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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后手

    张三左手持盾恰好挡住一支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冷箭,右手长刀隔开对面倭寇劈下的刀刃,身后的士卒长枪突刺将倭寇捅下城头。

    “干得好!”张三只来得及吼了声,马不停蹄的扑向左侧,盾牌在先猛冲过去将两个倭寇合身撞翻。

    驻守的两个士卒都来不及刀枪齐下,又有两个倭寇已经爬上城头。

    张三从绑腿上摸出短刀捅死一个,但另一个倭寇身强体壮死命两拳在张三脸上开了个酱油铺,两人在城头上搂搂抱抱滚成一团。

    还是孙丕扬赶过来,眼疾手快一刀劈在倭寇腿上将两人分开,另一个士卒长枪捅进倭寇胸膛。

    满脸血污的张三咧嘴一笑,正要赞一句……当年崇德城头,少爷一刀劈下来,自己和倭寇同时捂大腿,但连赞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孙丕扬已经赶往其他处,张三一个骨碌爬起来,捡起长刀奔过去。

    “这边交给我!”张三定睛一看,立即高吼道:“拿狼牙筅来!”

    已经有几十个倭寇攀爬上城头,并横向扫荡出一块地盘,张三不用往下探头看,就知道肯定有大批倭寇在下面聚集,准备以此为突破口一举破城。

    总的来说,倭寇不比其他反贼,攻城的手段比较少,只能以蚁附的方式攀爬城头,这对于守军来说,只要在一定的强度内,解决难度不高。

    “放!”

    厉喝声中,十几支鸟铳同时开火,将最外围的七八个倭寇打成马蜂窝,两头手持狼牙筅、盾牌的士卒大步往前,身后的长矛手紧紧跟随。

    姚江对岸,郑若曾双手拿着望远镜紧盯不放,手腕上青筋毕露,好一会儿才放下望远镜,低声道:“太险了!”

    钱渊也眉头紧锁,这是他没预计到的状况,徐海虽是让散兵游勇攻城,但却是从一开始就全力猛攻。

    拿过望远镜看了眼,攻城倭寇中间或看得到一面旗帜,钱渊猜测是应该是前日大败的那批倭寇戴罪立功……特么你是倭寇诶,这么乖,这么听话干毛!

    钱渊悻悻的转了个方向,离城两三里外,数百手持长刀的倭寇正虎视眈眈……这不是徐海准备破城后的预备兵力,而是督战兵,而且还是真倭,只要看到有逃窜的倭寇立即就是一刀,身边已经丢了十七八个脑袋了。

    再转了方向,几里外的千余倭寇不往前也不往后,只顾盯着戚继美。

    戚继美已经试过两次,这边以渔船输送兵丁渡江,这股倭寇立即警觉的前压,而戚继美一旦派出兵丁往前试图迎战,这股倭寇立即退开,但官军回营,倭寇又会压上来,像牛皮糖似的。

    钱渊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眼天色,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呢,上虞县已经三次被倭寇攻上城头了,这时候他也后悔派入城的援军有点少……但如果派的多了,营地这边风险也会增大。

    “展才?”戚继美低声道:“差不多了吧,张三顶不住了。”

    钱渊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看着梁文离去的声音,再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胡宗宪,这厮脸色难看的紧……用钱渊的阴暗心思来揣测,如果胡宗宪没有亲赴前线,才懒得管上虞县会不会失陷,只要能大败倭寇,必要的损失,那就损失吧。

    不过钱渊自己不会这么想,其他的不说,张三还在城中,孙丕扬还是同年,上虞县内还有不少世家大户都龟缩城中。

    攻城的倭寇终于暂歇,营地内响起一片紧张后放松的喘息声,郑若曾摇头道:“无援兵,上虞县两个时辰内必破。”

    茅坤看向钱渊,“三日前,展才率兵援上虞,若上虞城破,展才也……”

    这话说到一半,茅坤就在钱渊嘲讽的目光中住了嘴……现在有胡宗宪来扛锅,轮不到我!

    沈明臣低声道:“昨日,戚元敬率兵从车厩山启程,黄昏抵达余姚,今日晨间启程沿姚江西进,午时左右才能抵达。”

    胡宗宪身边的中年人指手画脚道:“如若戚把总不敢,可搜集渔船,让总督府兵丁渡江援城。”

    虽然手掌千余战力出众的大军,但戚继美还只是个把总,不过就算是胡宗宪、钱渊也不会称呼戚继美为“戚把总”,这话一出就招致众人皱眉。

    “难。”茅坤嘴角微撇,“不说徐海分兵千余就是为了遏制援军渡江,而且倭寇攻城,靠近姚江这一侧的城墙都舍弃不攻,就是为了留出空地。”

    “而且那些督战队只怕不仅仅为了督战,也是盯着这边的。”

    “但不出兵,就眼睁睁的看着上虞失陷?”中年人振振有词,“总督大人亲赴前线……”

    “好了!”钱渊实在听的不耐烦,打断道:“这位罗先生说的在理。”

    众人安静下来,或惊疑,或诧异,或难解的看向钱渊。

    “出兵三百渡江。”钱渊偏头随手找了把刀硬生生塞在那罗先生手中,“那就拜托罗先生亲自领军渡江,此战胜负,上虞县能否保全,全在先生。”

    “罗某……罗某……”

    “戚把总治军极严,但凡临战不前者,立斩不赦,不用钱某再交代了吧?”钱渊冷笑着瞥了眼这厮手中摇摇晃晃的腰刀:“对了,弃械者,割耳。”

    “罗某……”

    “在钱某面前,严东楼,赵元质也要客客气气,你算个屁!”钱渊早就不爽这厮了,“罗文龙,你说今日我一刀割了你的首级,严东楼会因为和钱某起隙?”

    转头看了眼众人脸色,钱渊笑道:“只怕是大快人心。”

    罗文龙转头看了眼胡宗宪,但后者转过身去,如郑若曾、茅坤面无表情,如沈明臣、王寅也转过头去,而何心隐一个劲的向钱渊使眼色……剁了这厮!

    罗文龙抖似筛糠一屁股坐倒,他是嘉靖三十五年南下,专门负责严嵩父子和胡宗宪之间联络,当然了,他最主要的作用是捞银子。

    因为钱渊的存在,严世蕃今年的进项少了很多,不过钱渊已经给严世蕃去了信,但严世蕃的进项少了,也意味着罗文龙的进项少了……为此他多次在信中、总督府内很是说了些钱渊的坏话,何心隐甚至为此和罗文龙动过手。

    胡宗宪幕中大都是久享盛名的名士,或多或少都曾经走过科举路,如沈明臣、王寅也都是个秀才诸生,他们为了东南倭乱投入胡宗宪幕中,但也都秉持东南士林的基本态度。

    什么态度?

    骂严党就是基本态度,当年赵文华南下除了胡宗宪谁都招揽不到,就是因为他是严党中坚,严嵩义子。

    懒得理会这种小角色,钱渊拿起望远镜,不过这次他没看向倭寇,而是看向了姚江的上游。

    “倭寇又来了。”沈明臣小声提醒。

    众人看去,黑压压的倭寇抬着云梯再次扑向上虞县城,十几个倭寇正在弯弓搭箭试图压制城头士卒。

    随着一声清晰的暴喝声,一个大汉奋起千钧力,将刚搭上城头的云梯推倒,但紧接着两支长箭射穿他的身躯。

    沈明臣、何心隐、王寅急的不可开交,但胡宗宪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钱渊还能有闲情雅致戏耍罗龙文,必有后手。

第四百九十七章 甲士

    距离六七里外的山丘上,众人环绕之中,徐海右手摁着刀柄满意的看着摇摇欲坠的上虞县城。

    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被赶下城头,但毫无疑问,守军的抵抗力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

    徐海不在乎上虞县城的沦陷,他在乎的是驻守余姚的刘显,为此他向北边放出了不少小股倭寇做斥候,一旦刘显来援,他就能立即整军压上去。

    就在这时候,若有若无的鼓声传来,徐海皱眉细听,鼓声越来越响亮,他拿起望远镜换了个方向,讶然看见姚江对岸的守军正在列阵出营,高高飘扬的旗帜向着对面的倭寇。

    分出偏军对峙,无非是在提醒官军,别想着援上虞县城,徐海不认为对方会主动挑衅。

    对于钱渊、戚继美麾下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徐海是反复思索之后才决定以偏军对峙的。

    徐海很清楚,这是块硬骨头,战力强劲,士气高昂,甚至还安营扎寨,看看那模样徐海就不想打……最关键的是,徐海想吃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但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徐海不希望因为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导致主力受创,以至于接下来的大战无力,如果能顺利的击溃刘显,这千人还能反了天?

    但在望远镜里清晰的看见,顶盔掼甲的官军士卒排列整齐,缓缓但毫不停留的向前,高举的长枪像是茂密的钢铁森林,平放的狼牙筅闪烁着寒光,鸟铳手在两翼游走。

    对面的倭寇已是举足无措,在预计中,这股官军是不会全力压上的,不说身后姚江上有渔船搭建的桥梁可供倭寇增兵,现在上虞县城都快被攻破了。

    徐海皱眉思索片刻,转身大步下了山丘,翻身上马向着姚江方向疾驰而去。

    “将军,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身边的倭寇头目大声吼道:“要不干脆吃掉他们?”

    “调一千过去就够了,钱展才这些年好大名声,倒要看看这厮是不是三头六臂!”

    乱七八糟的建议在耳边响起,徐海充耳不闻,一直疾驰到姚江边,再拿起望远镜细看,心里不由嘀咕,已经有七八百官军出营了……要不干脆吃掉?

    徐海能看得见,营地里的钱渊自然也看得见。

    “好像是徐海?”戚继美这次没有亲自上阵,而是让杨文掌总,“算是诱过来了?”

    钱渊放下望远镜,摇头道:“不过是小把戏而已,聊胜于无,开始吧。”

    彭峰转身传令,身后山丘上,竖起一面红旗,再往东的峰顶,又竖起一面红旗。

    杨文那边已经和倭寇接战,侧翼的鸟铳不停放枪,惹得百余倭寇冲来,但鸟铳手立即往中路集结,躲入阵列之中,偏偏姚江岸边大军不便横向展开,倭寇也无可奈何。

    杨文率四哨出战,一哨在前,一哨为中军,左右各一哨,基本上没有被倭寇侧击的危险,前哨掷出短矛,又有鸟铳相助,倭寇站不住脚连连后退,但飞掷来的斧头,射来的长箭也造成伤亡。

    “放心吧,杨文聪明的很。”戚继美低声道:“只是装模作样,拖延时间而已。”

    “就怕他看到倭寇站不住脚,猛冲猛打……”钱渊细看对岸,徐海麾下主力正在向这侧移动,其实这很无所谓,钱渊只是想做到最好,或者说让伤亡更少。

    这时候,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对岸的郑若曾突然道:“不对,倭寇后阵乱了。”

    胡宗宪抢过望远镜仔细看了几眼,“的确有点乱,这是……”

    “大人,援兵到了!”沈明臣吼道:“看!”

    众人顺着沈明臣的手向姚江上游看去,恰恰看到被上虞县城遮挡住的姚江上,五六艘船只正在靠岸,身穿铁甲的士卒跳下船,手持兵器冲上岸。

    “不对,不是援兵。”郑若曾立即看出了端倪,他转头看向了钱渊,这应该是之前埋下的后手。

    钱渊微微点头,“的确不是援兵,但伯鲁兄是如何看出来的?”

    “戚元敬将门出身,熟知兵法,也不缺战阵经验,如果真的是他率兵来援,不会选距离上虞县如此近的地方停船靠岸,一个不好就被倭寇堵住。”郑若曾解释道:“戚元敬必会在距离上虞县至少五里外下船,整军进击。”

    书上得来终归浅啊,钱渊不禁点点头,这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细节。

    一直霸占望远镜的王寅突然尖声道:“展才,你不是说吴鼎庵入城了吗?!”

    王寅和吴成器是老乡,早年就认识,后来都在总督府更是结交为友。

    钱渊板着脸没吭声,他倒是劝吴成器入城,可惜这厮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还能吟诗作赋,会稽典吏、松江推官都是文官,但偏偏上了战场,狂呼猛冲,不避生死,锐不可当,非要主动请缨。

    手中还有望远镜的都细细看去,船只靠岸不过片刻,将近两百士卒已然集结起来,小步跑向上虞县的城墙,就沿着城墙一路向北而去,而冲在最前面的两人众人都很熟悉,一个是护卫队首领王义,另一个就是松江推官吴成器。

    已然起风了,正好是顺风……吴成器无端的在心里如此想,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胸膛里怦怦乱跳的心脏,浑身上下似乎全都涌到脑子里的鲜血……

    加速!

    再加速!

    几个手持狼牙筅的甲士越众而出扰乱倭寇阵势,后面的士卒顺势投出第一批短矛,吴成器挥舞双刀第一个沿着缺口杀入阵中,手起刀落连续劈倒两个倭寇,后面百余人齐齐举刀杀来。

    从船只出现,到士卒上岸集结,再到王义、吴成器以城墙为掩护一路杀来,倭寇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时间。

    虽然徐海向北放出不少斥候,而且也有倭寇发现了这六七艘船只,但这批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的士卒目的明确,执行力极强,没有给正在攻城的倭寇任何集结的机会。

    将近两百士卒,全都顶盔掼甲,每个人都身强体壮,战阵经验丰富,除了钱家护卫之外,以从全军中挑出的勇士为补充。

    两百甲士,即使放到数万人对阵的战场上,投入某个关键时间点,这也是一股足以翻盘的强大力量。

    几乎瞬间,聚集在一起准备攻城的三百倭寇被完全击溃,哭爹喊娘的四处逃散,王义偷空瞄了眼城头上指挥方向的旗帜,高声呼和将倭寇向着西北方向驱散。

    徐海的主力远在六七里之外,倭寇只有几十匹马,短时间哪里来得及赶过来,更何况戚继美那边刻意的出军让倭寇主力正在向南移动,唯一保持建制又能及时赶到的倭寇只有两股,一是作为督战队的百余真倭,二是吴大虎身边的数百倭寇。

    选择谁这是理所应当的,真倭的战斗力远比普通倭寇要强。

    这下热闹了,被刻意驱赶的倭寇和赶来的督战队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那些真倭还试图让逃兵返身对敌,结果为了逃命的倭寇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很快,真倭组成的督战队被冲散,王义、吴成器毫不停留,率甲士穿阵而过,没有去管云梯上正在往下爬或者四散逃窜的倭寇,兵锋直指竖着大旗的吴大虎。

    六七里外的徐海面黑如锅底,只能狠命的甩着马鞭,他很清楚,就算现在主力赶过去,那也是来不及的,难道指望吴大虎能挡得住?

    但这股援军是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斥候没探查到?

    的确,普通意思上,伏兵是很难躲过斥候的眼睛的,但在东南,群起的山峦,纵横的河流给了钱渊这个机会。

    王义、吴成器在抵达上虞击溃攻城倭寇的当晚,就率两百甲士往姚江上游,隐藏在山中。

    直到用望远镜看见红旗招展,他们才乘船从姚江的支流通明江南下,再沿姚江顺流而下,直抵上虞县城外,距离将近十里,又是茫茫大山中藏两百甲士,倭寇斥候如何能探查得到。

第四百九十八章 凿穿

    前日大败,今日攻城,吴大虎麾下还有千五倭寇,但现在环绕在他身边的只有不到四百,剩下的要么四散逃窜,要么正在和督战队开打。

    身边的大旗摇摇晃晃好似要倒,吴大虎本人是卫所出身,懂些兵法,知道这时候往回逃必然大溃,十有**脖子上得挨上一刀。

    来袭的甲士从一开始就进入高速状态,脚步从来没有停歇过,像一支锋锐无比的利箭,将面前的屏障毫不费力的撕裂,又好像一根巨大的铁锤,将面前的一切砸的粉碎。

    这一次,没有盾牌,没有鸟铳,甚至没有长枪,只近身搏杀,猛冲猛打,以最快速度凿穿倭寇阵营。

    甲士腰间佩刀,背上负刀,只靠这两把刀奋勇向前!

    砍的血花四溅!

    杀的痛快淋漓!

    就连最开始举着狼牙筅的四名甲士也一样,为了速度,他们在第一波破阵后就丢下狼牙筅,拔出长刀大呼酣战。

    城头渐渐响起了鼓声,越来越响,高昂的鼓声,兴奋的高呼,城上城下万众瞩目。

    大旗下的吴大虎喉结动了动,口中一片干涩,透过前方紧急布置的长枪阵,他清晰的看见,身披铁甲的猛士正绝不停歇的冲来,侧面的阳光射在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吴大虎眼前一花,手搭凉棚,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视线中,魁梧高大的身躯,狰狞的面孔,大步向前的步伐似乎都在让地面震动。

    这一次突袭,无需武艺精熟,只需有奋勇向前之心,所以如彭峰就没有入选,而王义半个月前收下的徒弟朱八入选了。

    这一次突袭,除了长刀和四根第一波就被丢开的狼牙筅外,只有朱八携带了他的独门兵器,九齿钉耙。

    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的朱八越过王义、梁生、吴成器,平举九齿钉耙狂呼第一个冲入阵中。

    长达三米多的耙身,前面横向伸出将近一米,有密密麻麻又尖锐的耙齿,全是精铁打制,寻常人拿都拿不起来,普通士卒挥舞几下就要手软,这种兵器只有力大无穷如朱八这种勇士才能发挥作用。

    横向伸出的耙齿将长枪的枪头隔开,朱八没有任何变化,只合身加力前冲,将面前四五个倭寇连人带枪一起扑倒。

    “破阵了!”

    城头上的鲁鹏兴奋的高呼,张三却面带忧色,如此破阵,只怕朱八难活,他探头出去看了眼城下散乱的倭寇,厉声低呼道:“谁愿随我出城一战!”

    如张三所想,朱八扑倒四五个倭寇后,后面的长枪立即捅了过来,只一瞬间就是两三个血窟窿。

    “趴好了!”

    随之而来的王义大急,猛地将手中长刀掷出,身边甲士纷纷效仿将手中长刀掷出,只剩下一把刀的梁生,杀敌一直是双刀并举的吴成器率先冲入缺口,两百甲士像大锤一下狠狠击打在倭寇的正面。

    吴大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亡命之徒,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在这一刻,他胆战心惊,汗如雨下。

    杀入阵中的甲士不顾生死,大砍大杀,倭寇的长枪难以施展,而王义、吴成器、梁生在杀敌的同时不时高呼,甲士黏着倭寇,从前杀到后,从左杀到右,地上横尸无数,血流成河。

    惨呼声连绵不绝,逃窜的倭寇越来越多,吴大虎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跑。

    大旗一动,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数百倭寇登时四散,吴成器不知何时发髻被长枪挑散,披头散发,手舞双刀,杀的倭寇闻风丧胆,梁生聚拢十余甲士,绕过从侧翼杀入逃窜倭寇中,逼的倭寇无路可逃只能向着城门方向逃来。

    毕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喘着粗气的王义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突然他眼睛一亮,从地上捡起一副弓箭。

    环顾四周,王义的视线落在了逃窜的吴大虎身上,没辙,这厮披着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软甲,显眼的很。

    “嗖!”

    “射得好!”

    不远处传来梁生的高呼声,王义不禁脸色发黑,用力将弓箭摔在地上,什么破弓箭,射吴大虎,结果把这厮身边举着大旗的倭寇射翻了。

    但大旗一倒,倭寇彻底乱了,原先还是跟着大旗撤退的方向溃散,只是小部分被梁生驱赶向城墙方向,这下大旗一倒,倭寇只会觉得没有一处是安全的,逃的城下到处都是。

    这时候,紧闭十多日的上虞县城的城门大开,身披铁甲的张三手持长枪第一个冲出城门,紧随其后的是四五十个甲士。

    背后一刀让顺着城墙往两边逃窜的倭寇痛彻心扉,几乎是片刻之间,张三才冲出不到百步,身后已经倒下了不下五十个倭寇,无路可逃的倭寇纷纷弃械跪地求饶。

    “张三这厮倒是鬼机灵。”一直保持沉默的钱渊手持望远镜,笑着点评道:“只怕回头梁生又要和他闹……不过这次,倭寇主力犹在,来不及枭首,怎么算功倒是个问题。”

    从两百甲士下船绕过上虞城墙,突然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以极快的速度连续击溃两股倭寇,一共才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在这期间,营地里静悄悄的一片,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细看,看着两百甲士如利剑一般刺穿倭寇阵营,看着倭寇大旗摔落,看着攻城的千余倭寇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被驱散。

    胡宗宪刻意放缓呼吸,悄无声息的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上虞县城终能保全……攻城倭寇大败,士气低落,不可能再持续攻城了,除非徐海让主力攻城,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展才,倭寇主力过去了。”郑若曾提醒道:“快些回城!”

    “不急。”钱渊并不担心。

    一方面在于有王义这种知道轻重的老兵,另一方面钱渊通过种种渠道对徐海有深刻的认知,此人绝不会因怒兴兵。

    果然,倭寇主力在三四里前停下脚步,收拢残兵,上虞知县孙丕扬率乡勇出城,将云梯等攻城器械付之一炬。

    将受伤的同僚抬上担架,王义挥挥手看了眼徐海大旗的方向,转头高喝道:“走,回城!”

    王义拍了拍担架上的朱八,眼角余光瞄了眼旁边,忍不住戟指骂道:“张三,要点脸行不行!”

    张三干笑着丢开刚割下来的倭寇首级,几步赶过来接过担架,委屈道:“看看至少好几百倭寇首级呢,就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旁边担架上的护卫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连连咳嗽嘴角流血……众人齐齐大骂张三,加快脚步回了城。

    趋马赶来的徐海面色阴沉的看着对手从容回城,又转头看了眼姚江对岸,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刚才忽起忽落的突袭吸引的时候,杨文已悄无声息的收兵回营。

    徐海现在的心情……一辈子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

    设伏向来是倭寇的拿手好戏,徐海早年败俞大猷、任环就是以伏击取胜,如今却被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

    徐海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招应该是还在营地的那松江秀才……不,松江进士的手笔。

    要退吗?

    徐海举棋不定的在心里盘算,这次山阴会稽、上虞连攻不克,又在上虞城外连吃两场败战,虽然无关大局,但却不是个好兆头。

    还没等徐海决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个倭寇趋马狂奔而来。

    “大将军,东侧六七里外,有大股官军来援。”

第四百九十九章 泪痕

    倭寇主力在一阵骚动后转而东向,摆开阵势,钱渊、胡宗宪立即反应过来,戚继光到了。

    钱渊看看天色笑道:“未到午时,元敬何来之急也。”

    不同于郑若曾、茅坤担忧戚继光率军长途跋涉立足不稳,钱渊对戚家军有着足够的信心,这支军队不仅能战,敢战,而且忍耐力很高,服从性极强。

    这时候姚江两岸已经一扫而空,一行人轻松乘船渡江入城,走上城头,官军和倭寇已经快要接战了,就在上虞县城的东北方向四五里外。

    比郑若曾想象的还要谨慎,距离上虞县城十里,戚继光就下令停船靠岸,整军布阵,放出斥候,缓缓前行。

    每一条指令都非常明确,每一条指令都有明确的负责人,面对自倭乱之后最为恶名昭彰,战绩最为辉煌的徐海,戚继光将他毕生的军事天赋完美的展现出来。

    这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一战,关乎到以浙直总督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文武能不能扭转战局的一战,也关乎到从胡宗宪以下无数官员的前程,更关乎到钱渊即将开始的开海禁通商的诸多计划。

    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等人都在城头拿着望远镜观战,唯独钱渊没有,一方面他对戚继光有极强的信心,另一方面……两百甲士突击立下大功,但战死五十七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

    两百甲士中钱家护卫出兵过百,毕竟护卫队募兵的要求很高,剩下几十人都是军中骁勇,都经历山阴大捷,又轮番出城扫荡倭寇,大半钱渊都叫得上名字。

    这才是钱渊渡江入城的主要原因,大量急救包、棉布被送入城,懂些医术的都被抽调出来帮忙。

    “放心,死不了。”钱渊用力摁着挣扎的朱八,“多来几个人摁着!”

    七八只手伸来将面容扭曲的朱八死死摁住,饶是这厮力大无穷也动不了,彭峰总算把消毒酒精全都洒在伤口处,找出棉布紧紧裹起来。

    “早知道让你带两面盾牌去了!”钱渊骂道:“那么莽啊,拿着九齿钉耙把人都扑倒了!”

    张三算王义半个徒弟,看小师弟伤势不重,开玩笑道:“猪八戒嘛,不使九齿钉耙使什么?”

    “狗屁猪八戒!”钱渊叱骂道:“这是天蓬转世!”

    “天蓬?”张三读书不求甚解,事实上他压根就没看过《西游记》,只是听过评书。

    旁边的彭峰幽幽道:“那不是一回事吗?”

    “狗屁一回事,一个是天宫的天蓬元帅,一个是猪妖,能一样?”钱渊扇了彭峰后脑勺一巴掌,“都动作快点!”

    “差不多忙完了。”彭峰垂下头。

    钱渊直起身紧走看过去,轻伤员都已经包扎好,剩下的十多个重伤员……简单的急救术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只能做消毒包扎,被揪过来的郎中手忙脚乱,但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显然,虽然进入护卫队才半年,也曾经经历多场战场厮杀,但彭峰的心理承受力没那么强,甚至都不敢看着这一幕。

    一起训练,一起说笑,一个饭锅里舀饭,甚至一个帐篷睡觉的弟兄躺在担架上,吐着血垂垂将死……别说彭峰,就是钱渊也鼻子一酸。

    钱渊蹲下身,握住伤员的手……他记得这个人,台州人,吴高,第一次下东南到临海时,杨文亲自招募来的旧相识,去年嘉兴长水镇大捷立功,今年初调拨入军,为杨文麾下一队的副队长。

    看着吴高涣散的眼神,钱渊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吴高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没有哭泣声,但大滴的泪珠纷纷坠落。

    钱渊转头看向另一侧,伤员已经歪着头有气无力,血沫顺着嘴角不住流淌,这是吴高麾下的勇士陈希,义乌人,今年才应募入军,是吴高特地挑出来的。

    说些什么呢?

    说不用担忧父母妻儿,说不用担忧家中生计,说不用担忧军饷赏银……但这些在生命的流逝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稳坐帐中笑谈兵,说起来简单,但却是要用活生生的性命去填补这一切的。

    钱渊令王义选两百甲士设伏,是希望能多一道后手,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就能决定一场胜负。

    钱渊的目的达到了,两百甲士成功击破千五倭寇,保住了上虞县城。

    两百人中,如吴高是护卫队老人,如陈希是义乌新兵,无人退后,只有自告奋勇。

    两百甲士突击千五倭寇,虽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但急攻猛冲,伤亡不少,无人退缩,只有奋勇向前。

    谁说东南文弱无勇?

    谁说东南杀倭无兵?

    在危急时刻,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总会有人挺直脊梁站起来。

    巷子里安安静静,钱渊默默的陪着他们,在没有合适救治手段的情况下,如此重伤,生命力急速的从他们体内消散。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接过张三递来的毛巾,没有擦拭手上的血污,而是俯身下去,轻轻的擦拭亡者脸上的血污。

    军中自有袍泽之情,事实上明朝中后期,所谓的袍泽之情已然大大削弱,卫所制度下,千户百户和普通卫所兵大约可以和地主、佃户类比。

    而在东南,这种袍泽之情充斥在募兵的新军中,更在只有两百余人的钱家护卫队中。

    城头上纷乱不堪,时不时传来高呼声,钱渊静静的看了会儿,调头往巷子深处走去……如果战事不顺利,胡宗宪、郑若增早就来拉人了。

    沿着巷子走了会儿,转了个弯,几十具尸体被整理的干干净净摆放在门板上,王义就站在边上,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少爷。”

    钱渊没有理会王义,轻轻走过去,脚步轻的似乎怕将地上人惊醒似的,他一个个看过去,几乎每个人自己都能叫得出名字,几乎每个人他都能记得容貌……不知不觉中,脸上已满是泪痕。

    钱渊从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当年在崇德县,他毫不犹豫的将数以百计的百姓赶出城。

    和严世蕃相谈甚欢,但他毫不犹豫的许诺王义日后为曾冼复仇。

    即使知道徐海很可能选择绍兴府,但他和胡宗宪一样,没有起意让沿海居民迁居,以至于篡风镇被倭寇所占,不知多少人死于刀下。

    但面对这些……这些为了自己一言赴死,而且关系亲近的弟兄,几滴眼泪又算的了什么?

    “程七……”钱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具尸体上,他是王义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下的徒弟,护卫队第一扩编的成员,资历极老,去年在临海县成亲,今年三月有个儿子。

    “朱八扑倒倭寇破阵,程七赶上去护住朱八,被两支长枪刺倒……”王义低声道:“但他死死握住两支长枪的枪杆,弟兄们才彻底杀入阵中。”

    瞥见钱渊脸上的泪痕,久历生死的王义轻声劝道:“少爷,怪不得你……”

    “不用说了。”钱渊摆摆手,转身环顾四周,“我知道,我知道……”

    隐隐有炮声传来,王义猛然惊醒,低声道:“少爷,大战未毕……”

    话还没说完,钱渊手扶苗刀的刀柄,大步向着城头方向而去。

第五百章 一时名将

    城头上满地血污,却摆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书桌。

    沈明臣、王寅正在奋笔疾书,郑若曾、茅坤陪着胡宗宪拿着望远镜观望战局,时不时点评几句。

    旁边的凳椅上已经叠放起厚厚公文,两个书吏拿着大印正在往上盖。

    “两手准备。”何心隐小声对登上城头的钱渊解释,“如若戚元敬顺利击破徐海,令吴惟锡、岳浦河出兵堵截,刘显刚刚送来军报,已率四千士卒绕到北边,如若戚元敬不支,刘显南下相援,如若戚元敬破倭,刘显截断徐海退路。”

    钱渊没有吭声,接过梁生递来的望远镜细细看去,东北方向烟尘弥漫,但大致看的清楚,倭寇应该已经数次冲阵,但戚家军前哨坚守不退,两军之间的地上满是倒下的尸首、丢弃的军械。

    和钱渊、戚继美不同,戚继光布阵的方式不讲究集中兵力以抗衡,全军分为五部,前哨、左哨、右哨、后哨、中军,相隔不远不近,以鸳鸯阵为主体,漫山遍野散开,声势颇大。

    “刚才的炮声?”

    “是号炮。”茅坤诧异的看了眼钱渊,这是个常识,接战前点燃号炮以令全军。

    钱渊蹙眉再看,隐隐看见中军大旗下数十个骑马的将官,为首者正手持马鞭作势大呼。

    “倭寇已冲阵两轮。”郑若曾低声道:“戚元敬不使中军向前,只以前哨、左右哨固守,是不是太大意了?”

    “前哨千人,守若磐石。”茅坤舔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和展才一脉相承啊。”

    东南都传闻戚继光从钱渊学兵法……呃,不管是戚继光还是钱渊,从来都没承认过,前者觉得是胡扯,顶多只是狼牙筅,后者是觉得没脸……

    但事实是,以狼牙筅为遮挡,戚继光、钱渊麾下士卒作战往往防守力极强,从无被倭寇破阵大溃。

    胡宗宪双手紧摁城墙,向来僵硬的脸庞也不由显露出几分紧张,从战力来看,戚元敬麾下不弱于钱渊、戚继美手下千余士卒,而胡宗宪这几个月来数次巡视宁波,对戚继光练兵也颇为赞誉……但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又来了。”茅坤低呼道:“是全军压上?”

    众人看去,黑压压的倭寇正在向前蠕动,最前方是数百穿着褂子,却无长裤,手舞长刀,嘶吼疾冲的真倭。

    “徐海故技重施。”郑若曾如此判断,“去年就是以真倭破卢镗前阵,再以连续三波倭寇继之,卢镗一时调兵不及,招致大败。”

    一旁的戚继美连连点头称是。

    拿着望远镜细看的胡宗宪很快发现,倭寇几乎是全军压上,但并不是一股脑往前冲,而是分成界限清晰的几股,每股倭寇数百人,主要集中在中路,一旦击破前哨,就能直抵戚继光马前。

    “饭做好没有?”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城头安静下来,王寅哑口无言的看着钱渊,手中毛笔滴下墨汁将信纸染的一片污,但郑若曾、茅坤和胡宗宪神情微动,都听懂了钱渊这句话。

    “嗯?”钱渊转头看向戚继美。

    戚继美刚张开口说了“粽子”二字,轰隆隆的炮声猛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鸟铳射击声。

    众人定睛看去,弥漫的硝烟将前哨遮挡的什么都看不见,但阵前冲来的数百真倭如同被狂风吹过的弱草尽皆俯首,后面的倭寇虽然脚步不停,但冲势大减,士气大沮。

    鼓声渐渐在中军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戚继光趋马向前,大旗并不笔直向天,而是微微倾斜向前。

    硝烟弥漫的前哨中,一名身材高大,身着铁甲的大汉率先出阵,手起刀落,瞬间斩杀数名倭寇,数十支狼牙筅的前端刺出硝烟,正面迎敌。

    “是吴惟忠!”梁生低呼一声。

    数以百计的短矛从硝烟中飞出,轻易的撕裂奔来的倭寇的身躯,再接着,大批大批手持各种军械的士卒迈出硝烟,整队进发,前段是锋锐的狼牙筅,藤牌、盾牌、长枪、镋钯、长刀应有尽有。

    和钱渊、戚继美麾下不同,戚家军的鸳鸯阵更为灵活,队长只需要指挥身边不到十人,效率更高。

    狼牙筅、盾牌抗住倭寇的手中的刀刃,比寻常要长的多的长矛从后刺出,轻易的将倭寇刺倒。

    城头上的胡宗宪、钱渊通过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在中军压上,前哨出击的同时,没有硝烟遮挡的左右两哨如两把锋锐的利剑斜向刺出。

    僵持几乎只维持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倭寇前阵已经被虎蹲炮、鸟铳打的千疮百孔,官军前哨毫不费力的反向杀入倭寇阵中,压上的中军在戚继光的指挥下从左右两侧绕过,斜向杀入倭寇阵中。

    虽然还不至于崩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倭寇即将败北,胡宗宪大力捶着城墙,喝道:“传信刘显断倭寇退路,吴惟锡、岳浦河出兵攻下篡风镇、沥海所。”

    郑若增补充道:“可令戚继美立即率兵西进攻占梁湖。”

    “不错。”茅坤赞同点头,“这几日倭寇驻扎梁湖,而且梁湖勾连曹娥江、姚江,还有龙山河能直抵篡风镇不远处。”

    戚继美看了眼钱渊,才匆匆出城,心里直嘀咕,用兄嫂的话来说,你小子攀上了钱展才,那就别和总督大人走的太近,也别太听话。

    从头到尾,钱渊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来,来到这个时代五六年了,终于见识到了史上名声赫赫的鸳鸯阵。

    左哨把总丁邦彦率麾下攀爬至于山丘顶,搭眼一扫,分出左右两队,自己亲率一队笔直向北直冲下去,左右长矛手机械的刺出收回,刺出收回,丁邦彦本人手中钢刀上下翻飞,片刻间就率队杀入倭寇中军。

    与此同时,右哨把总陈大成率军猛攻,前后不能呼应的倭寇既逃不了,也招架不住,只能拼了命往回,手中长刀向着同伙猛戳,试图杀出一条生路。

    左右两哨和中军距离约莫两百步,向前杀出再从侧翼突击,短时间内将倭寇中军搅成一团乱麻,再加上前哨吴惟忠勇猛过人,手中长刀已连续劈死数名倭寇头目……本想力挽狂澜的徐海终于支持不住,率后军缓缓后撤。

    中军旗帜摇摆,有传令兵趋马入往来,左右两哨丢下倭寇中军,变三才阵,狼牙筅、长枪手和短兵手居中,盾牌护住两翼,从两翼杀向徐海。

    城头的钱渊发现变化,不禁抽搐了下嘴角,真够牛的,如此局势下,戚继光还能玩微操!

    面色惨白的徐海知道如果自己转身就逃,未必不能逃得一条命,但眼看着数年积累的实力一朝丧尽……如果逃,什么都没了。

    手中还有千五倭寇的徐海还试图一搏,匆忙指挥百余真倭出阵,但就如奔腾而来的洪水击打在脆弱的堤坝上一般,百余真倭连个浪花都没有卷起就消逝不见。

    和钱渊将鸟铳集中组建一队不同的是,戚继光既将鸟铳、虎蹲炮集中使用,同时也在鸳鸯阵中布置了鸟铳手。

    左哨只略略放了五六枪,真倭就阵脚大乱,台州勇士朱珏率先破阵,连斩数名倭寇,右哨同时发起进攻,一片大乱中,徐海率不到一千倭寇向北逃窜。

    城头上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从两军接战,到倭寇大败,徐海逃窜……寻常人家一顿午饭都没做好!

    郑若曾赞道:“真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戚元敬实乃一时名将!”

    从不动声色稳守防线,到火器突袭,左中右三军压上,短短两刻钟破阵,的确配的上郑若曾如此赞誉。

    满脸通红的茅坤咳嗽两声,眼角瞥了眼钱渊,嘀咕道:“倒是一脉相承……”

    众人听了这话,要么点头赞同,要么转头看向钱渊。

    的确如此,钱渊、戚继美麾下士卒战力强劲,称得上徐如林、不动如山,从去年到今年,从没有倭寇能正面攻破防线。

    而就这这一场胜战前不久,两百甲士突袭,狂飙突进,席卷城外,大挫倭寇,也称得上疾如风、侵略如火。

第五百零一章 火烧

    午时还是艳阳天,黄昏居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周济艰难的在密布的小山中前行。

    和其他钱家护卫不同,周济早在去年刚随钱渊下东南就被调拨给了谭维,对绍兴、台州附近地形不熟。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从纂风镇脱身,周济不敢往南,不敢往东,那两边都可能正在大战,他只能往西行去。

    碰上了倭寇能拉拉关系……我是正儿八经的倭寇!

    碰上了官军也能拉拉关系……拜托,我家少爷名震东南!

    爬上一座小山,喘了几口粗气,周济抬头望去,不禁苦叫连连,娘的咧,都能看见大海了!

    路痴周济无奈的瘫在地上,都懒得找个地方避雨了,心里只在想,如果没出错,应该就是在上虞附近了,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少爷对戚元敬寄予厚望……

    突然,一旁灌草丛中传来索索声,周济眼角余光瞥见黑影窜来,条件发射的去抓地上的长刀。

    “啊!”

    短促的惨叫传来,另一侧窜来的黑影一脚将长刀踢开,一拳狠狠击打在周济的肩上。

    借势翻了个滚才起身,还没等周济说什么,对面两人又扑了过来。

    周济脚步灵活的躲开第一人,偷空踹了脚,地上湿滑的很,这人摔了个大马趴。

    但同时周济被第二人死死拽住右手,他索性拳头一散,两根手指猛地戳向这厮的眼睛。

    “丢人现眼!”

    一声低喝在身后响起,周济还来不及转身,一根木棍扫中下盘,登时一脚摔倒。

    这下完蛋了,特么到底是倭寇还是官军,又或者是乡勇?

    被绊的严严实实的周济悲哀的想,自己还没娶妻,存在少爷那的还有好几百两银子呢……

    一刻钟后,周济被押送到距离海边不远处的小小山谷中,一名短打装扮的中年正借昏暗的光线盯着被铺在地上的地图……周济提着的心一小半都放回肚子里了。

    手持长棍将周济扫倒的大汉低声道:“此人身手不错,随身带着长刀、匕首,应该是倭寇。”

    中年人头也不回,“问问徐海动向。”

    大汉取出塞在周济嘴里的布,“想死还是想活!”

    “居然用袜子塞嘴,好好好,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周济恶狠狠的呸了几声,“俞总兵,我是钱家护卫。”

    “什么?”俞大猷旋风似转过身,拿过刚刚点燃的火把凑过来,“你是钱家护卫……叫什么?”

    “松江华亭人,少爷家里佃户子弟,周济,我哥哥就是周泽。”

    俞大猷没听说过周济,但却知道周泽,去年嘉兴府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指挥鸟铳队的周泽名气不小,后调拨入军,直升把总。

    看俞大猷面色狐疑,周济想了想接着说:“嘉靖三十三年,我随少爷在华亭城外破倭,后双江公在陶宅镇将少爷驱走,当时俞总兵、瓦老夫人、董总兵、候游击都在。”

    “就那张地图!”周济冲着地上的地图努努嘴,“少爷临走时候送的,就是我和哥哥周泽一起送到俞总兵身边……李良钦手上的。”

    俞大猷不再怀疑,瞪了眼身旁的亲卫,赶紧给周济松绑。

    “少爷怀疑倭寇主力盘踞绍兴北部沿海,五日前来此探查,约四千倭寇聚集在篡风镇左右。”不等俞大猷询问,周济源源不断道:“但两日前,徐海率主力南下。”

    接到总督府军令,百般无奈的俞大猷率仅有的十余艘船只战战兢兢出海,但俞大猷很快得到消息……其实不是得到消息,而是松江、嘉兴、杭州都有消息传来,唯独绍兴府没什么消息。

    俞大猷冒险从萧山到三江所一带寻机上岸,身边只带了五百士卒,正不知道要不要去萧山……结果看到了登高望远的周济。

    “徐海南下?”俞大猷精神一振,塞过去两个馒头低声问:“可知去了哪儿……山阴?上虞?”

    “上虞。”周济挺着胸膛道:“两日前,南下攻上虞的倭寇头目吴大虎大败……少爷亲率千余兵丁援上虞,一战击溃倭寇,徐海听闻立即启程南下。”

    用不着再看地图,俞大猷闭上眼睛在心里盘算,也就是说,这场大战将在上虞县左右爆发,到如今已经两日了,自己赶过去也来不及……说不定都打完了,再说自己手下就五百兵丁。

    旁边手持长棍的侍卫突然盯着正在啃馒头的周济,轻声问:“你亲眼见徐海南下?”

    “嗯。”

    “你说你是钱家护卫,为斥候探查军情,居然不回去……而且还是从篡风镇方向过来的。”侍卫右手抬起长棍,“徐海率四千倭寇南下……你能亲眼所见?”

    俞大猷皱眉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王哥……王义已率其余斥候回军。”周济犹豫了下,看看周围侍卫不算太近,才低声道:“我混入了篡风镇,亲眼见徐海南下。”

    “怎么可能?!”侍卫哑然失笑,虽然倭寇来援复杂,但你如何能轻轻松松混进去。

    “好了。”俞大猷突然伸手做了个手势,偏头看了眼坦然直视的周济。

    俞大猷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崇德大捷,在徐海率军退走之前的那夜送来的书信,钱渊一口道出了徐海的名字,并且直指徐海可能的夜间偷城。

    如果没猜错,钱渊和徐海应该是旧识……再往里想一想,俞大猷的视线落在周济身上,钱家佃户子弟,忠诚度没问题,却能混入倭寇之中……八成钱渊在徐海麾下埋有钉子。

    这世上没多少傻瓜,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绝大部分都是聪明人,俞大猷显然也是。

    “也不知道上虞那边怎么样了……”周济叹道:“要是俞总兵早一日上岸,干脆顺着路过去找机会捅徐海的屁股!”

    侍卫放下长棍,想了想低声道:“之前在海上看到沥海所好些大船,要不一把火全都烧了?”

    “扯淡!”周济在倭寇中混迹年许,很清楚倭寇对船只的重视程度,这是倭寇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上岸侵袭劫掠的退路。

    “你不敢去?”

    “不是敢不敢!”周济叹道:“船只都离海岸线好一大段距离呢,倭寇上船登岸都要换乘小船,你怎么过去?”

    “游过去?”

    “一只手游过去,另一只手拿着火把?”

    “你当倭寇是瞎子啊?!”

    “好吧,就算你弄得到那么多小船,还得立即准备好干柴、火油,现在还下雨呢!”

    “就算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倭寇在岸上都是有斥候的,一个不对,船只就要离海……你烧个屁!”

    狂风暴雨一阵狂喷将那侍卫喷得抬不起头来,一旁的俞大猷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什么样的主人带出什么样的吓人,和钱展才一个德行。

    周济舔舔嘴唇,叹道:“也不知道这次王哥、张三、杨文他们捞到多少首级……”

    周围安静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月儿不知何时钻出云层,投下皎洁的月光。

    周济咬着牙一拍大腿,“不知俞总兵可有胆气!”

    “嗯?”

    “咱们去篡风镇……徐海那厮三日前洗劫周边,镇子里囤积了大批的粮草,咱们一把火全烧了!”

第五百零二章 废材

    在这个时代,通信总是困难的,即使是重要的军报军情,也往往会出现延误,更别说现在绍兴府一片大乱,南北消息断绝的情况下。

    但用不着信件来往,靠眼睛,俞大猷就知道,倭寇大败。

    当然了,还需要一个小小的道具,钱渊几年前送给他的那副望远镜。

    原本俞大猷是准备率五百兵丁去摸掉篡风镇……据周济回忆,镇上留守的倭寇不超过两百人。

    但还没来得及接近篡风镇,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就让俞大猷傻眼,这是倭寇回师?还是倭寇败退?

    等俞大猷率周泽爬上小山,看着大批大批的倭寇慌不择路一头奔进篡风镇,这才知道,官军大胜,倭寇大败,后面星星点点应该是正在追敌的官军。

    “看你出的好主意!”侍卫在一旁摸着头上的冷汗,如果早点出发,现在一伙人正好被堵在篡风镇里,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哪里知道……”周济也在摸头上的冷汗,茫然道:“现在怎么办?”

    “呸!”

    俞大猷狠狠呸了声,把周济和旁边几个侍卫吓了一大跳。

    要知道,俞大猷向来被东南士林视为儒将,这个儒将可不是像戚继光那般做几首诗……俞大猷少年时随大儒习《易》,用东南士子的话说,一道五经题,不敢说多出色,但浙江乡试中举是没问题的!

    事实上,俞大猷在入军前,曾经是生员……考中过秀才!

    所以,俞大猷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安之若素,都稳如泰山,即使当年平湖大败,被逼入崇德也泰然自若。

    但是今天,俞大猷发狠了……向来没有把握就不肯出战的他,今天要玩一把大的!

    最先窜回篡风镇的自然是徐海,虽然夜间不能骑马,但夜幕降临前骑马奔出好远。

    不过徐海没有立即逃窜,而是在篡风镇停下脚步,试图收拢残兵。

    不收拢也不行啊,无数倭寇正在向着北方溃散,后面星星点点的是官军正在追击,如果徐海不聚拢倭寇略微扛一扛,官军能一路追到沥海所去,到时候有几个人能爬上海船逃生?

    徐海倒不是善心发作,而是深知,这些年自己树敌无数,此次大败,要是身边空空,鬼知道会不会被谁干掉。

    周济从山后探出脑袋,拿着望远镜看了几眼丢下,嘀咕道:“过去……应该有四五百了吧?”

    “至少五百。”一旁的侍卫叫李晟,是李良钦的侄儿,俞大猷军中多有门生故旧,族中子弟。

    “追击倭寇的也不知道是谁……慢腾腾的。”周济看着远处几乎没什么变化星星点点的火把,“就这速度,倭寇出了海,他们还没到篡风镇呢!”

    这话说完不久,远处的火点渐渐变大,数以百计的火把笔直向着篡风镇急行。

    周济咂咂嘴,“倭寇惯于设伏,还是小心点好。”

    一旁的李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话反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

    “徐海此僚惯于死里求活,困境中奋力一搏……”周济脸色有点阴暗,“深夜半夜,如此急行,如若倭寇真的设伏……”

    “未必吧,倭寇大败,你看看,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咱俩要不是爬的高八成都得撞上,还有余力设伏兵?”

    小声的讨论一直持续下去,周济和李晟斗嘴斗个不停,前者还在记恨后者一棍子将自己扫倒……

    “自己没能耐还能怪别人?”

    “呸,三个打一个,还使了长棍才赢,你还要不要脸?”

    有句话望山跑死马,逃窜的倭寇,追击的官军从山下一一经过,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撑着就怕睡着了,俞大猷派他们俩在此,是为了篡风镇的倭寇。

    “看!”李晟用力掐了把快睡着的周济,“真的有伏兵!”

    周济用力揉了揉睡眼,探头借着月光看去,原来还算整齐的火把已经大乱,如同一条长蛇被截断,火点渐渐散开,渐渐熄灭,一截一截的消失在夜色中。

    “是刘显。”周济叹了口气。

    “为什么?”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周济虽然这一年多都在倭寇那边,但消息也不那么闭塞,之前追击的官军有一部分从山下经过,他看的很清楚,没有狼牙筅……而绍兴府南部、东部数支官军,包括再后面的宁波府戚继光、台州府卢斌,都是以狼牙筅开道的。

    一个时辰后,距离篡风镇十余里外的村落里,胡宗宪再无沉稳气度,跳着脚破口大骂,一旁的郑若曾气得直喘粗气,茅坤硬生生将手中毛笔折断,倒是钱渊没什么动静,面无表情的打着哈欠。

    上虞城头,对胡宗宪的布置,钱渊并没有意见,但问题是胡宗宪太高估刘显麾下战力,也太低估陷入绝境的倭寇的战力。

    戚继光率军围剿被徐海丢下的千余倭寇,而从北面包抄而来的刘显……四千官军,居然被徐海突围而出。

    刘显之前驻守山阴遭倭寇攻城,实力大损,麾下将官岳浦河是曹邦辅旧将,军中颇有名望,不太鸟刘显。

    之后胡宗宪从浙西参将汤克宽麾下调了两千士卒过来,使刘显麾下保持近四千兵丁……但汤克宽麾下那些老油条,面对拼死冲阵想杀出一条血路的倭寇,毫不犹豫的让出了一条路。

    刘显倒是想战,据说一把大刀劈死十余倭寇……但这有鸟用啊,黄昏时分,徐海率千余倭寇击破刘显,一路向北逃去。

    “打不过也得黏着啊!”角落里的梁生忿忿低声嘀咕道:“这下好了!”

    王义使了个眼色过去,这屋子里轮不到咱们说话。

    原先胡宗宪的计划还算完善,刘显断徐海往北的生路,即使不敌也能死死缠住,等戚继光腾出手来再追击,第二日必然能将残余千余倭寇击溃。

    但刘显实在太废材,生生让徐海杀穿,就连黏住都做不到,钱渊只能立即传信,让刚刚攻占梁湖的戚继美率军北上,但在胡宗宪、钱渊等人赶到的时候,刘显麾下四千大军……保持建制的只有不到两千。

    胡宗宪自然是雷霆大怒,令刘显立即率军追击,绝不能让倭寇离海遁去。

    钱渊对此无所谓的……面对面都打不过,还追击,追击个毛线啊!

    而且算算脚程,徐海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篡风镇,这个镇子距离沥海所不到十里路,徐海随时都能离海逃窜,而吴百朋、岳浦河那边速度再快,也没办法堵住倭寇。

    但追击,追击,追击……居然被倭寇设伏再次大败,钱渊都被气笑了。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茅坤咬着牙道:“如若不能堵住倭寇,徐海至少能携带千人离海,怕是会死灰复燃。”

    胡宗宪瞥了眼钱渊,他心里有数,别看其他人骂的凶,而钱渊一言不发,但在场的众人中,只怕钱渊心头怒气最盛。

    那是当然的,徐海携千人离海,这意味着钱渊后面的计划全都无法实施,除非葛浩能率水师在海上将徐海擒杀……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胡宗宪起身道:“传令,那些小股逃窜倭寇不用管理,令戚元敬立即率兵北上。

    再令蒋洲、陈可愿立即前往宁波,乘船出海。”

    钱渊扯扯嘴角,蒋洲、陈可愿这时候去找汪直,无非是告知徐海大败,但汪直会出兵吗?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言不发出了屋子,径直找了个地方倒头大睡。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第五百零三章 一报还一报

    天还没大亮,持续了好几天的大雾终于不再出现,从地平线一跃而起的朝阳投来的光线轻易的将朦胧雾气驱散。

    距离篡风镇西南方向的小山上,突然升起一股黑烟,烟柱笔直朝天,惹人注目。

    趋马正在呵斥手下加快速度的徐海在手下的提醒下转头看去,不禁皱皱眉头,昨夜他冒险设伏,一举击溃追兵……消息应该昨晚就传回去了。

    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倭寇是不畏惧夜战的,倒是官兵不希望夜战……训练有素如戚继光、钱渊麾下的大军是最不愿意夜战的,黑暗、混乱会让阵型松散,让自己的优势大幅度削弱。

    昨夜深更半夜击退追兵后,徐海派出手下去往沥海所,而自己收拢残兵驻守篡风镇,一直到天快亮才合了会儿眼。

    所以,面对升腾的烟柱,徐海做出了一个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错的判断,有官兵斥候窥探左右,见篡风镇倭寇准备离海遁去,点狼烟以警示。

    “此仇日后再报!”徐海咬着牙趋马出镇,这一战将他之前四五年的努力摧毁大半,让他颜面扫地。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徐海屡屡侵东南沿海,几乎算得上每战必胜,卢镗、俞大猷、汤克宽、任环都是他手下败将,就算当年王江泾一战,张经调集数万人马围剿,徐海最终还是逃得生天。

    这也是钱渊愤怒的地方,当年徐海从大军中逃入大海,身边也不过千余人马,但短短半年后,势力庞大到能和汪直开战……钱渊已经在打腹稿怎么告状了,胡宗宪他管不了,还弄不死你刘显?

    登陆上岸时浩浩荡荡的四五千大军,撤离的时候不过千余倭寇,徐海脸色阴沉,内心沮丧,但并不绝望,有千余人手,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汪直不落井下石。

    徐海并不担心官兵的追击,虽然附近多有山峦,难以探查,但他派人登高望远,南边的官军并没有追来。

    千余倭寇拉得很长,前面的倭寇争先恐后的往前奔,后面的倭寇大都是后半夜才摸黑回来的,两只脚都抬不起来,想跑都跑不动。

    徐海正在心里盘算这次回了老巢的打算,拉得长长的队伍正绕过一处山谷,出了谷笔直向北走两三里就能远远看到海上的船帆。

    就在这时候,大变陡起。

    “砰,砰砰!”

    先是噼里啪啦的鸟铳射击声,继之是传遍山谷的喊杀声,再之后从山上轰隆隆的滚下大块石头、巨木,将倭寇从中截断。

    山谷口处,突然升起一面大旗,旗下腰胯宝刀,手持弓箭的俞大猷厉声高呼,身后密密麻麻涌出数百名甲士,弓箭、短矛,还有山上坠落的石块,将奔在最前面的倭寇彻底打蒙。

    徐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虽然他不识字,但也知道那面大旗上是“俞”字。

    一报还一报,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初出茅庐伏击大败俞大猷,现在轮到后者设伏了。

    爬山是很难的,不说山势陡峭,上面还有官兵不停投资石块、大木。

    往回退另外找路?

    徐海对附近地势很清楚,绕是绕不到不到沥海所的,只能择路爬山往北到海边,但那儿船只压根就没办法靠岸,就算以小船搭乘,能有几人逃走?

    这也是俞大猷选择在此设伏的原因。

    只能拼死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徐海睚眦欲裂抽出长刀,高吼向前冲去,身后的数百倭寇也知道,这是生死抉择的时刻,纷纷举刀高呼冲阵。

    俞大猷冷笑一声,搭弓放箭,连续三箭将最前头的三名倭寇射翻,旁边的士卒已经将昨日修建的木栅栏推在阵前,前面四五步处还挖出一道不深,但一步迈不过去的壕沟。

    此次冒险上岸,俞大猷精挑细选出五百勇士,以俞家、李家、刘家等族中子弟为骨干,当年平湖遭徐海伏击,士卒一触即溃的场景让他难以忘怀。

    士卒扛着大盾死死顶住木栅栏,身后的长枪不停从空隙处刺出,因为一道看似不起眼的壕沟,倭寇没办法乘冲势一路冲向官兵前阵,必须放缓速度在壕沟里走两步,再爬上去,而且这道壕沟一边高一边矮,等倭寇爬上去……这已经是在木栅栏后长枪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后阵的士卒只要有力气就不时抛射箭支,只要射的出去,基本就没有落空的,数十支鸟铳从两翼悄悄探出,每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就立即传来倭寇哀嚎之声。

    俞大猷面容平静的站在大旗下,不时高声指挥,传令兵左右穿梭不停,千余倭寇已然大乱,有的正在往上爬,有的在往后逃,只要能顶住面前这数百倭寇……大胜可期!

    身着铁甲的徐海面色铁青,右手持刀,左手捏着把被削断的半支长枪,在壕沟里横行几步,看准时机,一声暴喝突然从壕沟里窜出,几乎瞬间就贴在木栅栏边。

    右手长刀从侧面割断盾牌手的脖颈,左手残枪的枪尖硬生生戳入另一个士卒的眼中,借势一推,片刻间,徐海便已破阵。

    没有傻乎乎的回头招呼,徐海在地上翻了个滚,顾不上背脊、肩头被或砍或刺,左手残枪脱手而出刺中一个士卒的脸部,接着左手拉着这个士卒挡在侧面,右手长刀先挡后劈,正劈在试图偷袭的士卒的脖颈处。

    有了缺口,几十个倭寇蜂拥而入,眼看着阵脚大乱,但突然一股身披铁甲的甲士横冲直撞而来,为首者身披红色大氅的中年人手持长刀直直劈向徐海。

    是浙江总兵官俞大猷!

    曾经在平湖伏击见过俞大猷的徐海大惊失色,俞大猷武艺高强早在数年前就名闻东南。

    徐海左手松开那个脸上流血的士卒,双手持刀向上招架,一声钝响,徐海虎口发麻不得寸进,对面中年人收刀变招,长刀像一柄长剑一般直刺徐海胸膛。

    徐海勉强侧身躲开,肋间登时挨了重重一脚,被踹的跌落几步之外,这下连重金买来的宝刀都不要了,连滚带爬的往后逃窜。

    附近的士卒见状齐齐大呼,士气大振,甲士不顾生死,长枪直刺,乱刀劈下,将数十个倭寇驱出阵中。

    侧翼又连续响起十几声噼里啪啦的射击声,一直死攻不退的倭寇终于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损失,向后退去。

    “嗖!”

    一支长箭穿透满是血污味的战场,可惜徐海滑溜的很,长箭钉在了他身侧的倭寇肩上。

    俞大猷失望的丢开长弓,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刀,高声呼道:“援军将至,此战必全歼倭寇!”

    俞大猷有谋定而后战的名声,这次甘冒奇险并不是为了抢功,派出的斥候要做的是两件事。

    第一,徐海向沥海所逃窜,斥候会点燃狼烟报信,早有预备的俞大猷会率军急行赶到山谷设伏。

    第二,周济会南下寻找官军主力,尽快北上合围徐海。

    这时候,突然后阵传来兴奋的高呼声,“大人,援军到了!”

    俞大猷讶然回望,北上追击的官军怎么会从身后冒出来?

    一刻钟后,俞大猷心中大定,和浙江巡抚吴百朋双手互握,“惟锡兄至,倭寇再无生路!”

    还在大喘气的吴百朋正色道:“此番大胜,戚元敬首功,此番全歼倭寇,俞志辅首功。”

第五百零四章 含金量

    这几天的钱渊心情就像是在做过山车,有时惴惴不安,有时哀伤落泪,有时欣喜若狂,有时怒极反笑,忽上忽下,忽喜忽忧。

    昨晚钱渊还怒极反笑,打定主意就算弄不死刘显,也要让他丢官弃职……这货是个武举人,当年是冒充他人身份去考试的。

    但今天钱渊却欣喜若狂,都已经不抱指望了,俞大猷居然神兵天降一般堵在了篡风镇、沥海所之间,截断残余倭寇最重要的一条逃生通道。

    周济摸黑送信,钱渊立即派出斥候探查,天刚微微亮,来不及等戚继光了,胡宗宪催促戚继美立即拔营北上。

    一路上,不断有斥候送来军情,俞大猷率五百兵丁伏击徐海,截断倭寇队列,牢牢守住通道。

    浙江巡抚吴百朋率一千士卒沿钱清江东进,及时赶到相援,并分兵绕过山谷,和俞大猷隐隐合围倭寇。

    吴百朋原本是接到总督府军令准备攻下沥海所……其实是来不及的,偏偏徐海被堵在距离沥海所不到五里外。

    “岳浦河过于谨慎,只肯出兵两百,吴惟锡选出八百勇士,亲自领军东进。”茅坤赞道:“毕竟志辅兄只带了五百士卒……”

    “俞志辅名不虚传啊,此战他和戚元敬一南一北,均立下头功。”头发花白的郑若曾脸色红润,看起来颇为兴奋。

    王寅古怪的看了眼钱渊,东南抗倭文武官员甚多,只论武将,和钱渊交情最深的就是俞大猷、戚继光,前者和钱渊数度并肩作战,并在崇德大捷得其襄助,后者更是得钱渊数度举荐才得以编练新军。

    王寅是胡宗宪的旧识,又是其老乡,是最早入幕的幕僚,极得胡宗宪信任,虽然没有明言,但他隐隐能猜得到,俞大猷、戚继光甚至卢斌这些和钱渊关系极深的武将都被胡宗宪有意无意的排斥。

    直到去年嘉兴、湖州糜烂不堪。

    甚至京中、东南都有传言,去年末钱渊入京后在陛下面前举荐,吴淞总兵俞大猷才能调任浙江总兵官,宁绍台参将戚继光才能胜任浙江副总兵。

    难道钱渊的眼光真的如此精准,挑出来的两员武将果真立下大功……而被总督胡宗宪视为腹心的浙东参将刘显虽然武勇,却几度兵败,险些误了大事,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虽然行军甚速,但众人都心情不错。

    沈明臣诗兴大发,曼声吟道:“衔枚夜度五百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得句章诗赞,俞志辅此战必能名垂青史!”茅坤仰天大笑,转头道:“展才你……展才?展才?”

    “还担心什么?”郑若曾劝道:“万军从中未必一定能擒杀徐海,但此番已然将徐海麾下主力绞杀,就算他逃回去又能如何?”

    “不错,麾下尽散,要杀徐海,两三武卒足矣!”

    “不不不,不是在想这些。”钱渊摆手笑道:“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当年徐海于嘉兴平湖设伏击溃志辅兄所率兵马,后席卷数府,名声大噪,就此一举为东南倭首。”

    “志辅兄耿耿于怀,后王江泾大战,率兵追击徐海直至松江金山,可惜还是被徐海突围遁去。”

    郑若曾接口道:“此次俞志辅设伏截断徐海归路,名噪一时的倭首就此落幕收场,时也命也……”

    “真是成也志辅,败也志辅!”

    众人哄然大笑,都觉得世事奇妙,当年设伏击败俞大猷的徐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谢幕来自俞大猷几年后的设伏。

    午时,胡宗宪、钱渊并戚继美麾下千余兵丁、钱家护卫已抵篡风镇外,俞大猷尚在前线指挥,吴百朋出迎。

    “惟锡。”胡宗宪大步向前,亲热的握住吴百朋的手。

    后面的钱渊不禁撇嘴,胡宗宪对吴百朋一直颇为排斥,一方面在于胡宗宪名义上是浙直总督,但大部分权柄在浙江一省,与吴百朋天然就有隔阂,另一方面在于吴百朋和钱渊私交极深……这般亲热,胡宗宪也真能拉的下脸。

    懒得理会胡宗宪装模作样,钱渊径直找了几个熟人问了问情况,率数十护卫往西北方向驶去。

    “展才。”大旗下的俞大猷得侍卫提醒,拱手笑道:“多时未见了。”

    昨日有雨,泥地湿滑,钱渊手脚并用爬上山顶,拍手道:“是啊,自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一别,已有三年未见。”

    “去年展才南下,可惜当时尚有军务在身。”俞大猷扶了把钱渊,“后来大战迭起,率军南下,展才已然北上入京。”

    “去年杭州和良钦先生见了一面。”钱渊瞥见俞大猷身侧手握长棍的李晟,笑道:“周济那厮吃了不少亏。”

    李良钦是俞大猷的武艺师傅,多有子弟在军中效力,李晟就是李良钦的亲侄儿。

    看李晟呐呐无语,钱渊摆手笑道:“好了,不过小事,战况如何?”

    俞大猷指着前方几个山头,“这小股倭寇龟缩山中,几次进击都战果寥寥,往东的生路已被堵死,往西是篡风镇,是条死路。”

    “还有多少?”

    “约莫两百。”俞大猷指指另一个方向,“那边还有数百倭寇,已然被围了起来,插翅难飞。”

    “徐海呢?”

    俞大猷朝山头努努嘴,“山头再过去就入海了,附近没有停靠的码头……但斥候来报,登高望见有船帆。”

    “小船接应?”钱渊琢磨了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下俞大猷。

    “应该是,沥海所那边传来消息,大半海船尚在,小半海船往东……展才,麾下将士苦战半日,折损颇多。”俞大猷面不改色,手捋长须,转头看向山下刚刚抵达的援军,“戚家出了个戚元敬,没想到其弟戚继美亦如此了得。”

    钱渊挥手让护卫传令,让戚继美立即率兵进击……他现在真的挺佩服俞大猷的,擒获贼首这般大功,居然就这么让出去。

    虽然未必能擒获徐海,但也足以让钱渊心生敬意……钱渊有点惭愧,还想着俞大猷心眼不大,冒险伏击徐海算算旧账呢。

    不过,很快,钱渊就不这么想了。

    戚继美亲率杨文、冯子明两哨进击,仰攻山头太吃亏了,比攻城还要吃亏,战况颇为惨烈,仅存的两百倭寇状似疯狂,寸土不让,杨文、冯子明都负伤而退。

    在这种地形中,就是鸟铳、虎蹲炮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人家居高临下,随手抛块石头都能砸得头破血流,只能用盾牌硬扛着往上爬,但山势陡峭,昨日又有雨,一个不留神就滑倒一大片。

    钱渊有点受不了,戚继美麾下是以钱家护卫、义乌兵为骨干组建的,伤亡如此惨重,杨文两度裹伤还持刀进击,头上挨了下,走路都摇摇晃晃。

    “徐海呢?”刚刚爬上来的胡宗宪急匆匆的问。

    钱渊都懒得搭理这厮,现在的徐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之前钱渊的愤怒来自于徐海可能率千余倭寇遁去,而如今徐海主力尽丧,个人生死已然无关大局。

    胡宗宪如此催促,是因为能不能擒杀徐海,关乎到他此战功劳的含金量……全歼倭寇,惜贼首遁逃,胡宗宪自然不希望这种军报送到京中去。

第五百零五章 分猪肉

    “撤回来吧。”

    钱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偏头看见胡桂奇,“总督府还有五百兵,这份功劳就送给贤侄好了。”

    比钱渊还大一岁的胡桂奇倒是跃跃欲试,但胡宗宪脸色一黑……钱展才也太不给面子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戚继美一部只听你的指令,但好歹我这个浙直总督还在呢!

    钱渊更是难看,之前在上虞前后三战,折损尚未过百,这短短两刻钟仰攻山头,已然伤亡近百。

    反正徐海死不死和钱渊关系不大,他索性让戚继光去另一处帮忙,那边数百倭寇还在垂死挣扎。

    最终胡宗宪令今日北上途中才归队的刘显率军强攻,这次还算顺利,毕竟刘显戴罪立功,不顾生死进击,斩杀倭寇近百,只可惜两艘海船搭载着徐海以及数十名倭寇扬帆远去。

    钱渊好悬没笑出来,刘显这厮真是挺倒霉的……山阴一战被真倭险些破城,上虞大捷寸功未得还被徐海冲破防线,夜间奔袭篡风镇被徐海设伏击溃,好不容易攻上山头,徐海早就溜了。

    到了黄昏时分,另一处数百倭寇大半被歼,小半跪地投降。戚继美麾下颇为不满,还好总督府那边管束颇严,没有杀俘之举。

    钱渊杀俘之名早就遍传东南了,此次大战,钱家护卫前后折损近四十人,郑若曾真怕钱渊不管不顾,再次杀俘堆垒京观为祭品。

    篡风镇早就被倭寇所占,不过还好徐海急于逃亡,没来得及洗劫一空,而且还有数百青壮被关押,徐海也来不及裹挟带走,总督府一行人就在篡风镇落脚。

    没有茶叶,钱渊坐在镇子的晒谷场,捏着个大碗喝着凉开水,身边环绕着安静的护卫,他没有去里面凑那个热闹,倒是戚继美进去了,不过那是因为戚继光如今还没抵篡风镇。

    大战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论功,但论功不是胡宗宪来论的,而是朝廷来论的,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写捷报。

    捷报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写的,戚继光、俞大猷自然是首功,但还有戚继美、刘显、岳浦河、鲁鹏、吴百朋、孙丕扬一串文武官员呢。

    总而言之就是分猪肉。

    这就是钱渊不进去的理由之一,别说胡宗宪了,就是王寅、郑若曾这些好友都心里有数。

    此次大战,始于年初台州钱渊和胡宗宪一番密谈,是前者提出了大致的计划,诱徐海攻宁绍台,断其后路,聚集兵力围歼倭寇主力。

    是钱渊屡屡和朝中各方势力沟通,弄来了大批的军械、铁料。

    是钱渊力主以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为主力,也是他力主戚继光、卢斌再次于义乌募兵。

    是钱渊在山阴将破的时候率军急行相援,勾连出岳浦河移驻山阴会稽,在之后的大战中力保城池不失。

    是钱渊在上虞摇摇欲坠之时,率戚继美所部来援,又在徐海的眼皮子底下设伏兵突击,力保上虞不失。

    所以,钱渊如果出现在堂前,胡宗宪如何论功?

    要知道,胡宗宪分猪肉……最大的那块,他是想自个儿吞进肚子里的。

    对此,钱渊既不在乎,也赞同这一点,虽然胡宗宪抢功,虽然胡宗宪在指挥上没有太多的亮点,但身为浙直总督,支持东南募兵成军,调配军需,及时聚集兵力围歼倭寇主力,那块最大的猪肉也应该让胡宗宪来吃。

    更何况,胡宗宪和钱渊都心知肚明,捷报送到京中是直接入兵部,一旦朝廷认可便会以此犒赏大军,但前提是钱渊直接送入西苑的密奏或书信得到嘉靖帝的认可。

    所以说,明面上胡宗宪当仁不让,但他不会拦着,也拦不住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夸功。

    其实钱渊没有什么夸功的心思,一边慢慢喝着没滋没味的白开水,一边想着心事。

    虽然徐海逃遁,但总的来说,战果辉煌。

    第一,绍兴诸县无一失陷,只有篡风镇、沥海所被倭寇攻下,在没有击溃当地官军主力之前,徐海对手下管束颇严,乡间受损也不重,就是梁湖那块儿被祸害的厉害了点。

    第二,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四千余义乌兵西进,在上虞城外击溃徐海所部,斩首逾两千,俘虏数百。

    第三,俞大猷设伏截断残留倭寇退路,浙江巡抚吴百朋及时来援,加上戚继美所部,斩首近千,俘虏数百,徐海只带了几十人遁逃。

    第四,沥海所大半船只都被倭寇抛下,虽然没有福船,但也是能在大海中航行的海船。

    经此一战,徐海算是落幕了,接下来是汪直……可惜此次汪直没有出手,想勾连开海禁通商,需要动点脑筋。

    开海禁通商……朝中必然议论纷纷,科道言官必然弹劾,所以,需要寻找一个好的突破口,让那些清流说不出反对的借口。

    钱渊的心思越飘越远,眼角余光瞄见俞大猷、戚继美出来,笑道:“猪肉分完了?”

    戚继美听得一头雾水,但曾经考中秀才,庙前分过冷猪肉的俞大猷听懂了,摇头道:“展才此言……还是那般……善谑。”

    尖酸刻薄就尖酸刻薄呗,反正这名声早就扣死在钱渊头上了,他也无所谓。

    “展才,总督大人令我率军返台州,俞总兵率兵驻守绍兴府。”戚继美小声道:“兄长分兵驻守宁波,一部入驻余姚县。”

    俞大猷接过护卫递来的水碗喝了几口,解释道:“徐海麾下倭寇主力被歼,但倭寇不像蒙人,被打散的小股倭寇四处流窜,还需追剿。”

    钱渊微微点头,其实在北上途中,接到军报,余姚、嵊县、诸暨、新昌等地都有小股倭寇流窜作乱。

    但胡宗宪的军令其实就是在分猪肉,戚继光、俞大猷抢走了最大的两块,被打发回台州的戚继美就有点可怜了。

    “分的清清楚楚嘛。”钱渊撇撇嘴,“刘显呢?”

    “已令浙西参将汤克宽率兵北上入嘉兴府,刘参将驻守杭州府西部。”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惟锡兄呢?”

    “总督大人令巡抚坐镇杭州……”俞大猷咳嗽两声,他也挺不爽这件事的,今日吴百朋及时率兵赶到,才能将倭寇困在野地,最终围歼残寇。

    而且胡宗宪今日刚抵篡风镇,对吴百朋百般亲切,最后一竿子将人支回杭州了。

    钱渊沉默片刻后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明面的分量上来说,浙江巡抚吴百朋是唯一可以威胁胡宗宪的人。

    这时候,数十人迈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王寅等人在其身后。

    钱渊冷笑两声,瞥了眼俞大猷,“谢过志辅兄了。”

    很明显,是胡宗宪示意俞大猷来通告分猪肉的详情。

第五百零六章 明枪暗箭

    就知道瞒不过面前的青年,俞大猷干笑两声,拉着懵懵懂懂的戚继美快步走开,他是被郑若曾支来的,胡宗宪亲自过来,显然是要接着密谈。

    幕僚们散在周围,胡宗宪独自踱步过来,笑吟吟坐在钱渊身边。

    “展才……”

    钱渊举右手示意住嘴,直接了当的说:“第一,海船送至象山、舟山附近,归入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台州都指挥使葛浩麾下。”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胡宗宪这是要将东南大捷和钱渊对上口径,至少不希望钱渊在嘉靖帝面前给他胡宗宪穿小鞋。

    钱渊实在懒得和胡宗宪扯皮,直接了当的说出条件。

    “理应如此。”胡宗宪立即答应,虽然刚才许诺分给俞大猷一半……

    “第二,此次大战赏银,总督府不得克扣。”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汝贞兄不会以为,剿灭徐海所部,就无倭寇了吧?”

    “当然不会,海上倭寇,徐海汪直两部加起来也不过十之六七,虽已扭转战局,但东南战事还将持续数年。”

    “第三,令蒋洲、陈可愿寄语五峰,献上徐海首级,许开海禁通商。”

    这是胡宗宪不想接受的条件,他不愿意和开海禁通商扯上关系……但他必须考虑钱渊在嘉靖帝面前掀桌子带来的风险。

    胡宗宪手捋长须思索片刻,低声道:“还望展才保下刘显。”

    “捷报如何写?”

    “刘显率军四千拦截倭寇,杀伤颇多,寇首徐海率小部突围……”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胡宗宪,接下来东南很多事还要仰仗此人,若是因为此事决裂,只怕后面麻烦的很。

    沉吟片刻后,钱渊微微点头,应下了这个条件。

    事情谈妥后,钱渊第二日就启程回了台州,接下来的事情和他关系不大了。

    但钱渊在启程前,一一和吴百朋、俞大猷详谈,又在南下途中在梁湖和正在绞杀残寇的戚继光会了一面。

    曹娥江上,钱渊转头环顾船上还剩下的百多名护卫,年初四十护卫入军,补充募兵至两百余人,一战下来又是数十伤亡。

    不过护卫士气颇为高昂,梁生持刀夸功,嘴里喋喋不休,如彭峰等没能被选入突击甲士的护卫不免有点酸,也只能说说都来不及枭首,现在全都算到戚继光所部头上去了。

    “少爷,东南事毕,何时入京?”王义小声问道:“可需做些准备?”

    “东南事毕?”钱渊长叹了口气,“还早着呢,接下来还有汪直……”

    到现在还没见过汪直,在钱渊的印象中,这是个性格捉摸不透的历史人物。

    几年前勾连东南官员,联手剿灭数支倭寇,于沥港开设草市通商,汪直应该是个颇为圆滑的商人。

    但历史上被胡宗宪诱骗上岸……从结果来看,汪直颇为天真,或许他认为浙直总督的许诺已经足够,却不知道这种事是胡宗宪不敢做主的。

    甚至以钱渊阴暗的心里揣测,史书上胡宗宪建议汪直往杭州拜会浙江巡按王本固……其实是胡宗宪已经顶不住朝中科道言官弹劾的压力,借刀杀人。

    历史上的胡宗宪在这个时候是不敢全面开战的,只能含糊其事诱汪直上岸,原因很简单,打不过。

    就算是徐海,胡宗宪也只能行离间计各个击破,俞大猷当时都没开始编练新军,戚家军更是没影的事。

    但这一世就未必了。

    昨日和胡宗宪的交易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明枪暗箭。

    钱渊非常明确的提出了,汪直送来徐海头颅,许开海禁通商一,而胡宗宪对此并不感兴趣。

    钱渊的担心就在这儿,在见识了戚继光、戚继美、俞大猷几部麾下战力,胡宗宪似乎对和汪直开战拥有不小的信心。

    想想也是,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徐海精于战事,汪直只能靠雄厚的底蕴回旋……而上虞城下,戚继光三刻钟不到击溃徐海近四千精锐倭寇。

    钱渊能理解胡宗宪,一方面汪直名声远播,被视为倭寇大头目,二来,抛开整体战局筹备不谈,此次大战中,胡宗宪其实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换句话说,他起到的作用远没有钱渊大。

    但这是钱渊决不允许发生的,和汪直开战,就意味着无论钱渊如何努力,至少在数年之内,开海禁通商一事将化为泡影。

    所以,钱渊提出的三个条件都是针对这条的。

    将海船一扫而空全弄到戚继光、葛浩麾下,意味着胡宗宪几乎没有可能指派俞大猷率水师出海。

    全数拨付赏银,意味着将大幅度消耗胡宗宪这一两年积栽的库银。

    令汪直送来徐海头颅,这是在告诉胡宗宪,钱渊的决心。

    逆流而上入台州府,钱渊在天台县停留一日,台州这段时间也有不少倭寇来袭,甚至还有绍兴府溃散的倭寇流窜而来。

    卢斌、侯继高在宁海连战连胜,将盘踞象山的倭寇一扫而空,谭纶亲自率兵北上围剿天台县附近倭寇,连胜两场,斩首两百有余。

    舅甥俩坐定,谭纶听钱渊仔细讲述此次大战,赞道:“去年你评点东南诸将,俞龙戚虎,果不其然!”

    钱渊勉强一笑,“之后年许,只怕小股倭寇还会侵袭沿海,小舅费心了。”

    “职责所在。”谭纶诧异的看了眼钱渊,“渊哥儿,怎的……又和总督……”

    钱渊对胡宗宪向来不怎么恭敬,这是东南官员高层共知的,当然,他们也认为钱渊有这样的资格……不管是巡按御史的身份,还是身后的背景。

    昏暗的烛光中,钱渊的面孔若隐若现。

    良久后,钱渊低声道:“如若五峰肯受招抚……”

    “什么?!”谭纶大惊失色起身,“此事总督府可知?”

    钱渊冷笑道:“胡汝贞和汪五峰是同乡……你说呢?”

    “那……”谭纶心里急转,好一会儿缓缓落座,“朝中只怕……”

    “那是我的事。”钱渊冷然道:“拜托小舅一事,总督府军令,若有调驻台州军或卢斌所部,需得我允许。”

    “渊哥儿,巡按御史插手军权……”谭纶大急,劝道:“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谨慎。”

    钱渊长身而起,双手负于身后,凛然道:“我钱展才两度南下,可不是只为了一个徐海!”

    “他胡汝贞知趣就算了,不知趣……钱某人会告诉他,我能让他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谭纶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始终看不清面孔的外甥,这等口气,这等信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中重臣呢。

    钱渊并没有夸口,胡宗宪击溃徐海,扭转东南战局,立下大功,但钱渊一封秘奏就足以让他失势……寇首汪直欲归降,浙直总督胡汝贞不许。

    这就叫擅开边事。

    嘉靖帝希望短时间内能平定东南倭乱,徐阶对胡宗宪虎视眈眈,严嵩、严世蕃其实算不上多支持胡汝贞,满朝文武官员都对胡宗宪都没什么好感……钱渊有短时间内将胡宗宪打落尘埃的信心。

    现在就要看胡宗宪知不知趣了,但钱渊需要做的是,防止胡宗宪和汪直的开战。

    东南诸军中,戚继美所部是钱渊的铁杆,台州军向来独立,谭纶又是钱渊的小舅。

    卢斌、侯继高麾下也有大量钱渊旧部,狼兵头目钟南唯钱渊马首是瞻,卢斌更是对钱渊俯首帖耳,他老子卢镗死活都要指望钱渊呢。

    此战两大功臣,戚继光是个懂事的,很清楚自己这个浙江副总兵是怎么来的,移驻宁波府后,不管钱渊在不在,都是十日一封信送至临海县钱宅。

    倒是俞大猷虽然和钱渊这几年会面不多,也欠了他太多人情,但为人方正,不过钱渊抽走了大量海船。

    这也是胡宗宪一力扶持刘显的原因,东南诸军主将几乎都和钱渊或多或少有关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钱渊刻意为之,这也是他为什么要特地找到吴百朋、俞大猷详谈,南下途中要见戚继光一面的原因。

    在明朝,很多时候,不是以官职高低来决定权力大小,你浙直总督算得上东南王。

    但土生土长,在东南折腾了这么多年的钱渊,或用情义,或用旧部,能直接掌控卢斌、戚继美、谭纶所部,能间接影响戚继光、俞大猷所部。

    偏偏这些都是东南诸军中公认最能杀倭的,仅有靠向胡宗宪的浙东参将刘显,损兵折将,丢人现眼。

第五百零七章 告发

    此次大战虽然汇集绍兴、嘉兴、杭州、宁波、台州五府大军,但地点只在绍兴一府。

    虽然也有倭寇侵袭台州,但都是散兵游勇,分别驻扎宁海、黄岩的卢斌和张元勋主动率军出击,屡屡获胜,就连宁波府内的象山岛都被卢斌打扫干净……这是钱渊之前巡视宁海特地叮嘱过的。

    所以,这次临海县几乎没经历过战事,虽城头旗帜飘扬,守军戒备森严,盘查路人,但城门大开,不禁通行。

    钱渊趋马直入,一直到家门口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乱七八糟的问安声响起,门房笑着将马牵走,下人忙不迭的往里通报。

    瘸了一条腿的老人正在高声向梁生、彭峰询问此次钱家护卫队的战绩,虽然受伤退出,但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的名声让他们以此自豪。

    刚进后院,钱渊就单膝跪下行礼,眼睛红肿的谭氏不顾小妹、小七的阻拦,已经疾步迎了出来。

    母迎子,不合孝道,钱渊双膝跪下,握住谭氏的手,“不孝儿让母亲担忧了。”

    “快起来,快起来。”谭氏用力将儿子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会儿,回头招呼丫鬟拿毛巾、热水来净脸,又让小七赶紧检查下有没有受伤。

    “放心,这次没亲身上阵。”钱渊握着小七的手往里走,“不过护卫队折损颇重,阵亡约莫三分之一,剩下还有不少带伤,明后日就会送回来,你盯着点。”

    “婆婆这段日子天天拜佛……”小七笑道:“诊所那边空荡荡的,黄岩、天台都有伤员送来,但都不多。”

    众人进了正屋坐定,丫鬟捧来几只小巧玲珑的粽子,谭氏亲自剥开,“连着三四年了,端午都不能在家里,以前你就爱吃粽子,这是昨日才做的。”

    钱渊咬了一大口,笑道:“端午那日,寇首徐海率四千倭寇来攻,儿子就在姚江边吃粽……噢噢,不过,那日的粽子没今日的味道好。”

    “那是当然。”小妹吃力的抱着八两笑吟吟道:“这可是母亲和二嫂亲手做的。”

    难怪了……钱渊恍然大悟,这两个都是下厨只会坏事的,就算母亲嫁入钱家这么多年也是不亲手下厨的。

    肉粽全用瘦肉……真心不好吃,太干,没油,钱渊有点怀念前世高速路休息站的五芳斋了。

    坐在谭氏身边的大嫂黄氏有点坐立不安,突然开口问:“二弟,端午那日,四千倭寇……”

    “捷报还没传来吗?”钱渊诧异道:“元敬兄率军来援,击溃徐海所部,后诸军北上追击,在篡风镇再度大败倭寇,徐海仅率数十人逃窜出海。”

    屋子里好安静,小七皱眉捅了捅钱渊的胳膊,后者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母亲和大嫂。

    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这段日子母亲、大嫂担心的可不是一个人……事实上这是谭氏最烦心的事,父子相残,兄弟阅墙。

    其实这是不存在的事,周济早就送来密信,钱锐钱鸿父子都没随徐海出兵。

    钱渊想了想,沉声道:“对了,母亲不是让儿子关照关照东门钱老三家那个幼子吗?”

    小妹看母亲不说话,接过来道:“就是那个叫钱达的?”

    钱达是今年才入护卫队的,松江华亭人氏,和钱渊一脉已经出了五服,父兄、妻儿都死于倭寇之手,辗转流落台州府摸上门的。

    “嗯,这一战他杀倭三人,得赏银百两。”钱渊轻声道:“此战钱氏无一人伤亡。”

    谭氏和黄氏对视一眼,都听得懵懵懂懂,小七更是一头雾水,唯有聪慧的小妹听出了味道。

    小妹把怀中的小侄儿递给黄氏,拍手笑道:“这是好事儿啊。”

    钱渊瞥了妹妹一眼,将碗筷放在桌上,起身道:“先回去歇息,后面还有的忙。”

    “还要出去?”谭氏赶紧起身追问。

    “再说吧。”钱渊叹道:“至少护卫队这边要处理……此战阵亡六十八人,基本都是台州人,要一一上门拜祭。”

    看着儿子儿媳出了门,谭氏愣了会儿,抓住女儿的胳膊,“刚才那话儿……”

    “估摸着哥哥八成知道了。”小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不过也不一定……但那次问嫂嫂去黄岩县道观上香……”

    谭氏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钱渊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的日子终究要有个头……不过,首先要确认的是,父亲、兄长无恙。

    远在海上的钱锐、钱鸿父子同样在想这个问题,不同的是前者对此不抱希望,而后者满怀希望。

    钱锐虽经商为生,但少年、青年时期苦读经书,算是个儒商……如今钱渊因击倭名扬天下,如果冒出个身为徐海谋主的父亲,不用说其他的,前程尽毁。

    从钱渊中进士的消息传来之后,钱锐就下定决心,此生唯有方顿,再无钱锐。

    看了眼窗外的田地,钱锐露出一丝笑容,青翠的绿叶正蓬勃而发,弯弯绕绕的蔓藤沿着木头架子在往上攀登,两个钱渊派来的护卫一个忙着浇水,一个手持长棍警戒。

    身材高大的护卫手中长棍一竖然后松下,满头大汗的钱鸿疾步进来,“刚才看到山顶有人影走动,像是男子。”

    钱锐紧张起来,“有消息了?”

    “还没有。”

    钱锐神情一松,前几日海上巨浪,船只难以航行,直到昨日才风平浪静,但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到现在徐海主攻何处他都不知道。

    “父亲,你还记得陈麻子吗?”钱鸿凑到耳边,“就是攻崇德大败的那个,满脸麻子……”

    “怎么了?”钱锐记得这人,崇德大败,陈麻子手下尽丧,被丢到犄角旮旯,这两年连上主岛的资格都没有。

    “徐海出兵后,将小岛上的人手汇集过来,陈麻子这些日子天天拉着我喝酒,还送了不少好玩意儿。”钱鸿咽了口唾沫,“他说相见王翠翘……”

    钱锐眯着眼问道:“然后呢?”

    “我当然不答应,刚才上去看了眼,不知道打通了谁的关卡,居然去了山顶。”

    钱锐蹙眉难解,一个资历深的老倭求见王翠翘,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你说,这厮会不会是二弟的人?”钱鸿咽了口唾沫,“你想啊,当初第一次和二弟见面,他就让我别和二舅联络。”

    不会吧,钱锐揉了揉眉心,如果是这样,徐海也太悲催了。

    钱渊又不是神仙,当然不是。

    陈麻子见到王翠翘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夫人,岛上有官府的探子。”

    手持茶盏的王翠翘手一抖,茶水溅的裙子一片,“什么?!”

    看王翠翘大惊失色,陈麻子暗自得意,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自己猜的没错,其他人无所谓,但徐海的妻子王翠翘一定是非常在意的人。

第五百零八章 诓骗

    陈麻子自认为算是有能力的人,还是徐海的老乡,可惜当年崇德大败,手下死得干干净净,从那之后就被一脚踢到角落处……开玩笑,几千上万人组成的组织机构,总是有各种勾心斗角事的。

    一直到去年,徐海出兵吞并数支势力不小的倭寇,陈麻子借机再次聚拢了百余手下,随徐海大败卢镗,攻嘉兴、湖州。

    可惜,之后桐乡县外又是一场大败,陈麻子气得直跳脚,居然又碰到了当年崇德县内的老对头华亭钱展才。

    倒霉的事还没完,倭寇裹挟青壮离海,俞大猷率兵南下堵截,徐海选择了断尾求生……陈麻子就是那只尾巴的一部分。

    好不容易逃了条命回来,看似颓废的陈麻子内心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还是老乡呢,你徐海就这么对我?!

    所以,两个多月前偶尔在主岛靠岸的陈麻子在看到谭维之后,选择了一言不发。

    陈麻子很确定,一年多前在那个无名小岛上的两人,一个是被称为“谭七指”的谭维,另一个是让自己两次折了老本的钱展才。

    选择一言不发是因为徐海,如今全盘托出,陈麻子自然是有理由的。

    去年好不容易逃得一条命,今年初陈麻子和汪直义子毛海峰勾搭上了。

    徐海留下的海船,打造的船坞,主岛上的金银财宝,还有王翠翘这对姐妹花,都是陈麻子献给汪直的见面礼。

    当然了,陈麻子之所以这时候准备动手,是因为得到了毛海峰刚刚送来的消息,徐海大败,仅以身免。

    这时候,陈麻子才发现,横在自己身前的是被徐海留下守家看院的谭维。

    这小半年来,陈麻子得毛海峰暗助也聚拢了两百多手下,但目前负责守御主岛的谭维手下近五百人。

    陈麻子心急如焚,汪直势力庞大,自己又是个新人,没有见面礼哪里来的地位……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自己能过一道手。

    这就是陈麻子突然向王翠翘指认谭维是官府探子的原因……别人知道徐海大败,说不定立即卷堂大散,甚至冲上山顶抢一把,但王翠翘肯定不会。

    “你是说……谭七指?”王翠翘扶着桌沿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这这这……”

    “大夫人,大将军这次出击兵败。”陈麻子劝道:“谭七指又是官府探子……一定是他卖了大将军!”

    “不……不会……”

    陈麻子有点不耐烦了,这女人是个傻子吧,“大夫人,把谭七指叫进来问问,我带着手下护着大夫人。”

    王翠翘哆嗦个不停,她是有数的,这次谭七指真是被冤枉的……但问题是,她如何敢见谭维,万一谭维指认她也是探子呢?

    毕竟是女人啊,这时候把谭维叫来,反手将陈麻子剁了不就行了嘛!

    就在王翠翘举棋不定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陈麻子脸色剧变,徐海回来了。

    脸色颇为憔悴的徐海大步走进来,“快,收拾收拾……陈麻子,你怎么在这儿!”

    陈麻子心里破口大骂,真够倒霉的,探头看了眼外面,徐海上山居然一个人都没带,看来毛海峰送来的消息不假,徐海真的是仅以身免。

    其实徐海带了几十个倭寇逃窜出海,也不过四艘船只,加上水手不过百余人,但在舟山外撞见了葛浩所率的水师,一阵乱战后被击沉两艘,之后遇上风浪,又有一艘漏水沉没,徐海都觉得自己有天命了……这样都不死。

    是东山再起,还是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徐海还没考虑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除了老巢的数百倭寇,自己手上已经没了人手,用不着汪直……这些年自己得罪的人海了去。

    所以,徐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回老巢把细软一卷跑路,还好有忠心耿耿的谭七指,还好有王翠翘王绿姝姐妹,还好有方军师父子……

    陈麻子还在迟疑,徐海已经抽刀在手,自己大败而归,陈麻子却出现在内宅,难不成自己头上染了绿……徐海眼角余光打量着王翠翘。

    “大将军。”陈麻子立即跪下,“岛上有官府探子……小的是来告知大夫人。”

    “官府探子?”徐海眼神有了变化,看王翠翘没有否认,低声问:“是谁?”

    “谭七指!”

    徐海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忠心耿耿谭七指?

    “老谭是官府探子?”进门的钱锐诧异道:“将军怎么突然回来了?”

    “方先生,收拾东西,准备走。”徐海舔了舔嘴唇,回头吩咐王翠翘也去收拾东西,找了个杯子喝了几口水,才低声道:“说老谭是探子……倒真有这可能!”

    “此次入绍兴府,攻山阴不克,后攻上虞,先是应该在台州的钱展才,之后是宁波的戚继光,再之后是嘉兴府的俞大猷,杭州府的吴百朋……”

    “要不是探子,官军哪里能那么准!”

    钱锐瞥了眼呐呐的儿子,居然还猜陈麻子是渊儿的人!

    沉吟片刻,钱锐低声道:“但别说老谭,就是方某都不知道将军击绍兴府……”

    “将军不可泄气,气不泄,自有东山再起之日。”钱锐倒了杯水递给徐海,“此事不可大意,要知道如今主岛上人手都在谭七指手中,其中两三百人是其旧部,如若知道将军兵败……”

    “把人诓进来。”陈麻子还想努力一把,只要剁掉谭维,自己手下两百多号说不定能砍下徐海的脑袋,自己在汪直那边的位置就稳了。

    “诓进来?”徐海迟疑的看了眼钱锐。

    钱锐叹息道:“将军,收拾东西还要一会儿,如若谭七指一事不定,待会儿说不定上船都麻烦。”

    徐海心乱如麻,点头道:“全靠先生了。”

    钱锐看向陈麻子,“你如何知晓他是官府探子?”

    “去年在距离象山一日路程的岛上……”陈麻子立即将去年的事全盘托出。

    钱锐问了几句王翠翘,沉思片刻后才看向陈麻子“自将军率军出击之后,小岛上人手都聚拢到主岛上,半个多月之后,你才发现?”

    “不对吧,就昨日,你我,和谭七指还在一起喝酒!”一旁的钱鸿立即补充道:“昨日为什么不说?”

    “昨日当然不能说,适才大夫人说了,你说将军兵败。”钱锐冷笑道:“连我和大夫人都不知道,你倒是知道了,消息如此灵通,不让汪五峰啊!”

    徐海猛地抬头,双眼赤红一片,手已经摸到放在桌上的刀上,这句话的指向性很明显,徐海几乎是脚不停地的逃窜回老巢,陈麻子能这么快知道消息,倭寇中,只有汪五峰有可能办到。

    “大将军,真的,是真的。”陈麻子跪在那哭天喊地,“和谭七指见面的是那个松江秀才……不,松江进士钱展才。”

    “一个进士冒险出海?”钱锐摇摇头。

    但徐海突然低声道:“去年桐乡县对阵钱展才,谭七指先逃……”

    钱锐缩在袖子里的手哆嗦了下,“那将军以为?”

    “收拾的快点。”徐海催促了句,回头道:“诓他上山,如果他不敢来,肯定是官府探子,就算不是……也剁了他!”

    钱锐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如果徐海亲自下山,谭维是控制不住局势的……毕竟手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又不是官军,谭维不可能指挥手下去杀徐海。

    只有将局面维持在狭小的空间内,钱锐、钱鸿、谭维,对手只有陈麻子和徐海两个人。

    想了想还是不保险,钱锐指了指儿子,“这十几日,你和谭七指经常一起喝酒,去把他叫来,只说是大夫人有事交代……对了,带上护卫。”

    钱鸿心领神会,出了屋子,先去叫上那两个护卫,将短刀揣在怀里,再急奔下山。

    诓骗来诓骗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诓骗谁……

第五百零九章 突起

    大明开国已有百多年了,虽然如一栋老迈漏风的危房,但总算还能熬的下去,大体上还算和平时代。

    但这几年来对东南沿海来说,绝对算不上太平,这种心态不仅仅存在于被掠夺的百姓心里,也存在于下手掠夺财物的倭寇心里。

    徐海就是一个例子,他觉得……现在已经算是乱世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身边还有不离不弃的王翠翘,还有忠心耿耿的方顿。

    反过来,徐海对可能是官府探子的谭维痛恨非常,管你是不是……剁了你,就能避免可能的危险,带着积累了多年的财宝远走高飞。

    “将军,怎么换了把刀,那柄宝刀呢?”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一直持刀在手的徐海将刀丢在桌上,“这次实在是……不管是不是谭七指,肯定有官府探子,几乎整个浙江的官军都集中到了绍兴府……撞得头破血流,连那柄宝刀都丢了。”

    呃,那柄刀如今挂在俞大猷腰间呢。

    “刚才听说松江进士钱展才也在?”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真是个扫帚星!”徐海狠狠啐了口,“每次碰上都讨不了好,便是此人在姚江边扎营,隔江对峙……后来才知道,这厮是在等宁波的戚继光率兵来援。”

    “回篡风镇的路上撞上了刘显,之后回沥海所……又撞上了俞大猷。”

    “还真是浙江一省的官军啊。”钱锐诧异道:“将军率军出击,别说谭七指,就连我都不知道是绍兴府。”

    “还真有可能是谭七指……”徐海幽幽道,他想起了篡风镇外遇见的周济。

    两人就坐在大堂里,王翠翘和陈麻子侍立一旁,面前就是大门,徐海这种货是没弄什么照壁的,一眼看过去,远处已有数人过来,为首的是钱鸿,身后是谭维,再后面是两名护卫。

    钱锐长叹一声,“老谭跟着将军也四五年了,居然是官府探子……这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海这厮自然是听不懂的,入耳的只有最后几个字,起身往前几步,哼了声,“人心易变!”

    不说有首告的陈麻子,徐海自身颇有勇力,钱鸿还带来了两名护卫,徐海相信,身无长物的谭维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但徐海却没发现,身后的王翠翘捂着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钱锐……此人为徐海谋主多年,出谋划策,最得信任。

    嘉靖三十二年,王翠翘与钱渊夜间初见,隔年后者再次造访,五日后倭寇侵嘉兴,十数个大汉将王翠翘姐妹劫走……从那之后,她几乎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有时候她在想,那人难道是未卜先知,不然怎么会事先知道徐海会娶自己为妻?

    那时候王翠翘就在猜测,那人应该在徐海身边有眼线,她用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徐海身边诸人,果然两年之后,突然冒出头的谭维证实了她的猜想。

    但王翠翘从来没有将视线集中在钱锐身上,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王翠翘不由自主的在思索一个问题,一个谭维、钱锐、钱鸿都曾经思索过的问题……还有其他人吗?

    咳嗽声在耳边响起,王翠翘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去,钱锐冰凉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然后落到了桌上已然出鞘的长刀上。

    进门的谭维被身后两个护卫推了把,单膝跪在地上,诧异的问:“将军?”

    陈麻子在徐海的眼神中跳出来,唾沫横飞的将去年无名小岛上看到的一幕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自己出恭,十几个手下被杀,到看见钱渊,再到今日发现谭维。

    显然,玩这些心思,陈麻子远远不够格,谭维立即挑出了一个之前钱锐已经挑出的毛病,十几日都在一起喝酒,今日跳出来说我是官府探子……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不过,徐海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想要的只是安全的离开,这一点钱锐心里有数,钱鸿心里有数,得钱鸿仔细叙说的谭维心里也是有数的。

    事实上,谭维已经下定决心。

    “将军,左侧岛上有人来报,东面有大片船帆。”

    一句话,谭维就扭转了局势。

    东面大片船帆,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是汪直来了……除了五峰船主和还没战败的徐海,这片海域没有第三股势力有如此威势。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的视线落到了陈麻子身上,“你是汪直的人。”

    徐海恍然大悟,不管谭七指是不是官府探子,但可以肯定,陈麻子是汪直的人……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自己兵败刚刚逃回来,汪直就立即来堵门了,而且陈麻子比钱锐、王翠翘更早知道自己兵败的消息。

    谭维这番话不是说给徐海听的,他微微仰头,看见钱锐微微点头。

    谭维这番话就是说给徐海听的,没有其他作用,只是扰乱心神而已。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谭维如被压紧的弹簧一般窜起,合身猛地向徐海扑去。

    因为之前徐海有意斩杀谭维,将山下旧部握在手中,扬帆远去以图后计,所以距离谭维并不远。

    “你……”徐海口里厉喝,快步后退,伸手一捞……桌子上空空如也。

    徐海身子一僵,冲上来的谭维已经将他扑倒,两人将桌椅板凳撞的一片混乱,摔落的茶壶溅起的热水洒在地上两人头脸上。

    徐海能聚拢倭寇横行东南,一方面在于他的军事能力,但另一方面,他自身的武力也不容小觑。

    虽然被压在身下,徐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谭维肩膀上,左手抓起一个板凳抽在谭维脸颊。

    谭维虽然自青年时就游历各方,算得上文武双全,又在倭寇里混迹了些年,但论武力,是不足以和徐海抗衡的……虽然将徐海扑倒,但对方一拳一砸,谭维被抽的一个骨碌翻滚开去。

    “找死!”徐海手撑着地面准备一跃而起,突然身子一僵,他眼角余光瞄见,抱着长刀的王翠翘正慌张的躲在钱锐身后。

    在谭维扑向徐海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谭维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掩上了大门,虽然这是徐海内宅,寻常倭寇是进不来的,但山腰处是有把守的。

    另一个护卫手持长棍,如使长枪一般狠狠刺出,棍头猛地戳中还稀里糊涂的陈麻子肋间。

    第二件事,一直站在桌边的王翠翘突然抓住已经出鞘放在桌上的长刀,紧走几步躲开,徐海什么都没抓到。

    还没等徐海彻底反应过来……碰到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反应过来,雪亮的刀光突然出现。

    “咯吱”一声,犀利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劈开徐海举起的板凳,并将徐海半只右手削落。

    钱鸿冷笑着举刀逼来,低声道:“果然好刀。”

    当然是好刀,徐海去年和汪直停战后,从倭国召集真倭,并买来一批长刀,其中最好的两把,自己留了一把,另一把赠给了钱鸿。

    “废话真多!”谭维从王翠翘手里接过刀,毫不犹豫的劈下。

    手无寸铁的徐海睚眦欲裂,举起桌边左遮右挡,但一根长棍突然戳在他的下盘,用力一搅,徐海登时摔成滚地葫芦。

    这下用不着钱鸿和谭维了,两个护卫扑上去,将徐海压的死死的。

    “要不是这厮亲卫死的死逃的逃,还挺难抓。”

第五百一十章 落幕

    尘埃落定,角落处的钱锐缓缓踱步出来,瞥了眼被打晕的陈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边。

    没有人会等死,在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会试图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写本流传民间的《西游记》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两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里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败为胜。

    “你们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顾正在流血的半个手掌,强自镇定道:“我愿拜汪直为义父。”

    徐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管谭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举压境的时候,这些人突然出手偷袭,只可能是为了汪直。

    在徐海想来,自己势力散尽,本人生死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汪直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忘记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说自己愚笨,强留我襄助与你。”钱锐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假,蠢的可以。”

    顺着钱锐的视线,徐海看见了不远处被捆起来的陈麻子。

    “他的确是汪直的人。”钱锐找了个没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们不是。”

    “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徐海自然听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只能是官府的人了,不仅仅是谭维,不仅仅是钱锐父子,还有……

    忠心耿耿谭七指,不离不弃王翠翘……

    绝望的眼神一一扫过手持长刀的谭维、钱鸿,还有一直缩在角落处的王翠翘,徐海面目狰狞,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是……”

    王翠翘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当年在崇德县那条巷子里……对门出来的那几人,就有华亭钱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压着的护卫,脑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砖石上……这么说来,当年攻崇德不克,钱家子已然将王翠翘握在手中,自己却将带毒的鱼饵当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亲大病不起,恰逢太医院东璧先生南归,妙手回春。”钱锐轻声道:“令侄倒是聪慧过人,今年过了府试、院试,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试乡试。”

    谭维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下王翠翘,要不是钱渊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翘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徐海对自己这般宠信,自己却卖了他,另一方面,母亲大病得救,侄儿考取功名……最后王翠翘在徐海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谢。

    “且去后面收拾,总要保你无恙。”钱锐示意两个护卫跟着王翠翘去了后面。

    钱锐挽起衣衫下摆,蹲在徐海身边,“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尸骨,村无人烟,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冷笑道:“文人杀人才狠,当年老子急攻苏州,埋下伏兵击溃任环那厮,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你谭七指,抢东西是把好手,乌镇那个举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装模作样……说吧,官府给你们什么好处?!”

    谭维和钱锐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这两人都不历仕途,但都出身书香门第,都是在四书五经中熬大的,他们的思想无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拢……但却不具备官员,或官僚的思维。

    换句话说,这两人都相对来说比较单纯,都难以释怀自己双手上淋漓的鲜血。

    片刻后,谭维咬着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杀了你……之前不杀你,是因为数千精锐倭寇。”

    “如今大败,杀你不为其他,只为那些路旁尸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声从徐海喉间传来,他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想过这个理由……这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顿。”钱锐在笑声中缓缓道:“我出身松江华亭钱氏,先祖父鹤滩公,弘治三年状元。”

    笑声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自然也不姓方,钱鸿,钱渊是我嫡亲小弟。”钱鸿手中钢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么枭首。

    “谭七指倒是姓谭,谭维谭子直,江西宜黄谭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谭纶谭子理。”

    “谭纶是钱展才小舅,我是他嫡亲二舅。”谭维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两根手指戳瞎双眼,真是瞎的……崇德一败,桐乡二败,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觉得钱渊是自己命中克星,却不知道人家早早塞来的探子将自己身边堆的满满当当!

    钱锐直起身,“还有什么想问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双目无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虎跑寺里做个沙弥多好……

    早就准备好的钱鸿一刀割断脖子,钢刀绕颈一圈,轻轻松松的取下首级。

    又是一阵沉默,恶名昭彰,扰的东南沿海数年不得安宁,数度糜烂多个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间再无谭子直。”

    钱锐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世间亦无钱锐。”

    去找了个盒子装上徐海首级,钱鸿催促道:“父亲,二舅,接下来怎么办?”

    “徐海已死,自然杀了那些他带回来的残兵,再举部降五峰。”钱锐拉着谭维,低声说:“渊儿密信中说过,搜集船只,最好控于手中,此事交付于你。”

    “他想作甚?”谭维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级,让他心里无着无落的。

    “谁能知道?”钱锐苦笑摇头,“多年未见,只听闻他东南击倭,名扬天下……三岁看到大……”

    “呵呵,如今渊哥儿可了不得。”谭维笑道:“听说就连浙直总督都要让他三分……不过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十年前县人就说他肖其曾祖鹤滩公。”

    心急如焚的钱鸿壮着胆子打断长辈的闲叙,“待会儿怎么说……徐海已死?”

    谭维和钱锐对视一眼,然后视线都落到了还晕在地上的陈麻子身上。

    一个时辰后,岛边停靠着三艘福船,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在诸多侍卫的环绕中下船,此人虽身披软甲,腰间跨刀,但举手抬足间并无武人风范,倒像个文人。

    “徽人以商贾闻名,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所以徽商实为儒商。”

    钱锐悠然向谭维如此解释,“贾而好儒也,虽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间转营盐业,但亦不忘本,以诚为利,以衡为价,以信为赢,以均为财。”

    “先生说的好。”汪直笑着伸手与钱锐相握,“不过先生还说漏了一点,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

    周围的侍卫大都是徽州人,纷纷笑着点头,这是徽商的习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岁就要被送出去随长辈学做生意。

    钱锐点头吟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种不识字的,反复吟诵几句,不由叹息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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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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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