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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择天记txt下载     择天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一只黑羊

    ……

    ……

    陈长生走路很有特点,特点就是很没特点,抬膝总是那么高,一步总是那么远,平视,能够望远,也能注意到身前,挺胸,并不刻意挺拔,却自然有种青松劲儿,黑发束的极紧,不再梳道髻,只是用布巾随意扎着,便是一丝不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洗至发白,极为干净,就连鞋面上也没有一点污迹,很是讲究,随着行路,系在腰间的短剑微微摆荡,那把剑也很普通。

    前几天他一直把短剑留在客栈里,今天是第一次带在身旁,普通的短剑代表着不普通的意思。在与那位中年妇人一番谈话后,如果东御神将府真的想要继续做些什么,这把短剑便是他的准备,只是那把短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普通寻常,极难引起注意,不要说传闻里的“霜余”、“两断”、“逆鳞”,就连道畔行人腰间配着的兵器都很难比较,又能帮他些什么?

    在客栈外,他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东御神将府的那辆马车,在朝阳的照耀下,车辕上略显黯淡的血凤徽记变得清楚了很多,甚至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那头有着独角兽高贵血统的战马,高傲的抬着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走过那辆马车,他握住了短剑的剑柄,片刻后还是松开,在车窗外驻足,沉默行了一礼,然后继续向前,迎着朝阳走去。窗帘掀起,中年妇人看着晨光下少年的身影,情绪有些复杂。

    陈长生向城北走去,名单上倒数第二间学院的地址在百花巷,待他用了很长时间走到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距离皇宫如此的近,站在巷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的皇家建筑,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宫殿里历史的味道。

    走进百花巷深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靠近皇宫的地方,居然真的藏着一家学院?可为什么会如此冷清?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学院的正门,两侧的石壁被青藤覆盖,阳光穿过留下极淡的斑驳,没有名字。

    就是这里吗?他想问问人,但巷子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天道院或摘星学院门外那般热闹,站了半晌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些破落的院门默默地陪着他,这般闹中取静、地近皇宫,无比清贵的地方,现在竟像是片无人问津的废墟。

    他走到院门旁的石壁下,伸手拉开密密的青藤枝叶,终于看到了下方壁上刻着的一个字,那是一个“国”字,深刻的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无数年的风雨侵蚀的淡去,便是石壁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

    想着名单上这家学院的名字,陈长生微怔,才确认真的是这里,不由生出更多困惑,师父给自己挑选的前几家学院都是京都乃至整个大陆最出名、最优秀的学院,为什么这间学院破落冷清到了这种程度?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手还握着青藤,又往下扯了扯,于是看到了第二个字,那是个“教”字,他来不及做更多感慨,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无人打理多年的青藤,簌啦啦向地面滑泻,惊起好些烟尘。

    陈长生向后退了数步,以免被青藤尘砾沾着。

    青藤落地,烟尘渐敛,不多时,那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天日的石壁,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斑驳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字。

    “国教学院”

    深刻入石的字迹上已经没有太多漆色,只有积着的灰土,还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叶败絮,甚至边角处已经被风雨侵凌的有些残破,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很难认出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怔怔看着石壁,陈长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生出挫败低沉的情绪。一心问道的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是的,他现在很想转身就走——这样破败的学院,就算考进去,对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么帮助?

    他抬头看了看天,确认还有些时间,决定进这家破落的学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单上最后一家学院。

    他的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声。

    时隔多年,国教学院的院门终于再次开启了。

    ……

    ……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停在百花巷外,那头骄傲的白马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车厢里,中年妇人的情绪则不像它那般平静,眼睛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喃喃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处的那间学院早已凋蔽,只是想着那少年似乎很擅长给人带来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轻击窗棂,示意白马拉车进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辆车从斜后方驶了过来,直接拦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仅能容一辆马车前行,此时被那辆车极不讲理地拦在前面,神将府的马车自然难再前进,中年妇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只是想着此地与皇宫极近,所以并没有即刻喝斥对方让开。

    那辆忽然出现的车很矮小,甚至显得有些简陋,青布为帷,前方拉车的牲畜也很矮小,毛色纯黑,似乎是头驴,中年妇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着,这京都城里居然还有人用驴车,实在可怜。

    中年妇人尚未动怒,白马却忍不住了,有独角兽血统的它,怎么可能允许一头小黑驴拦在自己前面?它愤怒地昂起首来,便欲嘶啸恐吓,便在这时,那辆青布车前的牲畜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不是黑驴,那是一只通体幽黑的黑羊,毛发顺滑有如丝缎,明显不是凡物。

    最难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样幽深冷漠,仿佛云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说白马因为独角兽血统而高贵,那么这只黑羊的高贵完全来自于它自身的气度,在它的面前,白马完全就像是个易怒暴躁的顽劣孩童,而它却是宫殿里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只黑羊转头看了白马一眼。

    白马正欲暴怒嘶鸣,看着黑羊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安静,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前蹄骤然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躯,膝屈身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浑身颤栗不敢起,如对那只黑羊行臣子之礼。

    中年妇人掠出车厢,看着跪在地面的白马,震撼无言,心想这马乃是神将大人座骑的独子,向来高傲霸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待她转头望向那只黑羊时,才忽然间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辆青布车时,眼神变得极度惊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对着青布车行礼,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说话。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青布车里传出。

    “我想先进去,花婆婆有没有意见?”

    听见这道声音,中年妇人心情略安,原来来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姑娘身边的婆婆。至于那位婆婆为什么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将府里经常也被称为婆婆,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因为对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青布车里也是一位婆婆,只不过与她这个神将府的婆婆比起来,那位婆婆必然是整个京都城最出名的婆婆,即便是令所有皇族、大臣、神将都闻风丧胆的周通大人,对着这位婆婆也要挤出几分笑容,她又算得什么?

    “婆婆说的哪里话,奴婢先前未认出来,心思多有不敬,望婆婆见谅。”

    中年妇人声音微颤说道,她先前并未出言喝斥,此时不免觉得有些侥幸,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隐瞒心思里曾经出现的那些恶意,因为传闻中,在那只黑羊之前,任何隐瞒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婆婆满意。

    如果不是东御神将府与那位姑娘向来走的近,她此时连解释都不敢,只会断了自己的右臂,做为赔罪。

    青布车里那位婆婆问道:“你来看那少年?”

    中年妇人不敢抬头,恭谨应了声是,这时候才确认宫里那位姑娘确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

    那位婆婆说道:“从今天开始就不用看了。”

    中年妇人有些吃惊,低头声音微颤问道:“请婆婆示下。”

    婆婆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

    中年妇人以额触地,再不敢多言。

    那只黑羊看了她一眼,回身拉着青布小车向百花巷深处走去。

    直到很久以后,中年妇人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然苍白。

    青布车里的婆婆做事,确实不需要向人解释,哪怕对方是神将府。

    因为她是莫言姑娘身边的婆婆。

    ……

    ……

    学院里的建筑,隐约还能看到当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没有人气。

    陈长生站在湖边,看着脚下疯长的野草,沉默无语。他先前之所以决定进来看看,是因为记得在道藏里曾经见过关于这家国教学院的记载。能够以国教为前缀,这学院的历史自然悠久,曾经无比强大,培养出过无数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湖水轻漾,静寂无声,建筑陈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很多疑惑,却不知去问谁。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

    他回首,看见了一只黑羊。

    那是只通体幽黑的羊,给人一种有些诡异的感觉。

    一般人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看到这样一只黑羊,下意识都会有些害怕,至少也会躲开,但陈长生没有。他很喜欢这只黑羊。因为这只黑羊很干净,就像他一样。他从湖边摘了一些草,从袖里取出手帕将草上的露水擦干,递到黑羊前。

    黑羊静静看着他,偏了偏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喂过这只黑羊吃草。

    无论是陈留郡王,还是太子,都不敢喂它吃草。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莫言姑娘亲手摘的果子。

    “吃啊,没露水,不会拉肚子。”

    陈长生看着这只黑羊,摇晃着手里的青草,认真说道。

    黑羊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眼神微变,像是看见了一个****。

    陈长生哪里懂得,依然举着手里的青草。

    黑羊有些厌烦,但不知为何,又觉得这少年的气息有些让自己欢喜。

    它犹豫了会儿,终于向前走了一步,试探着向前,微微低头,从陈长生的手里卷过几根青草,缓缓开始咀嚼。

    不远处树下,一位手持黄杨木杖的老妇人,正看着这幕画面,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就像被风拂过的草。

    即便是当年太子被前皇后捂死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震惊过。

第17章 一间学院

    那位老妇人之所以震惊异常,是因为她很清楚那只由莫言姑娘一手养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异常喜爱洁净,甚至成了某种怪癖,只有人间罕见的独角兽才能与之相仿,不要说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里那些皇族国戚子弟精心调制的食物,它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然而此时此刻,它竟然从那个刚刚见面的少年手里接过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来的画面,让老妇人更加吃惊,因为那只黑羊吃完那几根青草后,并未离开,而是将头抵到在那少年的掌心里轻轻蹭着,显得极为亲昵,神情也是极为享受,仿佛很喜欢与那少年接触。

    这究竟是为什么?老妇人微微蹙眉,握着黄杨木杖缓步向湖畔走去,看着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寻常眉眼里那道天然的亲切气息,心情微宁,旋即生出极强的不安,能让她这样的人心神放松至此的人,必须警惕。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老妇人问道:“婆婆,这是您养的羊?”

    老妇人微微眯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陈长生微讶,说道:“不知道。”

    老妇人淡漠说道:“那你为何叫我婆婆?”

    陈长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这么大年纪的妇人,不叫婆婆叫什么?神将府马车里那位是婆婆,客栈洗碗的是婆婆,来时路上船家负责煮饭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难道还有什么不同?

    老妇人见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对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余,忍不住微微皱眉,愈发觉得不妥当,因为她很清楚,这几句对话里自己表现出来的警惕,完全来自对这少年的喜爱。

    这少年如此寻常,却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要亲近的感觉,无论黑羊还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这是为什么?

    老妇人望向破旧的建筑,想着当年此间的盛景,想着那些血腥而阴森的故事,再想着这少年的特殊,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决意不再耽搁时间,直接说道:“你可以叫我宁婆婆。”

    陈长生躬身行礼,说道:“宁婆婆好。”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你知道,不让你进摘星学院的人就是我,你还会觉得我好吗?”

    初春犹寒,湖风轻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静。

    陈长生直起身,看着老妇人,很是吃惊。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栈里说过,东御神将府影响不了摘星学院,应该是皇宫里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这位宁婆婆的说法……难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着那份婚约,还敢在京都到处行走,我真不知道你这少年是愚蠢还是胆大。”宁婆婆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除了神将府,没有人会理会我。”

    宁婆婆说道:“如果让人知道你是凤凰儿的未婚夫,无数人都会来杀你。”

    陈长生说道:“我还活着,证明神将府比我更不想别人知道这个婚约。”

    宁婆婆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是神将府要杀你呢?”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圣后当朝,总要顾全一下大局。”

    宁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这名十四岁的少年,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神将府表现的如此为难的真实原因:“时间拖的越久,压力越大,总有那么一天,神将府不会愿意再忍下去。”

    “那我会试着反抗。”陈长生握紧腰畔的剑柄说道。

    宁婆婆看着他腰间那柄寻常无奇的短剑,微讽说道:“你不会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剑就能对抗东御神将府里的强者?你以为你这把短剑是什么?传说里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长枪?还是秋山家那柄逆鳞?”

    陈长生没有说话。

    “即便你不交出婚书,你也可以活着。”

    宁婆婆说道:“但不得把婚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就算魔君亲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因为不是威胁,只是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没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为宁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宫的意志。

    陈长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悦,但宁婆婆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前天考摘星学院的时候,对方会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现在却又会改变主意。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不受打扰,我家姑娘却很不喜欢看到所谓变数,所以她不喜欢你有前程有可能,本来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宁婆婆看着冷清破落的国教学院的建筑,忽然微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自己跳进了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陈长生被这段话后面的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于是错过了最前面那六个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烦?

    他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按照这位宁婆婆的话来推论,自己走进国教学院可能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他毫不犹豫说道:“我还没有决定进国教学院。”

    宁婆婆看着他说道:“你必须进国教学院。”

    “为什么?”

    “你自己走到了这里,所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介意杀死你。”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但却依然有些不满。

    “我还没有考试,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连老师都没有,自然不会有考试,但可以招学生。”

    宁婆婆从袖里取出一张薄纸,递到他身前,说道:“这是教宗大人亲笔写的荐书,你可以进所有学院。”

    不待陈长生说什么,她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只能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潦草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见教宗大人的笔迹,似乎应该激动,可眼下的场景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浓淡,应该不是最近签的,那份荐书的学院名称倒是刚刚填好,应该正是这位宁婆婆的笔迹。

    “一,不能告诉别人婚约的事情。二,你会活着。三,不再有人阻拦你的前程。”

    宁婆婆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成交。”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缠着她素色的裙摆。

    以她的身份,亲自前来与一名十四岁的少年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无趣。

    她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婚书还有什么重要?虽然她觉得那少年人不错,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错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应该知道该怎样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这般想着,宁婆婆渐行渐远。

    那只黑羊随她而去,在进入廊墙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长生。

    陈长生站在湖畔,手里拿着那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那位宁婆婆是谁,但他已经被迫接受了一场交易,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幕后的真相,但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来这个选择只可能对他没有好处,但事实上他要的好处在他拿到那张纸的那一刻,就已经到手了。

    所以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来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约,也不是那个叫徐有容的女子,与神将府、皇宫、这些以前仿佛远在天边的名字更没有任何关联,他也不想和这些地方产生关联。他只想读书、修行,然后参加大朝试,拿到第一名。

    大朝试之前是预科考试,就在下月举行。他不会修行,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肯定无法合格,连参加大朝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拿到第一名?为此,他必须考进名单上那六座学院里任意一所。

    那六座学院都是在京都历史最悠久、最好的学院,院门外都生着很多青藤,所以经常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有资格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

    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学生,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间学院院门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这是离开西宁镇之前,师父和师兄帮他设计好的道路。

    但很明显,他们没有想到曾经在历史上写下过无数瑰丽篇章的国教学院,现在已经破落到了这种程度。

    陈长生站在湖畔,看着明丽阳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学院,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

    过了很长时间,他在春风里醒来,做了五次极为深远绵长的呼吸吐纳,将胸腹间最后的那抹不适与酸涩尽数排出体外,将那张薄纸叠好收入怀里,顺着湖畔野草里隐约可见的旧道,向学院深处走去。

第18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上)

    陈长生很珍惜时间。

    发现婚约的那头是一只凤凰、连续承受大人物的羞辱与欺压、甚至出现了皇宫……如果是个普通少年,只怕早已郁闷憋屈到死,甚至快要精神崩溃,但他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没有愤怒的时间,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所以一旦他看准目标,便会毫不犹豫地直线向前,不会彷徨、不需要呐喊,沉默执着,只争朝夕。

    现在他的目标是要拿到明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对还没有洗髓成功的他来说,这个目标实在是太过遥远,昨日他在客栈里说出来后,便是最自恋骄傲的唐三十六都完全无语,但陈长生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因为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他越发珍惜钟表的每一次嘀嗒、壶里的每一颗流沙,石柱在地面留下的最细微的阴影笔画。

    国教学院再破落又如何?建筑爬满了青藤,眼看着就要垮了又如何?他不理会,没时间理会,他专注而肯定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离开湖畔、意气风发走进学院深处,准备找到人后马上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涯……

    半个时辰后,他独立中庭,满地野草,隐有昆虫鸣叫,形单影只,四顾茫然。

    他没能找到人,一个人都找不到。先前他以为国教学院就算再如何冷清破败,至少也要有些留守的教师或是看门的老头,谁能想到,他把整间学院都找了个遍,别说人影,就连最近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国教学院中庭后方是曾经巍峨壮观的教学正楼,现在已然变成阴森的废墟,二楼以上的建筑都已经垮塌,曾经的石狮喷泉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与时光也没有关系,应该是十余年前或者更早,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教学正楼受到了波及,才会变得如此凄惨。陈长生默然想着,摇了摇头,走向右方那幢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筑。

    那幢建筑由石木混建,高约数丈,石壁上爬满了青藤与青苔,梁柱与门窗上漆皮剥落,看着极为破落,正门石阶上方挂着匾,他认了很长时间才认出了其中两个字,确认这幢楼应该与藏书有关。

    他走到窗边向里望去,光线有些昏暗,但还能够看清楚,里面的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很多书籍。他有些吃惊,没想到衰败多年的国教学院里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教殿没有收走,朝廷难道也不理会?

    书籍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先接触、也是最熟悉的事物,就像普通人对奶水的记忆差不多,先天亲近,能够给予精神上的无限慰藉——此时他隔窗看着这么多书,无来由,有些低落的情绪稍微变得昂扬起来。

    他走到正门前,正欲推门而入,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那把铜锁表面暗哑无光,与门接触的地方隐隐可见铜绿,陈旧至极,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打开过,更重要的是,铜锁里隐隐传出极强大的气息。

    他觉得铜锁里应该隐藏着一个很强的阵法。

    ——难怪国教学院荒废了这么多年,藏书还可以保存的如此完整,没有被那些雅贼和差酒钱的混子偷走。想着这点,他的情绪变得更好了些,却不知该如何开锁,因为他没有钥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钥匙,就算有钥匙,钥匙在哪里?在谁手里?

    他连问都不知道该去问谁,因为这间学院里谁都没有。

    不担心有谁会把里面的书偷走,既然暂时进不去,他并不是很着急,向着先前寻人时经过的宿舍楼里走去。国教学院的宿舍由数十幢小楼组成,占据了不小的面积,到处都是青树蔓藤,当年可以说是环境清幽,现在看着未免有些阴森。

    他随意寻了一幢小楼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霉味,他看了看房间里的灰尘,和梁角的蛛网以及破损的窗户,确认很难打扫干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整理妥当,摇头离开,心想要从客栈搬过来,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站在小楼外的石道旁,看着遮蔽天光的茂密树林,看着林间的野草,看着被野草漫过只能隐现一角的石凳,听着昆虫发泄精力的鸣叫,感受着阴森里的时间气息,还有那些已然被时间掩埋的真相,陈长生缓缓闭上眼睛。

    数十年前,无数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在石道上并肩行走,或者在石凳上并排而坐,林中偶有剑光掠过,到处都是颂读道藏的声音,他身后的小楼里不时会传出笑声,远处皇宫的钟声传来,同学们敲击着饭碗快乐地奔跑。

    他睁开眼睛,那些画面都不存在,只有冷清孤寂的森林与破落的小楼群。

    国教学院地处京都最中心,就在皇宫隔壁,却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

    曾经的辉煌与美好都已不复存在,欢声与笑语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这里。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被他从心里驱走。

    他忽然觉得这里不错,如果能够重新看到那些画面。

    ……

    ……

    能够看到数十年前国教学院热闹的景象,能够看到那些修行天赋惊人的少男少女,能够看到那些过去的画面,不是因为陈长生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也不是他擅长脑补想象,而是因为他读过相关的书籍。

    在院门外的石壁上扯下青藤,看到“国教学院”那四个字,道藏里很多相关记载便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泛起,变成切实的文字,转换成画面,深深地烙上,无比鲜明清楚,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知道很多这间学院的历史和事情。

    这并不是太难以理解的事情,他能够记得天道院的招生规则里最不起眼的旁注,能够记得摘星学院无比繁琐的军纪,他自然更应该记得国教学院的历史传承和相关的一些事情,三千卷道藏经典里,有太多东西。

    现在国教学院可能只有他一名学生,甚至如那位宁婆婆所说,连老师都没有一个,但既然他开始在国教学院学习,那么总要做一些事情,比如他要去拿到图书馆的钥匙,比如他要去申请钱——他记得很清楚,大周朝廷对各学院都有相关的教育补贴,只要该学院存在,便会按年发放,摘星学院由军方发放,国教学院的补贴则是由神圣教育枢机处进行处理。

    很凑巧的是,国教学院的钥匙和名册,应该也保存在那里。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神圣教育枢机处——那是一幢极不显眼的建筑,正门前的石阶有三十余级,石柱极高,但依然很不显眼,因为建筑外种着数十株红杉,将所有一切都遮掩在了里面。

    即便天光再盛,也很难照亮里面的一切。

    枢机处的正门处很冷清,过很长时间,才会偶尔看到一名身穿黑袍的教士走过,陈长生顺着石阶向上走去,感觉有些怪异,又注意到建筑后方某处极为热闹,有很多人在那里聊着什么。

    走进枢机处,找到相关的办事人员,他说道:“我要拿名册和钥匙。”

    “什么名册和钥匙?”

    那名办事人员喃喃说道,眼睛微眯,满脸轻佻的横肉,不是在表示轻蔑,而是在春风里快要睡着,不知半梦着什么美事。

    陈长生加大声音说道:“国教学院的名册和钥匙。”

    办事人员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走到窗边洗了把脸,总算是清醒了些,走回桌前,有些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卷宗,一面拉开一面说道:“再说一遍你们学校的名字。”

    这一次,陈长生很注意发音清晰与否,字正腔圆说道:“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想也未想,只觉得这名字完全陌生,停下拉动卷宗的手,抬起头业,看着陈长生皱眉说道:“什么时候京都里又多了一家学院?报备了吗?该交的税钱交了没?谁批准的?”

    “不是新学院,是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

    那名办事人员皱着眉头想了会,觉得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却又记不起来,过去这十年里,他与京都各学院打了无数次交道,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国教学院……忽然间,他想起来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沉郁,仿佛要滴下水来。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陈长生有些惘然,心想您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那名办事人员猛地站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吼道:“你觉得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

    陈长生想说些什么。

    那名办事人员怒喝道:“你是哪家学院的小兔崽子!居然敢来戏弄老师!”

    陈长生无辜道:“我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那名办事人员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编,你继续编。”

第19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中)

    国教在京都,不谈南方教派,只说此间,便有六座圣堂,其中英华堂负责教化、培养年轻人,下辖天道院、枢机总院、助祭学校、以及国教学院等数十座学院,负责对这些学院进行具体管理。这里与大周朝的教育机构实际上是一套班子,神圣教育枢机处,便是朝廷和民间的称呼,又名教枢处,神圣与权力融合在一起的压迫感,也因为师道尊严,这幢建筑向来异常安静。

    陈长生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恰好被巨大石柱的阴影所覆盖,他回头望向后方不远处那个房间,想着先前那名教枢处办事人员的喝斥声,心想果然不愧是国教圣堂所在,建筑修的极好,隔音竟是如此完善,外面的人竟是一点都没有听到。

    京都共有数万余学子,都由这座建筑里的官员及教士管理,事务繁多,在明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无数双脚穿着各式各样的靴子走来走去,人潮如海般涌动下降,但除了脚步声依然一片安静。

    根本没有人理会站在石柱阴影下的那名少年,也没有人主动前来问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日头转移,那道石柱阴影从他的身上挪到了更东方的位置,时间来到了下午,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或者是因为圣堂快要闭门的缘故,人们的情绪变得松散了些,建筑里的杂声多了起来,不复先前那般严肃死寂。一阵窃窃私语从陈长生的身后传来,那些声音因为压的极低,听上去就像老鼠在啃噬东西,让他的耳朵有些发痒,下意识把头更低了些。

    “那少年站在那儿干嘛?我看他好像站了快一天了。”

    “噢,你说那个小家伙?午饭的时候打听了一下,说是被辛教士赶出来的……听说是来申请今年的教育补贴,还要拿什么东西?”

    “补贴?二月份的时候不是已经发完了?难道有哪家学院没拿到?不可能啊!以那些学院院长鼻孔朝天的气焰,若真欠了他们银钱,怎么可能会忍到今天?再说了,就算真欠了,又怎么会让一个学生来领?”

    “谁说不是呢?所以辛教士哪里会理他,直接把他赶了出来,但这少年不知为何,却不肯离开。”

    “这小家伙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据说是国教学院。”

    “什么?”

    “国教学院。”

    一片轻哗,然后是笑声。

    “这玩笑真没什么意思,难怪辛教士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谁不知道国教学院早就没人了?连老师都没有,又哪里来的学生?我估摸着,又是那几家学院每年的迎新活动,那家伙很可怜的被师兄们选中,要来咱们这儿做些事情,拿些东西,不然不算过关。”

    “啧啧,这些学院的迎新弄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可不是,居然敢到教枢处来骗人。”

    “哎,你们说这少年到底是哪家学院的?这活动倒也挺有意思。”

    “应该是摘星。那少年站了整整一天,姿势都没怎么变,除了摘星谁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我看未见得。摘星军纪森严,往年迎新最多就是去守城司偷飞辇,哪里会来教枢处?我倒觉得最有可能还是天道院,院里的那些孩子对咱们这熟,而且也不怕什么,真惹出麻烦来,那些孩子随便请些兄长亲人过来,教枢处难道还敢不给面子?”

    ……

    ……

    在教枢处的官员教士们的眼中,那个低头站在走廊前的少年,应该是哪家学院可怜的、被前辈们戏弄欺侮的新生,议论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要避他,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低,还是准确地传到了少年的耳里。

    陈长生低着头看着地面,他的影子在地面上不停地偏移,快要触到石阶的平行截面,想着自己浪费了半天时间,心情有些微郁。待听到这些议论后,才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人会如此生气,始终不肯让自己再进屋。

    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国教学院数年来的第一名新生?就算对方相信了,怎样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对方手里拿到图书馆的钥匙、学院工作人员的名录、学院的印章还有那些钱?他可不愿意为了这些事务,再像今天这样浪费时间。

    有悠远的钟声从皇宫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天书陵方向传来的乐声,陈长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向着先前被赶出来的那个房间走去,这个突然的动作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推门而入,走到桌前对桌后那人说道:“你好,我要拿国教学院的名录、钥匙还有钱。”

    那人便是先前人们议论中提到的辛教士,见陈长生去而复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喝骂道:“我说过你不要再来烦我!居然还敢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要我喊人把你打上二十戒棍,再把你开除出学院?”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您首先得让我成为学院的正式学生。”

    辛教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火,阴冷说道:“你到底是哪家学院的?”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不管东南西北风,我自抓着崖石不放松,不管你问什么,他总能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重复那个答案:我是国教学院的新学生——无论你们信或不信,我就站在这里,我就是。

    “不要说国教学院,还是天道院。”

    辛教士觉得自己要疯了,阴冷说道:“哪怕你是陈留郡王的亲弟弟,我今天也会让你知道,无视师长的下场是什么。”

    “这是我的荐书。”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那张薄薄的纸,放到了桌上。

    辛教士本打算把那张纸抓起揉成小团,然后塞进这个可恶少年的嘴里,但余光在纸上看到了有些眼熟的一个名字。他怔了怔,下意识里拿起了那张纸,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名字和字迹确实都有些眼熟。

    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和这个字迹?

    辛教士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内心深处隐隐有所不安。

    就在下一瞬间,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确实没有看过纸上的字迹,也没有看过那个名字,之所以眼熟,是因为教枢处的名字,和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而那个名字每个国教信徒都知道、却不得谈及、不得写出,因为那个名字……已然神圣。

    接下来,辛教士看清楚纸上那个殷红的印鉴内容。

    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双腿中间有些隐隐抽搐。他有恐高症,这是去学宫月殿参观时才会出现的症状。

    辛教士想喝口茶,手却颤抖的有些厉害,直接把茶杯扫到了地上。

    他望向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完全控制不住,声音更是如此。

    这时候他才终于相信,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新生。

    因为没有人敢冒充纸上的那个名字,冒充那个字迹。

    “其实……您一直没拿出来这封荐信……真是个风趣的孩子啊。”

    他看着陈长生,极艰难地堆出笑容,想要伸手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却又不敢。

    “您”这个字与孩子完全不搭,孩子更很难称风趣。

    陈长生明白对方因何会失态,有些无奈,解释道:“先前就准备拿出来,但您一直没给机会。”

    “您请坐,稍后有茶,我去替您办事。”

    辛教士拿起那张纸,对他热情地招呼了声,然后毫不犹豫转身出门,开始在空旷而严肃的大厅里狂奔。

    那些跟随陈长生的目光,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画面,很是吃惊。

    ……

    ……

    教枢处最深处、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有很多植物,其中最多的是梅花,有腊梅,有照水梅,有龙游梅,有洒金梅……有正值花期的,有含苞待放的,更多的则是静默地等待着,仿佛世间所有梅花,都在这里一般。

    在梅树深处,是一面刻着天书降世画面的大型壁画,画前是一方极大的书案。

    辛教士站在书案前,神情有些焦虑,额上满是汗水,但很明显,不像先前在陈长生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只听他说道:“圣后娘娘在上……卑职对天发誓,我是真不知道……他能拿出这样一封荐书,不然……”

    “不然如何?不然不会让那个小家伙在走廊里等了整整半天?”

    一位教士从书案后方站起来,看不出来多大年龄,眼神睿智而温和,从穿着的衣袍制式来看,应该是位枢机主教,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整个教枢处最大的那位,只是看他的神情与带着笑声的谈吐,很难体会到这一点。

    “这封信上的印鉴与签名,都是真的。颜色浓淡,还有花押手法,最关键的是这纸……呵呵,教宗大人的字真是能够让人直接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啊,我看过好些次了,再看一次依然欢喜,记得那还是十年前,教宗大人被圣后娘娘请去教导相王世子和莫雨姑娘……”

    教枢处主教梅里砂,看着自己的亲信辛教士,忽然敛了笑容,淡漠说道:“好了,这些旧事不需要再提,这位叫陈长生的小朋友是什么来历无所谓,能成为国教学院十年来的第一位学生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这件事情代表了什么?”

    “教宗大人准备重启国教学院吗?”

    “如果是真的,我们这些下属应该怎样配合呢?”

    “这些,你都要好好地领会。”

    “领会其精神。”

第20章 国教学院的新生(下)

    领会谁的精神?教宗大人的。什么样的精神?那就要往教宗大人的印鉴和签名的更深处去思考,要触碰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大概才能稍微接近教宗大人如浩瀚星海一般的精神世界吧。

    辛教士从枢机主教大人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想着最后那句话,脸色依然苍白,心神依然不宁。他做了很多种揣摩,却依然无法确定哪个更正确。难道教宗大人真的决意重新振兴国教学院?为什么京都里没有任何风声?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来做这件事情?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国教学院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谁敢触碰这一块?

    他走到陈长生面前时,所有思考必须结束,于是他用了十余步的时间,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做,堆起虚伪的笑容,说道:“这是名册和钥匙,不过你可能有些不清楚,国教学院的名册上就算还有人,我们也很难把他们找回来。”

    陈长生接过名册翻了两页,发现书页已经很陈旧,上面的名字绝大多数后面都有“注销”二字,问道:“那怎么办?”

    辛教士心想难道这也是自己的事情吗?想是这般想的,却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拿定主意,只要自己不用亲自替国教学院呐喊助威,不需要牵涉及那些大人物们难懂的谋划里,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绝对要做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你觉得……在国教学院就读,现在还需要些什么?”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试探着问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要什么都行?”

    “你要我把天道院的老师调到国教学院去……那恐怕不行。”

    辛教士笑着说道,自己也知道这话并不风趣,反而显得有些无奈。

    陈长生说道:“我想要人。”

    辛教士笑容渐敛,正色说道:“要多少人?”

    陈长生认真说道:“要很多人。”

    辛教士神情不变,双手却渐寒冷,心想难道真如枢机大人猜测的那样,教宗大人重新启用国教学院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这个少年学生为何开口就要人,而且要的还是很多人?如果真要有什么犯忌讳的事情,那该怎么办?

    “我能请问一下……你要很多人的原因吗?”

    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神情极为严肃,随时准备拒绝,然后转身逃走。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他的紧张,就算感觉到,也无法理解,说道:“国教学院面积不小,建筑大多年久失修,就算修缮工作可以慢慢来,但要在里面读书,总得打扫一下,如果人手不够,只怕要耽搁很多时间。”

    辛教士听着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担心陈长生会反悔,毫不犹豫说道:“该有的补贴会马上发下去,该调拨的人手也不会少,临时我再调些杂役过去,不,我亲自带着杂役送您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亲热地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虚扶着陈长生的胳膊,向教枢处大厅外走去。平日里严肃无比的辛教士,居然会对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如此亲热,这幕画面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自然难够也引发了一些议论。

    ……

    ……

    “陈长生真进了国教学院?”

    “是的……宁婆婆离开后,过了不久他去了教枢处。”

    东御神将府的书房,在这样两句简单的对话后,迅速地陷入了沉默。

    徐世绩神情淡漠,看着有些不安的花婆婆,说道:“既然是那边的意思,那暂时不要管了。”

    徐夫人在一旁担心说道:“为何忽然会出这样的变化?”

    徐世绩说道:“我请她出面解决摘星学院的问题,不是为了那个小子。牺牲这么大的人情,本就是要把婚约这件事情告诉她,再通过她禀报给圣后娘娘,既然如此,她做些什么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徐夫人面有忧色说道:“问题在于宁婆婆说的那两句话,要那小子活着?宫里为什么会管这种小事?”

    徐世绩看了花婆婆一眼。

    花婆婆低头,轻声说道:“昨天夜里,霜儿姑娘进了一趟宫,据说是小姐有信寄回来了。”

    徐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悦,说道:“这孩子,不给父母写信,给那些外人写信作甚?”

    徐世绩微微皱眉,不想听这些话,说道:“婚姻大事,父母才能做主,即便圣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不会理会,你担心那些事情作甚?给莫雨姑娘些面子,暂时让那小子活着,若他依然不肯安份,再议不迟。”

    徐夫人说道:“只担心那孩子将来若真的飞黄腾达,会记恨府里。”

    徐世绩忽然笑了起来,颇有深意说道:“飞黄腾达?”

    徐夫人看着自家夫君这种笑容便觉着有些害怕,不敢继续再问,挥手示意花婆婆退下,低声说道:“先前陈留郡王派人请老爷赴宴,到底去还是不去?虽说他颇得圣后娘娘欣赏,但他身份毕竟特殊,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自多年前,皇族最后一次试图将圣后娘娘从龙椅上请下来的举动被血腥的镇压之后,所有皇族三代以内的子弟,都被尽数请出京都,发往各州郡被监视居住。只有相王府的世子陈留因为年龄太小被留在了京都的王府里。

    也正是因为年龄很小,所以圣后娘娘允他入宫和年龄相仿的平国公主殿下还有莫雨姑娘一道学习,二人****同饮同食,感情极深,他也等于是圣后娘娘看着长大的,所以圣后对他青眼有加,哪怕成年后也没有把他迁出京都,甚至直接让他做了郡王。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圣后娘娘对陈留郡王如此好,除了多年的情份,以及陈留郡王如今在朝堂民间极好的名声之外,更重要的是,圣后娘娘看着他的脸时,应该很容易想起当年自己死去的那些亲生儿子们。

    但无论如何,陈留郡王终究还是皇族里的一员,他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液,没有人相信圣后娘娘对他没有任何警惕,而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器重的东御神将,饮宴这种事情确实有些不妥。

    听着夫人的话,徐世绩沉默片刻,说道:“无妨,郡王已经再三传达善意,我若再自矜身份,郡王不喜,宫里也不见得对我会有什么好印象,太孤耿寡清的臣子并不是好臣子。圣后娘娘心如明镜,知道陈留郡王只是想通过我与秋山家搭上关系,好照顾一下远在南方苦熬岁月的相王。事涉孝心,圣后娘娘胸怀如海,又怎么会在意?再说相王老实了一辈子,就算圣后直接把他召回京也很正常。”

    徐夫人没有说话,心情却有些微紧。她比谁都清楚徐世绩的性情,平日里孤清寡言的他,此时竟说了这么多话来解释,自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那是解释给谁听?只能说明他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要去赴陈留郡王的宴请,这说明什么?

    徐世绩说完这段话后,也发现自己表现的有些问题,稳了稳心神,看着夫人微笑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那个小子不可能再有任何前途,莫雨姑娘让他进国教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

    国教学院的名字,听上去确实很了不起,能够以“国教”为前缀,怎么看也不可能比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要差。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乃至更长的历史当中,国教学院确实一直都是京都里最好、也最难进的学院。

    但现在,国教学院早就已经衰败如秋草,被所有人遗忘,在国教内部没有任何地位。如果像过去数年一样悄无声息倒也罢了,但凡有一点声气,便会被无尽的羞辱,不然那些老师和学生,怎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流散一空?

    国教学院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便要说到数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当年国教学院的院长兼任国教大主教,乃是教宗大人的同门师兄,在国教内部的地位仅次于教宗,极受尊崇,便是南方教派的圣女也要居于其下,可以说是国教历史里的一大另类。

    按道理来说,到了国教学院院长这种地位,应该已经很满足才是。但人心就像夜空里的繁星一般,很难数清,更是无法看透。国教学院院长想要争夺教宗之位,但没有得到圣后支持,他竟与皇族里的遗老遗少相勾结,试图推翻圣后娘娘的统治,结果一夜惨败,国教学院院长被教宗大人亲手镇压成灰烬,而做为其最坚定后盾的国教学院自然也遭到了血洗。

    那一夜后,也有人曾经试图恢复该学院的荣光,然而在圣后娘娘和当代教宗大人这两位人世间最顶尖的大人物的目光注视下,国教学院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于是只用了两年时间,国教学院再也无法招到学生,老师自然也只有离开。

    就这样,曾经无限荣耀的国教学院,变成了阴森的鬼园。

    直至十余年后,国教学院才再一次迎来了新生。

    那名新生的名字叫做陈长生。

    “入学?”

    “不,那是流放。”

    “新生?”

    “不,那是永远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徐世绩面无表情做出结论。

第21章 第一页

    即便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徐世绩之所以对陈长生的命运做出如此残忍而坚定的判断,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国教学院这道深渊之上有两道没有任何人能突破的枷锁——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即便教宗大人宽仁慈爱,事隔多年后仇恨淡了,再次想起与当年那位国教学院院长的同门之谊,不忍国教学院真的成为历史,愿意闭着眼睛不去理会,那么圣后娘娘呢?当年国教学院是旧皇族反对她的最重要力量来源,她怎么可能允许国教学院重新散发光彩?

    谁都知道,圣后娘娘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宽恕这两个字,无数倒在血泊里的皇族子弟和那位可止婴儿夜啼的周通大人都是明证。国教学院想要获得新生?除非圣后娘娘退位或者死去,可是圣后娘娘会退位吗?有人能够杀死她吗?没有,那么深渊必将永远是深渊。

    陈长生回到客栈,像往常一样用了一刻时间洗漱,然后将衣裳鞋袜清洗了一遍,用洁白的毛巾把湿漉的头发揉至将干未干,穿上清爽的干净衣裳,端着一壶极淡的绿茶,走到院里树下的竹椅上坐好,开始看星星。

    做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满天繁星虽然美丽迷人,他也只允许自己看上几眼,从那些星星永恒不变的位置里再次获得某些精神力量之后,他从怀里取出有教宗大人签名的那封荐书,开始思考今天遇到的这些事情。

    在教枢处走廊里站了半日,他才想起这封荐书,然后他才真正明白教宗大人的签名意味着什么,辛教士前倨后恭的反应太过明显,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不可避免地也带来了很多疑问。

    为什么那位宁婆婆会把这封荐书给自己?如果只是想要自己闭嘴,甚至交出婚约,他相信这些拥有自己难以想象的力量的大人物们会有无数种方法,偏偏只有这种方法很难理解,这封荐书……仿佛是在弥补什么亏欠。

    对方想要弥补自己什么?对婚约之事沉默不言?还是国教学院真的不是什么好去处?他记得清楚,当时宁婆婆说过,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对他是个例外。国教学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了解国教学院以前那些光辉的历史,但国教学院变成鬼园的那件大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离现在太近,圣后当朝,那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办法记入书籍道卷里,他只能通过辛教士的反应做些猜测——辛教士前倨后恭,但很明显还是想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教宗大人的荐书并没有完全发挥其作用,这说明国教学院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抵销教宗大人的威势。

    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续猜想。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怎么在乎,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些大人物们不想给的。他不想要这门婚事,只想获得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同时,他需要看很多书籍。

    青藤六院里有很多书,关于这一点,师父没有骗他。

    清晨五时醒来,他按照过去十四年里每天那样的时间表洗漱吃饭准备,又多花了些时间整理行李,搬到昨夜便喊好的马车上,伴着右肩的朝阳,离开了生活了数日的客栈,向着城北皇宫附近的国教学院而去。

    客栈的房间他没有退,因为他不差钱,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还会再回来——等他再回来的那天,他不会站在客栈后面的露台上看着远方的天书陵发怔,而一定可以走进天书陵,近距离地去看那些传说中的石碑。

    百花巷深处,与过去十余年里的冷清静寂不同,人声扰嚷,数百名杂役妇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忙碌。看草地里插着的火把残枝,这些人竟是从昨夜一直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

    陈长生把行李搬到湖畔,发现辛教士果然没有出现,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好在辛教士昨天答应他的事情没有出任何问题,昨日看着还像陵园一般的学院,此时随着杂草渐除,蔓藤渐去,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那些半成废墟的楼台,自然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好。但数百人昼夜不歇的工作,至少让那些建筑的外表重新拥有了些光彩,尤其是林子里的那几幢小楼,已经被打扫的相当干净,待霉味消除后,应该便能直接住人。

    在学院里辛勤打扫的数百人,都是国教天德殿的底层职员,往年会负责天道院等学院的整体清扫工作,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来整理早已废弃的国教学院,但做起事来很是熟练,即便熬夜打扫也没有降低效率。

    ……

    ……

    日光缓移,小楼的打扫工作基本结束。陈长生背着行李,在杂役们好奇和敬畏的眼光中,走进紧邻藏书馆的那幢。扑面而来的依然是霉味,虽然比昨日淡了不少,但还是能够清晰闻到,看来就算日晒风吹,或者也要过好几天才能完全消除。

    对于霉味这种味道,他真的很不喜欢,把行李放好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转身出了小楼,向着一墙之隔的藏书馆走去。

    按照他昨日的请求,藏书馆不需要打扫——钥匙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进去打扫——此时天道殿的工作人员都在主楼和几个附楼周围忙碌着,藏书馆四周没有一个人,清静无声。

    他走上石阶,来到门前,取出从教枢处拿到的钥匙,插入那把旧铜锁里。随着钥匙的插入,陈旧的微绿锈痕像刨花一样缓缓卷起,然后落在地上,终于,“喀嗒”一声响起,仿佛有块石头落地,刚好落进铺着细沙的小洞里,给人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

    钥匙轻转,顺滑无声,陈长生清晰地感觉到,铜锁里有些机簧被触动激发,然后各归其位,同时他曾经感应到的那道气息,也随之缓缓尽数敛入铜锁的最深处,整个过程很是神奇。

    他推门而入,迎而撞来的便是一排排书架,书架深入藏书馆阴影之中,不见其尾,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视觉刺激。书架上密密麻麻排满着书,他看着这画面便生出很多喜悦,待发现这里的灰尘不像昨日眼睛所见的那般多,更加高兴。

    国教学院荒废多年,其余建筑里的桌椅,都不知道被谁偷走卖了,住宿小楼里的床板都没有剩下一张,辛教士昨夜便开始让教枢处加紧修复和补充,只有这间藏书馆因为锁住的缘故,保存的相当完好。

    陈长生拿来清洗工具,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四周近处,才发现地板光可鉴人,竟是用的名贵的油檀木,不由连连摇头,心想当年这间学院极盛之时,真是富丽堂皇到了极点,谁曾想一蒙尘便是这么多年?

    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该修行了。

    ……

    ……

    陈长生从藏书馆侧室的抽屉里找到名录,然后走进幽长的书架里,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第一本书。

    这本书叫《洗髓论》。

    这本书名字很简单,一看便知讲的是洗髓相关的知识,正因为简单,所以也很常见。

    为了对抗那些力量恐怖、战斗天赋无比强大的魔族,人类世界禁止把基础的、比如洗髓境的入门方法做当秘密——当然,各大宗派自然有自己更强大的方法——基础的修行法门就像天书陵的石碑一样,自由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本洗髓论便是大城小镇上都能买到的修行法门。

    但陈长生真的没有看过,因为在过往的十四年里,师父总对他说没有必要学,到你该学的时候再开始也不迟。他问过什么时候才是该学的时候,师父却始终没有回答过他,直到这次离开西宁之前,他说要下山去京都,要去看天书陵与凌烟阁……

    那天,师父终于对他说了一句话:那么,你现在可以开始修行了。

    他拿起那本《洗髓论》,走回门前,坐到被擦干净的地板上,借着门外洒下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按道理来说,这种时刻,他至少应该会表现出些兴奋或是紧张。

    但他没有。

    整个过程,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很平静,就像在做已经做过很多遍的事情一般。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绝对想不到,这是他第一次读修行方面的书籍。

    在东御神将府和天道院里,他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不会修行,只是还没有修行。

    他有过无数机会可以开始修行,只是时机未到。

    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或者是因为等的时间太久,他反而已经没有了兴奋的力气,只剩下平静。

    他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只见那页上写着八个字。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第22章 读书的方法

    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续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续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现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续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续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正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要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要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备修行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续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现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备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诉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续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要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诉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正需要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大,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正强大。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大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道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要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续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续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现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续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续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正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要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要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备修行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续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现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备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诉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续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要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诉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正需要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大,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正强大。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大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道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要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第一页是扉页,空白如雪,只有八个浓墨大字,异常清晰,无论是谁掀开这本书,都不可能错过。

    一般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会先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着什么真义,然后带着对这八个字的认知,继续阅读。陈长生却与众不同。他没有继续翻开下一页,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寻出数本与洗髓相关的书籍,快速翻动起来,发现这些书籍的扉页都有相同的八个字,才又坐回地板上继续阅读,心神落于书纸之上,再无旁物。

    《洗髓论》的文字很简洁,他仔细读着,不多时便已经读完第一篇。这篇内容讲的是如何培养神识。他没有在此停下脚步,进行思考或者尝试,而是继续向后读去,随后数篇的内容也渐被他记在脑中——主要讲述的是主要是培养神识、寻找命星以及引星光入体这三方面的内容。

    他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读完,然后合上书页,开始闭目静思。

    过了十余息时间,他睁开眼睛,再次翻开书页进行重复阅读。

    这一次他用的时间比第一次更短,只用了数柱香的时间便再次读完。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开始静思书上的内容。

    数息后,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开始阅读。

    如此重复数次,从窗外洒下的阳光居然还是那般炽烈。

    他最后一次合上《洗髓论》的书页,再没有打开。

    他取出笔墨,不翻书卷,只凭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记录自己看书时的某些想法。

    不多时,纸上便密密麻麻出现了很多字。

    待他最终将笔搁到砚台上的那瞬间,整本《洗髓论》的内容,就像是刻石一般,被记在了脑海里。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机械的记忆,而是真正的懂得。

    这就是陈长生读书的方法。

    这种方法很特殊,是他和师兄余人用了十余载辛苦读书生涯才获得的宝贵财富——西宁镇那间旧庙虽然不起眼,里面的藏书却是浩瀚如海,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背下这么多书,自然需要一些很特殊的能力。

    在这种读书方法之前,一本书不需要先被读厚再被读薄最终再被读厚——事实上,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绝大部分现在还是崭新如前,但书里的内容却已经被他们师兄弟二人完全记住。

    这种方法里最重要的环节,是最后那步的笔记。无论是用笔记在纸上,还在记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是对整个阅读过程的再次梳理与确认,也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说阅读者把书里的内容完全转化成了自己的知识。

    读完《洗髓论》,合上书页,自然不是结束。学而时习之,可以在脑海与笔记本上进行,但阅读学习的目的是什么?是实践,他阅读《洗髓论》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洗髓成功,开始修行。

    洗髓的第一步是凝练神识——神识便是人类的精神力量,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就是:“想”。只要想的念头足够强烈、足够专一,便会变成某种力量。

    听上去这不难,仿佛只要拼命地把眉头挤成山川,便可以想象壮丽山河里自己在自由来往,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神识能否产生,完全依赖于神魂的强度,神魂强度是纯粹的天赋,与努力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一个普通人再如何努力,难道他的神魂强度能够比天凤转世的血脉更强?

    陈长生准备修行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更准确地说,自从十岁那年身体出现异变之后,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有些问题,也就是师父说的自己有病——九段经脉无法相通,他的神魂无法在身躯内中继循环,只能被迫由汗排出——虽然在十岁之后,被师父用药物镇住,神魂精华没有再继续流失,但这依然是个问题。不然在天道院考核的时候,那块黑黑的感应石,不会在他体内感知不到任何神识。

    神魂如果不够强,怎么凝结神识?

    没有神识,又如何发散?

    这洗髓的第一步,该如何迈出?

    陈长生没有像那些刚发现自己无望修行的人们一样失落,更不会绝望。

    他坚信无数年前,肯定有无数拥有大智慧的人们已经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有很多。在他曾经读过的那些道藏书籍里,也经常有类似于某位失意者寻找到了天才的方法从而变成绝世强者的记载,比如王之策。但他不准备那样去做,因为他的经脉问题在书籍里没有看到相同的案例——师父都说没办法治好,那就是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与命运搏斗,也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到新的天才的方法。他喜欢顺水而行,他认为自己按照世间既有的方法,也能凝结神识,开始修行,他比谁都更相信前人的智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所有洗髓相关的书籍上面,都有这样醒目的八个字,很明显,这八个字便是洗髓最关键的部分,也是那些前人想要告诉后人的部分,只不过要读的是哪本书呢?

    陈长生看着《洗髓论》封底密密麻麻的那些目录,看着那些或中正平和、或剑走偏锋的书名,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来到京都后,依然要继续在西宁镇上的日子。

    在天道院或摘星学院这样的地方,学生们如果需要突破洗髓这一关,自然有教师告诉他们,洗髓最关键的便是通过大量的阅读相关书籍,以达到增强神魂、从而一举凝结神识的目的。

    《洗髓论》只是总纲,真正需要学习的对象,是封底的那四十九本书。

    当然,这并不意味所有学生都必须把这四十九本书读完百遍,才能把神魂养炼到凝结神识的程度,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进行到途中,阅读者的神识便已经凝结如束,完成了这个过程。

    这个过程并不是越早完成越好。如果只把一本书籍读完十遍,便凝结神识成功,那个人想必会是历史上神识最弱的修行者,相反,阅读书籍越多,遍数越多,神魂被养炼的越来越强大,却依然没有破开那层薄纸,直至最后终于凝结神识成功,这样的神识才真正强大。

    如果有人能够把《洗髓论》目录里的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百遍之后,才最终凝结神识,那么他将来引星光洗髓才有可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只是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除了那些拥有天赋血脉的幸运儿,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这是一个很刺激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阅读书籍与遍数的逐次增加,你可以期待自己成为神识强大的天才,但也极有可能,最终你根本无法凝结神识,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希望与失望,将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被放大,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极大的赌局。没有人知道赌局的结果,只是当你读完这些书,读完百遍之后,结果便会自动出现。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便是这个意思。

    ……

    ……

    《洗髓论》读完一遍,陈长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变化,没有感觉到神魂,自然更感觉不到神识,他没有马上便去阅读封底抄录的那些书,而是开始做计算。

    他相信自己阅读的效率要比普通人高,那么可能不需要真的读到百遍,二三十遍或者也就够了。注疏上一共有四十九本书,以他阅读的平均效率来算,最开始的那一轮,一天最多只能读完七本,七天看完第一遍,就算随着时间流逝,速度逐渐加快,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至少也要花上半年时间。他有半年的时间吗?没有。那么该怎么做呢?来到京都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苦恼。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苦恼,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因为在他的计算里,很明显是要把这四十九本书全部读完才会开始凝结神识,如果他能够凝结神识的话,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哪怕是下意识里,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和那些天才相同等级、甚至要更高一些的人物。

    难怪唐三十六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嚣张——他看上去沉默寡言,谨慎守礼,但事实上,他在很多方面无来由的绝对自信,导致了他会给人一种极其嚣张的感觉。

    ……

    ……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有风轻拂,有影落下,遮住了封底上那些字。

    陈长生抬头望去,只见一名俏丽的小姑娘,正冷笑看着自己。

    他这时候坐在地板上,那小姑娘自然有些居高临下。

    小姑娘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霜儿,她看着陈长生身旁书页上关于洗髓的文字,明白他想做什么,微嘲说道:“十四岁才开始洗髓,会不会晚了些?”

    陈长生正色道:“闻道有先后,先发而后至,后发而先至。”

    霜儿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怔了怔,然后轻蔑说道:“四十九卷书,一百遍,十天,这是我家小姐四岁凝神识时留下的数字,后发而先至?你能先到哪里?”

    陈长生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23章 就这么简单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只是有人只需要十天,有人却需要半年,对于这种比较确实无话可说,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那名少女经常让人无话可说,陈长生自然只好不说话。

    但不知为何,霜儿看着陈长生沉默以至木讷的样子便不高兴,或者是她总以为,既然你与小姐有婚约,那么即便实力相差甚远,至少也应该在意志或者雄心方面有所表现?

    而且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小姐从南溪斋写来书信,陈长生现在只怕已经生死不知,哪里还有机会进入国教学院,坐在干净的地板上读书修行?不要你千恩万谢,却也不该如此沉默,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吧?

    霜儿看着他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既然你现在有了难得的修行机会,就应该多加珍惜。从基础做起,脚踏实地,不要总想些什么歪门邪道,也不要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女人身上。”她不知想到什么,严厉说道:“修行,没那么简单,就算没有任何希望,我希望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怔了怔,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躲进这个像墓园一般的学院沉默地读书修行,难道神将府和那位徐小姐还觉得自己有些碍眼?

    藏书馆外的日头正在高空,树叶哗哗然,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幸好还是初春时节,天气不算太热,那张纸上带着女儿家的清香,却没有什么汗水。

    陈长生看着纸上那四个字,沉默了很长时间。

    “好自为之。”

    纸上的字迹比较清秀,但谈不上多么惊人,而且笔画很直,看着有些憨稚可爱,他猜到这四个字应该是徐家那位小姐从遥远南方写给自己的,却怎样也无法把写出这样憨拙笔迹的少女与传闻里那个天才横溢的少女联系起来。

    他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更是仿佛隐隐看到那位徐小姐在写出这四个字时的神情,想必她当时一定眼神淡漠,眉头微蹙,有些不耐,也有些不悦,更多的是无所谓。

    她给他写了四个字,其实关键的就是那一个字,那个“自”字。

    自,就是自己。

    你自己生活。

    你自己读书。

    你自己修行。

    你自己吃好喝好。

    陈长生静静想了会,不再多想,将纸条收进袖中,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开始寻找《洗髓论》封底名录上的那四十九本书籍。一面寻着,一面想着先前霜儿丫环说的话,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手指在书册间移动的速度也变得慢了起来——真的只需要十天就能把这么多书看完一百遍?那究竟是怎么看的?

    《洗髓论》是修行总论,封底的四十九本书才是真正的学习对象,学生要用这些书里的知识与智慧,开启自己的心智,固化对世界的认识,从而强大自身的神魂。

    这是纯粹精神方面的修行——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最初凝神这一步都是采用这种方法。或者是因为无数前贤总结出来,这种方法最有效率,成功率最高,或者是因为文字是思想的唯一载体,那么想要用前人的思想来帮助自己的思想变成力量,自然也要通过文字这种桥梁。

    既然用的是这种方法,那么《洗髓论》备注里的四十九本书,自然是人类社会公认最能够帮助凝结神识的四十九本书,自一五八二年国教审定具体书目后,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陈长生在书架旁行走寻找,饶是他对藏书序列异常熟悉,也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那四十九本书找齐,然后全部搬到了窗旁的地板上,按照顺序排好。

    他没有马上开始阅读,而是到百花巷里去吃了顿菜汤泡饭,又在密树搭帘的湖畔草坪上休息了半个时辰,直到神满意足,才重新走回藏书馆,拾起第一本书开始阅读。

    先前寻书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书名确定这些书籍自己没有看过,稍许有些遗憾之余,也很好奇,这些书籍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居然能够帮助人类凝结神识。

    他拾起的第一本书叫做《朴门初解》,他确认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所以当他掀开这本书,看见有些眼熟的那些语句后,他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就像在天道院考试里一样。

    这本书很薄,他却觉得有些重。他怔怔地看着书上的那些内容,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己早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这些内容,更准确地说,这些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只不过在西宁镇的旧庙里,这本书叫《抱朴经》。

    他有些意外,因为仿佛回到了天道院的考核现场。他本以为那样的好事,不可能一直出现,没有想到真的再次出现,这让他有些恍惚,过了段时间才醒过神来。

    醒过神后,他很快翻开了第二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天书陵赞赋合集》

    像清风拂书一般快速掀动书页,他很快便确认这本书自己也看过,那些前贤观天书陵之后的赞美诗赋,都在自己的脑海里,只不过五岁的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这些诗赋时,那个集子的名字叫做《诗华录》。

    陈长生沉默片刻,翻开了第三本书。

    依然如此。

    这本书他同样也看过,只不过和小时候看的名字不同而已。

    第四本书,第五本书……他把四十九本书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这些书自己都看过。

    又这样吗?

    这还算惊喜吗?陈长生重新拾起《洗髓论》,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默默想着,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

    他想起霜儿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修行,没那么简单。”

    他抬头望去,只见藏书馆门口光影斑驳,清风徐来,却已无人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如果那小姑娘还在,他真的很想告诉她,自己似乎真的可能比你家小姐更快凝聚神识。

    但他马上又想到,徐有容将四十九卷书读百遍见真义,凝聚神识成功的时候才四岁,刚刚生出的那点骄傲心思顿时消散,自嘲一笑,心想真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用《洗髓论》上面的方法,将这四十九卷刻在脑海里的文字以及文字附带的信息,尽数转化为自己强大神魂的养分,然后一举凝结神识。

    换作任何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大概都会向下继续。但陈长生看了一眼天光,发现日头已然西移,暮色渐浓,竟将《洗髓论》放下,收拾好地板上那些书籍,走出了藏书馆。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

    ……

    因为要吃晚饭,所以可以无视眼前触手可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说这是自律,这自律未免也太严苛残酷了些,更像是某种自虐,但也可以说是某种自信,因为他相信那机会不会溜走。

    从天道院的入院考核,到今天这四十九卷书籍在脑海里的再次发现,陈长生已经能够确定一些事情——师父早就已经为他打好了修行的所有基础,师父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道人。

    修道之路漫漫修远,而他和余人师兄自幼苦读道藏,万卷书尽在胸臆,便等于他比别人已经提前出发了很久,他已经走了万里路,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会比别人先到达彼岸。

    陈长生向来很自信,现在确定了这些事情,更加自信。此时暮色渐浓,残阳渐没,但他更加开阔的心胸里,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哪里还会担心前路黑暗?

    吃完晚饭,他再次回到藏书馆里,烧了壶开水,冲了杯在百花巷里买的花茶,盘膝而坐,静心片刻,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齐的四十九卷书籍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洗髓论》上。

    书里的那些文字,从他脑海的最深处浮起,从他幼年的记忆里回来,变得异常真切,然后渐渐释放出某种气息,依循着《洗髓论》第一篇的方法,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不停交融。

    很多年前在旧庙里,他已经完成了启智,此时他要做的事情是固识。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思考,然后渐渐忘记思考。

    所谓明心见性,其实没有这么复杂。

    只是融汇贯通四字罢了。

    时间渐渐流逝,藏书馆外的湿地里,不知何时响起了蛙鸣。

    明明还是早春。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一个人的国教学院还是那样安静。

    藏书馆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忽然间,馆里响起嗡的一声轻鸣。

    这声音来自天地之间。

    有风盈绕楼间。

    陈长生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平静,最终被喜悦涂满。

    一天一夜时间,他凝结神识成功。

    修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第24章 星之海洋

    陈长生顺利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没有任何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别人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尤其是在确认师父让自己背的三千道藏意味着什么之后。

    当然,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能够凝神,便能够定星,能够定星,便能够引星光洗髓,能够洗髓便能够坐照自观,能够坐照自观,就能够心意通幽,明天地造化,能够通幽,便能够聚星于体,百病不侵,能够聚星便能够从圣而行,御风万里,最后方能神隐于天地之间,不在命轮之内,或者那时就不需要逆天改命了?

    是的,对陈长生来说修行的目的永远是那样的明确,从来没有任何偏移。或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可以顺便追求一些别的事物,比如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体会一些普通人体会不到的感受,可以将受过的那些羞辱回赠给那些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目的。

    只不过刚刚凝神,连修行第一步都算不上,就开始考虑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隐境界,就连陈长生自己都知道,这想的有些太多了,说出去很容易被人笑话,好在他永远不会对人说。

    陈长生相对于同龄人来说,比较沉默寡言,处事更冷静,所以在西宁镇的时候,就时常被镇上的人们以为要比真实年龄大三四岁。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一天一夜凝神成功,最重要是因为师父自小就给自己打好了基础,做好了准备,但这绝对不表示自己就超过了徐有容这样真正的天才。

    第二日清晨依然五时起床,洗漱整理吃饭,昨夜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的作息带来任何影响,只有微显疲惫的眼神证明他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小楼里霉味未除尽,而是他真的很高兴。

    国教学院里依然热闹,工匠和杂役们在正楼那边紧张地进行着修缮与打扫工作,藏书馆这边依然安静,因为他的请求,没有人过来打扰他继续自己的修行。

    洗髓乃是修行第一境,可以简要地分成三个步骤,凝聚神识是第一步,也是所有的前提,第二步便是寻找命星。对于这听上去有些玄妙的步骤,陈长生并不怎么担心,他真正担心的是第三步,引星光入体洗髓……到那时,他才能最终确定自己的身体问题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

    ……

    所谓修行,便是将天地的力量借为人的力量。天书降世后,人类开始修行,发展出无数种修行的方法,尝试过无数种手段,有的修行功法吸收天火,有的修行功法亲近自然,吸收田野的力量,最终随着国教正式创立,也因为人类无数年的实践最终证明,人类修行渐渐开始以星辰为证。

    火山口里高温炽烈的岩浆,确实可以转化成人体内的真元,帮助修行者变得极其强大,田野里那些清新的力量,也可以被修行者所利用,但所有的这些能量来源,都不如星辰。

    星辰在夜空里,位置永恒不变,以肃穆的姿态照耀着大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只要抬头望去,便能看到无限星光,从他们幼年直到垂垂老矣,那些星辰始终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对大陆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星辰是光明,是座标,是能量,也是时间:因为永恒。

    人类最终选择化星光为真元,与这些带着文艺气息的形容关系不大,根本原因在于,星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能量来源,没有任何杂质,而且要比阳光、地火等物要温和的多。

    妖族同样能够吸收星光,而且他们的体质特殊,不需要任何修行功法,可以直接将星光纳入体内,变成他们的力量,所以但凡能够化身的妖族,总是力大无穷。

    相对妖族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吸收星光,或者说,直接吸收星光的效率太低,为此,人类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修行功法,也正是从那天开始,人类开始了称霸大陆的道路。

    ——点亮命星。

    夜空里有无数颗星,浩瀚如海,难以计数,数量要远比人类的数量更多,人类当中的修行者,想要洗髓,便需要在那亿万颗星辰里,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那就是命星。

    没有人能解释,命星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那颗星辰会与你之间形成牢不可破的关系,为什么隔着无数万里的距离,星辰可以与人类遥相呼应,即便是国教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都无法做出解释。

    ……

    ……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但只有凝结神识成功的人,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从而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系,最终用自己的神识将那颗星辰点亮。

    夜空繁星无数,只要你能发散神识,那么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而且这种关系就像很多关系一样,是绝对排他的,只要你与自己的命星建立联系,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夺走。

    那么这便有个问题,什么样的星辰最适合做为修行者的命星?

    现在大陆基本上有公论,命星越远越好。因为国教无数代学者,对无数修行者进行了跟踪调查,在进行了翔尽的数据收集统计之后,确认这个推论绝对正确。

    然而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修行者直接吸收命星的能量,岂不是应该那颗星辰距离地面越近越好?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国教学者们从客观现实倒推建立了一种模型,在这种模型里,修行者并不是直接吸取命星的能量,而是把夜空当作一面墙壁,点亮命星就是在这面墙上钉了一颗钉子,从而在自己与夜空之间系上了一根线,最终用这根线来回摆荡,吸收夜空里飘逸的星光能量。

    在这个模型里,那道无形的线就像是一条被打湿的棉线,夜空里的星光就像是深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那根线在春风里慢慢地飘荡,便能蘸到越来越多的柳絮,最终落在执线人的手中,如果那根线足够长,从皇宫最高的建筑一直连到天书陵的顶端,那么甚至可以把整座京都的柳絮都搜刮干净。

    魔族大学者通古斯对国教的这个理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毫不经济、纯粹虚妄的推论。对此,那一代的教宗大人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说道:唯有能够成立的推论,才是最靠近真理的推论。

    接下来,这位魔族大学者向整个大陆发出一封书信,他在信中问道:那根线究竟在哪里?

    如果修行者与命星之间真的有根线,那么国教的理论便可以成立,因为通过对自然界的观察,可以很容易发现,线越长,振幅越大,能够产生的能量自然也就越大,就如先前柳絮的说法。

    问题在于,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根线。

    教宗大人在京都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简要的回答:“既然命星与修行者之间有联系,那么二者之间必然有根线,我们看不见摸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魔宗大学者通古斯又向整个大陆发出了一封书信,说道:“接触不到,对客观的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那么这样一根线存在与否,对我们没有意义,那么它就应该是不存在的。”

    对于这个直指根本的论断,教宗大人在思考数月时间后,做出了最著名的那个回答。

    “那根线,就是命运。”

    是的。

    无法解释的联系,就是命运。

    夜空里的星辰,反映着的,就是人间众生的命运。

    ……

    ……

    没有人教过陈长生怎么选择命星,他的师父肯定知道,但没有说过。

    当然,他知道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那句话,道藏三千卷,不会没有这段名垂青史的故事。

    既然与命星之间的联系就是命运,所以他表现的很慎重——他十岁之后,最在乎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清晨到日暮,他一直在熟悉神识的发散过程,他不知道十岁那年的异变后,神魂究竟还保留了多少,但让他有些欣慰的是,神识的发散过程与书上写的没有太多区别。

    他闭着眼睛,任由神识离识海而出,在安静的藏书馆里飘拂着,明明没有看,脑海里却隐隐约约出现了四周的环境景象,有些模糊,而且光线有些迷幻,那是一种崭新的认知。

    待夜色来临后,他没有像别的初学者那样,依然沉迷于神识对外界的感知之中,没有丝毫留恋,毫不犹豫调动神识越过窗户,向着夜空里飞去,越飞越高,穿越夜归的鸟的最细微的绒毛,穿越渐散的云的最细微的水汽微粒,穿越寒冷至极的风的絮流,终于来到了那无数明亮的光点之间。

    那是星的海洋。

第25章 万千星辰,只取一颗

    满天都是星辰,无限光明,其间蕴藏着无数能量,又有无数缕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玄妙的波动。

    那就是所谓命运吗?

    陈长生的神识向着更高处飘去,掠过无数星辰。与四周无比空旷的空间相比,和那些星辰里蕴藏着的磅礴能量相比,他的神识是那样的渺小,就像是狂风之中的羽毛,沙漠里一滴快要干涸的水珠,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撕裂,会被蒸发成虚无,但奇妙的是,无论是那些星辰还是那些磅礴的能量,对他的神识都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他神识的左前方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辰,星辰的表面正在猛烈地燃烧,向着四周喷吐出恐怖的火焰。他不知道那颗星离自己有多远,只能从那些火焰近乎凝固的形状判断,非常遥远,可这颗星辰在他的神识里又是如此近,那么只能说明这颗星辰无比巨大,快要把他神识能够感知的空间占满。

    燃烧的红色星辰向着虚空里喷吐着无穷的能量,给人一种很恐怖的感觉,仿佛只要离的再近些,便会被焚烧成最纯净的能量,但又给人一种想要融化在其间的渴望。

    陈长生有些不安,不是因为恐惧,因为他确定星的海洋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对人类的神识形成伤害,这种不安更多的来自于他对这颗星辰形态以及气质的抵触,换句话说他不喜欢。

    于是他的神识继续向更高的地方飘去,越过一团似乎是星尘碎片的云絮状物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颗蓝色的星辰,那颗星辰显得格外冷傲,格外冰冷,表层似乎还覆着浅浅的霜,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它拒绝任何事物接近,他的神识在那里飘浮片刻后,继续向更远处去。

    修行者的神识离开身体,距离自然有局限,随着境界修为的增长,逐渐加大,但唯有最开始点亮命星的时候,在空间向上的范围内不受任何约束,这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陈长生的神识继续飘行而上,见到各种各样的星辰与风景,也曾经路过数颗显得格外沉默的星辰,他的神识想要靠近,便会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推开,于是他明白应该是别人的命星。

    越往星空的深处去,星星的数量便越多,也渐渐出现了很多奇怪的、不符合人类普通概念的星星,那些星星在虚空里静静悬浮着,不停地溅射着星辉,有的仿佛生出了无数只旋臂,像孩子的玩具,有的星辉凝成了明亮的双翼,像是某种神奇的禽鸟,也有的星辰给人一种猛兽般的威严感。

    整整一夜时间,他的神识在星的海洋里飘行着,慢慢感受,生出很多难以形容的触动,那些触动与星辰有关,更多的则是来自自身,这种脱离肉身束缚的绝对自由感,本身便是修行的原动力之一。

    修行者的神识穿过夜空,飘游向星海的深处,这种情况在人间很常见,尤其是在藏龙卧虎的京都,每夜都有很多人尝试点亮命星,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陈长生的神识。

    忽然某一刻,他的神识看到了极明亮的光线,那与星辰洒落的光线不同,更为炽烈,更为浑厚。他生出想去看的更清楚的冲动,却又隐隐想起了些什么,知道到了该回去的时刻。

    他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还盘膝坐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神识飘了很久才走到星海的深处,回来却只是一瞬间,转眼望去,只见窗外天色隐隐作白,原来天亮了。

    ……

    ……

    十四年来,陈长生的作息第一次被打乱,他白天的时候补充了一下睡眠,傍晚时分来到藏书馆里继续自己的星海漫游之路。第二次神识离体,更有经验,而且对夜空里的那片星海也更熟悉,最开始那段星海里的风景他没有再去仔细观看,而是直接向更深处飘去,想要看看究竟能够抵达哪里。

    天将亮时,那片骤然明亮的光线让他再次醒来。

    第三天夜里,他再次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第四天,第五天,他每天夜里神识都会走的比前一夜更远一些,能够看到更多的星辰,但他依然没有停留下来的想法。

    修道之路漫长修远,他以为总想尽力走的更远些才好。

    第六夜,他的神识来到了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不知道,极少有人的神识能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一方面或者与神识的强度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面经过的那片星海,对修行者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很少有人能够压抑住点亮命星,马上开始洗髓的渴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抵抗****的能力确实很强。

    ——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是什么。

    但他很快便确认这里确实很少有神识来过,因为在这里他的神识在这里飘游了很长时间,没有像前五夜那样,不时会遇到已经被他人神识点亮的星辰。

    到处都是新的,空间是新的,星辰也是新的,等待着他随意挑选一颗。

    陈长生的神识依然没有停下,因为他感觉自己还能去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

    第七夜,他的神识终于遇到障碍,或者说,遇到了一堵墙,那是一堵无形的、透明的、甚至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墙壁,但他知道那堵墙就在那里,他第一次产生了犹豫。

    这堵无形墙壁的那边是什么?

    他不知道这面无形墙壁,是分割空间的晶壁,自然也不知道,只有黄金巨龙这种最顶级的强大生物,才能穿行自如,但他能猜到这面无形墙壁,应该很难穿过去。

    但他还是想试试。

    如果这是南墙,他已经到了墙根,总得把头触上去,才能甘心。

    他想试,于是试了,没有抱任何希望,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神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

    那边依然是一片星海。

    但和此前经过的那片星海比较起来,他的神识反而觉得这边的星海比较熟悉,仿佛回到了家乡一般。

    他的神识继续向上飘行,越来越淡渺,便是无心无物的状态里,他也知道,神识与自己本体的联系越来越弱,也许下一刻便会中断。

    光线渐暗,星辰的数量渐渐变少。

    陈长生感觉到,自己最远只能来到这里。

    更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一片星海,像是万家灯火一般。

    他看着那处,感觉有些遗憾,但知道,到了自己必须选择的时候。

    他的神识向四周扫去,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选择命星,对每个修行者来说,都是一个难题,因为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大,而且没有一定之规,你可以因为喜欢那颗星辰的颜色而选,也可以闭着眼睛随便指上一颗。

    陈长生没有遇到这种问题,因为他当想要选择的时候,那颗星辰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颗星星,于是他决定把它变成自己的星星。

    那是一颗红色的小星星,与他最初看见的那颗相比,明显要小很多,表面也没有恐怖燃烧的火焰星辉,所有光线与能量仿佛都被那颗星星收敛在了最深处。

    那颗红色的星辰很圆,外表特别光滑,看着很像一颗小苹果。

    很可爱,很漂亮,很令人想要亲近,让人很想啃上一口。

    陈长生这样想着,神识便飘了过去。

    ……

    ……

    国教学院藏书馆里,夜风轻拂,窗外蛙声早停,一片静寂。

    陈长生盘膝闭目坐在干净的地板上,神情平静。

    忽然间,他张开嘴,然后合拢,就像是啃了一口什么。

    隐约可以听到他喉咙响动的声音,似乎在吞咽。

    忽然间,他汗出如浆,瞬间打湿了身下的地板。

    在遥远的星空的那头,一颗红色的星星骤然间明亮起来。

    他睁开眼睛,望向星空深处。

    他看不到那颗星星,但他能够感觉到。

    因为,那是他的星星。

    ……

    ……

    正如魔族大学者通古斯所说,没有人能够看到那根线。

    所以当陈长生成功点亮自己命星的时候,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异象发生,京都的夜空里更没有出现一道神圣的光柱,这片大陆依然像平时那样,平静而安宁。

    而且他的那颗星星离地面太远,虽然有过一瞬间明亮,也无法被看到。是的,那颗星星太远了,远到京都西郊观星台的那些祭祀们都没有注意到。

    但终究还是被人看到了。

    因为圣后娘娘今夜正在观星。

    这是很巧的一件事情。

    只要天气适宜,圣后娘娘每夜都会在甘露台上看会儿星星。

    今夜下过一场小雨,所以她出来的稍晚了些。

    她刚好看到了那颗星星被点亮的过程。

    但即便是她,也不知道点亮那颗星星的人是谁。

    那个人在京都还是在南方?

    难道是雪老城?

    圣后娘娘看着夜空深处,如墨般的浓眉缓缓挑起,声音毫无情绪。

    “有些意思。”

第26章 甘露台与百草园

    莫雨姑娘的睫毛很长,因为先前那阵微雨,前端凝着极小的水珠,看着很是美丽。可惜的是,在听到圣后娘娘这句话后,她的睫毛眨了眨,于是那滴雨珠落了下来,落入甘露台前仿佛深渊一般的黑夜里。

    甘露台在皇宫正前方,高百丈,由纯铜铸造而成,极为壮观。台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隔着数十里,也能看到此间的光明,但今夜这些夜明珠却没有散发任何光彩。

    莫雨望向甘露台边缘,黑羊站在那处的星辉里,抬首看着夜空里某处,她回首望向甘露台正前方,确认圣后娘娘也在看着夜空里那个地方,不禁有些疑惑。

    “娘娘,您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莫雨姑娘在大周以至整个大陆都拥有极高的威望,因为她的家世,也因为她深不可测的实力,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与圣后娘娘的关系,能够与圣后娘娘如此随意说话的人,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星光洒落在甘露台上,只能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背影。

    只是一个简单的背影,却仿佛让人看到了万千世界。

    因为她是千万年来世界上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大周的主人。

    “有人点亮了一颗星。”

    圣后没有转身,淡然说道。

    莫雨姑娘沉默,每天夜里都有修行者点亮命星,但她清楚,即便是圣后娘娘也很难看到,但今夜圣后娘娘看到了,并且静静看了这么长时间,这意味着什么?

    “那颗星离我们很远。”

    听到圣后娘娘的下一句话,莫雨以为自己明白了。

    她想了想后说道:“就算再远……也不见得就代表是真正的天才。”

    圣后没有说话。

    莫雨像不被长辈重视意见的小女孩,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两声,说道:“秋山家那位四岁时定的命星是龙骧星,已经可以在百年内排进前十,但就在那夜,百里溪有个小宗派的弟子开始洗髓,定的命星竟比龙骧星更远,可难道他能比得上秋山家那位……洗髓终究还是要看体内经脉强度,普通人又如何比得过真龙血脉?”

    这是很有说明力的例证。秋山君十八岁之前一直都是青云榜榜首,是世所公认的天才,而百里溪那个小宗派的弟子早已泯然众人矣,如果不是莫雨这样见识渊广的人,哪里还记得那人?

    圣后说道:“今夜点亮命星的那人,神识之强,意识之宁,极为少见。我看只怕是位苦读百年的老夫子,一朝明悟天地至理,才有此造化,便如当年的王之策,厚积薄发,自然不俗。”

    莫雨说道:“之策先生当年一夜聚星,整个京都都有感应……和今夜哪里相同?而且地面没有星辰的投影出现,说明不是天赋血脉,即便再强,只怕也有限。”

    圣后没有转身,却能让人感觉到她在微笑:“你这孩子,又懂什么修行?”

    莫雨年纪轻轻便已是聚星境界的大强者,无论是周朝还是南方的修行宗派都视为异数,便是教宗大人也多有赞赏之语,然而在圣后看来,她依然只是一个不懂修行的孩子。

    整个大陆,有资格这样评价她的人,能有几个?

    圣后自然是其中一人。

    所以莫雨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但依然可以可爱,因为她面对的是圣后。

    圣后自然知道她在身后做怪,微笑不语。

    莫雨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旁望向夜空里的繁星,静静看了会儿后,忽然问道:“娘娘,命星……真的代表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那我们能够看到将来的命运吗?”

    圣后说道:“除了命运,或者还可以有别的解释。”

    莫雨好奇问道:“什么解释?”

    圣后看着夜空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里有颗遥远的星辰,曾经明亮了一瞬,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圣后说道:“也有可能是……命中的克星。”

    ……

    ……

    陈长生点亮了自己的命星。

    整个大陆只有极少数人机缘巧合看到了那个瞬间的画面。

    因为那道无形的晶壁的缘故,那些人对这颗星辰与地面之间的距离判断,出现了偏差,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命星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足以排进人类历史里最前的行列当中。

    北方魔族的雪老城,南方的圣女峰、长生宗所在的离山,妖域深处的忘川,可能有人看到,也可能没有看到,只要看到了,必然会极为重视,试图发现是谁点亮了这颗星。

    这些并不重要——夜空里有亿万颗星辰,与亿万人类之间的联系,始终是无法触及的世界。那根线永远没有人能够看到,只要陈长生自己不说,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

    但总会有意外发生,或者说有例外。

    有的人修行境界并不高,按道理来说,连夜空里那颗星辰明亮的画面都看不到,更不可能依循着那条线寻找到陈长生。但机缘巧合的是,当陈长生点亮命星的那瞬间,那个人刚好看着夜空,就像圣后娘娘那样,更机缘巧合的是,当时她正在修行,神识散放到一墙之隔的那片废园里。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与星光之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联系,可以直觉地发现很多事情。

    这是一种天赋,更准确地说,这是她的种族天赋。

    国教学院残破院墙的那面,是百草园。

    她那天夜里就在百草园中。

    她清楚地感觉到,点亮命星的那道神识是多么的宁静而坚韧。

    她很好奇那道神识的主人是谁。

    她想找到他,然后问他一些问题,为此,她不介意送他一些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

    因为她叫落落,她很大方。

第27章 厚积

    如果当天夜里点亮命星之后,陈长生直接开始引星光入体洗髓的步骤,与国教学院一墙之隔的百草园里那位少女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追循着没有断绝的感受发现他的存在。如果他流淌在地板上的那些汗浆没有很奇怪地遇风而化,渗进地板里再也无法看到,她或者也能发现他。

    问题在于,陈长生在这个时候再次表现出与普通人很不相同的气质或者说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抵抗住了洗髓的****,直接回到小楼洗澡睡觉,而地板上早就已经连一丝汗渍都看不到。

    第二天,陈长生把《洗髓论》再次认真地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引星光洗髓的部分,更是做了很多笔记。确认对那些内容已经完全掌握,便去湖畔草地上眯眼休息,直待斜阳落于城墙之下,夜色来临,他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都处于很良好的状态,才推开藏书馆的大门,正式开始洗髓。

    他的神识散发至空中,没有穿越藏书馆的屋顶直上夜穹,却知道自己与那颗遥远的红色小星辰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这种感受并不真切,更准确地来说,他与那颗星辰之间的联系没有在他的身体以及精神世界里留下任何感知,但他非常确信,那颗星辰就在那里,谁也无法夺走。

    就像当年那位教宗大人说过的一样:那根线真的存在。

    陈长生闭上眼睛,宁静心神,敞开神魂,按照《洗髓论》上的方法,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绝对放松的境界之中,静静地等待着星光凝结成的精华顺着那根线来到自己身前。

    时间渐渐地流逝,夜风时而温柔,时而凝结。

    藏书馆外的树林里一片安静,昨日这片树林被教枢处的工役进行了一番修理,很多赘枝都被砍断,那些断枝的茬口裸露在空中,散发着树木特有的香味,被夜风送至远处。

    那些断枝的茬口散发的木香之所以如此浓烈,是因为那处正在向外渗透着近乎透明的胶状物,那便是树液,国教学院里的树木种类极杂,自然也少不得果木,味道很是好闻。

    有棵很粗的槐树,靠近地面的粗枝都被砍断,其中一处看着极像伤疤,上面凝结出来的树胶已经很多,被夜风一拂便顺着树干缓缓向地面淌流。如果是那些嗜好杀戮的人看着这幕画面,会觉得槐树被砍断了臂膀正在流血,但实际上在银色的星辉下,正在流淌的树液更像是甜甜的糖蜜。

    又过了很长时间,如蜜般的树液终于落到了地面,落在了一丛青草上,没能幸运或者说残忍地将某个昆虫变成琥珀的初形态,那么它最终将会成为那些昆虫的食物。

    相似的画面,在藏书馆里也发生了。

    无数星辰散发的光辉,落在那根无形、且无法察知的线上,被凝成略稠的精华,然后顺着那根线缓慢地向地面淌落,不知越过多少距离,无视藏书馆的屋顶,最终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星辉柔润,陈长生脸上的肌肤仿佛变成了玉石一般。然而下一刻,那些星辉就像是穿过手指的沙与风一般渗了进去,再也无法看到,他的脸却一如先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还有很多星辉落在他的身上,那些星辉仿佛能够无视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衣裳,落在他的身体表面,却依然未能停留,渗进身体深处,便不知去了哪里。

    陈长生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也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

    直至每一抹晨光落在京都,有雄鸡开始鸣唱,他才醒来。

    他有些激动,十四年来很少这样激动过。因为如果洗髓成功,那么他便将踏上修行的道路,无论能不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对于自己的命运,他都将获得一些话语权。

    这种情绪对身体不好,他对自己默默说道,用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意志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然后望向自己的双手,神情微变,眼里尽是惘然与不解。

    他的双手没有任何变化,如昨夜那般干净。

    他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圆镜,望向镜中自己的脸,沉默片刻后,放下小圆镜,拉起衣领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干净。

    洗髓成功,不应该是这样的。

    按照《洗髓论》里的说法,人类在世界上生存,饮食呼吸,汲取养分的同时,也同时将天地间的那些污浊之气也尽数带进了身体里,所以才要引星辉入体,借助星辰最纯净最温和的力量,将那些事物尽数驱逐到体外。

    按照前人的说法,洗髓成功后,人们的身体会排出大量的腥臭汗水,甚至可能还会发生严重的腹泻,只有这样才证明身体里的污浊之气被排泄了出来。

    然而陈长生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

    他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他很爱干净,但他此时竟无比想要看到自己的身体上能够出现那些污臭的黑泥,因为这件事情与干净无关,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陈长生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把手背贴到地板上,用力地磨了两下,待感到真切的痛楚后,他抬手一看,手背上出现了一大片红印,隐隐还可以看到血丝,于是他知道,自己洗髓确实没有成功。

    星光降临,首先接触的是皮肤,所以洗髓最开始的时候,强化的便是皮肤。

    他的皮肤与昨夜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本以为自己经脉中断的问题,只会导致神魂容易流失,将来很难把星辉转化成真元留在体内,但以为至少可以完成洗髓这步,没有想到依然不行。

    晨光渐明,他站起身来,向藏书馆外走去。因为盘膝坐了整整一夜的缘故,身体有些酸痛,行走有些缓慢,从背后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走回小楼,看着火炉上冒着热汽的水壶,他有些难过——按照《洗髓论》里的记载,他以为自己回来时,必然浑身污秽,所以提前备好了热水,谁能想到自己竟是连一滴汗都没有流。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洗个澡。

    不是因为在地板上坐了一夜,也不是因为学院里还有些灰尘。

    他的身体有问题,这让他很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脏。

    他洗漱很勤,很爱干净,有轻微洁癖,其实都是因为这一点。

    他把热水倒进墙角的大桶,走了进去,用湿毛巾贴盖着脸,靠着桶沿张开双臂向后靠着,感觉好疲惫。

    湿毛巾下面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便在这时。

    院墙那面,隐隐约约也传来了一声叹气。

    陈长生心想,原来难过的人到处都是。

    ……

    ……

    没有任何人知道陈长生尝试洗髓,即便那几位看到他点亮命星的人也不知道。因为洗髓是比定星更常见的事情,无论是洗髓境乃至聚星境界的大强者,只要他在修行,便需要夜复一夜地做这件事情,而且有能力看到命星被点亮的人,也无法看到那根线,自然更不知道那根线的另一头握在谁的手里。

    人类的自我强化没有上限。

    洗髓从来不是一日之事。

    夜里,陈长生再次走进藏书馆,坐在地板上继续尝试。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挫败情绪里再次振奋起来,用的时间未免也太少了些。这些都要感谢他曾经经历以及将要经历的那些事情,当然他更应该怨恨那些事情。

    他没有时间沮丧,只能不断尝试、努力。

    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适。

    静心冥想,无数浓稠却看不见的星辉精华,顺着那根无形的命运线条,从高远的夜空里淌落,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春风一般缭绕不去。

    那些星辉像昨夜一般,悄无声息地渗进他的身体,然后再也无法看见。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天色将白,他才再次醒来。

    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发现任何改变,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找到一滴汗水,身上的旧衣裳还是那般干爽,晨风从窗外飘来,可以轻松地拂动双袖。

    他不明白,就算身体经脉断绝,皮肤毛发承受星辉,也应该有些变化才是。

    那些星辉去了哪里?

    他以为那些星辉都流散到了空中,化为了无形。

    他并不知道,当自己闭目冥想静修的时候,那些星辉穿过了他的黑发与他的手,穿过了旧衣裳与腰间的那把短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流失。

    就像雪片穿过风和树林落到了地面上。

    没有一片树叶承接住了一片雪,这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但真的发生了。

    现在看来这片树林依然郁郁葱葱,没有一点白色。

    事实上呢?

    树林下方的地面上,积雪已然渐厚。

    这便是厚积。

    总有一天,将会薄发。

    或者,暴发。

第28章 已多年

    清晨五时,陈长生睁开双眼。他不是睡醒,而是从冥想的状态里醒来。确认自己的身体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摇了摇头,走回小楼开始洗澡。靠在木桶边缘,任由微烫的水浸着自己疲惫的身体与精神,叹息穿过湿透的毛巾后变成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方法呢?”

    这只木桶约半人高,搁在楼后的院墙下,距离墙面很近。下一刻,他听到墙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和一句满是苦恼意味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人呢?”

    陈长生想起昨天清晨听到的那声叹息,将湿毛巾从脸上取下,转身望向院墙那面。入眼是一片青藤,院墙很高,看不到那面的风景,也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那个声音很稚嫩,应该是个女孩子——每个人的悲伤并不相同,但同样都是悲伤,陈长生忽然有些同情院墙那面的她,只是旋即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着实没有同情他人的资格。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他每天在藏书馆里阅读,到了夜间便引星辉洗髓,洗髓的过程里他始终闭目冥想,自然不知道那些星辉都已经渗进了自己的身体——单从外表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这结果未免有些令人失望,但他依然勤修不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就像他的修行一样,国教学院的修缮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继续着。教枢处的那位辛教士没有站到台前主持,但该拨付的资金没有短缺,并且相当及时,工匠和役夫们自然不敢懈怠。

    既然年久失修的院墙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国教学院在进行修缮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传播开来,国教学院多了位学生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国教学院败落的真实原因,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前来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增添了些谈资。

    陈长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隐积蕴着风雨,他在百花巷深处的校园里沉默地读书修行,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根本不觉得这日子过的很是单调枯燥。

    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洗髓能否成功,事实上他的心神尽数系于此,藏书馆的地板已经有数日没有擦洗过,对好洁净的他来说这很罕见,这便是明证。

    洗髓没能成功,不代表他在此间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收获。

    他在藏书馆里看了很多书,大多数书籍都是他在西宁镇上已经看过的,有些关于修行的书籍则是第一次看见,两相对照,他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从小看的那些文字,很多与修行有关。

    他小时候背那些道藏的时候,并不知道那些难懂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和师兄问师父也得不到具体的解答,便以为是形而上的那些东西,没怎么细想。直到现在他来到京都,在国教学院里看到了洗髓论之类的修行入门书籍,他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所修行法门、那些前代强者留下的宝贵经验、那些各大宗派不外传的功法甚至是魔族强者的一些不传之秘,都在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里!

    这意味着什么?

    谁说他不会修行?不,他只是还没有开始修行,这是他以前的想法。现在,他知道这句话也是错的。谁说他还没有开始修行?不,他从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修行!

    西宁镇旧庙的三千卷道藏,便是修行相关的无数知识碎片,以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一片大雾,而现在他懂得的修行法门,便是极小的灰尘,在雾中成为核心,于是水汽开始结晶,下起了一场滂沱大雨!

    陈长生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或者说旅程里,可以说是触类旁通,也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就像被当头棒喝,但其实最接近真相的形容还应该是那四个字:厚积薄发。

    从计道人在溪畔拾到他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有余,他每日每夜读书不辍亦有十四年,这十四年的阅读生涯就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他已经打下了极为厚实的基础,最终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便能将这十四年里掌握的知识,尽数转换成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及随后变成自己的力量。

    就像是一坛火药被一颗火星点燃。

    陈长生的精神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他贪婪地阅读着藏书馆里的所有书籍,掌握修行的规则,从而将西宁镇道藏上面的那些信息碎片重新组合,重新温习然后真正的掌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了解修行世界的秘密,掌握那些修行法门的细节。单以修行方面的知识而论,现在的世界上比他还要广博的人,恐怕已经极少!

    没能洗髓成功,却忽然多出这样的大收获,对陈长生来说,这是惊喜,也是安慰。当他情绪平静下来后,又生出很多不解与不安。他走到藏书馆的窗边,望向西宁镇的方向,沉默想着,那间旧庙里的道藏并非凡物,师父自然也不是凡人,他为自己打下如此坚实的修行基础,为何却不肯直接教自己修行,非得让自己来到京都才开始?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病不好治,想让自己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机缘?

    时间流逝,转眼间又是十余日过去,东御神将府的人再没有出现,那名叫霜儿的小姑娘也没有来,平静的生活不被打扰,这让他很愉快;但唐三十六也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不愉快——他在客栈里留下了地址,想来对方应该能够找到自己,好吧,那家伙可能也正在天道院里苦修吧。

    国教学院只有陈长生一个人,这是他一个人的学院。

    他静静的读书,默默地修行,渐渐要忘记外面的世界。他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有时候想起在教枢处时听到的那些闲谈,想起天道院和摘星学院迎新活动的热闹,他有些羡慕,但不是太在意,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在西宁镇旧庙和师兄一起读书,也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洗髓已经很多天,他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他不会放弃,可终究还是变得淡然了些,他决定过些天如果还不行,就要去书籍里寻找些别的方法。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就是陈长生现在的精神状态,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着地板上蒙着的浅浅的灰尘,喜爱洁净的他眉头便蹙了起来,很是不喜。

    这些不喜更多是对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变得懒了很多。

    他从井里打出清水,开始擦洗地板。灰尘渐净,地板上某块被水打湿擦净后,隐隐散发出一道极淡的香味,他忘了这是那天点亮命星时流出的汗水,有些疑惑。那道香味真的很淡,被夜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随意坐下,继续开始引星光洗髓。

    国教学院里一片静寂,他闭眼静思,浑然忘记物我之分,自然没有听到窗外的树林里,本应休息的夜鸟忽然鸣叫起来,声音清脆动人,停了好些天的蛙鸣也重新响亮起来,无比喜悦。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来,落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便再也不肯离去。

    正是他刚刚擦干净的那块地板。

    ……

    ……

    百花巷是京都一条寻常巷陌,当然,它曾经很有名,因为巷子深处的国教学院曾经很有名,同时,在巷那头的百草园也曾经很有名,那里曾经是前朝的皇家园林。

    大周朝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叛乱,也正是发生在百草园。当年还是亲王殿下的太宗皇帝,从王府向皇宫匆匆策马而去,便是在这里遇到了其余数位亲王殿下的伏击,其时太宗皇帝还穿着睡袍。

    那次叛乱最终的结局,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太宗皇帝陛下惊险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那几位亲兄弟当场被处死,同时被砍去头颅的还有数百名追随者。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百草园被废去了皇家园林的地位,交由国教天德殿管理,用来种植药草与灵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百草园的土壤吸收了太多血水的养分,或者是埋在地底的尸体数量太多的缘故,这里的药草与灵果生的极好,重新被朝廷重视起来,看管极为森严。

    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百草园之所以看守森严,除了那些药草灵果太过珍稀之外,还因为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重要大人物来居住,比如当年圣皇娘娘第一次被逐出皇宫时,便在这里的庙里带发修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道殿后来收获了极大的好处。

    现在百草园里也住着一个贵人。

    在爬满青藤的旧墙下方,有石制的桌椅,桌上有茶碗,碗里是极罕见珍贵的丛雨新茶。

    一位小姑娘正在喝茶。

    她面带稚意,眸如墨星,唇如红梅,长长的睫毛,嫩白的双颊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看着极为美丽。

    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美丽,看着便让人身心愉快,而绝对不会有任何杂念。

    小姑娘自己却不怎么愉快,神情很是愁苦,因为她还没找到那个人。

第29章 翻墙遇见黑袍

    小姑娘叫落衡,小名叫落落,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她说话之前总习惯性地加些字,比如她喊苍鹰落到自己小手上时,比如她让河里的巨鳄赶紧搭自己到对岸去时,总是会说:“咯咯,快点啊!”

    落落今年十四岁,年纪还很小,因为某些缘故,容貌体态看着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小一些,稚态可掬。就像天真的模样,她从出生开始便享尽荣华富贵,无忧无虑,即便远离家乡来到京都后也是如此。

    她在京都百草园里已经生活了近一年时间,与外界极少接触,难免会有些孤单。

    对此,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只关心怎么修行——在修行方面她有些问题无法解决,即便她那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父亲也解决不了,所以她才会千里迢迢来到京都。

    她隐藏身份去天道院和摘星学院听过课,私下也请教过那些声名赫赫的教授,她甚至与大周皇宫里的供奉讨论过相关的问题,遗憾的是那些问题依然得不到解答。

    就在她最失望的时候,一天夜里忽然感受到夜空深处一颗星辰被点亮。她不知道那颗星在哪里,但知道那道神识很强大、很宁静,而且与一般人类修行出来的神识明显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能够感受到这些,完全是因为她拥有一种很特殊的天赋,所以她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是真的,于是她想找到那个人。

    她想把困扰自己很多年的那几个问题放在那个人面前,希望能够得到解答。

    然而二十天过去了,她依然没能找到那个人。那些被派出去的下属、甚至就连皇宫里的供奉高手都在帮忙找,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让她更加失望。

    落落情绪有些低落,茶碗里名贵的丛雨新茶也吸引不了她任何注意力。放在平常,擅于茶道的她,怎么会对那些清香怡人的茶水做出无视——这样无理的举动?

    便在这个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香味。

    落落睁大了眼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这股香味很淡,但进入鼻端后,却骤然间放大,变得极为清晰,仿佛美酒一般令人陶醉,百草园里有无数奇珍异果,入夜后散发着各种香味,却竟是压不住这股香味!

    她小时候生活的那片山谷里有满山野花,在夏初朝阳下一瞬盛放的时刻,竟也没有这么香!

    她敢向满天星辰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偏偏,这香味还这般淡。

    这是什么香味?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落落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股香味消失了。只是瞬间,那股香味便不知去了何处,再也找不到丝毫残余,她有些怅然若失,总觉得错过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她顺着墙沿向西走了数十步,走到青藤里花盛处,发现香味不是来自于此,下意识里向满墙的青藤望去,隐约觉得那香味似乎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墙那边是什么?好像是废弃的国教学院。她住进百草园里后,那边一直安静无声,就像墓园一样,只是从前些天开始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过去看看吗?

    隐约间,她觉得这股香味和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之间有关系,

    落落的手在宽袖里微微握紧,心情变得有些紧张,没有转身,余光往夜色里望去。

    远处吊篮花后的油灯散发着光线,落入夜色深处,消失之前有些变形。

    说明那里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存在。

    她知道那些人是谁,那是负责保护她的族人,但同时,也是这些族人限制着她的行动,每次要去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都要提前准备很长时间,更不会允许她深夜离开。

    落落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好没用,好胆小。

    她忽然笑了笑,摇摇头,从左襟上扯下一颗扣子,然后松开手掌。

    那颗由犀牛角磨至浑圆的扣子,从她的小手里落到地面。

    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

    烟雾笼罩着院墙下方,从青藤里钻进钻出。

    嗖嗖嗖嗖,十余道身影从夜色各处如箭般射来。

    为首一名中年男子伸掌一挥,将烟雾尽数驱散,却发现墙下什么都没有。

    这十余人明显境界不凡,放在世间都应该是有数的强者,然而此时他们的脸色异常苍白,格外恐惧。

    有人颤着声音说道:“殿……小姐……不见了。”

    那名中年男人神情阴沉至极,低声喝道:“赶紧报知宫里!”

    ……

    ……

    落落没有走远,她只是到了墙的另一边。

    她相信那些族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找到自己——因为她刚才用的那颗看似普通的钮扣是千里钮。

    千里钮是一种法器,可以让人瞬间之内走出极远的距离,就算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可以凭此远离,极为珍贵,甚至可以说就等于一条命,就算是大周皇宫和长生宗这种地方,也没有几颗。

    但她就这样随意用了,而且只翻越了一堵墙。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暴殄天物的做法,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肯定族人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用了一颗千里钮,居然只翻了一堵墙,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

    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耗费一颗千里钮又算什么?

    她向来都是很大方的人。

    大半年前住进百草园的时候,因为好奇和对十几年前那段旧事的兴趣,她曾经攀在墙头,向国教学院里看过一次,时隔数月她第一次真正进来,发现与当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四周依然安静,但湖畔的野草被剪平成了草枰,透过星光可以看到湖水里的水藻也被清理了很多,最大的变化还是那些建筑,除了正楼残破的太过厉害,其余的楼阁都快要被修葺一新。

    夜色深沉,只有藏书馆里有灯。

    落落向那边走了两步,忽然有风拂面而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捕捉到了风里残存的那丝香味,脸上顿时露出陶醉的神情,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当她睁开眼时,陶醉的神情变成了警惕,稚美的眉眼间隐有寒意。

    湖畔树后,有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那个人穿着件及膝的黑袍,双袖被裁至膝间,看着极为利落,头脸却被蒙在黑袍的帽子里,显得神秘十足。

    落落看着那人微微一笑,右手悄悄伸到左襟,暗中用力,摘下一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那也是颗千里钮。

    她不知道黑袍人是谁,但很明显对方一直等着自己出现,这就是问题。

    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把自己置身于任何危险之中。而且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个黑袍人……尤其是他手里紧紧握着的那个黝黑的物事,对自己会有很大的威胁。

    所以她毫不犹豫准备动用第二颗千里钮。

    她真的很大方,很败家,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她松开手掌,钮扣向地面落下。

    然而就在此时,那名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也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掌里握着一把黝黑的事物,似乎是铁做的,两端很尖,中间微粗,表面光滑,看着像个梭子。

    那个黝黑的铁器,比钮扣更快落到地面上,尖锐的尾端深深地****了草坪松软的土壤里。

    喀喀一阵碎响,光滑的铁器表面,以极快的速度生出细微的鳞片,然后鳞片瓣瓣乍裂,变成无数细微的铁片,向着四周的夜空里悄无声息疾射。

    随着那些铁片飞舞而去,一道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住国教学院正中约数百丈方圆的位置。

    烟雾渐散。

    落落的身影赫然还在原地,唇角溢出一道鲜血!

    千里钮竟没能帮助她离开!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落下的星光有些微微曲折。

    不知道那个像梭子般的铁器是何法器,竟把如此大的空间都封锁了起来!

    她的笑容已经敛去,看着树旁那名黑袍人,认真说道:“辛辛苦苦修到通幽上境……噢,我忘了……你们那边没有这种说法,但总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确定想要灰飞烟灭,而且你的家人族人都会被追杀一生一世,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这不是威胁,而是客观冷静的陈述,所以格外有力量。

    任何试图对她不利的人,都必将承受八百里红河的无穷怒火。

    “那么,首先必须得知道我是谁。”

    那名黑袍人缓缓解下帽子,露出一张朴实无奇的面容。

    这是一名中年男人,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往京都人群里一扔,绝对没有人能够记住他的模样。

    尤其是当他梳起发髻的时候。

    今夜,他没有做伪装,黑发披散在肩,于是,那两只黑色的恶魔角,在星光下是那样的清晰。

    这名来自魔族的中年男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说道:

    “……而且如果能在人类的都城杀死殿下,不要说我的生命,便是灵魂,我也愿意奉献。”

第30章 一言惊风雨

    星光从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发生诡异的折射,落在这名中年魔族男子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看上去就像是北方那些不化的冰雪。

    落落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看着他问道:“你们是想要掳我还是杀我?”

    魔族男子平静说道:“掳您,我无法离开京都,所以抱歉,我只能当场杀了您。”

    落落盯着他发间隐隐可见的那两只魔鬼角,问道:“看来,你等了我很长时间。”

    魔族男子微微躬身,说道:“从殿下离开故国的那天开始,更准确地说,从殿下渡过那道满是血腥味的河流开始,我便一直在等待,等待今天的到来。”

    落落说道:“那真是已经很久了。”

    “我离开家乡已经数年时间,随您开始这趟旅程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在京都里像老鼠一样躲藏了大半年时间,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在夜色里默默地注视着您,很枯燥也很危险。”

    魔族男子平静地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很淡然,实际上很残酷,甚至可以说悲壮——在人类世界最核心的都市里隐藏了这么长时间,他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尤其是精神上。

    他沉默了会儿后,转身望向湖那面遥远的北方,感慨说道:“我很怀念家乡的风雪,也很怀念妻子儿女,谢谢殿下垂怜,今夜终于给了我完成这个伟大使命的机会。”

    听完这两句话,落落心里出现了一些悔意。

    她没有想到,魔族一直窥伺着自己,居然从家乡一直跟着来了京都,谋虑深远,用心深刻到这种程度,一旦被魔族抓住机会,肯定不会出现任何意外情况。

    她后悔的是,这个机会是自己给魔族提供的。如果不是为了找到那个人,她用尽心机手段摆脱了族人的保护,对面这名魔族男子,大概依然只能继续藏匿,在人类的世界里消磨生命,直至老去。

    她望向夜空,看着那些明显折射的星光,知道那个法器成功地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虽然族人就在国教学院院墙的那面,但肯定无法听到自己的喊声。

    此时此地,没有人能够来救自己,除了自己。

    落落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平静下来,望向那名魔族男子,眉眼间的稚意,尽数被战斗的意志所取代:“通幽上境很强,但不够强,我不认为你有资格杀我。”

    “京都居,大不易,这里的人类强者太多,如果我太强,容易惊动莫雨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大周皇宫随便来几位供奉,我便死了,所以我不能强。”

    魔族男子看着她说道:“我的功法擅于隐匿,虽然不是特别强,但也不是特别弱,刚好够把殿下杀死,所以我是最合适的,所以今天出现在您面前的才是我,而不是别的人。”

    落落说道:“我要知道知道你的名字。”

    她这句话说的很平静,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叫摩河。”魔族男子很听话地回答道。

    落落说道:“摩河是姓,不是名字。”

    魔族男子微微一笑,苍白的脸像白纸一般皱起,显得有些恐怖:“殿下,拖延时间没有意义。”

    落落笑出声来,笑声很清脆,随着夜风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没有那道屏障的话,至少墙那面的人可以听的很清楚,而那名魔族男子没有任何阻止的想法。

    “我以为你不在乎我拖延时间。”她不再尝试,认真说道。

    魔族男子说道:“杀死殿下,我肯定也很难逃出京都,那么这段时光,大概便是我这一百多年生命最后的时间,能够与殿下这样的尊贵血脉说说话,想来我的灵魂可以更容易安息。”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微眨,好奇问道:“你不担心被人类发现?”

    魔族男子指了指身前草枰上那些铁杵般的事物。

    “这里离皇宫很近。”她很好心地提醒道。

    魔族男子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就算圣后正看着这里,也发现不了我们在做什么。”

    “好吧,我真的确认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落落叹了口气,明明愁眉苦脸,却显得有些可爱。

    “那么,你确认真可以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极其明亮,像两颗明珠一般,右手从腰间解下一道皮鞭,那鞭子非常长,长到在她的脚下最终堆了起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收在腰间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落雨鞭?”

    魔族男子显得很感慨,不知是因为看到了传说中的神兵,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然后他望向落落,非常认真地说道:“无论您身边带着多少罕见的法器,殿下您今夜都必须死,因为这是军师大人的安排,那么便不会有任何意外。”

    听到这句话,落落握着鞭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有些苍白。

    魔族军师,这是大陆最可怕的几个名字之一。

    便是她的父母,都极为重视此人。

    当年大战结束,魔族惨败在人类与妖族的联军手下,但并未就此覆国,还能在寒冷的北域苦苦支撑,甚至近些年还有复苏的迹象,除了那位冷酷强大的魔君坐镇雪老城稳定大势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有一位军师替魔族出谋划策,无论是那些匪夷所思的阴谋还是堂堂正正的民生政策的幕后,都有那人的影子。

    是的,是那人的影子。

    魔族军师,是一个人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类愿意背叛自己的种族,替魔族卖命。但全大陆都知道,这个人类在魔族里极受尊重,只从这一点看,便知道此人究竟有多么了不起。

    魔族军师布置的阴谋,从来没有失败。他的思维仿佛没有漏洞,他对人心的掌握以及利用,早已超越所谓炉火纯青的程度,已然变成难以言说的能力。

    无数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次人类的北伐因为此人的阴谋诡计而失败,甚至大军尚未开拔便无疾而终,此人给人类带来的损失,甚至要比魔族恐怖的八大山人加起来还要多。

    无数人类强者,以及妖族的勇士,都曾经试图找到这名魔族军师,然后暗杀他,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除了长生宗一位剑道强者,甚至再没有人找到过他。

    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这名魔族军师姓什么,长什么模样,是哪里人,有怎样的过往,才会让他选择背叛人类,投身魔族,甚至有传说,当年魔族惨败之后,这名军师根本没有随魔君回雪老城,而是选择就地隐匿身份,现在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他有可能是你身边的邻居,有可能是你的老师,甚至有可能是一名教士。

    这正是魔族军师最可怕的地方。

    人们只知道他经常穿着件黑袍。

    魔族很多强者,提起他时,都会敬畏地称之为:黑袍大人。

    ……

    ……

    落落看着树旁那名穿着黑袍的魔族男子,心渐渐沉下。

    如果这是魔族军师的计划,那么自己可能真的很难幸免。谁都知道,那名魔族军师的计划看似简单,甚至随意,但从来没有任何漏洞,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会发生。

    树旁那名魔族男子穿着黑袍,应该是那名军师的直接下属。

    他身前草枰里那根铁制的法器,很直接地将所有的变化拒绝在世界之外。

    她一个人来到国教学院。

    再没有人能够看到她。

    她自然便会死去。

    这个局很简单,从逻辑上来说却无可挑剔。

    她知道自己只能凭自己的力量争取活着。

    但她更知道,那名传说中的魔族军师,对双方的实力一定做过最精确的计算。就像那名魔族男子先前说过的那样,他不算太强,但也不弱,刚好能够杀死她。

    一定能够杀死她。

    她能看出对方的实力境界,是因为她的天赋,不代表她能战胜对方。

    按照人类的实力划分,她现在应该是坐照初境,以她的年龄来论,这个境界已然惊世骇俗,然而在与成年强者的生死搏斗里,这种境界并不足以让她活下来。

    “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尊贵的殿下说这么多话,我很满足。”

    魔族男子缓步向她走来,缓缓举起右手,指间隐隐可以看见白色的光芒。

    那是真元凝成的光团。

    落落感受着那光团里传来的恐怖气息,微微眯眼。

    魔族男子的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靴子。

    靴底踩在草坪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白天的时候,青草被剪短,断茬里吐露着令人愉快的味道。

    青草似乎因为剪短所以变得比较有力,竟撑住了那魔族男子的靴底。

    不,那只是瞬间的画面。

    事实上,魔族男子在踏出第一步时,身影便开始虚化,然后消失不见!

    落落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仿佛要照亮夜色。

    她知道这名魔族男子能够在人类世界里隐藏这么长时间,肯定如他自己所说,功法极重隐匿,但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在战斗里,如此轻而易举地消失。

    下一刻,那名魔族男子出现在她的身后!

    那个恐怖的拳头,直接轰向她的后背!

    魔族男子的实力比她强很多,但即便如此,他出手便是最强硬的手段。

    他将真元尽数握在拳中,尽情一击,即便击中,他的右手也必然会废掉,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把这个小姑娘杀死,他连生命和灵魂都可以奉献,哪里还在乎一只手?

    落落没办法挡住这只拳头,事实上,她连对方的踪迹都捕捉不到。

    但她的鞭子能。

    她右手握着的长鞭,像灵蛇一般弹起,鞭尾像蛇信似的,在夜色里嗤嗤破空而去,直刺身后魔族男子的咽喉。

    同时,她松开手掌,第三颗钮扣向地面落去。

    魔族男子苍白的脸上神情漠然,理都不理,依然一拳击下。

    嗤的一声轻响。

    他的咽喉上多出一个血洞。

    但同时,他的拳头也落到了落落的背上。

    魔族诞生于群山风雪之中,他们的力量以山为名。

    他的拳头,就是一座山。

    这座山直接轰向小姑娘的身体。

    那画面看着很残忍。

    ……

    ……

    那颗钮扣落到了地面上。

    烟雾微作,未散时,落落已然转身,正面那只恐怖的拳头。

    在那名魔族男子诡异的身法之前,按道理来说,她根本来不及转身,但她却做到了。

    因为她提前又用了一颗千里钮。

    千里钮没有办法帮助她越过那道无形的屏障,但至少能够帮她转过身来。

    但转过身来又能做什么呢?

    那只恐怖的拳头越来越近,手指间溢出的真元光线越来越明亮。

    只是因为尊严,所以在生命最后一刻,一定要直面死亡的到来?

    不。

    落落稚气十足的眉眼间现出坚毅的神情。

    她清喝一声,握住小小的拳头,毫不畏惧地向迎面而来的那只拳头对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地板掀飞,烟尘大作,草坪上出现无数道如蛛网般的深刻痕迹,刚被修理完的那片树林,迎风而倒!

    夜风轻柔地拂过。

    烟尘渐渐敛去,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那名魔族男子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情绪异常复杂,有数道血水正在缓缓淌下。

    他的黑袍已经被割裂成无数碎片,露出苍白而强壮的身躯。

    他的右拳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可见森然白骨。

    最恐怖的伤势在他的头部。

    他左边那根恶魔角,已经从底部断裂,鲜血正在汩汩涌出。

    一颗微微发黄的尖牙,深深地钉在他的额头上,微微颤抖。

    如果这颗锋利的尖牙,能够再深入几分距离,或者,便已经杀死了他!

    魔族男子伸手想要拔出这颗尖牙,不知为何,却不敢触碰。

    他知道,如果不是军师给自己的这件法器镇压着战场,那么他已经被这个小姑娘偷袭杀死了。

    一念及此,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有些恐惧。

    “这……就是大帝的獠牙?”

    他盯着落落的眼睛,声音微颤,痛并愤怒着:“果然不愧是传说中拥有无数宝贝的殿下,居然拥有这种级别的护身法器,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你。”

    三颗千里钮,一根落雨鞭,还有一颗大帝的獠牙。

    无论哪一种,放在世间都是可以令人倾家荡产……不,是那些强者们宁肯家破人亡也要获得的宝物。

    而这些,都在她的身上,就被她毫不吝惜地用掉了。

    如果让世间强者们,看到今夜的画面,绝对会捶胸顿足,痛惜不已。

    但她不会,因为她是落落,她很大方,那么,她首先对自己很大方,而且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她的。

    “我必须承认,殿下您的应对很出色,先天血脉的能力,果然强大,但遗憾的是……这是军师大人布置的计划,他肯定算到了您身上带的东西,确认那些不足以杀死我。”

    魔族男子伸手将血涂遍苍白的脸,在微微弯曲的星光下,看着异常恐怖。

    他最后说道:“我还活着,那您就死吧。”

    落落的情况并不好,先前用袖子擦干净的唇角,再次溢出一道鲜血。

    她看着魔族男子,轻轻抖了抖鞭子,长鞭反射着星光,在夜色里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蛇,而是龙。

    风雨里的一条龙。

    落雨鞭,百器榜上名列十七。

    ……

    ……

    魔族男子消失,藏书馆四周呼啸之声大作,里面漏出的灯光如巨浪里的小舟,时暗时明,时隐时现。

    落落低首静立,手里的落雨鞭,在夜风里不停狂舞。

    隐隐有雨点落下。

    偶有阴寒气息破夜色而出,便会被雨点挡回。

    偶有厉光破风而至,风便骤然加急,形成一道屏障。

    落雨鞭,能引八方风雨,用来防身,是最好的武器。

    这也正是为什么她离开家乡的时候,选择用落雨鞭作为武器。

    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境界只在坐照初境,与魔族男子的差距太大。

    如果她没有用大帝的獠牙偷袭对方成功,魔族男子甚至可以凭借雄浑的真元,直接硬抗落雨鞭的威力,强行轰杀她,但现在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名魔族男子的身法太过诡异,依循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轨迹,在夜色里来去自如。

    她的鞭子能够带动八方风雨,将自己保护的密不透风,却没有办法捕捉到对方的行踪,自然也没有办法攻击。

    攻不能久,守又如何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落雨鞭即便再有灵性,终究也需要她用神魂驭使,每一道风雨起,便要消耗她的一道真元。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对方那个古怪的法器失效,撑到族人赶来。

    她依然以超乎同龄人的冷静与毅力坚持着,等待着。

    她等待着对方真正露出身形的那瞬间。

    她随身的法器已经用完,依然未能脱困,但她还有鞭子,更关键的是,她还藏着手段。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里握的虽然是落雨鞭,用的却是剑法。

    那套剑法里也有风雨二字。

    钟山风雨剑。

    这套剑法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可以将满天风雨凝为一点,攻击对方最薄弱的环节。

    那名魔族男子已经身受重伤,不复先前的强势,她相信如果给自己一个机会,绝对可以杀死对方。

    问题在于,那名魔族男子受伤之后虽然愤怒,却依然没有失去理智,表现的极有耐心,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凭借那套诡异的身法,游走在风雨之外,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落落,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魔族强者的功法向来神秘,掌握不了也罢了,可如果自己能够把钟山风雨剑的剑诀完全学会,如果能明白那招八方风雨的真义,何至于现在这般被动?

    为什么天道院和摘星学院的老师,都不知道怎么教自己?如果自己能够找到那夜的那个人,他是不是能够教会自己?对了,如果不是为了找那个家伙,自己怎么可能会遇到暗杀?怎么会这么惨?

    是的,都怪那个家伙。

    落落很委屈,所以她不想大方了,她决定以后如果能找到那个人,自己不要送他那么多礼物……

    或者,把礼物减去一半?

    想着这些事情,战斗依然在持续。

    危险正在逼近。

    她的颈上多出了一道血口,那是先前魔族男子抓住落雨鞭的漏洞,带来了近乎致命的一击。

    落落不止委屈,更开始伤心起来了。

    她可不想死。

    她始终认为,活着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最美丽的事情——你看,天边的云很美丽,京都的云很美,有时候像街上姑娘的头发,家乡的云也很美,有时候像少年马贼的脸。

    而且就算要死,她也不能被人在京都杀死。

    因为那样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死去,比如街上姑娘,比如少年马贼。

    落落身上的血流的越来越多。

    落雨鞭也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那名魔族男子依然隐藏在夜色中,不知何处。

    她很疲惫,然后觉得有点困。

    落雨鞭在夜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风与雨也没有声音,那名魔族男子也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国教学院里一片安静,真的很适合睡觉。

    她除了修行、游戏,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睡着,可是,真的很困呀。

    便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打破了安静。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醒了过来。

    落落也醒了过来。

    “天星映腑,真元随意,平腕悬肩,风雨敛。”

    落落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但她知道这是钟山风雨剑诀里的内容。

    她下意识里握鞭转腕,左膝微屈,真元随意而上,不理剑诀里说的那些经脉,直接依循着身体里的通道,直接穿越脏腑,来到胸腹之间,然后她觉得自己握着鞭柄的手热了起来。

    接下来呢?

    她有些惘然地想着。

    夜色依然深沉。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斗轸,奎柳。”

    这是两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词。

    但如果拆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便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

    斗轸,是分居东西方向的两颗星辰。

    奎柳,是分居南北方向的两颗星辰。

    星辰万古恒定不移,尤其是那些著名的星星,地面上的人们从老到幼,都能清楚地记得它们的位置。

    落落怔了怔,不明白这是意思,这是方位?

    难道要向着夜空里斗星的位置刺出?然后轸星?

    忽然间,她醒过神来。

    斗轸之间,可以画一道线。

    奎柳之间,也可以画一道线。

    两道线交会的地方,便是夜空里唯一的那个点。

    落落睁大眼睛,向着那个地方望去。

    她手里的落雨鞭,已经提前刺向了夜空里的那个点。

    落雨鞭集百束风雨为一线,变成了一把剑。

    钟山风雨剑。

    国教学院里,风雨骤敛,剑意却大盛。

    嗤的一声轻响。

    一道鲜血从如漆般的夜色里喷射出来。

    同时响起的,是那名魔族强者震惊而愤怒的痛呼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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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介绍:
太始元年,有神石自太空飞来,分散落在人间,其中落在东土大陆的神石,上面镌刻着奇怪的图腾,人因观其图腾而悟道,后立国教。
数千年后,十四岁的少年孤儿陈长生,为治病改命离开自己的师父,带着一纸婚约来到神都,从而开启了一个逆天强者的崛起征程。择天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择天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择天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