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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四零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下)

    朝廷的军功评定结果,下达到了雁门军。

    此时,雁门军已经尽数回归雁门关。

    在赵北望的命令下,三军将士在骑兵训练的大校场集结。而后按照流程,公布了朝廷的军功评定,升官的升官,赏赐的赏赐,抚恤的抚恤。

    唯二有功还被惩罚的,就是赵宁跟杨佳妮。

    气氛并不热烈,早就从将校们那里,知道“军功被消减两成”的将士们,在愤怒之余,心情都很低落。

    冒着生死之险,血战得来的战功,被朝廷打了折扣,偏偏还无处喊冤,只能默默承受,自认倒霉,谁心里都会很难受。

    从宣读朝廷文书的文官那里,将士们得知了,军功被消减的原因,是雁门军将校桀骜不驯,对核定军功的文官动手,如此举止必须得到惩罚、训诫。

    他们当然知道,这指代的是赵宁。

    但没人会就此怨恨赵宁。

    因为安思明的军报,跟对年轻子弟战力的合理评判,皇帝打心眼里认为,赵宁的军功水分浓厚,所以他对赵宁在雁门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完全估计错了。

    对雁门军将士而言,没有赵宁,他们两战不会赢得那么顺利,甚至都不会赢。情况若是如此,将士死伤会更多不说,又何处来的这些军功?

    两成军功的消减,跟赵宁对雁门军的战绩贡献不能比。

    更何况,若无赵宁出头,按照孔严华、徐再勋这些家伙的军功论断,他们还远没有手上这些军功。且赵宁还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相当于被赶出了军伍。

    是以此时此刻,雁门军怨恨的只有朝廷,而不是赵氏。他们对赵宁和赵氏,是发自内心的感念。

    朝廷的军功评审与赏赐结束后,文官们相继离场,就在雁门军将士们,以为他们也要紧跟着回营的时候,他们看到赵宁走上了点兵台。

    眼下的赵宁,一身青衫,没有着甲胄。

    他已经不是雁门军的将领。

    看到两袖清风的赵宁,想起赵宁的所作所为,很多雁门军将士们,都是喉咙发硬,双目泛红。如冯牛儿这种,本就敬佩赵宁的将士,更是眼含泪花。

    而赵宁接下来对众将士所说的话,则是直接让他们的情绪点燃,很多人当场就热泪夺眶而出:

    “本将......本公子,因为这回的过错,连累很多将士的赏赐受损,那是众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是老父老母与家中妻儿生活的希望,每一分都珍贵无比,所以本公子自责尤甚。

    “众所周知,本公子在达旦部跟达旦可汗、太子有赌局,赢了不少金银,现在,本公子就用这些金银,来弥补大家的亏损。”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群群甲士,便将一个个箱子抬了出来。

    听到赵宁自称什么公子,还说出这番话,无数将士顿时眼红如血,更有许多汉子当场站了起来。

    内心的感动、心潮的翻涌,让他们情绪激昂,想要大吼出声,让赵宁收回这些金银,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怪罪赵宁的意思。

    他们是并肩浴血,把性命拴在一条裤腰带上的生死同袍,怎能接受赵宁这样的好意?

    赵宁为他们已经做了足够多,且不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现在连官位都丢了!

    但在他们出声之前,赵宁就摆手制止:“这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众将士应得的。

    “军中讲究公平,我带你们出生入死,我带你们血洒疆场,我带你们埋骨他乡,我靠你们击败强敌,我靠你们功成名就,我靠你们杨名塞北......

    “我没能保住你们的军功,可我若是连你们应得的东西,都给不了你们,那我就没资格做你们的将军,没有脸面面对战死的将士,没有资格做一个雁门军!

    “收下属于你们的东西,继续镇守北境,保家卫国,这是军令......不,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说着,赵宁转过身,走下点兵台。

    “少帅!”

    “少帅怎能自责......”

    “少帅留步,我们不能......”

    “少帅......”

    众将士群情激奋,无不起身高声呼唤,很多人明显都带上了哭腔,这些流血、战死也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现在却一个个泪如泉涌。

    他们想要表明心迹,挽留赵宁,可赵宁已经走下点兵台,消失在甲士身后。这让他们怅然若失,也让他们心中愈发难受——跟之前不一样的难受。

    “少帅......”

    ......

    看着将士们目送赵宁离开,安思明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雁门军众将士现在的样子,就算让他们跟着赵宁上刀山下火海,也多的是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赵氏在雁门军本就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眼下赵宁又用他的行动,凝聚了雁门军人心。

    皇帝想通过消减雁门军战功,来突显赵氏不能保护将士利益,让赵氏威望折损的算盘,在这一刻彻底落空。

    还起到了反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他安思明就算有三头六臂,想要挖赵氏的墙角,分赵氏的军权,至少十年之内,都是痴人说梦。

    往后

    ,能保证自己在六万禁军中的权威,就已经很不容易。

    “这小子真他娘的会装样子,又是卖惨又是大义凛然,还不吝啬钱财......我要是有那么多银子,何愁不能像他一样收买人心?”

    安思明腹诽赵宁一通,怎么想怎么觉得晦气。

    ......

    赵宁离开雁门关南归燕平的时候,顺路带走了一部分金锭。弥补将士们两成的军功亏损,拢共也就花了几十万金而已,九牛一毛。

    “雁门军是赵氏根本,万万不容有失。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化,天下大势如何激荡,有这十万将士效命,我们就有自保的能力。

    “补充的兵员到了之后,军中要抓紧训练。安思明那边,就靠你盯着了,父亲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赵宁跟送他到代州城的赵辛,在一路上谈论了很多机密要闻。

    “你就放心吧。时至今日,你已经快成了雁门军的神,就算是禁军将士,他们中的主体也是普通人,分得清是非恩怨,不会对安思明死心塌地。

    “有你这块金字招牌,只要我稍微表示一二,禁军中低层军官中,多的是人愿意跟我赵氏结交。

    “只要我不让他们立即背叛安思明,何愁他们不跟我们亲近?”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辛胸有成竹。

    到了代州城,赵宁继续往南行,赵宁则去了赵氏在城中的别院,两人在大道口告别。而后,赵宁带着杨佳妮等人,加快速度赶回燕平城。

    ......

    燕平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烟尘弥漫的大道边,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蹲在地上望着官道尽头,脸上已经染了一脸的灰,因为经常拍打灰尘,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格外狼狈。

    “魏蛤蟆,我听说你最近很喜欢诗词啊,怎么着,就你这体型,也想学士子风流那一套?”瘦子说。

    “我怎么就不风流了?论英俊,我怎么也能在咱们三个人中排前二。你这是嫉妒。”胖子道。

    “几天没见,魏蛤蟆你变幽默了嘛。来,跟哥哥说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谁心里有人了?”

    “装,你就继续装,心里没人你收集什么诗词?”

    蹲得双腿发麻的胖子叹息一声,换了个姿势,双手撑着几层下巴,望着远处惆怅道:“其实,每次收集完一首深情的诗,我都以为自己要拥有那个女人了。”

    “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我就会背很多诗词了啊。”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这并不悲伤。”

    “还有更惨的?”

    “嗯。我现在已经不收集诗词了。”

    “......”

    瘦子只能拍拍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对一棵树死了心也是好事,当你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原来你可以看到整片森林。”

    胖子摇摇头:“你错了。”

    “哪里错了?”

    “有时候,当你放弃一棵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对整片森林都死了心。”

    瘦子张了张嘴,末了一巴掌拍在胖子脑袋上,骂道:“狗-娘养的矫情!哥哥我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胖子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瘦子以为他要发火,却不料下一刻胖子神色又黯然下去,“你没真心喜欢过一个人,这种感受你不懂。”

    瘦子:“呕......”

    两人闲扯半响,终于安静下来,一起望着官道尽头,一动不动像是两只王八。

    “你看看宁哥儿,沙场建功,杀敌无算,已经是名震塞北,再看看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搞得精气神全无,温柔乡英雄冢啊,少年郎你知不知?”

    好半响,瘦子忽然又开了口。

    胖子喟叹一声:“我现在就很想去冲锋陷阵,只可惜,陇右没有战事。”

    “就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去了战场也是给敌人送首级。”

    瘦子嗤之以鼻,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宁哥儿可真是够惨的。军功如此卓著,就因为战阵演练时伤了参知政事,战功全没了不说,还被罢官夺职。”

    胖子又是一叹,眼神忧伤面色沧桑:“同是天涯失意人,待会儿宁哥儿到了,正好跟他不醉不休。”

    瘦子撇撇嘴,不屑道:“你这点儿女情长的鸡毛蒜皮,也好意思拿到宁哥儿面前说?丢人现眼。”

    “陈安之!我忍你很久了,是不是要哥哥给你松松皮?”魏无羡滕地一下子跳起来。

    “宁哥儿回来了!”陈安之正想说一声好,忽然看到官道尽头烟尘大起,一支骑队奔了出来。

    奔至城门前,勒住马缰声,看到浑身是灰,好似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滚的魏无羡跟陈安之,赵宁跳下马,讶然道:“你俩怎么这副模样?”

    魏无羡哪还顾得上跟陈安之拌嘴,哈哈大笑三声,豪气干云道:“朝廷不迎接立下非凡军功的骁将凯旋,咱们自家兄弟,还能不来捧个场?”

    陈安之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灰尘,抹了抹头发,正了正衣襟,一脸肃然的行礼:

    “大齐子民陈安之,恭迎赵将军凯旋,拜谢赵将军为国浴血奋战!”

    说着,他咳嗽一声,作势真要拜伏下去。

    赵宁心中有些异样。朝廷的确对不起他,但自家兄弟却没忘记他的血战辛苦,早早就等在城门处迎接他归来。这让他心里觉得温暖。

    有兄弟承认自己的功勋,足够了。

    魏无羡一脚踹在陈安之屁股上,“狗-娘养的矫情,自家兄弟之间还弄这些,丢人现眼。”

    陈安之被踹的侧移一步,转头对魏无羡怒目而视,“魏蛤蟆你活腻了不成?我还有一大堆礼节,你这让我怎么继续?”

    魏无羡哼哼两声:“怎么着,你还想念诗?”

    “当然有诗!你以为我像你,讨女人欢心的诗词都要去市井收集?我这可是自己作的!”

    “你会作个屁诗,你就会舞枪弄棒......”

    “臭蛤蟆你找死......”

    他俩在这一唱一和,逗乐让赵宁开心,好让被罢官夺职的赵宁,能够忘掉烦心事。忽然,两人发现一匹马杵到了跟前,把他俩顶了开,顿时一起恼火的转头。

    “你谁啊?不看路?”

    “在本官面前,还敢高居马背,欠收拾是不是,知不知道本官是都尉府......”

    他俩的话一起戛然而止,同时瞪大了眼珠子,这不仅是因为马背上的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因为这人是杨佳妮。

    杨佳妮虽然穿着便于行动、骑马的男子劲装,但大家都是熟人,哪能认不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俩可清楚,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而且性格古怪,听说一言不合就喜欢拿丈二陌刀砍人。

    那些去凤鸣山的文官,就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要不然她怎么也会被罢官?

    “原来是杨氏姐姐,失礼失礼......”

    “什么杨氏姐姐,这是杨将军!杨将军,你请过.....”

    杨佳妮却没动,面无表情,看着两个一脸谄笑的家伙:“你们不去酒楼为赵宁接风洗尘?”

    魏无羡跟陈安之面面相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自然,不知.....”

    “那还愣着作甚,赶紧。”杨佳妮清清冷冷的道。

    魏无羡跟陈安之这才反应过来,杨佳妮是要跟他们一起去酒楼,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赵宁,以目示意:她仇视你这个负心汉就是了,怎么还要祸害我们?

    赵宁摇摇头,示意这两个家伙完全想岔了,“走吧,我们今天还没吃饭。”

    杨佳妮已经赵宁把当作真正的朋友,而魏无羡跟陈安之苦等迎接赵宁的行为,已经让杨佳妮认同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所以,她把魏无羡、陈安之,也视为可以结交的朋友,这才有大家一起去酒楼的意思。

    至于为何拿马头横在陈安之、魏无羡之间,就完全是饿狠了,吃货性子发作,想要快些见到美食。

    这个举动虽然颇有些无礼,但赵宁知道,杨佳妮在自己人面前,是不太注重这些虚礼的。

    如果她不是生了一张木呆的脸,在外人看来清冷高傲,魏无羡、陈安之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赵宁让骑队自行回镇国公府,他带着杨佳妮,跟魏无羡、陈安之直接去酒楼。

    原本远行归来,应该先拜见家里的长辈,但赵北望夫妇都在雁门关,赵玄极也是前脚刚刚回来,赵宁就没必要着急回镇国公府。

    酒楼选的是一品楼,赵宁可以顺便告诉扈红练,他已经回来了。他在草原见过苏叶青,也可以跟扈红练转述一下苏叶青的近况。

    进了一品楼,魏无羡面色愁苦,一步三挪,好似有人拿剑横在他脖子前。

    赵宁见他这副样子,心想必然是他去北境这段时间,魏无羡在扈红练面前吃了瘪,没能成功拿下对方。

    赵宁并不意外,他对扈红练还是了解的。一个世家年轻公子,纵然已经是都尉府炙手可热的人物,毕竟阅历有限,稚气尚未褪尽,扈红练未必肯接纳他。

    “公子!”

    扈红练闻讯而来,见到赵宁,妩媚的笑容里,多了不少发自肺腑的敬佩,在得知杨佳妮也曾参与凤鸣山之战后,她就当即决定亲自下厨。

    凤鸣山之战的情况,早已在燕平城传开,虽说很多自视甚高,不把胡人蛮子放在眼里的人,对雁门军四万伤亡不满意,但对赵宁的功勋,却无人不敬佩。

    当然,也有些心思阴暗的人,觉得赵宁的功绩,都是赵氏在军功奏报上强加给他的,但了解赵氏,了解大齐军伍,了解战争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所以在有人认出赵宁后,席间就不断有酒楼的食客,来向赵宁敬酒,表达他们对赵宁战功的佩服,对赵氏“镇国”的敬重。

    皇帝没有给赵宁的尊荣,这些明辨是非的大齐百姓给了他。

    到了后来,敬酒的人实在是太多,一些人还把赵宁已经归来,在这间酒楼的消息散播了出去,引得更多人想来一睹赵宁的真颜,敬他一杯酒。

    扈红练不得不派人,在雅间外站岗,将这些人挡在外面。如果不这样,赵宁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章二四一 尾声

    扈红练上完最后一个菜品,就在雅间里跟众人一起吃喝。期间魏无羡虽然跟赵宁、陈安之有说有笑,但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扈红练。

    或许是不敢,又或是有别的什么事。这都不重要,赵宁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逐渐疏远的距离。

    席间,众人不可避免说到了朝堂局势,说到了朝廷对此战的不公对待。大家都义愤填膺,虽然没有人直接指摘皇帝,但意思没有人不明白。

    反倒是赵宁跟杨佳妮淡然不少。

    赵宁没有看过安思明的密报,但知道对方不会说赵氏跟雁门军的好话,皇帝肯定会选择相信自己人,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阀世家这种权力集团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夏商周皆亡于诸侯,秦朝亡于六国贵族后裔,大汉亡于名门望族,两晋以来,皇帝与世家共天下,前朝也是亡于世家大族。

    在中原这片大地上,朝代更迭不乏百姓造反,但百姓向来都只是做了刀子。皇帝无道、民生疾苦这八个字,是大家最喜欢用的正义旗帜。

    赵宁不想指摘皇帝,站在帝室的角度上,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正义——正义,就是为自己而战。

    赵宁只是不想看到,中原皇朝亡于异族入侵。

    在大齐之前,中原皇朝无论内部是统一还是分裂,对战异族,向来都是以胜为主。秦汉两晋大隋,一直都是如此。

    但大齐之后呢?

    时至今日,赵宁已经意识到,靠寒门庶民士子书生,中原皇朝抵抗不了外族入侵。前世大齐会败,究其内部原因,很大一部分,就败在皇帝残害了世家力量。

    门阀世家,是会让皇朝内乱,可一旦中原皇朝没了世家,朝代的更迭就不再是汉人自家事,而是会被外族侵占祖宗疆土。

    这回的北境之战,没有赵氏这种军事权力集团,培养出的诸多杰出将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没有被赵氏倾力培养的赵宁,大齐能胜吗?

    跟寒门士子,安思明等将领相比,对待战争,底蕴深厚的赵氏,自小接受军事培养、训练的赵宁,是专业的。

    中原皇朝没了世家,皇权是稳固了,但江山却未必,异族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守护中原皇朝的江山不被异族占据,维护赵氏的身家性命,这是赵宁为之奋斗的正义。

    魏无羡说他想去陇右军任职,说他也想跟赵宁一样,沙场纵横杀敌建功。要么马革裹尸还,要么证明自己成就一番事业。

    这本是烧酒喝多了的意气之言,但赵宁却郑重告诉对方,他赞同魏无羡去陇右军。当然,这有个前提,巡城都尉府不能放弃,他得找好接班人。

    “宁哥儿同意我去陇右军?”魏无羡很意外。

    “最近几年,陇右军会有战事。”这是赵宁的理由。

    “哪里来的战事?西域那些大齐藩属国要造反?”陈安之跟魏无羡一样疑惑。

    “那些藩属国或许会造反,或许不会,但即便是会,也是有幕后黑手推动。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大规模进入西域。”

    赵宁没有隐瞒,“那就是天元王庭。”

    从一品楼回到镇国公府,已经是三更之后。跟魏无羡、陈安之探讨北胡局势,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魏无羡下定决心,要去陇右军。

    陇右军节制西域,魏氏是陇右军中最大的将门势力,魏无羡过去,有大把磨砺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

    杨佳妮跟赵宁一道回了镇国公府。皇帝挑拨赵氏、杨氏关系的计谋,没有像一年前那样顺利得逞。因为,这回有杨佳妮参与杨氏决策。

    也因为到了今日,皇帝收世家之权,扶持寒门势力的心思,已经被某些明眼人看透。

    如今没了官身,赵宁不用去当差,时间充裕不少,可以自由规划。不过回到镇国公府的第一件事,还是几天几夜的宴饮。

    包括张文铮在内,很多人都来探望赵宁。石珫也来了,跟赵宁喝了

    好一顿。让赵宁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就连吴邵彬都来了。

    很显然,皇帝收雁门军兵权的手段,在将门之内,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所以他们派了族中子弟来跟赵宁接触,想知道赵氏是什么打算。

    赵氏的打算,是积蓄财富积蓄力量,但赵宁不会把这个说出来。他更加不会跟别人透露,他马上就会顺着运河南下,去中原去江南,完成一系列布局。

    得知契丹可汗病死消息的这天,正是立冬。

    落在树梢的阳光再是明媚,也无法驱散无处不在的寒意,赵宁盯着院中光秃秃的老槐树看了很久,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消息在燕平城很快传开,百姓们并未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言语中免不得嘲讽契丹可汗几句,骂一句死得好死得活该。

    在契丹可汗离奇病死之前,朝廷已经废了两名契丹王极境修行者的修为。出手的是大齐的两名王极境中期,赵玄极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赵宁记得赵玄极回来时说的话:那两个契丹王极境高手,眼中没有情感,好似受刑的不是他们,这让他想起被割脖子时的圈养鸡——鸡在被杀前,也不挣扎。

    契丹可汗死的这一天,那两个契丹部王极境修行者,也死了。

    就在前两日,皇帝还在逼迫天元太子蒙赤,让他必须让天元王庭,也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到燕平城来接受惩罚——废除修为。

    蒙赤一直没有答应,希望可以用财物补偿,惹得皇帝大怒,扬言要再度兴兵北伐。

    契丹可汗等人死后,皇后消停了不少。因为北境战争的事,达旦部、女真部也有使者在燕平城,听说他们再见皇帝时,面色格外怪异。

    大理寺没有查出契丹可汗的死因,包括那两个王极境修行者。赵玄极去看过尸体,也没有头绪。唯一确认的是,他们不是被人斩杀的。

    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达旦部、女真部使者安心。他们拿出大量钱财,贿赂大理寺官员,想要知道真正的情况,最后却被皇帝知道了这事。

    大理寺的寒门官员,固然被皇帝处置了,但达旦部、女真部的使者,却更加忧心,接连派遣了好几拨人手回去传信。

    皇帝要天元部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来燕平城来领罪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赵宁知道契丹可汗等人的死,跟天元可汗脱不了干系。对方的修为境界与秘法手段,明显更胜赵玄极一筹,所以连赵玄极也查不出什么来。

    这个黑锅最终只能由皇帝来背。至少在北胡看来,契丹可汗等人只可能是被皇帝弄死。

    眼下这个时节,皇帝的精力在内政上,他不想北胡四大部族,都对大齐起戒备心与敌意,让他们觉得大齐还要弄死蒙赤与两个天元王极境,图谋草原,只能放弃逼迫天元部。

    皇帝被天元可汗愚弄了,赵宁却没什么感想。

    前世皇帝的国都被天元可汗灭了,眼下这点愚弄又算得了什么。

    硬要赵宁说对皇帝的评价,也不过八个字而已: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在得知天元部族,不必派两个王极境来燕平城领死后,赵宁知道,南下之行已经不能再拖。

    燕平城成了是非集中之地,推事院已经开始出动,每个被他们盯上的猎物,无论是谦谦君子还是道德学士,不管有没有罪责把柄,都只会有一种下场。

    赵宁不想继续呆在燕平城,成为内斗内行的皇帝手中,一件让他心神舒爽的战利品。

    临行前这几天准备时间,赵宁除了调遣一品楼的人手,余下的时间都在修炼。在成行前一晚,他夜半结束打坐,习惯性的感到腹中饥饿,便习惯性的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灯火,人影在窗纸上晃动,看得出来对方在捣鼓饭食。

    赵宁错愕的停住脚步,望着那个窈窕身影,一时间心潮翻涌,不知该作何言,时光再次变得朦胧迷幻,他好似回到了几个月前。

    彼时,他经常夜半来找吃的,也经常会见到这样的身影,如果他走进厨房,就会不出意外看到,踩在小板凳上炒菜的赵七月。

    赵七月的各种菜式滋味难言,但即便是姜丝土豆丝,赵宁都可以吃的连渣都不剩。如果可能,就算是天天吃比这道菜还怪的菜品,他也甘之如饴。

    跨进厨房的门,赵宁看到了一个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明白如果不是在做梦,他就不会看到赵七月,但他还是觉得失望,觉得失落。

    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一只手举着送到嘴边的鸡腿,正要从灶台前离开去大快朵颐的杨佳妮,看到忽然进来的赵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

    赵七月会半夜来厨房,是为了给赵宁做吃的,赵七月离开镇国公府后,会三更跑到厨房来的,除了馋嘴的杨佳妮,又还能有谁?

    “你要不要吃?”杨佳妮将送到嘴边的鸡腿,递向赵宁。

    赵宁笑了笑。

    这个笑容在昏黄的烛火里,被寒冷的冬风吹出了前世今生,离别与重逢的味道。

    ......

    半夜三更,崇文殿的灯火还亮着。

    赵七月来到崇文殿外,本来打算进去,看到宦官端着托盘出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眉头微蹙。

    宋治处理政务到很晚时,她都会做些羹汤送过来,如果时辰特别晚,她还会亲自下厨做些小菜。

    起初,无论羹汤还是小菜,宋治都会用一些,就算吃不完,终究也不会不动筷子。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她让人送来的东西,皇帝都没再动过。

    赵七月感受到了皇帝对她的疏离。

    原本想进殿的想法,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转身离开了崇文殿,回自己的立政殿。路过高台的时候,她忽然停了停脚步。

    转过身,遥望几乎一片漆黑的燕平城,她的目光,落在镇国公府的方位。

    寒冬已临,到了三更,即便是繁华如燕平城,也没了多少亮光,但在镇国公府的方位上,赵七月却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火。

    这点灯火很小,若不是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她察觉不到。但正因为捕捉到了,所以她也分辨了出来,那是某个厨房的位置。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又是这个时辰去找吃的......”

    赵宁回来后,进宫探望过她。只不过到底隔了宫墙,相见不再那般方便。如今她的身份也已不同,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赵宁随意抽抽打打。

    赵七月嘴角的笑容,很快就被怅然所取代,目光里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现在厨房里还会有热乎吃食吗?”

    她一时不想挪动脚步。

    “皇后,下雪了,进屋吧。”贴身侍女的声音,不知何时响了起来。

    赵七月抬起脸,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里,果然有零零散散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她眼中又有了笑意,再看镇国公时,这缕笑意也没有消散,只是变得意味难言。

    她知道杨佳妮在镇国公府,也知道杨佳妮的嘴馋性子。如果这时候赵宁能吃到热乎东西,那多半有杨佳妮在场。

    “终有一天,你的生命里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她会给你做饭,给你做菜,让你哪怕是半夜饥饿的时候,也能有个吃食。

    “她的手艺或许很好,又或许并不好,但你终究会适应并喜欢上她做的饭菜,也会为此感觉到温暖。

    “到了那个时候,你会逐渐忘记,年少时候,你曾经常吃的,另一个女人的饭菜的味道。直到有一天,你连这件事也遗忘,将她也淡忘。

    “这......大概就是姐弟吧。”

    呢喃到这里,赵七月收回视线,转过身,行向自己的寝宫立政殿。

    风雪渐大,席卷了宫城,将她在高台上留下的气味一并吹散。

    凛冬已至。

    ————

    第三卷终。

章二四二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上)

    世上存在的事物,本来都是天地的一部分,但因为对人的利害不同,便有了好坏之分。所以同一种事物,对不同的人来说,也可以是美与丑两种存在。

    寒冬时节里最不缺的就是风雪,北方尤其如此。

    富贵人家的风流子弟,无论男女老少,都很会欣赏这样的风景,从古至今,他们一直在孜孜不倦的用诗词赞美它,也因此留下了许多美妙篇章和轶事典故。

    文章流传的广了,哪怕是胸无点墨的人,也学会了附庸风雅,有人在大雪中垂钓湖上,有人在雪停时携美出游,如果有人在寒风里衣袂飘飘的吟上几句诗词,但凡皮囊不会是太差,就总有年轻女子们仰慕。

    风雪只是从亘古就存在于世间的普通事物,但当有许多人追逐它时,它就有了意义。

    哪怕是一块石头,只要大家都去赞美它,赋予它只存在于人世间的意义,它也会变得价值千金,想得到它的人免不得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舍恩忘义。

    可对这世界的普通百姓而言,风雪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在刘婆婆来说,它甚至是杀人的恶鬼。因为她的丈夫,就是在大雪天冻病而死。

    她理解不了流传于达官显贵、士子书生之间,那些赞美雪景的诗词,她跟这些人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有着同样的五官四肢,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彼此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不同生物。

    瘦小佝偻的身躯背着一大捆薪柴,山林小道上的积雪太滑,她摔了个跟头,好在只是嘴皮被磕破,侥幸没有大碍,坐在地上指着天空大骂这吃人的鬼天气,她瞎了一只眼睛,指天怒骂的样子格外狰狞。

    无论是苍天还是风雪,都不可能因为一个凡人的骂声改变什么,刘婆婆骂了片刻,心中的惊怒渐渐退散,就只能忍着膝盖的疼痛起身,将背篓支好,布满冻疮又十指漆黑的手,奋力推动干柴重新放上去。

    顺着崎岖山路下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回到自家的茅草屋,刘婆婆已经累得快要喘不过气,脸色跟头发一样白,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大半条命好似都已经没了。

    五岁的小孙女跑了出来,衣衫单薄冻得皮肤青紫,捧着一碗水送到刘婆婆手里,抱着她的腿仰起小脑袋,“祖母,我好饿。”

    水是凉的,入嘴格外冰冷,刘婆婆喝了一口就再也经受不住,只能放下缺了口还是裂痕的陶碗,慈爱的抚摸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再忍一会儿,祖母这就给你热粥去。”

    没时间歇息太久,刘婆婆佝偻着身子,一只手轻轻捶打着腰背,步履蹒跚的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木桌,两条磨得棱角发亮的板凳,灶台上摆着两个陶碗,里面的粥是早上吃剩下的,稀得能照出人影来。

    墙前的土炕上,满是补丁的被褥比衣衫厚不了多少,被雪压塌的茅草顶在漏水,好几个地方都积了一滩,泥土地面坑坑洼洼。

    家徒四壁。

    只有一只眼的

    刘婆婆,在给灶台生好了火,来到家里唯一的箱柜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摆着的两块牌位,牌位上并没有灰尘,但她擦得很仔细,只因那是她的丈夫与儿子。

    家里的地早就因为前些年大旱没收成,交不上赋税,被迫卖给了大户,儿子是个勤奋老实的人,以给附近的码头镇子卖炭为生,他还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没有这么难熬,几口人勉强都能吃饱肚子。

    但自从两年前,儿子在码头镇子,跟官差起了冲突,没几天就莫名横尸田野后,儿媳妇也跑了,体弱多病的刘婆婆去讨公道,公道没讨回,还被一群地痞打瞎了一只眼,家里的日子就几乎一直在煎熬中渡过。

    时至今日,刘婆婆已经支撑不下去。

    因为这该死的风雪,她病了,眼看着家中已经快要断炊,实在是没办法,刘婆婆只能咬紧牙关去砍柴,没想到还摔了一跤,开始以为没受什么伤,等她真正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已经没了力气,脑袋眩晕的利害,眼前不时发黑。

    看着头发黄黄的孙女,抱着脸大的碗大口喝粥,刘婆婆再一次意识到,就算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孙女抚养长大,这个冬天,她们熬不过去。

    刘婆婆的苍老而哀绝的目光,落在了灶台上的柴刀上,那是家中唯一的利器。

    刘婆婆不明白,为什么码头镇子上那些衣食无忧,吃得大腹便便的官差们,要跟他们这样的人过不去,不欺负自己这一家人,他们就吃不上饭吗?

    儿子到码头镇子上卖炭,就因为没有按照官府规定,在市集摆摊给官差交摊位钱,而是沿街叫卖,就在路上被官差踢翻了背篓,将木炭都给踢飞,儿子不过是阻拦他们这样做,保护木炭,就被说成是殴打官差,给对方往死里打了半天。

    最终,指望卖炭钱买药给自己治病的儿子,拖着受伤的身躯回家,在半途就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刘婆婆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儿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的犹如石头。她去找官府理论,对方却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儿子离开镇子时还活活好好的,半路死了跟他们没有关系,或许是他自杀了也不一定。

    官差们还警告刘婆婆,讹诈官府可是大罪。

    刘婆婆带着儿媳妇,在官衙面前哭闹、喊冤了两天,眼泪都流干了,也没个结果。当他们从镇子回来的时候,就在儿子死的田野边,竟然被一群地痞无故殴打,刘婆婆因此丢了一只眼,差些没能挺过来。

    自那之后,刘婆婆就再也没去官衙厮闹,儿媳妇跑了,她必须拖着老残之躯为孙女的吃食干活。

    望着那柄锋利的柴刀,刘婆婆眼神逐渐决绝。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今天不做,就再也没有机会。既然竭尽所能也没力气抚养孙女长大,那就只能带她去见她爹。

    但如果这口恶气不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安宁。

    午后,刘婆婆背上一背篓木炭,牵着孙女的手出了门,

    雪地的道路很泥泞,雪沙雪冰混合在一起还很滑,她俩的布鞋很快就被浸湿,穿在脚上犹如刀子一样,刺激得脚趾生疼。

    小女孩忍了很久,直到眼眶里蓄满泪水,忍不住抬头对刘婆婆说:“祖母,我的脚好疼。”

    刘婆婆很想把孙女抱起来,但她已经背了背篓,孱弱的身子骨没法再负担一个小丫头,就只能愧疚的说:“忍忍,过一会儿没有知觉了,就不会痛了。”

    小丫头信了祖母的话,认真的点点头,不论脚趾怎么痛,她都不再吭声,只是很快就泪流满面。

    一路艰难跋涉,刘婆婆和小丫头有好几次差些摔倒,最后她们也确实摔倒了,半边衣衫上沾满了泥水,但小丫头只是流泪,没有大声啼哭,刘婆婆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仍是坚持爬了起来。

    临近了码头镇子,小丫头望着河上停靠的一艘艘楼船,眼睛里满是奇怪。

    那些楼船画舫窗子大开,帷幄飘飘,上面的年轻男女不避寒风,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有书生吟哦几句平仄都乱套的诗句,竟然也引来那些在大冬天,都露肩露臂的女子赞叹不已。

    “祖母,他们怎么也在大冷天出来呢,他们是在打渔吗?”小丫头不解的问祖母。她见过渔夫打渔,在她的理解中,只有渔夫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活动。

    但看那些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打渔,她甚至还嗅到了饭菜的诱人香味,小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之前喝下那点稀粥,早已在路上消耗得干干净净。

    刘婆婆看了看那些锦帽貂裘的富家公子、画舫艺伎。寒风凛凛,他们却是不必怕的,身上的衣衫足够保暖,船上还有火炉,些许寒意,为了风流意气,也完全在可以消受的范围内,不用像她俩一样懂得鼻涕直流、浑身发抖。

    “他们没在打渔,也不用打渔,他们不缺吃的。”刘婆婆说。

    “不缺吃的,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要冒着寒风出来呢?我们家要是不缺吃的,祖母就不用上山砍柴,还大老远到镇子来卖木炭了。”小丫头满脸都是不能理解。

    刘婆婆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他们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不要去管他们了。”

    刘婆婆打算去卖了木炭,给小丫头买些好吃的,反正也不用考虑以后了,总得让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吃上一些酥糖米糕——那是刘婆婆能想到的,她能买得起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还没进镇子,刘婆婆就在城门外的小酒楼外,停下了脚步,看着一群在大堂里高声谈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挪不动脚步。

    她当然不是被酒肉吸引了目光,虽然那对她的确很有诱惑力,但她的目光却落在那些吃喝的人身上。

    她认得那几个地痞,对方弄瞎了她一只眼。她也认得被地痞们,众星捧月不断敬酒的锦衣男子,那是镇子里的官差。相熟的人告诉过她,她的儿子就是被对方殴打的。

    刘婆婆握紧了背篓下的柴刀。

章二四三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2)

    刘婆婆虽然瞎了一只眼,但她的心没有瞎。

    两年前死里逃生后,她很清楚自己为何会被一群地痞,在路上冲撞,并不由分说对自己拳脚相加。

    恶人欺负软弱的善良人,是近乎天经地义的事,可能并不需要理由,恶人或许只是心情不好,或者恶人就是看你不顺眼,又或者恶人只是想通过欺负人来证明自己的强大。但刘婆婆知道,她被打一定是因为儿子的事,是因为她去官府前哭闹。

    但在今天之前,那些都是推测,现在亲眼看到那个官差跟地痞坐在一起喝酒、谈笑,她心中的怒火就无法压制。

    因为那些个官差,她家破人亡,因为那些个地痞,自己已经活不下去,如今只能带着孙女去找她的爹,可罪大恶极的始作俑者,现在却是好吃好喝,活得依然有滋有味,完全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这是不公平的。虽然这世间本就少有公平,底层百官更不该去跟官差谈公平,但刘婆婆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愤怒。

    按照她的设想,今天先卖掉背篓里的木炭,再跟孙女一起去吃顿好的,死刑犯在临死之前,还有丰盛的断头饭,她俩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不能在死前好好吃一顿?

    等她吃饱喝足有了些力气,就带着孙女,用柴刀去砍那些打死自己儿子的恶人。

    很可能伤到不到人家,但无论伤不伤得到,这件事都必须去做。只要她俩死在官衙里,肯定就会引人注意,事后说不定能有地位更高的官员,来彻查这件事,让恶人的罪行彰显于人前,将他们惩处把他们投进大狱——说不定会。

    刘婆婆没把握。但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苦人,连买-凶杀人都办不到,去官府告状都只会被打瞎一只眼。她还能做什么?

    在酒楼里吃喝的官差,在一名眼尖的地痞提醒下,看到了站在门外大街上的刘婆婆跟小丫头。

    他认出了对方,也看到了对方眼中野兽般的仇恨,他并不在意弱者的愤怒,他知道对方拿他没辙,他本来打算不理会,但一个地痞凑上前道:

    “三爷,那小丫头胚子不错,大眼睛小鼻子,我听说画舫的老鸨子最近在买人,只要是好货色,价钱就很不错。”

    许显眼前一亮。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虽然在衙门里,他只是个没品阶的差役,但身为地头蛇,交游广阔,上下都打点得不错,在底层百姓面前完全可以横行霸道。

    况且就刘婆婆看他的那个眼神,明显是深仇大恨,好像要嚼碎他的骨头一样,瞎掉的那只眼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是多了很多恐惧的意味,留着可能会有后患,谁知道一个发疯的老婆子会做什么?

    作为一个恶人,许显做事从来不会手软,先下手为强是必备素质,他现在觉得,两年前不该只是打瞎对方一只眼,这个教训竟然没有让对方害怕服软,既然左右是要解决对方的,那这个小丫头就是白得的添头。

    放任对方饿死街头太过浪费,放到画舫上,让老鸨子养上几年,很可能出落得才艺双绝,到时候自己买下给她破-瓜的资格,那定然是美妙的体验,有杀死对方父亲这层事迹加成,许显自信届时自己必然可以生龙活虎好些天。

    念及于此,许显已是摩拳擦掌,看小丫头的眼神分外炙热

    ,好似恨不得对方快些长大。他知道刘婆婆家里的情况,清楚掳走小丫头不会有人找上门,这便让地痞们立即动手。

    刘婆婆察觉到许显的眼神变化时,已经感觉到不好,拉着小丫头赶紧转身就走。跟地痞们争斗,赢了输了都没用处,她这条命丢也要丢在官府,在这里没了毫无意义。

    况且她的木炭还没卖出去,小孙女还没吃上酥糖米糕,就这样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刘婆婆会觉得很对不起她——虽然带她走本身就已经极对不起她,但那是没有选择的无奈之举。

    没等她们走出几步,几名笑得狰狞而邪恶的地痞,便追着围了上来,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老婆子,你的木炭我们买了,给我们送家里去,铜钱不会少了你的!”

    这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刘婆婆却不能答应,她看出对方来者不善,真要离开大街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拉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丫头,慌张的想要找地方绕过去:

    “这些木炭有人预订了,老婆子不能卖给你们,请大爷们行行好,放我们离开。”

    为首的地痞虽然并不雄壮,全身上下没几斤肌肉,但大冬天也露出胸膛,胸口的虎头刺青威猛可怖,是他炫耀的本钱,镇子上的人都叫他瘦虎儿:“预定了?”他冷笑一声,“预定的那家人让我告诉你,他们不要了,所以你这背篓木炭只能卖给我!”

    刘婆婆被挡住去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走脱,一面心急如焚,一面满心悲凉,她受了一辈子苦,也在这些官差地痞面前受了一辈子气,从来不敢得罪对方,以她的年纪都叫瘦虎儿“大爷”了,可以说除了儿子横死,她这一生遇到事都是忍气退让。

    可命运还是没有放过她。

    如今她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带自己苦命的孙女吃顿好的,再让自己死得有一点做人的尊严,让自己这辈子,跟任劳任怨却什么都得不到的牲畜有点区别,老天为何连这点与愿望都不满足她?

    是老天瞎了眼,还是穷苦人本就是被老天抛弃的可怜虫?

    她是上辈子造了甚么孽,还是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到这个世上做人?

    刘婆婆还想努力一下,可没等她开口,瘦虎儿已经目露凶光,“老婆子,你莫不是瞧不起我瘦虎儿?难道我瘦虎儿连木炭都用不起?在这松林镇,还没人敢这么看不起我瘦虎儿!今天你这木炭是卖给我得卖,不卖也得卖,否则别怪虎爷发怒!”

    周围有了看热闹的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刘婆婆想要唤人帮忙,为自己主持公道,帮助自己脱身。但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就放弃了,因为她没有看到人有过来的意思。那些百姓看瘦虎儿的眼神,都是闪躲中带着畏惧。

    有的人甚至兴致勃勃,好似在看一场猴戏,铁匠铺子的伙计,甚至端着饭碗坐在了门槛上,自己边吃边看热闹不说,还回头喊师傅也赶紧出来,不要错过了好场面。

    刘婆婆心里并没有太多波澜,她活到这个岁数,这辈子的绝望经历早就不是一两回,在瘦虎儿伸手过来拉扯她的背篓时,刘婆婆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终于意识到坏事发生,一脸害怕畏惧往她身后躲的小孙女。

    她的独眼里有化不开的哀伤、愧疚与心疼。

    然后,她一下子卸掉了背篓,抽了柴刀

    在手里,向瘦虎儿猛地一挥。

    骤然间的发难让瘦虎儿猝不及防,但他也是惯于斗殴的人,在看到刘婆婆手中有刀时,就快速往后跳开,刘婆婆卸掉背篓用了时间,这一刀虽然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但并没有伤到他。

    刘婆婆没有再理会瘦虎儿,第一时间就往酒楼跑了过去,这一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脚步格外迅捷矫健,比平时快了许多,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彼时她也是能背起一百多斤粮食的出色农家女。

    现在她感觉自己又有了这样的力量。

    她眼里只有酒桌前的许显,这个打死了她儿子的元凶!官府没有给她公道,官官相护官匪勾结,现在她要自己讨回儿子作为人的尊严!自己的儿子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悄无声息,凶手可以逍遥法外,但活得这么旁若无事!

    只要能报了这个血仇,到了地下无论是见到丈夫还是儿子,刘婆婆都能有个交代,都能告诉对方自己这辈子没白活。

    锋利的柴刀带着主人同归于尽的决绝之意,虎虎生风的向许显的头颅砍了下去。没有任何意外,这一刀没让刘婆婆大仇得报。许显只是稍微偏转身体,就避过了柴刀,同时一拳上勾击中刘婆婆胸腹。

    在一阵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中,刘婆婆倒飞出了大门,摔倒在大街上人吐血不止,至于柴刀,早掉在了酒桌边。

    失去了唯一的出手机会,临死都没能伤到杀子凶手分毫,刘婆婆满心都是不甘的悲愤,她感觉不到街道的冰冷潮湿,恍惚间,只觉得耳畔充满嘲笑声与不屑的谩骂声,好似在印证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如果早知道这辈子是这样活着,她宁愿不来世上走这一遭,起早贪黑辛苦干活,一生所得大半都没进自己的口袋,丰年也好灾年也罢,种出来的粮食不是进了大户人家就是进了朝廷的粮仓。

    自己莫说肉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生了病也不敢去看病,未尝领略富贵人家的词赋风流,不曾知道坐在马车里是什么感觉,苟且偷生数十年,尝尽了做人的苦楚却不知道做人的福气,比大户人家耕地的牛、看门的狗都不如,它们至少还能吃得饱。

    现在死了,一块米糕也没能给小孙女留下。

    如果这就是人生,那若是有下辈子,她宁愿不做人,不吃这几十年的苦不受这几十年的罪。

    “祖母,祖母,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地上冷,祖母......”

    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没瞎的那只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朦朦胧胧的一片黑暗。迷迷糊糊间,刘婆婆还能听见小孙女惊慌无助的哭声,她的眼角有泪淌下,她已经没有感觉,唯独心里抽疼得厉害。

    没有她,小孙女肯定活不下去,不知要受多少苦痛,最后死在哪个角落,她本想让小孙女跟她死在一起,这样两人都不孤单,到了地下也能一家人团聚。现在她没能带走小孙女,她不敢想迎接对方的会是什么。

    她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劝小孙女跟自己一起走,临了也没任何声音发出。

    到了地下会见到丈夫和儿子吗?下辈子会不用做穷苦人吗?

    会见到的吧,会有不一样的下辈子吧。

    如果没有地下,如果没有下辈子,一生受累受气的穷苦人,还能指望什么?

章二四四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3)

    “能不能救活?”

    “年老体衰,积病过深,脏腑破裂,生机已竭,虚不受补,救不活了。”

    “那就用回春丹,让老人家回光返照,看看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

    刘婆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被褥很暖和很柔软,材质非凡触感上佳,厚厚的也不显得重,是她从未盖过的好东西。房间里有檀香袅袅,淡淡的香味提神醒脑,就更是刘婆婆没见过的珍奇。各处的布置素净典雅,屏风瓷器等陈设一看就价值不菲。

    如果这是死后的世界,如果能在这里跟家人相见,刘婆婆唯一的感触就是自己死得不够早。

    都很快她就知道,死后她或许能到达这样的世界,但前提是必须得投个好胎。这里还是人世间。

    走进来的女子穿着绣花织锦的绸缎,身段婀娜美若天仙,头上的金步摇做工细致,却没有刘婆婆平日里遇见的,那些小镇富贵人家身上的傲气,反而笑得随和亲切,彬彬有礼。

    “这是何处?老婆子怎么会在这里?”刘婆婆不安的问。她这一生从未遇到过值得一提的大好事,此时的经历让她本能的惶恐。她想下床施礼,却发现自己还是没什么力气,只是精神头好似恢复了一些。

    “老婆婆不用下床,躺着就好。我们发现老婆婆时,老婆婆正被人丢弃在河边的烂草堆里。是我们将你救上了船。”分明是妇人年纪,却还挽着姑娘发髻,表明自己未出嫁身份的女子,为刘婆婆在背后垫上了锦团,让她能够坐着说话。

    “这是船上?”

    刘婆婆不可置信的左右看看,房间比她住的茅草屋还宽阔,没想到竟然是船舱,那这条船得有多大?镇子外停靠的画舫都没有这么大的,“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婆子感激不尽。只是老婆子身无分文,不知该如何报答,敢问姑娘是哪里的贵人?老婆子一定铭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貌美成熟的女子,在房中的桌子旁坐下,摇了摇头道:“老婆婆不必谢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保住你的性命。至于我的身份,老婆婆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畏惧。

    这句话她听说过,而且不止一次,虽然记得不准确,但毕竟不是什么晦涩诗文,再次听起时,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那群恐惧的人。

    市井传言,有这么一群人,专管天下不平事,专杀世间为恶人,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死在他们手下的该死之人,堆积如山,数都数不过来。

    刘婆婆在儿子被害死自己也被打瞎眼,求告无门之下,想过买-凶杀人来报仇这回事,专门留意过江湖刀客。也就是在那时,她听到了有关这群青衣刀客的传说。

    但刘婆婆最后并没有花大力气去找这群人,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天上掉陷阱这种事,要请刀客为她杀人,必然要给银子,而且价钱不会低,她拿不出那么多钱。

    另一方面,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这种青衣刀客频繁出手,已经被官府下了通缉令,在官府的布告上,对方不是什么侠客义士,而是啸聚山林的土匪强盗,杀人只为夺人钱财,动辄害人全家,所以布告要求有谁见到

    那些人,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官,官府会给赏银。

    对布告上的内容,刘婆婆基本是相信的。

    世间事就是如此讽刺,刘婆婆跟官差有深仇大恨,但还是相信官府的布告。

    或许,遵从官府的命令一辈子,服从官府的权威几十年,她在低头求存的同时,也养成了屈从信服对方的习惯。又或许,比起一群杀人如麻的刀客来说,官府确实值得相信一些。相信官府,或许只是失去一些机会,但相信杀人如麻的刀客,则很可能自身性命不保。

    因是之故,当刘婆婆听到女子就是所谓的青衣刀客时,她感受到的是恐惧。

    “老婆婆不用惊慌,我用丹药给了你回光返照的机会,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跟我说说,如果能帮你办,我会尽力帮你。”

    哪怕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动动殷红如血的嘴角,也有妩媚妖娆之气的女子,并没有因为刘婆婆的态度而改变神色,一如既往的声音温和。

    刘婆婆想起小孙女,想起对方惊慌无助的哭泣呼唤,她的心立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顾不得自己即将死亡的宣告,放下了对杀人刀客的恐惧,满含期待与忐忑的看向女子,苦声哀求道:

    “女侠,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女,她还只有五岁!老婆子死了,她就没有亲人了,现在可能已经落到了镇子恶霸瘦虎儿手里,只要女侠能救她,给她一口饭吃,让她饿不死,就算让她做丫鬟做仆人,老婆子也感激不尽,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女侠......”

    女子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乳名小丫!”刘婆婆眼中顿时充满希望。

    女子站了起来,“如果我们救下了她,会让她到老婆婆的坟前祭拜。”

    “多谢......多谢女侠,来生老婆子一定给女侠做牛做马!”刘婆婆激动的浑身发抖,连连道谢,满是冻疮的漆黑手指,不知不觉间抓紧了被褥。

    当她倒在大街上将要死去的时候,她最大的愿望,是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不做穷苦人,但是现在,为了自己那可怜无依的小孙女,她甘愿下辈子做个牛马。

    “女侠,老婆子能不能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帮老婆子?”眼看着女子要出门,已经不再相信官府转而相信一群杀人刀客的刘婆婆,问出了这个她不能理解的问题。

    女子回头道:“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刘婆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非常后悔,如果早知道这世间真有行侠仗义不图回报的侠士,早知道官府的布告是颠倒黑白的骗人东西,她就算历经千辛万苦,也该去找到这群人。

    那样的话,或许许显也跑不掉,她儿子的血仇或许就能得报,说不定自己还不会死得这么早,有机会看着孙女长大成人。

    “女侠能不能告诉老婆子你的高姓大名,如果有下辈子......老婆子也要知道该报答谁的恩德!”在女子出门时,刘婆婆大声喊道。

    女子顿了顿脚步,这回没有回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半边妆容艳丽的脸:“我们的名字是,一品楼。”

    ......

    刘婆婆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精气神渐渐消散

    ,人生最后清醒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反复念叨那三个字,用尽力气要记住它,免得来生忘记。

    艳丽妖媚的女子出门后,一个清纯的青衣小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于刘婆婆讶异不解的目光中,端起托盘上热气腾腾的汤碗,舀了一勺清香四溢的鸡汤,送到刘婆婆嘴边,同情的道:

    “这是乌鸡汤,老婆婆喝完这碗汤再睡吧。”

    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时,刘婆婆喝过鸡汤,那时候家中境况还算不错,疼爱她的父母在过年的时候,让她喝了几乎所有的鸡汤,还让她吃了肉最多最好吃的鸡腿。

    但乌鸡是什么鸡,她不知道,也从来没喝过,就连少女时代那碗鸡汤,也已只是脑海里遥远的记忆,回想起来模模糊糊。嫁做人妇后,家里就算偶尔有肉食肉汤,她也都是给丈夫儿子,早就忘了当初鸡汤的滋味。

    没想到现在临死了,会在一群陌生人这里,再有喝热腾腾鸡汤的机会。

    “好喝,真好喝......”汤勺的乌鸡汤入嘴,刘婆婆露出陶醉的笑容。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滋味的吃食。

    刘婆婆没有再喝第二口。

    她永远喝不了第二口了。

    但在临死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似乎还在回味鸡汤的味道,她的手也一直抚着被褥没有挪开,好像是要记住被褥的触感直到下辈子。

    受苦受累,受罪受气了一生,临了临死,盖过锦缎制作的被子,尝过世间难得的佳肴,在离开人世间的这一刻,刘婆婆感受到了难得的善意与温暖。

    虽然,这善意与温暖来得太晚,也很短暂。

    但已经足够让她沉入无尽的黑暗时,能够不那么孤冷。

    ......

    扈红练来到船头,对一身白袍负手远眺的赵宁道:“人走了。”

    眺望运河雪景的赵宁没有回头,扈红练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对方问:“可曾留下了遗愿?”

    “有一个小孙女,应该还在松林镇。”扈红练道。

    赵宁默然片刻,“告诉尺匕,恶人头在城头悬挂示众一天。”

    “是。”

    早在他们救下刘婆婆时,尺匕就亲自带着人手,尾随抛尸的那两个地痞走了,如果没有意外,这时候尺匕已经找到了罪魁祸首。

    扈红练知道,要保证人头示众一整天,就需要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在现场呆上一整天,其间甚至需要击退州县来的官差。

    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会给围观者留下什么印象,造成多大的轰动与人群记忆,留下怎样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

    赵宁没有再出声。

    扈红练也没有再开口,安静站在赵宁侧后。

    刘婆婆问过她,为何要无偿帮助自己,扈红练的回答固然没有错,但其实是简单化了。

    换言之,“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不难理解,但一品楼为什么要出动大量刀客,在各地大肆来做这件事,并打出这个口号,纵然的确是有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本意,但用意绝对不止于此。

    扈红练也很清楚,赵宁做的事,从来都不会简单。

章二四五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4)

    世人总喜欢标榜自己的正义,哪怕是做了坏事,也要找一堆理由来证明自己在道德上没有瑕疵,而作为一个把成为大恶霸当作毕生追求的纯粹恶人,瘦虎儿就从来不屑于理会什么是非善恶。

    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并且常常为此争执不休,瘦虎儿觉得这帮人就是吃饱了撑得,简直是愚不可及不知所谓,人生下来的时候是善是恶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要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道更好的活下去。

    为了在人世间更好的活下去,瘦虎儿选择了恶。

    自从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因为帮助被官差殴打的陌生人,触犯了官差被投进牢狱,并害得自家钱财耗尽,而父亲仍是没有被救出来,死在了牢狱里后,瘦虎儿就不再相信所谓的善良。

    既然这个世道不善待善良,既然巧取豪夺的所谓恶人能活得更舒坦,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恶人呢?趋利避害是生存的基本智慧。瘦虎儿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看不起那些满嘴道德文章的人,更瞧不起那些被欺压还不知道反抗的懦夫。

    小丫头哭得泪眼滂沱不停抽噎,瘦虎儿却没什么同情心。

    他不认为自己没有良心,只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向谁施舍同情,自己也不过是个只能吃饱穿暖的泥腿子罢了,又不是手握大权的官吏,自己同情小丫头,自己没饭吃的时候谁来同情自己?

    如果一定要抛弃某个东西,在良心和吃饭中做选择,瘦虎儿当然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吃不上饭,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良心?

    将小丫头交给画舫那个痴肥如猪,笑起来脸上脂粉扑簌簌往下直掉的老鸨子,颠了巅对方一脸肉疼递过来的钱袋,虽然没有打开看,瘦虎儿也知道十两银子分毫不差。

    在瘦虎儿眼中,这世上就没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银子能让他喝酒吃肉生活得更好,所以他非常了解银子。

    可惜的是,十两银子得给许显六两,虽然对方什么都没做,只是点了个头同意他的行动。但谁叫对方是官差?

    同为松林镇人,瘦虎儿跟许显还是发小,两人一直关系不错,只不过小时候瘦虎儿是大哥,许显是个跟屁虫,就因为父亲的事被掏空了家底,没钱买通官府的人,最后瘦虎儿没能成为差役,反倒是许显因为贿赂官吏成功,成了官差。

    两人的关系就此发生了根本变化。

    现在瘦虎儿在许显面前得陪着笑脸,谄媚巴结。

    两人合作干的赚钱营生,哪怕许显什么都不做,他也得贡献大半收益给对方,这让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所以瘦虎儿很痛恨自己那个,没有实力还喜欢管闲事,最终害了自家害了自己的父亲,也非常鄙弃对方认不清现实,迷恋廉价善良无价值正义的智力。

    瘦虎儿其实瞧不起许显,因为对方混了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底层差役,没有往上爬半分。如果换成是他做了衙役,他觉得自己肯定做得比许显好。

    回去的路上,瘦虎儿又不禁想,如果自己是官吏,如果自己没有那么重的生活压力,不必为了生计不择手段,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为民做主的清官?

    来到许显家的院子,瘦虎儿看到院门站了一个人,普通身材普通长相,身着青色布衣,一看就是个务农的老实汉子,顶多就是家境稍微殷实一些。

    只是一眼,瘦虎儿就收回了目光,这大概又是来求许显办事的,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本来没打算理会,但看对方站在院子门前,好像没打算进去,亦或者是在迟疑,这就让瘦虎儿看到了顺手赚点银子的机会。

    “想求官差办事,不是有钱就行的,许显可不是什么人都

    帮,非得熟人引荐不可,既然你求到了许显这里,那我是谁你想必清楚,我跟许显的关系你应该也明白,我看你跟我堂兄长得很像,恰逢我今天心情也不错,你只要给我二两银子,我就带你进去,给你说几句好话,保证只要你的事不太难,就能让他答应。如何?”

    瘦虎儿斜眼看着面前的汉子,用趾高气扬的语气道。

    农家汉子看了一眼瘦虎儿胸口的刺青,“你就是瘦虎儿?”

    “本大爷不是瘦虎儿,难道你是?”瘦虎儿一脸算你还有点眼力劲的模样,“既然知道本大爷是谁,就赶紧掏钱。”

    农家汉子没动。

    瘦虎儿不耐烦了,正要训斥对方不识好歹,求人办事还吝啬钱财,院子门的忽然打开了,正要出来的许显看到瘦虎儿跟农家汉子,特意瞅了后者一眼,问跟他对过话的瘦虎儿:“这厮是何人?”

    眼见许显露面,自己已经失去了收银子的机会,瘦虎儿对农家汉子很是恼火,撇嘴不屑道:“谁知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理会他作甚,我们进屋说事。”

    许显知道瘦虎儿所谓的说事,就是跟他分卖掉小丫头的赃,正要点头示意对方进来,就听见农家汉子问道:“你就是许显?”

    许显瞥了眼农家汉子,对方的态度并不恭敬,还敢擅自插话,这让他很不满,“本大爷不是许显,难道你这直娘贼是?滚远点儿,别在本大爷家门前碍眼,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瘦虎儿得意而骄狂的乜斜农家汉子一眼,一脸早叫你给钱你不肯,现在知道得罪本大爷的后果,知道本大爷的厉害了吧的表情,正好开口再呵斥对方几句发泄发泄怒气,就见对方的手向自己脸上伸出来。

    瘦虎儿还没来得及发怒,脑袋已经被对方巴掌抓住,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这一下撞得分外结实,门框直接碎裂,同时碎裂的还有瘦虎儿的鼻子与嘴,牙齿也不知掉了几颗,合着鲜血从嘴里流出来。

    瘦虎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身体一下子没了力气,栽倒在地时,鼻骨断裂的酸楚与锥心疼痛,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农家汉子一言不合就发难,这是许显没有想到的,自己的狗腿子被殴打,他这个主人顿感颜面无存、勃然大怒,挥拳就轰向农家汉子的面门,嘴里破口大骂:“吃粪的直娘贼,找死!”

    作为官差,许显是修行者,虽然只是最底层的锻体境,但对付普通人怎么都足够了,之前能够一拳将刘婆婆打死,靠得也是这份实力。

    在松林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多年,被他亲手打残乃至打死的泥腿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长久以来掌控他人命运甚至是生死的体验,早就让他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此时面对一个不知所谓的农夫,他自然是要把对方给废了,所以这一拳半点儿力气都没留。

    然而他的拳头还在半途,就被农家汉子的巴掌握住,就在许显刚刚流露出震惊、不解的神情时,他的手腕被对方干脆利落的扭断,骨头尖刺刺破血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疼得他发出比被杀的猪还凄厉的惨叫。

    这个瞬间,许显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眼前这个农家汉子的实力之强,远超他的想象,但他不明白,为何一个农夫能有这样的实力?如果农夫都这么能打,以他这些年犯下的罪行,早就被寻仇的人弄死十回八回了。

    许显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很显然,农家汉子也没打算让他有时间细想,更没有在乎他的感受他的想法的意思,就像他打死刘婆婆母子时,不曾在乎过对方一样,农家汉子在扭断他的手腕后,紧接着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

    这不是简单

    的一巴掌,也是许显从未经受过的巴掌,他的半张脸被抽得血肉模糊,不仅骨头都飞出去一块,连眼珠子也蹦出去一颗,场面分外血腥。摔倒在地的许显头大如斗,脑中嗡鸣不断,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

    “住......住手!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敢欧杀官差,你是要跟官府作对,跟朝廷作对,跟大齐皇朝作对吗?!你这是在造反!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会连累妻儿老小全都被砍头,会被诛灭九族!你这直娘贼,还不立刻住手?!”

    许显已经一巴掌扇傻,莫说发声,连逃跑都忘了,用焦急的大喊来威胁农家汉子的,是扶着门框的瘦虎儿。他也恐惧,非常恐惧,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他心中还有比愤怒更浓的情绪,那是愤怒,被冒犯的愤怒。

    他欺男霸女这么些年,向来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对底层百姓一直是予取予夺,早就养成了在泥腿子面前,高高在上不容触犯的习惯性优越感,此时被一个农夫这般殴打,他的愤怒无法抑制。

    更何况,他跟许显背靠的是官府,是天下的绝对权威,他虽然不是官差,但他早就觉得自己跟官府一样地位显赫,跟他作对就是跟官府朝廷作对!

    可惜的是,瘦虎儿的威胁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农家汉子都没有看他一眼。不仅如此,对方手下动作更是不曾有半分停滞,掏出一柄尺长的黝黑丑陋匕首,当着瘦虎儿的面,竟然一脚踩在许显的胸膛上,将许显的头颅给生生割了下来!

    瘦虎儿一下子跌坐在地。

    现在,他心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恐惧。完全的恐惧让他丧失了所有勇气与力气,跌坐在地就再也站不起来。

    他看到提着血淋淋头颅的农家汉子,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他吓得浑身颤抖,不断往后缩,“不,你别过来,别过来......”

    农家汉子过来了,并且将他踹翻,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

    极度的惊恐让瘦虎儿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头颅也要被割下来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你怎么敢杀官差?你为什么要杀我们,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面对滴血的匕首,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的瘦虎儿,不甘不忿的问。

    农家汉子说话了,“我是谁?青衣人除恶刀。杀你,是因为你该死,杀了你,可以向大众昭示世间犹存正义。”

    瘦虎儿瞪大了双眼。

    他的头颅被割下来了,双眼也没有闭上。

    原来,世间真有这群惩恶扬善的青衣刀客。

    原来,除了他那个死在牢狱里的父亲,这世上还有秉承善良正义之心,而不求回报的人。

    原来,恶人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是真的。

    早知今日会遇到这群人,这些年他就不会作恶多端。

    可这群人为何来得这么晚,他们为何不早些来?如果他们早些来,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他就不会在痛彻心扉的失望之下,变成一个没有道德的恶人,今日也不会成为刀下亡魂。

    他可能会成为官差,可能会成为有品阶的正经官吏,可能会匡扶正义,为民做主,可能......如果父亲没有被害死,这世道不是恶人吃香喝辣,善人穷苦懦弱,如果官府是公义的,官差秉承道德准则,克己守法,惩恶扬善......

    如果是那样,那即便没有这群青衣刀客,他也必然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长大,在世间的公正环境里子承父志,成为一个乐于助人、有所作为的官差。

    而不是,一个鱼肉乡里的地痞恶霸。

章二四六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5)

    提着许显跟瘦虎儿不断滴血的人头,农家汉子刚刚走出院子,还没到巷子口,就被一群官差前后包围。

    为首的官员身着绿色官袍,留着两撇八字胡,虽然大腹便便身材臃肿,身上却也有长久作威作福养成的威严气息,尤其是在他板着脸满面怒容与杀气的时候,这种层次不高却很浓厚的官威,莫说普通农夫不敢直视必会低头,就连大户人家也会畏惧。

    “哪里来的无知蟊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朝廷官差,实在是胆大包天!你若是识相,就乖乖放下凶器束手就擒,否则本官必不让你好受,就连你的家人也会被诛连!”

    绿袍官员遥遥指着农家汉子的鼻子,就像平日里训斥刁民一样,发出威严的怒喝。

    在他眼里,市井凶徒也好,地痞恶霸也罢,就算是盘踞山野的悍匪大寇,所谓的绿林豪杰,到了城池里,到了他面前,被朝廷官差包围,纵然再是残暴,祸害了再多平民百姓,手下有再多人命,那也是老鼠见了猫,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官军杀贼,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官军背靠朝廷,有整个皇朝撑腰,再强悍的贼寇还敢跟整个国家作对不成?如果他们敢,那下场就只会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皇朝末世,朝廷对这个国家有绝对掌控力。

    “许显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你难道不知道?”农家汉子没有动。

    绿袍官员冷笑一声,怒斥道:“许显是不是有罪,你说了不算,得由官府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替官府做决定?”

    农家汉子道:“也就是说,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在松林镇,自然是本官说了算!”

    “你知道许显有罪,为何不处置?”

    “混账!本官怎么做事,难道还要你来教?你一个乡野鄙夫,也敢大言不惭,知不知道什么是律法,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本官现在就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宣判,你是杀人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知道吗,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官吏捉拿!现在赶紧束手就擒,再敢多言一句,我让你立时人头搬家!”

    农家汉子点点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早些明白,早些下跪求饶,本官或许可以不诛你家眷。”

    农家汉子摇摇头,示意绿袍官员想岔了。

    他道:“有人跟我说,权力需要制约,不被制约的权力,会是所有没有权力的人的噩梦。若是权力落在一人手里,他就会为所欲为;如果权力只是被一群人掌握着,他们就能肆无忌惮残害别的人。这个时候律法就是一纸空文,道德与正义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绿袍官员怔了怔,没想到眼前这个粗鄙的农夫,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什么意思?”

    农家汉子放下了手中的两颗人头,“指望朝廷制约官府,官员制约官员,富人制约富人,那是天底下第二大笑话。所以,天下才需要我们这群人,我们这群人的存在也才有意义,我们做的事才有价值。”

    那柄尺长的黝黑丑陋匕首,再度出现在他手里。

    他沉眉敛目,向绿袍官员一步步走去。

    绿袍官员忽然一阵心悸,禁不住后退两步。

    面前这个农夫模样的人,身上忽然散发出尸山血海般的杀气,好像变成了恶鬼修罗,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农夫、贼寇,而是一只行将择人而噬的巨兽!

    身为修行者,绿袍感受到了强大实力形成的威压。

    这股威压,让他双股都不由自主颤栗。

    “你......你是什么人?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想杀我不成?本官......本官是真正的朝廷命官,正八品,你敢动我,你这辈子就全完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朝廷也会将你捉拿归案,让你身首异处!”

    绿袍压

    抑不住自己的恐惧,他的牙关开始打颤,他几乎忍不住要求饶。

    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

    “你问我是谁,我告诉你,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青衣人步步逼近,“你说我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天涯海角也没有容身之地,而我说,你今天必须死!”

    绿袍官员心头猛地一惊。

    他终于知道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他大吼一声:“拿下他!”

    然后转身就跑!

    他只跑出了三步,便身体僵硬的停了下来。

    刚刚还在小巷里的青衣人,现在已经站在他面前。

    绿袍官员吓得亡魂大冒,连连后退,不停招手命令自己的部下:“上,快上,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本官赏银五十两!”

    身后没有动静。

    绿袍官员回头一看,顿时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属下,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里。

    至死,这些人都没能发出声音。

    绿袍官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向眼前手持匕首的青衣人求饶:“饶命,好汉饶命!我错了,求好汉放我一条生路,我有银子,两万两!都给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杀我,留着我对你有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匕首在他咽喉前挥过,他的人头飞了起来。

    他再也不能纵容并庇护自己手下的官差为非作歹,他再也不能宣判谁有罪谁没有罪。

    ......

    铁匠铺的伙计李大头已经二十多岁,依然只是一个未出师的学徒。

    他知道这不是他能力不足,早在四年前,他就能独立打造铁器,到了今日,他的手艺完全可以比肩他的师傅。之所以一直是个学徒,是因为铁匠铺的收益有限,养不起两个师傅。

    小镇的铁匠铺不止一家,但所有的铁匠铺,都不会需要两个师傅。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简单,官差们隔三差五来勒索是一个原因。

    小镇四成铁匠铺的东家都是同一个人,勾结官差与地痞,给其它铁匠铺不断制造麻烦,并人为压低铁器价格,想要击垮其它所有铁匠铺,达到一家称霸的目的,是第二个原因。

    如果小镇其它六成铁匠铺联合起来,自然可以斗垮那个最大的铁匠铺。

    但讽刺的是,在最大的铁匠铺为了压低铁器价格,缩减给师傅的工钱后,其它铁匠铺不仅没有借势而起,召集所有铁匠铺起来掀翻对方,反而有样学样,也压低自家师傅的工钱,不让学徒有成为师傅的机会,还千方百计贿赂官差,希望他们去找别家铁匠铺的麻烦。

    李大头搞不清楚东家们的斗争。

    他只知道自己没什么工钱,只能吃饱肚子,赞不下娶媳妇儿的钱,更无力在小镇购置房宅,他觉得这是不公的,几年下来,他积攒了很深的戾气,但他不敢对东家有怨言,因为他不想丢了饭碗,像他这样的学徒,走了立马就有人能顶替,顶多就是前阶段师傅辛苦些,东家不会有实质性损失。

    这样一来,李大头的戾气与怨气,只能发泄在不如自己,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身上,亦或是发泄在别人没法对他怎么样的事情上,因为那样就不用付出代价。

    所以在刘婆婆被瘦虎儿当街欺辱时,他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看得津津有味,还跟身旁的人有说有笑。

    当有人指责他这样是没良心时,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小人,让更多人注意到他听他说话赞同他的意见,达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效果,他言辞凿凿的说刘婆婆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儿子冻死了偏要诬陷是被官差打死的,为的就是讹诈官府的银子。

    还说他曾亲眼看到刘婆婆的儿媳妇偷人,可见他们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被瘦虎儿当街欺凌就叫作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的话果然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大家都来问他细节,李大头胡编乱造一通,竟然说得有些人心服口服,纷纷附和他的言论。

    这让那一刻的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平日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学徒,被师傅呼来喝去,被东家不假辞色当牲畜使唤,何曾有人认真听他说话,赞同他的言论,让他这么有存在感、成就感?

    至于刘婆婆的那个小丫头孙子,好像听到了他污蔑刘婆婆的话,在被瘦虎儿带走之时,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他时,李大头虽然有一瞬间的理亏、害怕,但还是很快说服了自己。

    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马上就要被卖掉,还能拿自己怎么样?就算她活了下来,能再来铁匠铺前,难道别人会听信一个五岁小孩子的话?

    铁匠铺最近没什么生意,午后李大头没什么事,好在东家没在铺子里,师傅也早早回去了,李大头得以偷个懒。

    他马上跟左右店铺的几个小伙计,凑在一起继续说刘婆婆的事,先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让李大头很迷恋,现在还想再体验一回,“我跟你们说,刘婆婆她......”

    可这回不等他往下说,酒铺的伙计就抢着大声开口了:“刘婆婆啊,不就是要给她儿子出口恶气,报自己瞎眼的仇嘛,我跟你们说,类似的事我也碰到过。

    “我约莫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孩强行要给我掏耳朵,结果枯脆的松针断了一截到我耳朵里,她想把那截松针掏出来,结果又断进去一截,晚上我耳朵疼,我母亲检查才发现耳朵里有两截松针。

    “我们自己弄出来了,没去找大夫,找她家人也没讨到一个说法也没一句道歉,从此我的耳朵就不好使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耳朵更聋了,恨心也重 了!我真想找个机会也戳聋她的耳朵!”

    李大头好不容易等到酒铺的伙计说完,急不可耐的要开口。

    谁想饭铺的伙计接着道:“我小时候,爹娘不在家,跟我哥一起睡觉,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我哥点燃了油灯烧蚊子,结果失手把油灯弄倒了,烧了我一身,你们看看,现在我手臂上都有疤痕。好在我哥反应快,把灯油擦掉了,要不然我会被烧成火人,我从来没恨我哥,我感谢他救了我.....”

    忍得心似火烧的李大头,终于又等到了机会,马上张开了嘴。

    但粮铺的伙计已经抢先,他伸出断了一截小拇指的手:“一岁多的时候被姐姐砍掉的......”

    布店的伙计:“我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扔木头,砸到了脑袋,现在还会经常听见嗡嗡的响声......”

    某个伙计:“我......”

    李大头再也没能继续编造刘婆婆家的丑事,赢得大家兴致勃勃的聆听,与惊叹不已的附和。

    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说自己的事,刘婆婆的事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每个人都急着表述自己让别人听自己说,没有人再去关心刘婆婆的经历,也没有人真正想要了解刘婆婆,虽然刘婆婆的事刚刚发生,但好像已经从这些人的记忆里消除了,不值得再去多谈论一些。

    李大头觉得挫败,他很不甘心。

    但他无能为力,他很想抢回话语权,让所有人都听他说,但他实在没什么震撼人心的经历,如果他是个姑娘,他这个时候可能会大声说自己曾经被侵犯过,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收获同情与关注的效果,但他不是。

    原来,这些伙计都跟他一样,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宣泄自己积累的压抑情绪。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已经足够不顺利,心情足够不好,所以都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倾诉自己的经历,哪怕那不是真的。

    “我要去杀了瘦虎儿,为刘婆婆报仇!”李大头忽然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震惊。

章二四七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6)

    大家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李大头身上,都安静听他说话。

    酒铺的伙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之前还在说刘婆婆罪有应得。李大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憋了半天没有一句话,眼看其他人都要收回注意力,他连忙说瘦虎儿是众所周知的恶霸,杀他总是没有错的,但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于是乎,大家开始谈论瘦虎儿做下的恶事,并对他发出强烈的谴责,众人的情绪逐渐激动,一个个红着脸要为刘婆婆主持公道,要让瘦虎儿付出代价,表示人间的正义必须得到彰显,否则他们不答应。

    “现在就去!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句话,让激烈的场面霎时间落针可闻。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手里提着一柄菜刀,站在众人身后,眼神坚定。

    那是酒楼的伙计,大家都认得,平日里沉默寡言,性子比较安静木讷,干活的时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经常被酒楼东家夸奖,但也没见给他涨工钱。这条街上,只有他会给土狗喂吃食。他有个奇怪的姓氏,叫作左车儿。

    “你真要去对付瘦虎儿?”李大头咽了口唾沫。

    “对!这个恶霸早就该死了,谁跟我一起去?”左车儿问面前这些年纪比他大的伙计们。

    “你不会真要去吧?”布店伙计咽了口唾沫。

    “你刚刚不是说要杀他全家吗?咱们现在就去!”左车儿肃杀道。

    粮铺的伙计畏畏缩缩道:“瘦虎儿很能打的,你打得过?”

    “不是还有你们吗?”左车儿奇怪道,“难道你们不跟我一起去?”

    “这......杀人是犯法的!”李大头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原来你们都不敢,一群胆小鬼,我自己去!”左车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会众人,自己抬脚就走。

    “疯子......”

    “疯了......”

    伙计们完全无法理解左车儿说干就干的言行,他们只是逞逞口舌之快罢了。在这一刻,望着在街道上渐行渐远的左车儿,他们的脸红了,感到了羞愧。

    李大头嗤笑一声:“他那是找死去了!”

    “对对对,自不量力,可笑至极!”

    “瘦虎儿是那么好杀的吗?能杀我早就杀了。”

    “就是,没长脑子,活该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工钱!”

    跟左车儿一比,面目丑陋性格懦弱,无地自容的伙计们,在李大头的带头示范下,终于找到了鄙弃左车儿的理由,一个个都自认为比左车儿聪明,顿时理直气壮起来,不再去想自己的可憎可笑,转而专心致志嘲讽左车儿的愚蠢。

    李大头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突出性,这让他分外受用,胸膛挺了起来,下巴也抬了起来,为了巩固这份成果,于是言语愈发恶毒:“他以为他是谁?行侠仗义的侠客吗,主持公道的官差吗?他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真是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惩奸除恶不求回报的侠士,如果有,我把街上那泡狗屎吃了!你们等着看吧,他一定会被瘦虎儿干掉,最少也会被打断腿,在他成了乞丐沿街乞讨的时候,咱们可别忘记他今天说的话,得好好转述给他听.

    .....”

    他说得唾沫四溅,好似已经看到左车儿,在大雪天乞讨时被他嘲笑,羞愤欲死的模样。但他不解的发现,他的言语这么精彩,眼前的伙计们却又不看他了,一个个都盯着他身后,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李大头不满的回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左车儿在城门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动,他脸上立即爬满讥讽之色:“早就知道这厮没胆子去找瘦虎儿,咋咋呼呼给谁看呢,丢人现眼......”

    他这话没有等到期待的附和。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布店的伙计捅了捅他的胳膊,指着城楼的位置,艰难的咽着唾沫,声音颤抖道:“你快看......城墙上!”

    “城墙上能有什么,瘦虎儿在那等着跟左车儿决斗不成?”李大头嗤之以鼻。嘲讽的话刚刚说完,瞳孔猛地一缩,张开的嘴再也闭不上,反而越张越大,身体也不受控制的开始发抖,怎么都停不下来。就像是白日见了鬼。

    李大头的确是看到了鬼。

    如果死人就是鬼的话。

    城墙上,吊着一排血淋淋的人头,瘦虎儿赫然在列!

    他不可能杀得了左车儿,也不可能打断左车儿的腿了。他的人头已经被石灰腌制过,但看起来依然是满脸惊恐,骇人无比。

    不仅是瘦虎儿,还有许显。作为瘦虎儿为非作歹的庇护者跟参与者,他的人头就在瘦虎儿旁边!

    除此之外,松林镇有名的地痞恶霸,那些被人深恶痛绝的家伙,人头全都挂在城头!

    最为恐怖的是,就连松林镇的八品主官,还有他的一干爪牙,也都成了一颗颗被腌制的头颅!

    光是这副光景,就吓得李大头裤裆湿了一片。

    松林镇城内外沸腾了。

    站住脚步抬头看的行人,闻讯出门的百姓,相继聚集到城门前,眼看着这些死于非命的恶徒,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有人当场拍手称快,有人吓得跌坐在地,有人泪流满面却大声叫好,有人旁放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城楼飞檐上,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的青衣中年汉子身上。很显然,他就是始作俑者,因为他的身边,立着两杆大旗,分别写着一句话,左书“青衣人除恶刀”,右书“世间无义我来昭”!

    而在瘦虎儿、许显等人的人头上,还有一块巨布写成的布告,上面详细列明了这些人头的主人,近些年来犯下的种种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罪行,每一个人的罪行都写得密密麻麻,证明着他们死有余辜。

    随着一名胆大年轻的书生,将布告上的文字念给众人听,场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各种各样的呼吸声。百姓们听着书生的抑扬顿挫的诵念,看着城楼飞檐上的青衣人,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

    这一刻,没有人觉得他面目普通,没有人觉得他是个农夫,在众人眼中,他就是神,惩奸除恶、主持人间公道的神!

    随着书生念完布告,已经聚集了千百人的城门前,各种议论声叫好声谩骂声嗡的一下子荡开,好似山峦崩塌。

    “瘦虎儿这狗贼终于死了,他早就该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被玷污的大仇终于有人替你

    报了!”

    “许显这直娘贼死得好,这混账死上十回八回都不过分!”

    “我要去给我老爹上柱香,告诉他许显已经死了......”

    “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他们目无法纪,松林镇怎么会有这么多龌龊事?”

    “说得对,最该死的就是这些狗官!他们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就知道盘剥欺压我们,我儿子被官差打断了腿,他们却说是我儿子先动的手,殴打官差是死罪......”

    “要不是这些狗官认钱不认人,松林镇哪有这么多地痞恶霸?我们的日子怎么会这么难过?”

    “青衣人除恶刀,好,好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侠客,官府不肯主持的正义,还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真是太好了,这世道还有救!”

    “对对对,原来这些青衣刀客,不是官府布告上说的什么悍匪,而是我们的救星,是我们的恩人,真该谢谢他们!”

    “我回去拿酒,我要敬他一碗!”

    “老瘸子,你不是不喝酒吗?”

    “今天不喝也得喝,喝死了我也能含笑九泉......”

    “大侠威武!”

    “青衣大侠好样的!”

    “求大侠收我为徒,我愿追随大侠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大侠......”

    李大头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包括他的伙计朋友们。但他没有,因为他尿了裤子,站起来肯定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迎来众人的耻笑。所以他只能坐着,而且因为要遮掩裤裆,坐姿还十分别扭。

    好在现在没人有心思关注他。

    布店伙计望着城楼一脸神往,不可思议道:“原来这世间还真有人愿意为了天下公义挺身而出,行侠仗义的侠客原来真的存在!”

    粮铺伙计看着城楼上的一品楼大当家尺匕,眼中尽是火热的膜拜之色: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狗官恶霸,不全是龌龊人龌龊事,还有真正的侠义高洁之士!悄无声息之间,就把这些狗官恶霸全杀了,这位大侠好生厉害!也只有这么厉害的大侠,能够主持正义吧?要是能做他的徒弟,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那该多好啊!”

    饭铺伙计点头如蒜:“对的对的,他们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活得精彩,活得堂堂正正,你们看他,多威风啊!”

    李大头张了张嘴,本能的想要说点什么,挽回伙计们的注意力,让自己重新显得重要起来,但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布店伙计转过头来,眼神玩味的看着李大头,幸灾乐祸道:“你刚刚不是说,这世上如果真有惩奸除恶的大侠,你就去吃狗屎吗?那泡狗屎虽然被人踩扁了,但还在那里,还不要我帮你铲过来?”

    “哈哈,你要怎么吃?是干吃还是拌饭吃?说过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可不准不算数!”粮铺伙计诡异的笑了起来。

    李大头怔了怔,只觉得浑身僵硬。他转头看了看那泡被踩扁的狗屎,想到要吃下它,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扭头一阵干呕,中午吃的饭全都吐了出来。

    伙计们一起发出嘲讽的大笑声。

章二四八 你们的末日到了

    三层楼船顺流而下,没多久便看到了松林镇码头周围,连绵不绝的各式船帆。

    除却数量最多的货船,渔船也有不少,作为进入泰山地区的门户地带,坐落在运河边的松林镇,是个不大不小的货运中转地,平日里一向颇为热闹繁华。

    在大小不一的船只群里,几艘装饰得精致漂亮的画舫,无疑是类似于明珠般的存在,它们并没有跟货船挤在一起,距离码头也有段不长不短的距离,这让他们既不用跟贩夫走卒混在一起,没了自身格调,又临着繁华之地,方便客人登船。

    比装饰得最贵气的画舫,还要高大近两倍的楼船,径直向画舫聚集区驶去。

    大雪早已停了,赵宁看够了雪景,但也不想呆在船舱里,虽然房间装修得很好,终究是不如在甲板上自在,他让扈红练温上一壶酒,叫了结束修炼同样无所事事的杨佳妮过来,两人摆了棋盘坐下来开始对弈。

    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将门子弟,不是什么门第俊彦,一个早先更是风流纨绔,最喜欢的事除了跟同龄人市井斗殴,就是厮混于青楼,一个痴心于修炼,除了美食美酒,对其它的东西都不怎么上心,他俩的手谈水平可想而知。

    说是臭棋篓子都是侮辱了棋篓子。

    就连扈红练这个江湖人,旁观了一会儿后,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起初她还想本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原则,看看也就是了,没片刻就怎么都忍不住,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是站在杨佳妮一边的,手把手要指导杨佳妮大杀四方。

    然而杨佳妮虽然对她的指导点头称是,但落子的时候却根本不听扈红练的,这把后者气得不轻,遂转而投了赵宁,要让赵宁干净利落赢下来,让杨佳妮知道她的本事。只可惜赵宁的反应跟杨佳妮毫无二致,都是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我也有我的看法,我就是不听你的,这就让扈红练胸脯起伏的幅度逐渐变大。

    最后她宁愿选择去看风景,也不理会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虽然是新手,在棋盘上一通乱杀,但赵宁跟杨佳妮却是乐在其中,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时而为一手妙棋暗暗自得,时而为对手一个失误眉开眼笑,玩得浑然忘我。

    在松林镇码头,他们所在的这艘楼船鹤立鸡群,虽然没有富贵奢华的装饰,但仅仅是个头就足以引人注意,仔细看过之后,有见识的人都会看出楼船典雅高贵、暗藏玄机,绝非普通楼船能比。

    在楼船靠近画舫群时,上面年轻貌美的艺伎们,很多都趴在窗口与栏杆上,盯着楼船叽叽喳喳,讨论这是谁家的富贵公子出游,当她们的目光落在船头对弈的赵宁与杨佳妮身上时,很多人都是两眼放光,大赞意气风流。

    无论赵宁还是做男子装扮方便出行的杨佳妮,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尤其是后者,英姿飒爽又不失阴柔美,让无数艺伎兴奋不已,大胆挥舞手帕招手,想要楼船来光顾自己。

    楼船下锚,停在了最有贵气的那艘画舫边,这让画舫上痴肥如猪的老鸨子乐开了花,大声招呼姑娘们准备接客。

    她今天心情很好,先前就收了一个美人胚子,虽然只有小小的五岁,但一双大眼睛格外动人,尤其是气质干净纯澈,非常难得,调教几年到了十二三岁,哪怕是去州城也能名动一方。

    这可是老鸨子提升画舫格调,让画舫从小镇走向州城,改变命运扬眉吐气的希望,这

    会儿又看到有大族公子驾临,自然更是激动,心里不禁暗暗揣度,是不是终于到了自己走大运的时候。

    如果能把对方伺候好了,获得对方青睐,抱上对方的大腿,说不定现在就能离开松林镇,去真正的繁华之地闯荡出一番事业,让主人家就此高看自己,此后给予自己更多资源。

    老鸨子一边美滋滋的幻想着将来穿金戴银,无数富家有钱人踏破画舫甲板的美好场景,一边在船头恭恭敬敬的行礼,等候命运之神的眷顾。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她始料未及,将她从幻想的云端一下子打落残酷的尘埃。

    在楼船船头下棋的两位富家公子,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依然沉浸在棋局中,莫说没有看她跟她的画舫一眼,连眉头都不曾抬一下,而楼船刚刚停稳,上面就陡然跃出一个个佩刀的青衣汉子,身法轻盈又迅捷的落在了画舫上。

    为首者同样没看老鸨子一眼,神色冷峻的一招手,其他的青衣汉子便气势汹汹闯入了画舫。

    这哪里是来消遣的?

    老鸨子慌了神,连忙上前,作势就要抓为首汉子的臂膀,“客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难道还抢劫不成?公子看上了哪个姑娘,唤她服侍就是,何必这样......”

    她的话还没说完,青衣汉子就一脚踹在她小腹上,她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了舱门上,脏腑一阵翻腾,嘴角顿时就有鲜血溢出。

    “你们......你们这群混账!你们知道这艘画舫是谁名下的产业吗?我家主人就算是州城的刺史大人见了,也要客气三分,你们不想活了,敢在这里乱来?!”老鸨子花娘被当众殴打,恼羞成怒,捂着小腹趴在地上,抬起头怨毒的看着青衣汉子。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让你人头搬家。”青衣汉子轻蔑了瞥了花娘一眼,对花娘的威胁半点儿也不在意。

    花娘还想说什么,船舱里已经传出声音:“人在这里!”

    听到属下禀报,青衣汉子回头向楼船抱拳,“二姐,人找到了!”

    在船舷前俯瞰着画舫的扈红练,闻言纵身而起落到青衣汉子身边,没有表情的面容在看向船舱里面时,眼中明显多了许多关切。

    这一幕让花娘心头一颤,难道是哪个姑娘的亲人找来了?

    画舫里的艺伎,半数出自穷苦人家,虽然得到她们的手段并不光彩,无非是主人家巧取豪夺那一套,但这群人明显不会有什么有势力的亲人。

    另外半数姑娘倒是不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但她们要么是获罪的官宦之后,那么是没了家产的人家,按理说也不会有亲友找到松林镇来。

    除此之外,就是今天刚收不久的五岁小丫头,那就更不可能了,那是瘦虎儿送来的人,对方已经没了亲人,而且家境凄惨,绝对不会有这么有实力的亲人。

    花娘碰到过很多贞洁烈女,不服管束不肯接客的,她亲手用鞭子抽残过好些,也让手下的打手弄死过几个,但她从来就不担心会遭受报复。

    在这个世上,不是亲人挚友,谁会会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来画舫抢人?且不说官府,花娘的主人家在州城就有很大势力,可谓一方豪雄,跟刺史等封疆大吏都有利益勾结、不俗交情,这群人怎么敢得罪他们?

    要不是对方言辞凿凿,说什么人找到了,花娘都要以为这群人找错了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花娘转过头,当她看到被“救出”的那个人时,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是那个被瘦虎儿送来的小丫头。

    花娘扭头盯向扈红练,却发现对方已经从她身旁走过去,蹲下身抱起了小丫头,一面为她擦拭眼泪,一面柔声安慰。

    花娘这才能确认,对方的确是冲着小丫头来的。可为什么会是这个,出身贫寒,已经举目无亲的乡野小丫头?对方有什么资格,能让这群青衣人,不惜得罪一方豪强,也要大张旗鼓来救她?

    “你们是什么人?是她的亲戚?”花娘咬着嘴唇问扈红练。

    “萍水相逢。”扈红练淡淡回应。

    “不是她的亲戚你为什么要救她?!”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疯了,你疯了!我主人家是郓州豪强,仆从过千,产业众多,家财无数,你们会因为她而身首异处!”花娘叫了起来,好像因为扈红练的理由,而跟扈红练有了深仇大恨,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抓她的脸,愤怒甚至让她五官扭曲。

    扈红练反手一巴掌,就将花娘抽翻在地。

    这回,花娘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着吐血吐牙齿。

    抱着小丫头的扈红练,冷冷看着花娘:

    “你这么愤怒,大概是觉得在一群不畏豪强不为利益,甘愿为陌生人冒生命风险行侠仗义的人面前,蝇营狗苟一心只为利益算计,为此已经抛弃人格与道德,手上沾满罪孽的自己,面目格外丑陋品性极为不堪?

    “你看不起自己,自己也觉得自己肮脏,你自卑自惭形愧,觉得无法面对我们,就恨上了我们,想把愤怒转嫁到我们头上,想让我死,来个眼不见为净?这样你的心里就舒坦了?”

    捂着肿得犹如猪头的脸的花娘,听到这番话浑身一僵,再看扈红练时已是满面惊恐。很显然,扈红练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扈红练不屑的嗤笑一声:“江湖浮沉多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每碰到一个你这样的人,我都想把你们挫骨扬灰,我曾遭受不公,我曾经受苦难,我曾险死还生,而给我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你们这种手里有力量,心里却没有道德,为非作歹的人间渣滓!

    “所以我曾发誓,我要倾尽所能奋起反抗,要让你们这种人付出代价,见识被欺凌者的怒火与抱负,叫你们往后都不敢逼娘为娼,践踏穷苦人的尊严!

    “可在此之前,我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你们虽然没了人性,但也正因为抛弃了人性束缚,没了顾忌,所以虽然满手血腥浑身丑恶,但往往混得不错,自己锦衣玉食之余,也能巴结上不小的势力,成为豪强的爪牙。

    “而我的力量有限,虽然想要做正确的事,但却因为无法跟你们和你们背后的力量抗衡,只能隐忍不发。为此,我痛苦了很多年。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背后也有了非凡势力,比你们的都强,而且对方比我还要嫉恶如仇,更难得是行事缜密布局深远,做事只会获利而不会自身遭殃。

    “现在跟着他,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这个江湖惩奸除恶,做一个快意恩仇的真正侠客,匡扶正义为善良人主持公道!而你们,你们这些作恶多端,心脏脾肺肾都已经黑了的家伙,碰到我们,就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章二四九 天问(1)

    花娘被扈红练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也确实不敢多说一句话,船上的护卫早已被青衣汉子们丢进了河里,姑娘们倒是没有被拳打脚踢虐待,但也畏畏缩缩的聚在一起不敢动弹,现在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仗,多说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凄惨。

    但不管怎么说,扈红练的话都像是刀子一样,每个字都在她心口捅了一刀,让她分外难受煎熬,所以她虽然不敢反驳扈红练,看对方的眼神却充满怨恨与恶毒,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对方身后是谁,等她回到郓州,一定要让主人家发动官府的力量、派出高手,将扈红练千刀万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花娘很快就低下了头,将心中的怨毒很好的隐藏起来,不想让扈红练发现她的恨意。

    扈红练莞尔一笑,“不好意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些话早就想一吐为快,今天终于有了机会,难免心里不平静些。”

    “不过也正因为说了这么多,所以我看你更不顺眼了,本来没打算残忍的折磨你,现在不好意思了,我改了主意。”

    话音未落,扈红练忽然上前一步,在花娘恐慌的目光中,一脚踩在她的手臂上,伴随着骨头咔擦的断裂声,花娘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但这并不是结束,扈红练很快又踩断了她的另一只手臂,这回花娘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但即便是陷入昏迷,剧烈的疼痛仍然让她不停痉挛,肥硕的身子抖得就像是蛆虫一样。

    扈红练露出满意而舒爽的笑容。

    刚刚还很怕生的小丫头,此时也不再浑身发抖,睁着大眼睛看了看不省人事的花娘,又看看眼前的扈红练,凭着小孩子特有的敏感,她意识到了扈红练是个好人,终于肯去搂她的脖子,跟她亲近一些。

    扈红练心思细密,小丫头这个举动让她意识到,虽然今天刚上船不久,但小丫头肯定已经在花娘手下吃过苦头了,或许还被对方吓得不轻。老鸨子对付新来的姑娘,无论大小,总是要先来一顿“杀威棒”的,不然不好管理。

    念及于此,她让人将花娘绑了起来,也不去处理对方的伤口。中间把花娘折腾醒了一次,她又痛得惨叫,结果让一名青衣汉子一拳把剩她下的牙齿全都打飞,就再也不敢叫出声。

    抱着小丫头的扈红练,看向蹲在角落恐惧的看着她的艺伎们,“我们是青衣刀客,你们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字,不想为妓的,可以跟我走,我安排你们做正经营生,或许不能再穿金戴银,日子清苦些,但我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周围的人也不会用异样目光看你们。

    “有修行资质的,若是品行端正,通过考核后可以跟随我们修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上了我们的船,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不能为非作歹,同时,我们也不能容忍背叛。

    “不想跟我们走的,我也不会伤害你们。想清楚,现在就做决定。”

    姑娘们分作了两拨,一拨在原地没动,一拨低着头走到了扈红练身后。没动的那拨大多年华正好,首饰也价值不菲,到扈红练身后的,要么是年纪大的要么就是年纪小的。

    扈红练对艺伎们群分并不奇怪,那些年轻貌美的,明显是已经习惯了艺伎生涯,而

    且渐渐乐在其中,对金银钱财格外迷恋,不想抛弃这所谓的繁华。

    年纪大的即将人老珠黄,在画舫也没几年混头了,而且受过的苦多,经历的事多,应该也看明白并且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眼下有机会换个活法,当然希望抓住。

    年纪小的则是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艺伎的身份,尊严犹存,不想继续沉沦,哪怕是过清苦日子,也想活出个人样来。

    扈红练没有强求什么,带着投过来的艺伎们和青衣人一起离开画舫。

    赵宁跟杨佳妮终于下完了一盘棋。

    喝了口茶,杨佳妮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画舫,问赵宁:“这回顺着运河南下,你不是要插手漕运,帮助陈奕建立、稳固河帮势力,给咱们两家创造更多收益吗?现在怎么不急不忙的,让一品楼在各处行侠仗义起来了?”

    在赵宁跟雁门军征战草原的时候,陈奕在赵氏跟一品楼的帮助下,建立的货运船行已经初具规模,如今正在运河上做生意。

    运河北抵燕平,南通杭州,是大齐的经济命脉,利益是个天文数字。

    上到朝廷下到船工,走南闯北的运货商贾,生产商品的各种作坊,南方鱼米之乡的农夫,打家劫舍的河匪,沿河城镇的店铺、画舫、酒楼、窑子等等......无数人靠它吃饭生存。

    甚至可以说,大齐能有今日的繁华盛世,运河就是撑起这副盛景的龙骨。

    又因为运河跨度大,沟通大河大江,沿河各种势力庞杂,除了朝廷的转运使衙门、各个世家的船队,还有许多民间势力:土豪大户、江湖帮派。地方上的州县官府也有很多牵涉其中。

    如果把漕运比作一条肥美的大蛇,那么各种各样的势力,就是趴在大蛇身上吸血的苍蝇,多如牛毛且颜色不一。要在这样的运河上建立一股强大势力,并且渗透到各地,掌控巨额财富,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以往将门没有插手漕运,如今赵宁打算分一杯羹,仅靠赵氏,短时间内难以成就大事,而杨氏基业在江左,正是运河南端,扬州(广陵)又是重镇要地,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繁华富裕程度在整个皇朝都数一数二,杨氏跟赵氏南北合力,才能更好在运河之事上大展拳脚。

    赵宁要实现赵氏年入二千万金的目标,漕运是重中之重、成败关键。

    正因如此,赵宁眼下在做的事,在杨佳妮看来就有“不务正业”之嫌。

    赵宁放下茶碗笑道:“行侠仗义不好吗?”

    “行侠仗义固然好,做好事也让人心情舒畅,若不是你拦着,我都想亲自惩奸除恶,把那些十恶不赦之徒的人头,都挂在城楼上。”

    杨佳妮瞥了赵宁一眼,“但如果只是这样,格局未免小了些,不符合你一惯做事所图甚大的风格。你是赵氏家主继承人,打赢北境战争的军中骁将,未来的大齐镇国公,简单行侠仗义是侠客做的事,跟你的身份不匹配。”

    说这话的时候,杨佳妮一副你肚子里有什么蛔虫,我还能不了解的模样。

    赵宁本来也没打算瞒着杨佳妮,既然对方问起,索性也就说了:“你觉得我扩大赵氏族产与收入,让你我两家更有实力,为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很简单,世家大族都

    想家族进一步壮大,并且屹立不倒,但如果深究那就是另一番天地,杨佳妮没有立即回答。

    赵宁继续道:“凤鸣山之战,我们都见识到了天元军的战力,那一战之后,雁门军的确是变强了,但契丹军也同样收获了成长。如果有一天,北胡一统,百万大军南下,跟大齐开启国战,你觉得北境各个边关能否守住?”

    杨佳妮很干脆的摇头。

    凤鸣山之战能胜,有很多不可重现的因素,其中赵宁是制胜关键。而赵宁只属于雁门军,其它地方的军队碰到天元军,杨佳妮可不会说他们能胜。

    而一旦北胡军大举入关,那就是整个皇朝的战争,是全面较量,比拼的东西就多了,雁门军一军能起到的作用,也将不再那么大。

    赵宁接着道:“战争的根本是人,沙场决胜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拼杀。而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心。人的心,决定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愿意为国奋躯而战的人,才能跟敌人浴血拼杀,才有可能战胜外敌。

    “而决定一个人是否甘愿为国战死沙场的,又是什么?朝廷的一纸文书,还是皇帝的圣旨?都不是。是他们是否发自内心认可皇朝,热爱自己的国家。

    “决定人是否热爱自己国家的又是什么?是他们平日里的生活情况,是他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国家对他们好,是他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世道值得他们拼命。

    “如果百姓生活中处处遭受不公,被官府压榨,被权贵富人剥削,他们凭什么觉得这个国家对他们好?如果善良人得不到正义,如果忍辱负重依然没有下场,如果为非作歹的恶人总是锦衣玉食,如果弱肉强食成为常态,百姓凭什么觉得这个世道值得他们奋战?

    “一旦百姓对国家失望,感受不到公正与道义,并且心怀怨忿,每个人都因为心生戾气人格扭曲,不再尊重道德,不再在意是非黑白,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恨不得改天换地,那他们就不会为国而战!

    “他们会希望这个国家崩溃,他们甚至可能喜迎外来者!

    “到时候大战开启,国家靠谁去保护?靠那些心中没有道德只有利益的权贵富人?

    “要赢下国战,靠得是百姓,是普通人!

    “可你看看,在这所谓的繁华盛世,平民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听完这番掷地有声、一针见血的话,杨佳妮怔在那里。

    她没有想过这些,至少没有赵宁想得这么深入,看得这么明白。

    这一刻,杨佳妮忽然心潮翻涌。这些年她一心修行,不怎么关心其它事,这的确让她的境界一日千里,连赵宁暂时都赶不上她。但就因为没有这些思考,她再强也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是战场上的一颗棋子。

    在天下大势的洪流汹涌而来时,她或许能杀掉很多强大敌人,但却无法左右大势,无法挽救大局。

    只有像赵宁这样,及时认识到这些关键问题,并且早早谋划的人,才有可能在大劫降临之际,真正掌握天下大势,掌控亿万人的命运!

    念及于此,杨佳妮看赵宁的目光,在认可之外,多了不少敬重,甚至还有些许膜拜。她从未想过,一个同龄人能有如此真知灼见,这不是聪明,而是智慧,大智慧,万中无一。

章二五零 天问(下)

    赵宁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水。

    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你我都是将门子弟,为国战死沙场是分内事,但将门再强,也只是军中骨干,而不是百万大军。没有平民子弟组成的军队,将门实力再强修行者再多,面对强大的外敌入侵,也只能起到螳臂当车的效果。

    “然而看看这繁华盛世,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只有物欲横流、纸醉金迷八个字。

    “相较于几十年前,现在的确多了很多富人,宝马雕车香满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穿金戴银者多不胜数,画舫青楼遍地开花,商贾不绝于市货车不绝于野,书生士子锦绣文章,朝廷赋税收入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真是好一派五光十色的天上人间!

    “可这些,所有这些,都是富人的,跟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平民百姓得到了什么?

    “冯三、冯牛儿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刘婆婆他们生不如死,陈奕、王沭他们在权贵面前苟且偷生!往前看几十年,平民百姓没房住吗?吃不饱穿不暖吗?可现在呢?你再看看,平民百姓都变成了什么样!

    “一座房子要奋斗一生,甚至累死在繁重的工作中,人没有病死没有饿死,竟然活活累死了,这是什么世道是多大的生存压力?就算是耕地的牛,又有几头是在青壮年时期硬生生累死在地里的?

    “刘婆婆死在冰冷的街道上时,可曾有人为她挺身而出?人们在谈论刘婆婆一家人的悲惨命运时,又到底在谈论什么?当有人愿意去对付瘦虎儿这样的恶霸时,别人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这样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是一个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世道,所有人都在羡慕腰缠万贯的人,还有多少人在意道德与正义?当道德与正义不被称颂,谁还会为了家国大义甘愿战死沙场?

    “平日里大家大义凛然,说什么愿意为国捐躯,都是嘴上功夫罢了,是为了表现自己很正直很高大,真事到临头了,有几个人会不顾一切冲上前?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的皇朝这样的齐人,怎么抵抗实力强横、悍勇轻死的天元大军入侵?这样的太平盛世,再是光鲜亮丽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戳就破一碰就塌的幻象罢了!”

    这番话赵宁说得痛心疾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如是。可百姓也是有心的,不会受了苦而不自知。

    前世十年国战,大齐不是没有稳住过战局,不是没有半点儿机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靠着黄河天堑,齐军稳住过一次;靠着江淮防线,齐军又稳住过一次;直到天元军突入蜀中并攻占荆襄,而后顺江东下直捣江南腹地,齐军这才彻底溃败。

    战争伊始,大齐北境边关防线,的确是被天元军一鼓而下,燕平城没守住,皇帝南奔迁都。但在黄河南岸收拾好局势后,齐军是打过一些胜仗的,也给天元军造成了不小战损。

    北胡大军拢共只有百万,而这百万人不可能持续作战,一场大战结束后,很多青壮都得回去放羊,毕竟部落才是他们的根本,草原也需要牧人,真正一直在征战的北胡军,数量并不是特别多。

    更何况他们还要镇守占领的城池,控制辖地,在几场会战中遭受不小损失后,北胡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兵力严重不足。

    但北胡不仅解决了兵力不足的问题,在突破黄河天堑损失惨重后,又能继续南下,用更大的代价入蜀成功,且紧接着攻克荆襄、江淮防线,最后席卷整个大齐!

    更为恐怖的是,北胡还能在跟大齐十年国战期间,不断向西扩张,攻城掠地,以战养战,并取得了前人难以想象的战果。

    人是战争的基础,那么北胡的兵力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

    答案也只有一个。

    齐人。

    他们有的是降军,有的是地主豪强的武装,有的就纯粹是应募的青壮,在被北胡军收编或是成为北胡军后,号为“绿营”!

    国战后半段,绿营军才是跟齐军交战的主力!

    十年国战结束,大齐彻底被灭时,天元可汗麾下绿营军的兵力,已经是北胡军的三倍!

    绿营军,构成了天元可汗控制、统治中原大地的基石。

    赵宁记得很清楚,在天元军还未突破黄河天堑时,第一批绿营军就已经出现在黄河战场上。那时候,绿营军中还没有普通百姓,他们一半是降军,另一半,就是河北地方上大户豪强的武装,也就是地主富人的私军。

    摇身一变成为北胡军爪牙、开路先锋的,不仅是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享尽繁华盛世好处的土豪地主,还有诸多地方州县的官员。

    正是他们一方面为北胡军出谋划策,一方面甘愿为北胡军马前卒,才让齐军的作战变得格外艰难,后面才有更多人在战事不利的时候,跟着投降北胡军。

    这些人,在太平时节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满嘴道德文章,实则早就没了是非观念,他们在乎的只有利益。当天元可汗可以给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就是天元可汗的鹰犬。有奶便是娘,不外如是。

    在北胡军攻占中原后,因为天元可汗的国策政策还算不错,越来越多生活悲惨、人生无望的平民青壮,相继选择加入北胡军,使得绿营军的实力迅速膨胀!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八个字,在太平时节也就是一句有识之士的感叹、牢骚罢了,但在战争来临时,它的破坏力就出奇巨大。

    但出现这个现象该怪谁?江山社稷坏了百姓没有道德了皇朝腐朽了,该怪谁?第一个要负责的,就是皇朝的主人,皇帝!而后要怪的,便是治理天下的官吏。

    而眼下皇帝在干什么?忙着收世家的权,加强皇帝权威。官吏们在干什么?朝堂上争权夺利,地方上以权谋私。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世道底层,他们的心思也不在平民百姓身上。

    盛世?要是看皇朝赋税、国家财富、城池繁华,那这的确是百年来最好的盛世,甚至是前人未曾达到的盛世高度。但如果要看人,看人心,看平民百姓的生活现状,这就是末日!

    没有强大外敌,皇朝或许可以再延续百余年,可一旦有强大如天元军的外敌大举入侵,江山易手就只在旦夕之间!

    大齐失去了民心,齐军在最后成为了百姓的敌人,所以最后都走向了灭亡。

    要救这样的皇朝,要保全这样的江山,要在这样的形势下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最终达到保全赵氏,保护亲友跟自己的目的,赵宁要做的事很多。提升家族跟盟友实力,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利欲熏心的官吏富人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百姓。

    百姓是淳朴的,只要皇朝对他们好,给他们公道与尊严,他们哪怕不能锦衣玉食,也能为国家效死。十年国战,以一品楼为代表的江湖义士,以及无数热血儿郎,前赴后继赶赴沙场,为了抵御异族不惜以身报国,同样也有一些世家大族、地主豪强毁家纾难,战死沙场,堪称齐人脊梁;

    同时百姓又是重实利的,若是朝廷对他们不好,那也别跟他们说什么大义,有人能让他们的日子能过得好,他们并不在乎头上谁做主。绿营军对齐人同胞下手时不曾有过半分手软,他们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时,也在尸山血海里纵情高歌,对着天元可汗山呼万岁。

    杨佳妮沉默良久,终于想清楚了赵宁的心思,她看着赵宁的双眼问道:

    “你要通过一品楼在各地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举动,来让所有人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群侠肝义胆、品德高洁之士,不求回报只为公理而战,以求令恶人恐惧下场收敛暴行,叫百姓认识到大齐公道正义犹存,以此达到匡正人心、改变世道风气的效果?”

    她现在理解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

    这是赵宁的抱负,也是他的呐喊。

    这回赵宁的回答很简单:“官吏富人眼中只有利益,平民百姓渴望的则是公平道义。利益索求永无止境,我满足不了他们;公平正义我能尽力帮他们争取。”

    杨佳妮又道:“可一品楼杀了很多人。无论豪强恶霸还是官府官吏,都对皇朝权力有相当影响力。不用多久,皇朝就会出动官兵、修行者,在各地追杀、围剿一品楼刀客。虽然我们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但是我们还是会被皇朝视为贼寇罪犯清除掉。”

    赵宁道:“是。”

    “你不怕?”

    “我不必怕。”

    “死也不怕?”

    “一品楼死不了。

    “怎么死不了?”

    “实力强的人,自然死不了。”

    “官兵的实力不如我们强?”

    “短期内的确如此。”

    “朝廷高手众多,数月内可至任何地方。”

    “元神境中期以下的,不足为虑。”

    “元神境中期以上的呢?”

    “数量有限。”

    “可也比我们多。”

    “多也没用,他们动不了。”

    “怎么动不了?”

    “皇帝忙着收世家的权,推事院正在大肆出动,他们需要高手坐镇中央,稳住局面。”

    杨佳妮深吸一口气,“你对推事院怎么这么了解?”

    “我对什么不了解?”

    杨佳妮不说话了。

    这话虽然听着没什么道理,但从赵宁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十分有道理。

    朝廷中枢高手不能轻动,地方官府鲜有元神境中期以上的修行者。而赵氏、杨氏跟一品楼的元神境中期高手,则有不少,加之敌明我暗,的确占尽优势。

    杨佳妮很快又接着说道:“时间一长,杀人过多,动静太大,朝廷不会坐视,我们的力量终究有限。”

    赵宁道:“仅靠我们自己当然不够。”

    “你要扩大一品楼的实力?”

    “这只是一部分。”

    “光靠一品楼的确还不够。”

    “所以我们要派人分赴各地,让更多江湖义士,参与到此事中来。”

    “惩恶扬善这种事,愿意做的人确实不会少。”

    “幸好世道还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人多了,遍地开花,就会形成风尚。”

    “风尚一成,大势所趋。”

    “可人有善恶,多了就会鱼龙混杂,免不得会有人借此兴风作浪,杀人谋私。”

    “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你不管?”

    “我管一部分。”

    “另一部分呢?”

    “官府总是要做事的。”

    “......”

    杨佳妮沉默着寻思片刻,还是无法抹去心头的担忧:“眼下毕竟是太平盛世,不是天下大乱,皇朝对天下的控制力强大。一品楼的事情做多了,朝廷早晚震怒,届时燕平城高手尽出,万事皆休。”

    “是。”

    “你还是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你说的情形,几年之后才会发生。”

    “那几年之后呢?”

    “我只需要这几年。”

    “几年就够了?”

    “足够。”

    杨佳妮再度沉吟下来。

    赵宁所谓的几年足够,就是说几年之后,跟北胡的国战就会爆发。

    她忍不住问:“你对北胡入侵的规模和时间,就这么有把握?”

    “这是一个很费脑筋和时间的本事,你要不要学?”

    杨佳妮果断摆手,“我学这些干什么,有你就足够了。”

    赵宁端起茶碗喝茶。

    杨佳妮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用江湖修行者以惩恶扬善的方式,匡扶正义震慑邪恶,影响力终究有限,而且时效也不会长,一旦停止了也就没作用了。”

    “我何尝不知?但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接下来这几年我们若是做得好,也够用了。至于时效的问题,我要的,只是撑过下一场北胡大举入侵而已。”

    “撑过这场入侵之后如何?你会不会尝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杨佳妮追问。

    官员以权谋私,富人压榨平民,地主土地兼并,恶霸鱼肉良善,这不是靠江湖侠客行侠仗义就能根本解决的问题。

    赵宁没有回答。

    杨佳妮也没有再问。

    只是端起茶碗喝茶。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不用回答。

    要彻底扭转世风人心,改变世道面貌,整肃江山社稷,重新分配天下利益,让穷苦平民拥有土地粮食,令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又岂是一个世家公子、将门家主能做到的?

    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掌握天下的绝对大权。

章二五一 一方乐土

    大雪停了半日,日头竟然冒了出来。

    坐在城楼飞檐上沐浴明媚阳光的尺匕,身上就多了几分光明圣洁的味道。

    李大头找机会换了裤子,但心情并没有变好,那泡狗屎他当然不用吃,但伙计们幸灾乐祸的嘲笑与戏谑,还是让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他们这些伙计平日里虽然经常厮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熟络亲近,实则都是表面之交,所以在有机会拿他人取乐让自己开心的时候,所有人都极尽挖苦之能。

    最让李大头不能接受的是,在那泡狗屎之前,他今天已经两度成为伙计群的中心人物,体验到了被关注和一点点被追捧的快感,正是飘飘然的时候,突然之间就被众人翻脸踩在脚下,这让他对左车儿痛恨到了极点,连带着觉得午后的阳光也分外丑陋,嘟囔着狠狠骂了几句鬼天气。

    依照李大头的暴躁性子,他本来想去找左车儿的麻烦,将怒火发泄到这个让自己丢脸的“罪魁祸首”身上,但没等他走过去,就看到左车儿身前多了一名青衣人,正在跟对方交谈着什么,看得出来左车儿很激动,兴奋的脸都红了。

    最后那名青衣人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已经成了朋友一般。

    这让李大头投鼠忌器,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恨意这种东西,刚开始冒出来的时候或许不大,无论用哪种方式,只要是及时消解了也就没了,但如是被压抑下去,那就会很快变得浓烈,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就是这么个道理。

    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李大头对左车儿这个小了他不少,在他看来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家伙的恨意,已经变成了仇恨,他发誓,不找机会狠狠揍对方一顿绝不善罢甘休。

    但还没等他去找左车儿的麻烦,麻烦首先就来找到了他。

    当李大头看到刘婆婆的小孙女,被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富贵女子拉着,出现在铁匠铺前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危险,因为小丫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恨意。这时候,李大头骤然回忆起小丫头被瘦虎儿带走时,因为他对刘婆婆一家人刻薄无耻的编排,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

    他就感到大祸临头了。

    彼时他之所以敢通过肆无忌惮编排刘婆婆一家人,来达到哗众取宠的效果,就是认准了不会有人能来找他的麻烦,可现在小丫头不仅自己回来了,还来到了几名威压深重的青衣人。刹那间李大头悔得肠子发青,恐慌让他忍不住双股颤栗,很想回到过去避免这件事的发生。

    他当然不能回到过去。

    所以在扈红练跟小丫头确认了目标无误后,就冷漠的宣告了李大头的命运:“老天给了你这张吃饭的嘴,你却用它来喷粪,既然如此,我看你也不用吃饭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错了,饶命啊!”李大头噗通一声在小丫头面前跪下来,连连向扈红练磕头。之前他有多嚣张恶毒,此刻就有多悲戚惊恐。

    上前来的青衣人并没有理会他的求饶,一把将他揪了起来,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扇在了他脸上。李大头嘴里的牙齿立即飞出去好几颗,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不等他惨叫出声,青衣人的第二巴掌又甩在了他另一边脸上。

    这下他的脸肿得非常对称了,体现出青衣人对力量的精准控制,而他满是鲜血的嘴里,牙齿已经不剩几颗。就这样,青衣人一巴掌接一巴掌,直到将李大头的牙齿全部抽飞,将他的嘴抽得快要烂掉,这才将他丢在地上。

    李大头被抽得浑身没了力气,瘫坐在地发呆,好似傻了一般,好半响,他回过神来,想要捂住流血的嘴,却一碰撕心裂肺的疼。

    周围各个店铺的伙计们,在第一时间就靠了过来,看到李大头被打得没有人样,他们无不是脸色大变,看青衣人的眼神充满畏惧,有的人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它掉了一样。

    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经默默下定决心,再也不嘴碎嘴毒肆意嘲讽谩骂别人,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落得跟李大头一样的下场,这可就太惨了些。

    扈红练来的突然,抱起小丫头走得也快,但他们给看到这一幕或是知晓这一幕的人,留

    下的心理冲击却是持久不散。这些人都已经意识到,青衣人不仅会杀那些无恶不作的人,就连李大头这种行为也是会管的。

    这让他们在日后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言行。

    第二日,青衣人就消失在松林镇,而对他们充满敬重的谈论,却持续了很久很久。

    李大头从此不敢再发惊人之语,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都颓唐了许多,也安分了许多,就是嘴上的伤三五日好不了,牙齿也没了,每日只能忍着疼喝稀粥,渐渐就消瘦了下来。

    但他心中的怨恨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不过他不敢明目张胆表现甚么,也不敢对青衣人报以怨言,只能把怨忿集中在左车儿身上,打算在确认青衣人已经离开这片地界,不会再出现后,找个机会去好好教训对方一顿。

    起初他俩之间的嫌隙,不过是李大头自惭形愧、恼羞成怒的嘲讽罢了,到了这个时候,两人都没照过面,李大头却已经恨不得将对方弄残。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赞颂青衣人的时候,李大头却逐渐痛恨他他们。他希望官府能将他们都抓住,把他们都砍头,如果有那一天,李大头一定会到刑场拍手叫好。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不是因为对方打了他,而是因为对方目无王法,私刑杀人,官府的布告上都是这样说的,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应该痛恨这些罪犯。

    可惜的是,李大头没有找到对左车儿动手的机会,而且也一直不会有机会。

    酒楼的东家换了人,新东家也不知为何,对左车儿格外器重,竟然让只有十几岁的左车儿做了酒楼的二掌柜。

    酒楼之所以是酒楼而不是酒铺,首先得有楼才行,因为酒楼规模比较大,在这条街上鹤立鸡群,所以左车儿虽然是二掌柜,但其他店铺的掌柜见了,也会客气几分,这就算是出人头地了。

    李大头这种小伙计,已经跟对方有了很大的地位差距,完全失去了找对方麻烦的条件,他要是得罪了左车儿,吃亏的只会是他。李大头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按下仇恨小心做人。

    当他跟左车儿在同一层面时,他仗着对方年纪小,还敢欺负对方,但当两人地位不同之后,他对左车儿就渐渐有了畏惧。

    在此之后,没用多长时间,左车儿就成了松林镇小有名气的侠义少年。

    他之前就是个善良正义的小伙子,要不然也不会给流浪的土狗喂食,想要去铲除瘦虎儿这个恶霸,而今成了酒楼二掌柜,兜里有了些许银子,认识他的人多了,他能做的事也就更多。

    帮贫苦人家修房补窗,为被东家欠钱的伙计讨薪,给家境贫寒的老人送棉衣被褥,在街上碰到有人打架就劝和,看到有人欺负弱小就出头.......

    那些没有犯下多大恶事,但却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地痞,就时常被左车儿教训,在七八个流氓找了个机会设下埋伏,一拥而上准备报仇,却被左车儿全都揍趴下后,左车儿名声大振。

    这时候小镇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左车儿已经是锻体境的修行者!

    人有了名气,自然就不缺朋友,地位跟许显生前差不多的差役,都愿意跟左车儿结交,平日里也卖他面子;人有了实力,自然也不会缺追随者,有两个被左车儿揍过的地痞,竟然对他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并且改邪归正,双方算是不打不相识。

    那些之前跟左车儿关系不差的其它店铺伙计学徒,也都开始有意无意围绕在左车儿身边,出了事请他拿主意,有麻烦请他帮忙,在他需要人手的时候,也乐意给他跑腿。

    经过青衣人事件,小镇的恶霸势力遭受沉重打击,虽然官差有补充,但为非作歹的事明显少了很多,尤其是动辄害人性命的事更是几乎绝迹。

    如今左车儿崛起于市井,无形中接过青衣人手中主持正义的旗帜,就巩固了青衣人除恶扬善的成果,他做的虽然多是小事,但正是这些日积月累的小事,让松林镇的风气持续好转。

    就这样,左车儿名声愈发大了,后来更是成了松林镇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号召力非凡。平民百姓遇到难事,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左车儿,而左车儿也从来都不推

    辞,无论碰到多大的事都不曾退缩。

    有一次,松林镇新任主官的亲弟弟,因为强占良田碰到来主持公道的左车儿,双方起了冲突,左车儿将主官的亲弟弟打断了腿,就在大家都担心左车儿的处境,劝他赶紧逃命时,左车儿却巍然不动,半点儿也不担心,而诡异的是,松林镇主官竟然没有找左车儿的麻烦,反倒是主官的亲弟弟,从此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平民百姓们在震惊之余,终于意识到,不管其它地方如何,但在松林镇这一亩三分地上,已经出现了可以制约官府权力的力量!

    官府再也不能肆意妄为、鱼肉乡里。

    从这一天开始,松林镇成了正义昭昭之地,人们在称颂左车儿的侠肝义胆之余,对道德重拾信心,无数年轻人争相效仿左车儿的侠义之举,街面上的人碰到有人受苦受难,再也不是冷眼旁观亦或阴阳怪气,而是会在第一时间主动帮忙。

    在左车儿跟他的朋党努力下,松林镇欺男霸女、为富不仁的事渐渐绝迹,大家在推崇左车儿的同时,公义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提升。

    哪怕是再有钱的商人,跟左车儿迎头碰见,也会主动见礼问候;画舫上最有名的艺伎,都放出话来愿意无偿招待左车儿;小镇上最漂亮的妙龄少女,都把左车儿视为佳人良偶;巡街的官差头子,看到左车儿也会热情的上前打招呼。

    于是,成为左车儿那样威风的侠客,在松林镇已经是少年人心中的共识。

    随着时间流逝,松林镇俨然成了人间乐土,富人大户收敛言行,平民互相友爱帮衬,一个人是否品行端正,成为了能否受到大家尊敬的最大标准。

    事实证明,只要官府不滥用权力,官差能够克己守法,富人大户没了官员可以勾结,自然就不敢为非作歹,强人地痞也不敢欺压良善。这时候民间再有实力强大的道德高士作为表率,愿意帮助平民百姓处理不平事,世道就会安宁美好。

    追根揭底,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安分守己,并崇尚公平正义,他们所求不多,要的只是能好好过日子。

    至于李大头,早就没了跟左车儿作对的心思,他连对左车儿有怨气也不敢了,碰到左车儿还会连忙赔上笑脸,活得安安分分小心翼翼,就像一只无害的蚂蚁。

    酒楼打烊后,左车儿来到后院,向负手站在院中抬头看月的青衣人抱拳道:“胡头领,您叫来我来有什么吩咐?”

    这位虬髯青衣人,就是酒楼的新东家,也是他教导了左车儿修行,松林镇官府主官,之所以没有找左车儿的麻烦,也全是因为他暗中出面威慑了对方:

    “松林镇已经完全太平,你的地位也已稳固,往后有你在这里就行了,我明日就会离开。”

    这个消息让左车儿很意外,“胡头领,我只是锻体境,恐怕不能抗衡官府,您若是离开了,松林镇再有麻烦怎么办?”对方是御气境,而松林镇官府主官也是御气境。

    胡头领走过来拍了拍左车儿的肩膀,“我们还要去更多地方,整肃出一个个松林镇,而我们的人手目前却很有限,所以我明天必须走。以你如今在松林镇的威望,官府不敢轻易挑衅你。如果真遇到了困难也不必怕,按我之前教你的法子,将求援消息递上去即可,届时县城自然会有人下来帮忙。”

    左车儿点头称是,胡头领之前跟他说过,青衣人在一个区域内,会有一定数量的高手坐镇,为的就是解决各种麻烦。

    “有你在松林镇,我很放心。你也要努力修行,早日到御气境,也能早日去县城,当然,前提是你得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临别之际,我没什么好嘱咐的,毕竟你这些时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唯一要告诫你的,是不要忘记初心。

    “当日我跟随大当家到松林镇,是看到你手持菜刀一脸正气要去对付恶霸,这才注意到你,让你成为了一名青衣人。记住你行侠仗义的使命,初心不移,自然会前途无量;但若是坏了心肠,在有钱有势之后就成了恶霸,到时候我会亲手摘下你的头颅!”

    胡头领肃然告诫。

    左车儿抱拳行礼:“左车儿必会铭记头领教导,绝不敢有片刻懈怠!”

章二五二 亡国祸首

    赵宁乘坐楼船离开松林镇,翌日从永济渠进入黄河。

    顺流东下一段距离,没用太长时间,就已经能够看到郓州州城。

    松林镇只是位于进入齐鲁之地(泰山地域)的门户地带,郓州城则是实打实的门户重镇。黄河以北(河北)的兵马,要进入黄河以南(河南)的中原大地,首先必须攻占齐鲁,否则侧翼威胁就会一直存在,齐鲁兵马甚至可以北渡黄河,直捣河北腹地、后方。

    而河北兵马要大规模踏足齐鲁之地,必然要过郓州城这道门槛。

    故而自古以来,郓州城就是兵家重镇。同时,郓州城临近运河永济渠段与黄河交汇地,对漕运的影响力非同寻常,随着运河开通,郓州城也成了繁华之地。

    “皇朝地势,金边银角草肚皮。控制了四边四角,也就控制了天下。从军事上说,齐鲁大地北控燕赵之地,南控数千里中原,是天下少有的核心地域。依我看,这回到郓州城,我们应该会停留不短时间。”

    跟昨日一样,今天赵宁跟杨佳妮还是在手谈,经历了一番令人精疲力竭的厮杀后,两人离开座位来到船舷前看风景,放松之余,杨佳妮望着郓州城方向忽然说道。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有控制天下的想法,到郓州城来,是为了给陈奕的船行解决漕运上遇到的麻烦。要说真有别的想法,那也是因为齐鲁是河北的腹背之一,一旦河北战事僵持,齐鲁就是后方,可以提供支援战场的力量,譬如说兵源。”

    杨佳妮不无深意的看了赵宁一眼,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前朝皇帝收世家的权,做得太过明显,引发世家怨恨,又因为开凿运河、数征高句丽失败,导致百姓生不如死,结果天下有了造反的人后,各个世家立即开始扶持各路反贼。如果没有世家从中作梗,以当时皇朝的军队战力,仅仅是剿灭百姓反军的话,并不会多么困难。

    但就是因为有世家在暗中扶持,反军才灭了一股起两股,灭了两股又起四股,怎么也杀不完,最终导致皇朝崩溃。而后最终坐拥天下的,也不是百姓反军,而是同为世家的宋氏。

    皇帝真把世家逼狠了,世家绝不会坐以待毙,赵氏没道理不一样。这就是杨佳妮没有明说的意思。

    赵宁知道杨佳妮的意思,但他没打算现在谈论这个话题。

    跟前朝不同的是,大齐到了今日,寒门势力已经不容小觑,手握这股力量的皇帝,处境跟前朝皇帝已经有本质区别。而宋治在吸取前朝覆灭的经验教训后,收世家权柄的策略也更加高明。且就眼下来说,世家还没有走到非得跟皇权,亦或是跟帝室死磕的地步。

    楼船在郓州城外的码头停泊。

    早早在此等候的陈奕连忙上来见赵宁,跟赵宁禀报他名下的长河船行,在郓州遭遇的困难以及当下的具体情况。

    赵氏以陈奕和他的船行为爪牙,插手漕运这件事,并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世人并不知道长河船行是赵氏羽翼。

    自从赵氏一门出了三个王极境后,已经是树大招风,现在扩大族产只能隐蔽进行。青衣刀客之所以是青衣人,没有对外宣称自己是一品楼,也是避免一品楼的名声太响,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忌惮与打击。

    总而言之,赵宁当下的布局都是在暗中,虽然注定不能瞒太久,但他也只需要几年之内不暴露赵氏的真正实力。就像这回赵宁离开燕平城,也没有大张旗鼓,除了已经去陇右的魏无羡,进入推事院任职的陈安之,其他人并不知情。

    等到有人注意到赵宁离开燕平城,问起他的动向,赵氏就会告诉别人,赵宁这是到杨氏做客顺便游历四方去了,他现在身无官职,而且五年之内不能出仕,目标并不太显眼。一路南行,赵宁跟杨佳妮也没有大张旗鼓,做事都是由一品楼出面。

    “属下已经跟他们面谈过好几次,但方家等家族态度强硬,不允许长河船行在这里建立分舵、船队、中转仓库。

    “他们的意思是,长河船行的货物到了这

    里,必须换用他们的船队进入齐鲁之地,也不准我们在这里承接从齐鲁进入中原的货物运输;就算是我们自己的商货需要中转储存,仓库也得用他们的给他们付租金。

    “如果我们的船队在这里把货物交给他们的船队,他们可以给我们一定数量的佣金,在后续路程的运费得交给他们。从齐鲁进入中原的货物如果我们要承接,他们可以把后续运费给我们,但我们也得给他们佣金。

    “一言以蔽之,双方可以合作,但长河船行不能进入郓州地界另立山头,抢夺他们的生意份额。”

    陈奕说这些情况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

    赵宁微微颔首,对这个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郓州城处在运河沟通河北、河南的节点上,又是齐鲁门户,进入齐鲁的货物很多都要经过这里,市井十分繁华。一个地方有了钱自然就会有大户,郓州地界上的地方豪强势力不容小觑,而且彼此盘根错节。

    赵宁打算在这里成立长河船行分舵,建立货物中转仓库,并新增一个货运船队,承接齐鲁大地与中原商货往来的生意,以此为基础,让长河船行渗透齐鲁大地。

    如此一来,长河船行在必要时候也能配合一品楼的行动,双方相互照顾、彼此帮衬,就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这就不可避免要跟郓州地方豪强打交道。

    郓州地界上,没有世家势力,但这并不代表地方上就没有土豪——所谓土豪,通俗来说就是寒门庶族大地主,家财丰厚,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但没有族人在官场掌握大权——这也是他们跟地方豪强的区别。

    能被称为豪强,肯定要有族人在官场地位显赫。赵氏在本朝之前就是地方豪强,在成为地方豪强之前,就是地方土豪。简而言之,地方豪强、土豪、大户富人是地头蛇,世家官员如果离开自家基业所在地出仕,面对他们时也要客气几分。

    长河船行是新建立的山头,要来分郓州本地船行的羹,对方当然不会答应。

    如果长河船行只是普通船行,那么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双方合作也无妨,可赵宁要的,是长河船行必须赚取更多利润,同时将势力触角尽可能延伸出去,跟一品楼在齐鲁各地惩奸除恶的修行者相互呼应。

    为了在漕运之事上,给长河船行腾出生存空间,赵宁之前在燕平城的时候,通过对付庞氏、吕氏、郑氏等世家,拔掉了他们在漕运上的利益份额,挤除了空白,长河船行能在燕平城码头拥有自己的山头势力,也是靠着这个时机趁虚而入。

    但到了地方上,庞氏、吕氏、郑氏等世家或倾覆或衰落后,留下的利益份额明显被豪强大户趁机迅速抢占了。

    千番努力万般付出,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这种事赵宁怎么能容忍?

    “你刚刚说方家,他们的家主可是叫方大为?”赵宁忽然想起什么,问陈奕。

    陈奕道:“正是方大为!”

    在杨佳妮奇怪目光的注视下,赵宁的表情变得很玩味。

    前世国战时期,北胡大军突破黄河天堑后,不少地方大地主的私人武装成了绿营军,在后续的战争中,赵宁免不得跟他们有过交战,方家家主方大为带领的绿营军,就曾是赵宁的对手之一。

    那一战双方殊死相搏,都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赵宁所在的军队几乎就要战败,是靠苏叶青带着一批一品楼精锐及时赶来支援,他才死里逃生击退方大为部,保全了自身性命与不少赵氏族人。

    也正是那一场血战之后,守着残破的城池,赵宁第一次跟苏叶青在月下城头对饮烧酒,成为知心的生死之交。

    可惜的是,那一战赵宁只是击退了方大为所部,并没能阵斩对方。

    后来江淮防线被破时,赵宁又见到了方大为,而彼时对方的境界已经超过他,成为破城的先锋大将,赵宁没能再一次挡住对方,在对方占领扬州城后只得仓惶南逃。

    没想到时光流转,到了这一世,两人竟

    然早早碰上。

    赵宁这回带着一品楼核心力量南下,对青衣人的任务是有分层安排的。在青衣人第一轮出动时,行侠仗义的区域主要集中在小地方,例如松林镇,这是因为这些小地方的官府、土豪势力不强,青衣人能轻易完成任务,又不会让封疆大吏特别忌惮,立即出动庞大官兵强者围剿。

    在这些小地方打响名声后,一品楼才会集中力量去县城、州城活动。

    铲除这些小地方的恶人,虽然十分必要,有利于国战开始的时候,这些地方的青壮踊跃参军卫国,但赵宁需要亲自盯着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前世十年国战,赵宁跟很多绿营军交过手,也听说过很多战绩突出的绿营军势力,知道他们的将领(大地主家主)是谁,这些人都是祸国殃民、贻害社稷、投敌反戈的罪人,赵宁这回南行肯定要尽可能铲除他们。

    如若不然,一旦几年后国战形势不利,这些人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之前在燕平城,赵宁扳倒了刘氏、庞氏,让吕氏、郑氏衰落,门第在战争中表现不堪的世家势力,算是处理了七七八八,主要就剩了徐氏。

    但在国战期间,十七将门、十四门第,其实几乎没有投敌的。

    他们虽然也重利益,但自小接受的优良、系统家族教育,让身为汉人的骄傲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使他们在异族蛮夷面前绝对不会低头。

    刘氏、庞氏、郑氏、吕氏的罪责,是在觉得北胡并不难战胜的情况下,为防将门在战争中势力壮大,千方百计掣肘了将门征战,客观上妨害了国战进程,并不是主观上就有资敌的意图。

    徐明朗虽然对国战失利有非常大的责任,但在最后,他也是带着一众徐氏高手战死在荆州城头。

    但这些地方庶族大地主,崛起的道路就是跟其他地主勾心斗角,拼杀的你死我活,再兼并平民土地,让百姓家破人亡,充满了血腥暴力,同时又跟官府官员相互勾结,为了利益增长无所不用其极。

    与靠功勋成为皇朝权贵的世家不同,从根本上说,他们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与血泪壮大自身的,血与火的残酷斗争、崛起之路,让他们早就抛弃了良知,从根本上就没什么道德观念,眼中大多只有利益,自然也就没有那么深厚的民族观念。

    为了自身利益,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有奶就是娘。

    这从寒门官员为了自身仕途前程,对皇帝无条件服从,在皇帝面前宁愿跪着做奴才就能看得出来。世家子弟是绝对不能接受,在朝议时跪在皇帝面前的。

    膝盖这个东西,弯了一次就会弯无数次,尊严这个东西,一次放下了就永远放下了,当人没有道德底线之后,什么事做不出来?

    原本,大齐皇朝内部的权力之争,并没有现在这么浓厚的血腥味,文武分流文武制衡,大家都是世家权贵,只要能保证家族地位,谁愿意没事找事?稳定与秩序是保证权力的基本前提。

    文武阵营不同在朝堂上争争也就是了,私底下不会不择手段构陷对方,更不会为了家族壮大去扶持市井黑帮,战争来临的时候,大家该怎么迎敌就怎么迎敌,门第也不会冒着战争失败的风险去掣肘将门。

    但如今,皇帝一手掀起的文武之争,让文武双方走上了互相残杀的道路,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势下,各个世家为了自保为了壮大自身,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国战爆发了,门第也必须压制将门,因为将门崛起后,他们一定会倒血霉。

    眼下赵宁不择手段壮大赵氏,也是基于如此局面。

    如果没有北胡入侵,皇帝的收权大概率会成功,中央集权与皇权集中会改变皇朝权力架构与官僚机构,但大齐偏偏碰到了天元可汗。

    前世大齐被北胡灭亡,论起对国战失败的责任,论罪大恶极的程度,世家大族怎么都赶不上皇帝,跟这些投敌叛变的庶族大地主!

    为了保全大齐的江山社稷,赵宁必须事先处理掉方家这种存在。

章二五三 隔了一世的邂逅(上)

    赵宁回到舱房,披头散发的花娘被带到了他面前。

    花娘之前威胁青衣人的时候,说过她主人家在郓州城势力非凡,赵宁便想顺便问问她的主人家是谁,这次要不要顺路“拜访”一下。

    一直担心自己被丢进河里喂鱼,所以对扈红练等人满怀恐惧的花娘,发现自己竟然挨到了郓州城还没死,心中不由得燃起了希望之火。

    方家实力强大,在各行各业都有利益,从酒楼东家到贩夫走卒,哪里都不会少了方家的爪牙,花娘虽然只是不入流的人物,上不了台面,但因为经营着画舫,以往还在郓州城的时候,没少招待三教九流的人物,跟方家底层鹰犬尤其熟悉。

    她有把握,只要让她走下这艘楼船,不用多长时间,方家就会知道她需要救援,并且会及时派遣修行者过来。

    她或许只是个小人物,但关系着的是方家的脸面,在郓州地界上,还没有人能动了方家的人后能够全身而退的,就算是动了方家的一条狗都不行。

    “奴家的主人家姓方,公子只需要稍微打听就能知道。看公子也是贵人,若是要在郓州城做客,方家必然会尽地主之谊。之前的少许误会,主人家必然不会在意,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公子若是相信奴家,奴家愿意亲自引荐。”

    花娘尽量让自己笑得真诚。

    她相信,只要眼前这些人,下船去打听打听方家是什么存在,就一定会吓得心惊肉跳。在郓州这地方,方家说一不二,铁打的方家流水的刺史,是真正的土皇帝。

    而且方家势力不只局限于郓州,跟附近几个州的大族,都有密切往来,家族生意更是连接齐鲁大地与中原。族中高手如云,猛士如雨,财宝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旦方家有什么大麻烦,凭方家这些年来对官府的利益输送,刺史都会亲自出面解决。

    在花娘看来,届时对方要是不吓得立即逃跑,就必然要给方家道歉,而她现在只要表现得大度些,对方就很有可能对她以礼相待,让她帮忙说情,主动结交方家。

    花娘当然不会给这些人说情,她要的是这些人付出代价!最好,是让打她的扈红练被掌嘴掌到死!不如此,不足以消减她的心头之恨。

    赵宁将花娘的细微眼神变化纳在眼底,云淡风轻的问:“如此说来,你对方家很熟悉,也能联系到不少方家的人?”

    花娘立即笑得得意起来:“公子真有眼光,别看奴家现在这副样子,年轻时候也是郓州城一代花魁,就连方家家主,当时都是奴家的恩客呢。这些年奴家为方家经营画舫,一直都是在郓州城的,去松林镇也只是巡游一番,找找好苗子,平日里方家的大小管事,哪有不来找奴家手下的姑娘的?奴家跟他们熟着呢!”

    赵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花娘也跟着笑得开心,在觉得自己即将被奉为座上宾,拥有报仇的大好机会时,却见赵宁对扈红练道:“带下去好好拷问。”

    听到“拷问”这两个字,花娘面色一僵,不知道赵宁为何还要这样对她,连忙喊道:“公子,方家可是

    郓州霸主,你不能这样对奴家,否则方家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名青衣人一巴掌抽翻在地,“闭嘴!”随后对方就拖着她,跟在扈红练身后往底舱走去,不管她怎么呼喊,都完全不理会。

    花娘再度被恐慌笼罩,她没有等来向扈红练复仇的机会,反而还要被扈红练继续折磨。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她知道那绝对比断了两只手臂更痛苦!

    “你打算怎么对付方家?”

    花娘被拖走后,坐在一旁的杨佳妮简单直了的问。

    “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赵宁摸着下巴沉吟道。

    赵氏、杨氏在郓州城并没有多大势力,如果是寻常时候,赵宁这个赵氏家主继承人到郓州城来,无论方大为还是刺史,都会热情迎接、奉承结交。但这回赵宁是要来动他们的利益,要方大为的性命的,不能指望他俩还会配合。用赵氏、杨氏的威名施压也不会有用。

    至于让一品楼出动大批元神境高手,直接闯进郓州城夜袭方大为,毁家灭族,制造惊天血案,那不管皇帝和朝廷眼下如何忙着权力斗争,也会立即派遣大臣能吏来彻查此案,追捕凶手,并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需要讲究策略。

    该杀人的时候不能手软,但也不能只用刺杀的手段。

    就在赵宁寻思的时候,楼船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嚣,“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快救人”之类的呼喊一下子炸了锅。

    赵宁起身来到窗口,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就见已经有青衣人从水里捞起了一个人,正在抓住从楼船上抛下的一根绳子,借力跃上来。

    楼船上的一品楼修行者,做的就是行侠仗义这种事,看到有人落水当然会毫不犹豫施救。

    楼船在松林镇鹤立鸡群很显眼,但到了郓州城也就不算什么了,看到这一幕的人拍手叫好之余,虽然也有人好奇楼船主人的身份,但并没有多作注意,很快就回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赵宁跟杨佳妮来到甲板上,被救的人已经醒过来,对方虽然喝了一肚子水,但因为被救援及时,几乎没出什么岔子。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看衣着样式与气质应该是个书生,但家境肯定说不上殷实,大冷的天衣衫单薄,就眉眼神色来看,还是个中年落魄的书生,估计也没什么功名在身,顶多是个秀才。

    相逢就是有缘,赵宁挥挥手,示意青衣人带对方进舱,给他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问问他为何落水,如果人品正直又有困难的话,锄强扶弱的青衣人必然会帮一帮,至少会给几两银子。

    然而这位落魄的中年书生,在看了看锦衣玉带的赵宁、杨佳妮等人后,却拒绝了赵宁的好意,而且眉宇间流露出很浓重的戒备与敌意,甚至还有掩盖不住的恨意,在行礼道谢之后,他就要告辞下船。

    救他的青衣人其实看见了他是自己跳水的,挽留了几回,说如果他有麻烦可以帮他,再怎么也换了衣裳再走,不然这大冷天会生病。中年书生虽然一再躬身致谢,但

    尽快离开的态度却很坚决,而且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赵宁这个富贵公子第二眼,生怕污了他的眼睛一样。

    “你这么讨厌富人,是自己受了权贵欺压?”赵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中年书生的身形顿了顿。

    但他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直到听到赵宁的第二句话:“你认为权贵都是一丘之貉,本公子必定不会帮你,哪怕本公子的人刚刚救了你的命。”

    中年书生虽然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

    直到他听到赵宁的第三句话:“欺压你的权贵在郓州城应该势力不小,你也不认为本公子能帮你出头。然而本公子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是郓州势力最大的豪强,本公子也未必放在眼里。”

    中年书生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迟疑的问:“公子果真愿意帮我?”

    他这话充满怀疑与不信任。

    赵宁随手招了招,一名青衣人立即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他身后。赵宁撩撩衣袍在太师椅上施施然坐下,一副轻轻松松吃定中年书生的姿态。

    这让中年书生满面通红,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情一样,气得转身就要走。

    “就算你遭受了不公,毕竟手脚俱全,身体也没有大碍,竟然自己跳水寻死,这种没有担当的懦弱行为,莫说不能称为士子,连男人也说不上吧?”

    赵宁那好似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中的语气,让中年书生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嗓音嘶哑的低吼出声:“我不是懦夫!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是懦夫?”

    赵宁哂笑一声,看中年书生的眼神更加轻蔑,“不怕一死算什么。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困厄生活里,在看不到边际的绝望中,依然有跟接憧而至的苦难,拼杀到最后一刻的意志,那才是真正的勇气。”

    中年书生怔了怔。

    赵宁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疑在摧残他本已很脆弱的自尊心,让他很想咬赵宁一口再转身就走丝毫不停留,但赵宁的话又如晨钟暮鼓,正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公子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又哪里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公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又哪里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中年书生惨笑一声,布满沧桑的脸上尽是悲凉。

    赵宁当然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痛苦。

    前世十年国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眼看山河寸寸沉沦,眼见族人亲人相继战死,最后以镇国公的身份死在国灭之际,连最疼爱自己的赵七月都保护不了,没有人比赵宁更懂绝望与痛苦是什么滋味。

    但此时此刻,在杨佳妮等人的注视下,面对正处在人生最低谷的周鞅——他当然不会记错也不会认错,眼前这个落魄中年男子,就是十年国战后期赫赫有名,被视为大齐中兴希望的一代名臣周鞅,其实赵宁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毕竟前世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数年,共经血火,多次一起死里逃生,情同手足,前世对方同样没有在今天溺水而死——他没有说自己很懂,而是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

    “愿闻其详。”

章二五四 隔了一世的邂逅(下)

    已经蹉跎了十多年岁月,忍受了十多年痛苦,除了一身换不来任何真金白银的才学,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失去的周鞅,早已是心如死水,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期望,甚至没了要倾诉自己的冲动。

    他没打算跟赵宁这种因为出身高贵,相比之于他,人生一帆风水的公子交心。他也不屑于跟这种人交心。

    但赵宁的态度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这是他临死也不能抛弃的东西,所以他愤怒。他决定让赵宁知道他并非是一个鄙陋之人,再顺便让赵宁明白,对方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道其实一无所知,也根本不了解人世有多复杂。

    赵宁那句“愿闻其详”,说得平静无波,但让周鞅意外的是,他从对方的眼神中,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浓得犹如实质,像剑一样锋利。

    他想了想,稍微改变了方才的想法,说道:“在公子看来,死亡是懦弱,那是因为对公子而言,只要有勇气能做一个大丈夫,人生就会太差;但对我而言,死亡是解脱,我的生活就是苦难叠着苦难,折磨叠着折磨,无论我有多努力,多有勇气,解决多少问题,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人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如果生活就是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那为什么不结束这种痛苦?我的勇气无法改变我的生活,难道我的勇气还不能让我得到解脱吗?

    “对公子而言,生活有槛,迈过去了就能雨过天晴,那是因为公子并不缺资源,东山再起重头再来并不难;但对很多平民百姓而言,他们几乎没什么资源。

    “所以一些对公子来说什么都不算的困难,对他们而言就是断头台,生活中很多槛是迈不过去的,一个挫折就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死在风雨中的穷苦人不计其数,他们并不能看到雨后的彩虹。

    “要是人人都能拨云见日,这世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失意者,岂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璀璨的人生?

    “生活在柴米油盐中,一辈子都没有成就的普通人是绝大多数,他们大多是平民百姓,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努力一文不值,太多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而且他们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没有碰到过不去的槛。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只打算做一个普通人,那我或许不会这么痛苦,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活得跟一草一木也没有区别;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平庸无能,没有雄心壮志,不执着的想着出人头地,我也不会这么痛苦,可我偏偏年少有才,名动一方;

    “如果我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不去的槛,就算有无数其它大大小小的挫折,只怕我现在也早已是一方刺史,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被生活逼得只能跳水自杀?”

    说到这,周鞅停了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么多,说了,赵宁这种生活大体顺利的富贵公子也不能理解,完全就是白费力气,没有意义。他自嘲的笑了笑,拱拱手,打算等赵宁回应后就离开。

    到了这时,他胸中的郁垒多少倾泻掉一些,虽然小的没什么用,但至少对赵宁已经不再有那么浓的戒备与敌意。

    赵宁回应了周鞅。

    他的回应,让周鞅看他的眼神,变得彻底不一样。

    虽然他只是微微点头,但说出来的话,却再一次重重击中了周鞅的心。

    他说:“我虽然未必完全理解你说的话,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一味的想着要死的事,一定是因为太过认真的活。”

    周鞅愣了愣,张了张嘴,满脸不可思

    议。

    自暴自弃的人,会想着一了百了;没有遇到过不去的难处的人,会嘲笑讥讽前面那类人,说什么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而只有到了第三层的人,才能说出赵宁这番话,他们知道活着比死更难。

    这也正是周鞅不能理解的地方。

    赵宁这种富贵公子,又只有十几岁,怎么会对人生的复杂多坚有如此认识?

    赵宁看着发怔的周鞅,笑了笑,“一旦认定自己是个英雄良才,就再也无法接受庸碌无为的命运。先生之所以这么痛苦,绝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周鞅如遭雷击,禁不住后退两步,“你.....你竟然懂我?”

    赵宁站起身,理理衣袍,向周鞅郑重行了一礼,“之前是赵某唐突了,言语间对先生多有不敬。生与死,都只是一种人生选择罢了,并无哪个高尚哪个卑微的区别,更不应该被指摘。”

    周鞅嗔目结舌:“你......竟然认为我自杀没错?”

    赵宁认真道:“如果你太累,及时的道别没有罪。”

    周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他泪眼磅礴,哭得虽然无声,但很快就成了一个泪人,肩膀抽动的就如一个小孩。

    赵宁招招手,马上就有青衣人为周鞅送来坐垫、小案,为他奉上酒水、吃食。赵宁也让人将身后的太师椅撤去,同样是在蒲团上席地而坐,举起酒杯对周鞅道:“河上风大,既然先生不愿换下衣裳,那么就请满饮此杯,暖暖身子。”

    周鞅早已抹掉眼泪,正是觉得局促的时候,听到赵宁这么说,顺势举起酒杯:“赵公子请!”

    两人饮罢一杯,相视大笑,彼此之间再无敌意这种负面情绪,随后的交谈也变得亲和自然,虽然不至于像是多年故友,但也自在了很多,说是朋友都不为过。

    杨佳妮旁观了整个过程,对赵宁迅速折服周鞅这个,明显傲骨犹存且敌视富贵人家书生的手段,既感到惊讶,又叹服不已。

    赵宁说得那些效果极为明显的话,她思索了良久,有的能理解,有的不能理解,但无论能不能理解,对跟她同龄却能说出这些辛酸苦痛之言的赵宁,她充满了好奇。

    她想不明白,赵宁是怎么能领悟这些道理的,就好像赵宁经历过无数苦痛磨难一样。但实际上,她并未听到过赵宁有这方面的经历,顶多能说赵玉洁的事算一个,但怎么都无法让赵宁领悟得这么痛彻心扉。

    杨佳妮只知道一点,面前这个同龄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如果说赵宁之前只是心思缜密、精通战事,那么现在对方已经几乎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

    凡此种种,让杨佳妮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同龄男女之间出现这种情愫无疑很危险,尤其是女人在对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情愫后,接下来通常就会是无可救药的喜欢上对方。从感情上说,杨佳妮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毕竟她是“仇恨”赵宁的,是要在对方身上找回颜面的,如今都还没好好揍对方一顿,怎么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愫?

    她早就发过誓了,一定要让赵宁好看,而且这辈子都不能再让自己成为跟赵氏联姻的人选。

    思绪一时间有些杂乱,杨佳妮不太会处理这种心情,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脸红了,只是本能的快步离开了现场,决定用修炼稳住心境。

    赵宁对杨佳妮的心理波动并不了解,眼下他的心思都在周鞅身上,想的是如何让周鞅投

    入他麾下,帮他做事。有这位大齐中兴希望早日相助,两人再度并肩作战,他相信他们可以搏一个跟前世不一样的结果。

    但周鞅这个人虽然才学非凡,却不是没有毛病,最大的问题就是仇视权贵,前世赵宁在跟他成为手足兄弟,让他放下偏见之前,可是跟他没少起冲突。两人之间之所以没闹出什么大事,完全是因为两人的底线都是以大局为重。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两人才逐渐放下彼此的隔阂,最终成了生死相依的同袍。

    尤其周鞅今天还跳水了,心理肯定特别脆弱,而且必然倍加仇视权贵,所以赵宁费了点事才让两人坐下来喝酒,可以心平气和的交流。

    赵宁对周鞅了解至深,知道这家伙的痛点、弱点在哪里,受尽磨难的文人嘛,不管他们是不是心如死水,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懂自己,是渴望遇到知己的,说穿了就是有点矫情。要是能把话说到他们心里去,坐下来喝酒不成问题。

    男人这种存在,只要不是跟个娘们儿一样,喝了酒之后都会敞开不少胸怀,好交流得多。

    “周兄到底碰到了什么事,可否跟赵某说说?赵某虽然不才,多少也有些势力,平生又喜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兄的事赵某应该能解决。”酒过三巡,赵宁正色说道。

    “赵公子或许颇有家势,但在郓州地界上,要为周某主持公道,却是难如登天。”

    周鞅苦笑一声,根本不认为赵宁能帮他,不过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是初见时那样,他虽然不对赵宁抱有希望,但还是打算把自己的痛苦跟朋友说一说:“赵公子可曾想过,人生会被偷走这回事?”

    赵宁前世就对周鞅早年的遭遇有了解,知道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此时他只能佯装不知,“周兄是士子,又才高八斗,谁能偷走周兄的人生?士子只要能通过科考,必然能够出人头地......难不成是科举考试时被人做了手脚?”

    周鞅喟叹一声,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赵公子实在是睿智,一语中的。”

    他饮尽了杯中酒,这才咬着牙道:“十六年前,我以秀才身份参加府试,本以为中个举人只是探囊取物,临了却知名落孙山。当我第二次再考的时候,竟然被告知没有我这个秀才,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后来我经过走访查证在知道,第一回我就已经中了举人,而且是第一名,但被人冒名顶替了!而且顶替者就是方家主的长子!

    “我求告官府,却被官府说成是寻衅滋事,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我据理力争,他们就要我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拿出户籍,拿出所有能拿出的文书,他们却说这根本没用,我必须证明我是我!我问他们怎么要怎么证明,他们却来反问我,如果我是我,为何我不能证明自己是自己?

    “后来我到处打听,找到了一个同样在科考中,被要求证明自己是自己的人,对方是去县衙出具了文书,由县令盖了印信,这才算是证明他自己是他自己了,但需要贿赂县令。我就也去县衙,但县令根本不见我,让我有借的银子都没处使!

    “后来我还想过去京城告状,却连黄河都没过去,就被人推下了水,差一点没能活过来,而事后竟然没人看到是谁推我的!由此我终于知道,这件事我根本无法左右,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无法参加春闱,且也不能再参加府试,我秀才的身份已经成了假的!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可这事它偏偏发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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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