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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六章 烟柱

    “啪!”

    “啪!”

    “啪!”

    单调但清脆的声音在巡抚衙门里响起,周围被逼着来观刑的佐官、小吏、文员个个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在他们看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隐忍后,新任浙江巡抚赵贞吉终于开始本性毕露……真不是个好上司啊!

    只不过贪一点,只不过收个门包,只不过占了点便宜,居然一个个被拉出来打板子……这种上司谁想要?

    而赵贞吉虽然不像吴百朋那般能文武双全到能领兵上阵,但南下也带了两三百的官兵,为首的是南京振武营的一个把总,赵贞吉使唤起来颇为得力。

    王把总面无表情的又念出几个名字,如狼似虎的士卒从围观人群中又拉出了四个小吏文员,单调的板子声又响起了。

    围观人群一脸绝望,这日子没法过了……更有人回头看向正堂,您老将下属全都拉出来打板子,难道也不想过了?

    在这个时代,正印官是一把手,但没有那些小吏文员,权柄能延伸出城就不错了,运气不好或能力弱的,在衙门里说话都不顶用。

    但事情还没结束呢,好久之后,单调的板子声终于停了,黄师爷笑吟吟的走出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佐官、小吏两条腿都站不稳了,有的已经跪下来向着正堂方向磕头。

    可惜没鸟用,王把总带着士卒将这般人全都扫地出门。

    黄师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和王把总打了个招呼后缓缓踱步回了正堂,“东翁,都赶回去了。”

    “那边盯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脱钩。”

    “是。”黄师爷低声道:“王把总为人精细,已经派了人进客栈查探过,二十来人,口音有点杂,但有一半是徽州口音。”

    赵贞吉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都清理干净了?”

    “难说,或许杂役、仆妇也可能泄露消息。”

    “全都赶出去。”赵贞吉挥挥手,“从南京陆陆续续调来的人手充足。”

    “是。”黄师爷躬身一礼。

    在正常衙门中,赵贞吉这一举是坏了规矩的,换个府衙、县衙,六房的小吏一起上告,正印官的位置都坐不稳。

    但在巡抚衙门内,这一举不算坏了规矩。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是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府衙、县衙各处抽调文员小吏组建巡抚衙门的。

    后朱纨自杀身亡,罢设浙江巡抚,那些小吏文员都回了原本的位置? 嘉靖三十一年王民应再任浙江巡抚,也是从各个机构中抽调人员的。

    再之后的彭黯、屠大山、李天宠沿用? 但胡宗宪本是从杭州知府升任浙江巡抚的,用很多府衙文员替换了原巡抚衙门的人手? 之后的吴百朋并没有异议。

    但赵贞吉是难以容忍的? 身边说不定都是胡宗宪的眼线……事实上的确如此,巡抚衙门这边刚开始查账,胡宗宪就去了处州前线督战了。

    反正将这些人赶回去,也是回了布政使司、府衙、县衙? 不算赶尽杀绝? 换一批南京那边的人手? 也不用给个正式职位,顶用就行。

    当然? 最关键的是能保密。

    天色已暗? 正堂内只点了一盏烛火,黄师爷借着阴暗的光线看去,赵贞吉的脸庞若隐若现。

    半响后,黄师爷低声劝道:“东翁,入浙两月,如此冒险,是不是再斟酌一二?”

    好一会儿后,赵贞吉长身而起,“把王把总叫来。”

    ……

    距离巡抚衙门只有三四里外的客栈里,酒足饭饱的汪直正懒洋洋的剔着牙,“没想到钱塘也有徽州馆子,味道还错。”

    “毕竟钱塘江直通新安江嘛。”旁边一个小伙子笑着说:“叔公,这次可是预付了好大一笔银子,再过一个多月,那些茶商不送来怎么办?”

    旁边一个汉子笑骂道:“敢黑老船主的银子,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哎,都乡里乡亲的。”汪直挥挥手笑道:“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再说了,咱徽商讲的就是个信,他们若是毁诺,那就是坏了名声,别说我了,就是乡里也绕不了他们。”

    “对了,滶儿呢?”汪直看看左右,“今儿就没见着人,让他择地建个货栈,这点小事拖了两天了!”

    汪直所说的滶儿指的是其义子毛海峰,他拜汪直为义父后还有个名字,王滶。

    小伙子嘿嘿笑道:“滶哥昨儿晚上就没回来。”

    “今早我倒是见了一面,那眼圈黑的……”汉子撇嘴道:“都说表子无情……居然还想着给那女子赎身。”

    汪直叹了口气,随即发狠道:“回头就给他说房媳妇,天天去那地方……是能娶媳妇还是能生个儿子?!”

    “老船主,不过说起来杭州真比镇海合适。”汉子啧啧道:“这两天集市,外地来的商贾多如牛毛,而且也靠海,钱塘江直接入海……”

    “想瞎了你!”汪直骂道:“去年这时候咱们头上还扣着倭寇的帽子呢,官府放心咱们在杭州设市通商?”

    “要不去找那钱展才问问?”

    汪直都懒得搭理手下了,去年第一次见面,那钱砍头就把话说死了,商市管辖,通商之地,全都在官府……准确的说是在他钱砍头的手里。

    沥港太远,杭州太险,设在镇海,还在山顶修了个威远城。

    威远城去年已然竣工,耗时五个月,比预计工期多了两个月,城周长两百六十丈,高两丈半,厚一丈,设雉堞、垛口近两百个,辟东西二门,各设铁炮三门。

    一想到这事儿,汪直就心塞……那六门悬于头顶的铁炮还是他买来的,姓钱的连银子都不肯给!

    就在这时候,一阵骚乱喧哗声传来,墙壁被撞的声声作响,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干什么的?!”

    汪直寒毛直竖,猛地跳起来,他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惨呼声。

    常年亡命海上,汪直不是那等犹豫不决的人物,第一时间推开窗户就要往下挑,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

    “叔公,下面……”

    汪直定睛细看,一员身穿软甲的将领正仰头看来,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士卒,手中的刀枪在月光中反衬出寒光。

    “叔公,怎么办……”

    外间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轻了,汪直咬着牙抢到桌前,双手拿起蜡烛!

    三刻钟后,并没有被绑起的汪直面色惨淡的走出客栈,二十多个随从大都带伤,被绑得严严实实塞进了马车。

    在他们身后,是正熊熊燃烧的客栈,还好今日三四百兵丁齐聚,杭州多有水井,很快将其扑灭。

    不远处得马车里,黄师爷掀下车帘看了看,回头仔细打量了几眼汪直,啧啧两声,“倒不是个凡人,生死之际能想得到死里求生,若不是人手充足,险些被五峰船主突出重围。”

    汪直看了眼废墟上升腾的烟柱,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颇为显目,他略略放心了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两三里外,正在费劲系腰带的毛海峰目瞪口呆看着不远处升腾的烟柱,手一松……登时胯下一阵冰凉。

    呃,毛海峰左臂当年被徐海劈断,一只手系腰带不太利索,这下手一松,两条裤腿登时松松垮垮落到脚跟处。

    毛海峰一把拉起裤子,右手摁着腰带,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两刻钟后,毛海峰遥遥看着护卫在巡抚衙门外的兵丁,心头的怒火越来越盛,好一会儿后,他一扭头快步离开。

第五百八十七章 给脸不要脸

    后世有种说法,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未必正确,命运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难以探寻踪迹。

    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面对选择的时候,性格能很大程度决定你的选择。

    原时空中,汪直被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驻守舟山的毛海峰指天骂地,势为汪直报仇,俞龙戚虎轮番上阵都拿他没办法。

    这种性格特点,说的好听点是精钢宁折不为钩,说的普通点就是讲义气。

    所以,在汪直被送入巡抚衙门之后,毛海峰第一时间逃出杭州,窜回镇海,在金鸡山下鼓噪众海商,欲举械起事。

    “直接杀到杭州去?”同为汪直义子的王一枝为难道:“要不咱们会舟山聚集人马?”

    毛海峰眼中满是怒火,操起长刀剁在桌上,“义父被捕,你们就要回去分家了?!”

    的确,如果汪直被杀,下面的船队很快就分崩离析,谁能抢得到谁就能势力大增,说不定还能做第二个五峰船主。

    但位于金鸡山下的海商全都是汪直嫡系,王一枝看看左右,只能点头道:“都听毛大哥吩咐。”

    这时候,门咯吱一声响,众人回头看去,王一枝登时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方先生来了。”

    “老船主遇险,何故隐秘不说?”钱锐直视毛海峰。

    “信不过你!”毛海峰操起刀瞪着钱锐,“若不是你一力劝义父受招抚,何来此横祸?!”

    “方某能劝得老船主来降?”钱锐哼了声,“若不是老船主有此意,谁能劝得动他?”

    毛海峰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拙于口舌。

    钱锐大步走到桌边,就坐在毛海峰身边,任那柄钢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下了他的刀……此事不可轻动。”

    “毛大哥。”王一枝伸手将毛海峰手中的刀挡到一边,倒是没真的把刀抢了去。

    钱锐看似镇静,实则心急如焚,汪直和钱渊牵扯太多也太深,一旦出事,钱渊只怕万劫不复……只说今日若不能稳住众人,毛海峰扯旗杀向杭州,那两浙倭患将再起,朝中必然问责。

    “两件事。”钱锐伸出食指,“立即让人出海去舟山,告知徐碧溪,令他整顿麾下,随时待命。”

    “是是。”王一枝连连点头,“这就派人去。”

    “其二,此事告知钱展才。”钱锐伸出中指,“老船主被捕,他身为浙江巡按,是有权详询的。”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王一枝干笑几声,“毛大哥和钱展才挺熟……”

    “他不行。”钱锐打断道:“就他那脾气,非出事不可。”

    这下不仅是王一枝?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 毛海峰一回来就把秘密库存的兵械发下去,领着人就要杀向杭州。

    毛海峰盯着钱锐哼了声,“那你去?”

    “先生不可亲去。”王一枝立即摇头,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角落处的钱鸿。

    ……

    仅仅两刻钟后? 两艘船渡江而来,站在船头的正是钱渊。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且还是个蠢贼!”

    “小弟,怎么办?”钱鸿低声道:“汪直一死,下面必然分崩离析……”

    “嘿嘿,汪直一死,意味着官府毁诺,意味着浙直总督胡汝贞毁诺,也意味着我钱展才毁诺。”

    “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必然举兵,说不定窜出海外之前还要洗劫一遍镇海!”

    “朝中必然众情汹汹,弹劾我的奏折能将叔父淹没……”

    “纵使简在帝心,也不得不下狱问罪!”

    “如此大业,尽毁于赵贞吉之手。”

    钱渊回头看了眼静静站在远处的梁生,招手道:“马匹可备好了?”

    梁生答道:“共聚集一百一十二名护卫,马匹、军械、干粮、饮水、药箱,尽皆齐备。”

    钱渊微微点头,看船已然靠上码头,等不到抽板,径直跳下去,大步走向正在等候的人群。

    约莫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最前面的王一枝、钱锐还好,后面的已经抽刀在手,甚至两侧还有已经搭弓上箭的弓箭手。

    护卫们井然有序的下船,腰间佩刀,身披软甲,但并没有跟着钱渊,只有钱鸿在钱渊身后紧紧相随。

    一直走到人群前,钱渊都没停下脚步,为首的王一枝等人惶然让出一条路。

    钱渊大步走到毛海峰面前,无视他手中紧握的长刀,面无表情的一巴掌将其抽倒。

    跟在后面的钱鸿瞠目结舌,周围全都是海盗,个个持刀拿枪,谁手中没十条八条人命?

    毛海峰虽然断了一臂,但一直是汪直麾下最得力的人物,勇力非凡,而且这村子里他直属麾下多达两百多人。

    如此一巴掌,就不怕毛海峰一刀戳过来?

    “给我起来!”钱渊弯腰将毛海峰拎起来,嘴巴贴在对方耳边怒吼道:“早就告诉过你,老子和汪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么都活,要么都死!”

    “举兵杀到杭州去?”

    “那汪直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朝中必然认为倭患再起!”

    “你非要将倭寇这顶帽子戴在头上?!”

    “到时候,汪直被杀,我钱展才下狱论罪,两浙再起倭患,通商一事不了了之!”

    “你是想救你义父,还是想取而代之?!”

    瞳孔充血的毛海峰脱口而出,“屁,当然是救义父!”

    “想救人就得听我的!”钱渊冷笑一声,松开毛海峰,转身四顾众人,“老子历的杀阵不比你们少,拿着刀就能吓唬人了?”

    “老子敢一人入内,就不怕你们杀人!”

    王一枝赶紧扶住毛海峰,低声道:“先听他说。先听他说。”

    那边钱渊随意走动,口若悬河,这边钱锐凑近,低声道:“不做拖延,即刻赶至,又孤身入内,此事理应与他无关。”

    毛海峰安静了片刻后突然扬声道:“姓钱的,你说如何救出义父?”

    钱渊冷然回头,反手指着码头处排列整齐的钱家护卫队,“当然是抢回来!”

    “其余人都在此地,你毛海峰跟上,让你看看钱某人如何将五峰抢出!”

    百余人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虽然有水路相通,但都是逆流而行,速度是比不上快马的。

    钱家护卫着装统一,单臂的毛海峰在其中颇为显眼,不过此次跟上的不仅仅是他,还有钱鸿。

    钱渊是真的不想和赵贞吉撕破脸,想想就知道,对方赴任,自己即刻离开杭州没给对方一点面子,但两个多月了,赵贞吉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入浙是针对胡宗宪的。

    但赵贞吉抓捕汪直是钱渊难以忍受的,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而大部分的可能性会指向一个方向,和原时空一样,汪直死,倭乱再起。

    而更要命的是,钱渊也难以忍受赵贞吉私下和汪直达成协议,要知道自己很多密事是需要汪直为后手的,至少自己几个月前挖下的那个坑……

    “赵贞吉你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

第五百八十八章 何许人也?

    二月二日,龙抬头,赵贞吉在富阳县撞见了去徽州过年返程的汪直。

    之后两日,赵贞吉突然严查巡抚衙门,几乎将佐官、小吏一扫而空。

    二月四日夜,赵贞吉下令搜捕汪直,除了客栈被烧毁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外。

    但汪直进入巡抚衙门仅仅一日两夜后的二月六日晨间,沉重的马蹄声在衙门外响起。

    “止步,来人报上名来!”

    王把总出列刚刚大喝一声,一支短矛突然从马队中掷出,精准的插在王把总脚边,矛尖插入黄土中,矛杆在空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吓得王把总一身冷汗。

    终于赶到了,钱渊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轻笑道:“护卫中,王义最擅弓箭,杨文最擅短矛,这手倒是被你学来了。”

    梁生手痒痒的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根短矛,闻言笑道:“小的跟杨哥练了好久,其实也没把握……”

    “没把握还那般准?”

    “少爷,小的其实是瞄着那厮掷的。”

    马队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彭峰慢条斯理的拿起挂在马上的长枪,王义取下挂在背后的长弓,后面的护卫抽出了长刀。

    随着钱渊趋马向前,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几日巡抚衙门附近始终有兵丁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王把总汗如雨下,才入浙两个月的他完全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兵丁眼尖指着马队中一人,“把总,是那日没抓住的倭寇!”

    那间汪直落脚的客栈早就被他们摸的清清楚楚,而毛海峰单臂面白,最是好认,他们早知道漏了一人。

    脸色苍白的毛海峰闻言看来,眼神中满是狠色,手中长刀微转,对准了那个兵丁。

    “倭寇?”王把总闻言大惊,倭寇能杀进杭州?还能一路杀到巡抚衙门来?

    “嘀嘀嘀……”尖锐的竹哨声响起,很快大批的兵丁聚集而来,前后将钱渊一行人围在中央。

    钱渊微抖缰绳,冷笑着招来毛海峰,“可知此是何地?”

    “浙江巡抚衙门。”

    “王民应冒险击沥港而脱身,胡汝贞以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后有文武兼资的吴惟锡继之。”钱渊扬声道:“彭黯、屠大山、李天宠尽皆庸碌之辈,但不能有所作为也不为害,远胜赵大洲此僚。”

    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不要后悔。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就要不要留手。

    一路急行而来,毛海峰再蠢也知道钱渊的决心? 耐心道:“记得桐城阮鹗亦曾任浙江巡抚?”

    “是? 不过他衙门设于桐乡。”钱渊两腿一夹? 胯下马往前几步,冷笑道:“当日阮鹗逼卢镗出战,以至于四千大军尽丧,接到军报后,钱某一巴掌将阮鹗抽倒在地。”

    “长水塘畔? 桐乡城外? 山阴、临海? 四处京观,倭寇首级不下万枚……”

    “嘿嘿,居然有人责我钱展才为倭寇?!”

    王把总已经知道对面这是谁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做什么,钱渊抽出腰间苗刀指向前方,身后的梁生和彭峰率先趋马冲刺,手中长枪调转? 用长杆抽来? 对面的士卒登时作鸟兽散。

    一个士卒自持勇力? 纵身将一个护卫扑下马,但随即肩头一凉,锋锐的刀锋让开他的喉咙,只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

    王义边军出身,精于马术,趋马绕过纷乱的人群,突然加速赶上,弯下身子将逃窜的王把总夹于肋下。

    这时候巡抚衙门侧门已开,迈步而出的黄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王义一声轻喝,趋马原地掉头,奔驰到不远处,将肋下夹着的王把总扔在钱渊马前。

    “不过乌合之众!”毛海峰不屑道:“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群软脚虾!”

    “毛兄弟这话说的……”梁生瞄了眼疾步走来的黄师爷,扬声道:“我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何至于和这帮货色相较?”

    “学生黄仁拜见巡按钱大人。”

    钱渊漠然看向前方,好似没听见一般,手中一提缰绳,胯下马缓缓向前,一直踱到巡抚衙门大门处。

    黄师爷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打上门本就是不讲规矩,但打上门也是个态度,接着难道不应该是坐下来谈?

    既不进去,也不说话,这位到底想干什么?

    但很快,黄师爷就知道了,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士卒从道路两头汇集而来,一员身披软甲的将领趋马赶到,单膝跪下,“拜见大人。”

    黄师爷踮着脚尖看去,认出了这是驻守杭州的游击将军鲁鹏,据说去年上虞大捷,便是此人驻守上虞,死战不退,立下军功,由把总升任游击将军,拨到吴百朋麾下。

    事实上,吴百朋离任前后陆续抽调了五百人随他入闽,其中不乏把总、游击级别的将领,留下的千五大军,如今的领军将领正是鲁鹏。

    赵贞吉颇为眼热吴百朋留下的这支大军,前后三次巡视,可惜都没笼络到手。

    “起来吧。”钱渊并没下马,“今日事急,闲情后叙。”

    鲁鹏驻守上虞,和孙丕扬交情极好,当日钱渊来援,两度保下上虞县城,又是钱渊报功,使鲁鹏升任游击将军,又介绍给吴百朋。

    鲁鹏起身道:“请大人吩咐。”

    钱渊指了指巡抚衙门的大门,“围起来,不得放走一人。”

    鲁鹏愣了下,但随即弯腰拱手道:“是,不得放走一人。”

    数百兵丁立即展开,在鲁鹏的指挥下将巡抚衙门围的严严实实,王把总麾下的两三百士卒被缴了军械踢到一边蹲着。

    黄师爷两腿战战的看着这一幕,兵围巡抚衙门,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钱渊这才翻身下马,看了眼黄师爷,冷然道:“带路。”

    其实用不着带路,这儿钱渊很熟悉,不说吴百朋在任期间,胡宗宪、王民应在位时,他都来过。

    沿路一直走到正堂看到面色铁青的赵贞吉,钱渊忍住上去抽一巴掌的冲动,挥手道:“搜。”

    “钱展才!”赵贞吉两眼赤红,怒吼道:“你想做什么?!”

    “胆大至此,兵围巡抚衙门,你想造反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从腰间解下苗刀,左手握着,才转头道:“三年前在南京,已知赵贞吉何许人也。”

    “为党争而不顾百姓死活,为党争不顾东南水深火热,何许人?”

    “国贼也。”

    黄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的缩到角落处,天下人对钱展才有着不一致的评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此人言语尖酸刻薄,口舌锋若利刃,更甚其曾祖鹤滩公。

    好吧,当年是不让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如今却是更甚之!

    “四川内江赵氏,实为宋末元初为避乱世而改名,原不姓赵。”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赵大洲此次赴任浙江巡抚,实则归乡……噢噢,不算归乡,但却可拜祭。”

    脸色发黑的赵贞吉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钱渊。

    说相声没人搭台……那就没办法往下说啊,钱渊侧头瞥了眼,彭峰立即接口道:“少爷,既然不是归乡,何来拜祭一说?”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直视赵贞吉,一字一句的如此说:“西湖西北,栖霞南麓,岳王庙中!”

    正堂内寂静无声,赵贞吉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半响,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角落处的黄师爷抹了把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这是孔明阵前骂死王朗?

    骂他是国贼也就罢了,居然说他不姓赵,而姓秦……这是在说,你赵贞吉堪比秦会之啊!

第五百八十九章 踹飞

    苗刀就放在身侧的桌上,钱渊举杯抿了口茶,不禁眉头一皱,前世品不出,这一世……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钱铮、唐顺之都是品茶高手,抿了口就知道,去年的旧茶,而且茶质颇劣。

    无趣的放下茶盏,钱渊冲着那边努努嘴,“没死吧?”

    “没死,昏过去了。”王义咂咂嘴,“少爷不减当年雄风……”

    这里跟着钱渊最久的就是王义了,深知自家少爷口舌锋锐,不过将对手骂昏过去……也是第一次见。

    “当然没死。”钱渊放心下来,翘起腿道:“若是这般就骂死了,还用得着编练新军?少爷我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瞄了眼被扶起坐在椅子上的赵贞吉,钱渊心里暗自嘀咕,抗压能力太差,心理素质不行,自个儿又不能真的一巴掌抽过去,骂几句居然能把这厮给骂躺下!

    啧啧,要是赵贞吉知道钱渊这么想,说不定能再气晕过去,你都把我和秦桧相提并论了啊!

    里面闹成这样,外面也不安静,当日被捕的二十多人都被找了出来,毛海峰大步走进来,面色阴沉,“唯独缺了义父。”

    “都搜遍了?”钱渊脸色也有点难看,不过就隔了一日,汪直居然已经被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

    赵贞吉来浙江才两个月,在本地没什么心腹,不太可能有隐秘地方藏人。

    如果是送进狱中,杭州府除了几个县衙以及府衙外,只有负责刑案复核的按察使司有监狱。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如果还在浙江还好办,就怕赵贞吉将人送到南京去……想抢出来,那就难了,要付出的代价也要大的多。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赵贞吉和汪直达成了协议。

    钱渊晃了晃脑袋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果真的达成协议,外面那二十多个人不会还被关着,要知道自己直冲巡抚衙门……这种可能性? 只怕赵贞吉想都想不到。

    “人呢?”钱渊冲着黄师爷招招手,“赵大洲是朝廷命官? 本官能弹劾,不能擅杀。”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 不能擅杀赵贞吉? 但砍了你一个幕僚……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黄师爷两条腿抖个不停,眼角余光瞄着歪在椅子上的赵贞吉……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钱大人……”黄师爷带着哭腔道:“学生绍兴府山阴人氏,端甫是学生嫡亲表弟,文长兄是学生同窗……”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钱渊真怕汪直被送到南京? 甚至被人一刀杀了,哪里还管什么徐渭同窗? 诸大绶的表哥……

    就在这时候? 钱渊眼角动了动? 面前的黄师爷一边仔细打量椅子上的赵贞吉,一边冲着外面指着? 嘴里还在说:“钱大人? 陶虞臣和学生也颇为相熟……”

    还真是个人才,钱渊忍笑转身出了门,让人将被看管起来的王把总押来。

    “不管是送到哪儿? 说出来。”钱渊懒得慢慢问? 径直道:“振武营……好像是南京守备魏国公麾下? 要不要本官去一封信?”

    看王把总不吭声,钱渊冷笑一声,招手叫来毛海峰,“你所搜捕尽皆海商,缴纳税银出海贩货,你说他们是倭寇?”

    “好,那他们就是倭寇!”

    钱渊瞥了眼毛海峰,“能记得住这厮的相貌吧?”

    “死都不会忘。”毛海峰手摁刀柄,“姓王,把总,南京振武营,查得出来。”

    阴森森的话让王把总冷汗迭出,自个儿也不过是小小把总,跟着新任浙江巡抚来捞银子而已,何必将自己搭出去……更何况听听这话,只怕还要搭上一家老小。

    “在杭州府衙牢中,昨日午后送去的。”

    钱渊长长出了口气,只要还在杭州那就好办,转头吩咐道:“彭峰……不,梁生你去,知道怎么做吧?”

    梁生笑道:“径直打进去就是,浙江巡按御史的随从,杭州知府也无权阻拦。”

    看钱渊不再说话,梁生召集了四五十个护卫出了门,反正外面如今有鲁鹏带着人守着呢。

    钱渊让人给王把总松绑,低声问:“可动刑了?”

    “没有,绝对没有。”王把总连连摇头。

    没有动刑,却把人送到杭州府衙牢中……钱渊略略放心下来,汪直应该和赵贞吉没谈妥。

    其实不可能谈妥的,赵贞吉想借胡宗宪攻严嵩,招抚汪直是现成的罪状。

    钱渊怕的是,汪直为了脱身,将和自己之间的那些隐秘事全盘托出。

    两刻钟后,精神萎靡的汪直在毛海峰的搀扶下跪在地上,“拜谢龙泉公大恩。”

    钱渊亲自将汪直搀扶起来坐下,让人斟了杯热茶,轻声道:“如今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何必言谢。”

    看了眼毛海峰,钱渊笑道:“这次毛兄弟立了大功,也险些犯了大错……好吧,算是功过相抵。”

    “嗯?”汪直立即反应过来,“你做了何事?”

    毛海峰呐呐无语,一旁的钱鸿笑道:“老船主遇险,毛兄自然心急如焚,回了镇海发了兵械,领着大伙儿就要杀到镇海来。”

    “胡闹!”

    “还是方先生筹划,请了钱大人出面。”钱鸿接着说:“钱大人亲身至金鸡山,喝退众人,率钱家护卫并我等二人,趋马疾驰,今日晨间才抵钱塘。”

    “哎……”汪直长叹一声,“老夫何罪,老夫何罪……”

    “无罪,朝中党争而已。”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五峰船主可信得过钱某人?”

    “自然信得过。”汪直和钱渊对视一眼,并无眼神躲闪。

    沉默片刻后,钱渊挥手让毛海峰、钱鸿、梁生等人退下,低声问:“赵大洲问何事?”

    汪直干巴巴的说:“问我和总督大人之间……”

    “总督大人嘉靖三十四年起,遣宁波蒋洲、徽州陈可愿出使倭国,一意劝说汪某归降。”

    “总督大人情深意切,汪某于嘉靖三十六年决意受招抚……”

    “只说了这些。”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又问:“可问了通商之事?”

    “没有。”

    “可问了招抚内情?”

    汪直愣了下才听懂,摇头道:“只问了汪某是否贿赂总督大人,并未问起他事。”

    顿了顿,汪直补充道:“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刻钟,也只见了一面,昨日午后就被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里。”

    钱渊心里拿不定主意,没有问通商之事,说明赵贞吉的目标的确是胡宗宪,但却只略略粗问,甚至都没屈打成招。

    赵贞吉到底想干什么?

    钱渊百思不得其解,赵贞吉到底打什么主意……抓捕汪直,自然是要拿汪直做文章的。

    “这次真是多谢龙泉公了,若不是龙泉公疾行相救,汪某一人生死事小,只怕两浙再度大乱……”汪直精神不振,看上去昨晚没怎么睡。

    “两浙再度大乱?”钱渊猛地回头问道:“何意?”

    汪直解释道:“被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狱卒都知道汪某何人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如滶儿……呃,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人,定然以为官府再度背信弃义,自然要再度举兵。”

    “啪!”钱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神色闪烁不定。

    不等汪直说什么,钱渊已然快步出门,找到了黄师爷,细细问了一刻钟。

    推开书房的门,看了眼木然坐在桌边的赵贞吉,钱渊看似很有礼貌的回身关上门。

    然后,他狠狠一脚将赵贞吉踹飞。

第五百九十章 真相

    屈指一算,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里,他名声鹊起,金榜题名,声震东南,沙场扬威,他比这个时代同年龄段的任何人都更加耀眼。

    除了机缘巧合,自身的能力等等因素之外,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或者说留在他脑海中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是起到了关键作用的。

    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未必能考的中进士,虽然水平低了点,但前世灌注在脑海中的逻辑思维能力在八股文中是有所体现的。

    也不会火中取栗,借官军攻灭沥港为父兄复仇,更别说后面创狼牙筅,立下诸多军功,以及汪直、王翠翘、徐海……太多太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金手指。

    但凡事都有两面,金手指有时候也会蒙蔽住钱渊的双眼……虽然他知道《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但他依旧会被蒙蔽双眼。

    这次就是一个例子。

    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后浙江巡按王本固搜捕汪直,五峰弃市,新倭再起。

    胡宗宪招抚汪直,朝中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巨大的压力,劝汪直前往杭州拜会巡按御史王本固,以至于汪直被诱杀。

    真的是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压力吗?

    钱渊的右手不停松开又握紧苗刀的刀把,阴森的视线盯着被自己一脚踹飞撞在墙壁边的赵贞吉。

    虽然现代社会更讲究利益得失,虽然钱渊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虽然他知晓政治的丑恶、肮脏、龌龊,但他真的没有考虑过……如此没有底线的党争。

    这一次钱渊一日一夜急行百里赶到杭州,不惜调动大军兵围巡抚衙门,他怕什么?

    他最怕的是汪直被杀,以至于东南大乱。

    钱渊之所以前年硬生生横插一脚,抛却翰林储相,转都察院从王本固手里抢来浙江巡按,无非就是怕历史上那一幕再次上演。

    他怕那些读书读的脑子不好使,眼中只有祖制,只有规矩,只有清浊之分的御史们,再一次众情汹汹上书? 以至于汪直和原时空中一样被杀,别说通海一事了? 这场东南大战还要再打上两三年。

    但事实上,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历经数年磨练之后被选入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很少有脑子不好使的,很少有思想僵化的? 他们看似不符合常理的言谈举止,往往都带着政治指向。

    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楚了……至少钱渊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了。

    赵贞吉在二月二龙抬头偶然撞见了汪直? 抓捕后将其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 可能还故意泄露了消息。

    无论什么理由? 消息传出去? 汪直部下如徐碧溪、毛海峰等人定然要举兵起事? 两浙倭患再起? 朝中就有足够的理由弹劾胡宗宪了。

    什么两浙倭患渐息,显然是胡汝贞虚报军功? 蒙蔽圣君!

    纵使事后胡宗宪查清其中渊源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的的确确两浙倭患再起,就算嘉靖帝心知肚明也没用……在这位皇帝心中? 他只会认为,你胡宗宪没完成任务。

    的确? 这次赵贞吉入浙不是针对钱渊通商事,他的目标是胡宗宪。

    但赵贞吉在无法寻找到胡宗宪的弱点后,采用了最为直接的方法……搜捕汪直,甚至砍下汪直的脑袋,引得浙江大乱,以弹劾胡宗宪,乃至矛头直指胡宗宪身后的严嵩。

    钱渊不禁在心里琢磨,原时空会不会也是这样,王本固的确是徐阶的人,会不会是他刻意诱捕汪直,引的浙江大乱,新倭群起……

    这一招太毒了,一旦成功,胡宗宪乃至钱渊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嘉靖帝可不会去管下面的勾心斗角,只会看到两浙倭患再起。

    这是钱渊无法接受的,汪直死,麾下必然分崩离析,说不定毛海峰、徐碧溪还会将自己视为仇敌,通商一事更是灰飞烟灭,钱渊多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理由有二。

    其一,刚刚详询中,黄师爷和盘托出,赵贞吉年前年后数次送信入京至徐府,信中屡屡提到,不可使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南下入闽。

    去年末,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当时就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戚继光率部南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直到现在,戚继光还在宁波定海后所附近。

    为什么不让戚继光南下?

    自然是因为赵贞吉生怕倭患闹的太大,戚继光率部三刻钟击溃徐海数千大军,这是对阵倭寇战绩最辉煌的将领。

    说不定赵贞吉还想着借戚继光一跃而起,取胡宗宪而代之呢!

    其二,被自己一脚踹飞的赵贞吉,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什么样的党争要用东南沿海百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这样的党争毫无底线可言!

    钱渊努力压抑着抽出苗刀砍过去的冲动,缓缓一步一步向前,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毕露。

    赵贞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乱浙江,何以拨乱反正?”

    “苍啷”一声轻响,终于没忍住的钱渊已然半刀出鞘。

    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最后的光线,正射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在对面昏暗的墙壁上。

    赵贞吉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为社稷乱一省,赵某不悔。”

    “呵呵,呵呵……”

    “嘿嘿……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越来越响,守在院子里的梁生和彭峰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次少爷怒极。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身子前探,“乱浙江一省亦在所不惜,钱某愿助一臂之力,不过……”

    赵贞吉狐疑的打量着钱渊,不过隔了一日,急奔相援,不惜兵围浙江巡抚衙门,现在却要助一臂之力?

    “展才但说无妨。”

    “大洲公之母早逝,但父仍在,请大洲公将其父,其妻,其女,其子……”

    钱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全都送到镇海出海口处,以内江赵氏全族为祭,以大洲公香火断绝为祭。”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将自己和秦会之相提并论,自己怎么就没听出来……这是先扬后抑得骂人呢。

    钱渊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更是**裸的嘲讽赵贞吉的无耻。

    为党争可乱浙江一省,按照这个逻辑,我钱展才助你拨乱反正,以内江赵氏一族为祭,有何不可?

    你不肯,难道东南沿海百万百姓就肯吗?

    终于将苗刀归鞘,钱渊附在赵贞吉耳边,轻声道:“真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

第五百九十一章 犯贱

    同在杭州城内的总督府,胡宗宪亲自询问派出去查探的亲兵,好一会儿后,铁青的脸色才缓缓恢复过来。

    赵贞吉整肃巡抚衙门,又突然闹了一出,烧毁一间客栈,总督府这边虽有警觉,但并没有任何举动,直到胡宗宪昨日黄昏从嘉兴府归来。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胡宗宪以湖广巡按调任杭州知府,一步步坐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上,不敢说整个浙江省,但至少在杭州府内,他根基深厚。

    仅仅半天时间,胡宗宪就查的清清楚楚,赵贞吉搜捕汪直下杭州府衙大牢。

    胡宗宪和钱渊发出同样的感慨,真够毒的啊!

    和钱渊一样,胡宗宪第一时间发现了赵贞吉此举的阴险之处……这厮有意乱浙江一省,坏抗倭大局,以便朝中党争利。

    但和钱渊不同,胡宗宪是进退两难!

    胡宗宪发现,赵贞吉将汪直转送到杭州府衙大佬这一招是最毒的!

    赵贞吉巴不得胡宗宪来提人呢!

    一旦胡宗宪真的来提人,那一个不好就掉进了赵贞吉挖好的坑里,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原因很简单,前日赵贞吉搜捕汪直得手,当日就知道毛海峰脱身,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镇海去。

    而赵贞吉第二日午后才将汪直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中,并放出了风声。

    问题是,在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汪直义子随时都可能聚众举兵起事的情况下,胡宗宪敢去提人吗?

    胡宗宪是从杭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起家的,想将汪直从大牢里解救出来并不困难。

    但毛海峰已然脱身,说不好这时候已经起事,要么攻杭州,要么在镇海肆掠,说不定已经逃窜出海,而你胡宗宪偏偏救出汪直……不用说,勾结倭寇的帽子能死死的扣在胡宗宪的脑袋上。

    这就是赵贞吉此计最毒的地方。

    进一步,胡宗宪不敢去提人。

    退一步,胡宗宪难以接受汪直被杀的后果。

    他能做什么?

    在不知晓位于镇海的汪直麾下海商动态的情况下,胡宗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如果不是钱渊孤身相劝,又果断率护卫急行至杭州,事态的发展很可能会按照赵贞吉的计划一般……毛海峰等海商沦为倭寇,两浙倭患再起,胡宗宪定然被问罪? 而汪直也逃不掉颈上那一刀。

    一天下来,一众幕僚也都看清了其中的内幕? 沈明臣摇摇头道:“要不是展才赶来? 逼问汪直下落……只怕事有不协。”

    “其实展才赶来也无甚用处,只要他能稳得住镇海,消息来回传递? 立能解此困。”王寅叹了口气? “胆子可真大? 居然调兵入城,围巡抚衙门……”

    “事急从权。”郑若曾轻声道:“汪直入狱将死,展才使劲浑身解数,能稳住镇海几日?果断赴杭,立即将人抢出来? 这才是破解此计的最佳之策。”

    “不错? 而且谁知道汪直会不会在狱中暴毙身亡? 到那时候? 大罗金仙下凡都没用了,展才也是生怕汪直暴毙? 才疾驰而来。”

    茅坤看了眼胡宗宪,轻声道:“本朝御史位低权重? 无不所管? 浙江巡按为击倭所设,临时调兵入城,得浙直总督府许可,不算逾权。”

    围困浙江巡抚衙门,这是可以春秋笔法的;得浙直总督府许可,刚刚领了钱渊这么大人情的胡宗宪如何会拒绝呢?

    胡宗宪微微点头,“前日夜间,有盗匪入城,巡抚衙门搜捕不力,以至于数间客栈、民屋被焚毁,百姓大惊,城内流言蜚语……”

    茅坤接道:“为平定城内骚乱,总督大人调游击将军鲁鹏率五百兵丁入城,搜查盗匪,安定人心。”

    那边沈明臣已一挥而就,王寅盖上大印,郑若曾抄录一份备份。

    胡宗宪犹豫片刻才道:“伯鲁兄和夫山先生走一趟吧。”

    一直拉着脸不说话的何心隐起身拱手应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而郑若曾迟疑的看了眼王寅,苦笑道:“总督大人,要不还是请亮卿兄出马?”

    让何心隐去,是因为此人和赵贞吉有旧,又同为心学门人。

    让郑若增去,是因为他和钱渊交情极深,事实上总督府这边和钱渊的勾连,向来是郑若曾出面。

    胡宗宪不明所以的嗯了声,音调向上,王寅是他留下坐镇杭州总督府的人选,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化身,向来不可轻动。

    倒是茅坤听懂了郑若曾这句话,幽幽道:“总督大人,前年桐乡旧事……”

    一旁的沈明臣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了,王寅一脸牙疼的表情,“那次敲竹杠敲的……其他的不说,展才率钱家护卫急行赴杭,胯下马匹都是那次……”

    前年的桐乡大捷后,胡宗宪亲临桐乡县,一为钱渊力挽狂澜的大捷,二为催促钱渊入京,那次钱渊敲竹杠敲的有点狠。

    而今天,显然胡宗宪又欠了个大大的人情……难道指望他钱展才会突然**好心收手?

    要知道,钱渊如今死要钱的名声……至少东南沿海几个府洲已然遍传。

    哭笑不得的胡宗宪有点头疼,最早应该追溯到嘉靖三十二年,张经被锁拿入京,与东南诸将均有交情的钱渊在其中斡旋,使赵文华顺利临时总督诸军,之后赵文华剿倭不利以至于徐海遁逃……那次钱渊就敲了赵文华一笔。

    当然了,赵文华自然不会出血,全都让正攀附赵文华升任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出血。

    之后桐乡大捷被敲了一笔,去年正月胡宗宪赴台州临海和钱渊密谈又被敲了一笔,上虞大捷之后两人起隙,胡宗宪万般无奈之下邀钱渊赴镇海商议招抚汪直一事,再次被狠狠敲了一笔。

    这都第几次了?

    偏偏每次胡宗宪都说不出什么来,甚至是心甘情愿……好吧,至少从面子上来看是心甘情愿,比如这次!

    胡宗宪挥挥手让王寅一起跟着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这次钱渊不敲一笔……胡宗宪都放不下心。

    哎,这就叫犯贱!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事毕

    书房里,赵贞吉和何心隐隔案而坐,前者神情木然,后者一脸狰狞,一脸的愤怒。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心隐捶着桌子低声喝道:“只为攻倒严分宜,你赵孟静将东南百万人命视若无物!”

    “只为你和严分宜有深仇大恨,不惜乱浙江一省?!”

    何心隐的痛斥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但赵贞吉始终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拨乱反正,拨乱反正……何为乱者,何为正者?”何心隐咬着牙道:“能干出这等事,他徐华亭日后不让严分宜!”

    赵贞吉瞳孔一缩,终于打破了沉默,拍案道:“此事赵某一力承当,与他人无关!”

    “一人承担?”门外传来钱渊讥讽的声音。

    “何为奸?”钱渊缓步入内,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不动刑,不定罪,甚至只有略略相询,不过明路,便知此人或祸乱浙江一省,但如何能定罪与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此即为奸。”

    赵贞吉面红耳赤的盯着钱渊,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因为对方说的没错。

    何心隐和王寅也知道,钱渊说的没错……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赵贞吉此计之狠毒,但从明面上来说,赵贞吉只是将汪直“请”到了巡抚衙门而且第二日午后就送到了府衙。

    刚刚赴任的浙江巡抚不明内情,请来汪直询问几句,至少在朝中,是没有人会问责赵贞吉的……毕竟在两京重臣的印象中,汪直的标签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外间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钱渊冷冷看了赵贞吉一眼,才转身出去,何心隐和王寅随之其后。

    半响后,赵贞吉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月初春,浑身上下满是冷汗,里面衣衫尽湿。

    他能感觉得到,钱渊说的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一刀一刀剐了你!

    在王寅、何心隐出面后,赵贞吉才能断定,自己终能逃得一命,甚至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公开的指责。

    钱渊给世人无数脸谱,但在东南? “钱砍头”是叫的最响亮的?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等年轻人? 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了自己……赵贞吉是真的不敢确定。

    “谈妥了?”

    沉重的气氛中? 最不想开口的何心隐勉强笑着如此问。

    “谈妥了。”钱渊刻意笑了笑,“这次送上门来? 钱某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 亮卿兄,对吧?”

    “对对对!”王寅没好气哼了声? “南京传言总督大人是总督金山,日后若有弹劾,王某必劝总督大人将展才一起扯下水!”

    “总督金山?”钱渊啧啧道:“金山不过卫所,何来总督?”

    “展才你!”王寅狠狠瞪了眼过去? 他是胡宗宪的大管家? 总督府有多少东西,他是最清楚的,饶是总督府库存丰厚? 这次也心里滴血不已。

    “好好好,哪个王八蛋说的?”钱渊嘿嘿笑道:“真是无中生有!”

    何心隐哼了声,“还不是你设市通商? 人人都道? 那哪里是甬江? 明明是银江!”

    事情都顺利解决了,虽然有点后怕,但钱渊心情不错,也没出口反驳,看了眼过来的鲁鹏,“公文都收好了?”

    “已然送回营中。”鲁鹏恭敬的说:“留了六十兵丁为护卫,余者皆已回营,不知那巡抚衙门这边数百兵丁如何安置?”

    “张济甫始设振武营,专为击倭,结果养出了一帮废物!”钱渊不屑道:“不用管他们。”

    王寅咳嗽两声,低声道:“展才,口下留情。”

    何心隐没好气的插了句,“自去年十月后,刘惟明于处州杀倭,多有战功,纵然不比俞龙戚虎,亦算勇将。”

    所谓的张济甫即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刘惟明即浙东参将刘显,就是张鏊向胡宗宪举荐当时在振武营的刘显,这两人都是江西人,交情匪浅……原时空中,刘显就是今年生下儿子刘綎,后来娶了张鏊的幼女。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钱渊迟疑片刻才道:“此僚阴毒,需得小心戒备,不可任其坏事。”

    王寅点头应道:“放心就是……”

    “放心?”钱渊哼了声,“此次若不是钱某急行百里,从胡汝贞到俞大猷、戚继光、唐荆川,连同钱某,全都一撸到底!”

    “是是是,若非展才,必然坏事,但总督大人不也付过账了嘛!”

    “这倒也是。”钱渊咂咂嘴,“不过这次,总感觉亏了……”

    的确如此啊,徐海死,汪直降,在钱渊心目中,胡宗宪的重要性急速下降,现在真不太用的到这位浙直总督了。

    这次勒索了一大批好玩意,不过没有一丁点儿入钱渊腰包的……无论如何,严嵩倒台后,给严世蕃送了那么多银子的胡宗宪或多或少都是要被清算的,钱渊哪里肯沾惹这等事。

    此次敲竹杠更多是将通商一事扩展到全浙江,以及大半个南直隶。

    镇海设市通商已然半年有余,云集的客商不可谓不多,每个月交易的货物,出海的船只都在急速攀升,但从去年十一月起,这种增速开始渐渐滑落。

    原因有二,其一是走私又渐渐猖獗起来,一方面是钱渊刻意针对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唐顺之对出海的船只、货物有着严格的挑选标准。

    当然了,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些走私海商不愿意掏那笔银子……反正现在倭寇已经去福建那边闹腾了!

    钱渊是真的想不通,税制这么低,出口利润这么高,为毛不肯缴纳税银?

    这只能说是前世今生在进出口贸易这块有太多的差异,钱渊前世就是做这块的,百分之三十的税都算是少的了,所以才会觉得税制太低……而那些海商,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在他们经商生涯中,打点是应该的,纳税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其二,镇海这边闹的欢,大把大把的敛财,其他地方能不眼红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各省各府,甚至各县都能设卡,还有运河的钞关……谁不知道出海利润高?谁不想过一道手?

    其他的不说,光是运河上的钞关就导致货物送到镇海的成本大幅度提高,钱渊听往来的客商说过,如今同样的货物船只,运河南下的比北上的要多缴纳一成税。

    这就是钱渊需要胡宗宪的地方了,毕竟他是浙直总督,至少扬州钞关、苏州浒墅钞关、杭州北新钞关,他是管得到的。

    钱渊一行人回了食园,自从换到这新食园,他还没住过呢,如今里面大都是钱家护卫的家眷,很多阵亡护卫的家眷都安置在这儿。

    这儿原是把总张四维的宅子,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来此赴宴,见此园林精巧不让苏州园林,颇为喜爱,不过如今……早非旧观了。

    歪歪斜斜的土墙甚至只是堆砌起来的木材将偌大的宅子分成一块一块,雕栏玉砌的长廊的扶手上晒着各式各样的衣衫,不远处的水潭边,几个女眷举着木槌正在洗衣。

    奇花异草均被铲平,种上了各式蔬菜,有韭菜、青菜,甚至还有辣椒、西红柿。

    十几个母鸡咯咯咯叫着从草丛中窜出,七八个孩童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梁生干咳几声,“少爷,前年入京,小的将宅子里贵重家具都送回了镇海,少奶奶吩咐,这里都……”

    “好了,好了。”钱渊笑着摆摆手,比起当年的精美园林,他更喜欢看到如今这生机盎然的一幕。

    巡抚衙门里,几个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得兵丁垂头丧气的守在门口,整个衙门前后全都是一片死寂。

    书房里,黄师爷哭丧着脸,低声道:“东翁,钱展才太猖獗了,要不要上书弹劾?”

    赵贞吉警告的瞥了眼过去,黄师爷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如果能顺利惹得浙江大乱,怎么着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如今事败,怎么说都是个错字。

    钱展才的确猖獗,但浙直总督胡宗宪插手其中……上书弹劾?弹劾谁?弹劾什么?

    赵贞吉能肯定,自己抓不到什么把柄。

    黄师爷琢磨了下,低声道:“要不写封信给徐阁老?”

    沉默半响后,赵贞吉挥挥手,“不用。”

    赵贞吉现在已经后悔了,但并不是后悔做出这等事,而是徐阶传过话来,此事务必求稳,不可急行。

    但在撞上汪直的那一日,赵贞吉没能忍住可能毕功于一役的诱惑……

    如果略微迟点再出手,或许能更加稳妥一点,或许钱渊不会如神兵天降一般杀来……

    赵贞吉决定,忍下这口气,再等等,他相信,一定会有机会的!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项庄舞剑

    西苑直庐。

    躺在椅子上的严嵩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一旁的严世蕃正在票拟,徐阶一脸无奈的听着户部尚书方钝的唠叨。

    又一个寒冬过去了,严嵩又一次让徐阶、徐璠、张居正等无数徐党失望了,老则老矣,每年寒冬看似要升天,但每次都能挺过来!

    这个冬天严嵩两次卧病不起,但两次都坚强的再次爬起来……有人说徐阶缩头似龟,但严嵩才真的似龟,太能活了!

    户部尚书方钝向来不涉党争,也是朝中六部尚书目前在位时间最长的,资历颇深,拿严嵩这个不干事的货没办法,只能扯着徐阶啰啰嗦嗦的说那些烦心事……户部实在是没银子了,陛下居然还要广东布政使进贡十六万两的龙涎香!

    这种进贡谁出银子是说不准的,有时候是广东布政使司,有时候是内承运库,也有时候是户部拨付,但人家广东去年先涝后旱,上书要求户部拨银。

    广东布政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三大殿被焚毁,工部满天下寻巨木以重建,但这是需要银子的……于是工部将银子分摊到各个省,湖广、四川、云贵、江西、两广。

    户部的确没银子了,但再给徐阶两个胆子也不敢附和方钝……这厮居然希望内阁劝嘉靖帝暂罢重修三大殿!

    但徐阶又不能不听,方钝资历太深,正德年间进士,而且还担任过华亭知县,当时松江遭蝗灾,方钝赤脚筑坛,祷告天地,蝗虫居然飞出华亭。

    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这两年又胖起来的徐渭悠悠然踱步进来,一一行礼后才说:“砺庵公,陛下召见。”

    方钝从袖子里取出奏本……周围人都有点眼睛发直,这么厚!

    这货不会是写了万言书吧?

    “咳咳,文长,扶着点。”徐阶提点道。

    “是是。”徐渭笑吟吟的扶住方钝,“砺庵公,不急,慢点慢点。”

    徐阶跟了出去,笑道:“今天开阳,文长穿这么少……啧啧,春捂秋冻,仔细着点。”

    “多谢少湖公。”

    躺在那的严嵩还好,正在票拟的严世蕃两眼一翻,嘲讽的低低的嘀咕了句。

    自年后开衙? 徐渭因表文得嘉靖帝赏识? 虽然没有升迁? 但连续加赏,还几次赐下墨宝、随身玉器,最重要的是,嘉靖帝经常打发徐渭来直庐询事。

    所以现在? 徐阶、徐渭两个姓徐的经常在直庐碰面? 面子上徐渭恭敬有加? 徐阶有提携之意? 但实际上……

    严嵩、严世蕃都当笑话看? 东南那边都差点闹翻天了,赵贞吉和钱渊已经彻底撕破脸,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呃? 徐渭知晓的清楚点,实际上已经大打出手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那边徐阶殷勤的送出去? 看到这厮回头,徐渭才不屑的哼了声? “装模作样!”

    方钝瞥了这位后辈一眼,“随园众人,最傲者两人,展才内敛,文长外露。”

    “晚辈可没展才那般傲气……”徐渭嘿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砺庵公,蓟门那边如何了?”

    方钝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这等事,老夫消息如何有你灵通!”

    “噢噢,王民应、欧阳安下狱论罪,马芳除职仅为都督佥事。”徐渭摇头道:“此番兵败,蓟门左右多有城池陷落,户部能拨付钱粮相援?”

    方钝没有回答,但加快了脚步。

    徐渭叹了口气,“勇不过马芳……”

    这赞誉是嘉靖帝亲口所说,指的是如今在边军中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马大帅”马芳。

    此人三十年被前南侵的蒙古人掳掠,后在草原上练就一身能耐,精于骑术,善使弓箭,嘉靖十六年盗马逃回大明,得大同总兵周尚文重用。

    后马芳在军中奋勇冲杀,一步步从队长升任把总、游击、参将,其人颇有谋略,又心黑手狠,被誉有霍骠骑遗风……马芳最常做的事是率领小股骑兵杀入草原,焚烧草场,劫掠马匹,砍杀牲畜,这是效仿西汉冠军侯霍去病。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倭乱渐渐平息,但北边又出了事,升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又碰到了老对头俺答汗。

    当年马芳在草原上曾射杀猛虎救下俺答汗,得其重用,后逃回大明,二十年来数次交战,俺答汗吃了不少亏。

    不过这次,俺答汗占了上风。

    俺答汗率军南下,时任蓟辽总督的王杼指挥无方,蓟门总兵欧阳安连战连败,明军全线崩溃,遵化、玉田等重镇相继沦陷,虽然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在金山寺一战里重创蒙古骑兵,迫使俺答汗北撤退军,但事后追责,马芳被除职,只留下个都督佥事的虚衔。

    今年朝中气氛颇为压抑,主要就是蓟门一度被围……不过方钝对事后追责没什么兴趣,他烦心的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但别说东墙西墙了,如今户部南墙、北墙都没了,往上看看,压根就没天花板!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最惹人关注的话题是,十日内,户部尚书方钝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可惜老板嘉靖帝三次明言不许!

    也就是嘉靖帝了,换成他孙子万历,官员将官印一丢撒腿就跑!

    看着方钝在小太监的指引下入了后殿,徐渭找了把椅子在外面坐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晒太阳,心里胡思乱想着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破事。

    二月十六,数千倭寇窜入福建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登岸焚掠,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迎敌,三战三捷,斩首六百,但倭寇四散而去,攻陷福清县,抓走知县叶宗文,劫库狱,杀害男女一千余人,焚毁官民廨舍无数。

    军报入京的第二日,嘉靖帝钦点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官,率部南下入闽抗倭。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赵贞吉有意拖延,戚继光所部理应去年末就南下入闽了。

    徐渭在心里回想钱渊最近寄来的几封密信……徐阶真不是玩意,用的赵贞吉也是一丘之貉,不过这次敲了胡汝贞竹杠,镇海通商越来越兴旺了,当然了,汪直这次被吓得不轻。

    昨日徐渭也写了信让护卫送去镇海,钱铮的岳父陆树声……老头儿枯树发新枝,新纳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都快六十的人了,啧啧,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原时空中,陆树声的确有个儿子,但却是八年后的嘉靖四十五年生的!

    徐渭在信中还提到了被下狱的蓟辽总督王杼,此人当年和钱渊有一段渊源,不过钱渊对此人颇为鄙夷。

    王世贞昨晚深夜拜会随园,希望徐渭能在嘉靖帝、严嵩面前说情,徐渭只答应送信南下……其实这和拒绝没有什么区别。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太仓王家就和钱渊分道扬镳了,钱渊前年南下在台州屡屡讨要糖铺分红银两,但王家几次砌词狡辩,以至于钱渊不得不几次敲胡宗宪竹杠。

    前世王杼之死众说纷纭,但如此惨败,身为蓟辽总督的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

    王杼死就死了,只怕没人会替他求情,徐渭突然嘴角一撇,倒是裕王府那边派人去随园问了问……但不是替王杼求情,而是问王杼死了,糖铺是不是可以换人主持?

    徐渭还在这乱七八糟的想着诸事,黄锦的声音突然传来,“文长,陛下召见。”

第两百六十一章 谁抢谁?

    一直到出了后院,钱渊还是懵逼的,他是喜欢事先做详细计划表的人,计划表的内容也包括碰到各种各样意外情况的预备方案。

    但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外……实在让钱渊不得不懵逼。

    脑子里乱的很,钱渊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还好是个女人,还好这是明朝。

    如果是穿越到大唐盛世,再碰上个女性穿越者,特么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然后钱渊想到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只是公老虎,一只是母老虎……

    “汝由兄。”前面带路的徐璠脚步一顿,脸色有些不自然。

    从侧面走来的是两人,为首的长者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面对徐璠稍稍弯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秀,行了一礼后就垂手肃立。

    中年人看了眼徐璠过来的方向,笑着问:“刚才在前厅还在想怎么没见人呢。”

    “呃,带人去拜见母亲。”徐璠简短的说了句,介绍道:“这位是中书舍人上海顾从礼,字汝由;这位是华亭钱渊。”

    “噢噢,原来是钱展才。”顾从礼拱手道:“家父曾在信中提到,华亭钱展才有军略之才,气节无双。”

    “护卫乡梓,应有之义。”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令尊是东川先生?”

    东川先生就是顾定芳,三年前何良俊还想做媒将顾定芳的孙女讲给钱渊。

    钱渊眼神有些古怪,他可记得顾定芳是个头铁的老头,而且对徐阶颇为不满,他的儿子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时候,钱渊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投来,他微微偏头看去,顾从礼身后的儿子抿紧嘴盯着自己,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角余光扫着钱渊身后的那条路……那儿是通向后院的路。

    “咳咳。”顾从礼用力咳嗽两声,“九锡,还不来见礼?”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两眼都在冒火,硬着脖子不吭声,惹得一旁看戏的徐璠忍不住偷笑。

    “也大不了几岁,各交各的好了。”钱渊倒是无所谓,在明朝与人交往是非常麻烦的,像钱渊这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更是麻烦。

    钱渊和顾从礼、徐璠是平辈论交的,那顾九锡只能称一句世叔了……

    一边寒暄一边走,很快众人回了前厅,之前的大部分人都进书房拜见过徐阶已经离开,只留下寥寥几人。

    重新上了茶,钱渊心神不安的抿了口差点被烫掉舌头,边上张居正诧异低声问:“出事了?”

    “嗯。”

    “方便说吗?”

    “嗯。”

    张居正等了会儿,扭头看了眼,眯着眼轻声问:“丢了魂了?”

    “嗯……嗯?”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进去过了?”

    “嗯。”

    “少湖公心情怎么样?”

    “嗯。”

    “叔大!”钱渊一瞪眼,“本来还准备晚上亲自下厨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除非你来随园小厨房下厨。”

    现在钱府三个厨房,钱铮夫妇院子一个,随园一个,外院一个,在随园小厨房下厨,意味着要做十多人的饭菜,钱渊哪里有那闲情雅致。

    钱渊一扭头懒得搭理这厮,又在心里反复盘算,斜刺里杀出了个同行……如果是寒门还好,却是徐阶的女儿,这将钱渊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在除夕夜知晓钱铮和裕王府弯弯绕绕的关联后,钱渊将自己的计划做了调整。

    已经靠上裕王府了,那就意味着钱渊必须和严嵩、徐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是不可能以正规途径正式进入裕王府的,但他也不觉得如果自己和高拱保持联系,嘉靖帝会一无所知……

    钱渊的计划很简单,中不了进士就以思念寡母为由南下杭州,等三年后再试,如果中了进士……呃,反正高名次是不想了,要知道一甲二甲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庶吉士那更是没影的事,三甲进士最大的可能性是外放,钱渊觉得台州就不错,一方面能够在抗倭中出把力,一方面日后海贸重启,还有机会插一手。

    台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知府是小舅谭纶,同知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还有好友卢斌,对了,还有戚继光。

    呃,远在台州的谭伦还真是这么想的!

    一旦外放至少三年,连任就是六年,到那时候,朝中也分出胜负了,积累了资历,又广有人脉的的钱渊也有资格回朝。

    但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渊一旦和徐府联姻,又靠上裕王府,不说嘉靖帝心里怎么想,至少严嵩会将钱渊视为眼中钉。

    用脚后跟想想就清楚了,严嵩、徐阶到现在都没把党羽门生塞进裕王府,如果徐阶有一个靠上裕王府的女婿……

    “展才?展才?”张居正胳膊肘撞撞钱渊,“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钱渊顺着视线看去,又是顾九锡,这次是恶狠狠的看过来,两手握拳,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厮是有毛病吧?

    说话间,顾从礼带着儿子告辞离去,顾九锡临行前还在死死盯着钱渊。

    钱渊懒得理会,在心里琢磨了下,其他的不说,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如何,这位徐四小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从小的方面来说,会影响到钱渊日后的布局和计划。

    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可能会对钱渊产生致命的威胁。

    但现在钱渊疑惑的是,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呢?

    如果是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人……钱渊已经在东南抗倭中有不小的分量,战功赫赫,广有人脉,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出现在正史中,但文人笔记、地方志总是有记载的。

    “展才?”徐涉送往最后一位客人,笑着看向钱渊,“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园子太大,目不暇视。”钱渊稳稳心神。

    “是比你圈的园子要大,但也要看看地段,你那是城西最中央,这儿都快出了城西了。”徐涉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园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居正一个人留下喝茶,徐涉、徐璠和钱渊三人一起除了正厅,往徐阶书房方向踱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徐璠嗤笑道:“都琢磨着写《随园食谱》了,还有什么好名声!”

    钱渊脚步微微一顿,“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行千里啊。”

    这是一个可能给出信号的地方,如果那位对历史熟悉,不应该不知道袁枚,中学课本都是有的。

    徐涉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将话题转开,但徐璠又开始习惯性的怼钱渊了……虽然钱渊刚开始没听出来。

    “叔父,实话实说,九锡那笔字……日后未必比文衡山逊色,某些被评为无灵气的就更不用比了。”

    “性子也好,温和的很,彬彬有礼。”

    “对了,长的也俊,咱们松江一府都找不出比他还俊的少年郎了!”

    从书法到性情,再到长相……钱渊立即明白过来了,我说那厮为何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呢!

    看到我从后院出来,肯定以为我是上门被相看的!

    八成……不,十成顾家是想和徐府联姻!

    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试图平静一下跳动的心脏……但特么实在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钱渊也不会容忍同行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崽子想抢我老婆?!

    顾九锡得哭晕在厕所里,谁抢谁老婆?

    历史上,这位徐四小姐就是嫁给了顾九锡。

第两百六十二章 扯淡

    一路上的喋喋不休让钱渊实在不耐烦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徐璠。

    “展才?”徐涉有点紧张,两个月前他可是第一时间见识到侄儿被钱渊揍得有多惨的。

    “钱某嘉靖三十一年秀才,松江府案首,嘉靖三十四年南直隶中举。”

    钱渊的话虽然轻,但分量很重。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评价一个年轻士子,功名是最重要的标准。

    而在挑选女婿的时候,有功名的士子,和只是长得帅,字写得好,性情温和的士子,分量差别太大太大。

    钱渊很确定顾九锡没有功名在身,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第一次见面,总会把自己在科举上的履历报一报,顾从礼从头到尾没提到顾九锡,甚至都没提到自己。

    这说明,顾从礼、顾九锡两个人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徐璠还想反驳几句,人家顾九锡也就十六岁,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来居上……但他抬头,看见了钱渊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也难怪你和顾家聊得来。”钱渊的轻笑慢语让徐璠脸色铁青。

    顾家父子身上没有功名,你徐璠也一样,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璠都能猜得到这厮会说什么,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展才,何至于此。”徐涉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钱渊看徐璠转了个弯没了,这才小声说:“望湖公,顾家还真想攀附之心?”

    “不太清楚。”徐涉眨眨眼,在心里猜测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厮两年前一力拒婚,现在却看起来有些紧张。

    “据说徐四小姐颇有诗才?”

    “不太清楚。”

    “望湖公,没必要如此吝啬吧?”

    徐涉停下脚步,冲着前面努努嘴,“进去吧。”

    这是个单独的小院子,布置的风格类似江南园林,小巧玲珑,花草处处,虽是冬日但也颇有趣味,中间的小湖上堆着假山,以长廊相接。

    在仆役的指引下,钱渊缓步走进书房,行礼道:“同乡后辈钱展才拜见少湖公。”

    端坐在桌后太师椅上的徐阶放下笔,抬头看向钱渊,展颜笑道:“鹤滩公早逝,子孙却英杰迭出,比老夫强。”

    徐阶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调子,他并不仅仅赞赏钱渊,也带上了昔日颇有间隙的钱铮。

    “叔父继曾祖之文才刚强,晚辈却有待磨砺。”钱渊脸上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入京已有两月,本应早早拜会,还望少湖公恕罪。”

    “说哪里话。”徐阶站起来指了指一旁待客的桌椅,“坐吧,上茶。”

    仆役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钱渊心里发笑,但脸上一丝异样表情都没有。

    徐阶虽然身居高位气势不凡,但个子很矮,坐在那和站在那差别不大,不过上茶的仆役……个子更矮。

    “自嘉靖十八年后,已有十七载未归乡了。”徐阶叹道:“也不知如今华亭可还有旧观,犹记得西城门外有个小湖,幼年时常在岸边嬉戏。”

    “小湖犹在,湖水犹清,荷花盛开,岸边多有游客,荷花败落,有小船穿梭,孩童采摘莲蓬。”

    徐阶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华亭诸事,又问起致仕的孙承恩近状,问起幼年求学的学院。

    钱渊耐心的一一作答,同时在心里将徐阶和严嵩一一比照。

    昨日的严嵩老迈,除了最后的赠礼之外,对钱渊算不上客气,但言谈举止间有一个“真”字。

    而今天的徐阶谈笑风生,又选择同乡为切入点,不可谓不平易近人,但却真真切切体现出一个“假”字。

    钱渊抿了口茶,对了,还特地选了松萝茶,徽州府的松萝茶名声虽大,但一般销与东南,北方较为少见。

    其实徐阶也很意外,在他印象中,这位小同乡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从不肯吃亏,而且心思深沉,滑不留手。

    但今天的钱渊,意外的很和气,而且在言谈中并不避讳提起其叔父钱铮……徐阶绝不会认为,这是无意的。

    徐阶多年隐忍,但并不是不动,至少在宫内,他的消息渠道绝不比严嵩少。

    他知道钱渊是真的简在帝心,而且因为年纪的原因,很可能是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徐阶不在乎下一任皇帝怎么用钱渊,但很在乎钱渊靠上裕王后对自己的影响。

    所以,今天徐阶只是想拉一拉关系,不时提起钱铮,以及选择的松萝茶,是他给出的暗示,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还没等徐阶提起,钱渊已经先发制人了,“说起来晚辈实在失礼,原本入京面圣后,应该第一时间拜见少湖公……”

    钱渊摆出一副愧疚表情,“当时也是犯了糊涂,和徐世兄闹了一场,实在是没脸来拜见少湖公……”

    “听说少湖公还以家法惩徐世兄,晚辈实在是……”

    这番话听得……饶是徐阶宦海浮沉数十年,也忍不住牙发酸,你当时是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和巡城御史到了之后,还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的!

    为什么我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藤条,你心里没点数?

    徐阶觉得,如果这厮能入翰林院,一定能迅速脱颖而出,比当年的自己强太多了……看看这脸皮就知道,还徐世兄……

    钱渊表情真挚,当然是徐世兄了……总不能现在叫大舅子吧,虽然对徐璠,甚至对徐阶,钱渊的态度到现在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细细打量了会儿钱渊,徐阶觉得自己的视线穿不透那么厚的脸皮,“璠儿年轻气盛……”

    话刚说出口,徐阶就不得不停下,特么徐璠今年二十八了,比钱渊大八岁,有什么脸说年轻气盛……

    顿了顿,徐阶继续说:“毕竟是同乡,以前还是同窗,日后长相往来。”

    “少湖公说的是。”钱渊连连点头,“是晚辈不懂事,那日之后,晚辈每日三省吾身,愧疚在心。”

    徐阶不想再听这厮扯淡了。

    愧疚在心?

    愧疚在心直到现在才上门,还是前一日去了严府,今天才不得不来了一趟应付应付。

    还每日三省吾身?

    记得除夕夜,徐涉和徐璠还在说随园现在都成了京城第一饭馆,第一赌坊了!

    “专心备考吧,筠泉是儒学大家,文采非凡。”徐阶起身又坐到桌后,“带一包松萝茶回去吧。”

    筠泉指的是去年末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吴山,嘉靖十四年进士,翰林出身,江西人,虽然是严嵩的同乡,但和严世蕃关系极差。

    钱渊施了一礼,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着说:“今日晚辈有幸得老夫人召见,说起随园有松江糕点师傅,不知道明日可否送些以解老夫人乡愁?”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并不知道妻子张氏今日召钱渊去了后院,或许今天钱渊的奇怪与此有关。

    看到徐阶微微颔首,钱渊又施了一礼退出书房。

第两百六十三章 鸟笼

    小厨房门口,张居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里面乱哄哄的一片,感觉完全看不透这位相交已有三年的好友。

    刚开始接触只是觉得投契,后来在宁波城被钱渊强留搭救,张居正才正式将其纳入视线之中。

    之后这位好友巧使妙计,没两年就名声鹊起,其才略、口才还有睚眦必报的性情广为人知,即使是朝中也颇有议论。

    说句不客气的话,遍数朝中文武百官,知道钱渊这个名字的绝对比知道张居正的多的多。

    虽然知道钱渊不可能,也没心思去走储相那条路,但张居正心情还是不太好……直到今天被徐阶单独召见。

    可能直到现在,张居正依然没有招揽党羽的念头,但他已经不自觉的尽量去接触那些有可能登上舞台的年轻士子,这也是他这些天日日夜夜泡在随园的原因之一。

    徐渭、孙鑨、陈有年……都算得上是东南名士,但张居正能一眼看穿徐渭偌大才名下的苦楚,孙鑨的明哲保身,陈有年的刚强直率,但总是看不穿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这位好友。

    气节无双是他,性情悖懒是他,神机妙算是他,牙尖嘴利是他,巧言善辩是他,入京后一手搅动风云,简在帝心。

    但张居正实在看不懂钱渊的那些选择,为什么会如此坚定的支持胡宗宪,为什么会一出西苑就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为什么却在严嵩、徐阶之间来回摇摆?

    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还满脸不乐意,进了徐府言语中几次对徐璠冷嘲热讽,出来的时候带了包松萝茶,回府后第一时间钻进小厨房,把所有灶台上的仆役、婆子全都召来,据说是研究什么新菜式?

    今天又上门的孙铤往里面凑了几步,张居正跟在后面垫着脚往里看,里面铁匠、木匠正围绕在钱渊身边唯唯诺诺,几个婆子正在揉面团,忙的不亦乐乎。

    最倒霉的是张三,手里拿了根勺子不停的在锅里搅拌,累的左右手不停换来换去,一旁的钱渊还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嘴里催促。

    “锅里是什么?”

    “牛乳。”孙铤小声嘀咕了声,鼻子抽了抽,“好香!”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钱渊才端了个大盘子走出厨房,招呼众人来尝尝鲜。

    “没见过这般糕点,方方正正的,模子也太简陋了。”

    “没见过,苏杭糕点店肯定没有,那白色的是什么?”

    “牛乳吧,听说是展才让人去城外买来的,好香啊。”

    钱渊操起一把匕首将糕点切开,用小盘子装上殷勤的一一递过去。

    虽然设备简陋,但模仿的也有四五成像,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识过奶油,那种独特的馨香让众人纷纷动手。

    “甜,好甜。”冼烔第一个嚷嚷,他是随园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年纪最小,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

    张居正尝了口,那奶油如水一般入嘴即化,一股香甜味充斥口腔,令人回味无穷。

    一旁的张三看着众人异口同辞的大赞,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记得三年前少爷刚刚弄出洗糖法的时候,就是让自己先尝尝……

    ……

    天色渐暗,虽然还能看得清,但头顶的月亮已经高悬,小七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脸上熟练的堆上甜甜的笑容,径直向小楼方向走去。

    “姑姑。”

    徐四小姐一个激灵,努力支撑着转头笑道:“小七,这次……”

    “祖母这是为了我好啊。”小七笑着又盘腿坐在椅上,“侄女那笔字和姑姑比起来……自个儿都看不过去。”

    脸上笑着,心里却在咒骂,不过她并不是在咒骂祖母张氏,而是钱渊……要不是这家伙,自己好端端的能被罚抄佛经,到现在手腕都酸的动不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张氏是徐阶的续弦,而徐璠是原配所生,小七和徐四小姐虽然年纪相近来往密切,但在张氏心目中的分量却是有天壤之别的。

    类似的事情在她身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前世她就经历过,论文的第一作者被老师抢走……她并非心里无怨,只是她很清楚,在没有能力的前提下,一切的反抗都没有实际意义。

    而在这座后宅中,祖母张氏拥有最高的权力。

    徐四小姐顿了顿,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亲手沏了杯茶端过来,“姑姑是说那首诗……”

    “妙手偶得,侄女也用不着,姑姑用得上最好。”小七认真的说:“只可惜是两句残诗。”

    徐四小姐细细看了几眼,才释然笑道:“纵使只是残诗,也足以流世。”

    “咦,姑姑这是……”小七视线落在衣架上,那儿挂着十几件各式各样的衣裙,“嘿嘿,姑姑准备的够早的啊。”

    “住嘴,只是翻出来看看而已。”

    “不就是相看嘛,明天吗?”

    “没有的事。”徐四小姐将衣裙胡乱塞进橱子里,头也不回的突然问:“小七,到时候和姑姑一起去,帮姑姑看看。”

    “才不去呢。”小七放下腿,脚尖在空中一挑一挑,“姑姑没看过话本啊?”

    “什么话本?”

    “陪着闺蜜好友去相看,结果男方误中副车……”小七捂嘴笑道:“咱们还是姑侄呢。”

    徐四小姐心里一松,暗想母亲担心太过了,不禁心有愧疚,想了想说:“前几日母亲赏了只金步摇,就给你吧,堵住你这张嘴!”

    看着姑姑进了内室,小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窗看去,不远处的小树林正被北方吹的呼呼作响,鸟儿鸣叫着忽起忽落。

    她前世性子要强的很,是个典型的都市独立女性,虽然工作很忙,但闲暇时随心所欲,能缩在床上看上几天几夜的泡沫剧,也会和朋友们约着出去逛街,更多是独自一人去外地旅游爬山。

    如今却被锁在这小小院子里,哪儿都不能去,什么都坐不了,还不如外面林子里的鸟儿。

    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她不知道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移到另一个笼子,就算出家,也不过是笼子略微大了点。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有任何变化,却意外的寻找到一个同行,小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希翼。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虽然是千古名句,但在历史长河中并不算特别亮眼,她从屏风的缝隙中清晰的看见了钱渊脸上的惊愕,那绝不是看到佳句的反应。

    再加上那座随园,还有据说要编写的《随园食谱》,她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

    在这样的时代,不管那个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至少肯定能给予自己这个时代最大的空间,小七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钱展才之名在这座后宅中也颇有人议论,从各个方面来说,应该是个金龟婿。

    “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徐四小姐手持金步摇走出来,“看,多漂亮。”

    小七笑着走过去,她知道,这支金步摇虽然不错,但在姑姑的收藏中只能算是中档。

    不过,她不准备收下这支金步摇……一旦收下,说不准第二天就又要去抄佛经了。

    “啁啾,啁啾……”

    有鸟叫声在耳边响起,小七脚步一顿,手指向了鸟笼。

    提着鸟笼走出小楼,默默回了屋,随便吃了几块点心,靠在窗边,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拆开鸟笼,捧着那只画眉鸟放在窗边的桌子上。

    “啁啾,啁啾!”

    “飞吧,飞吧。”她趴在桌上,两只手垫在下巴上,嘀咕道:“都放了你,还不快快飞走。”

    好一会儿之后,那只画眉鸟尖嘴在桌上啄了几下,扑哧这翅膀跳到窗台边,又努力扇着翅膀,居然钻回鸟笼。

    “噗嗤,倒是聪明的紧。”小七笑着将鸟笼门关上。

    外面的空间虽然宽广无垠,但画眉鸟如果真的飞走,说不定连明日的太阳都看不见。

    和画眉鸟不同的是,她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能力,但首先,需要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那个男人能成为打开鸟笼的人吗?

第两百六十四章 金龟婿

    在大一统时代,明朝相对来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方方面面,比如政客和才子的合二为一在其他时代都经常出现,但在明朝很少很少。

    如东汉末年写下《短歌行》的曹孟德,如盛唐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还有北宋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王安石。

    即使抛却在政治上的成就,仅仅凭诗文,他们也能名留青史。

    但在明朝,类似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从头数到尾,内阁的阁老在历史上留下著名诗篇文章的几乎没有。

    当然了,这也有客观原因,汉唐两宋将能写的都写完了,后人实在是没办法,而且明朝是以八股取士,文彩好的未必能写得好八股。

    所以,明朝的文人虽然也写诗,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比如李卓吾都要点评的话本,比如徐渭、汤显祖都颇有建树的戏曲。

    不过,身居高位的官员不会跟大流,他们的选择有两个。

    一个是明朝独有的心学。

    另一个是评诗。

    我写不出好诗,但我能评价一首诗是好是坏……其实这是一种很流氓的思维模式,但在明朝挺流行的。

    王世贞实际上就是凭此把控文坛二十年,就他个人而言是没有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传世……这是假定他不是兰陵笑笑生。

    而徐阶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所以当他看见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时候,很容易就判断出不可能是自己女儿写得出来的。

    张氏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那钱家子当时就愣了,这是被镇住了,一个劲追问是谁写的……魂不守舍的,据说出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徐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桌上的纸上,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问:“到底是谁的诗?”

    “璨丫头写的。”

    “嗯?”

    张氏不敢再嘴硬了,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是小七……据说是随手写的。”

    从称呼上就能看得出两人的区别,徐四小姐取名璨,而小七至今没有正式名字,因为出生是七斤七两得了个小七的乳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止徐府一家,钱渊的妹妹都已经十三岁了也没起名,只有个小妹的称呼。

    就连后来的万历皇帝一直到他父亲隆庆帝登基第二年,要立太子的时候才匆匆起了个朱翊钧的名字,那时候他都五岁了!

    “嗯?”徐阶饶有兴致的抬头笑了笑,“记得去年她还仿放翁的卜算子填了新词,可惜只有半阙。”

    这也是钱渊一力要抢人的原因之一,他真怕那两首放出去的诗词遍传天下,那不仅仅自己,赵文华和王翠翘都非抓狂不可!

    不过到底是谁写的,这不是徐阶考虑的重点,他细细问起钱渊在后院的言谈、表情,皱眉苦思在心里不停盘算。

    “老爷,转了年璨丫头已经十七了,不能再等了。”张氏忍不住提醒道。

    徐阶今晚的心情明显很好,笑着问:“夫人看中的是顾家还是钱家?”

    “顾家那位木讷的很,而且也没功名,据说去年连县试都没过,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堆草。”张氏精神一振,细细分析道:“不过好处是上头没婆婆,祖父祖母又都在松江老家,日子倒是能过得不错。”

    徐阶还在心里不住盘算,随口问:“那钱展才呢?”

    “长得俊,又是个举人,说不定今年就能中进士,但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只怕璨丫头以后受委屈。”张氏恨恨道:“两年前那事儿妾身可没忘!”

    这是在说钱渊两年前拒婚的事,不过徐阶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不清楚,但他是知晓的,这也是他觉得钱渊滑不留手的原因。

    “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徐阶摇着头笑吟吟道:“如若真的性情乖张,如何能广有人脉,随园如何会宾客盈门,他钱展才如何能名扬天下为人称颂。”

    张氏听出了丈夫话中的倾向性,犹豫着说:“但是璠儿,今天被气得……直到现在还在跳脚呢。”

    “和他无关。”徐阶可不在乎儿子怎么想,笑着说:“展才临走时候,还说过几日让人送些松江糕点来,让你一解乡愁。”

    “那……那他是有意?”

    徐阶沉吟无语,这时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爷,夫人。”一个婆子端着盘子走进来。

    “怎么了?”

    “钱府送了糕点来,几位少爷都喜欢吃,四小姐让老奴留了份送来让老爷夫人尝尝。”

    婆子恭敬的放下盘子出了门,徐阶笑着看了眼张氏,后者无奈的摇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儿都不在家了。

    特意让下人送了份来书房,自然是徐四小姐在暗示什么。

    这对张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徐阶来说,这是钱渊给出的暗示。

    张氏赌气不肯吃,徐阶倒是尝了口,软绵入口即化,甜香四溢,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般糕点。”徐阶将剩下最后一点点推给张氏,“松江有这种糕点?”

    张氏尝了尝抿嘴道:“没见过……据说钱家子擅厨,三年前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名气不小。”

    “这么快送来……”徐阶喃喃低语几声,算算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时辰,连第二天都等不及了。

    看张氏两口将糕点吃完,擦擦嘴又要问,徐阶挥挥手道:“此事让为夫再想想……钱展才虽才双十,但心思深的很,之前的拒婚其实算不得无礼。”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在朝中分量不轻,联姻之举……不可轻举妄动。”

    张氏想了想试探问:“老爷是怀疑,钱家子只是想靠上来?”

    徐阶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难说的很,之前拒婚,又和璠儿闹了一场,突然态度大变……”

    “妾身倒觉得老爷多虑了。”张氏笑道:“年少慕艾亦常事,刚进后院那钱家子虽然恭敬有礼,但言语间可硬气的很,还将潘家拿出来说事。”

    “还是璨丫头那两句诗镇住了他,翻翻史书,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不过这次是男女颠倒。”张氏掩嘴笑道:“虽然那张嘴实在尖酸,但比起来,顾家那位实在逊色太多。”

    徐阶想了想,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如今有心人谁都不敢将钱展才视作寻常人物,但毕竟他才二十岁。

    张氏不动声色的收拾东西退出书房,径直去了小楼找女儿。

    “放心吧,钉子都敲的死死的了。”张氏低声道:“日后谁都不敢拿这事说嘴,那丫头呢?”

    “早回去了,那金步摇她没要,只讨走了只画眉。”徐四小姐扶着张氏坐下,“小七也说了不会跟着去……”

    “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张氏笑着说:“你父亲还没定下来呢,如果是相看,应该就在正月,到时候别穿的太亮,雅致一点才好。”

    “嗯嗯,都听母亲安排。”

    “顾家那位到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钱家子已经是堂堂举人,两个月后可能就是两榜进士,你父亲也颇为看重他,长的又俊,还有一手好厨艺,当时良配。”

    的确,才二十岁就名扬天下,广有人脉,简在帝心,又颇有手段的少年郎,钱渊算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金龟婿。

第两百六十五章 殷勤(二合一)

    夜已经深了,徐府书房里的油灯还在闪烁,徐阶靠在椅背上沉默的想着,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

    自从杨继盛被杀,沈炼被贬,又有屠大山、彭黯陆续在浙江巡抚任上大败下狱,徐阶安静了很多,不管是对老对手严嵩,还是新冒出来的李默,徐阶很少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身为内阁次辅,过年时候接待的来客,还是要精挑细选的,门生党羽,同乡同年,都可以不会避讳,但这些人大都年纪不小了。

    从大年初二到今天大连初四,三天了,得徐阶召见的年轻人只有三个,张居正、顾九锡、钱渊。

    其中钱渊是主动上门的,顾九锡是早早安排好的,张居正看起来是恰逢其会……但即使他不陪着钱渊来,徐阶也会在这两日召见。

    其实关于唯一女儿的婚事,徐阶已经考虑了很久,实际上在今日见了这一面后,他已经选中了顾九锡,可惜还没来得及交代妻子,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这个可惜是针对倒霉的顾九锡的。

    顾九锡除了也是松江人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闪光处,祖孙三代都找不出一个有功名的,为什么却能被内阁次辅徐阶挑中?

    徐阶这种老狐狸自然是有充足理由的,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什么同乡之谊都是扯淡,就算顾定芳当年深受陛下宠信,但毕竟回乡三年多,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年夏言被弃市,朝中大震,群臣惊骇,唯有顾定芳不顾风险,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顾九锡就是顾从礼唯一的儿子。

    虽然李默气势汹汹,虽然严嵩还占着茅坑就是不肯走,但徐阶已经开始为日后准备了,就如一个国手,走一看三那是只是起步。

    不管嘉靖帝如何宠信严嵩,毕竟这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了,而嘉靖帝今年虽然才五十岁,但常年服用丹药……自古就没有服用丹药而长寿的帝王。

    一旦严嵩离去,一旦嘉靖驾崩,当裕王登基的时候,徐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算旧账,而是为这些年遭贬谪甚至被冤杀的官员翻案。

    和顾家联姻,徐阶就有充足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手为夏言翻案,这必定会给徐阶带来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这种政治声望必定将化为政治资源,而拨乱反正的徐阶也必定能为万人称颂。

    徐阶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书架边,钱展才倒也有这个资格,他的叔父钱铮钱刚聲是夏言的门生,在嘉靖帝大怒之时还有胆子毅然上书,为此被贬谪出京。

    徐阶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考虑考虑,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

    这是今天张居正送来的几首诗,说是身无余财只能以此为年礼,实际上这些诗都是一个路子,干谒诗。

    这是一个态度。

    徐阶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挑中的人才。

    原因很简单,裕王府。

    三个月前,裕王府一位讲官因父丧回乡守孝,嘉靖帝下令翰林院挑选讲官。

    按照常理,这种推荐权只应该存在翰林学士手中,其他人无权插手,但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影响这份名单。

    最终被递送到嘉靖帝面前的名单一共有五个人,严嵩推荐的自然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是张居正……这件事张居正事先并不知情。

    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本就准备这两日召见张居正以示安慰,但张居正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的亮光。

    因为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裕王府中的讲官殷士儋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嘉靖帝,甚至高拱,都未必愿意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进入裕王府,在这个时代,同年很多时候是自动结党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对张居正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前面有高拱就不说了,但还有更资深的殷士儋、胡正蒙,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张居正有着雄心壮志,有着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但也知道,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自己才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所以,张居正主动陪着钱渊来徐府拜年,实际上是来正式投入徐阶门下的。

    他很清楚,就算进了裕王府,背后有没有徐阶撑腰,这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两个月除了经常和钱渊混在一起厮混外,只做了一件事,通过种种渠道去打探一些人的消息。

    裕王府中一共六位讲官,其中两人只是充数,剩下四人均是裕王心腹,分别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没有去查高拱,但查了其他三个人。

    陈以勤、殷士儋是和高拱一起,第一批进入裕王府的,那是嘉靖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陛下从百余翰林中钦点出来的,这意味着陈以勤、殷士儋几乎不可能是谁放进去的棋子,而且那时候,景王气势嚣张。

    而三个月前那次,徐阶推荐的是自己,严嵩推荐的是唐汝楫,胡正蒙是翰林院内部推荐的。

    也就是说,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都没有什么背景。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剥茧抽丝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他相信,徐阶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吹的窗子都咯咯作响,徐阶将册子放回书架,回身又坐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钱渊。

    长久的沉默后,书房响起长长的叹息声。

    “还真的非常合适啊。”徐阶喃喃低语,“比任何人都更合适,如果选为庶吉士……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顾九锡被看中是因为夏言,张居正被选中是因为裕王,而钱渊能够二合一,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个。

    和严嵩不同,徐阶曾经长期在吏部任职,有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灵通,他已经查实,徽州府通判钱铮调入京城任通政司左参议,期间并不是和钱家有渊源的吏部左侍郎孙升所为,而是高拱插了一手。

    所以,严嵩还只是在猜测钱渊简在帝心有可能搭上裕王,而徐阶能肯定钱渊已经搭上了裕王。

    如果能将钱渊笼络在门下,徐阶就能和裕王府搭建起一条通道,这如何不让徐阶动心?

    但徐阶依旧犹豫不决,他迟疑于……自己能收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明显不安分的钱渊吗?

    在徐阶的思维模式中,联姻有时候很可靠,如果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那顾家必定牢牢绑在徐府上。

    但有时候联姻未必可靠……如果女儿嫁给钱渊,很难说钱渊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视为徐阶门下。

    ……

    “啁啾,啁啾!”

    从前世就保留的习惯让小七醒来,她的睡眠一直很浅,一有响动就会惊醒。

    侧头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微微亮了,她半起身靠在床头上,沉默的看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的画眉鸟。

    听到里面有响动,两个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服侍小七穿衣、净手,洗漱。

    “听说昨日晚饭后,钱府有人送了糕点来。”一个丫鬟小声嘀咕道:“人人都有,就没人想到这儿。”

    “钱府送的糕点?”对着镜子的小七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也未必好吃。”

    “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丫鬟忿忿道:“刘婆子都被赏了块,带回去给她孙子。”

    “还特别松软。”另一个丫鬟说:“据说像雪花一样。”

    小七沉默的坐在那,半响后歪歪头,“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丫鬟拿过斗篷披在小七肩膀上,“小姐,走吧。”

    徐府起家至今最多也就两代,徐阶的父亲做过县丞,如果将范围放的大点,只能说徐阶这是第一代,但架子倒是不小,大户人家的规矩样样不缺,儿孙辈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下雪了。”小七招招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为一片湿润,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自家小姐时不时的古怪举动,沉默的站在一旁,只顾着打好伞。

    在一株梅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缓步走入正院,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和祖母张氏身边的大丫鬟寒暄几句,好似没听见其他人说的糕点,只陆续向徐阶、张氏行礼问安,然后安静的站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徐阶一向是不说话的,张氏眼角余光瞄着小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孙女是个不安分的……张氏从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认知,虽然小七除了练武并没有其他古怪行径……所谓的练武,其实是锻炼身体而已。

    张氏有这样的判断自然是有理由的,徐阶一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还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其中最小的孙女是徐璠嫡出。

    每天的晨昏定省,小七总是第六个出现,从无例外,排在她前面的是父亲、两个嫡出的叔叔,一个嫡出的姑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

    在昨天晚上,张氏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女儿家写下的诗句被姑姑抢了去,自己还被罚抄佛经,十四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肯定会愤怒,会反抗……但她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收下那支金步摇。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氏考虑找个人盯着她,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她捣鬼,坏了大事。

    没一会儿,子孙辈都到齐了,张氏笑着说:“今天就在这儿用早餐吧。”

    众人诧异的看着仆妇、丫鬟从侧屋拎着食盒进来,将一盘盘形状各异的菜肴放在桌面上。

    “那边送来的?”徐璠哼了声,“一门心思弄这些,我看两个月后八成得名落孙山!”

    “好了,人家也不容易。”张氏嗔道:“看看这么多,怕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

    “这是寒具?”徐琨好奇的看着盘子里摆着的长长的金黄色面制物,“怎么这么大?”

    “没见过,也不像寒具。”徐四小姐看了眼,“有点像撒子,但是大的多,形状有点像天罗筋。”

    小七在心里默默说,这叫油条。

    桌上摆着的十几道早点,还有豆腐脑、豆浆、肉粥等等,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徐府人没吃过的,呃,有的小七也没吃过,比如三鲜豆皮她前世就没吃过。

    有的香甜可口,有的酥松嫩香,有的松脆有韧劲,就连徐阶都忍不住比往常多吃了几口。

    人家钱府肯定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送过来还冒着热气,就算不是钱渊亲自动手……肯定不是,但总归是有心,张氏不时打量丈夫的脸色。

    “老爷,年前地龙翻身,妾身琢磨着让人去弘慈广济寺上几炷香,添添香油,为家里祈福。”

    徐阶夹着豆皮的手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年纪还小,只有徐璠看了眼妹妹,弘慈广济寺是京中最有名的求姻缘的寺庙,而且一向是京中高门大户相看的固定场所。

    徐四小姐也脸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原本莫名其妙的小七立即听懂了,她微垂眼帘在心里暗暗盘算。

    徐阶放下筷子,拿起丫鬟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徐阶不太合适,狐狸才对,他就像一只在冰面上的狐狸,竖着耳朵,紧张的盯着冰面,一旦听到什么异响,立即逃之夭夭。

    钱渊莫名其妙的转变态度,如此殷勤,徐阶总有一种心悬在空中的感觉……太不符合逻辑了。

    用完早餐,众人拜谢,除了徐琨、徐瑛之外,其他人都出了正院。

    “还是别搭理的好。”徐璠在妹妹面前毫不掩饰对钱渊的憎恨,“钱家和咱家一向不对付,大伯早些年还和钱氏因为十几亩地撕破脸。”

    “都是同乡,谁不知道钱氏族老处事不公。”徐四小姐低着头辩解道:“再说了,钱氏如今敢和咱们徐家争地?”

    低着头的小七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对历史算不上多了解,也知道被称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祖父致仕归家后的悲惨遭遇。

    事实上,徐家在华亭以及周边圈地多达四十万亩,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那也不行,哥哥我看到他就来气!”徐璠指着自己鼻子,“太医都说了,以后一入冬,我这鼻子就酸疼难忍,都是他干的!”

    在边上默默等待的小七在心里吐槽,骂不过,打不过,还不敢在父母面前告状,只能在妹妹面前发泄怒气,还真不能怪我看不起你……

    穿越而来的小七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尊重,她的生母是徐璠第一个侍妾,因为徐璠喜新厌旧,在一年前郁郁寡欢病亡。

第两百六十六章 打发

    过了初六,随园里渐渐空了,陈有年等人要么回了浙江会馆,要么去了客栈,也有的在外面已经租好了宅子。

    毕竟会试近在眼前,一旦不中就是三年,谁都耽搁不起,绍兴府在弘治年间就有这么个倒霉的,第一次会试不小心烧了考卷,第二次摔断了腿,第三次第四次父母连连过世……

    不过每个人走的时候其他的不说,都拎了不少熟食走,有几个不要脸的还时不时让随从、书童回来打秋风,碰到有糕点、点心出炉,恨不得全卷走。

    张居正也回去了,孙鑨、孙铤兄弟被关在家里,他们也要备考两个月后的会试,因为祖母过世,他们已经误了一科。

    不过,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徐渭。

    自从高中浙江乡试解元后,徐渭心中郁气散去,人开朗了不少,虽然本性不变,说话还是尖酸的很,但很少再出口伤人。

    当然了,钱渊属于特殊情况。

    “记得你以前对华亭很是不屑。”徐渭哼了声,“如此谄媚……难不成严分宜重病将死?”

    钱渊也已经正式开始备考,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上午、下午、晚上各做一篇八股,其他时间专门去一位老翰林家里求教,偶尔才来厨房一趟,正好撞上嘴馋来找吃的徐渭。

    “你徐文长若是早死,定是死在这张嘴上。”钱渊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你怕了?”

    “有胆子的去严世蕃面前问。”

    “你当我傻啊!”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斗嘴,碰了面不互相刺上几句,谁都不舒服……真是贱,也难怪陈有年郑重其事让徐渭留下,这厮没反对,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啊。

    好一阵儿之后,新出炉的糕点出来,徐渭立即住了嘴,他那张嘴除了睡觉一般不停,要么吃喝要么找事。

    “太烫,等等。”

    徐渭悻悻收回手,随口道:“你钱展才现在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你自己,靠上徐华亭……想好了没有?”

    “你是说我叔父?”

    “明知故问。”徐渭翻了个白眼,“我徐某人曾经是胡汝贞的幕僚,而你钱展才也曾和胡汝贞相交,甚至东南战局走向都和你有莫大干系。”

    “无妨,我简在帝心。”

    “挺有自信的,不怕严世蕃来找你?”

    “他找我干什么?”

    “……”

    钱渊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靠上了徐华亭?”

    徐渭若有所思的歪着头想了会儿,“也是,你是个滑不留手的……如此局势,你必然不会下注。”

    不,我已经下注了……呃,其实是叔父帮我下的。

    钱渊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努努嘴,“尝尝吧。”

    “你先吃。”

    “我无所谓,大不了去门口叫杨文来尝尝。”

    徐渭犹豫片刻拾了个糕点放进嘴,可能是之前钱渊制作的几种新奇点心都大受好评给了他信心。

    “怎么样?”

    徐渭抿抿嘴,“不错,挺甜的。”

    钱渊沉默三秒,“好,看来配方有问题,回头再试试。”

    “呸!”徐渭一口喷出来,恨恨骂道:“你这厮真是黏上毛比猴都精!”

    “那是你太傻,这糕点是咸的,你能吃得出甜味?”

    “那你吃口会死?”

    钱渊冷笑正要乘胜追击,突然眼神一闪,一把抓了个糕点塞进嘴,“呃……的确够苦的……去吧,把外面那个打发了。”

    徐渭愣了愣,回头看见厨房门口杨文领了个少年郎在那。

    那是顾九锡,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才三四天已经是第二次来随园了,口口声声劝钱渊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怕日后徐家人知道一巴掌拍死他,就算钱渊是劣马,那我家女眷是草?

    钱渊懒得理会,只顾着琢磨配方,油盐应该都适量,怎么会有苦味……难不成是这盐不够纯?

    已经连续送了四天了,从早餐到中饭,从晚饭到夜宵,钱渊倒不是如徐渭那想的那样靠上徐阶,他只想给出一个暗示。

    我知道你,出来谈谈吧。

    所以钱渊送去的很多菜肴都是后世才有的,比如昨天晚上送去的水煮鱼……心疼,用了好多辣椒!

    也不知道那位徐四小姐喜欢什么口味,有的女孩喜欢吃辣,但更多的女孩为了护肤不敢吃辣,要不做个泡芙……这个难度有点高啊。

    钱渊正神游物外,突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叫骂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这是怎么了?

    徐渭拍拍手走进来,一脸的若无其事,“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没什么,问问他是哪个省的应试举人。”徐渭傲然如此说……天可怜见,徐渭也有这么怼人的一天,要不是阴错阳差,这厮这辈子都考不中举人。

    “就这样?”

    “他说还没中举,我就接着问……不是秀才,连个县试都没过,童生都算不上。”徐渭随口说:“然后接着问他父辈、祖辈、曾祖辈……”

    钱渊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和顾家还是有旧……他也想得到,徐渭说的轻描淡写,但话语肯定尖酸刻薄,不然顾九锡也不会哭着离去。

    反正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自己肯定是要和顾家撕破脸的……这是横刀夺爱啊,钱渊也不在乎顾九锡是哭着走还是笑着走,他准备再试验一次,不成功就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一篇八股没写呢。

    钱渊在这边忙活着,徐渭在边上瞎出主意,居然想在糕点配方里加点糖,加点辣椒……

    “你个废物!”钱渊瞥了眼门口,“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亏我咽了块那么苦的点心!”

    “快点打发走!”

    顾九锡又出现在门口,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徐渭大怒,“这次非骂得他恨不得跳河自尽!”

    徐渭还没走到门口,连串的绍兴土话已经喷薄而出,间或夹杂着几句对方听得懂的官话……这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顾九锡身旁的中年士子脸色有点难看,连续两次想打断都被徐渭堵了回来,最后不得不放声喊了句,“展才,钱展才!”

    手上粘着面粉、油还有各类乱七八糟原料的钱渊出现在门口,还偏着头对徐渭说:“一天到晚吃点心,我看你就是块点心……废物点心!”

    徐渭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中年士子,正准备来一波狠的,突然一只手猛地盖住了他的嘴。

    “望湖公……”终于看见徐涉的钱渊一阵干笑,“杨文那厮呢,也不通报,真是不像样!”

    “算了算了,我没递帖子。”

    “噢噢,理解理解。”钱渊连连点头,毕竟连严世蕃都不太愿意来随园,徐涉上门不想大张旗鼓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同乡,何至于此。”徐涉皱眉看了眼身旁的顾九锡,这孩子两眼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的很。

    “不管我的事。”钱渊第一时间甩锅。

    “你……你……钱展才你不要脸……”

    这句话并不是顾九锡骂的,而是徐渭,烤好的点心不管难吃还是好吃,总归是能入口的,而还没烤过的原料……真是谁吃谁知道,钱渊情急之下将那只沾了乱七八糟原料的手遮住了徐渭的嘴,这厮正在干呕。

    钱渊一本正经的劝着顾九锡,“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哎哎哎,别……”

    “别哭啊!”

    “不是吧,还真哭啊!?”

    徐涉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时间来。

第两百六十七章 讨官

    书房里。

    钱渊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叔父,在他的印象中,钱铮是那种历史上很典型的清流,头铁,顽固,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在徽州府,钱铮曾经多次谈起,他非常佩服杨继盛。

    当然了,钱铮和朝中其他清流也是有区别的,他能低头做事,也能做事,这是他被高拱看中的原因之一。

    钱铮入京也有个把月了,来访的客人也很多,钱渊一般都会作陪,每次待客钱铮都是一本正经,几乎不聊任何私人话题,而且话非常少……少到钱渊都想传授一些交际常识了。

    但是今天不同,钱铮从幼年旧事开始,说起华亭乡间趣味,说起如今书画被誉为文衡山之后第一人的孙克弘……简直就像个交际老手,反而是徐涉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钱渊打了个哈欠,他还真不知道,钱铮和徐阶那么不对付,但和徐涉关系还算不错……算算时间倒也是,聂豹下狱是嘉靖二十七年,那时候徐涉已经高中二甲进士,当时钱铮和徐阶还没为了聂豹之事闹翻,毕竟是同乡呢。

    不过现在的徐涉可不是刚刚中进士出仕的模样了,虽然能力说不上多强,但因为和徐阶的关系,他是徐府除了徐阶之外唯一拿得到台面上的人物。

    一边闲聊,钱铮一边打量着侄儿,他是知道钱渊这几日不停往徐府送东西的,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正巧徐涉撞上门来。

    “叔父,望湖公,要不我先回去?”钱渊又打了个哈欠,“下午还有篇八股没写呢。”

    “嗯,这是正事。”钱铮捋须点头。

    徐涉这下急了,“以展才之能,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望湖公这是说哪里话?”钱渊正色道:“就算能中进士,二甲进士比三甲进士好,庶吉士比二甲进士好,一甲进士比庶吉士好……”

    徐涉无奈的看向钱铮,“刚聲兄,让令侄多听听……总不是坏事吧?”

    徐涉来之前,徐阶就交代过了……钱府,怕不是钱铮在主持。

    钱铮似笑非笑的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钱渊朝徐涉挑挑眉毛……早点说正事不好吗?非要先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刚聲兄刚刚回朝……如今不比当年了。”徐涉长叹一声,“说一句道德沦丧绝不为过,再无弘治、正德年间群贤汇集之像。”

    叔侄俩都面无表情的在低头喝茶。

    徐涉的口才真心不怎么样,昨晚绞尽脑汁的想了一晚上,偏偏这事儿他还不能向府内清客、幕僚请教。

    “以大义相激,几无人响应。”

    “朝中往往是利益交换,长此以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口里说痛心疾首,但徐涉的表情和这个词完全没有一点联系,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钱渊。

    钱渊有点莫名其妙,朝政说到底是利益交换,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如此,这有什么说头?

    这个不能怪钱渊,他虽然心细如发,能见一叶而知秋,但关于这个时代这种隐喻还不是非常熟练。

    当然了,钱铮是听出点什么了,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些吃食,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何至于此……展才他就是喜欢捣鼓这些。”

    钱渊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直勾勾的盯着徐涉,拼命忍笑……忍着因为巨大荒谬感带来的狂笑。

    徐涉有点狼狈,但尽量保持笑容,笑道:“毕竟是同乡,展才虽名扬天下,毕竟才入京不久,有什么事大可交代一句……”

    徐涉去年末升任兵部车驾郎中,微末职位哪里敢打这种包票,这当然是在指内阁次辅徐阶。

    不得不说,还没出仕的钱渊低估了朝中的复杂局势,也低估了如徐阶这种大佬的心理复杂程度。

    对于徐阶来说,他对钱渊颇为垂诞,但并不会贸贸然将其收归门下,一旦联姻,不说严嵩会怎么想,就是嘉靖帝估摸也要心里打个问号。

    再说了,徐阶已经能确定,钱家已经和高拱搭上线了。

    所以,今天徐涉带来了徐阶的疑惑,你要什么?

    钱渊能带徐阶带来的好处太多了,但反过来,徐阶并不能立即给钱渊或钱铮带来什么……

    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中,你娶我女儿,你能给什么?

    但在政客徐阶的思维模式中,女儿嫁给你,你要什么?

    想通了全盘的钱渊无奈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啊!

    “适才望湖公还真说的不太对。”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晚辈还真没什么把握能登科。”

    徐涉嘴角动了动,“陛下已令礼部尚书吴山主持会试,其人性情刚直,虽是江西人,但和严分宜有隙。”

    这是在说,吴山和徐府没什么勾搭,真没办法插手……不过,严府那边更没办法!

    “倒是殿试……”徐涉苦笑道:“但列到陛下面前的只有前十份考卷……”

    言下之意是,你钱渊要是过了会试,还能在殿试考进前十,徐阶倒是能把你弄进翰林院。

    钱渊两眼一翻,真是无语了,要是能考的进前十,还用得到你徐阶……信不信嘉靖帝能把我塞进一甲!

    还真不夸张,钱渊本来就简在帝心,年前地龙翻身,出色的表演让嘉靖帝印象深刻,最后如果能在前十份考卷看到钱渊的名字,状元不好说,一甲应该没跑。

    顿了顿,徐涉又解释道:“倒是翰林院那边选庶吉士……一要考试,二要面试,这倒是有可能。”

    钱渊还真不知道选庶吉士是要面试的……也是,庶吉士有很大几率为朝中重臣,甚至入阁,总不能挑些歪瓜裂枣吧,而且年纪也是一个考核标准。

    钱渊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钱铮,“叔父大人有济世之愿,无奈仕途坎坷,通政司左参议……实在有点闲。”

    徐涉琢磨了下,试探问:“刚聲兄是想入六部?”

    钱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

    “这倒不是。”钱渊看叔父的表情,不禁心里有点慌,强笑着解释道:“只是听闻詹事府有缺……”

    这句话一出,徐涉立即明白了,虽然钱铮没入翰林,但却是庶吉士,因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所以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没能成功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可能入阁,但想进詹事府走储相这条路……徐涉回忆了下,以前好像还真没有先例。

    “不过此事不急于一时。”钱渊觉得自己嘴巴张的有点大,赶紧往回圆,“待到拨乱反正之时也不迟。”

    也就是说未必是为了进詹事府,但日后必须要给出一个有分量的位置……徐涉看了眼还是面无表情的钱铮,起身拱手告辞。

    叔侄俩一路将徐涉送出府,临行时钱渊凑近小声说:“京中寺庙不少,正想着这两日去上上香呢。”

    徐涉笑了笑微微点头。

    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钱渊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只要把人诓出来,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

    钱渊身子一僵,干笑着转过身看向一脸寒霜的叔父。

    没必要摆这张臭脸吧?

    这是为你讨官呢!

    钱渊觉得理直气壮,不过钱铮不会这么认为……他心中怒气倒是不多,但却非常憋屈。

    显然,钱渊和徐涉都知道隐藏在这番谈话下的东西,但他这个长辈却一无所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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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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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