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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择天记txt下载     择天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6章 雁鸣(下)

    忽然间,树林里的鸟鸣消失无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知道,有个比它们更聒噪的家伙,来到了场间。看着出现在碑庐前的唐三十六,陈长生有些奇怪,按照前些天的惯例,应该直到暮深,这个家伙才会舍得离开天书碑才是。

    “你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吗?”唐三十六看着山道方向,微微挑眉问道。

    “不知道来历,两个……”陈长生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不知所谓的人。”

    唐三十六看他脸上神情,才发现他真是不在乎那两个人刻意的羞辱嘲笑,有些恼火说道:“就算是不知所谓的人,难道就能无所谓?”

    陈长生说道:“别说这些,你怎么出来了?”

    唐三十六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盯着他的眼睛,略带几分傲意说道:“我看到了第三座碑。”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那不是前天就发生了的事情?”

    唐三十六明显不满意他的反应,提高声量说道:“重要的是,我快要破境了。”

    陈长生怔了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诚挚说道:“是吗?那真好。”

    唐三十六很是无奈,说道:“我快要超过你了,明白吗?”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陈长生满脸喜悦,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匣递到他身前,说道:“里面有如何服药的说明,破境通幽是大事,不敢大意,到哪一步该吃哪颗药,每次服药的剂量,一定不能弄错了,我晚上会请折袖帮忙盯着。”

    匣子里是大朝试前落落请离宫教士炼制出来的丹药,用的是他和唐三十六在百草园里偷的名贵药草、还有落落让族人准备的珍稀药材,专门用来帮助坐照境修行者破境通幽,单从药力论,只怕不会被槐院的济天丸差。

    唐三十六拿着药匣很是无语,心想本想激励这个家伙一番,谈话的内容怎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忽然间,他想到,陈长生这般表现,莫不是真的已经放弃了解碑吧?一念及此,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

    ……

    春意越来越清晰,从大西洲回到京都的雪雁群越来越多,今年大朝试三甲考生进入天书陵,已经过了二十天,在这段日子里,人们陆续解开了照晴碑,只有陈长生依然每天坐在碑庐前,和最初的热闹相比,现在的这座碑庐显得很是冷清。

    苟寒食认为他的心境可能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就连唐三十六和折袖都开始对他失去信心,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碑侍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更不要说其余的观碑者,看着碑庐外的他的身影时,脸上嘲弄的神情掩之不住。

    天书陵里的情况,准确地传到京都里,陈长生依然未能解碑成功的事实,带来了很多不同的反应。东御神将府里,徐夫人极为少见地向徐世绩发了脾气,说道那顿家宴本来就应该再等些日子,徐世绩则是沉默不语,摔了一个名贵的汝窑瓷杯。教枢处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梅里砂每天闭着眼睛半躺在满是梅花的房间里,仿佛在睡觉,但辛教士已经有数次清楚地听见老人家略带悔意的喃喃自语:是不是我们把他逼的太急了些?

    莫雨姑娘空闲的时候,还会去国教学院那幢小楼,在陈长生的床上躺会儿,只是被褥与枕头上那个干净少年的体息越来越淡,她的情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烦躁,替娘娘批阅奏章的时候,着实不客气的把两位太守痛斥了一番。天海胜雪回了拥雪关,没有影响到这个当今大陆第一家族的情绪,京都数座府邸不断举办宴会,文人墨客如走狗一般穿行其间,家主及几位天海家的重要人物看着平静,实际上心情放松了很多。

    陈长生无法解碑在京都里引起了无数议论,人们试图解释这种情况,却觉得怎么都说不通,天海家主在某次宴会上微嘲说出的一番话,最终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再如何璀璨的钻石,如此猛烈地燃烧过后,除了几缕煤烟,还能剩下些什么?要知道他去年可是整整燃烧了一年!”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来自西宁镇的少年给了这片大陆太多震惊甚至是奇迹,天书陵现在变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峰,再没有人认为少年可以继续创造奇迹,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像历史上那些陨落的天才一样,就此悄无声息。

    只有一个人对陈长生依然有信心。学宫里那座大殿的顶层,落落站在栏畔,手里搭着凉蓬,不喜欢这个世界里虚假的阳光,向着远处望去,却只能看见一成不变的完美,看不到真实世界里的天收陵,看不到正在陵里观碑的先生。

    “先生向来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他只为自己活。可如果你对他抱有希望,那么他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她转过身来望向金玉律,漂亮的小脸上全是信任与骄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能解开第一座天书碑,但我很肯定,他不是解不开那座石碑,而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如果他能成功,必然会再次让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

    ……

    依然清晨五时醒来,静意睁眼,起床洗漱,煮饭洒扫,然后往天书陵去。

    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春晨乃是最美好的时光,只是略微有些寒冷。陈长生紧了紧衣领,在碑庐外坐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些天,除了偶尔去檐下避避雨或是烈日,从来没有移动过位置,身下的青石上没有一点灰尘,甚至变的有些光滑。

    荀梅留下的笔记,他从头到尾看了好些遍,早已烂熟于心,天书碑上的碑文,那些繁复的线条,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识海里,虽然没有足够地时间览尽那些碑文在四季里的变化,但每天的变化都已经被他掌握,所以他不需要再看什么,直接闭上了眼睛。

    有脚步声响起,匆匆从远处走过,又有脚步声响起,从他身前慢慢走过,有压低声音的议论声在山道上响起,有刻意响亮的嘲讽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然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只剩下安静以及林中的鸟鸣。

    林中雀鸟的叫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然后高空上传来阵阵雁鸣,其中有声鸣叫格外清亮。

    陈长生睁开眼睛,向湛蓝的天空里望去,只见东方飞来了一群雪雁,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回到京都的雪雁,春日的天空里多出了这么多雪,真的很美丽,他心想,那声清亮的雁鸣,应该是只雏雁发出来的,或者它还是第一次做这么长的旅行。

    雪雁继续向远处飞去,可能会在京都停留数日,然后继续向西。

    “只能这样了。”

    陈长生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说了一句话,走进了碑庐。

    看着那座冰冷的石碑,和碑上那些已经看到厌烦的线条,他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的资质天赋果然还是不够。

    荀梅的笔记,给他以及草屋里其余少年的解碑,都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像关飞白等人解碑如此顺利,都是从那本笔记上接近了前贤的智慧,从而得到了某种启发,他收获的好处,则是多了很多参照物。

    在笔记里,荀梅留下了很多种解碑的思路,仅仅照晴碑,便有十余种之多。但在凌烟阁里找到的王之策笔记,第一句话就说到位置是相对的,所以陈长生想做的事情,不是按照那些思路去解碑,而是避开这些思路,另辟一条全新的道路。

    通过观察碑文在天地间的自然变化,从而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答案,他想如此解碑。

    这种思路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但对他的要求来说,还相当不完备,或者说不够纯粹,依然是取意、取形、取势这三种最主流、最正宗的解碑法的变形,或者说这种解碑法依然没有完全摆脱这种固有思路的影响。

    他对此有些不满足,所以苦苦思索了二十余天时间,遗憾的是,依然没有能够成功。

    更重要的是,如他对苟寒食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修的是顺心意,他总觉得这种解碑方法,甚至是过往无数强者圣人的那些解碑方法,都不对,他总觉得这座天书陵、这些石碑应该有更深层的意思,那才是他想看到的。

    确实很遗憾,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那声清亮的雁鸣让他清醒过来,时间过的真快,一晃距离周园开启便只剩下几天时间。

    进天书陵的第一天,苟寒食问过他,是想去周园,还是想在天书陵里多停留些时间,他说到时候再想,这几天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会怎么选择。

    如果他不能逆天改命,或者修至神隐境界,那么他只剩下五年的寿命。

    当然要去多一些地方,多看一些风景,多认识一些人。

    他想去周园,他要去周园,那么,他便必须开始解碑了。

    于是,他开始解碑。

    他抬起右手,指着石碑上某处,说道:“这是个家字。”

    此时天光清明,碑面那些繁复无比的线条里,有几根刻的稍浅些,被照的如同浮了出来一般,隐隐似乎是个字。

    然后他指向石碑另一个,说道:“这是个江字。”

    紧接着,他未作任何停顿,望向石碑上方那团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从中看出文字的地方,说道:“淡。”

    “烟。”

    “照。”

    “檐。”

    “秋。”

    “丛。”

    ……

    ……

    转眼间,他毫不停顿地说了二十八个字,那些都是碑上的字。

    最后一个字是光。

    他的声音很清亮,就像先前那声雁鸣,对未知的世界,没有任何惧意,只有期待,满是信心。

    然后,有清风起。

    他从碑前消失。

    ……

    ……

    (酷,会有下一章,但肯定很晚,早睡的朋友不用等了。)

第227章 一日看尽前陵碑

    陈长生在石碑上看到的二十八个字,合起来便是一首诗。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淡荷丛一段秋光,卷香风十里珠帘。”

    这首诗是两千年前,道门之主入天书陵观碑时写下的。天书陵里的第一座天书碑名为照晴,也正是由此而来。

    陈长生用的解碑方法,是取碑文片段而自成其义。

    这种解碑方法其实很简单,很原始。

    无数年前,天书落在大陆上,依然懵懂的先民们,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畏怯,小心翼翼来到这座石碑前。

    第一个看懂这座石碑的那位先民,用的也是类似的方法,只不过他看到的可能是一幅简单的图画。那幅图画,可以是牛,可以是羊,也可以是龙。然后,有人在天书碑上看到了更复杂的图画,有数字,有更多的信息,于是,有了文字。

    这种方法也最干净,因为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附于其上。

    先民们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不会认为这些奇怪的石头上隐藏着什么迷团需要破解,不会认为那些线条里面有什么真元流动。

    就像他以前和苟寒食讨论过的那样。

    两千年前的道门之主,在这座天书碑上看到的是一首诗,他以为那首诗是一道题目。其后无数年间,无数修道者,都曾经想从那首诗里寻找到真正的答案,却始终一无所获。

    陈长生今日也看到了这首诗,但并不意味他与两千年前的那位绝世强者,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解碑方法。因为他不认为那首诗是题目,他认为那就是天书碑想说的话。

    天光晦暗不同,线条或显或隐,无比繁复的线条,可以显现出无数个字。

    这些字可以组合成无数可能,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篇大赋。

    石碑无言,自成文章。

    他在这座石碑前坐了二十余日,不知看出了多少个字。他现在随时可以从那些线条里找到无数篇已然存在于人世间的诗词曲赋。但他很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诗词曲赋本来就在天书碑的碑文里。

    观碑者只需要找到,看到,懂得,不需要别的多余的想法。

    世间万种解碑法,无论取意取形还是取势,都是对碑文信息的破解、学习、模仿。

    但天书碑从来没有等着谁来破解、学习、模仿。

    天书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理解自己。

    陈长生试图证明这一点,最终天书陵证明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于是,他便解开了自己的第一座天书碑,然后看到了第二座天书碑。

    ……

    ……

    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庐中有碑,碑旁也刻着一首诗,乃某位大学者所题,诗名贯云石。

    第二座天书碑,便是贯云碑。

    碑庐外围坐着二十余人,那些人看着庐下一座显得有些扁宽的石碑,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喃喃自言自语。

    陈长生走到庐前,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位叫叶小涟的圣女峰小师妹听着脚步声抬头望去,见来人是他,不由怔住。

    有人也发现了陈长生的到来,如她一般怔住。这些天来,天书陵观碑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会在照晴碑庐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今日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贯云碑前,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下一刻,众人才明白,原来陈长生终于解开了第一座天书碑。

    碑庐外的人群隐隐有些骚动,然后响起了些嘲讽的议论。

    “到现在才能解开第一座碑,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错。我一直以为自己明悟经义的资质不佳,如今看来,至少还是要比某人强些。”

    陈长生没有得意。只不过他的出现,给碑庐外的人们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就像本来一直成绩极好的学生,忽然间在某一科上落在了倒数第一名,那些后半段的学生们幸灾乐祸了好些天,忽然间发现,那名学生竟慢慢追了上来,如何能够不紧张?

    尤其是想着前些天对他的嘲笑,有些人难免有些慌。

    为了化解这种压力,把慌乱的情绪抹掉,那么,更加过份的嘲笑理所当然地出现了。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继续向前走去,走进碑庐,来到那座贯云碑前,抬起右手。

    碑庐外响起一片惊呼。

    ……

    ……

    陈长生解开了照晴碑,这个消息像风一般,极其迅速地传出天书陵,传进京都各座府邸里,也传进了皇宫与离宫。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终于松了口气,比如主教大人梅里砂,郡王府里响起陈留王愉快的笑声,莫雨握着笔正在蘸朱砂,听着下属的回报,微微怔住,然后微嘲说道:“这时候才解开第一座碑,还能有什么前途?”

    数名天道院学生在酒楼里聚宴,酒至酣处,自然难免说起天书陵解碑,正在嘲笑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时候,收到了这个消息,席间顿时安静,片刻后,一名学生嘲笑说道:“以这个速度,陈长生今年能不能看懂第二座天书碑还是问题,庄师兄前天便已经到了第三座碑前,如何能相提并论?”

    另一名学生感叹说道:“还是苟寒食可怕,能排进十年里的前三了吧?”

    先前那名学生听到苟寒食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他能保持现在的解碑速度,只怕要排进百年榜。”

    便在这时,一名天道院同窗匆匆奔到楼上,满脸汗水都掩不住惊惶的神情,声音颤抖说道:“陈长生……刚刚解开了第二座碑。”

    这数名天道院学生闻言大惊,急急站起身来,竟把桌上的酒菜撞翻了好几盘。

    他们看着那名同窗,不可思议地连声询问。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才解开第一座碑,怎么可能马上就解开了第二座?”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

    酒楼里顿时变得一片死寂。

    ……

    ……

    天书陵前陵十七座碑,第三座碑名为折桂。与贯云碑相比,这里的碑庐四周的人要少了很多。除了数名旧年的观碑者,参加过今年大朝试的只有圣女峰那位师姐、摘星学院一人、钟会和庄换羽,再就是草屋里的四个家伙。要知道天书碑越到后面越难解,他们入陵不过二十余日,便来到了第三座石碑前,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

    看到陈长生出现,人们很震惊,因为清晨的时候,他们明明还看着他在第一座碑庐外,这岂不是说,他只用了半日时间,便连续解开了两座碑?唐三十六直接从地面弹了起来,走到他身前瞪圆双眼说道:“我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看着有些恶形恶状,实际上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全是惊喜。

    陈长生不知如何解释。

    折袖的脸上依然一片漠然,眼神却隐隐变得灼热起来,问道:“总要有个道理。”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天书,首先应该是书。”

    听到这句话,碑庐外有些人若有所思,庄换羽则是冷哼一声。

    陈长生对唐三十六说道:“我先走了。”

    “你这就要回去?也对,好好歇一下。”

    唐三十六下意识里说道,在他想来,陈长生用了半日时间便解开了两座天书碑,必然心神损耗极大,确实应该回草屋休息静神。

    陈长生怔了怔,指着碑庐说道:“我是说去那里。”

    唐三十六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走到石碑前,伸手落下。

    看着这幕画面,庄换羽脸色骤变。

    坐在庐畔一直沉默不语的钟会,更是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

    ……

    第四座天书碑,名为引江碑,这座碑刚好在一处断崖边,地势有些险要。

    这座碑庐前的人不少,去年进入大朝试三甲,从而进入天书陵观碑,然后一直没有离开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

    七间坐在碑庐最外面,瘦弱的身体在崖畔被风吹着,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陈长生有些意外,这个离山剑宗的小师弟居然比关飞白和梁半湖解碑的速度更快。

    当然,更意外的还是七间和场间的人们。

    看到他走到七间身旁坐下,人们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

    与前三座天书碑相比,引江碑上的碑文要变得简单了些,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说碑面上那些线条依然繁复,但隐隐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规律。有规律,对观碑者而言不见得是好事,因为心神反而容易受到扰乱,或者是束缚。

    陈长生与七间说了两句话后,把目光投向石碑,开始认真地观察。

    ……

    ……

    “当年你我走到引江碑前,用了多少天?”

    离宫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圣堂大主教的声音。他看着那数十座前贤的雕像,神情有些惘然,眼中还残留着一些震惊。

    同样是国教六巨头之一,另一位圣堂大主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前陵碑易解,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或者在有些人看来,陈长生用了二十余天才走到了第四座天书碑前,但像他们这样的国教大人物,自然知道不应该这样算。从开始解碑到现在,陈长生只用了半天的时间,那么就是半天。

    “修行一年至通幽,观碑半日见引江……不愧教宗大人看重的孩子。”

    像这样的谈话,在京都各处发生着,如此方能化解陈长生带来的震惊。

    当陈长生不再像前面那般,直接解碑而过,而是在引江碑前坐下的消息传来时,有很多人同时松了口气。那些人对陈长生并没有敌意,比如陈留王和辛教士,只不过他们觉得这一切太过不真实,此时陈长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反而让他们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了实感。苟寒食这些日子在天书陵里的表现,已经震动了整座京都,陈长生今日的表现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他还要继续,谁能顶得住?

    然而就像常说的那样,现实往往比想象更加不可思议,没有过多长时间,京都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陈长生从崖畔站起来了。

    陈长生走进了碑庐。

    陈长生解开了引江碑。

    紧接着,陈长生解开了第五座天书碑——鸡语碑。

    陈长生到了第六座天书碑前。

    这座碑叫东亭碑。

    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神国三律梁笑晓,这数月时间,一直试图解开这座碑。

    当他看到陈长生的身影时,冷傲的神情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与强烈的不解。

    陈长生向他点头致意,脚下却未作停留。

    第七座天书碑前,只有苟寒食一个人。

    他正在望着远山,听到脚步声,回头才发现竟是陈长生来了,不由微微挑眉。

    陈长生走到苟寒食身旁。

    苟寒食沉默片刻后说道:“了不起。”

    陈长生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没有说。

    看着他,苟寒食感慨渐生,说道:“我第一次觉得,你有可能成为师兄的对手。”

    他的师兄是秋山君,哪怕直到此时,他还是只认为陈长生有这种可能。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解碑方法还是有问题,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只能先走走看。”

    苟寒食叹道:“先走走看?如果让别人听见这四个字,除了羞恼,还能有什么情绪?”

    陈长生看了眼石碑,说道:“我准备走了。”

    苟寒食没有像唐三十六那样误会,看着他说道:“看来你决定要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先走走看。”

    依然是这四个字。

    天书陵对很多观碑者来说,想要向前一步,都难如登天。

    对今日的他来说,却仿佛只是随意走走。

    ……

    ……

    第八座天书碑前有两个人。

    他见过这两个人,前些天,这两个人曾经专门去照晴碑庐前看过他,说过一些话。

    当天晚上,唐三十六便把这两个人的姓名来历告诉了他。

    看到陈长生,那两个人像看见了魔君一般,满脸震惊。

    陈长生向碑庐里走去,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问道:“你们就是郭恩和木怒?”

    那天在碑庐前,他们曾经问过他:“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毕竟不是卖包子的小姑娘,而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全无脾气。

    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也问了一句话。

    在碑庐四周缭绕的清风里,郭恩与木怒的脸无比通红,一片潮热。

    ……

    ……

    来到第十一座天书碑前,终于清静,庐外不远处有条清澈的小溪,水声淙淙很是好听。

    以陈长生的修为境界,并不知道数名天书陵碑侍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

    纪晋的脸色极为难看,那夜为了帮助钟会破境解碑,他的损耗极大,很难恢复。

    年光看着陈长生向溪边走去,沉默不语,心情极为复杂。

    国教吩咐他在天书陵里照拂陈长生,他没有做什么,因为无论之前还是今日,都用不着他做什么。

    很多年前,他是宗祀所重点培养的学生,却被国教学院里的那帮天才们压制的艰于呼吸,最后万念俱灰,才决意入天书陵为碑侍,今日看到陈长生连解十座天书碑,他很自然地想到当年国教学院的那些故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有些恼怒才对,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欣慰。就像十余年前,他知道国教学院里那些曾经压制的自己无法喘息的天才们尽数被杀死之后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伤感。

    一名碑侍说道:“他是十年来最快的,甚至比王破和肖张当年都要快。”

    年光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是都要快,而是快很多,快到惊世骇俗。”

    陈长生走到溪畔,洗了把脸,觉得清爽了些,然后继续解碑。

    看着碑庐清风再起,碑侍们沉默无语。

    天书陵里现在自然还有很多人比陈长生走的更远,不要说像荀梅那样的观碑者,传闻第七陵里都还有观碑数百年的修道者。

    但……陈长生只用了一天时间。

    纪晋回想当年,自己来到第十一座碑时,用了整整七年时间,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对自己的修道生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神识振荡不安,前些天损耗造成的伤势暗中发作,扶着身边一棵老树,摇晃欲倒,泫然欲泣。

    年光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他们也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他不是姓周,我真要怀疑是不是那人的后代……”

    ……

    ……

    晚霞满天,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向远处望去,只见暮色中的京都无比壮丽。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身,迎着夕阳,走进了碑庐。

    天书陵前陵一共只有十七座碑,这是最后一座。

    前有周独|夫,今有陈长生。

    一日看尽前陵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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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光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是都要快,而是快很多,快到惊世骇俗。”

    陈长生走到溪畔,洗了把脸,觉得清爽了些,然后继续解碑。

    看着碑庐清风再起,碑侍们沉默无语。

    天书陵里现在自然还有很多人比陈长生走的更远,不要说像荀梅那样的观碑者,传闻第七陵里都还有观碑数百年的修道者。

    但……陈长生只用了一天时间。

    纪晋回想当年,自己来到第十一座碑时,用了整整七年时间,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对自己的修道生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神识振荡不安,前些天损耗造成的伤势暗中发作,扶着身边一棵老树,摇晃欲倒,泫然欲泣。

    年光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他们也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他不是姓周,我真要怀疑是不是那人的后代……”

    ……

    ……

    晚霞满天,他终于感到了一丝疲惫。

    他向远处望去,只见暮色中的京都无比壮丽。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转身,迎着夕阳,走进了碑庐。

    天书陵前陵一共只有十七座碑,这是最后一座。

    前有周独|夫,今有陈长生。

    一日看尽前陵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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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断碑

    “十四年不修行,只读书,一年通幽。二十日不解碑,只静坐……一日看尽前陵碑。”

    教宗大人知晓今日天书陵里发生的事情后,对陈长生做了这样两句点评。随着某些国教大人物刻意的传扬,这两句话就像晚霞一般,迅速地在京都流传开来,震撼中的人们,再次望向南方那座天书陵,生出各种情绪。

    无数年来,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曾经做到过,今天陈长生也做到了,难道他会是第二个周独夫?然而已经有些人注意到了一些难以理解之地方,据天书陵里传出的消息,陈长生的境界气息并没有随着解碑而发生变化,依然还是通幽初境。要知道当年周独|夫漫步天书陵间,眼落碑文,步踏庐间,境界气息无时无刻不变,就拿今年初入天书陵里的那些人来说,槐院钟会已然破境通幽,还有很多人如唐三十六也已经看到了破境的可能,按道理来说,陈长生看完十七座天书碑,理所当然应该有所参悟,就算没有当场破境,也应该有所提升才对。

    辛教士搀扶着主教大人梅里砂来到了离宫,对着教宗大人参拜后,他提到了京都此时的议论,犹豫片刻后又说道:“很多人都在怀疑,陈长生是不是用了什么取巧的法子,甚至是不是我们国教在天书陵里做了什么手脚。”

    “参悟便是参悟,解碑永远是修道者自己的修行,谁也没有办法真的改变什么。”

    教宗大人拿着木勺,向青叶盆栽里浇着水,说道:“我不认为那孩子有机会追上当年的周独|夫,毕竟那需要极大的魄力,而且与性情有关。他表现的如此出色,已经让我相当满意,甚至可以说相当意外。”

    梅里砂说道:“我现在最想知道他看到最后那座碑时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被他折腾的这般意外与吃惊。”

    教宗大人的木勺停在了青叶的上方,微微倾斜,似乎因为想到什么而有些出神,神奇的是,勺中的清水竟然没有淌落。

    辛教士在一旁怔住,不解想道,天书前陵十七座碑,已经被陈长生尽数解开,怎么还有最后一座碑?

    教宗大人摇了摇头,继续浇水,说道:“就算看到,难道还能解开不成?”

    梅里砂微笑说道:“那孩子已经带来了这么多惊奇,再多一桩,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

    ……

    甘露台在最浓郁的暮色里燃烧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圣后娘娘负着双手站在台边,看着天书陵的方向,冷漠的眉眼间出现一抹微讽的神情:“同样是一日看尽前陵碑,但周独|夫当年是真的看懂了,陈长生他还差的远。”

    现如今大陆还活着的人当中,她和教宗大人是极少数曾经与周独|夫有过接触、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那位大陆最强者究竟强大恐怖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们根本不认为陈长生能够与那个人相提并论。

    莫雨站在她的身后,一时没忍住,说道:“但一天时间就看了十七座碑,已经很了不起,至少比我当年强多了。”

    圣后没有转身,看着天书陵,想着古往今来,那些在天书陵里皓首观碑的修道者们,眉眼间的嘲讽神情变得越来越浓:“观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始终就想不明白,观碑从来都不应该是修道的目的,而是修道的手段。”

    “娘娘当年毁榜,便是想教诲世人,不要误入歧途,只可惜,无人知晓娘娘的苦心。”莫雨轻声说道。

    “不错,如果对境界道义没有任何帮助,就算把陵上的那些石碑全部读懂,又有什么用?当年我让周通去把陵下那块碑毁了,国教里好些老人痛哭流涕,说我不遵祖制,现在想来,真应该把这群老糊涂蛋全部杀了才是。”

    圣后淡然说道:“天书碑即便是圣物,也要为人所用,才有意义。陈长生解碑的速度确实比你快很多,但你当年可是在天书陵里聚星成功,他呢?就算他把所有天书碑全部看懂,对境界却没有任何增益,又有个屁用。”

    同样的意思,在两句话里出现了两次,前一句针对世间所有修道者说,后一句则是直接指向了陈长生。

    莫雨先是微惊,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娘娘居然也会说粗话,看来陈长生在天书陵里的表现,还是让娘娘有所警惕。

    当然,她警惕的不是陈长生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国教。

    莫雨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也是她这些年始终能够得到娘娘宠爱信任的根本原因。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那您看……陈长生有机会吗?”

    圣后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或者能够看到最后那座碑,只是……他太过沉稳、年纪轻轻,却一身令人不喜的酸腐味道,哪像周独|夫当年,灿烂如朝阳,气势狂飙,呵天骂地,就要问个究竟。”

    莫雨微微蹙眉,总觉得娘娘每次提到那名绝世强者时,情绪似乎都有些波动。

    “修道,修的是心。性格决定命运,也会决定修道者能够走多远。”

    圣后做出了最后的判断:“陈长生……不行。”

    ……

    ……

    解开第十七座碑,陈长生来到一片青青的草甸上。

    暮色里,整座天书陵仿佛都在燃烧,这片草甸自然也不例外,无形的野火在草叶上传播滚动,画面极为美艳。

    草甸下方的崖间传来轰鸣的水声,他这才知道,原来竟是到了天书陵西南麓的那道瀑布上方。

    崖风卷着瀑布摔碎后溅起的水沫飘了上来,落在他的脸上,微湿微凉,洗去了疲惫。

    他想着今日解碑的过程,虽然还有些不满足,但难免还是有些喜悦,觉得自己还行。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眉间的喜色渐渐退去,显得有些困惑。

    他回首望去,只见草甸上方的白崖下,有一座碑庐。

    前陵的十七座天书碑已然尽数解开,按照道藏上的记载,他现在应该出现在下一陵里。

    但这里还是前陵。

    那座碑庐的形制,与照晴碑庐、引江碑庐,没有任何区别。

    陈长生很吃惊,心想难道前陵还有一座天书碑?

    ……

    ……

    天书前陵十七座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除非有人掩盖了这个事实。但谁能掩盖住?陈长生忽然想起来,他在西宁镇读的道典里,以至世间流传的说法当中,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天书陵并没有什么前陵和后陵的说法。这种说法应该是在八百年前后出现的,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燃烧的草甸里,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抬步向那座碑庐走去,一路破开野草,就像是蹈火而行,又像是渔舟划开了万道鳞光的河面。

    走到那座碑庐前,他停下脚步,向庐下望去,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幅画面,不由怔住了。

    这座碑庐里没有天书碑。更准确地说,这座碑庐里曾经有过一座天书碑,但现在那座天书碑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碑座,碑座上有道略微突出、约半掌宽的残石,这道残石只有浅浅一截,或者便是那座天书碑的残余?

    陈长生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先前的喜悦与放松早已被震撼所取代。

    天书陵前陵居然有十八座天书碑,这已经让他足够震惊,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真正的最后一座碑,竟然是座断碑!

    他在碑庐前怔怔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压制住心中强烈的震撼与不安,走到了那座断碑之前,发现断碑只剩下很小的一截,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与线条,如此说来,碑文都应该在断掉的碑上。

    他伸手摸了摸断碑的截面,感觉着碑石的坚硬,与那些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雨、却依然锋利的石茬,神情变得越来越惘然。

    这座石碑,竟似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打断的!

    太始元年,天书碑落于地面,碑底自然生根,与大地最深处相连。

    三千道藏,无数民间故事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书碑可以被折断,可以被带走天书陵。

    是何处来的力量打断了这座天书碑?

    如果是人,那人是谁?

    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块天书碑,被他带去了哪里?

    陈长生望向庐外燃烧的四野,惘然四顾。

    暮色渐深,便是夜色将至时,山风渐渐变凉。

    他觉得有些寒冷。

    先前的喜悦与满足早已不见,看到断碑后的震惊,也已经消失无踪。

    他的神思已经变得有些麻木。

    他的心中生出无限敬畏甚至是恐惧。

    这就是真正的强大吗?

    ……

    ……

    夜色笼罩着天书陵。

    随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繁星再一次占据了天空与人们的视野。

    陈长生站在碑庐外,抬头看着星空,一动不动。

    他保持这个姿式已经很长时间。

    与那抹阴影相伴多年,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少年。

    虽然还做不到在死亡之前谈笑风生,但用了这么长时间,再如何强大的力量,都已经无法再影响到他的心神。

    他转身再次向碑庐里走去,站在了断碑之前。

    ……

    ……

    (下一章十点半前。)

第229章 应作如是观(上)

    站在断碑前,陈长生却没有想断碑的事,也没有试图从中找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而是在想着自己的问题。

    他知道,不是所有的观碑者,都能看到自己身前的断碑。

    那么,他很想知道,看到这座断碑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像京都有些人已经发现的那样,也就像圣后娘娘在甘露上对莫雨说的那样,他一日看尽前陵碑,确实是有些问题,那些碑文,他看到了并且懂了,却没有试图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于是自然也没有领悟到什么碑文之外的真义。

    他很容易便读懂了天书碑,却似乎没有获得什么好处。

    但这不是问题,至少不是他现在思考和担心的问题。

    他之所以不用取形、取意、取势这三种最常见、也是最正统的解碑流派,除了一些比较深层次的原因,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经脉有问题,真元无法在断开的经脉里流动来回,那么再如何丰沛都没有意义,所以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法。

    看起来,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成为继周独|夫之后第二个一日看尽前陵碑的人,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像在决定开始解碑之前,心里的那抹遗憾与无奈一样。

    他用的解碑方法很巧妙,但依然还是取意这种解碑法的变形。

    他本以为,在连续解开十七座天书碑后,自己应该不会再在乎这件事情,但此时看着这座断碑,他才明白,不完满便是不完满,你可以欺天欺地,欺君欺圣人,欺父欺母,欺师欺友,就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天书陵前陵本来就应该有十八座碑,如今少了一座。

    所以哪怕解开了十七座碑,依然还有残缺。

    这种残缺的感觉,落在心灵上,非常不舒服。

    就像他用的解碑法,确实很强大,但终究是一种妥协。

    为了去周园,他想尽快解开这些石碑,于是放弃了前面二十余日的苦苦求索。

    一日看尽前陵碑,着实风光,但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因为他修的是顺心意,终究意难平。

    在断碑前站了很长时间,终究什么都没有想明白,陈长生向山下走去。

    沿途那些碑庐,在夜色里非常幽静,没有一个人。

    伴着星光,没有用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十七座碑庐,回到了照晴碑前。

    照晴碑的碑庐外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

    原来,平时夜里那些碑庐前的观碑者,今夜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在等陈长生。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碑庐外,人群骚动不安起来。

    唐三十六迎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七座?”

    陈长生点点头。

    唐三十六开心地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众人大声重复道:“十七座!”

    议论声戛然而止,碑庐四周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陈长生,震撼无语。

    叶小涟睁着眼睛,看着陈长生,觉得心情有些奇怪,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够和秋师兄相提并论?十七座天书碑,只怕秋师兄……也很难做到吧?她想着当日在离宫神道畔对陈长生的羞辱,不禁觉得好生丢脸,低下头去。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与唐三十六一道向山下走去。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满是羡慕的意味,甚至还有敬畏。

    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有些旷然沉醉。

    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些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与星光,都会是荣耀。

    然而下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唐三十六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站了会儿,忽然转身向碑庐走去。

    “怎么了?你在里面落了什么东西?”唐三十六看着他不解问道。

    陈长生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碑庐外的树林边,掀起衣衫的前襟,就这样坐了下来。

    就像前面二十余天那样,他再次开始观碑,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那块青石很干净,已经变得光滑。

    “你这是在做什么?”唐三十六走到他身前,吃惊问道。

    折袖和苟寒食等人也走了过来。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解碑的方法不对,打算重新再解一次。”

    此言一出,碑庐四周一片哗然。

    人们很诧异,很震惊,很不解,很茫然。

    陈长生究竟要做什么?

    苏墨虞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回答。

    关飞白神情微寒问道:“到底为什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苟寒食没有问,应该是隐约明白了。

    庄换羽在远处微讽说道:“矫情。”

    钟会没有说话,身旁一名槐院少年书生冷笑说道:“装什么装?就算你了不起,何至于非要坐在这里羞辱大家?”

    陈长生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对唐三十六等人说道:“今天的晚饭,看来要你们自己做了。”

    ……

    ……

    就像圣后娘娘说的那样,一日看尽前陵碑,只有周独|夫真正地看懂了那些碑。除了天赋与悟性,最重要的是性情。周独|夫狂傲嚣张,为了问个究竟,哪怕把天穹掀开又如何?陈长生哪有这样的气魄?

    然而她不知道,陈长生的性情虽然平稳,但非常在意顺心意。他想要问个究竟的渴望,或许表现出来的很淡然,实际上同样强烈,如野火一般。

    当他在照晴碑前再次坐下的消息传到京都后,所有人都傻了。

    圣后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

    有人想看看陈长生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却被年光逐走,不让他们打扰。

    唐三十六提着食盒,给他送来了晚饭。

    陈长生继续观碑。

    他看星光洒落,石碑如覆雪一般。

    他想起荀梅笔记里的一句话,又想起入天书陵之初,苟寒食说过的一句话。

    天书碑是某个世界的碎片。

    既然这些天书碑曾经是一体的,那么单独去解每一座碑,是不是错的?

    是不是应该,把这十七座碑联系在一起理解?

    他静静看着庐下的照晴碑,却仿佛同时看着折桂碑、引江碑……

    十七座石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

    ……

    (不用担心又要解碑好多天,我家长生昨天是秒懂,明天就是秒暴!今天章节名略**。另外昨天那章,姓周那句话是有错误的,有时候写嗨了,确实容易手滑。另外就是择天记ol的游戏,有朋友说登录不进去……这个,现在是内测,开的服务器比较少,七号才会正式开始上线,大家不要恼火,不要着急哈。)

第230章 应作如是观(下)

    千年之前,世间本没有前陵十七碑的说法,后来忽然出现,自然有其意义,陈长生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这个意义。当然他也想过,这个意义极有可能随着那块遗失的天书碑消失,再也无法找到,但如果他现在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解开天书碑的过程并不完满,却连试着寻找失去的那一部分的举动都没有,那么他的心意上的残缺将永远无法补足,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照晴碑、贯云碑、折桂碑、引江碑、鸡语碑、东亭碑……前陵十七碑,同时出现在他的眼里。

    他的视野正中是照晴碑,其余十六座天书碑在四周,不停地移动,试图组合在一起。只是那些碑文是如此的玄妙复杂,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繁复难解,线与线之间没有任何天然存在的线,痕迹与痕迹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寻找到的痕迹,无论他如何组合,都看不到任何这些碑文原本一体的证据。

    他甚至有种感觉,就算那块断碑复原如初,然后让自己看到上面的碑文,依然无法将所有碑文拼起来。

    数百年来,始终没有人发现前陵十七碑的玄机,或者已经说明他的尝试必然徒劳,他静静地坐在碑庐外,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十七座天书碑依然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快速移动组合,没有一刻停止,这让他的神识消耗的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苍白。

    天书陵外的世界同样安静,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已然熄灭大半,只有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以及皇宫、离宫这两处最重要的地方还灯火通明,陈长生决意重解前陵碑的消息,让很多人无比吃惊,即生嘲弄,也让有些人彻夜难眠。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夜空里灿烂的繁星渐渐隐去,黎明前的黑暗过后,晨光重临大地,不知不觉间,陈长生已经在碑庐前坐了整整一夜,天书陵里以及天书陵外有很多人也等了他整整一夜。

    晨光熹微,观碑者陆续从山道上行来,看着坐在树前闭目不语的陈长生,神情各异,或者佩服,或者嘲弄,或者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解脱感。昨夜情形特异,年光可以将所有的观碑者逐走,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做。于是林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有人看着陈长生摇摇头便去了自己的碑前,有的人则是专门留在碑庐周围,就想看看陈长生最后能悟出些什么,他们幸灾乐祸地想着,陈长生昨日解尽前陵碑,明明可以潇洒离去,却偏要再次留下,极有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注)

    草屋里的人们也来到了碑庐前。唐三十六端着一锅稀饭。这位含着金匙出生的汶水贵公子明显没有做过任何家务,粥水一路泼洒,鞋上都淋着不少,看着有些狼狈不堪,折袖提着小菜与馒头,七间则是拿着碗筷。

    陈长生睁开眼睛,接过粥食,向七间道了声谢,然后开始吃饭。

    两碗稀粥,就着白腐乳吃了一个馒头,他觉得有了七分饱,便停下了筷子。

    唐三十六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担心说道:“不多吃些怎么顶得住?”

    陈长生说道:“吃得太饱容易犯困。”

    唐三十六皱眉说道:“虽然不明白你究竟想解出些什么玩意,但既然你坚持,我知道也没办法劝,可难道你真准备不眠不休?”

    苟寒食在旁没有说话,他知道陈长生为什么如此着急,因为离周园开启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折袖把湿毛巾递到陈长生身前。

    毛巾是用溪水打湿的,很是冰凉,陈长生用力地搓了搓脸,觉得精神恢复了些许,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闭着眼,但苟寒食等人都知道,他还是在观碑,或者不会太伤眼,但这种观碑法,实在是太过伤神。

    ……

    ……

    晨鸟迎着朝阳飞走,去晒翅羽间的湿意,碑庐前重新恢复安静,人们似乎都离开了。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庐前继续解碑。

    时间继续流淌,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正午,然后来到了傍晚,暮色很浓。

    今天的京都,就像天书陵一样安静,离宫里的大主教们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下属的报告,朝廷里的大臣们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务,莫雨批阅奏章的速度严重下降,圣后娘娘带着黑羊在大明宫里漫步,不知在想些什么,教宗大人一天里给那盆青叶浇了七次水。

    不知道、不懂得的人,只把陈长生的举动视为哗众取宠,或是某种谈资。

    知道当年周独|夫解碑、懂得天书陵内情的人,则在紧张地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或者无法发生。

    至少到现在为止,那件事情还没有发生。

    十七座天书碑,在陈长生的视野或者说识海里重新组合了无数次,虽然不能说穷尽变化,但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损耗了无数心神,遗憾的是,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到的东西,世界对他来说依然残缺的。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抹光亮。他不再试图把这十七座天书碑组合在一起,更准确地说,他不再试图把十七座天书碑在同一个平面上组合在一起,而是让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识海里排成了一条直线。

    在他身前的是照晴碑,贯云碑在照晴碑的后面,再后面是折挂碑,依次排列成一条直线。

    然后他对自己说,只要碑文。

    于是十七座石碑的碑体消失不见,只剩下碑面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线条。

    十七层碑文,由近及远,在他的身前飘浮着。

    视线穿过照晴碑的碑文,可以看到后面十六座碑的碑文。

    这些碑文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崭新的、陈长生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图案。

    他看着这个图案,心神微震。

    前陵十七碑,越到后面看似越简单,越有规律,线条的叠加,也就意味着规律的叠加,他要找的东西是不是隐藏在里面?

    然而照晴碑上的线条,本来就已经极为繁复难解,后面那些碑的线条相对简单些,依然复杂难解,如此叠加起来组成的图案,更是复杂了无数倍级,凭借人类的精神力,永远无法解开,甚至只要试图去解,便会出问题。

    陈长生看了一眼,神识微动,便难受到了极点,识海振荡不安,胸口一阵剧痛。

    一口鲜血被他喷了出来,湿了衣衫。

    ……

    ……

    始终一片安静,仿佛无人的碑庐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只是似乎担心影响到陈长生,所以那些人强行把惊呼声压的极低。

    陈长生闭着双眼,看不到碑庐外的情形,心神也尽在那幅无限复杂的图案上,没有注意到这些。

    只是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这幅图案非人力可以解。

    他在心里无声说道:简单些。

    这三个字不是对那幅图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在修道者的识海里,你如何看待世界,世界便会变成你想要看到的模样。

    他强行收敛心神,凭借着远远超过年龄的沉稳心境与当初连圣后娘娘都微微动容的宁柔神识,再次望向那幅图案。

    他不再试图去整理、计算那些线条,只是简单的去看,于是那幅图案也变得简单了些。

    在那幅图案里,他看到了无数如稚童涂鸦般的简单图案,看到了无数文字,看到了无数诗词歌赋,看到无数水墨丹青,看到了离宫美仑美奂的建筑,看到了国教院学的大榕树,看到了高山流云,也看到了三千道藏。

    这个世界已经存在的所有,都在这幅图里。

    可是依然不够,因为还是太多,太复杂。

    陈长生默默对自己说道:再简单些。

    他忘记了自己从小苦读才能记住的三千道藏,忘记看过的诗词歌赋,忘记自己曾经去过离宫,忘记自己曾经爬上过那棵大榕树,和落落并肩对着落日下的京都一脸满足,忘记自己学过的所有文字,忘记了所有的所有。

    这种忘记当然不是真的忘记,只是一种精神方面的自我隔离。

    只有这样,他才能问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孩童,看到图上的这些线条,会想到什么?

    是痕迹。

    是水流的痕迹。

    是云动的痕迹。

    是雁群飞过,在青天之上留下的痕迹。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不,那是文章家虚妄而微酸的自我安慰。

    雪雁飞过青天,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所谓的雪线,其实只是眼中的残影。

    这些线条指向、说明的对象究竟的是什么?

    雪线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最前端的那些雪雁。

    这些线条指向和说明的对象,是线头。

    如果没有线头,那便是线条相交处。

    简单些。

    陈长生盯着那幅无比复杂的图案,再次对自己说道。

    十七座碑叠加在他的眼前。

    碑体最先消失。

    现在消失的是线条。

    越来越多的线条,在他的眼前缓慢地消失,不停地消失。

    越来越多的空白,在他的眼前缓慢地出现,不停地出现。

    十七座碑消失了,碑上的线条也消失了,新的图案产生了。

    ——那是无数个孤立的点。

    陈长生很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幅图案。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眼熟。

    ……

    ……

    (注:那句话我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其实最传神的,应该是那些人觉得陈长生是:装|逼装成了傻|逼,但总不能这么写不是?之所以专门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经常被人说这句话,嗯,可我还是喜欢陈长生这样的强迫症,这是qq糖同学总结的,应作如是观,大家也都明白这个章节名的意思,不仅仅是指观碑,也指观念,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这很重要。另外插播一条广告。据闻,择天记ol游戏将于11月7日17时整正式启动内测。没错,就是三天之后啦,时间过的真是快……最后,这章写的有些苦,下一章会稍晚些。)

第231章 初见真实

    十七座碑,成千上万道线条,无数个点,没有任何规律,看上去就像是墨如雨落白纸上,谁都不可能看过的图案。那么为什么会觉得眼熟?陈长生默然想着,总觉得这幅图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经常见到,但却从来不曾真的仔细看过,究竟是什么呢?

    碑文已经简化成了无数个点,识海里那张无形的纸上只有无数个点,怎么看都只有点。

    点,点,点点……繁星点点?

    即便还在自观,他都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唇变得有些干。

    因为紧张。

    前陵天书碑组成的这幅图……有可能是星空吗?

    下一刻,他对自己的推测生出强烈的不自信与怀疑。因为他此时眼前的点数量太多,甚至要比夜空里的星辰数量还要多。如果说,前陵的天书陵真的与星空之间有某种联系,那么反而是星空要比碑上的图案更加单调。

    按照最简单的逻辑去推论,没道理用一个更复杂的图案去描述更简单的事物。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前陵天书碑真的是在描述星空,再没有办法进行简化。除非,这些天书碑描绘的是很多片星空。

    可是,世间只有一片星空。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把思绪向前倒推了片刻,一些线条缓慢地重新在那些点之间显现。如果那些线条用来描述点的运行轨迹,图案上看似无数的点,实际上是一些点在不同时刻的位置,那么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的,应该是这样。

    可现在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如此的难以解决,甚至让局面变得更加险峻。

    因为,星辰是不会移动的!

    ……

    ……

    星辰的明暗或者会有极细微的变化,但它在夜空里的位置永恒不变,这是无数年来早已得到证明的事实,大陆无数观星台,绘制出来的星图基本上没有任何区别,观察的重点也完全集中于明暗之间。

    从来没有人敢质疑这种观点,因为这是无数人无数年亲眼看到的真实,就像太阳永远从西边落下,就像月亮永远在极遥远的地方,只能被魔鬼看见,就像水永远往低处流淌,这是真理,永远不可能被推翻。

    在凌烟阁里看到王之策的笔记时,陈长生对改变星辰的位置从而逆天改命一事有极大的不理解与质疑,便是来源于此,即便在其后的幻境里,他亲眼看到那颗紫微帝星让周遭的几颗星辰位置微移,他依然不相信,因为那是幻境,不是亲眼看到的真实。

    只是……荀梅笔记里曾经提过数次,观碑见真实,但他在天书陵里观碑数十年始终未曾见到。最后为了登陵顶见真实,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他究竟要见什么真实?什么才是真实?亲眼看见的,就是真实吗?

    陈长生不再自观。

    他睁开眼睛,望向那座真实存在的石碑。

    夜已深,碑庐还有很多人。与陈长生先前以为的不同,唐三十六、折袖、苟寒食等人,一直没有离开。他们一直在这里注视着陈长生解碑的过程,从清晨到日暮,直至此时夜深星现。

    暮时,他们看见陈长生喷了一口血,很是担心。

    然后,他们看见陈长生握紧了双拳,挑起了眉头,仿佛发现了些什么,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他们终于看见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唐三十六松了口气,准备上前,下一刻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陈长生并没有看到自己。

    陈长生还是在看碑,还是在解碑,神情专注地令人心悸,令人不忍打扰。

    这座碑,陈长生已经看了二十几天。

    晨光与晚霞,微雨与晴空,不同环境里,这座碑的碑文变化,尽数在他心间。

    他也曾在星光下看过这座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今夜星光依然灿烂,与前些天似乎无甚区别。

    但,他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那抹亮光,来自石碑左下角一道很细的、很不引人注意的线条。

    这道线条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位置与角度刚好合适,把夜空里落下来的星光,反射到了他的眼里。

    所以他的眼睛亮了。

    二十余日的专注观察与思索,已经让他快要接近真实。今夜的这抹亮光,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一切。

    如果石碑上的线条随着自然光而或显或隐,可以变成无数文字或图画。那么星辰的明暗变化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星辰在动。只是,如果星辰的位置可以移动,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观察到过?

    十七座天书碑,再次出现在他的眼中。

    那些碑文叠加在一起,最后一座碑上的线条,与第一座碑上的线条,有很多地方都连在了一起。

    至少在他的眼中如此。

    可事实上,那些线条之间,还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

    之所以他眼中所见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他的视线与碑面是垂直的。

    碑面便是星空。

    人们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因为星辰与地面的相对距离太过遥远,可以认为,观星时的视线永远垂直于星辰所在的平面。那么当星辰向前,或者向后移动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人自然无法观察到,只是有时候能够观察到变暗或者变亮。

    是的,就是这样。

    陈长生把视线从石碑上收回,然后才发现碑庐四周有很多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有些担心说道:“没事吧?”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位置是相对的。”

    这是他在凌烟阁里翻开王之策笔记时,看到的的第一句话,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里应道:“然后?”

    陈长生想了想,指着天书陵上空的满天繁星,说道:“你造吗?星星是可以动的。”

    碑庐四周一片安静,鸦雀无声。所有人认为陈长生观碑时间太长,心神损耗过剧,现在神智有些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人们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纪晋对着他厉声喝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可是,它们真的在动啊。”

    陈长生平静说道,语气和神情无比确定。

    因为这就是真实。

    这才是真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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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今夜星光灿烂

    碑庐外一片哗然。陈长生的话是在试图推翻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个真理,问题是星辰怎么可能移动?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人相信,苟寒食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人们心里某一刻曾经出现的不安消失无踪,开始嘲笑起来。

    对于人们的反应,陈长生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第一个发现星辰可以移动的人,至少留下那本笔记的王之策肯定早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那为什么无论道藏还是日常的讨论中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因为这件事情无法证明。修道者定命星神识看到的一切不能成为证据,除非能够飞到无比高远的星空里去,并且把看到的一切画面都让地面上的人们看到。

    陈长生没有办法证明星辰可以移动,所以发现二字其实并不准确,这只是他通过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推测出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他观碑所悟——推测无法说服世人,但却能说服他自己,因为这符合他的美学和对这个世界的根本看法。

    至少在当前,他自己能够相信星辰可以移动这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人能不能相信,他并不在乎。

    他抬头望向那片繁星灿烂的夜空,不再说话。

    夜空里的星辰看似万古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星辰与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也在不断改变,只是地面上的观察者距离这片星空实在太过遥远,很难查觉到那些角度之间的细微变化。

    如果前陵十七座天书碑描述的是无数星辰的位置以及它们移动的轨迹,那么如何把这些画面与真实的星空对照起来?

    他低头闭眼,继续在识海里观察那些碑文。

    十七座天书碑在他的眼前排列成一道直线,碑文在空间里重叠相连,无数线条相会变成无数点,他用意识将那些画面重新拆解,然后组合,渐渐的,那些点顺着那些线条移动了起来,缓慢而平顺,依循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律。

    那些图案就是星图,无数张不同时刻的星图,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

    无比繁多的星辰以时间为轴,在他的眼前不停移动。

    星辰在夜空里行走,留下的痕迹,刻在石碑上,便是前陵天书碑的碑文。

    从地面望过去,星辰的前进后退,永远都在固定的位置,那么这些变化的星图,必然是从别的角度观察所得。

    时间缓慢地流走,实际上已经翻过了无数万年,来到了最后一张星图。

    按道理来说,这张星图应该描述的便是此时真实夜空里星辰的位置。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星图里星辰的位置却和真实的星空截然不同——在最后时刻忽然发现结果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很多人的精神会受到极大冲击,甚至可能开始怀疑先前的所思所想,但陈长生的心意一旦确定,便再也不会摇摆。

    他看着最后那张星图,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举起右手,轻轻地拨了拨那张星图的边缘。

    星图是真实的映照,所以不可能是平面的,而是一个立方体。

    随着陈长生手指轻拨,悄无声息地,那张星图缓慢地旋转,侧面变成了正面。

    那又是一幅新的图案,上面依然有无数颗星辰,却比先前多了些肃穆恒定的意味。

    陈长生睁开眼睛,再次抬头望向夜色里。

    那里有一片灿烂的星空。

    他识海里那张最新的星图,落在了真实的星空上,与东南一隅的那片星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没有一颗星星的位置有所偏差,所有的星辰都在那张星图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美,很令人震撼。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说话。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王之策曾经在凌烟阁的那本笔记里,对这片星空提出过一个问题。

    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前贤都曾经提出过类似的疑问。

    如果人类的命运真的隐藏在这片星空里,星辰的位置永恒不变不移,命运自然无法改变,那么人活在世上究竟为什么还要奋斗和努力?

    在人类的认识里,星空永远是那样的肃穆,那样的完美,就像天道命运一般,不容窥视,高高在上。

    今夜,陈长生认识到肃穆并不代表着僵化,真正的完美并不是永远不变。

    因为星辰是可以移动的,位置是可以改变的,自己的命星与别的星辰之间的距离以及角度自然也在改变。

    如果说那些联系便是命运的痕迹,那么,岂不是说命运可以改变?

    王之策在笔记最后力透纸背写了四个字:没有命运。

    是的,根本没有确定的命运!

    轰的一声巨响,在陈长生的识海里炸开!

    他破解了困扰自己数年之久、最难以释怀的精神层面的苦恼。

    他破解了自己的天书碑。

    他从十七座天书碑里参悟到的精神力量,开始影响客观的实质!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在他的识海里,那些碑文叠加形成的星图上,所有的点都亮了起来!

    几乎同时,天书陵上的夜空里,那些星辰仿佛也明亮了数分!

    而在更加遥远的星海深处,哪怕是从圣境强者的神识都无法感知到的近乎彼岸的地方,一颗红色的星辰开始释放无穷的光辉!

    那是真正的星辉,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星辉,与可以看到的星光一道,洒落在天书陵上!

    碑庐四周的人们很是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他们震撼无比地发现,陈长生从碑庐前消失了!

    ……

    ……

    如一道清风,如一缕星光,悄然无声,来去无碍。

    陈长生从照晴碑前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贯云碑前。

    在贯云碑前,停留刹那,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又出现在折桂碑前。

    紧接着,他出现在引江碑前、鸡语碑前、东亭碑前。

    只是瞬间,他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前出现,然后消失,最后来到那座断碑之前!

    他依然闭着双眼,物我两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

    ……

    今夜,天有异象。

    夜空里的繁星,用肉眼观察,似乎没有变亮,但很多人知道那些星辰变亮了,稍晚些时间后,就连普通民众也都发现了这个令人惊奇的事实。

    一颗星辰微微变亮,不容易被看到,但如果东南星域里千万颗星辰同时微微变亮,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整座京都。

    深夜时分的街巷,仿佛回到了白昼。

    甘露台离夜空最近,更是被照耀的纤毫毕现,铜台边缘那些夜明珠,被衬得有些黯淡。

    圣后娘娘站在高台边缘,看着浩瀚的星空,神情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凝重。

    她没有想到以陈长生的性情,居然会再次坐回碑庐前解碑,她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能够像那个人当年一样,解开前陵的这些碑,引来无数星光,但直至此时,她依然不相信陈长生能够做到那人当年做到的事情。

    因为今时已非往日,天书陵也已经不是那时的天书陵。

    ……

    ……

    星空从窗外洒落桌上,被烛光照的微微发黄的奏折,变得白了数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清晰了数分。

    莫雨微微挑眉,望着窗外,震惊想着,难道他真的看懂了那些天书碑?

    ……

    ……

    南城苦雨巷里,有一处官衙,官衙门面很朴素,在人们的眼中却显得格外阴森,因为这里是大周清吏司。

    今夜,衙门里的阴森意味被皎洁的星光驱散了数分。

    周通走到院子里,伸手放下帽前的黑纱,遮住有些耀眼的星光,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陈留王对天海胜雪说的不确,他根本没有在天书陵外等陈长生。

    即便陈长生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在他的眼中,依然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然而此时,看着满天星光,他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或者说,这满天星光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少年了。

    ……

    ……

    星光满人间,照亮屋宇与庭院,自然也照亮了北新桥的井。

    井底的泥土前两日被重新挖开,一缕星光有些凄惨而倔强地透进了地底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星光照亮了小姑娘眉心那粒红痣,却无法驱散她眉间的冷漠。

    ……

    ……

    落落站在学宫殿顶的栏畔,忽然抬头望向穹顶。

    这里的夜空里假的,星辰永恒不变,却没有生气。

    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陈长生应该正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对金玉律说道:“我要出去。”

    金玉律沉默片刻后说道:“您帮不了他。”

    “先生不需要我帮。”落落满是信心说道:“我要去国教学院等他,替他庆贺。”

    ……

    ……

    星光照亮了天书陵,也照亮了京都。

    离宫沐浴在圣洁的星光里。

    数千名教士与各学院的学生来到广场和神道上,对着满天繁星拜祷不停,神情虔诚无比。

    最深处的那座殿内。

    教宗大人看着殿上漏下的星光照亮了盆中的青叶,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主教大人梅里砂,望着殿外如雪般的星光,感慨说道:“仿佛当年。”

    教宗大人知道他说的是王之策当年悟道破境时的情形,那一夜,整座京都都亮了起来。

    今夜,当年画面又重现。

    这样的画面,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梅里砂忽然微微皱眉,不解说道:“这是在聚星?”

    教宗大人说道:“不,他还是通幽境。”

    梅里砂问道:“那星空为何如此明亮?”

    教宗大人想了想,有些犹豫说道:“或者,他是在用聚星的手段继续通幽?”

    ……

    ……

    (这章里面有句是校长的歌词,章节名是晚会范儿,我很喜欢,因为特别灿烂,特别继往开来,特别符合陈长生,今天就一章,但大家如果看的开心,麻烦多投几张票吧,月票推荐票都是极好的。刚才更新前,在择天记的书页上看到了择天记ol在11月7日开启内测的广告……哎,真的只有两天了,制作人紧张的要命,我脸皮这么厚居然也被他影响了,希望大家到时候玩的能开心。)

第233章 神秘的黑石,完美的星空

    连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都无法确定陈长生现在的情形,那是因为陈长生的修行从开始就与众不同,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已经多次违背了修行的常识或者说规则,颇多离奇不可信之处。

    在他还没有洗髓成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坐照自观,从而险些身死、魂归星空,当他得到黑龙的帮助,度过这道险关之后,又在大朝试里面临绝境,于秋雨之中一朝通幽,原来他以为自己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

    他始终在用超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就像是一个婴儿,在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图奔跑,还没有牙牙学语却开始背诵道藏,连剑都没有力气举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试图学习如何战斗,这肯定是非常凶险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连逢奇遇,他早就已经死了。

    星光洒落在天书陵上,将那片草甸照耀的如雪白的毡子,陈长生坐在那截断碑前,紧闭着双眼,识海与星空互相辉映,天地与自身不停融合,夜空里的无数颗星俯瞰着他,俯瞰着通幽境的他提前开始聚星。

    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停上涨,不停向四周的天地里探去,就像断碑的断茬如剑一般刺向夜空,无法看见的星辉伴着那些明亮的星光落在檐上,落在碑上,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停地涌进他的身体,带起一道道微寒的夜风。

    如果他能够冲破这道关隘,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随着微寒的夜风,很多人来到了天书陵外。

    国教六巨头来了,梅里砂站在最前面。

    天海家的家主来了。

    金玉律来了。

    茅秋雨来了。

    莫雨也来了。

    他们没有进陵,凭借着强大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断碑前发生的事情。

    陈长生距离突破那道关隘,还有一线距离。

    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突破成功,就算成功,又能够突破到什么程度。

    在他的身体里,幽府的门已经缓缓开启,包裹着灵山的无数清澈的水,正在不停地流动着,水势越来越急,生出了很多个漩涡,带着山道上的落叶到处飘舞,不停拍打着门前那道石阶,虽悄然无声,却惊心动魄。

    幽府在灵山中,灵山则在星辉化成的湖水里。

    涌入他身体的星辉越来越多,那片湖水越来越恣意,渐要变成汪洋一般。

    随时有可能决堤,虽然这片悬在空中的湖,没有湖堤。

    无数光线在湖水里折射往复,随着湖水的波动,渐趋凝纯,渐渐相聚,变成了闪耀的光点,仿佛星辰一般。

    夜空里的繁星,出现在陈长生的意识里,然后出现在湖水里,每颗星辰的位置,都不差分毫。

    只是这片星空总给人一种不够完整的感觉,似乎哪里差了些什么。

    这片星空是前陵十七座天书碑。

    但前陵原本有十八座碑。

    最后那座碑断了,碑文自然也不复存在。

    陈长生没有看到那些碑文,他心灵上的那片星图自然也就少了一块。

    如果这片星空无法填满,那么,一切休提。

    ……

    ……

    离宫广场上,教宗大人看着天书陵的方向,伸手承着自夜空而落下的星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那块碑还在就好了。”

    甘露台上,圣后娘娘看着夜空,神情漠然想着,少了那些碑,今日天书陵如何还是往年的天书陵?

    很多年前,周独|夫一日看尽十八碑,然后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别人如他一样,所以他带走了一块碑。

    从那天开始,才有了前陵十七碑的说法。

    很多年来,陈长生是最接近完全解读前陵碑的那个人。

    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看到那座失落的碑,那么他极有可能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真实,却无法触碰到真实。

    ……

    ……

    看着湖水里渐渐成形的星空,陈长生本能里察觉到,这片星空是残缺的。

    他知道缺少的,便是断碑的碑文。

    他沉默思索,不得其解,神游万里,不见其碑。

    渐渐的,他的心神变得越来越混乱,直至有些浑浑噩噩。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短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

    ……

    一块黑石出现在荒原上。

    荒原上覆盖着雪,那些雪亦是星辉。

    陈长生此时已然物我两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变化。

    那片清澈的湖,在天空里吸收着无数光线,凝聚着无数道光线,无比透亮。

    如果从湖水的上方望下去,这片湖水,就像一个很大的玻璃珠。

    弧形的水面极为光滑,可以放大景物。

    湖水下方那块黑石,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凌烟阁里,陈长生触到这块黑石的时候,有过一次神游物外的体验,他知道这块黑石决非凡物,甚至有可能是逆天改命的关键,他曾经进行过仔细地观察,却始终没有在黑石上找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那块黑石不大,可以一手握住,温润光滑,表面连丝最细的裂纹都没有。

    他这时候睁开眼睛,一定会非常吃惊。

    原来只有放大无数倍,才能看到黑石上原来有无数道极细的纹路。

    那些纹路非常复杂,繁如水痕,没有任何的规则,绝对不可能是人工雕刻而成。

    如果仔细望去,或者可以发现那些线条,就像是天书碑上的碑文!

    ……

    ……

    黑石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在凌烟阁时那样。

    黑石表面那些细密的线条,也随之明亮起来。

    投影到湖水中,变成明亮的光线。

    然后,这些光线就像别的天书碑碑文一般,不断凝聚收缩,变成无数个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颗星辰,无数个光点合在一处便是一小片星空。

    残缺的星空,就这样被补满了。

    嗡的一声!

    陈长生识海剧震。

    湖水里的无数颗星辰,同时大放光明,最后凝聚成一道极粗的光柱,落在了幽府的大门上!

    前些天在洗尘楼里,他的幽府之门被推开半扇,今夜在星辉光柱的冲击下终于完全开启!

    ……

    ……

    (昨天在微博说了,为了固定更新时间,让大家看书能轻松些,我决定存稿,所以,我就能存!下一章我已经写完了,我去修改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后就能更新出来,绝对不需要大家等到深夜!)

第234章 烟花盛景不夜天

    洒落天书陵的星光与此时向陈长生幽府里灌涌的星光互相辉映。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断碑上,如雪一般,他的神识顺风雪而遁,不知去了何处。星光也落在别处,比如照晴碑上,碑面上的那些线条越来明亮,不时闪耀,仿佛有水银在里面流动。

    不见照晴碑,却能见碑文,无知无觉间,陈长生的真元像那些水银在碑文上流动一般,在经脉里开始流动,那些本有些枯萎的河流溪涧,随着真元的滋润,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最终,那些清水向着断崖下方的深渊里坠落,看似与以往相同,隐约间却似乎多出了某种希望。

    深渊再如何深不见底,只要水流永远不竭地倾泻而下,那么想必总有一天会被填满吧?

    星光也落在第二座天书碑上,线条显现而明暗不定,仿佛神识飘于虚空之间,难测其方位。陈长生的神识随之而动,去了万里之外的某条江畔,倏然再归引江碑前,来回之间,一种难以言说的规则已经烙印在他的心灵里。

    星光落在前陵十七座天书碑上,无数前贤曾经发现的无数种解碑的方法,如雪一般落下,如叶一般飘零,在他识海里一一呈现,然后开始在身体里开始发挥作用,他的经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润,他的神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他的气息在不断提升。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在断碑前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

    ……

    星光照亮京都,甘露台依然在燃烧,只是散发的光线是寒冷的,仿佛是冰焰一般。

    圣后娘娘站在美丽到难以形容的冰焰之中,看着天书陵方向沉默不语,那块碑早就已经不在天书陵里,为什么陈长生却还能把那片星空填满?

    天书陵笼罩在雪般的星光里,碑庐四周一片安静,苟寒食、庄换羽、唐三十六等年轻的观碑者,看着碑面上那些在线条里流动的水银,神情各异,他们并不能确定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与陈长生有关。

    苟寒食忽然抬头,望向东南隅那片繁复的星域,片刻后抬步向碑庐里走去。折袖紧随其后向碑庐里走了过去。随后,唐三十六、七间等人未作犹豫,也随之进了碑庐,然后消失,去往属于自己的天书碑前。

    他们不知今夜天书陵为何会亮若白昼,但知道很多年前王之策破境时京都的异象。

    他们清晰地察觉到,今夜的星光要比平日浓郁很多,即便是他们自己的命星,都要比往常要活跃很多,仿佛在等待着自己。对于修道者来说,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尤其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在观碑二十余日之后,都已经到了破境的关键时刻,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与天时。

    就在荀寒食等人走进碑庐,在照晴碑前消失之后没有多久,山陵里忽然响起一声极为清亮的长啸!

    这声清啸,来自东亭碑前。

    神国三律梁笑晓站在碑庐前,神情如平日一般冷傲,只是微微颤抖的右手,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激动,数月前破境后,他的境界一直停滞不前,连带着观碑也停了下来,而今夜,他借着这片星光,竟一举突破到了通幽中境!

    另一座碑庐前。

    唐三十六从怀中取出陈长生前些天交给他的药匣,从匣中取出药丸,递给身旁的折袖一旁,然后把剩下的药丸尽数吞进了腹中,然后闭上双眼。

    折袖看了他一眼,依样吞进腹内。

    苟寒食看了二人一眼,把离山剑宗准备好的药物,分给关飞白和梁半湖,不再停留,去往下一座碑庐,将剩下的药丸交给七间,这才施施然离开。

    这里是第三座天书碑,折桂碑。

    现在尚是春日,山间没有桂花,看不到那些碎金,也闻不到唐三十六最厌憎的香腻的桂花香。

    但此时不知为何,折桂碑庐四周,忽然生出一股极浓郁的花香。

    不知道是不是碑庐外这些天赋惊人的少年们,正在摧动真元运化药丸所散发出来的香气。

    啪啪啪啪。

    一阵极细碎、却有些惊心动魄的声音,从折袖的身体里响起!

    那些声音,仿佛是他的所有骨头都被打碎了一般。

    紧接着,有水沸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水沸声在碑庐四周响起,盘膝坐在庐外闭目破境的少年们,身体渐被白色的雾气所包裹。

    沸腾,那是星辉真元燃烧的声音,那些灵山幽府被不停轻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里平日里常见的戏谑意味早已不见,只剩下肃然与平静,幽静无比。

    在他的黑眸最深处,仿佛还有星辉燃烧的余光!

    这证明他的幽府已经开启。

    唐三十六通幽!

    关飞白随后睁开了双眼,轻吐一口浊气,有热雾自唇角飘散。

    梁半湖睁开双眼,望向碑庐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憨喜,显得极为安乐。

    离山剑宗二子通幽!

    紧接着,苏墨虚通幽!

    圣女峰那位师姐通幽!

    摘星学院的学生通幽!

    槐院两名少年书生通幽!

    折桂碑庐外,不停通幽!

    引江碑前,七间通幽!

    天书前陵,人人通幽!

    ……

    ……

    星光落在天书陵上,如雪一般。

    有人破境通幽之时,碑庐外气机受扰,那些雪般的星光,会微有折散,如花一般散开,份外美丽。

    唐三十六站在折桂碑前,轻轻搓着手指,闻着那股香腻的花香,忽然觉得桂花并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物。

    星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水一般溅射开来,向夜空里散去。

    不远处,梁半湖与关飞白站立的地方,也有星光溅射向夜空而去。

    折桂碑庐外,十余道星光溅射,人影站在其间。

    相同的画面,还出现在天书前陵的很多座碑庐前。

    夜色下的天书陵,树木森茂,即便被星光笼罩,也有些幽暗。

    此时的山陵间,数十道星光溅射,银花处处,美不胜收。

    唐三十六望向折袖。

    雪白的星光把他的脸照的更加苍白,偶现潮红,正是心血来潮的征兆。

    他的真元被陈长生用铜针控制着,先前又吃了很多药物,异常凶险。

    这也是为什么和别的观碑者比起来,他迟迟没能通幽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妖异的天赋血脉。

    忽然间,碑庐前只听到数道凄厉的风声。

    檐上出现数道深刻的刀痕。

    折袖的手指前端,探出锋利至极的爪甲,泛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他的脸上生出很多灰色的毛发,眼睛变得无比艳红,给人一种血腥的感觉。

    忽然间,一道强大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迸发而出。

    他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嚎叫!

    嗷!

    这声凄厉的嚎叫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怒,充满了轻蔑与骄傲。

    他的这声厉嚎,是对夜空里的满天星辰、更是对着北方极远处那团明亮在说:我赢了!

    ……

    ……

    在天书陵里,星光落在破境通幽的少年们身上,溅射而离,仿佛火树银花,很是美丽。

    如果从陵外望过去,却更像是整座天书陵正在不停地放着烟花。

    画面依然美丽,却更加震撼人心。

    天书陵神道最前方有座凉亭。

    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浅渠,渠里流淌着清水。

    今夜这些清澈的渠水,先是落了薄薄的一层雪霜,然后被山陵里的无数烟花照亮。

    凉亭下,那件满是灰尘的盔甲,也被烟花照亮。

    带着锈迹的头盔上,明亮一闪一现。

    盔甲里的人醒了过来。

    一道沧桑至极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显得有些沉闷。

    “果然到了野花盛开的季节了。”

    作为大陆第一神将,老人离开与魔族战争的最前线,守陵数百年,守的便是人类的将来,当他看到今夜天书陵上的烟火后,自然欣慰,然后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两个人。一个人叫荀梅,一个人叫陈长生。

    那些在天书陵外的大人物们,是来看陈长生的,根本没有想到会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画面。

    一夜之间,数十名观碑者集体通幽!

    这样的画面,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陵外的园林里一片静寂,偶尔会响起几声长叹。

    烟花渐静,星辉渐暗,天书陵渐渐回复寻常。

    国教、朝廷以及各学院宗派的大人物们,破例进入了天书陵,在陵下等待。

    今夜破境的年轻修道者太多,有人破境通幽,有人进入了通幽中境,还有人聚星成功!对人类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丰收的夜晚。他们必须亲自处理后续的事情,绝不允许在这种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

    ……

    陈长生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盘膝坐在断碑前,看了眼天色,想了想,确认还是五时。

    正是黎明之前。

    他站起身来,顺着草甸走到崖边。

    崖下的瀑布依然发着惊心动魄的声音。

    他没有出汗,没有疲惫的感觉,没有酸痛,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黎明前最是黑暗,星光不足以照亮远处的京都。

    但在他眼中,京都是这样的清楚,每条街巷,甚至是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仿佛都在身前。

    晨光渐渐来临,一线一线地隐没星空。

    但他知道那些星辰都还在头顶。

    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那颗命星。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的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命星。

    朝阳跃出了地平线。

    红暖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他并不知道昨夜天书陵发生了那般壮观的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但他就是觉得很感动。

    ……

    ……

    (今天这章我写的很喜悦,希望大家也看的喜悦,如果大家把月票和推荐票多投些给我,那就更是喜不自胜了!另外,还有朋友在各种渠道上问我要择天记ol游戏的激活码,其实明天正式内测是不需要激活码的,注册之后就可以直接登录游戏玩耍了,是的,明天五点!)

第235章 出陵

    面对着红色的朝阳,陈长生摊开双手,做了一件完全违背修行规律的举动。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就像那份仿佛毫无来由的感动一般。他想做,于是便做了——他摊开双手,在正由灰暗向碧蓝过度的天空里寻找到命星,然后开始引星光。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昼里尝试引星光洗髓。

    或者,这也是无数年来,第一次有普通的修行者试图在白昼里引星光洗髓。

    可能是因为幸运,他没有死,也没有被烧成灰烬,反而清晰地感觉到,幽府之门完全开启后,自己引星光的速度要比以前快了数百倍。

    是的,他的经脉依然有很多断裂的地方,尤其是最重要的七道经脉的中段,万丈悬崖依然存在,但在那些断成无数截的经脉里,尤其是在幽府四周的脏腑里,星辉化作的真元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甚至似乎把经脉的伤势也修补好了些。

    这难道便是天书碑的神奇之处?他转身望向庐下那座断碑默然想着。

    此时他站在崖畔,两处隔的有些远,看不真切,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座遗失的石碑,而且不是眼花。

    至此,陈长生真正地解开了前陵的所有天书碑,做到了周独|夫当年做到的事情。

    如果他继续前行,应该便会进入别的山陵,看到那些更神奇的天书碑。但他看了眼天色,没有继续,就此离去。

    ……

    ……

    清晨的天书陵很安静,昨夜的烟花盛景已然不再,十七座碑庐前没有人,通往陵下的山道上也没有人。

    很多人都在沉睡,没有醒来,或者要到很多天后才能醒来。

    破境,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陈长生这般,看似随意便迈过了那道门槛,连疲惫都没有感受到一丝。当然,对有些人来说,破境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比如苟寒食。

    苟寒食站在山道尽头,静静地等着他。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揖手为礼,看着他眼中的淡淡莹光,知道他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

    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再到天书陵,他们两个人的境界,终于完全一致,都到了通幽上境。

    陈长生向他告别,说道:“我要走了。”

    苟寒食说道:“离周园开启还有数日,时间应该够。”

    陈长生说道:“在京都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准备。”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准备去周园,路上多保重。”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至少要把前陵的十七座碑看完。”苟寒食微笑说道。

    陈长生诚恳说道:“祝你顺利。”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这届大朝试的所有考生,都应该感谢你。”

    陈长生不解,苟寒食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想了想后说道:“不用谢,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苟寒食知道他不是在谦虚,因为他确实只是想自己解碑,至于那片照亮京都和天书陵的星光,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二人并肩向草屋走去。

    越过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篱笆,陈长生走进屋里开始收拾行李,看着鼾声如雷的唐三十六摇了摇头,却发现折袖不在屋里,不禁有些讷闷。

    扛着行李走出门外,他对苟寒食说道:“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唐棠。”

    苟寒食说道:“没问题,只是你要清楚,出了天书陵,我们依然会是对手。”

    陈长生说道:“明白。”

    苟寒食又道:“三师弟和小师弟会去周园,到时候在里面,你帮着照顾一下。”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你才说过,我们是对手。”

    苟寒食说道:“对手不代表不能彼此照顾。”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有道理……但我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照顾他们。”

    梁笑晓和七间名列神国七律,是离山剑宗剑法惊人的弟子,陈长生现在虽然是通幽上境,真元很充沛,但因为经脉的缘故,能够使用的真元数量依然很少,如果真的生死相搏,他不见得能够战胜对方,更不要说照顾。

    苟寒食笑了笑,说道:“我看重的是你在别的方面的能力。”

    离开草屋,来到天书陵石门前,苟寒食一路相送。

    地面微微颤抖,石门缓缓开启。

    对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是至高且唯一的圣地,无论是谁,在离开天书陵的时候,想必都会有些不舍,或者是更复杂的情绪,陈长生的神情却很平静,就这样随意地走出了石门,连回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苟寒食和闻讯而来的碑侍们,看着这幕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就像很多人曾经说过的那样,陈长生面对任何事都表现的太过沉稳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是因为,他很珍惜时间,而且现在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更加珍惜。而且他相信自己肯定有一天能够进入从圣境,到那天他会再次回到天书陵,无论闯神道,还是走旧路,都没问题,那么现在何必依依不舍。如果说没有那一天,那么数年后他便会回到星空之上,再如何不舍又有什么意义?

    观碑二十余日,尤其是从前天开始,不眠不休地观碑,最终让他成功突破到了通幽上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收获,那就是他明白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最后那句话--没有命运。

    星辰既然是可以移动的,自然没有固定不变的命运。或者,他的师父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找到王之策的笔记,是想让他学会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逆改改命的秘法,只是计道人没有想到,他在天书陵里参悟到的这些,会让他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他前所未有地坚信,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需要通过改命他人的命运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要在二十岁之前,进入神隐的境界。

    是的,世上没有人做到过。

    但谁说他就一定不能做到呢?

    树林里,茅秋雨和摘星学院的院长,看着陈长生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摘星学院院长说道:“他应该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茅秋雨点点头,说道:“比莫雨还要早两年。”

    大朝试后,陈长生成为最年轻的通幽境之一。

    天书陵观碑后,他成为最年轻的通幽上境,没有之一。

    以此观之,他似乎真的很擅长把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走进清幽的晨林,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年,陈长生不由微怔。

    有人竟比他更早离开了天书陵。

    ……

    ……

    (出陵后是新的世界,一直要出现未出现的人,就像咱们的世界一样,因为某些原因,有几位朋友一直没办法在创世更新,最近陆续回来了,老友小刀锋利的傲剑天穹,在近三百万字之后,再次回到创世更新,真是替他高兴,书已经很肥了,在这里替他热情推荐一下。另外,择天记ol今天正式内测,大家发现什么问题,就赶紧说,我好让厂商去修改修改,辛苦大家了,下一章争取十点半前更新出来,是的,昨天说好的存稿,现在手里一个字都木有了,我们一起继续努力吧,陈长生也要去陵外努力了,看谁过的更好!)

第236章 春眠不觉晓

    树下的少年是折袖。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唇角的血渍,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有些意想不到,安静了会儿后说道:“可能会有危险。”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问道:“为什么?”

    “唐棠已经出了钱。”折袖说道:“所以我会跟着你,保证你的安全。”

    陈长生微异说道:“你准备给我当保镖?”

    “是的。”折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如果周园里太凶险,事后要加钱。”

    陈长生直到现在,依然不是很适应这名狼族少年的思维模式,摊手无奈说道:“可我不需要保镖。”

    折袖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虽然已经是通幽上境,但如果我们两个人被关进同一片森林,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我,事实上,大朝试对战的时候如果不是有那么多限制,不方便太狠,苟寒食就算能胜过我,也杀不死我,那么最后还是他会被我杀死。”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知道折袖说的话是对的。

    折袖接下来的话,终于让他下了决心:“而且你还要替我治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么……一起走吧。”

    折袖很自然地伸手从他肩上取下行囊,向林外走去。

    陈长生赶紧跟了上去,不安说道:“保镖倒也罢了,怎么能让你做这种粗活。”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没有理他。

    陈长生说道:“那我可不会给你加钱。”

    折袖停下脚步,想了想后说道:“这算赠送。”

    他们二人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在同龄的少年里显得很沉默。

    一路无话,走出树林。

    金玉律驾着马车,在桥那头等着他们。

    ……

    ……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青石板路,发出喀喀的声音,国教学院崭新的院门被人猛地从里面推开。轩辕破从里面跑了出来,魁悟的身躯像小山一般,震的地面不停颤动,石阶的缝隙里烟尘四溅。

    陈长生和折袖从车里走了下来。

    轩辕破憨厚笑着说道:“这么早就出来了,看来观碑没观出个所以然?”

    折袖微微皱眉,看了陈长生一些。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他就是有口无心,倒不是故意要嘲弄谁。”

    “我又不是唐三十六。”轩辕破有些不高兴说道,然后才注意到折袖的存在,微惊说道:“居然是你?难道你讨债居然讨到天书陵里去了?我说你至于这般着急吗?我国教学院什么时候欠钱不给过?”

    金玉律在旁一脸严肃问道:“什么时候给我发钱?门房也要养家的。”

    三名少年望向他,没有说话。

    金玉律有些尴尬,说道:“我知道了,我不适合幽默这两个字,那你们继续。”

    “折袖不是来要债的。”

    陈长生对轩辕破说道,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折袖的身份,想了想后说道:“他就是来国教学院看看。”

    狼族少年折袖,在妖域里的名气非常大,轩辕破知道他不是来要钱的,自然回到了妖族少年的心理立场上,看着折袖满脸倾慕说道:“听部落里的老人们说,你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猎杀魔蛇?”

    折袖没有理他。

    轩辕破跟着他向国教学院里走去,继续问道:“听说你七岁的时候,就杀过魔族?”

    折袖依然不理他。

    轩辕破热情不减,说道:“看样子你不准备马上回雪原,那要不然你干脆进我们国教学院好了。”

    折袖停下了脚步。

    陈长生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他。

    折袖想了想,看着轩辕破说道:“跟你这头狗熊在一起,我怕自己会变笨。”

    同为妖族,他自然看得出来轩辕破的本体是什么。

    轩辕破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说道:“把前面一个字去掉,不然我会生气的。”

    折袖说道:“好的,狗熊。”

    轩辕破大怒,嚷道:“你这人怎么跟唐三十六一样讨厌。”

    ……

    ……

    陈长生回到小楼,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开始睡觉。昨夜他一直没有休息,很是疲惫,此时心神也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激荡,只剩下满足与温暖,所以这一觉睡的非常香甜,以至于有人来到房间里也没有发觉。

    莫雨坐在床边,看着少年干净清秀的眉眼,微微挑眉,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闻着房间里重新变得真切起来的气息与味道,她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好了很多,把陈长生的被褥掀起一角,就这样钻了进去。

    很快她便睡着了,即便在睡梦里,也笑的眉眼如花。

    如果让皇宫里的那些太监或是朝中的大臣们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窗外淅淅沥沥落了场春雨,莫雨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极慵懒地伸展着腰肢,一转身便看见陈长生正贴着自己的腰臀在熟睡,这才觉得有些害羞,秀美的脸庞上现出两抹红晕,急急起身离开,消失在窗外的春雨里。

    没有过多长时间,房门被推开,落落走了进来。

    看着熟睡中的陈长生,她高兴地奔了过来,正准备扑到床上,却闻到了一道淡淡的脂粉味道。

    她蹙着细细的眉尖,凑到床上陈长生的脖颈处,认真地嗅了嗅,顿时生起气来,跺了跺脚,鬓间那些像珍珠般的雨滴,簌簌落下。

    即便因为生气跺脚,也没有真的跺实,因为她不想吵醒了陈长生。

    她看着窗外的春雨,恨恨骂道:“莫雨,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把窗户关上,把温柔的春雨与风尽数挡在外面,小楼便自成了一统,她觉得再也不会有不要脸的女人来骚扰自家先生,这才放下心来,搬着凳子走到床边,笑眯眯看着陈长生的脸,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这么静静看着,觉得好生满足。

    ……

    ……

    陈长生醒了过来,感觉着左臂被紧紧地抱着,听着平缓而放松的气息,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谁来了,笑了起来,手臂被抱的时间长了,总是有些辛苦,那酸爽是如此熟悉的味道,又怎么会不知道是谁?

    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落落坐在床边,她不知道来了多久,大概是坐的累了的缘故,就像以往那样,双手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臂,挂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她还依然坐在凳子上,这姿式不够看着有些别扭,当然也是相当可爱。

    睫毛微微颤动,落落醒了过来,有些糊涂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陈长生正看着自己,才清醒过来,有些微羞,更是开心,脆声喊道:“先生。”

    “乖。”陈长生摸了摸她的小脸。

    二人离开小楼,去藏书馆里坐了会儿,等轩辕破和折袖过来,说说了天书陵里的事情。中午的时候,金玉律做好了饭食,用过饭后,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逛了逛,春雨如粉,不用打伞,只是爬到大榕树上的时候,脚下有些滑。

    看着细雨中的京都,落落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他问道:“先生,您要去周园?”

    在国教学院里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可以说是世间最了解陈长生的人,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一定要离开天书陵的道理,像先生这样珍惜时间与机遇的人,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便离开天书陵,离开那些天书碑。

    陈长生说道:“是的。”

    落落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不等陈长生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榕树下的池塘里被雨丝惊出的圈圈涟漪,轻声说道:“是因为师娘也要去周园吗?”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口中的师娘指的是徐有容。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徐有容,落落这样称呼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说道:“和她有什么关系?只有通幽境才能进周园,她虽然天赋惊人,但不是一直没有破境通幽。”

    昨夜天书陵被星光照耀了一夜,数十人破境通幽,现在想来,徐有容这个青云榜榜首就有些相形失色了。

    “师娘她前些天已经通幽了。”

    落落不知想明白了些什么,重新回复平时那样天真活泼的模样,开心笑着说道:“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的可是真凤的血脉,那么骄傲的人,就算不在意被师父你超过去,又怎么可能被那些庸人抢在前面?”

    陈长生微怔,用了些时间才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最先想到的却是,青云榜应该会马上换榜了。

    “恭喜你。”他望向落落笑着说道。

    落落咕哝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徐有容破境通幽,自然离开青云榜。昨夜那么多人破境通幽,如果出了天书陵,也要离开青云榜。

    现在的青云榜榜首,含金量变得差了很多。

    陈长生伸手替她听了听脉,说道:“妖族与人族的血脉差别有些大,尤其是你们白帝一氏,天赋血脉太过霸道强大,所以即便坐照境的你,也可以战胜很多通幽境的对手,所以不要太过在意,只是如果你要通幽,难度就有些大了。”

    想及此,他不禁有些好奇,昨夜折袖究竟是如何破境通幽的,在那个过程里禁受了些什么。

    落落忽然看着他认真说道:“先生,去了周园之后,见着师娘了,你可不能心软。”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先前她便说过徐有容会去周园。

    白鹤传书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他对徐有容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如何在意,甚至曾经的反感与厌恶都还没有完全消解,但想着真的可能遇到她,不知为何却有些莫名的紧张,只是不明白落落为何会这样说。

    ……

    ……

    (一写落落就神清气爽,比想象中快,徐有容要登场了,陈的紧张便是我的紧张,以后更新争取尽量都在十一点前完成,以免影响大家休息,我这时候就去写明天的稿子,明天见。)

第237章 拜见教宗大人

    陈长生看着落落不解问道:“心软是什么意思?”

    落落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徐有容是圣女峰传人,深受娘娘的宠爱,甚至福荫其父,而大朝试后,所有人都知道先生您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在当前局势下,你和她理所当然是对手。”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心想离开天书陵的时候,苟寒食还说过,对手不见得不能彼此照顾,何来心软一说?

    落落继续说道:“周园里无论有没有周独夫的传承,或是别的神兵功法,最终落在谁的手里,还是要看谁下手更快,实力更强。”

    陈长生心想如果唐三十六在场,或者会回一句难道不是有德者居之,想着那家伙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起来。

    落落小脸肃然,说道:“先生,您认真些好吗?我这不是在说笑话。”

    陈长生赶紧道歉,问道:“难道在周园里面可以彼此抢夺?”

    落落说道:“只要不闹出人命,谁都没话可说,所以说不能心软。”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然后?”

    “先生你很念旧情,而且遇着女孩子便有些手足无措。”落落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娘与你有旧,生的又那般漂亮,我就担心在周园里,你遇见她后,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柔声说句话,你便会完全听她的。”

    陈长生心想自己连徐有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而且哪里有什么旧情,有些不甘应道:“你形容的那等男子如此令人恼火,怎会是我?”

    落落心想自己当初不过是随便撒了撒娇,你便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这时候倒是嘴硬。只是想着师道尊严,她没有直接戳穿陈长生并不坚固的防备,语重心长说道:“反正您要记住了,越是漂亮的小姑娘越会骗人。”

    陈长生看着她笑着说道:“你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从来没有骗过我?”

    落落先是一怔,然后格格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开心说道:“先生,您和唐棠在一起呆久了,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她看着很开心,其实有些心虚,心想如果让先生知道自己和他其实是同岁,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直在骗他?

    因为心虚,撒娇的拳头难免有些没有控制好力量,雨后的树干很是湿滑,陈长生险些摔了下去。

    落落赶紧把他抓住,眼珠微转,很快转开话题,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说道:“先生,我也想要通幽。”

    陈长生最受不了这种局面,有些慌神,赶紧劝慰道:“先前不是说过,很多通幽境不见得打得过你,比如我。”

    落落想着他马上又要远行,短时间内再也听不到这样温暖的安慰,竟真的委屈起来,说道:“问题是不能通幽,就不能和先生你一起去周园。”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就算你通幽了,难道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就能允许你去周园冒险?金长史也不会肯啊。”

    落落叹道:“先生,您这话可真不像安慰。”

    陈长生有些惭愧,说道:“我确实不擅长这个。”

    “先生,如果不是为了去见师娘,那您为什么要去周园呢?”

    落落忽然认真问道。她知道陈长生是个很珍惜时间的人,但向来讲究心意自然,离开天书陵去周园,这个选择怎么看都透着股急迫的味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给出解释。

    落落也没有再问。

    春雨如线,被湖风吹的四处飘摇,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微有湿意,却不狼狈。陈长生伸手,把她眼前的一缕湿发拨到一旁。

    落落看着他笑了笑。

    陈长生也笑了笑。

    落落说道:“先生,一会儿和我一起回离宫,教宗大人要见你。”

    陈长生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

    ……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驶出百花巷,来到了离宫之前。

    落落在十余名妖族强者和国教教士的保护下,沿着宗祀所和离宫附院外的那条神道,继续坐着马车向清贤殿去。

    陈长生则是在两名主教的引领下,顺着从未踏足过的一条神道,向着离宫正殿而去。

    残阳如血,却没有什么金戈铁马的意味,只是庄肃。

    在神道上行走的教士与学者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纷纷避让在旁。

    时至今日,整个大陆都已经知道,这位去年在京都闹的沸沸扬扬的国教学院新生,是教宗大人选择的人。

    当然,他本身就是名人。徐有容的未婚夫、大朝试首榜首名,无论哪个名头,都有资格迎来万众瞩目。更不要说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昨夜更是让整座京都沐浴在星光之中。

    数百道目光看着神道上的陈长生,那些目光里的情绪很复杂——震撼、佩服、羡慕,甚至有敬畏。

    是的,现在的他,终于有资格让人感到敬畏了。

    不在于境界与实力,而在于他展现出来的天赋与背景。

    陈长生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

    从大朝试颁榜开始,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被教宗大人召见的那一天。

    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快,刚出天书陵,便来到离宫,这让他有些准备不足。他有些紧张地想着,稍后应该问哪些问题才能确保得到答案,然后不会被教杖打死。

    在无数双目光里行走,这让神道显得很漫长,他先前有些不适应,现在却很感谢,因为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组织那些问题。

    再长的神道总有走完的时候。一道道门被推开,暮色越来越深,离宫也越来越深,直至来到那座恢宏无比的主殿。

    站在数十座前代圣者与骑士的雕像之间,感受着那种庄严的光明味道,陈长生震撼无语。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体味更多,他便被带到了主殿侧方的一座偏殿里。这里的殿檐向前延展的距离比普通殿宇要长很多,于是天光被遮蔽很多,不要说现在是夜色将至的暮时,想来就算是正午时分,这里也应该很清幽。

    那两名主教悄无声息间退走,只留下陈长生一个人站在石阶前。

    这座教殿里没有任何别的人,所以他一眼便看到了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是位老人,没有戴冕,也没有执杖,穿着一身麻袍,正在给一盆青叶浇水。

    这位瘦高的老人无法用权高位重这种词语来形容,因为他早已经超越了权势这种俗世的概念。

    ……

    ……

    (下章十点半前。)

第238章 继承者

    教宗是圣人。

    只要他说一句话,便会有千万国教信徒,为之赴死。

    陈长生不知道教宗大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有些紧张。

    然后他听到了三个字。

    “来……来……来。”

    教宗大人对他召手说道,示意他走进殿来。

    就像是农夫唤鸡雏,又像是祖父逗幼孙。

    陈长生愣了愣,然后顺着石阶走进殿去,站到了教宗大人的身侧。

    教宗大人就在他的眼前,这个事实让他无比紧张。

    虽然来到京都后,见过很多大人物,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是传奇,但他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毕竟,这位瘦高的老人是教宗。

    教宗大人一面给青叶盆栽浇水,一面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态很随意。

    陈长生坐进椅中,如坐针毡,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偏生不敢动一下。

    “随意些。”教宗看着他的模样,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了节约一些时间,我先讲,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要问的,你可以直接问我,方便回答的,我自然会答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离开了木瓢,微笑说道:“我先讲加随后的回答,大概二百息时间,想来你还能忍得住。”

    陈长生知道教宗大人说的是自己此时的坐姿很辛苦,不禁有些窘迫,恭谨地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没有任何铺垫,教宗大人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你的老师叫计道人,他还有个身份,是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也就是我的师兄。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很确信,他只有这两个身份,因为最有可能的第三个身份,在前段时间已经被我和娘娘排除了。”

    “换句话说,你是我的师侄。离宫外一直有说法,说天海牙儿是我的传人,其实不确,我并没有真正的传人,所以再换句话说,你就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那么我当然要照看着你。”

    “我和你的师父有仇,有大仇,我曾经杀过他一次,没想到他活了下来,我现在年龄这么大了,也懒得再去杀他一次,再说他犯了错,不代表你也有错,更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责任。”

    “他同意你进京退婚,没有刻意隐瞒计道人这个名字,也就是没有想过要瞒住我们,甚至我想他就是要我照看你。但你进国教学院,确实只是巧合,让你进桐宫,才是我让莫雨带你去的。”

    “为什么我能使动她?因为我是教宗。”

    “在桐宫里留一夜,可以避避青藤宴上的风雨,有教枢处看着,在大朝试里进入三甲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我没有想到你会结识落落殿下,更变成了她的老师,我没有想到一潭死水的国教学院居然被你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我没有想到你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在青藤宴上直面离山剑宗的风雨,在大朝试上居然能够破境通幽,真的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说到这里,教宗大人停顿了片刻,看着他怜爱说道:“我最没有想到也最应该想到的是,你既然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又哪里需要我的照看,需要我的安排?不错,你这个孩子真的很不错。”

    殿里一片安静。

    从教宗大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开始,陈长生的嘴就因为震惊而张开,然后再也没有合拢过。

    国教学院一直颇受教枢处的照顾,最开始的时候,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国教旧派势力对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无声的抗议,以及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宣告,直到大朝试对战时,洗尘楼落了数场秋雨,教宗大人亲自替他戴上桂冠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国教内部的事情,而是国教向圣后娘娘以及大周朝廷做的一次宣告。

    从那时候起,陈长生有过很多猜测,为什么教宗大人会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很确定,这种看重肯定与师父有关系,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西宁镇旧庙里那个极不起眼的中年道人,竟然会是教宗大人的师兄,就是那位十余年前被变作废墟的国教学院的最后一任院长!

    “有什么想问的,就开始问吧。”

    教宗大人从桌上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随意说道。

    在这场谈话开始前,按照陈长生的想象,像教宗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说话必然是云山雾罩,言语晦涩深奥,隐藏着无数深意需要被认真仔细琢磨,才能悟出真相。谁曾想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简单利落地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明月清风好不爽快,在神道上想的那些问题竟全部得到了解答。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到想起教宗大人这番话里的几个细节,神情认真说道:“您说我师父犯了错,什么错?”

    教宗大人说道:“当年他违背国教大光明会的决意,支持陈氏皇族对抗圣后,把整座国教学院甚至更多人都带进了那道深渊。”

    大周子民支持陈氏皇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错之有?陈长生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不是错。”

    “当时,只有圣后登上皇位才能稳定朝政,不然大周必然分裂,战火连绵,魔族必将趁势南侵,无论一个选择的出发点和目的是否正确,在我们这些老人看来,只要影响到人类对抗魔族大局,那就错。”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而不容质疑说道:“距离当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亲眼见过魔族,更无法想象当年大陆的惨烈景象,如果知道,那么你便会认为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陈长生年纪小,但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直接问道:“那么现在呢?您与圣后娘娘渐行渐远,难道就不怕影响对抗魔族的大局?”

    “我与圣后相识数百年,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由她统治大周朝,我没有任何意见,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永生不老,整个大陆都必须考虑她之后的人类世界究竟如何自安。”

    教宗大人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感慨,缓声说道:“如果天海家再再出第二个圣后,就此替了陈氏皇族又何妨?问题在于,天海家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圣后,那么陈氏皇族始终都必须归位才是。”

    陈长生听着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理解,为何师父他能猜到您会改变主意。”

    “你师父同意你来京都退婚,就是想通过你的存在告诉我他还活着,同时提醒我,你是我们这一门唯一的传人。”

    教宗大人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说道:“无论我会不会改变主意,我都必须照看你,不然岂不是要断了传承?你师父是世间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师父想的比谁都明白。”

    陈长生的神情有些茫然,直到此时他依然无法把西宁镇旧庙里那个中年道人与那位著名的国教学院院长联系起来。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教宗大人说照看自己是因为要延续他们这一门的传承,可他是天道院出身,师父则是国教学院出身,怎么就成了同门?他们这一门究竟是哪一门?

    他把这个问题说了出来。

    “天道院、宗祀所、国教学院、青矅十三司、离宫附院……除了摘星,京都青藤六院就是国教培养下一代的地方,而当年修国教正统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师父,所谓传承,自然指的就是国教的传承。”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说道:“当年你师父险些让国教断了传承,如今你就有责任把这个传承重新接续起来。”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的脸色瞬间苍白,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

    这并不代表他的心理素质太差,主要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

    国教唯一的继承者?

    无论是谁,骤然间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下一代教宗,都会震撼的无法言语,就算是最疯狂的画甲肖张,也不可能例外。

    更不要说陈长生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殿里一片安静,木瓢在空中悬浮着,微微倾斜,向盆中不停倾注着水,水线如银,盆中的青叶微颤,上面有几颗晶莹的水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震惊里醒过神来,望向教宗大人,问道:“这应该不会是最近就需要我考虑的事情吧?”

    他的声音很干涩沙哑,有些难听,明显是紧张所致。

    “我与梅里砂还曾经担心给你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你在成熟之前就有可能崩溃,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教宗大人静静看着他,双眼宁和深幽,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陈长生觉得自己身体与心灵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好在下一刻,教宗大人移开视线,伸手到空中握住了那把水瓢。

    两百息的时间已到,瓢中水尽,问答环节结束。

    陈长生到了离开的时候,但他不想离开,先前他发现自己没有问题可问,这时候却想起,还有很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比如天书陵,比如周园,比如星辰。

    比如……国教。

第239章 少年院长

    最开始以为没有什么可问的,后来发现还有无数问题得不到答案,面对着教宗大人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一切事物的双眼,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虽然年纪小,但不代表不懂事,知道有些问题自己不能提,比如西宁镇比如师兄比如国教,那么只能问些可以问的事情。

    比如周园?

    教宗大人听到他的问题后微微一笑,说道:“周园里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你必须要确保拿到,因为此行你代表的是离宫。”

    陈长生直接问道:“谁会和我争?”

    这话听上去有些嚣张,实际上很实在,在大周朝里,谁敢与离宫争锋?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需要得到确认。

    教宗大人说道:“国教分为南北两派,你既然代表离宫去周园,那么敢与你争、必与你争的自然是南人。”

    教宗大人没有对他明说在周园里必须要找到的重要事物是什么,只说当陈长生看到那件事物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是他要找的东西。其实陈长生已经猜到了那件事物是什么,只是教宗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言明,他自然也不便主动提起。

    想起下午在大榕树上落落说过的那些话,他知道自己在周园里的对手,大概便是圣女峰、长生宗、槐院的那些通幽境强者。

    还有那个女子。

    “徐有容确定会进周园?”他问道。

    教宗大人似乎知晓他的心情,微笑说道:“就在你进天书陵的那天,南方传来消息,徐有容在某座小镇上破境通幽,更是直入上境,也就是说她现在的境界和你完全相同,你和她若在周园相遇,一定极有意思。”

    陈长生默然,心想境界如果相同,那自己是绝对打不过她了。因为这个事实,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继续问道:“秋山君呢?按照世间传闻,他对徐有容深情款款,照拂有加,如果徐有容进周园,他应该会跟着才是。”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如常,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语气总有些怪异,尤其是在说出深情款款四字时。

    教宗大人闻着殿里飘着的淡淡酸涩味道,笑容愈盛,说道:“所以我说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秋山君十日前聚星成功,他没办法进周园,所以无论你和徐有容在周园里做些什么,他都没有办法打扰。”

    这话里有种与教宗大人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促狭甚至是讨嫌,陈长生怔了怔后才醒过神来。

    忽然间,他明白了教宗大人这句话的重点,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秋山君……聚星成功了?”

    “之前与魔族强者抢夺周园钥匙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反而由此引来了一番造化,以此为契机,成功破境。”

    陈长生沉默无语,如果没有记错,秋山君现在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还没有参加过大朝试,没有进过天书陵,然而,他已经聚星。徐有容比自己小三天,也还没有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便已经成了真正的通幽上境。

    他默然感慨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修是顺心意,讲究心境恬静,而且他对徐有容确实没有任何情意,可是不知为何,每每提到她以及那个叫秋山君的男子时,总会有些别扭,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哪怕他已经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秋山君却始终要稳稳压过自己一线。

    他大朝试里拿了首榜首名,秋山君拿到了周园的钥匙,他进天书陵里观碑进了洞幽直境,秋山君不用看天书碑便聚星成功,国族大事与自家修小事,需要外物与不需要外物,怎么看都是后者为强。

    “我认为你比秋山君强。”

    教宗大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别人就算不这样认为,也不敢说你比秋山君弱。”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不如他。”

    教宗大人平静说道:“你比他小四岁。”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教宗大人继续说道:“至于徐有容……她毕竟是徐世绩的女儿。”

    陈长生默然,徐世绩既然是圣后娘娘的狗,徐有容自然要站在圣后娘娘与南人一方,换句话说,要站在国教的对面。

    他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圣后娘娘知道我的来历?”

    教宗大人点点头,说道:“莫雨早就派人去西宁镇查证你的来历,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大朝试后我便与圣后言明。”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娘娘会不会……”

    “不会。”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果娘娘不想撕裂,那就不会、至少表面上不会对你动手,因为那等于是把我的离宫完全推向她的敌人,没有谁想面临这样的局面,哪怕她是天海圣后。”

    什么是自信与底气?这就是。

    “周园里的事物自然重要,但不要忘记,真正的敌人始终还在北方。今次周园的钥匙落在了我们的手中,但魔族肯定不会甘心就这样放弃,如果黑袍还活着,他一定会做些事情,无论在周园里还是出了周园,只要未返京都,你都要足够谨慎小心。”

    “多谢圣人指点。”陈长生说道。

    教宗大人说道:“还要喊我圣人吗?”

    陈长生有些不习惯地说道:“是的,师叔。”

    教宗大人满意地笑了笑。

    在谈话结束之前,陈长生提出了一个要求。

    先前教宗大人曾经说过,当初青藤宴最后一夜,是让他莫雨把陈长生带进桐宫,那么他应该很清楚那片寒潭下面有什么。

    “我想见见那条黑龙。”陈长生看着教宗大人很诚恳地说道。

    教宗大人没有想到,他向自己提出的唯一请求竟是这个,微笑问道:“听起来你似乎与那条黑龙朝过面?”

    陈长生把与潭底那条黑龙的见面说了说,但略了很多细节,也没有说曾经在那处坐照,险些自燃而死的事情,只说曾经答应过对方,如果对方愿意放自己离开,自己会找时间去看他,这便是所谓承诺。

    “虽然那是一条恶龙,但承诺就是承诺。”教宗大人似乎很满意他重诺的行为,说道:“王之策当年把它骗囚在潭底,确实有失厚道。”

    陈长生问道:“那我怎么见它?”

    “北新桥的井,已经开了。”

    说完这句话,教宗大人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了他。

    陈长生接过那块牌子,只见牌子上用阳文写着四个字:国教学院。

    “这是……”陈长生看着那块木牌,有些不明白

    教宗大人微笑说道:“这是国教学院的院牌。”

    陈长生依然不明白。

    教宗大人说道:“只有国教学院院长才有资格拿着这块牌子。”

    陈长生还是不明白,或者说隐约明白了,却无法相信。

    教宗大人看着他微笑说道:“第一次正式见面,我这个做师叔的,总要给个见面礼,只挖开北新桥的井怎么看也太小气,这个牌子怎么样?”

    陈长生不知道这块牌子怎么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又有多少年的历史,只知道这块牌子忽然变得非常沉重。

    “从西宁来到京都,误打误撞进入国教学院,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预示,国教学院是在你师父手里覆灭的,就应该在你的手中重获新生。”

    教宗大人看着他感慨说道。

    陈长生这才知道,从接过这块牌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了国教学院最新一任的院长,只是……国教学院院长是什么身份?虽然说这十余年里,国教学院衰破如墓园,但毕竟是京都青藤六院之一,以往更是与天道院并肩的、最古老的学院,而下午的时候他才听落落说过,上月折冲殿的圣堂大主教病逝,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晋升国教六巨头之列……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就要做国教学院的院长?他忽然觉得手里的这块院牌不止沉重,更变得烫手起来。

    ……

    ……

    出殿不远,听到道旁传来咳嗽声,陈长生望去,只见是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梅里砂,赶紧上前行礼。

    梅里砂看着他笑了笑,示意一道走,缓声说道:“现在什么都清楚了?”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差不多都清楚了。”

    梅里砂望向夜空里的繁星,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很老了吧?”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接话,梅里砂继续淡然说道:“现在的国教,只有我与教宗大人最老,老是件很好的事情,可以看到很多事情,但老也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因为会记住太多事情,这样活着有些辛苦。”

    “国教当年的那些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能很清晰地记住。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发生的事情,我却有些忘记了。”

    梅里砂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和你的老师关系很好,所以最先发现你身份的人是我,我当时其实并不明确教宗大人的意思,所以隔了段时间才让他知晓,当然,你老师的谨慎也可以理解。”

    陈长生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件事情,所以沉默,夜色下的离宫很是安静,在殿与殿之间的石道间行走,远处神道旁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见。

    有个问题,他在教宗大人面前没有敢直接问,这时候,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担心,不安说道:“我有些担心师父……”

    “莫雨早就派人去了西宁镇,但你不用担心,当年大周朝所有强者围攻国教学院,娘娘和教宗大人亲自出手,你老师都能活下来,何况现在。”

    陈长生看着老人家眯着的眼睛,认真说道:“感谢您这一年来的照顾。”

    梅里砂眯着眼睛,像老狐狸一般笑着:“京都居,其实很容易,因为在这里想死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里生活着的人们都有旧,都很念旧。”

    陈长生认真地体会着这句话所指。

    梅里砂望向他,说道:“但出了京都便不再如此,尤其是我大周境外,尽是险恶风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陈长生想着教宗大人先前说的话,有些不安说道:“黑袍……难道真的还活着?魔族对周园开启会安排什么阴谋?”

    梅里砂说道:“周园钥匙既然在人类手里,魔族再如何不甘,也没办法掌握先机,所以不需要太担心,相反,你不要忘记我大周有些人智谋当然远远不及黑袍,心狠手辣、无耻卑鄙之处却要远胜之,这种人你要警惕。”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周通。

    来到正殿前的神道旁,梅里砂停下脚步,说道:“就送你到这里了。”

    陈长生恭敬行礼,说道:“从周园回来后,晚辈再来看您。”

    梅里砂摇头说道:“太低。”

    陈长生微怔,不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躬身太低。”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有资格受你全礼的只有教宗和圣后,除此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

    陈长生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

    教枢处大主教,现在与他也不过是平级。

    幽静的离宫深处,忽然响起悠远明亮的钟声。钟声代表着的不是归家的讯号,而是一封极正式的国教诏书。这份诏书里的内容,以比夜风更快的速度传遍诸殿,向大陆各郡各国而去。

    “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再低头。”

    梅里砂看着他微笑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陈长生站在神道旁,有些恍惚,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

    两名主教在神道上等着送他出宫,如果说先前送他入宫的时候,这两位主教表现的沉稳有礼,现在则是恭谨有加。

    国教的位序非常清晰严整,离宫里的阶层分野向来森严。他现在不是国教学院的新生,而是国教学院的院长,自然会享受到不一样的敬畏目光。

    高悬的明灯照亮了笔直的神道。

    陈长生在两名主教的护送下,顺着神道向宫外走去。

    一路遇着的教士纷纷向神道两旁避让。

    先前入离宫里,也遇着相似的画面。

    只不过那时候教士避让后,只需要以目光相送,这时候却不能如此,因为曾经的礼在此时便是无礼,他们需要向陈长生行礼。

    少年所过之处,数百名教士纷纷拜见,神情谦卑,声音此起彼伏。

    “见过陈院长。”

    “拜见陈院长。”

    “陈院长好。”

    ……

    ……

    (忽然想起老狗,沉默许久,这章是四千字,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见。)

第240章 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上)

    梅里砂走回殿内,对教宗大人说道:“你们聊了些什么?”

    教宗大人想了想,说道:“什么都聊了,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聊到。”

    说完这句话,他摇了摇头,说道:“那孩子问了些事情,都是与他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本以为会听到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听到,他没有问国教,没有问星辰,没有问天书碑,也没有问所谓心意。”

    整个大陆,解读天书碑方面最权威的,便是这位身着麻袍的老者,即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不能逾越他,陈长生在天书陵观碑有所悟,亦有很多疑问,但今日在离宫里却一字未提。

    “还是缺少信任。”梅里砂缓声说道。

    “那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并不愚笨,忽然遇着这么大的事情,哪里便能全盘信了。”

    教宗大人不以为意,微笑说道:“以后他自然会清楚,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听到这句话,梅里砂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前我很忧虑他成熟的太慢,现在看来,他的成长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是不是应该控制一下?”

    教宗大人没有说话。

    ……

    ……

    走出离宫,陈长生觉得腰有些酸。先前在神道上数百名教士向依次他行礼,他虽然只是微微欠身回礼,还是有些辛苦。

    从万众瞩目回到一人独处,他竟有些不适应,转身望向夜色里的离宫,看着那些沉默无言的石柱,他也自沉默无言,他在这座宫殿里享受了无尽的风光,但不知为何,他隐隐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他早就已经猜到自己的师父不是普通人,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不普通,而且过去这一年他的心神尽在修行与大朝试上,根本没有空闲去想,结果今夜所有的真相在离宫里一朝展开,震撼的他身体无比寒冷。

    就像教宗大人和梅里砂在他走后的那番对话,他在离宫里确实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问题没有问,比如他没有提到自己还有一位师兄,如果说国教正统需要一个继承者,师兄才应该是继承者,他也没有提到自己身体的特殊情况。教宗大人的双眼深若沧海,仿佛什么都可以看透,或者知道他的所有事情,比如西宁镇旧庙里有两个少年道士,比如他在天书陵观碑参悟到的那些知识,比如他身体里的经脉都是断裂的,但他没有说。

    教宗大人和梅里砂都说西宁镇不会有事,但这怎么可能?圣后娘娘一定会派人追杀师父和余人师兄,不知道师父和师兄能不能成功地逃走,而且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就是被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覆灭的,教宗大人亲自出手,为什么现在却对自己照拂有加,就是那些理由?就因为年岁渐长,开始怀旧?这样的理由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办法完全信任教宗大人,虽然教宗大人看上去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值得信任。

    像绕口令一样的词语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来回,信任还是不信任,为什么以及为什么,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惘然,恍惚间想着,如果教宗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从今夜开始,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要迎来完全不一样的一段了。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旧庙到国教学院,被动或者主动,他头顶的最大一片阴影,就是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本身就是从圣境的绝世强者,依靠三十余名神将掌握着大周百万大军,又有宇文静、周通、莫雨以及天海等家族的效忠,更有普通民众的敬畏爱戴,毫无疑问,她是这个大陆最强大的人类。

    如果是别的人,处于陈长生的境地,早就干脆自杀了。

    但就像教宗大人说过的那样,即便是圣后娘娘,也愿意与国教正面冲突,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能力与她分庭抗礼的,就是国教。国教乃是大周立国之教,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与千万名教士,所以才有这种底气与自信。

    而他,现在是国教的继承人。

    就像梅里砂在神道上说的那样,他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头。

    只是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如何能够相信?

    依然还是要回到信任和原因。

    为什么。

    这些事情太复杂,陈长生虽说通读道藏,哪怕是最玄奥难懂的经文都能倒背如流,却很不擅长这些。

    因为这些都是人心。

    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然而唐三十六还在天书陵里,就算在场,肯定也是他说什么唐三十六便会反着说。落落的身份地位太过特殊敏感,就算不理会这些,陈长生怎么说,她肯定是言听计从,哪里可能有商有量?

    京都如此之大,竟找不到一个人说说今夜发生的事情,这让他感觉有些孤单。

    夜色深沉,离宫里的灯火依旧明亮,陈长生转过身来,望向幽静的街巷,右手落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

    他体内真气微转,气息渐宁。

    隐约间,仿佛有呛啷之声响起,剑却并未出鞘,只有剑势。

    钟山风雨剑里的起剑势。

    借着剑势,耶识步起,于微凉的风里,他的身影骤然消失,虚晃数下之后,遁进夜色之中,不知去了何处。

    片刻后,幽静的街巷四处,陆续走出数人。

    这些人的眼中还残留着震撼的神色。

    他们对视一眼,知道彼此来历,也没有打招呼,各自散去。

    陈长生离开时所用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极不简单。

    这些京都各大势力派来监视他的人,竟没有一方能够跟住他的踪迹。

    现在的陈长生,终于初入强者之境。

    ……

    ……

    离宫响起钟声,向整个大陆宣告陈长生就任新的国教学院院长,这个消息再一次震惊了所有人。

    从皇宫到天海家再到东御神将府,很多人都因为这个消息无法入睡,不停分析着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作为被议论揣测的对象,陈长生这时候却在京都南城一片繁华的夜市里闲逛。

    他先去街头那家著名的曲元烤羊坊订了一只烤全羊,然后在街边的摊位上开始不停采买。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北新桥外的一棵树下。

    春夜已深,气温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冷,草上没有多少露珠。

    远方的皇城上,角楼里的灯光洒落地面,把树上新生的嫩芽照的格外翠绿,看着就像是新茶一般。

    这里离宫墙很近,戒备森严,尤其是城墙上那几只负责夜间监察的夜鸮更是双眼如夜明珠一般明亮。

    陈长生把身体隐藏在大树的阴影下,静静感知着四周的环境,当一队巡逻的禁军远去,当皇城东南角那只夜鸮按照时间规律扭头望向左侧时,他突然间动了,只听得一声极低的闷响,树下震起两团烟尘,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他已经消失无踪。

    片刻后,烟尘渐渐飘落,恰好把那两个脚印掩住。

    在这之前,他的身体在夜空里画出一道残影,来到那口废井的上空。

    从那棵树下跳到井中,他只用了一步。

    当时他只来得及想到,教宗大人如果是在说谎,自己肯定会摔的极其狼狈,那么这也算是对信任的一种考验?

    嗖的一声。

    他准确无比的落进了废井里,连衣衫都没有与井壁发生任何摩擦。

    这种准度确实有些骇人听闻。

    废井的井底确实被再次挖开了。

    陈长生从井底直接落进那个如深渊般的地底空间之中。

    无尽的漆黑瞬间包围了他,只能看到上方那缕极淡的星光,只能听到耳畔越来越厉的风啸。

    不知下落了多长时间,四周的空气忽然间变得粘稠起来,他下落的速度也自然变慢。

    最终,他像片叶子般飘落在地面上,脚下发出啪的一声碎响,应该是踩碎了一块冰。

    来这里,他已经有数次经验,并不惊慌,取出夜明珠,向四周照去。

    随着夜明珠的光线照耀,地底空间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缓缓亮了起来,漆黑的世界变成了白昼。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那是空间扭曲的声音。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那条如山般巨大的黑龙,缓缓地飘了过来。

    黑龙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随着它的移动,地底空间里的寒冽风声变得越来越凄厉。

    黑龙在他身前停下,如宫殿般的巨大龙首,占满了他全部的视野。

    陈长生开心地笑了起来,摆手说道:“吱吱,我来看你了。”

    黑龙的眼神很是漠然,龙须轻摆。

    随着这个动作,无数雪霜从它身上落下,被风一吹,洒的他满身满脸都是。

    陈长生伸手把霜雪抹掉,好不狼狈。

    他看见黑龙眼神里的促狭意味,才知道它是在捉弄自己,又或者是惩罚自己这么久没有来。

    然后,他看见了黑龙两眼之间的那道伤口。

    和黑龙巨大的头颅相比,这道伤口很细小。

    但在陈长生看来,这道伤口却很狰狞恐怖。

    他记得很清楚,以前黑龙的眉间没有这道伤口。

    “是谁做的?”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即便黑龙被缚囚于大周皇宫地底,也不是随便能够被凌辱折磨的对象。

    能在它眉间留下如此一道恐怖的伤口,可以想象那个人是多么的强大。

    但陈长生不管这些,他只想着要去替黑龙讨个公道。

    因为他这时候很生气。

    ……

    ……

    (今天没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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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始元年,有神石自太空飞来,分散落在人间,其中落在东土大陆的神石,上面镌刻着奇怪的图腾,人因观其图腾而悟道,后立国教。
数千年后,十四岁的少年孤儿陈长生,为治病改命离开自己的师父,带着一纸婚约来到神都,从而开启了一个逆天强者的崛起征程。择天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择天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择天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