术尽身亡于此。

    陈瞎子以自己的经验推断出了七八分,只是大明观山太保的盗墓之道奇诡无方,不是内行人根本看不出这些底细。卸岭群盗为了盗掘瓶山古墓,可谓倾尽了全力,不仅耗费钱物,更折损了许多人手,却不料竟遇到一出“二进宫”,足足晚了观山太保几百年。

    不过看这黑厮死在隧道里,身上并无明器珍宝,而且无人收尸,这也足以说明他虽捷足先登进入瓶山盗宝,但并没有随行的其余同伙,如果山里真有古墓大藏,墓室里的东西多半还是完好的。

    陈瞎子想到此处,心意稍平。从古到今,成体系的盗墓组织之间,从无恩怨过节儿,相互间完全处于一种互不干涉的状态,谁要是比别人晚了一步,等到进古墓倒斗之时,发现墓中已有其他人事先光顾过了,那也最多自认倒霉而已,所以对在墓中发现一具身挂观山腰牌的古尸,群盗都没有太过放在心上,毕竟是早已死去两朝的古人了,于砖炉密室里焚化了这具尸体之后,便不再理会此事。

    看看搬空了老桂树下的珍宝异器,群盗便遣出几名手脚伶俐的探子,当先摸进隧道里探路,其余的大队跟着陈瞎子与鹧鸪哨在后攒行。这条造在山腹里的地道迂回曲折,随着山势缓缓而上,走出一段,石道渐行渐高,陡然变为石梯,攀上去又是个狭窄的山洞。密道口的盖子已被揭掉厂,众人笼着火烛出了洞,眼前就是一片残椽断瓦的宫殿废墟。

    果然不出陈瞎子所料,这里就是最初进来的后殿。后殿与丹宫无量殿之间的通道,都被元人用巨石铅水封死,这片殿阁已在陈瞎子等人逃离之时给付之一炬了。连接丹井的密道藏在庭园假山之中,位置极其隐蔽,若不是在里面钻出来,从后殿绝难找到。

    到了此处,陈瞎子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藏在山里的蜈蚣都被剿尽了,却始终没找到半点墓室的痕迹,一处处的全是虚域疑冢,不禁暗骂元人奸猾。历朝历代中最难盗发的便是元墓,盖因元时各种文化兼容并收,即便同样是贵族王公,他们的葬法葬俗也大相径庭。陵墓的布局和选址,带有许多西域漠北的风俗,又混合了中原风水龙脉的奥妙,横埋倒葬的匣子坟,便是这一特殊时期的产物,所以倒斗的手艺人盗掘元墓之事,大半都是误打误撞挖出来的,元代古冢历来便是盗墓这一行当里的“盲点”。

    这时有陈瞎子的手下给他献计,既然遍寻不见墓室大藏,何不再用“瓮听法”探知?这瓮听法便是在山里挖个坑,埋个大小可以装人的瓮器下去,然后盗墓贼蹲伏在瓮内,相当于身在地中,借巨瓮来扩充耳音,侦听地下空间的方位。

    陈瞎子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外行话。瓮听法只町探听低于埋瓮位置以下的地底,多用于土层之中,瓶山的山势歪斜欲倒,又是满山青岩大石,根本无法施展此法。另外初探瓶山之际,便已用“闻”字诀听过此山了,只辨得山腹里洞穴广大,一处接着一处,正因洞穴太多,影响了地底回声的精准,即使陈瞎子耳力超于常人,也不能细辨此山内部的各处轮廓,遂不用其言。

    如今瓮城、无量丹宫、藏尸井、铁阁露房、后殿全部找了个遍,都不见那元朝将军葬于何处,不得不怀疑是否除了墓址上不封不树之外,那墓穴也曾用土回填,根本没有空间缝隙。倘若真是以土夯实的坟墓,在这地形复杂的瓶山里根本无法寻找,元人不依风水形势,恐怕搬来摸金校尉相助,都难以使用分金定穴直捣黄龙。

    不过陈瞎子也明白,此次虽是得了许多珍异之物,但找不到真正的墓穴,就算是失了手,赔了如此大的本钱最后却落得个铩羽而回,他这当舵把子的盗魁,今后便再也没有面目和天下人争长道短了。

    正为难的时候,鹧鸪哨忽然有了计较。闻地盗墓之法虽具奇验,但瓶山里边的丹宫规模巨大,使得群盗的精神命脉全都倾注于此,却忽略了此山的地形。瓶山如同仙人装丹的宝瓶坠地,山体形似古瓶,山腹内也犹如瓶腹一般中空,丹宫宝殿都建在其中,所以来此山盗墓的无不把目光盯在山窟里,唯独把山巅的瓶口忽略掉了。

    古之陵寝皆是建在地底,即便是斩山为椁、穿石做藏的山陵,墓室也顶在山腹深处,可瓶山古墓岂能以常理度之?说不定那墓穴的选址与世间古墓截然相反,竟会是造在山巅至高处,山下却故布虚墓疑冢搅乱视线。

    瓶山之顶绝险无比,如果古墓真的藏在上面,卸岭群盗的大队人马则根本施展不开,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确有出人意料之处。不过鹧鸪哨心机灵敏,盗墓经验也极丰富,在山里转了两趟,就猜到了有这种可能。

    陈瞎子论才智谋略并不逊于搬山道人,奈何他统帅天下盗贼,图谋甚巨,人事繁杂,遇到疑难之处,反倒不如鹧鸪哨心中空明、灵台透彻,故此始终未曾想到此节。这时他听得鹧鸪哨一说,顿时醒悟,连道:“真是—语点醒梦中人也!”元人在瓶山丹宫造墓,本就有镇压洞夷的意图,此乃“厌胜”之法,以陵墓厌胜镇物的确实不多见,可扎楼墨师建造阳宅的厌胜之法,正是设在屋宇高处,瓶山古墓必定是藏在山巅。

    ()

第三十五章 山有三香

    陈瞎子打定了主意,却见卸岭群盗和一众工兵,到此都已有些精疲力竭了,尤其是其中有许多烟客,烟瘾发作了,更是全身乏力,眼看那元代古墓还不知藏在哪里,脚底下都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陈瞎子只好给众人鼓气道:“弟兄们,按咱们常胜山的惯例,凡是掘得大古冢,都免不了要有一番利市。今天正是倒斗的黄道吉日,虽然一路过来遇了些波折,使得一百多个弟兄命丧瓶山,但这些都是英雄好汉中有志的儿男,也皆是咱们的结义手足,必定能早升天界,在上边保佑我等洪福绵绵,今生与他们是不得再相见了,来世却还要共续桃园之义……”

    陈瞎子先对众人晓以这“利、义”二字,又提醒群盗,须记得当初进山之前都赌过大咒,不盗空了瓶山绝不回还。虽然绿林中人可以不信鬼神,但对赌咒发誓的行为看得极重,违背誓约便称作“坏了大咒”,为众人所不齿。史书上有多少明文所载的显著事迹为证:当年梁武帝不信咒,饿死台城无人收;隋唐年间的银枪将军罗成不信咒,成了三十二岁的短寿之人;水泊梁山的宋公明不信咒,到头来一壶药酒把命丢。

    群盗“利”字当头,又肯图个义气为重,便都强打起精神,纷纷向舵把子请缨向前,此次即便肝脑涂地,也不肯折了常胜山的锐气,务必要收取全功。其余那些不属卸岭之盗的工兵们,虽是有心要打退堂鼓,可在这些响马的督率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前进。

    一路踩着烧毁的后殿废墟,将附近搜了一空,最后终于来至瓶山最大的裂隙处。这道刀劈斧削般的巨大缝隙,恰好起自瓶肩,由于山体歪斜,山缝便斜贯下去,插入瓶腹的前端,裂缝上宽下窄,深处乱云流动,古松倒长,从高处看下去目眩腿麻;自下仰望高处,则是峭壁耸立,天悬一线,似乎只要是山风稍大一些,便可轻易将瓶颈前端悬空的山岩从山体上刮断。这古瓶状深裂开来的山体,就如此将断未断地悬了无数岁月,倾斜悬空的山体之下,便是峰林重叠的峡谷沟壑,无论从哪个方位来看,瓶山的山势都是险到了极致。

    陈瞎子在山缝底部看了许久,山巅有如一块千万钧的巨大青岩,两侧森森陡峭的石壁虽窄,但宽度极广,最深处都是积在山体里的雨水,如果想向两侧移动,只有使用蜈蚣挂山梯在绝壁上攀爬而行。他又把向导唤到近前,命其指点方位,平时采药来的山客,都是从哪里爬下深涧,他们采药的地方又是哪里。

    苗子虽从没真正上过瓶山,但他毕竟是当地土人,仅仅耳闻目染,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个大致,知道得远比外人详细。他仰头对着石壁指画方位。

    瓶山盛产奇花异草和诸般珍异药材,附近的山民洞夷常有人依*采药为生,如果能在山上采到黄精、紫参,便可以转卖给收购药材的客商,也可以拿到城中自己贩卖。这山里最值钱的便是何首乌、灵芝、九龙盘等物,怎奈这些东西都生长在绝壁危崖上的岩缝山隙深处。

    那岩缝里本来都是青石,但偶尔有泥土从高处落下,积年累月就填满了细小的石缝,再借着深涧中的露水雾气,就生长出许多灵药,所以瓶山山巅的这道大裂缝被当地山民称为药壁。但据说药壁中藏着成了精的古代僵尸,进来采药的人即便遇不到尸王,也会被山中毒物取了性命,而且瓶山中药气环绕,四周潜伏着很多邪祟之物,例如白老太太之类,等闲没人敢轻易进山,偶尔有那不要命的胆大欺心之徒冒死进来,也多半进得来回不去。

    在这药壁之中,有片区域叫做珍珠伞。山壁上露出许多凹凸不平的岩脉,状如钟乳,质如玛瑙,形如伞状珍珠,是以得名。但珍珠岩并不是灰或白色,而是殷红似血,又像是鸡血石,此地生长着最珍贵的九龙盘。

    曾经有个善于攀山的洞夷汉子,他家族上八代都是采药的能手,为了给老婆治病,从绝壁上舍命下去寻找九龙盘,他熟识药性,所以在身上带了驱蜈蚣和毒蟒的药物,最后竟被他找到了珍珠伞,可正要动手采摘,却见山缝里爬出一具紫袍金带的高大僵尸。那古尸已经成了精,张口吐纳紫气,探出一只满是白毛的大手照他抓来,那采药的洞夷惊得魂魄飞散,哪里还顾得上九龙盘,仗着自家身手不输猿猱,攀藤穿云,飞也似的逃回了山巅,从此惊出一场大病,不出两勺:就呜呼哀哉了。

    当年据此人描述,那片珍珠伞就在这巨大裂缝背阴的一侧。陈瞎子听罢,心中便动了念头,此等传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即使找不到古墓的人口,至少也要把那珍珠伞上生长的九龙盘摘下来。他又问了问鹧鸪哨的意见。

    鹧鸪哨见古壁陡峭,但若凭借蜈蚣挂山梯,也足能够履险如夷,珍珠伞附近有无墓道、墓门,毕竟还要亲眼看了才知,当即点头同意。于是选了三十余名擅长飞檐走壁的盗众同往,每人用竹筐背了两只公鸡,如果真有成精的尸魔害人,也有鸡鸣之声可以震慑,又各带两架竹梯用以攀山,其余的工兵都原路撤回去帮助同伙搬运丹宫里的琉璃盏等物。

    瓶山裂隙最底部积了许多雨水,其上生了—层厚厚的浮萍,潮湿之气甚重,岩壁上都渗着水珠,兼之隙底狭窄,—旦被卡在下面就进退两难了,群盗只好用竹梯挂住岩缝,在绝险的石壁上凌空而过。

    众人展开数十架蜈蚣挂山梯,使出拼、接、摆、挂的浑身解术,提气凝神地攀附在绝壁上。一路顺着岩缝过去,只见那两侧陡壁之间,已多在翠云处,又进数武①,瓶口一侧的山岩上果然如同珠壁。岩石的颜色也逐渐变深,周遭都是垂人深涧里的紫藤,藤上生满了奇花异卉,石隙的泥土里则满是杂草。

    此处接近瓶肩山阴一面的尽头,在这终年不见日光的药壁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奇异植物却是越来越多,显得颇不平常。陈瞎子和鹧鸪哨两人,都做得盗墓寻藏中观泥痕、辨草色之道,看坟头上的植被杂草,便能确认墓中所埋尸骨的年龄、身份、性别,不论年代远近,坟墓附近的植物生长必然有异。坟上植物的生长状态俗称“坟脉”,此脉兴衰的断法都来自古之《陵谱》,若是细说起来,怕也不比摸金校尉的风水秘术简单。

    比如某处荒坟无主,也没有墓碑一类的标记,唯见坟头上杂草丛生。但在懂“坟脉”的人眼中看来,这简单的乱草,却藏有许多信息,比如“坟上草青青,棺中是弱冠”,又云“坟头草,生得杂,土下必有病亡人”。

    这是说如果坟头上的草又青又嫩,墓中所埋的肯定是少年夭折之人;草色杂乱枯黄,显得没精打采,那坟里葬的死者,一定是染病而亡;那些晓勇之人的陵墓附近,则多是苍松劲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谓坟头,乃是宽泛而言,陵丘山坟处有土有草的地方,都属坟脉,土下的坟墓规模越大,坟脉范围越广。但在这世上,也只有掌握“望”字诀的盗墓贼才懂得观察区分。

    群盗攀在蜈蚣挂山梯上,挑灯仔细观看药壁上生长的植物。鹤鹤哨看看左右,松枝藤萝生得苍郁虬劲,视之皆是武将冢的坟脉,他又指着藤上的一大丛金色花朵,对众人说道:“此乃猫儿眼,只生长在坟墓左近,山巅里必有墓穴。”

    陈瞎子见那片奇花果然形似猫眼,都是借着古墓里凝结的阴气而生,花草中透着隐隐的杀气,看来这元墓藏得虽深,却终究是有迹可寻。他观遍了草痕,又提鼻去嗅那药壁上的气息。这“闻”字诀嗅土之法,虽沾个“土“字,却根本没人会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去闻,此法必须自幼学起,一生禁忌烟酒辛辣之物,而且并非仅是嗅土,凡是深山绝壑,多有异香萦绕,陈瞎子可以通过闻山法嗅此奇香来辨穴寻藏。

    这种深壑峡谷中常见的香气共有三种,无香之山皆为荒山,诸如两壁对峙,极深处山气凝聚,只有在这类特定的地形中,才可施展此法。最香的气息是山中毒瘴毒蜃,瘴气愈毒,香气愈浓,但毒瘴之香带有尘土气息,是土香,很容易辨别出来。

    还有药草、野花、山药一类草木精华的香气,其香气氤氲迷离,闻之使人精神爽朗。最奇特的香味,则要属古墓的气息,由墓土里的水银、棺木、明器、尸体,以及防腐的石灰等物混合而成,在墓室里肯定会觉得阴冷恶臭,但在外边夹杂上坟脉草木的气息。闻起来却似扑朔迷离的一缕幽香,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离墓穴的位置越近,这股幽寒的冷香越是强烈,而且里面含有一股奇特的腥气,但这种阴森的腥气并不难闻。

    陈瞎子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片珍珠伞里的冷香气息中胆味奇重,向深处便转为浓郁奇特难以描述的腥香,闻上一闻竟觉得寒意彻骨,更加断定山岩中藏着墓穴。此处在山阴偏僻之地,若非特意来寻,也难轻易找到这里。只见药壁上紫藤古松密密叠叠,墓道口想必都被遮蔽住了,于是打个手势,命群盗将蜈蚣挂山梯架成竹桥横在山涧当中。

    众人眼见古墓踪迹已现,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药壁上搭起竹桥,一个个捉着脚步,踏着颤悠悠的竹梯穿云而过,不是攀住老藤,便是用其余的蜈蚣挂山梯搭住岩缝,将身体挂在半空,然后拔出刀斧,去砍削覆盖在珍珠伞上的植物。

    被斩断的紫藤花草和松枝,纷纷落下山隙深处,不多时便将那片凹进去的鸡血岩显露出来大半。只见岩壁上裂开了数道大缝,最大的那条宽可蔽牛,里面黑蒙蒙不知深浅,细小的缝隙里生长着几株鳞甲鲜艳的九龙盘。

    陈瞎子等人心中暗喜,那苗人在药壁珍珠伞上采药的传说果然不假。这九龙盘在山阳处长的都不值钱,普通的只可以驱风解毒,唯独终年不见天日的深谷幽壑,才能生长这种鳞叶肥大的龙盘,也称九鬼盘,每株价值千金,有吊命的神异功效。

    群盗见状,都暂且将那古墓之事扔到了九霄云外,离得近的,当即便伸手采药,小心冀翼地连根刨起,倘若九鬼盘少了一根须茎或半片鳞叶,便相当于破了品相,再也不值钱了。

    鹧鸪哨却对此物视若无睹,他纵身从竹梯跃入鸡血岩里的大裂缝中,探手一摸石壁,指尖立时感受到一阵恶寒,正是古墓中才有的阴冷。提着马灯往前照去,发现灯光的尽头恍惚有个人影,再向前半步便已照得真切,只见山隙里一动不动站着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尸。古尸低头垂臂,看不清它的面目,身上积满了塌灰,以那层灰土的薄厚判断,这死者孤零零戳在这山缝里,已有许多年不曾动过了,但仍然能看得出那死尸顶盔贯甲,显然是一身古时战阵上披挂的戎装。

    鹧鸪哨常常独来独往,而且他是艺高人胆大,不耐烦再等那伙一寸寸搜刮的响马子,心想何不先看它一个究竟,便不等陈瞎子等人从后边跟进来,当先将那马灯高举在头里,抽出腰间插的德国造镜面匣子枪,用枪口去拨那古尸的脑袋,想看看这元尸生得什么样子。不料德国造还没碰到那全身披挂的古尸,洞内阴风四起,那僵尸竟然忽然抖开厚厚的灰尘,合身猛扑过来——

    ①武,半步,泛指脚步。

    ()

第三十六章 撼岳

    那具全身披甲、低头垂臂的元代古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向鹧鸪哨扑倒过来,它这一动,积在尸体身上的灰土蛛网也随之散开,洞中烟尘陡起。

    鹧鸪哨绝非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用匣子枪去戮那古尸头盔,便是胆大艺更高,没有金刚钻也不揽这瓷器活,脚下步子早已站得不丁不八,不论遇着什么突变异状,进退回旋的应变之策都已预先有所准备。忽听铁甲铿锵之声,不等那古尸接近,早已俯身转了半个圈子,在狭窄的墓道里与僵尸贴身而过,转到了对方身后。

    鹧鸪哨的身形之快,直如一缕轻烟,一个旋子便已转到僵尸身后,立即探出双臂,从古尸腋下穿过,两手自上交叉相互扣住,锁住了尸体的后颈,同时抬起右膝,顶住它的后脊椎骨。这招看似简单,但实是搬山道人千锤百炼的绝技魁星踢斗,他两臂和膝盖同时发力一绞,只听几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发出,那身披铁甲的干尸,就已被鹧鸪哨卸断了大椎,如同一团烂泥般瘫倒在地。

    倒斗之人多少都得准备几套对付开棺诈尸的办法,以防古墓中的不测之险。摸金校尉有钉尸针和黑驴蹄子,而搬山道人最拿手的就是魁星踢斗,如果不发生尸变,僵尸未必都会诈尸扑人。

    据说僵人诈尸之因,其中最普通的,便是尸气积郁难消,遇电气或生人阳气而产生感应,突然跃起追扑活人,其力无穷无竭,而且皮硬似铁,刀枪皆不能伤,唯独背后颈椎尸气最弱,可以用巧劲绞断其椎骨,再用力一抖,便使它全身骨骼都散了架子,再也发作不得。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鹧鸪哨动作实在太快,他见僵尸扑来,便以快制快转将过去绞断了尸体的大椎,这一串动作既快且狠,一旦出手就绝不留任何余地,但正因为鹧鸪哨手底下太过狠辣,半道想收都收不住,他攲身上前之时,已觉得山体内部有阵剧烈的摇晃,似乎并非是突然诈尸,而是这瓶山整个动了起来,震得那具干尸扑面倒来。

    鹧鸪哨心中猛醒:“难道是山中突然地震了?”他担心持续地震,导致山体塌方后被活埋在其中,当下也不敢在墓道里继续停留,急忙抽身后退。出了鸡血岩上裂开的山缝,只见攀在药壁上的群盗都已是面如土色,紧紧抓住竹梯藤萝,似乎也都感受到了刚刚的剧烈震动。

    陈瞎子见鹧鸪哨从窄洞中出来,忙对他叫道:“大事不好,瓶山要断了,赶快走返!”

    “走返”就是逃跑的意思。原来瓶山上的这道裂隙太深,瓶肩和瓶颈相接的部分,仅有十成中的一成,其余九成早已断裂得年深日久了,如此欲断未断地在风雨中经历了几百年岁月,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就如“风动石”一般,看似危险实则稳固,在绝险之中有着极其微妙的平衡,如果没有极为强大的外力相加破坏这种平衡,也许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仍是如此。

    但卸岭群盗从没盗过崖墓,使用炸药过量。这伙人里并没人懂得什么是“爆破作业”,一味地多设炮眼,多埋炸药,炸得山口、山脊等处千疮百孔,爆炸的冲击波一次次在山体中传导,使得这条裂开的巨大缝隙即将断裂,刚刚那次震动,只是一个前兆而已。

    山体又传来一阵阵颤动,比第一次的要轻许多,但震颤连绵,却是一阵紧似一阵。药壁上的泥土和碎石纷纷从高处落了下来,鹧鸪哨也知这山体一旦真正断开,攀在绝壁上的这伙人,都得跟着倒塌的巨岩摔入山阴里的密林之中,就算是有铜头铁臂金钟罩的功夫也休想活命。可是山体震颤不绝,若有一步踏空,便会立即跌落深涧,如此情形之下,最忌轻举妄动,此时他听陈瞎子让众人赶快凌空撤回另一边的崖壁,赶紧加以阻拦。

    可不等鹧鸪哨开口,已有数名盗众怕得狠了,想要急于脱离险境,心神大乱之下再也沉不住气,他们不管山体震动愈来愈烈,便莽莽撞撞地举起蜈蚣挂山梯纵身跃向瓶肩一侧的峭壁。满以为可以直接用竹梯挂在山壁上,不料这时山间发出天崩地摧的隆隆巨响,山体的裂缝猛然间扩大了数丈,那几名当先逃窜的盗伙身在半空,原本掐算准的距离再难触及,蜈蚣挂山梯落了一空,在众人的齐声惊呼中坠入了裂缝深处。

    这几人倒也命大,掉下去的时候手中依然抓着竹梯不放,几架蜈蚣挂山梯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竹网,卡在了两侧古壁的狭窄之处。可不等他们来得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上空轰隆隆落下数十块从山体上碎裂下来的岩石,竹梯上的几个盗伙哪里有处藏身,都被砸了个“万朵桃花开”,大大小小的岩石落将下来,撞击在绝壁上发出轰隆隆的沉重回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哀嚎,一同落进了最深处的积水里,传来一阵扑咚咚咚的杂乱响声。

    这时剩余的群盗都紧贴在瓶口侧的峭壁上,身体和山体都颤成了一处,一块块岩石古树黑糊糊地夹着劲风从面前落下。山体上那些松动的岩石全掉了下来,避得开一块也避不开这阵接连不断的落石,不断有盗伙被乱石砸落,掉下去死于非命。事到如今,众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砸死了那是该着死在此地,侥幸砸不死的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的。

    只听山体的岩层深处,如裂帛般响作了一片,陈瞎子和鹧鸪哨等人忽觉药壁倾斜加剧,原本乱云汹涌雾气环绕的山隙,裂痕是越来越大。众人觉得眼前一花,似是阳光夺目,山缝里的草木尽皆暴露无遗,原来裂缝扩大后,外边的天光都已照了进来。

    瓶山这一瞬间真是摇晃得日月如覆,星河似坠,群盗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手足都已惊得麻了。鹧鸪哨在岩壁上左躲右闪,眼见瓶口这块千万钧的巨岩缓缓倒向外侧,半空里坠下来的碎石顿时减少,当即叫道:“要走就趁现在了!”伸手扯起身边惊得体如筛糠的盗伙,让众人搭起蜈蚣挂山梯,架成竹桥逃回对面的陡壁。

    陈瞎子等人见状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这形如古瓶的山体马上就要折断了。但是欲速则不达,群盗心慌意乱,加上手脚发颤,接连失手掉落了几架竹梯,仅剩的四架蜈蚣挂山梯拼成了双桥,搭在两道裂壁之间。

    群盗把陈瞎子当先推上竹桥,他是常胜山的舵把子,理应先保他脱险。陈瞎子在此时已完全顾不上再作姿态,毫不推辞,抬头看了看上边没有碎石落下,便提气踏上竹梯,三步并作两步,摇摇晃晃地蹿了过去,及到尽头,一跃攀住一段岩缝定住身形,回过头来连连招手,示意鹧鸪哨不要再去管旁人了,这座石山说塌就塌,赶紧逃过来,你我兄弟保住性命要紧,否则万事皆空了。

    鹧鸪哨却自恃身上本事了得,不愿争抢这条生路,对幸存的十几名盗众一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行过去,自己断后。这伙盗众见状,虽然心生敬意,脚底下却顾不上谦让了,当即争先恐后地跑上竹梯,在瓶山山体轰天吓地、掣电奔雷的猛烈震动中,又有几人失足落下蜈蚣挂山梯活活摔死,最后这一侧仅剩下红姑娘与鹧鸪哨两人了。

    此时鹧鸪哨见川岳震动草木披靡,山体断裂在即,已容不得两人一个个地过去了,当下也顾不得理会竹梯能否同时承载两个人的重量,推着红姑娘飞身踏了上去,拽开身形,在阵阵巨岩断裂的声响和半空激荡的气流中急速穿过。

    鹧鸪哨走在一半,忽觉脚下竹梯晃得势头不善,只觉山隙间一阵狂风吹来,人在半空身如飘叶,似欲乘风归去。他知道风势太大,再急于向前赶去,稍有差池就得被风吹下深涧,赶紧拽住身轻如燕的红姑娘,两个人连手,就不易被山间的乱流卷入裂缝了。

    但刚刚稳住重心,瓶山的裂痕深处,就是一阵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的剧烈震动,怪嘴般张开的两道陡壁越离越远,终于从中轰然断开,瓶口这块千万钧的巨岩翻滚着落向地面。山体崩塌带动的乱流,把鹧鸪哨脚下的蜈蚣挂山梯卷得如同一片飘叶,打着转落进山底,鹧鸪哨和红姑娘也是身子一沉,耳边生风,忽地掉了下去。

    鹧鸪哨临危不乱,紧紧捉住红姑娘的手臂,借着一股乱流,合身扑向陈瞎子等人所在的峭壁,两人如同一对大鸟,在山风呼啸的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斜斜落下,陡壁上的景物在眼前飞驰掠过。

    鹧鸪哨眼明手快,眼看接近了峭壁,伸出空着的左手,臂弯和手腕内侧的攀山甲百子钩,立时抓到了岩壁,奈何青岩坚硬溜滑,生满了绿苔,百子攀山甲只在石壁上抓出数十道白印,又被落下来的红姑娘一坠,两人贴着陡峭的绝壁慢慢滑了下去,竟是不能停留。

    红姑娘此时也已吓得魂不附体了,闭了眼睛不敢再看,忽然觉得自己被鹧鸪哨抓着胳膊,在半空里腾云驾雾一般慢慢落向大地,大着胆子低头一看,正好瓶口那块巨大的山体砸落在地,把山底的树木泥土拍得寸寸碎裂,各种乱七八糟的碎片都飞溅到半空当中。她赶紧抬手遮住脸以防伤到眼睛,只觉一阵令人窒息的气流撞在了身上,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了。

    山下的丛林地势凹凸,瓶口巨岩落地后就势滚了两滚,天摇地动的巨响中落在一片树木高大的密林里,方才止住。鹧鸪哨却无暇去看山底的情况,他被红姑娘拖得不断向峭壁下滑落,接连几条凹凸的细小岩缝都没能阻住二人下坠的势头,耳中只听得百子攀山甲的钩子摩擦山岩之声尖锐刺耳。

    鹧鸪哨知道剩下的这半截瓶山,已成了一面悬崖,由于山势歪斜倾倒,垂直的崖壁底部与地面之间是空的,照这么滑下去,手中马上就会落空,直接摔到地上身亡,一颗心不由得悬到了嗓子眼,手上暗中加力,猛觉臂上一紧,他拽着红姑娘挂在了悬崖断面的棱线处,两个人的身体都悬在半空摆来摆去。终于挂住了岩隙,那百子攀山甲并不能抓挂虚空,哪怕再落下半尺,就绝无回天之力了。

    鹧鸪哨单臂挂在悬崖绝壁上,长出了一口气,眼看瓶山周围云山淡淡、烟水幽幽的景色都在眼底了,暗道一声“造化了”,低头看了看红姑娘,问道:“悬在这半空里,风光虽佳,胳膊上的滋味却不好受,你自己还能不能动弹?我先拽你上来如何?”

    红姑娘毕竟是个女子,虽然也是手段狠辣,又入了绿林道,她却没有鹧鸪哨这等神勇胆略。她面色惨白,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但想到此时此地身临奇险,可天幸是和鹧鸪哨在一起,死也不枉了,惊慌之意这才稍定,两手紧握住鹤鹤哨的手臂,喘了口气,惨然答道:“我没什么,可是……山下搬运明器的那几百号弟兄全完了……只怕都被这块巨岩砸扁了……”

    ()

第三十七章 夜幕

    山阴下有军阀头子罗老歪率领部队搬运宝货,千百号人的队伍都聚集在山底,那片区域地形崎岖,他们就算发觉到头顶的山体崩塌了,也绝难在一时三刻之内逃个干净。瓶口这块千万钧的巨岩砸落下去,声势凌厉已极,连参天的古树都被压为了齑粉,料来山下的绝大部分人都已死于非命了。

    鹧鸪哨身悬半空,听得红姑娘所言,低头向下看了看,虽然自己逃得了性命,却也是心下惨然一片,想不到一瞬间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鹧鸪哨感觉到臂上渐麻,难以在峭壁边缘再做耽搁,他急忙让红姑娘攀在他背后捉牢了,随后展开攀山甲,如壁虎游墙一般贴在百仞绝壁爬行而上。

    红姑娘实在不敢往下再看,干脆闭上了眼睛,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凌空涉虚,云生足底,似乎是乱云迷雾一阵阵从身边掠过,上升得却甚是平稳。自问平生遭遇,从未有如此之奇险,又不禁佩服鹧鸪哨的身手和胆量。

    二人攀着峭壁而上,快到丹宫后殿的缺口时,便有卸岭盗众以蜈蚣挂山梯接应。此时陈瞎子等幸存之人,都已到了后殿,众人会合一处,各自惊叹不绝,还以为鹧鸪哨已经坠崖身亡了,这搬山道人当真命大。

    眼见藏在山巅里的元代古墓,竟如自身具有灵验感应一般,在被盗墓者发现之后,这墓穴便从山体上崩塌断裂,砸死了许多卸岭盗众。群盗都以迷信的角度去揣摩此事,却并未考虑到山体崩断,实是因为炸药爆破之故。

    众人惦记着山下弟兄的伤亡状况,急匆匆掉头出了瓶山,到山阴处一看,果然是死伤惨重,被巨石砸成肉饼的不计其数,又有许多头破血流身受重伤的,连横行湘阴的大军阀罗老歪也是当场毙命,落得个粉身碎骨。

    那瓶口巨岩掉下来顺坡滚到了一片密林中,离山阴处已经远了,地面被砸出的大坑里,树木山石,以及人肉人血,还有驴马牲口都混为一片狼藉。侥幸没死的个个面如死灰,神色一片呆滞,抽一个耳光过去也毫无反应。

    陈瞎子见状心中凉了半截,暗道一声:“真乃天亡我也!”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似乎都跟随瓶山一起崩裂了。死伤几百号人本不算什么,但地方军阀本就是乌合之众,如今罗老歪一死,他手下的几万部队就立刻变得群龙无首了。湘阴乃是卸岭群盗的老巢,此事后果之严重,已难估量,而且三盗瓶山,死伤折损的弟兄是一次多过一次,常胜山舵把子威信扫地,要不再盗得十几座大墓,这场子是找不回来了。

    正所谓是“掬尽湘江水,难遮面上羞”。陈瞎子沮丧到了极点,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事业和野心,都已经在今朝一并付诸东流了,是非成败转头空,转眼间,泰山化作冰山,想到这些,不由得一阵急火攻心,险些吐出血来。

    他的手下赶紧将他扶在一旁坐了,纷纷劝道:“陈总把头神鉴盖世,咱们这回虽是栽了个大跟头,但常胜山的根基却不曾动摇,将来必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当初首领不是总教诲小的们胜败兵家不可期吗,罗帅虽然福维尚飨了,死得也是惨烈,却算得上是刑天舞干戚,猛志故长在。英雄好汉不死就算了,既然要死就一定要为举大事图大名而死,只要常胜山舵把子没出意外。咱们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瞎子见手下人净说些不疼不痒的屁话,并无半句当用的良言,心中更是懊恼,挥手让他们退在一旁,只把鹧鸪哨请到近前,嗟叹一声,对他说道:“兄弟啊,你我结义一场,从不曾亏负了义气,如今为兄方寸已乱,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只有你能帮我拿个主意了。”

    鹧鸪哨是绝顶机灵的人物,他自是明白陈瞎子眼前的处境,这卸岭盗魁的金交椅怕是坐不稳了,为今之计,只有亡羊补牢,绿林道上做事,自古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且绝难回头。

    当务之急是首先稳定军心,防止罗老歪的部队哗变溃散。现在各路军阀之间抢地盘的战斗很是激烈,如果不把部队稳定住了,一旦出现大批逃兵,周围的大小军阀很可能就会乘隙而入,那样一来,卸岭群盗在湘阴就站不住脚了。

    其次还要再盗瓶山古墓。如今那山巅里的墓室随着山体崩塌落入坡下密林了,里面的棺椁明器不知是不是也跌碎得七七八八了,但要不把这座古墓盗空,陈瞎子就更没脸面了。

    鹧鸪哨愿意单枪匹马前去林中盗墓,而陈瞎子则应该指挥手下聚拢残部、安抚伤兵、收殓死者,并且派人星夜赶回湘阴,找罗老歪军阀队伍里的二号人物,用些手段让他为常胜山效命出力,以便尽快稳定局面。

    陈瞎子道:“此乃万全之策,只不过那座古墓已经是颠倒无常了,让贤弟一人前去盗墓太过冒险,有道是孤掌难鸣,须得有人相助才是。”

    鹧鸪哨本不想再有旁人相帮,搬山与卸岭手段不同,从不依仗人多,对搬山道人而言,人手众多之时反倒不得施展,但也不好回绝陈瞎子。最后两人一商量,只让红姑娘和苗人向导跟随同去。如遇险情,可放火箭为号,附近收拾残局的盗众都会立刻赶去接应。

    那红姑娘是月亮门里的好手,破关解锁都有过人之处,又有飞刀袖箭的绝技,并且她不像寻常盗众一样急功趋利,跟在身边是个得力的帮手。而那苗人虽然胆小如鼠,却是当地土人,熟悉老熊岭的地形地貌和一切风物掌故,进山钻林,都离不得他。这厮贪图陈瞎子多赏他几两烟土,当即豁出性命了愿意跟搬山道人前去盗墓。

    等到安排已定,吃了些干粮,夜幕便已降临了。鹧鸪哨和红姑娘都换上黑色的夜行衣,让那向导拖上一架蜈蚣挂山梯,三人又各自背了一只竹篓,将怒晴鸡和另外两只雄鸡装人其中,看看皓月初生,光同白昼,便立即动身前行。

    那座断裂的山体一路滚入谷底,沿途压断了许多树木,满目皆是血污碎肉,并无一寸平地可行,只好从另一边的林子迂回入内。这晚的月色似水般明澈,也就并未挑起,都把马灯熄了挂在腰间,穿林过去,一派林深人静。转进山坳没走多远,身后卸岭群盗收尸整队的噪动之声便听不到了。

    路上三人谈论瓶山古墓之事,红姑娘趁机谢过了鹧鸪哨日间相救之恩,鹧鸪哨对此毫不在意,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红姑娘说救命之德岂是小事,虽然暂且托寄在绿林中栖身避祸,专跟着舵把子做些没王法的勾当,可也不敢忘了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为人处世之道。搬山道人在日间也折了两人,她眼见鹧鸪哨再无其他的帮手了,便说今后愿意脱离常胜山,跟在他身边去各地倒斗,虽然力量单薄,却必定不计安危舍命相助。

    鹧鸪哨何等之明,见红姑娘如此说,早知她是有意以身相许,就只好把话摆明了,免得日后情愫纠缠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搬山道人虽也和外人通婚,可这一族中之人尽受鬼洞恶咒折磨,寿命都很短暂。

    红姑娘见对方识破心事,觉得脸上发烧,好在月光下也看不分明,倒不易被那不相干的苗子看到,只好说些旁的,把这话头岔开。她对这世上的得失成败并不关心,但要说到命苦,月亮山自古便是处在社会底层,备受压榨欺凌,短命夭折的艺人何曾比身受恶咒的搬山道人少了。红姑娘的师妹黑丫头就是十六岁丢了性命,她家里连老带少七口人,也都是被官府逼死的,说起来就止不住要流眼泪。

    鹧鸪哨不想谈及世态炎凉,说起来难免让人心灰意冷,只是觉得红姑娘的师妹竟叫黑丫头,这月亮山里的艺名却真古怪,都是以颜色做字,瓶山附近的老熊岭义庄,本来是座“奶奶庙”,里边供着白老太太,难不成那老狸子也是月亮山里的?难怪会使幻术。

    说话间差不多就快三更天了,月色已高,烟雾四合,密林中又是妖气朦胧。鹧鸪哨让那二人暂时停住脚步,纵身攀上一株大树举目四顾,看演了那块巨岩在林中的方位,都笼在一片诡异的薄雾之中,看罢便溜下树来,仔细寻问苗子这后山的地形。

    洞蛮子忙不迭地回答:“好教这位墨师哥子得知,山后林谷重叠,尽是不见人烟的荒凉地界,四周那些天然生成的石笋石柱,咱们洞民们称其为笏岩。笏岩密林之地,正是形如飞凤展翅的怒晴坳,最深处据说早年间是七十二洞的祖洞,如今好像还有些玄鸟、黑熊的石像遗迹,荒废已久,现在的当地人也不怎么看重此地了。”他对鹧鸪哨的印象先入为主,还以为此人是陈瞎子请来帮忙盗墓的扎楼墨师,兼之当地洞民对木匠极是尊敬,便仍是以墨师相称。

    鹧鸪哨暗中点头,心想瓶山古墓果然取的是厌胜之法,以悬空墓穴的阴气压制夷人祖洞的祥瑞之气。元人压胜之道并非鲜见,元灭南宋后,江南释教总管杨琏真迦曾把南宋历代皇陵盗挖一空,将南宋多位皇帝的尸骨捣烂,混合在猪狗牲畜的骸骨之中,埋在一个大坑里,又在上面建了座镇南塔,用以镇压南人的龙兴之气,这办法便是典型的厌胜。又想:“夷人祖洞却不知是否真有什么名堂,看这林中薄雾不散,料来也不是太平的去处,不可不加防备。”

    念及此处,便让红姑娘和苗子都放轻了脚步,寻那月光照不到的树影里潜行过去。这时就听得那林子深处哭声四起,哭得呜呜咽咽极是悲切凄修,好像死人出殡时号丧的一般,中夜的密林里听来极是凄楚,使人毛骨悚然。

    苗子知道这山里绝对再没旁人,怎么会有这许多哭声,心道莫不是祖洞里的先人冤魂在夜里出来诉苦了?想到这吓得他抖成了一团,头皮子上的毛发都一根根竖立起来,脚底下发虚如踏棉絮,当场就要一屁股坐倒在地。

    鹧鸪哨抬手将他后领子揪住,没让他坐到地上发出声响,并对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头把黑纱蒙了口鼻,掩盖住了活人的气息,随后抽出德国造镜面匣子,拨开了机头拎在手中,使之处于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对红姑娘和苗子指了指方向,示意二人在后边紧紧跟上,他就当先蹑足潜踪,慢慢顺着那片林中的哭泣惨嚎之声摸了过去。

    ()

第三十八章 白猿

    鹧鸪哨身着夜行衣,带着红姑娘和苗子,三人在夜色中寻声前行。林中那片哭泣之声传来的方向,恰巧是在巨岩坠落之处,离得越近,呜咽悲泣之声越是清晰,啼哭修叫极是凄楚杂乱,似是一大群人同声哀哭,只听那哭声随风在林中回荡,绝不是什么风动林涛之类由自然界所发出的动静。

    鹧鸪哨见深夜之中有此异响,岂是寻常?他心下暗自纳罕,便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屏住呼吸捉着脚步向前攒行数十步,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树,那片鬼哭神嚎的动静都来自其中,林中月影扶疏,鬼气通人。

    向导当此情景,已是心惊肉跳,他也知此时不能做声,连打手势,示意鹧鸪哨和红姑娘不要再向前半步了。深更半夜的密林里哪里还有旁人,肯定是瓶山古墓中的厉鬼见墓穴毁了,阴魂不散地在附近徘徊,咱们三个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往里走了。

    鹧鸪哨哪里肯去理会苗子,他见树影浓密遮遍了月色,在林中穿过未必稳妥,便揪了苗子衣领,对红姑娘一指树梢,便当即带着苗子攀上一株老树。那片树林枝杈粗大,树梢枝头都可承受不小重量。

    这三人中的苗子,也是惯能爬树钻山的当地土著,红姑娘和鹧鸪哨身手更是矫捷不凡,不声不响地上了树冠,将身形伏低,隐在林梢枝叶当中,从高处借着朦胧的月色,悄然向树下窥探。

    月影之下,只见林后正是瓶山前端断裂下来的山体,青黝黝地眠在地上,如同一个沉睡不动的巨大怪兽。山体已经裂开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有许多岩石已经从中崩塌,山体内部都暴露了出来,只是鹧鸪哨等人是在远端,看不太清楚山岩里的情状。

    岩石前边,遍地都是散落的碎瓦和各种明器,金银铜玉皆有,想是墓室受到剧烈冲击,内部的砖石器物都已经跌得散了,另有一具高大异常的紫金棺椁斜在当地,那紫金椁好生奢丽,周遭罩了珠襦玉匣,所谓珠襦,便是珍珠帐幕,椁身上都嵌满无瑕玉璧。

    但这紫金椁已经碎裂,珠玉残破粉碎,散了满地,椁中是具金丝楠木的漆棺,棺盖已被震开,仅有一面七星板,半遮半掩地挡在棺上。此板是以杉木为材料,度棺内可容之尺寸,置于棺盖之内,板上凿有七个大小如铜钱的圆孔,刻视槽一道使七孔相连,所以称作七星板,从隋唐年间就有了这种风俗。

    七星板半遮住棺内,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那元将尸骸怎样,只有无数悲哭之声在林中飘来荡去。此刻的林子里,树隙间夜雾流淌,月光也被天空的轻云挡住,四下里朦朦胧胧。鹧鸪哨三人伏在树梢,虽听得四面八方都是哭声,却无法辨认哀号声到底从何而来,只好打定了不动如山静观其变的主意,将张开机头的镜面匣子枪口压低,瞪大了鹰般的眼睛,凝神注视着树下动静。

    正自屏息观看,红姑娘突然轻轻一扯鹧鸪哨的衣袖,举手点指那口紫金椁,示意以她所在的角度,可以看到椁底有些极不寻常的事物。鹧鸪哨在树杈上轻移身形,换了一个角度,把眼一张,顿时心中一凛:“那是什么?”

    原来紫金椁底下压着一只白森森的人体手臂,那手臂粗壮长大,五指爪长数寸,白毛茸茸,从椁底露出多半截,一动也不动。

    僵尸身上出现尸变,突然生出尸毛,历来都被传说为“凶”,既为行僵的代称,素有黑凶、白凶和披毛煞之说。但在民国年间,科学观念已远比封建时代昌明多了,连鹧鸪哨也知道,尸变生毛乃是由于霉变作用。

    棺中密闭千百年,只要内部空气不曾流动,开棺后千年古尸仍会如同生人,但在接触到空气后,千年僵尸必定会在瞬间产生变化,其变化和棺椁材质、尸身上藏带的明器有关,如果棺中铺了防潮的尸灰或水银,尸体必为干尸,不会产生霉变。

    而含以珠玉,堵塞九窍的千年古尸,若是保存妥善,则开棺时多为湿

    尸,也就是尸体内部所含的水分仍被锁存牢固,古尸的头发和指甲甚至还能继续在棺中生长百年之久,在接触到流动的空气时,水分迅速丧失,若突然被电气和生物触动,就会出现加剧的霉变,迅速长出灰白色的尸毛,诈尸和行僵多是由此而来。

    对专盗古墓的搬山首领鹧鸪哨而言,尸变和诈尸的现象,乃至行僵扑人一类的骇异情形,都是平常的事,他见过不知多少,何足为奇。但看那镶珠嵌玉的紫金椁下竟然压着僵尸,不禁觉得极是古怪,瓶山崩塌下来的山体包裹着墓室,棺椁从中跌落出来,恰好是正面朝上,难道这连棺套椁竟恁般不结实,里面的古尸竟从椁底露了出来?还是这林中本就藏有僵尸,却被这紫金椁砸个正着,压在了底下?

    墓室藏在山巅内悬在半空,随后山崩地裂,棺椁又从墓室内掉落到密林里,此等情形恐怕从未有盗墓贼撞见过,鹧鸪哨当然也没有这类经验,林中妖氛浓重,在没摸清状况之前,自是不肯轻举妄动。

    那向导见鹧鸪哨与红姑娘都在树上紧盯着紫金椁侧面,不知他们二人在看些什么,当下也手脚并用,攀着树杈挪了过去,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见棺底压着一具遍体白毛的僵尸,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有道是:“黄口孺子,哪敢听雷电轰鸣?病体樵夫,怎闻得虎啸龙吟?”偏僻山野之辈,最是迷信,对鬼狐僵尸的畏惧之意深入骨髓,一看之下骇然失色,趴在树上全身战栗,只比那木雕泥塑的多得一味抖。

    红姑娘在旁见洞蛮子吓得狠了,手足都已废了,随时都可能失手一头栽下树去,便急忙将他背心揪住。这时只听林中悲啼之声渐渐聚拢过来,树丛中人影纷乱,撞得枝叶一片窸窣乱响。

    鹧鸪哨心中明白这是“正点子”来了,对红姑娘和苗子轻轻一摆手,示意:“千下别再发出任何动静打草惊蛇,只管潜伏不动,先看看林子里的是什么来头,再做理会。”他手还没放下,树下已有成群的黑影蹿跃而来。

    此刻夜雾已薄,月亮也从云中探出一半,只见树林里竟是出现了一群猴子,猴群连老带少约有百只,甚至连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崽子,也被母猴抱了来。群猴奔泣而至,到距离紫金椁十几步的距离,便纷纷停住,似是对那口碎椁十分惧怕,再也不敢往前接近半步,只围在四周抓耳挠腮地掩面哭嚎,而且上蹿下跳的,不肯有一刻安宁。

    鹧鸪哨与红姑娘见这大群猴子,都如人间奔丧的一般,也觉心下骇异,鹧鸪哨心中一动:“莫非棺椁砸死了一只白毛老猿?”有了这个念头,再看紫金椁下的手臂,确实长得异于常人,正如猿臂一般,似乎是林中有只白猿突遭飞来横祸,惨死在了棺椁底下。

    据说世上的万种生灵都有定数,活得年头久了,必遭天地诛灭,如能躲开种种天诛地劫,才可跳出五行轮回之苦,得个神游太虚长生不老。那白猿赶前一步,错后一步,都不会被从天而降的紫金椁砸中,若没冥冥之中的定数,怎会遭此横死?

    鹧鸪哨一时也吃不准自己的推断。只好继续窥视猴群动静。那些猴子围在四周,哀嚎恸哭之声大作,似是有意过去抬开棺椁把底下的白猿尸体搬出来看个究竟,却又像是极其畏惧什么东西,鼓噪着向前半步,又似火烧屁股般“咿呀”怪叫着飞蹿回去。

    三人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都不知群猴为何如此畏怖紫金椁,难不成猴子也知道棺中粽子厉害?常言道“辰州的粽子,柳州的鬼”,湘西辰州最著名的几样土产之物,除了被称为辰州砂的朱砂,以及辰州苗器之外,再就是僵尸最有名了。行僵送尸的习俗渊源悠久,尸变的传说也是最多,所以在湘西瓶山见到什么尸变异状也不奇怪。恐怕连山里的猴子都知道古尸不能轻易接触。

    那苗子只是畏惧狐鬼行僵,见了猴群却不甚惊异,因为猛洞河流域常有成群的野猴出没,老熊岭也有远近闻名的白猿洞,这些猴子是往来深山行商之人的大敌之一。猴子们都知道过路的人身上带有酒水干粮,它们就在深山老林里用石子砸人,然后抢夺食物,所以当地为往来客商做向导的,都会唱“猴歌”,可以驱散猴群的骚扰。

    鹧鸪哨擅长口技,也会唱猴歌、猴赞来驱猴,不过此时群猴云集,都围在紫金椁四周蹄跳哭嚎,行动极是反常,在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鹧鸪哨暗示另外两名同伴在树顶窥视,不可惊动了群猴。

    这时就看那数百只猴子急得团团乱转,其中似有若干睿智之辈,转了几圈就蹲坐在地,捡起石子向那棺椁投掷,其余的群猴也纷纷效仿,一时无数石子如同雨点般落了过去,砸到紫金椁上啪啪乱响,然而棺椁内一片死寂沉沉,并没有半点动静。

    鹧鸪哨暗道:“好狡猾的猢狲,竟晓得投石问路,不知它们究竟要做出什么事来,我且冷眼看个仔细。”又想:“棺椁里被乱石击打都没有任何动静,看来这伙猴子要过去了……”

    刚动这个念头,果然见几只胆大快捷的猴子从猴群中蹿出,其中有一只似乎有些胆怯,出来后要打退堂鼓,便被猴群里的一只老公猴连挠带咬地赶了出来。五六只猴子战战兢兢地向阴气沉重的紫金棺椁接近,不住手地抓挠猴腮“吱吱”乱叫,显得又慌又急,恨不得立刻把棺椁搬开,却又唯恐棺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出现,进三步退两步,好不容易壮着猴胆凑到跟前,仍是警惕地四下张望,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就会一阵风似的逃掉。

    正这时,那被压在巨椁下的白猿手臂猛地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诈尸还是还阳,吓得附近几只猴子毛发尾巴全都竖了起来,原地蹦起多高,嗖地蹿回猴群。其余的猴子也受惊不小,顿时逃散开来。

    过了一会儿,逃开的猴子们又探头探脑地从远处往这边观看,叽叽喳喳的好一阵骚动,方才重新聚拢过来,再次围到紫金椁前。鹧鸪哨看在一旁,都暗中替这伙猴子着急,只见猴群逐渐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发现压在椁下的白猿似乎还活着,都在树丛中跳上跳下的,显得皆有喜色。

    当下便有几只猴子翘着尾巴爬了过去,试探着仲猴爪摸了摸棺椁,想要搬开这沉重的紫金椁,却又不知从何着手,急得前蹿后跳。其中有只体形很大的秃尾老猴,似乎是猴群中胆子最大的一个,它反复试探了几回,见棺中并无异常,便纵身跃上七星板,想将那木板搬开。

    正这时,棺中忽然冒出一阵黑气,腾地坐起一具古尸,这具僵尸魁梧高大,面如牛肝一般血紫,首上无冠,满头披散将头发,周身穿着锦绣紫袍的凶纹殓袍,腰围嵌玉金带,正是一介大贵巨权的模样。尸起迅速如电,不等那秃尾猴有所反应,就惨呼着被僵尸揪入棺内,没入了漆黑的棺椁之中,那棺材既深且大,在树上已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听那秃尾猴在棺材里面的尖声惨叫突然断绝,紫金椁中便又没了动静。

    ()

第三十九章 挑尸

    秃尾猴被僵尸拖入棺中的一幕,快得让人无思量余地,鹧鸪哨等人在树上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便听到紫金椁内传出几声老猴临死前的惨叫。鹧鸪哨担心向导受惊不过叫喊出声,赶紧用手将他罩着黑纱的嘴巴按上。

    林中聚集的猴群也都吓得怔在当场,视线齐刷刷投向紫金椁,看得连猴眼都直了,直到秃尾猴撕心裂肺的悲惨哀嚎突然停止,群猴方才如梦初醒,如同树倒猢狲散一般,嗷嗷乱叫着四散逃入林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密林深处又恢复了寂静,连根猴毛都没剩下。

    红姑娘见有尸变,连忙摸出三柄涂了黑狗血的飞刀在手,当即就要发难。鹧鸪哨悄悄举手示意她先别妄动,棺中那元代贵族的僵尸好生厉害,不过看其形貌应该是西域色目人。元代是多民族兼容并存的局面,有色目人为将并不奇怪,讨伐老熊岭七十二洞之时的统兵大将,很可能正是此人。元代活人殉葬之风极盛,先前在基中所见的披甲干尸,大概是陪葬的武士。天子可有百人陪葬,王公可有数十人,统兵的将军安排几个亲随殉死在墓道里看守门户,就当时的社会风气而言,也不算是什么残酷奢侈之举。

    但西域文化背景独特,丧葬习俗也与传统葬制存在很多区别,棺椁、墓穴、明器,以及保存尸体的办法在当时看来,都透着极其神秘的色彩。搬山道人从西域沙漠双黑山迁入中原,已逾数千载了,对自汉代开始繁荣起来的西域丧葬之法所知有限,吃不准瓶山巨椁里尸变的底细,只好动心忍性,继续在树上潜踪窥探。

    死寂的林子里,只有棺中发出一阵阵咔哧咔哧的响动,像是僵尸正在里面啃噬秃尾猴的死体,听得苗子寒透了心肺,忽觉脖子上滑溜溜的一阵冰凉。他还以为是鹧鸪哨为了防他坠树给他绑上一条索子,一边胆战心惊地用手去摸,一边低声道:“墨师哥子,休要捆小的脖颈,这地方还得留着喘气……”

    话未说完,却摸到后颈上并非是什么绳索,心神恍惚之下,抄在手里一看,竟是一条剧毒的白花蛇,冲他咝咝吐着毒信,顿时惊得有一半魂魄超生到天上云端里去了,忙使出全身力气,把手里的白花蛇甩掉,但身下的树枝可经不起他如此折腾,顿时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连人带树杈同时掉了下去。

    鹧鸪哨和红姑娘正自留意树下棺椁的动静,没提防苗子会有这么一手,饶是鹧鸪哨身手奇快,等察觉到树杈断裂时也已晚了半步。这株大树高可数丈,他担心苗子从高处落下去摔个非死即伤,救人心切之下,顾不得再隐匿行藏了,急忙在树杈上倒悬下来,脚踹树干放开双臂,如同一只夜行蝙蝠般飘身落下,他后发先至,在半空中一把扯住苗子的衣领。

    在如此之高的树上落下,即便是鹧鸪哨也难保不会受伤,好在林木茂密,挂满了膝萝,不等落地,就扯住了挂在树干上的老藤,这才放开苗子的身体,从树上下来,二人已站在了那具紫金椁前。

    此时红姑娘也从树上下来,听得棺中窸窸窣窣响个不住,似乎里面的僵尸会随时爬出来扑人,不禁秀眉紧蹙,暗自打了个寒战,问鹧鸪哨道:“如何理会?放火烧吧!”

    鹧鸪哨本想先藏在暗处看个仔细,但既已来至棺前,也只好立即动手,不过盗墓者自古以来很忌讳在没看棺前便纵火烧棺,烈火一焚,里面的明器可就全都完了,还指望从中找出丹珠之物,怎能轻易放火来烧?便对红姑娘道:“别用火,先用蜈蚣挂山梯把僵尸从棺中挑出来再做理会。”

    鹧鸪哨说完便转身去把竹梯拖了过来,命苗子和红姑娘将这蜈蚣挂山梯抄在手里,平举了探入棺内,不管钩到什么,都用力将之拽出棺外,他自己着手按快枪窥伺在侧。

    苗子遇蛇后从树上跌下,已自惊得心慌意乱,就动了逃跑的念头,但看鹧鸪哨手里拎着的德国造镜面匣子,心里明白此时逃走免不了要挨上一梭子枪弹。此人天生就是胆小,这些年见了许多军阀土匪草菅人命的事端,相比起厉鬼僵尸,他还是更惧怕手里有枪的军阀,一看见黑洞洞的枪口,腿肚子就软了,再借几个胆子也不敢逃开半步,只好硬着头皮,帮红姑娘把竹梯抬起来,对准紫金椁探了过去。

    二人先用蜈蚣挂山梯拨开半遮在棺上的七星板,压低了梯首,如同飞龙搅海,在那棺中一卷,触手沉重,便知竹梯前的挂山钩已搭住东西了。红姑娘看了鹧鸪哨一眼,见他蓄势已待,便对苗子使了个眼色,手上加劲,把蜈蚣挂山梯挑将起来。

    红姑娘和苗子都感觉竹梯变得格外沉重,只好并力挑动,不料竟从棺中拽出一大团事物。此时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三人站在侧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蜈蚣挂山梯前端的包铜乱钩,正挂在那已死的秃尾猴嘴上,死猴的嘴巴被扯得豁张了,毫无生气的脸孔仰着朝天,钓鱼一般地让乱钩从棺材里扯了起来。

    鹧鸪哨见惯了生死之事,死状再如何诡异的尸首,在他眼中看来,都如泥塑蜡雕,不到事不得已之时,也绝不肯采取极端举措残害古尸,他认为只有懂得对死亡的敬畏,才能一次次躲开死神的召唤。但眼下以竹梯戳尸,却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谁也不知棺中僵尸会如何发作,此刻见从棺中启出死猴尸体,他连眼眉都没动上一下,依旧沉静如水地在旁注视,全身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应付即将发生的种种不测。

    但红姑娘见那猴尸死状如此狰狞可怖,她毕竟是半路入的倒斗行,不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也不敢直视猴脸,当下壮着胆子,和早已吓得体如筛糠的苗子一起用力,颤抖抖地缓缓抬起蜈蚣挂山梯。

    只见竹梯从棺中挑出来的,并不单单是一具毛茸茸的猴尸,秃尾死猴的尸体与棺中僵尸紧紧连在一起,那古尸的头埋在死猴颈中,似乎张口咬住了不放,竹梯扯动死掉的秃尾老猴,竟连同那具元代僵尸一发从棺中启出。

    秃尾老猴的分量毕竟有限,只是那具元代僵尸体格魁梧,尸身极是沉重,这也可能是灌了水银防腐,总之红姑娘与苗子额头都见了汗,接连抬了几次竹梯,而那一猴一人的尸体竟似在棺中生了根,急切之间难以挑出棺来。

    鹧鸪哨之所以要让他们以蜈蚣挂山梯在远处挑尸出棺,是因为担心距离紫金椁太近,棺盖棺板都已经震散了,一旦棺中僵尸暴然而起,须是吃它一个措手不及,离得远些才有应变的时机。不料竹梯只把尸体斜斜地挑起数尺,便再也挑不动分毫了,长梯被重重坠成了一张弯弓,梯身颤动着嘎吱吱作响。

    鹧鸪哨心觉有异:“却又作怪,难道是那僵尸不肯出来?”疑惑之下,他迈步转向棺侧,谁知刚一挪动脚步,便发现僵尸身后探出一对黑色的巨鳌,如同蟹钳一般,紧攫住那只死猴不放,在僵尸后颈处又探出一条漆黑的肢节钩尾。原来是有体大如犬的山蝎子贪恋棺中阴气,在棺椁摔出古墓震裂之机,钻入了棺材内部,刚才群猴所惧之处,可能也正是藏在棺内的巨毒之物。

    那山蝎子临敌必将钩尾高高竖起,不知为什么钻进棺椁之后,却要伏在僵尸身子底下,等秃尾老猴翻动七星板之时,始终潜伏不动的山蝎子突然发难,它一抬长尾,顿时把那僵尸也托了起来,蛰死了秃尾老猴,隔着古尸一并拽进棺内。这时被竹梯从棺底启出,那山蝎子却似乎不情愿离开紫金椁,更不肯放脱了猴子尸体,竟与蜈蚣挂山梯较起力来。

    鹧鸪哨刚看到棺底藏着只硕大的山蝎子,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开枪射杀,否则等它回到棺底,就不得不接近棺椁才能开枪,手中那支德国造二十响早已机头大张,随时都可以击发。鹧鸪哨平生最是擅长用枪,有百步穿杨的准头,当即抬胳膊就要扣动扳机。

    谁知鹧鸪哨身手虽快,那只山蝎子却是更快,它也感觉有活人接近,猛然掉转蝎尾,一股漆黑的毒汁似水箭般喷向鹧鸪哨。老熊岭瓶山附近气候独特,常年阴雨连绵,山间盛产各种奇花异草,这一带的山蝎子不仅体形硕大,而且母蝎子的钩尾可以和眼镜王蛇一样激射毒液,其快如电,令人防不胜防。

    鹧鸪哨只闻一阵腥风,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山蝎子如何喷毒,剧毒的水箭便已射到身前,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及了,情急之下,鹧鸪哨也只好先求自保,把手中的镜面匣子枪举在身前一挡,毒液刺啦一声轻响,都射在了德国造的枪身之上,他担心毒水淌到手上,只好立刻把这柄镜面二十响丢掉,同时抽身向后疾趋退避。

    红姑娘和苗子此时也已看到了藏在僵尸背后的山蝎子,皆是吃了一惊,手中稍松,山蝎子便拽着僵尸和死猴缩回棺内。

    鹧鸪哨跳在一旁叫道:“快把竹篓里的凤凰鸡放出来。”他们三人进入密林盗墓之前,都用竹篓子背负了一只雄鸡,鹧鸪哨亲自带着那只最是神异的怒晴鸡,红姑娘与苗子所带,也都是千中所选。

    “凤麟龙龟”为中华四灵,自殷商以来,世上便已有了玄鸟金凤的图腾,但是就如同龙一样,凤凰本是虚幻之物,它在神话中是长生不死的玄鸟,死后可以在火焰中涅盘重生,栖息在梧桐树上,不落无宝之地,所以它也是自古修仙炼丹之人最重视的一种神灵之物。怒晴即是凤鸣之兆,历代皇帝将丹宫设在湘西怒晴县的瓶山,恐怕也与这地名脱不开干系。

    倘若追根溯源,凤凰的原型很可能脱化自山鸡,山里的野生山鸡羽毛绚丽缤纷,尾长堪比孔雀,也可在空中飞舞盘旋,十分接近凤凰。不过只有家禽中,才会出现极罕见的怒晴鸡,眼皮子和凤凰一样是自上而生,与寻常的鸡禽截然不同,是百种毒物的天然克星。

    不过鸡禽体内的生物钟作用明显,天色一黑,便即无精打采,而且一旦到了晚上,视力和感知能力都严重下降,虽然被装在竹筐中,一路颠簸不曾入睡,但都昏昏沉沉地不声不响,鹧鸪哨三人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扯开竹篓,将里面的三只雄鸡远远地朝紫金椁抛了过去。

    以怒晴为首的三只雄鸡,在空中振翅落下,它们与毒物是与生俱来的死敌,只要见到了,必然斗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虽然在月光下精神不振,可陡然遇到山蝎子,仍是红了眼睛,刚落在棺内便是一通乱啄。

    那藏在僵尸身下的山蝎子虽是不愿离开紫金椁,但被逼不过,狭窄的棺内又不得施展,只好放开那具僵尸和秃尾巴死猴,从它钻进来的棺椁裂缝里原路退出。

    鹧鸪哨三人在远处观看,只见这条山蝎子全身尘介,遍体青黑,两螯巨如儿臂,上边满是坚硬如针的黑毛,腹背奇厚,尾部环节十三,蛰动之际,奇快如电。它在原地乱转,毒尾向上弯曲起来,显得极是暴躁不安。三只雄鸡虽是团团将其围住,但在深夜之中,一时也难迅速攲近扑杀,只是与之不停游斗,消耗它的凶悍之气。

    鹧鸪哨见已将山蝎子逼出了棺椁,便拽出另一支德国造,想一枪结果了它的性命,不过眼见三只雄鸡与巨蝎斗得正紧,遮住了开枪射击的角度,此番盗墓都离不开怒晴鸡抵御毒物僵尸,自是不能轻易伤了它的性命,只好沉住了气在旁观斗。

    正在这时,见那山蝎子背部突然鼓起一团,竟将背壳撑得几欲透明了,似是发了狂一般四处乱突,蓦地里一声闷响如同裂帛,蝎背从中裂了开来,从中冒出一缕白气,其状如汞,直迫“玉兔”。

    ()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1/ 第一时间欣赏鬼吹灯2最新章节! 作者:本物天下霸唱所写的《鬼吹灯2》为转载作品,鬼吹灯2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鬼吹灯2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鬼吹灯2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鬼吹灯2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鬼吹灯2介绍:
开启生命的巨锁,追寻消逝的文明,在那个不知名的洪荒时代里,苍茫大地上盘伏着巨龙,守护着一个生死轮回的千古之迷,大河滔滔、黄沙滚滚,昔日的荣光已成云烟,野心勃勃的光芒也早已不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仿佛只是一个瞬间,这一瞬间却已经用去了千百年的岁月,其间又不知经过了几多轮回过往,而在尘封的古老遗迹中徘徊挣扎的灵魂们,是否找到了生命轮回中那道通往永生之门的出口?





目前正在连载中的是《鬼吹灯II》(摸金校尉的一系列诡异经历)之第一卷《荒野寻龙》,令人动容的探险旅程,为了追寻早已消逝于风中的传说,面对着难以想象的恐怖考验,在蒙古大草原上一波接一波的全新冒险堂堂登场,第二卷《摸金秘术》第三卷《海底捞月》第四卷《迷踪之国》锐意制做中……鬼吹灯2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鬼吹灯2,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鬼吹灯2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