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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择天记txt下载     择天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我叫落落

    陈长生看着台上。

    台上是天海牙儿,他感受到目光,回望着陈长生,腥红而薄的双唇微微扬起,稚嫩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道充满嘲讽轻蔑意味的笑容,笑容里的意思不问而知。

    身受重伤的轩辕破被背下石台,天道院的教习匆匆做了治疗,然后便被摘星学院的学生们送离了会场。天海牙儿收回目光,看着群情沸然的台下,冷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白痴废物都不喜欢我,但那又如何?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喜欢,我只需要你们害怕我,你们就算再恨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向我出手?”

    “青藤宴真的很好可笑,一群白痴想要鱼跃龙门,却没想过,只有真正的龙才能跃过云海里的那道门!你们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可怜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个机会?”

    天海牙儿嘲弄说道:“我来青藤宴,可不是为了好心打醒你们这些痴心妄想的白痴,我只是要来办两件事情,办完了自然就走,免得你们瞪眼太久,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正如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沉默思考的那样,宗祀所派这个疯狂的小怪物参加青藤宴,自然不是为了拔得头筹,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这个小怪物参加青藤宴与宗祀所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此时听到天海牙儿的话,场间变得安静了些,人们很想知道,他今天要做的两件事情是什么。

    与摘星学院那位妖族少年的对战,很明显是偶发的情况,想必不在他要办的两件事情当中。

    “我今天来参加青藤宴,是因为唐三十六说要废了我,所以我想来废了他。”

    天海牙儿望向天道院的座席,说道:“虽然他是你们天道院的学生,但我想,既然他能说出那句话,你们总不能拦着我,只是很有趣的是,那个乡下来的白痴居然不敢出现。”

    他望向角落里的陈长生,鄙夷说道:“我要办的第二件事情,和这个废物有关。”

    “前些天,除了听说唐三十六想要废了我,我还听说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国教学院……就是百花巷里那个破墓园子……居然真的招到了新生。啊啊啊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海牙儿像是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揉着肚子尖声地笑着,声音极为难听。

    忽然间,他敛了笑容,一声暴喝,如雷般回荡在天道院的校园里。

    “大胆!”

    天海牙儿神情阴冷看着陈长生,又从教枢处主教大人还有很多人的脸上拂过,声音寒冷低沉至极,完全不像是个十二岁的男童能够发出的声音:“我不管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只想问他一句,他想死吗?”

    天道院教谕向主席台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教枢处主教大人依然神情平静。

    按道理来说,即便是天海牙儿,也不可能对那些大人物发出如此居高临下的训斥甚至是威胁。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偏偏场间还有一片沉默。

    因为他可能代表着的是教宗大人,甚至可能是圣后娘娘,想要问问国教里的某些守旧势力,想要问问那些想要借国教学院重开搅风搅雨的人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个废物,连洗髓都不能成功,还想让国教学院重生?真是笑话!”

    天海牙儿看着陈长生,很理所当然说道:“我知道你和唐三十六认识,既然他不敢出现,那么你就上来让我把你废掉吧,刚好可以同时把这两件事情都办妥,比较节约时间。”

    一片死寂。

    人们先前曾经发出很多笑声,刺耳的笑声,那是针对国教学院的衰败与寒酸,还有那对少年男女的沉默。

    这时候却不再有人发笑,因为天海牙儿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恶,也因为人们知道,那个国教学院的新生如果真的登上石台,迎接他的命运,必然要比那个妖族少年更加悲惨,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或者……”

    天海牙儿看着他微笑说道:“你可以当众宣布退出国教学院,然后跪下来请求大人我的宽恕,也许我会放过你。”

    ……

    ……

    陈长生不可能退出国教学院,因为这是神将府……准确地说,是隐藏在徐府背后的那位大人物给他唯一的选择,如果没有国教学院学生的资格,他便没有办法参加明年的大朝试。

    听完天海牙儿的话后,他自然很生气,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来自西宁镇的乡下少年会被这个宗祀所的少年强者敌视,是的,就算被敌视也是需要资格,需要理由的。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当他在国教学院里平静修行读书不理窗外风雨、不看巷里花草的时候,京都里已然暗流涌动,很多人开始注意他,比如天道院教谕,比如离宫里的某些人,比如宫里的某些人。

    他和徐有容的婚约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那些人自然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完全是误打误撞,那些人以为,国教学院眼看着便要成为历史尘埃的关键年份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新生,代表着国教内部某些旧派势力——那些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势力在进行某种试探,或者说那些旧势力试图进行某种宣告。更关键的是,那些人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荐信,没有看到教宗大人的签名,所以教枢处在随后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他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种试探或者宣告,是那些人不能接受的,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镇压,他们选择的时机,便是青藤宴,具体负责处理的自然便是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而最终选择谁出手呢?

    大周朝忠于陈氏皇族的官员以及教士还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愿意做的太显眼,于是宗祀所的小怪物便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又有国教背景。

    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也许根本都不知道国教学院多了名新生,但这并不能改变天海牙儿的姓氏和师承,而且最好的地方在于,天海牙儿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不要说羞辱打压,就算当场把那人杀了,又能如何?

    小孩子不懂事,向来都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

    今夜青藤宴上两位最重要的观礼者,教枢处主教以及东御神将徐世绩,很清楚这股暗潮,徐世绩知道陈长生的来历身份,但基于那份婚书的原因,他当然愿意保持沉默,陈长生无论是被打落尘埃还是惨死当场,都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至于教枢处主教大人的沉默,则代表着更多的深意,因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陈长生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

    ……

    跪,或者不跪,离开,或者被打死,这便是天海牙儿给陈长生的选择题,没有太多选项,只是为了证明国教学院已然成为历史,毕竟是个小孩子,他的手段粗暴直接,就是羞辱二字。

    没有人愿意承受这种羞辱,陈长生也不愿意。他更难过的是,落落也要随着自己承受这种羞辱,这让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明显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任何气的小姑娘。

    落落确实很生气,她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这种羞辱,但陈长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动,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眉间渐渐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低着头。

    便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陈长生满怀歉意的声音。

    “我说过,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能会承受很多羞辱和打压。”

    落落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然后想起,这是那天在国教学院里自己与先生的一番对话,她心想难道先生是在考验自己?是的,不然以先生的天赋能力,怎么会容忍那个小怪物如此羞辱国教学院?

    她记得那天自己回答陈长生的话。

    “先生,没有人敢羞辱我。”

    是的,从小到大,没有人敢羞辱她,那么,也不能羞辱她尊敬无比的先生,不能羞辱她渐渐越来越喜欢珍视的国教学院,任何胆敢这样做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落落站起身来,对着陈长生施礼,然后向石台走去。

    夜园静寂,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随着她而移动。

    直到她站在了天海牙儿的身前,人们才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

    国教学院接受了宗祀所那个小怪物的挑战?

    那个小姑娘是谁?

    ……

    ……

    天海牙儿看着身前这个小姑娘,问道:“你是谁?”

    落落没有说话,看了台下的陈长生一眼。

    “原来你也是那个鬼地方的学生?”

    天海牙儿怪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放心,你长的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杀你?等我把你弄完了,再把那个家伙弄死,然后我再来接着弄你,好不好?”

    这话很淫亵,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嘴里说出来,更加邪恶。

    落落很生气,但神情却越来越平静。

    参加青藤宴的人们,都看着台上,很多教授与官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确认她已经洗髓成功,倒不是陈长生那种完全的废物,只是境界看不出有多高,自然不可能是天海牙儿的对手。

    把这样一个稚美的小姑娘与宗祀所的小怪物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没道理的事情。

    人们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小姑娘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很多人生出不舍与怜惜。

    庄换羽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落落来历不凡,但再有来历,又如何能比那个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个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先前那名妖族少年被废便是明证,他如何能够眼看着她被那个小怪物凌虐?

    宗祀所的主教微微皱眉,伸手想要让天海牙儿不要出手,天道院教谕不知何时却出现在石台的侧方,有意无意间,隔绝了天海牙儿的视线,然后冷冷看了庄换羽一眼。

    教枢处主教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徐世绩忽然说了句闲话,有意无意地拦了拦。

    天海牙儿看着落落忍地笑了起来,腥红的唇间,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头。

    他想告诉她,你看看,有多少人想你去死,但我不会杀死你,我只会废了你,然后再去废了那个废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别人拦住,所以他不再犹豫。

    他掠至落落身前,一拳轰落。

    他的拳头很小,却挟着恐怖的飓风,还有刺眼的闪电。

    他的拳头很硬,目标不是落落的脸,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残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强大,而且竟是毫不留情!

    风与雷,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结到某种程度,然后在环境里造成的异象,至少要修行到坐照上境,于细微处见星屑,才能把真元修炼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轰出这样的效果。

    天海牙儿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那位魁梧强大的妖族少年,便是被这记拳头所废,更何况此时他身前只是位娇弱的小姑娘?

    石台下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呼喊,夹杂着惊叫,很多学生掩面侧身,不敢去看!

    ……

    ……

    震惊的呼喊与惊叫声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愤怒、极为恐惧、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们望向台上,发现这声怪叫,竟是出自天海牙儿!

    天海牙儿的拳头之前,出现了一个拳头!

    那是落落的拳头。

    她的拳头同样挟着飓风,混着闪电,但她拳头挟着的飓风更猛烈,闪电更明亮!

    喀喇一声脆响!

    天海牙儿的手指表面瞬间出现无数道裂口,鲜血迸射,深可见骨!

    那些裂口,转瞬间来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顿时断折!

    痛!难以忍受的痛!

    天海牙儿的瞳孔缩成一个小黑点,一道痛苦而恐慌的怪叫,从他腥红色的唇间迸出。

    随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看着像白花般的、娇柔的小拳头里,竟蕴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天海牙儿来不及思考,心神尽数被恐惧占据,怪叫声里,拼命地向后疾掠。

    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拳头,不然自己肯定会死!

    但他退的快,落落却进的更快。

    她的拳头,就像飓风一样狂暴,就像闪电一般迅猛,击在天海牙儿的拳头上。

    从石台的这头到那头,数十丈的距离,她的拳头一直抵在他的拳头上。

    恐怖数量的真元,从她的拳头,不停轰向天海牙儿的身体!

    轰的一声巨响!

    天海牙儿倒在了石台边缘,右手手腕尽碎,手指间尽是鲜血。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眼瞳是满是惊恐与惘然。

    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败了,彻头彻尾的败了。

    ……

    ……

    夜树里,忽然响起蝉鸣。

    这是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静。

    石台周边却安静的像是无雪的冬夜,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仿佛积雪融化。

    嘀嗒,嘀嗒。

    鲜血从那只小巧的拳头上滴落,落在石地面上。

    那个小姑娘站在夜风里,看着四周说了一句话。

    她是在回答天海牙儿先前那个问题,也是要告诉在场的人们一个事实。

    “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蝉声愈发烦躁,场间愈发安静,人们震惊无比地看着台上,看着那名裙摆在夜风里轻飘的小姑娘,觉得所见并非现实,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这个小姑娘倒在血泊里,于是掩面侧身,不忍去看,谁知道,最后倒在血泊里的,是那位宗祀所的小怪物。

    没有人能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局。

    被遗忘的国教学院,无人认识的小姑娘,给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

    ……

    这场战斗开始的突然,甚至有些无耻,结束的却更快,令人痛快。

    落落知道自己会胜,因为她本来就很强,那夜被魔族强者暗杀很危险,但不代表她在同龄人的范围里也是弱者,不,在同龄人里她是绝对的强者,尤其是说到真元数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如果天海牙儿更冷静些,选择用招式法门与她对敌,她或者无法用这种碾压的方式获胜,但天海牙儿习惯了用霸道压人,却哪里知道,她的血脉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霸道的血脉!

    一切都结束了。

    落落望向天海牙儿,再次举起拳头。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先前重伤那名妖族少年之后说的话,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对先生和自己的羞辱,那么,现在便是把这些羞辱还回去的时候。

    “住手!”

    发现她准备继续动手,很多沉默观战的大人物纷纷色变。

    先前那名妖族少年可以废,可以死,国教学院的人可以废,可以死,但……天海牙儿不能废,更不能死!

    因为他姓天海。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包括天道院教谕在内的数名大人物出现在台上。

第47章 虎虎生风

    天道院教谕,还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将落落围在中间,随便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制伏她,问题在于,她站在天海牙儿身前,只有数尺距离,小拳紧握,有风雷隐蕴。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儿便会死,或者被废。

    天道院教谕和宗祀所高手们的脸色很严峻,不敢上前一步,却也没有退开,保持着当前的局面,希望能够震慑住她,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落落从战斗状态里出来后,必然会冷静很多。

    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说话刺激到这个小姑娘,没有人愿意看到更血腥的画面出现。

    天海牙儿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他看着落落,咳着血,带着颤音,哭泣着说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带着哭音的可怜的乞求忽然变成了嚣张的大笑!

    满脸是血的男童,神情异常暴戾,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落落,吼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你吗!我只是逗你玩!因为你完了!国教学院也完了!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他们满肚子的脏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残废,还是像现在这样,你们都完了!因为没有人能这样对我!”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落落微微皱眉,把拳头举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围绕着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儿神情骤变,尖声叫嚷起来,双脚乱蹬,神情癫狂至极,就像个被人抢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敢动手!圣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这个大陆上谁敢对我动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说的是真话,不要说传闻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说他有这样一位姑奶奶,那么便没有人能够为难他,想着事后可能会面临的疯狂报复,人们望向落落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与同情。

    被前辈强者们包围,被这个可恶的男童威胁,落落接下来会怎样做?

    她望向台下某处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这是她下意识里或者说习惯性的行为,她不见得需要陈长生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陈长生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角落,望向陈长生。

    ……

    ……

    陈长生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国教学院指点落落修行****,他很清楚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虽然强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对手,不然先前他肯定会阻止落落走上石台,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拼真元强度,最终败的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需要落落来进行这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知道落落想选择什么,因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后,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非要把那粒沙弄出来才肯跟着他继续读书,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她红着眼睛高兴地在湖边不停地奔跪。

    他知道落落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会望向自己,因为她担心会不会给他和国教学院惹什么麻烦,而且她习惯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征询他的意见,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跟随。

    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击败的,落落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陈长生确认了这两件事情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决定很直接地给出自己意见,按照落落本来就想选择的路数。

    这样很好。陈长生心想,这个承任应该由自己担起来,他起身望着台上的天道院教谕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们,沉默了会儿,说道:“刚才他说要废了唐三十六。”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有些停顿,显得很是笨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说实话,今天青藤宴,见到这么多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却不擅长说硬话。

    他想了想,这个理由应该是充分的,说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忽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先前自己不该看先生,那一眼是习惯,是尊重,但也等于是把选择的权力以及随后需要承担的责任,都丢给了先生,这是非常不对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儿。

    此时,陈长生正说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儿看到她的眼神,读懂了她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极度苍白,眼神变得极度惘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恐惧不安地尖声叫了起来:“快来救我!”

    他的尖叫声音很大,掩住了陈长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随后的那句话。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风以及噼啪作响的闪电声。

    落落高贵而霸道的血脉,让她最厌恶怯懦的生命。

    听着天海牙儿惶急的呼救声,她的双眉挑起,眼眸变得异常明亮。

    一道残影,如雏虎跃涧!

    她的拳头落在了天海牙儿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天海牙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静寂骤然被打破,场间响起无数惊呼与大叫。

    天海牙狂昏倒在血泊里,肋骨尽碎,经脉尽断,已然被废。

    落落收回拳头,狂风围绕着她娇小的身躯呼啸而起。

    呼呼作响!

    黑色的发丝在她美丽的小脸上掠过,如风中的柳丝。

    不是柳丝,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凛静。

    仿佛站在塞北的狂风里,微偃的野草中,时刻等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势,自然而生。

    ……

    ……

    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无比看着台上。

    那个小姑娘……居然真的废了天海牙儿!她知道天海牙儿是谁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长生很想告诉全世界,是我让她出手的,但这时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视着落落,没有人在看他。比如庄换羽,他现在的视线里只有落落娇小的身影,他生出无限欣赏与倾慕。

    光线微摇,天道院教谕和几名宗祀所的强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儿身前,探脉察息,确认他还活着,但……经脉尽碎,已经废的不能再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儿抱下石台,然后送往皇宫,只希望宫中的供奉或者太医,能够保留最后的希望,实在不行,说不定真的要惊动圣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习们随之离开,离开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谕一眼,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情是你瞒着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儿,那么你就必须对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谕看着落落,面寒如霜,声如刀锋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落落心想先前那个天海牙儿把轩辕破重伤残废的时候,他和这个天道院教谕是怎么说来着?她记起来了。当时天道院教谕说天海牙儿下手太重,天海牙儿说自己答应不会杀了轩辕破,又没说不会废了轩辕破。

    “我可没答应你不杀他,更何况我只是废了他。”

    落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气壮地转身向台下走去。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与天海牙儿的对话,以为落落是刻意讥讽自己,不由更加愤怒,长须在夜风时急速飘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想就这么走吗!”

    落落停下脚步。

    天道院教谕看着她的背影,毫无情绪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真正的师门是谁,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大周京都,这里是天道院,你当众行凶,难道还能跑掉?”

    明着是这般说,真实意思其实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秘,但她重伤的天海牙儿是教宗的弟子,是圣后的侄孙,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谁能够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谕似笑非笑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落落有些不悦,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满场俱静,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小姑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如此强势。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小姑娘流露出来的气息,真的很强大。

    面对着天道院教谕,她就像一个面对臣属的领主一般。

    什么样的家世或者师门,能够教出这样的女学生?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气极反笑,笑的极为寒冷。

    他现在很确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说的那样,她把天海牙儿废了……这便意味着,整个人类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

    一声厉啸,他的右手随意一挥。

    无风亦无雨,只有笔直成线的一道劲气,即便是陨石真铁,也挡不住的劲气!

    这便是聚星境的强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谕何等人物!

    落落再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人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那个小姑娘死定了。

    谁能改变这个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的同伴。

    一张孤席,有菜有酒。

    没有人。

第48章 茅秋雨

    天道院教谕出手,场间除了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大人,谁都不可能拦住。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倚重的大将,自然不会阻止天道院教谕,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枢处主教大人,却仿佛睡着了一般。

    庄换羽虽然是青云榜第十,但距离师长辈的强者还有极大的差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眼看着那位师妹便要香消玉陨,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却什么都做不了。

    落落看着那记凌空而来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她的细眉微微挑起,神情却宁静如常,因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里在国教学院的极端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在京都里杀死自己。

    她有这样的确信,别的人不可能有,场间一片惊呼。

    忽然间,有个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落落看着这个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里似乎也是相同的情况。

    她再次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她觉得很温暖,忽然觉得那个天道院教谕也不怎么可恶了。

    当落落拳头落在天海牙儿胸口的那瞬间,陈长生便离开了国教学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来历神秘,但他无法确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时出现,自己做为落落的老师,必须在这种时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来的很及时。

    天道院教谕的杀意隔空袭来的时候,他终于来得及挡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横握着短剑,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短剑能不能挡住天道院教谕的杀意,他没有考虑过挡不住该怎么办,因为那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好吧,他终究还是考虑了的。

    他的左手在身后握着落落的手。

    大手握着小手,掌心里有颗钮扣。

    天道院教谕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杀意,凝作一道直线,凌厉而至。

    陈长生以为下一刻自己便会从台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落落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还不发动千里钮,我们真的会死的。

    ……

    ……

    陈长生当然没有死,落落也没有死,她没有用千里钮,便是因为她很确认,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里,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因为这里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强大的人。

    一阵清风拂来,那道凝作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农家灶台冒出的炊烟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拂散。

    这阵清风来自两只袖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台上,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

    全场肃穆,安静异常,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就连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都不例外。

    庄换羽等天道院学生,更是长揖及地,说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惊。

    “拜见院长!”

    “老师!”

    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长,两袖清风茅秋雨。

    紧接着,天道院庄副院长,也随之出现。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神情微变。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强大的两位院长居然会同时出现,尤其院长茅秋雨是大陆上都有数的强者,地位极其崇高,按道理来说,青藤宴第一夜,无论如何也惊动不了这种大人物。

    天道院教谕神情微变,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谨行礼,然后讲了讲先前的情况,意图抢先把基调定下来。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护住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他不想这把火反而烧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准备灭火。

    暴起伤人?冷血无情?恃强凌弱?

    听着天道院教谕的报告,场间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这说的究竟是天海牙儿,还是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来。

    教枢处主教大人也笑了起来。

    天道院教谕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微凉。

    教枢处主教笑着起身,向楼外走去,有气无力地说道:“老曹啊,要点脸吧。”

    天道院教谕姓曹,他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庄副院长面无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着落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陈长生带着落落向他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东西。

    落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野蛮,太霸道了些?先生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嘿嘿傻笑了两声。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可爱的虎牙,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

    宴去人空,楼内静寂无声,茅秋雨和曹教谕在台上相对而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国教学院,让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来青藤宴发疯,你这件事情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国教学院,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道院做教谕,一做便是十几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对您向来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谕,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枢处主教,谁能不动心?”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情,首先你不应该把国教学院拖进来,其次你不该利用你不够资格利用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谕便是离宫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成为教枢处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国教里有人想借国教学院试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解忧,何错之有?”

    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天道院教谕沉默片刻,说道:“天海牙儿变成了废人,国教学院……难道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国教学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担责任,怎么看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就连天海牙儿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说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谕极不甘心地问道:“那名国教学院女学生究竟是谁?”

    茅秋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主教大人执掌教枢处已经数十年时间,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时间还要早,这样的人你以为是用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

    天道院教谕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圣后娘娘的侄孙被废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给个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来承担?”

    茅秋雨没有转身,说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

    天道院教谕如遭雷击,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围观,于是和陈长生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她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一幢小楼,从天道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中。

    陈长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天道院上过课,好奇问道:“一直走后门?”

    落落说道:“不走后门,哪里能来天道院上课。”

    陈长生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长茅秋雨?”

    落落嗯了声。

    陈长生感慨说道:“这还真是走后门。”

    落落说道:“茅院长讲课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来与传说中的天道院院长比较,这事儿太荒唐了。

    “可不敢这样胡说,让人听见,会被耻笑的。”

    陈长生正色说道,心情却是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那辆马车旁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马车。

第49章 剪影与青桔

    神将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陈长生让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前来的那名神将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殷红的颜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陈长生却没有向它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窗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陈长生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势与恐怖肃杀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后两次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青藤宴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从你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风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行事很稳妥,我很欣赏这一点。”

    徐世绩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东御神将嘲讽奚落,更不用说撒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徐世绩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徐世绩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而且很像一位长辈。

    陈长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这场婚约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如果对方真的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自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绩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陈长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关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事情,当然,他之所以关心与陈长生身上的那份婚书无关,他不会在乎陈长生和任何异性接触,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陈长生当作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从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对战石台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查探她的来历,然而直到青藤宴结束,徐世绩坐着马车离开天道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绩很清楚自己麾下将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那个小姑娘与陈长生是一起的,这件事情让他在吃惊之余,开始有些警惕。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徐世绩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威势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陈长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仿佛有山压顶而至。

    “其实我有些后悔。”马车里传出徐世绩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京都、无人知晓的时阵,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慈不掌兵这种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师门毕竟与我徐府有旧,有人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低头不语。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难确定,但可以很确定的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浮尸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徐世绩隔着车窗,语气淡漠说道。

    “比如天道院教谕曹先生,今夜之后,他或者变成数千里之外澜河平原岸边的一具浮尸,或者变成洛水里鲤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道院教谕为什么会死?

    “那小怪物终究是天海家的人……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但教谕大人他自作主张,娘娘会很不高兴,娘娘不高兴,周通大人便会很生气,周通大人生气……他会比死还惨。”

    “所以,教谕大人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杀死你,现在再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谕大人懂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灯笼微摇,光线昏暗,十余名部属裨将从夜色里现出身来,拱卫着马车缓缓驶离巷口,向东御神将府而去,那匹雄骏高大的战马离开前瞥了陈长生一眼,冷漠至极。

    车厢里徐世绩沉默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那封来自圣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前后因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有人在利用这件事情搞风搞雨,国教里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这么多年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渐渐准备浮出水面,那么这件事情会对东御神将府造成什么影响?

    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将,也不敢参与太深,他现在只初步确认了一件事情,如果陈长生真的被人拖进那摊浑水里,那么这场婚约更不能让人知道,至少要再隐瞒些天。

    过些天,来自南方诸势力的联合使团便要抵达京都,参加明年大朝试的数十名学生,也在这个使团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后两夜极有可能被推迟。

    距离明年大朝试还有很长时间,南方人打破惯例,提前了数月时间前往京都,这件事情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与猜疑,但他很清楚,圣后娘娘很欢迎这个使团的到来。

    整个大陆只有数人知晓,今年南方的使团提前到来,是因为他们准备在七夕的时候提亲。

    徐世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南方使团提亲的对象是他的女儿。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门婚事。

    陈长生不能,那个来历神秘的小姑娘不能,谁都不能。

    至于国教学院、天道院、还是说那些旧皇族或是京都里的暗潮,什么阴谋什么局,他都不想理会,如果有人威胁到这门婚事,他绝对不惮于杀人,哪怕是不能杀的人。

    因为他有个好女儿,那么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当然,如果能够有更好的方式解决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比如陈长生和那个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么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些事情,然后请某些人准备一些事情。

    “去小桔园。”他说道。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在街上缓缓转向,沿着幽静的道路,无视京都严格的禁夜令,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桔园是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庄园,面积不大,种着很多桔树,像是乡野。

    在皇宫近处能有一处林园,种着不值钱的桔树,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里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国教学院,站在湖畔的树下,想着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陈长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冲着湖水大喊两声,又怕惊着院墙那头百草园里的人们,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打小师父和师兄都没教过,不知如何开口。

    他悻悻转身向藏书馆走去,穿过湖畔树林时,看到一颗桔树,茂密的树枝上结着好些颗初生的小巧的青涩果子,下意识里伸手摘了颗送进嘴里,便被那种酸爽弄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

    “连你都来欺负我?”他踹了那颗青桔树一脚,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桔果像雨点般簌簌落下,树后传来哎哟一声轻唤。

    落落揉着小脑袋走了出来,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捂着嘴,满脸的惊讶,像是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陈长生也有些吃惊,问道:“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落落说道:“李妈妈准备了宵夜,过来和先生一起吃。”

    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不解问道:“吃惊什么?”

    落落睁大眼睛,认真说道:“没想到,先生这样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陈长生有些尴尬,向藏书馆走去。

    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里飘着,被青桔渍的有些酸和委屈。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么了……”

第50章 榕树上

    窗外星光如水,陈长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几式精美的糕点,两碗不知是何物的药草粥,还有浅浅一碟肉脯,味道不错,师徒二人举箸而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粥尽糕无,落落有了说话的余暇,想着先前在天道院侧门巷口看到的那辆马车,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一面嚼着肉脯一面问道:“先生,你和东御神将府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长生知道好奇这种事情很难长时间压制,对她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随意说了两句,便想转话题——他的准备便是唬弄,凭师长的身份唬弄过去,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实在是有些忍不住,见他不肯回答,睁着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转,试探着问了好几种可能,大概不离故人之子、恩将仇报这些狗血的桥段。

    陈长生对她的想象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语。

    落落望着国教学院上方的满天繁星,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小手在身前拣起一颗先前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小青桔,送进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忽然间,她收回眼光看着他惊叫了一声。

    陈长生以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涩苦到了,摇头叹道:“我就说太酸,没法吃,而且对胃真的不好。”

    落落将青桔咽入腹中,哪里有半点被酸到的模样,看着陈长生吃惊说道:“先生,你不会和徐有容是指腹为婚吧?”

    陈长生微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佩服之余,很是无奈,便准备承认。

    “诶……”

    没等他做出反应,落落连连摆手,小脸上满是自嘲与尴尬,说道:“我真是糊涂了,居然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么可能呢?”

    陈长生越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有些微涩地闭嘴沉默不语,心想这事情确实太过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会这样想?自己和徐有容怎么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觉。”他想了想,对落落说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过来。”

    落落有些紧张,不安问道:“先生,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陈长生说道:“你今天有做什么事情让我生气吗?”

    落落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确实没做什么让先生不悦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虽然表现的过于嚣张,不像平时那般乖巧顺从,但先生说过不怪自己,那么自然不会怪。

    她哪里想到自己很随意的一句话,便伤到了陈长生的自尊心。

    她确实是随意说的,所以伤的真的不轻啊。

    ……

    ……

    落落走后,陈长生把地板上的食盒与杂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抱回书架上摆好,熄灯,走到藏书馆门口回头望了片刻,才借着夜色离开,仿佛告别。

    回到小楼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把必须带走的事物收拢成一个箱子,然后他抽出腰间的短剑,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废了天海牙儿,必然会惹出极大的麻烦,那麻烦是对她的,也是对他的,更是对国教学院的,他不知道稍后来找麻烦的人会是谁,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不会在青藤宴上暗护于她,但她废的那个小怪物,毕竟是圣后娘娘的侄孙,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个大陆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还指望着落落的来历能够震慑住对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乱来,但当徐世绩说天道院教谕今夜便会自杀之后,他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当今世间,就连陈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谕,都要因为天海牙儿的残废去死,更何况是直接导致对方残废的落落和自己?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想要废掉国教学院?

    他等着那些人的到来,准备离开,虽然有些不舍国教学院,虽然极为遗憾要错过明年的大朝试,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那么他至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完整的结局。

    在他的计划里,稍后国教学院会变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办法离开。

    国教学院为天海牙儿的残废付出了代价,落落也非凡人,想来对方应该会满足了。

    ……

    ……

    这一个夜。

    陈长生一个人。

    独坐于室。

    他的脚边,搁只一只破旧皮箱。

    他沉默等待着人生再一次的转变。

    他以远超自己年龄的冷静沉默等待着。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国教学院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无数年后,依然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夜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难熬,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勇气。

    直到晨光照亮校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在沉默关注着国教学院。

    那些人像他一样,以为清吏司的酷吏们会带着夜色冲进国教学院,把他带到令无数大臣强者闻风丧胆的周狱之中,又或者离宫的高手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人放火,把这座被圣后娘娘厌憎的国教学院变成恐怖的火海。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晨光如蚱,百花巷里炊烟微作,不远处的皇宫里钟声大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静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后明白。

    因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时分才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当然,没有忘记提着沉重的食盒。

    陈长生请她去打听一些消息。

    午饭还没有吃完,围墙那面传来一道笛声,落落微低着头,静静听了会儿。

    “没人见过天道院教谕。”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长生说道:“庄副院长收到了辞书,看着应该是请辞。”

    陈长生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么。

    请辞之后便消失无踪,是回原籍荣休,还是入深山静修,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时间内,也无法查探。

    不是请辞,而是辞世。

    昨夜天道院教谕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绫,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经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陈长生觉得有些冷,看着落落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国教学院的阴谋,或者说阳谋。

    天道院教谕让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无论国教学院怎样应对,都会有事……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他若胜了,国教学院自然溃散,他若败了,国教学院也必将迎来宫里的怒火。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阴谋最后的结局,却是天道院教谕承受了宫里的怒火,变成了一个死人。国教学院里的少年男女,却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为什么?因为落落很强大,因为落落的来历更加强大……总之,落落太强大了。

    陈长生看着她感叹道:“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解,说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挠挠头,说道:“我们这样互相吹捧,合适吗?”

    ……

    ……

    陈长生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数百载,光阴易逝,须珍惜,如果只有数十载,那就更应该如此,既然没事,那便应该继续读书修行,直至暮时,他和落落才放下书本,用完百草园送来的晚餐,开始沿着国教学院里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费时间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为他清楚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二人走到湖那面,来到一棵极高大的榕树下,陈长生忽然难得地动了顽心,提议爬上去看看风景,落落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爬到大树的中段,站着的那根树枝很粗壮,不担心会折断,离地面约十余丈的距离,视线可以放远,可以看到很远处的街巷,甚至隐隐可以看到离宫的轮廓。

    斜阳下,京都的风景确实不错。

    国教学院墙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览无遗,如往常一般安静,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与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那些阴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双目光注视着墙内。

    “先生,对不起。”

    落落轻声说道。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陈长生才会被拖进这摊浑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时间、非常重视平静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陈长生说道:“那天如果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你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又怎么会遇到这些麻烦?虽然你不怕这些麻烦,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

    ……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然陈长生身边的时间,肯定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数日后,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着地板上那张请柬,他有些意外,无论是徐世绩那夜说的话,还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来说,今年的青藤宴应该会与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对战之后,他本以为第二夜会推后些时日。

    落落问道:“先生,我们真的不去参加?”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诸学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不会影响到明年参加大朝试,他第一夜的时候去参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试的规矩,也想看看徐世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无数人都会盯着国教学院,盯着他和落落,他不习惯那种感觉。

    落落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遗憾,说道:“如果去的话,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来的文试以及武试,如大朝试规制有具体的排名,而且肯定不会像第一夜的对战那般草草结束,如果落落继续参加武试,陈长生参加文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国教学院重新焕发光彩。

    陈长生说道:“意义不大。”

    落落看着他仰慕说道:“先生视虚名如浮云,真是令人佩服。”

    陈长生诚实说道:“主要是怕惹麻烦。”

    ……

    ……

    青藤宴第二夜当天,天道院里想必热闹非凡,国教学院则是像往常一样安静,院外的百花巷也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静,那些盯了国教学院好些天的人,都因为青藤宴的原因离开了。

    每夜晚饭之后,便会绕着湖散步,湖光树影虽然美丽,看的次数多了,难免还是容易生厌,大榕树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太多意味,见着百花巷里那些碍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陈长生从藏书馆的地板上拉了起来,二人走出满是青藤的院门,走出百花巷开始逛街。

    离开百花巷不远,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圣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华富庶,夜市自然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摊上各色食物香气扑鼻,很是诱人。

    陈长生给落落买了一根糖葫芦,落落有些意外,然后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完全没有客气——孝敬先生束修和三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先生给自己买些小吃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拿着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很担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吓着了先生。

    小模样很可爱。

    走到一家卖蚬仔剪的摊子前,她好奇地看着面糊里还在动的砚仔,正准备问陈长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摊子后方,有个很魁梧的身影蹲在墙边正在洗碗,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小模样很严肃。

    当然,还是很可爱。

第51章 教棍

    那个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脸盆一样,碗在他的手中便显得格外的小,看着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残疾,拿着碗沿微微颤抖,看着又有些辛酸可怜。

    落落绕过蚬仔煎摊子,走到那人的身后,不知为何,小脸上满是生气的神情。陈长生跟着她走了过去,看见那人的侧脸,发现很是青稚,年龄很小,才最终确认他的身份。

    蹲在墙角洗碗的正是在青藤宴上被天海牙儿重伤的那名妖族少年,轩辕破。

    轩辕破看着墙上多出道影子,回头望去,发现是对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浓眉,发现并不识对方,便低头继续洗碗——洗碗这样简单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很有难度,他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人。

    “走出红河,不远万里来到人类的世界,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却在京都街巷里洗碗,这就是你的人生目标?

    轩辕破拿着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头望去,看着这个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里掀起狂澜,心想你是何人,为什么知道自己来自红河,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知为何,落落便觉得有些生气,声音微寒低声喝道:“如果让你部落里的人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你凑那么多路费?”

    轩辕破看着魁梧强壮,但真实年龄只有十三岁,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时听着落落毫不客气地训斥,他的脸胀的通红,生气说道:“你是谁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说道:“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轩辕破再次怔住,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满是油污、滑腻腻的碗。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里,虽然没有摔破,溅起水沫,也惹来了蚬仔煎摊老板的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这么大个儿,连碗都不会洗吗?”

    夜市极为热闹,行人如织,蚬仔煎生意很好,老板正忙的不行,拼命地挥动铁铲在铁板上翻动着食物,根本没有时间管别的事,即便骂人也没有转身向轩辕破看上一眼。

    轩辕破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些天在蚬仔煎摊上打工,已经被这老板骂习惯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变得很是热切,充满了崇拜与敬慕。

    青藤宴上他被天海牙儿重伤后,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学院疗伤,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第二天通过同窗的讲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儿被人废了,废掉天海牙儿的人……是个小姑娘。

    听说那个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这个小姑娘,刚才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轩辕破一直很想见到那个小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帮自己报了仇,他想说声谢谢,更是因为妖族尊敬强者,他很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想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尊敬。

    “原来是你……”

    轩辕破将粗大的双手在身上的旧衣裳上擦了擦,显得有些紧张,说道:“那你怎么说我都成,都是应该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斗志,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反应,不禁有些无奈。

    陈长生却想着别的问题,有些不解,问道:“你……离开摘星学院了?”

    他心想即便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儿所废,很难继续修行,更不要说重新恢复曾经的强大,但青藤宴上他毕竟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出战,难道摘星学院因为他残废便把他开除?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轩辕破不知道这个人类少年是谁,看他神情便知道误会了什么,有些慌乱,连连摆动蒲扇大小的双手,解释道:“学院没有把我开除,只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也没法修行,不想留在学院里吃白饭,所以出来了。”

    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着急,说道:“是真的,院长和教官都来劝过我,只是我这个人性子有些笨,不肯听他们的,偷偷跑了出来,你们可不能错怪他们。”

    真是憨厚可爱啊——陈长生和落落这样想着,无论是坚持离开摘星学院的理由,还是担心旁人误会摘星学院时表现出来的惶急,都证明这个妖族少年拥有一颗很干净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轩辕破憨笑说道:“准备攒些钱,凑够旅费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干脆回家帮家里人多做些活……对了,你们不要怪老板,他虽然喜欢骂人,但其实人很好,这些天我摔烂了好多碗碟,他都没让我赔。”

    正在铁板前挥汗翻动食物的老板听着这话,没有回身,笑着骂了两句什么。

    看着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发现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竟找不到半点怨怼的情绪,落落不知为何觉得很是难过,看着他问道:“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回去?”

    轩辕破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您刚才说的,为了我来京都修行,部落里的人们凑了很多钱,很不容易,就这样回去当然不甘心……但学院里的教官们说了,我们妖族的体质与人类不同,废了的右臂真的很难治好,那还留下来做什么?”

    他又道:“教官倒让我留在摘星学院做些粗活,可看着曾经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会更不甘心。”

    落落说道:“留在京都,总会有办法,何必急着离开摘星学院?”

    轩辕破说道:“部落里的老人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类的。”

    落落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越来越欣赏他,说道:“跟我来。”

    很简单的三个字,不是命令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绝的意味,凛然不可侵犯。

    轩辕破感觉有些异样,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绝,和老板说了声后,便跟着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长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么,望向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从来没有反对过,那么,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怎么反对。至于轩辕破这名妖族少年会带来些什么,他也不怎么担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远远缀着,保护着她。

    ……

    ……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一如往常安静,因为青藤宴第二夜的缘故,百花巷里窥视的目光少了很多,这让陈长生的心情更加放松,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来到国教学院的轩辕破居然比自己还要放松。

    妖族少年扶着比树还要粗的腰,到处看着,不时还要摸一摸残旧的雕像,眼光里满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紧张。

    取出钥匙打开藏书馆的大门,陈长生没有进去,而是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落落,说道:“想说些什么?”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先生,您帮帮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陈长生说道:“帮没问题,我只是好奇,摘星学院教官都认为治不好的伤势,为什么你认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拜先生为师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脉,便知道了我的问题,而且马上便知道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和这相比,治好那个家伙的伤势又算得了什么?”

    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的事情,迎着她绝对信任的眼光,陈长生觉得压力真的很大,挠挠头说道:“先看看再说,我可不敢保证。”

    落落高兴地嗯了声,蹦蹦跳跳地便向湖边跑去,哪里相信他说的不敢保证四个字?

    陈长生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落落跑到湖边,对用左手与那棵大榕树较劲的轩辕破说了几句话,轩辕破很吃惊,连连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紧接着不知道落落又说了些什么,轩辕破更加震惊,如果不是被落落拦着,只怕就要跪下去。

    轩辕破跟着她走到藏书馆前时,依然有些晕,很明显落落的话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撼。陈长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给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着自己走进藏书馆,点燃油灯,然后在地板上坐下。

    轩辕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落落,很是紧张,难抑激动。

    落落则是看都没有他一眼,对陈长生说道:“辛苦先生了。”

    此时在轩辕破的心里,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长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却对一个人类如此尊重,那人类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觉得很是荒唐,然后便是愤怒,恨不得把那个人给撕了。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仿佛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轩辕破不解,嗡声嗡气,语气极不善问道:“你要做甚?”

    陈长生说道:“我给你看看伤势。”

    “你?人类?你才多大点?”

    轩辕破愈发觉得陈长生不是好人,肯定是个骗子,不然怎么能让殿下对他如此尊重,愤怒地大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部落来的人都老实好欺负,我可见过不少骗子!”

    因为要对抗共同敌人魔族的原因,人类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里,这个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经得到过无数次的证明,双方之间交流很多,至少,京都里出现妖族,绝对不会引起围观。

    但人族和妖族之间依然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主要是因为性情以及行事风格的关系,人类总觉得妖族太直鲁,太愚昧,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太少,太过暴力,而妖族总觉得人类太狡猾,又很善变,用来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轩辕破看来,陈长生明显就是个普通少年,只怕连人类的洗髓境都没有突破,居然敢说能治好自己身上连教官们都绝望了的伤势,这不是骗子又是什么?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握着教棍,看着他喝道:“你什么态度!”

    国教学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陈长生亲手做的一根剥光了树皮的直树枝。

    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陈长生用来指点落落的修行。

    现在看来,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发挥它本来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来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额头上很痛。

    轩辕破捂着额头,眼圈微红,因为真的很痛,当然,更主要是因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为一个人类打我?

    “把手伸出来。”陈长生忍着笑说道。

    轩辕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理他。

    落落举起手里那根教棍,看着他说道:“把手伸出来。”

    轩辕破悲伤地低下头,伸出了手。

    陈长生敛了笑容,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脉关上,然后闭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会试着看能不能治好这名妖族少年的伤,因为那天青藤宴上,当天海牙儿嚣张地羞辱着国教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这名妖族少年笑出声来。

    那声笑就是鸣,鸣不平,这名妖族少年替国教学院鸣不平,那么国教学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当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对治好妖族少年的伤有一定信心的基础上。

    他的师父计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里籍籍无名,但在医道方面绝对是大陆最强的数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正是因为当年计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陈长生自幼通读道藏,随师学医,更关键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虽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会治别人的病。

    他很想把轩辕破的伤治好。

    时间缓慢流逝,夜空里的繁星随着云层的移动,时明时淡。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睁开了双眼。

第52章 铜针

    陈长生望向身前的轩辕破,想了想后说道:“试着兽化右臂。”

    轩辕破对他治好自己的伤,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在地板上枯坐这么长时间,早就有些不耐烦,此时听到他还要自己兽化已经残疾的右臂,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没听见先生说什么?”落落说道。

    轩辕破气势顿时为之一委,老老实实开始尝试兽化。

    虽然右臂已经残疾,但他在部落里早已修行到形随意动的程度,不一时,他的右臂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不停地鼓胀,撑破了衣裳,手臂的表面生出无数茂密的黑毛,坚硬如铁刷一般。

    陈长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着那道强劲的心跳,感觉着已经明显扭曲的经脉,感受着那些拧作一团一团乱麻的真元,认真地感受着,分析着,同时与道藏上的相关记载做着对比。

    时间渐渐流逝,轩辕破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忽然生出些希望,于是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长生松开了手。

    落落问道:“先生,怎么样?”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先前便让她从小楼里拿过来的行李中找到针匣,取一根铜针,极随意地刺下。

    这根铜针是针匣里最粗的一根,主要用于行血,此时却被他用来做其余的用途。

    铜针的表面泛着寒冷的光芒,针尖极为锋利,但轩辕破的手臂兽化后,皮肤极为坚韧,普通的兵器都无法割破,按道理来说根本无法行针,可谁能想到,他两根手指拈着的这根铜针,竟轻而易举地刺了进去。

    “有什么感觉?”他看着轩辕破的眼睛问道。

    轩辕破有些惘然,感受了会儿,说道:“有些……麻?”

    陈长生指腹轻轻揉动针尾,又问道:“现在呢?”

    “有些酸。”轩辕破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无论酸或是麻,有感觉便很好,哪怕是痛呢?总比受伤后这些天右臂像石头一般要好!

    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震惊佩服到了极点。

    虽然只是很小的改变,但对方真的做到了摘星学院教官甚至是御医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看着他的神情,落落哼了两声,极为得意。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陈长生的能力,她坚持认为他只是基于某些原因,深藏不露。

    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后的这些天,发生的无数事情,都在证明她的看法。

    现在就连她的族人,比如金长史和李女史,都快要被她说服了。

    ……

    ……

    “要散掉那些真元,重新修复经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陈长生将针匣收好,望向落落说道:“可能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建议他离开京都回部落。”

    落落说道:“都听先生的。”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说道:“就留在国教学院吧,还空着很多地方。”

    国教学院很大,现在只有他和落落两名学生,确实显得太空旷冷清,多一个不算什么。

    轩辕破此时依然沉浸在震惊与狂喜当中,想着先前对陈长生不礼貌的态度,又有些不安,忽然听到这句话,脸胀的通红,紧紧闭着嘴不肯说话,不好意思接受这份施舍。

    陈长生望向落落说道:“你解决。”

    落落拿起教棍,看着轩辕破说道:“你自己说。”

    轩辕破不说,那意思就是,您打死我,我也不说。

    落落没办法了,望向陈长生,问道:“先生,这怎么办?”

    陈长生问轩辕破:“不接受任何同情或者是帮助,有时候不是骄傲,是愚蠢。”

    轩辕破很苦恼,挠了挠头,说道:“我知道,就是做不到。”

    陈长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落落有些恼火,问道:“你怎么才肯留下来?”

    轩辕破为难说道:“我又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落落眼睛微亮,说道:“这好办啊。”

    “啊?”

    “让你变成国教学院的学生就是了。”

    “啊?”

    “不用考试。”

    “啊?”

    “只需要登记一下。”

    落落经过陈长生的同意,从抽屉里取出国教学院的名册,磨墨蘸笔,递到他的手里。

    轩辕破张着嘴,拿着墨笔,看着名册上那两个名字,觉得这件事情太不严肃了。

    国教学院就算已经衰败,但毕竟还是青藤六院之一,就这么随随便便写个名字,便能成为学生?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落了笔。

    他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有些生硬,运笔显得很笨拙。

    落落说道:“恭喜你,成为了国教学院的第三名学生。”

    轩辕破问道:“院规是什么?”

    “没有院规。”

    落落说道:“先生说的话就是院规,先生说要你做啥你就做啥。”

    轩辕破不解问道:“没有院长或者老师?”

    “先生就是院长。”

    “先生就是老师。”

    “当然,先生也是学生。”

    “三位一体,所以先生就是国教学院。”

    落落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几句话像是国教的教士大人们在对信徒洗脑,因为她真是这样想的。

    轩辕破有些惘然,问道:“那我跟着他学习?”

    落落可不愿意陈长生的时间精力消耗在别人的身上,哪怕是她很欣赏的族中少年,摇头说道:“我教你。”

    轩辕破听说要拜她为师,很是高兴,心想这要传回部落去,整个部落肯定都会欢腾起来。

    落落又说道:“先生是我老师,那便是你的师祖。”

    轩辕破再次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师祖?

    陈长生也很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徒孙?

    落落说道:“见过先生。”

    轩辕破这时候已经被陈长生折服,再加上是落落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板上,对着陈长生磕了三个头,磕的极为用力,地板的缝隙里灰尘微起,被柔和的灯光染成星屑一般。

    陈长生很是无语,对着窗外东面微作的晨光拜倒。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才十四岁就要当师祖了。

    师父,你知道吗?

    师兄,好像我们这门真要在国教学院开枝散叶了。

    正自感慨着,窗外忽然响起破空声。

    唐三十六的脸出现在窗口。

    他看着拜倒在地的陈长生,微怔问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居然要行这么大的礼?”

    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微惊问道:“你受伤了?”

第53章 有些乱

    藏书馆的门开着的,唐三十六却偏偏要从窗口翻进来,也不知道他是懒,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对平时的他而言,翻窗肯定是极简单的事,但今天有些困难,他坐到地板上,有些辛苦地喘着气,又咳了两声。

    “你真的受伤了。”陈长生走到他身前蹲下,便要替他把脉。

    唐三十六挡住他的手,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困。”

    陈长生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这个家伙似乎也确实很困,竟就这样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窗外晨光微熹,落在唐三十六的脸上,耀的更加苍白。

    陈长生摇了摇头,从侧室里取出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天光渐明,时光渐移,落落带着轩辕破去了百草园,做为同族之人,有些事情需要交待。

    唐三十六醒了过来,望向坐在地板上专心看书的陈长生,问道:“昨夜为什么没去?”

    陈长生放下书卷,问道:“去哪里?”

    “天道院,昨夜是青藤宴的第二夜。”

    唐三十六将身上的薄被扒到一旁,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精神显得好了很多,说道:“第一夜的时候,国教学院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昨夜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

    陈长生说道:“不想去所以就没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个怪人。”

    像青藤宴这种场所,只凭想法说不去便不去,在正常人看来确实有些古怪。

    “在我看来你更怪。”

    陈长生想起上次去天道院时,这个家伙正在刻苦修行,说道:“你为了青藤宴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第一夜的时候根本没有出现,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问题,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喜欢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

    陈长生说道:“所以?”

    唐三十六说道:“所以我曾经放过话,如果有机会就要废了他。”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天海牙儿那天夜里说过。”

    唐三十六的情绪有些不好,说道:“他既然敢在青藤宴上出现,我就真准备废了他,但……有些人不敢让我废他,所以那天夜里没让我去参加,让我留在了宿舍里。”

    陈长生沉默不语,心想以这个家伙的性情,哪里是天道院的院规或者师道威严便能改变主意的?所谓没让他参加,只怕是天道院里的老师们直接出手,把他禁制住了。

    他能够理解天道院的谨慎,因为天海牙儿的来历太过恐怖,除了落落这样来历更恐怖的,真的找不到好的方法应对,如果唐三十六真的在青藤宴上废了天海牙儿,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但他更能理解唐三十六的愤怒。

    “昨天夜里什么情况?”他看着唐三十六微白的脸颊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昨夜是武试,最后拿了头名的是离宫附院的一名少年教士。”

    陈长生不想他继续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才转的话题,对于青藤宴的事情并不真的关心,只是喔了一声表示了解。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问道:“你不准备问?”

    “问什么?”

    “为什么那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能拿到第一?”

    “离宫附院……那是教宗一脉的嫡系学生,拿第一有什么出奇的?”

    唐三十六指着自己说道:“有人能胜过我,这不值得出奇?”

    陈长生心想这个家伙还是这般自恋,无奈问道:“好吧,那么……为什么呢?”

    唐三十六满意了,说道:“因为我没有参加。”

    这次陈长生真的有些吃惊,不解问道:“为什么?”

    “庄换羽还有那些上了青云榜的家伙,都没有参加,大概是自矜身份,也是为了准备第三夜的事情,而我没有参加,则是因为院里依然不让我参加,让我留在宿舍里。”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长生无法理解,如果说第一夜天道院不让唐三十六与天海牙儿对战,虽然有些过分,但毕竟是持重之举,可是第二夜这就毫地道理了,难道天道院就不担心唐三十六离心?

    “为什么?”

    “因为我要挑庄换羽。”

    藏书馆里一片寂静。

    陈长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愈发觉得唐三十六是个怪人,或者说是个有趣的人。

    他居然要挑战同一个学院的师兄,而且是自家学院的代表人物。

    陈长生心想如果自己是天道院的老师,也不会同意。

    而且青藤宴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

    “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如何?”

    “太强大了。”

    陈长生无言以对。他知道唐三十六挑战庄换羽,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这个家伙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我用了半夜的时间,才突破学院里的禁制,赶到会场,但那时,青藤宴已经结束了。”

    唐三十六想着昨夜的遭遇,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学院里的空气味道有些难闻,不想再呆着,只是我对京都不怎么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所以就来找你。”

    陈长生确认他强行突破天道院教师们的禁制时受了伤。

    天道院庄严肃穆,但并不适合唐三十六。

    京都虽大,他竟找不着去的地方。

    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巷中,才发现自己只认识陈长生一人。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把那床薄被叠好,然后坐到他身边,靠着窗下的墙壁,没有说话。

    没有相看,没有对谈,但唐三十六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要同情我,更不要怜悯……我可是青云榜上的天才。”

    “天才不代表就不需要同情。”

    “但你没资格同情我,整座京都,你也就认识我一个人。”

    唐三十六嘲讽说着,想着这个事实,不知为何便高兴起来。

    便在这时,落落和轩辕破从藏书馆的正门处走了进来。

    轩辕破的手里提着明显比平日更大些的食盒。

    落落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先生,该吃午饭了。”

    陈长生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

    唐三十六一直认为陈长生的性格缺陷比自己要严重很多,这两个月他在天道院里一个朋友都没结识,这个家伙却认识了两个人,一个还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这让他很受打击。

    然后他想起来庄副院长对自己说过的青藤宴第一夜的那些画面。

    “就是你废了天海牙儿?”他看着落落问道。

    以真元硬抗真元,生生把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废了,即便是他也很难做到,这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自然不凡,而事后国教学院居然能够安然无恙,证明这个小姑娘的来历更加不凡。

    现在京都很多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的背景,能够无事至今,有些人在怀疑陈长生的来历,但唐三十六清楚,这个家伙就是从西宁镇来的乡下少年,那么只能是这个小姑娘。

    所以他问话时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

    落落没有理他,走到陈长生身边蹲下,把食盒打开,把筷子擦干净,递到陈长生的手里。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的眉头忍不住抽了抽。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把手里的筷子递给他,介绍道:“他叫唐三十六。”

    “我知道的,先生。”落落应道。

    她当然知道陈长生认识唐三十六,更准确地说,在她之前,他只认识唐三十六。

    陈长生心想唐三十六是青云榜上的少年高手,落落也不是普通人,认识也不足为奇。

    落落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我知道他是谁,但不认识他。”

    陈长生说道:“我以为你认识庄换羽,也会认识他。”

    落落看了唐三十六一眼,说道:“庄换羽的位置就在我旁边,想不认识也难,他……隔的有些远。”

    陈长生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句话,但还是听不懂,唐三十六也没听明白,但能听出来这个小姑娘的轻视,不由有些恼火,于是他拣着食盒里最贵的那几样菜吃,风卷残云一般。

    落落很不高兴。

    轩辕破在旁边老老实实吃饭,一声不吭。

    用完午饭,唐三十六毫不客气地抢过落落递给陈长生的安西炒黑茶,喝了两口漱嘴。

    落落看着他冷笑了两声。

    陈长生很无奈,向唐三十六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第三夜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我不相信学院还会如此对我。”

    “为何如此笃定?”

    “这次神国七律要来四人,庄换羽一个人顶得住吗?”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把黑茶搁到地板上,看着他说道:“你不知道?南方使团今年会提前到京都。”

    陈长生想起辛教士那天说的所谓变数,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奇问道:“往年不都是冬至之后才来?离大朝试还有这么长时间,他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明白,但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了。”

    陈长生问道:“什么原因?”

    唐三十六说道:“南方使团想在七夕那天正式提亲。”

    “提亲?”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是的,徐有容……终于要嫁人了。”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起身向藏书馆外走去。

    “先生,你去做什么?”落落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头,说道:“菜有些咸,我想去静静。”

    今天的菜有些咸。

    他的声音有些淡。

    这句话有些乱。

    因为他的心乱了。

第54章 赴宴

    菜如果真的咸了,需要喝水,而不是去静静——陈长生短短一句话,九个字,便乱成这样,所以菜并不是真的咸,而他的心真的需要静静,如此才能不继续乱下去。

    走到湖畔,站在大榕树下,他踩在地面微微隆起的树根,双手扶着腰,向院墙外的远处望去,只想望的越远越好,却不知道应该望向西宁镇的方向还是南方。

    片刻后,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放进怀里,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当初在客栈里,他把这个竹子做的小东西解下,放进了行李的最深处,但不知何时又拿出来了。

    南方使团要到京都来提亲,徐有容要和秋山君订亲,就算短时间内还不会出嫁,但终究是要嫁人了。

    陈长生一直以为情爱这种事情对自己没有什么吸引力,对徐有容更没有什么想法,他来京都便是想退婚,现在依然这样想,所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听到这件事情后,自己会变得如此烦闷,甚至有些难过。

    这种情绪让他很不适应,很不喜欢,于是有些不悦。

    或者不是因为她要嫁人,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陈长生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想到了某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自己和徐有容毕竟是有婚约的,无论从法理还是情理上来论,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在还没有正式退婚的情况下,自己的未婚妻要与别的男人成亲,当然不对。

    他当然应该不高兴。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

    东御神将府和徐有容,在这件事情上,太不尊重自己,所以我很生气,

    他在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到他的身边说道:“东御神将府和你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那确实有些麻烦,圣后娘娘向来信任徐世绩,如果徐有容再嫁给秋山君,大周朝再没有谁能够动摇他的位置。”

    落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

    陈长生先前的反应很奇怪,自然瞒不过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而且他们都知道,陈长生和东御神将府之间有恩怨,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竟是徐有容的未婚夫,自然无从安慰开解。

    就像霜儿当初在东御神将府里说过的那样,整个世界都认为徐有容和秋山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就连落落和唐三十六也只会这样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还有陈长生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紧张。”陈长生转身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听说南方那些宗派里有很多天才,不知道明年大朝试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局面。”

    唐三十六知道他参加大朝试的目标,心想确实应该紧张,说道:“圣女峰、离山……南方教派那些宗派自然强大,如果神国七律这些年轻强者来参加大朝试,想胜过他们确实不容易。”

    陈长生说道:“听说庄换羽排到青云榜第十,就是胜了神国七律之一?”

    “他胜的是七间,那是神国七律里最小、也是最弱的一个家伙。”

    提到神国七律,便是骄傲的唐三十六,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这次神国七律里有四个人会来参加青藤宴、想必也会跟着参加大朝试,领队的应该是苟寒食,庄换羽敢向他出手吗?”

    “那个……秋山君呢?”陈长生问道。

    “提亲自然是长辈主持,同门帮衬,秋山君怎么可能来京都?至于明年的大朝试他会不会参加,那就不清楚了。不过你可不要小看苟寒食,那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唐三十六是个很骄傲的人,这和他青云榜排名三十六无关,纯粹是性格问题,他进入天道院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排名第十的庄换羽踩到脚下,虽然有些别的原因,但至少说明他并不怎么瞧得起庄换羽。

    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很少,比如徐有容、秋山君、比如魔族那个狼崽子,还有那个神秘的排在庄换羽前面的少女,再就是陈长生这个另类,现在他承认那个叫苟寒食的人很了不起,那么此人必定真的很了不起。

    “神国七律第二,只在秋山君之下。”

    落落知道陈长生对修行界没有什么了解,说明道:“听闻此人学识渊博,通读道藏,在离山年轻一代弟子甚至别的宗派年轻弟子心中的地位极高,算是大脑一般的角色。”

    陈长生问道:“那么他了不起在哪里?”

    唐三十六有些无语,说道:“通读道藏,难道还不够了不起?”

    听着通读道藏四字,陈长生便很自然地想起师兄和自己,心想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落落大概无所谓,唐三十六肯定要嘲弄自己装腔作势,只好转了话题。

    “神国七律还会来什么人?”

    “排第四的关飞白,在青云榜上恰好也排在第四,据说是个很骄傲的人。”

    提到此人的名字,唐三十六的脸上没有任何佩服的情绪,眼神变得炽烈起来,说道:“这次青藤宴第三夜,庄换羽的目标肯定就是他,我得想办法抢过来。”

    陈长生扳着指头数了数,说道:“他是第四,你是第三十六,中间差着三十二个人。”

    唐三十六面色微沉,说道:“你什么意思?”

    陈长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欲速则不达,做事应该循序渐进,方能有条不紊,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些揠苗助长的事情少做为妙,又有道是……”

    “继续。”唐三十六冷笑道:“词儿挺多啊。”

    陈长生见他神情不善,笑着停下不说。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什么都靠名次说了算,青藤宴和大朝试还有什么意义?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我自然是打不过的,那个狼崽子和那个惹不起的少女,没有关飞白靠前,可你要问关飞白,他敢说自己比那两个人强?”

    陈长生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那个听过数次的狼崽子究竟是谁?那个惹不起的少女又是谁?

    唐三十六想起先前在藏书馆里看到的那个魁梧妖族少年,问道:“那个家伙也进了国教学院?”

    “嗯,他不想再留在摘星学院。”

    “我听说过了,青藤宴第一夜摘星学院表现的很恶心,除了那个家伙,居然没人敢站出来……不过,那个家伙被天海牙儿重伤成那样,只怕真的废了,你确认要拣回来?”

    “我连洗髓都没过,岂不更是废物?”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有哪个废物敢说自己要在大朝试上拿首榜首名?”

    “我家先生当然要拿首榜首名。”落落理所当然说道,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满是仰慕。

    唐三十六微怔,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知道落落不是普通人,先前看她对陈长生恭敬的模样,便觉得有些不解,此时见她称陈长生为先生,神态如此亲近崇拜,更是有些糊涂,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落落很大方地介绍道:“我是先生的学生。”

    “啊?”

    唐三十六很吃惊,看着陈长生说道:“你不是才十四?”

    陈长生说道:“她非要拜师,我也没办法。”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不过你老气横秋的,看着要比真实年龄大很多,倒也无妨。”

    落落不悦说道:“先生这叫成熟稳重,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唐三十六不想和小姑娘斗嘴,拍拍衣裳,便准备离开,最后问了句:“最后一夜你要去吗?”

    落落心想以先生性情,大概就和昨夜一样,应该是不会去的。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去看看也好。”

    ……

    ……

    因为等南方使团的缘故,青藤宴最后一夜的时间被推迟了好些天,而且举办地点,也从天道院移到了未央宫中,未央宫乃是皇宫一属,从这个细节便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如果南方使团提亲成功,人类南北方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徐有容有可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京都出身的南方教派圣女,大周朝对南方的影响力会得到极大加强,圣后娘娘自然乐见其成。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或势力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即便是最不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的魔族,也没有任何办法。

    整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门婚事存在着唯一的变数。

    那个变数在破落的国教学院里。

    是一名叫做陈长生的少年。

    初秋,夜凉如水,却没有寒意。

    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正是七夕。

    陈长生和落落走出国教学院,从百花巷深处走回繁华热闹的人间。

    二人向不远处的未央宫走去。

    直到这一刻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当南方人向徐府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没有做决定,他只是想去看看。

    他根本想不到,今夜会发生什么。

第55章 未央宫中

    七夕夜的京都很美丽,街巷间的灯光与夜空里的繁星相映成趣,远处离宫射到夜空里的烟花,则无法分清究竟是人间的灯还是夜空里的星,到处都是光明的海洋,没有一丝阴晦可以存在。

    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更是明亮至极,无论商船还是花舫都灯火通明,更有数不胜数的小灯船,顺着河水向下游缓缓飘着,最著名的洛水更是近乎要被灯船覆盖。岸边青石板上站着很多少年男女们,他们看着自己亲手施放的灯船,或默默地祈愿,或喜悦地拍手,稚嫩的脸庞与华美的衣衫被灯光照耀,十分光彩。

    这便是七夕——陈长生站在石桥上,看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看着河水与灯船之间缓缓无声流淌着的青春与萌动的爱念,沉默不语,落落本来很开心,因为他的沉默也安静下来。

    青藤宴因为南方使团派人参与的原因,被推迟了很多天,到了今夜。此前的这些天里,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修行读书,依旧不理外物,令陈长生有些无奈的是,他依然没能洗髓成功,而与他相反,落落在他的指点与教导下,进步堪称神速。

    ——百尺竿头,想要再进一步都很困难,更何况直接飞到九霄云上?如果那些知晓落落真实身份与境界实力的人,发现她能以这种速度提高,一定会对陈长生惊为天人。

    落落觉得先生就是天人,因为自己的提升速度,也因为轩辕破的伤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陈长生做到太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她没有因为与他接触太多,越来越亲近,便失去敬畏之心,反而更加崇拜。

    桥下河流里的灯船像荧火虫般飘远,微暗的光线映照在陈长生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问道:“先生,你将来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师母啊?”

    值此七夕良夜,京都乃至整个人类世界都沉浸在情爱二字当中,无数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或羞怯或勇敢地投入那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看着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落落想到这些问题很正常。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没想过这些事情。”

    落落心想,如果真的没想过,那先生答之前为何要先想这一想?

    ……

    ……

    未央宫是大周皇宫前殿群里的一处主要宫殿,平日里主要负责国宴或是节礼祭典,宫殿规制极大,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做为青藤宴主会场的这座宫殿,更是被装饰的仿佛琉璃宫一般。

    陈长生和落落来到未央宫外,取出请柬,审核身份,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向重重深宫里走去,隔着很远,便能看见那座宫殿向夜空散播的柔润光线,他认出来是夜明珠的光线。

    能够照亮整座大殿,那得需要多少夜明珠?陈长生默默想着,很是震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任何情绪,就像他现在内心的紧张,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丝毫。

    毫无疑问,大周皇宫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中心,无论是国教所在的离宫还是南方的圣女峰、离山剑宗,都不可能与这座宫殿群相提并论,如果一定要找个与之对等的地方,那只能是雪老城里的魔殿。

    行走在大周皇宫里,感受着每块青石、每块琉璃瓦里流露出来的庄严肃穆气息,和在国教学院里看到皇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陈长生再如何稳重成熟,毕竟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落落一点都不紧张,依然像平时那般大方,脚步轻快。根本不需要那位小太监指引,她便会提前牵牵陈长生的衣袖,或是看他两眼,告诉他该怎么走,该注意些什么。

    陈长生注意到后,低声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落落说道:“最开始在京都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陈长生知道她的来历不凡,但听着这话,还是有些吃惊。

    顺着未央宫正殿长长的石阶,二人走了上去。

    走进殿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果然是好多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虽然没有一颗能够与落落孝敬给陈长生的那颗夜明珠相提并论,但这么多颗夜明珠在一起,还是很令人震撼。

    夜明珠不是油灯也不是牛油烛,即便夜风再大,光线也不会有丝毫偏移,所以宫殿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地面金砖之间的缝隙和梁柱上那些美丽的涂彩细节,都被照亮的清清楚楚。

    而且根本没有一丝风。

    未央宫正殿应该有某种阵法,秋风亦不能入。

    殿内摆放着很多席位,摘星学院、宗祀所、天道院、离宫附院、青矅十三司的教习学生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子,分坐在散席之间。

    已经有很多人到了,还有很多人陆续到来,有教枢处的教士以及朝廷礼部的官员在殿门处唱名,除了他们的声音,大殿里安静至极,偶有人起身与亲友故识见礼,大部分人都很沉默。

    “国教学院到。”

    随着教枢处教士的唱名声,大殿内忽然间变得更加安静,然后在下一刻被打破,无数窃窃私语声响起,无数议论声响起,无数双目光望向殿门处,落在那对少年男女的身上。

    青藤六院里,国教学院最不出名,甚至已经快要被人遗忘,前些年的青藤宴上,便是连国教学院的位置都没有,但在今年青藤宴第一夜后,这间学院被很多人重新记起,再难忘记。

    所有人都望着殿门处的陈长生和落落,眼光里没有好奇与同情,而是警惕与探究,其中绝大多数目光又是落在落落的身上,那些目光显得格外凝重,带着很多的深意与忌惮。

    那夜之后,很多人都查过国教学院,从教枢处方面知晓了陈长生的大概来历,但依然没有人能够查到落落的身份,只知道这个小姑娘曾经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里出现过,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来历,还有些人查到宫廷供奉曾经随这个小姑娘一起出现,御天神将薛醒川在神将府里对下代的族人警告过几句与这个小姑娘有关的事情。

    但难道他们能够逼着这些大人物说些什么?

    落落的来历依然神秘不知,但通过这些大人物,人们至少确认她的来历非凡,不然也不可能在废了天海家的那个小怪物,国教学院和她本人可以安然无事,天道院教谕反而消失无踪。

    当然,让落落成为京都城最近数月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的原因,除了她神秘的来历以及与皇宫若隐若现的关系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在那夜里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小姑娘年龄如此小便如此强大,或者只有徐有容能够胜过她,但徐有容有天赋真凤血脉,这个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才?

    与落落相比,陈长生依然无人在意,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洗髓都未能成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们虽然不理解落落为何对他如此尊敬,但总不至于因为她的尊敬便要对他另眼相看。

    教枢处一位教士从侧方走到殿前,对青藤六院的师生及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学子们说道,南方使团今日抵京,会寄宿在离宫附院,接受教宗大人的洗礼祝福后便会入宫,会稍晚一些。

    听到这个消息,殿内众人有些不悦,奇怪的是,殿内的氛围又为之一松,很明显,南方使团里以苟寒食为首的年轻天才们,给大周朝骄傲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既然还要等些时间,自然不能枯坐,唱名之声继续,天道院等院校的师生纷纷起身,与相近或是相熟的别院师生打着招呼,各自见礼,议论着最近京都的趣事,说着稍后苟寒食可能会有怎样的表现,好不热闹。

    国教学院的位置依然在角落里,依然冷清,依然无人问津。只不过以前国教学院是真的被整个世界遗忘,现在则是这个世界刻意疏忽国教学院的存在。其间的分别虽然细微但极重要。

    当然这种刻意的遗忘,主要还是因为南方使团的到来,很多人不想旁生枝节——大周朝两种势力,似乎要借国教学院角力,如果是别的时候,绝对会有很多人向陈长生和落落发起试探——现在没有,是因为今夜的未央宫里会发生更重要的事情,要比国教学院新生甚至可能中的两种势力的对抗更加重要。

    今夜的婚约,是人类世界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徐有容拥有真凤天赋血脉,千年难遇,秋山君拥有龙之血脉,亦是惊世骇俗,而且圣女峰和离山都是南方教派的重镇,算起来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天作之合。

    大周王朝同样很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与人们都喜欢看到完美的事物更完美这个原因无关,只因为徐有容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圣女,那是历史上第一个京都少女担任这个神圣的职位,秋山君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山门护法,国教南北,人心南北,都将因为这门婚事而更加团结,对抗魔族的战争更有胜算。

    整个人类世界都愿意看到徐有容与秋山君成亲。

    谁要反对这门婚事,便是与整个世界作对。

第56章 一道春风入夜来

    国教学院的座席在角落里,无人理会,很是冷清,就如青藤宴第一夜那般,陈长生一心想着稍后南方使团提亲的事情,哪有心情在意这些,落落更是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她注意着陈长生的神情,猜测着他在想些什么,偶尔拈颗果子喂他吃,对案上的茶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皇宫的茶在普通人看来自然是极品,但在她的眼中粗劣至极,哪里能够入口。

    一位中年宫女出现在国教学院的座席后方,脸上没有情绪,显得格外冷漠骄傲,看模样应该是宫里哪位贵人的近侍,只是在靠近落落的时候,这名宫女脸上的冷漠尽数变成恭谨与恰到好处的热情,声音也控制的极好,只让落落和陈长生能够听到。

    平国公主有请?陈长生有些吃惊,望向落落,用眼神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落落望向大殿深处,在阴影里看到了金长史与李女史的身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陈长生说道:“先生,我好长时间没进宫了,可能需要过去看看。”

    陈长生已经渐渐习惯落落给自己带来的惊奇,甚至有些麻木,说道:“既然是故人,那便去吧。”

    落落看着大殿里那些不时飘向国教学院座席的目光,说道:“先生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长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说道:“一定要回来才是。”

    片刻后,又有一位宫廷近侍来请,这一次请的却是陈长生本人。他望向大殿侧门外夜色里那个巍峨如山的身影,沉默片刻,确认殿里的人没有注意自己的动静,起身向那处走去。

    大殿侧门缓缓关闭,殿内夜明珠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徐世绩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的越发清晰,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却没有什么反应。

    “青藤宴的第二夜你没有参加,我本以为今夜你也不会出现。”

    徐世绩转身,看着他冷漠说道:“你为什么要来呢?”

    陈长生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青藤宴的最后一夜,稍后当南方使团代表秋山君正式向徐有容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知道徐世绩为什么要提前与自己在殿外私下相见。

    那个原因让他有些生气,他看着徐世绩的眼睛说道:“世叔,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有资格参加青藤宴。”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徐世绩满意,更令他不满意的是,陈长生称自己为世叔,这种对待长辈的称谓,很明显是刻意的,其中隐藏着少年的某些意思,很深的意思。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看来,你不准备继续遵守你的承诺了。”

    陈长生说道:“我从不奢望所有人能够遵守承诺,但我自己会做到。”

    从他进入京都之后,东御神将府便对他多番打压,直至因为某些他到现在还不确认的原因,某些大人物出面,让他进了国教学院,试图换取某些承诺,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

    如果要说承诺,很多年前便定下的婚约,才是真正的承诺。

    东御神将府没有履行这件承诺的意思,那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不遵守承诺?

    徐世绩神情平静看着他,说道:“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小孩子能够改变什么?”

    陈长生没有接话,转身准备向殿里走去。

    徐世绩微笑说道:“真是个幼稚的孩子。”

    陈长生停下脚步,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徐世绩简单的一句话,便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

    一道暴戾而血腥的气息,控制住了他的身心。

    陈长生的脸上涌出极不健康的腥红色,非常难受,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确认,像徐世绩这等层级的强者,如果想要杀死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站在大殿侧门,看着殿里的光明。

    虽已入夜,依然是光天。

    没有人敢在皇宫里当众杀人,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哪怕徐世绩也不敢。但正因为今夜太过重要,徐世绩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大殿里,随时可能站起来,破坏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期待的这场盛宴、这门婚约。

    徐世绩可以重伤他,甚至让他昏迷不醒,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把所有变数都提前抹除。

    陈长生很清楚徐世绩在想什么,如果换作是他,大概也会选择冒险,但他没有后悔没有留在殿内,而是来到殿外与徐世绩相见,因为就像在徐府、在宗祀所外那样,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惧。

    他右手握住落落缝在袖子里面的那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便让这一切,都袒露在夜明珠带来的光明之下吧。

    便在这时,宫殿那面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无比温和,给人一种亲切而清爽的感觉。

    就像是一道春风,扑面而来。

    “徐神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是位青年男子,穿着黄色的衣衫,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眼清俊,神情温和。

    任谁看着场间,都能清楚徐世绩与陈长生之间有问题,但这位青年男子却依然平静问了,问的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只是想与徐世绩打一个招呼,只是寒喧的开始。

    一道春风入夜来。

    那道血腥而暴戾的气息瞬间消失。

    陈长生从危险中摆脱,脸色渐渐好转。

    徐世绩看着那位青年男子,行礼道:“见过陈留王殿下,末将今夜观礼青藤宴,偶遇故人,所以闲聊数句。”

    陈长生微惊,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陈留王。

    陈留王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说道:“原来是你?”

    徐世绩微微皱眉,说道:“殿下识得他?”

    陈留王微笑说道:“国教学院近些年来第一个学生,我想不识得也很难。”

    自圣后娘娘登基以来,陈氏皇族尽数被遣往各州郡偏野之地,只有陈留王一人留在京都,并且在宫中长大。

    陈留王是旧皇族在京都唯一的血脉,他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前些日子,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在很多人看来,那也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很巧的是,二者代表的那些意义,都是相同的意义。

第57章 人品问题

    看着这名面容英俊、气度从容的青年男子,陈长生平静行礼,心情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陈留王拥有皇族血脉,自然天赋出众,只是自幼生长在深宫,身份太过尊贵,大朝试也不会参加,没有什么机会展现自己的水准,不过天道院院长和宫里的供奉都说过,以他的境界实力,当初要入青云榜是很轻松的事情,现在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但只要他愿意,点金榜上肯定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能够得到像徐世绩这样的重臣神将的尊重,与皇族血脉和境界实力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为圣后娘娘待他与众不同,将他留在京都里,这件事情引发了无数猜想——难道说圣后娘娘属意他继任大周王朝的皇位?

    这样想的人很多,可这些年天海家嚣张无比,陈留王毕竟姓陈,圣后娘娘一直没有明显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他在今后的大周朝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所以京都里的人们对待他的心情很复杂,敬重而不得不远之。

    徐世绩身为大周王朝神将,深受圣后娘娘信任,因为当年清剿皇族叛乱一事,在朝中树敌太多,所以他对陈留王的态度更加谨慎,却也不得不尝试着做些事情,至少不能得罪对方。

    他知道陈留王今夜代表圣后娘娘主持青藤宴,负责接待远道而来的南方使团,却没有想到,会在殿外与对方相见,而且言语间有意无意地在提醒着自己一些事情,回护着陈长生。

    徐世绩确认陈长生与自家的婚约无人知晓,那么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以及回护之意,便只能落在国教学院上面,这让他联想起最近京都隐隐传着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有些不安。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然后望向陈长生微笑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本王帮忙吗?”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神态温和可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一场春风,令人温暖惬意。

    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并不明白这位殿下言语间对自己的回护之意,在听到那句话后便迎刃而解,此时听着对方温和殷切的话语,更是感激,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不用谢我。事实上,你这孩子受了池鱼之灾,我们这些在城门上看风景的无用家伙,应该说声抱歉才是。”

    陈留王看着他微笑说道,说的很随意,语气却很真诚。

    城门失火,才会殃及池鱼。

    如果不是大周王朝新旧两种势力借国教学院重新招生一事搅风搅雨,陈长生只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又哪里会被整个京都里的人注视,又哪里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陈留王不知道陈长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那些故事,以为徐世绩找他麻烦,也是上述言语里提到的那么多麻烦里的一椿,他身为皇族成员,对陈长生说声抱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一位郡王殿下能对陈长生这样的普通人道歉,证明他真的很平易近人,而且当着徐世绩的面,在皇宫之中,他并不讳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更显大气潇洒。

    “殿下客气。”

    陈长生真的很喜欢这位郡王殿下,说道:“如果有事情需要麻烦殿下,我会与您说。”

    “很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情,而且我不怕麻烦。”

    陈留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向殿内走去,夜色里自有侍卫跟随,在离开之前,他看了徐世绩一眼,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却警告之意十足。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徐世绩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晴不定。

    陈留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话却留在了殿前的廊下,夜风吹之不散。

    徐世绩不可能再对陈长生做些什么,面色如霜道:“你的运气很好。”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

    在很多人眼中,陈长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因为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大喜大悲的表现,与不怎么亲近的人相处,只是谨守礼数,便是连笑容也不怎么多。

    但他这时候笑的很开心,因为是在徐世绩的身前。

    徐世绩也在笑,似乎是觉得小孩子的回答很有趣,很幼稚,但他笑的很难看。

    未央宫毕竟不是正殿,也不是圣后娘娘居住的内宫,稍远些的地方,还有些废园。此时夜色深沉,废园野草里缓缓行出一只浑体漆黑的羊,眼睛反耀着星光,幽森至极。

    徐世绩看着夜色那处,微微挑眉,不再多说什么,拂袖进了大殿。

    陈长生也看到了那只黑羊。

    那只黑羊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向宫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给他指路。

    陈长生明白了这只黑羊的意思——它要他出宫。

    虽然无法交谈,但他隐隐感觉到、并且很确信这只黑羊对自己有善意,那么这或者意味着,今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难或者说危险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有随之而去,因为他想参加今天的青藤宴。

    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好,当南方使团提亲时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想亲眼看到。

    或者看到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

    ……

    ……

    黑羊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站在殿外的光明里,想着先前徐世绩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知道先前很危险。

    徐世绩说他运气不错,那是因为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

    他回答道:那或者是因为自己人品不错的缘故。

    人品,便是道义无亏,无损。

    得道者,必然多助。

    这是他在三千卷道藏里读出来的道理。

    离开西宁镇,来到京都,承受了很多打压、羞辱、试探,但同样也有很多人帮助他,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辛教士,比如陈留王殿下,包括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只黑羊。

    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他很清醒,那与人品与道义没有任何关系,来京后的有些羞辱与压力自己不应该承担,这些帮助本来也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误会。

    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只有东御神将府和宫里那位大人物知晓,别的人都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以及东御神将府前数月对他的羞辱打击,便被很多人以为别有深意。

    国教学院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却惊起一滩鸥鹭。

    正想着这些,远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然后隐隐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不知道是夜鸟在捕食,还是被捕食。

    陈长生转身望向那处漆黑的夜色,心里生出些警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夜色深处,却没有散于夜色里。

    这声音来自宫殿深处,却没有散于殿群中。

    这声音直接在他的耳中响起,然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声音很清脆,很动人,就像冬天的冰糖葫芦的味道,但更像冬天一样寒冷。

    “你,就是陈长生?”

    四周一片寂静,未央宫里的丝竹之声穿过窗纸后,很轻,远处秋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宽阔的广场后,很轻,那个直接响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像是惊雷一般。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肯定会惊悚难安,陈长生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试图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的位置。

    他通读道藏,知道有些聚星境的强者可以很轻松地把声音传到普通人的耳中。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冷静,或者说,是木讷?”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希望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一些。”

    皇宫中有一名女子,年纪轻轻便已经修到了聚星境,毫不在意陈留王先前留下的话语,权势地位可以想见何等样骇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正是陈长生先前想到的那位宫里的大人物。

    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平静行礼道:“见过莫大姑娘。”

    那声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陈长生能够马上想到她是谁,又或者是不习惯这个称谓。

    声音的主人,便是传说中的莫雨姑娘。

    大周王朝第二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第二有权势的人。

    “你可以叫我莫雨姑娘。”

    “是,莫大姑娘。”

    不知为何,陈长生今夜显得有些执拗。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莫雨忽然出现的原因。

    “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客气。”

    “这些天京都风云隐动,你却一直在国教学院闭门不出,这便是我为什么说你聪明。”

    “客气。”

    “只是这聪明……未免显得有些无耻。”

    “请指教。”

    “你猜到了落落的身份,所以躲在她的身后,难道不是无耻?”

    “是你安排我进的国教学院,你知道我只想读书修行,我没有想这么多。”

    “但你到底还是在利用她。”

    “这是她的意思。”

    “但凡有些男子气魄,也不会欺骗一个如此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我何曾欺骗过她?”

    “如果不是欺骗,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拜你为师?”

    听到这个问题,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他望向夜色深处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第58章 公平问题

    陈长生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调侃,而且透着几分无耻。很明显,莫雨就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微沉说道:“谈谈婚约。”

    “那是我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事情。”

    “你很清楚这不是事实,这件事情总要解决。”

    两个人说的都很平静,且不容置疑。

    莫雨的声音像雪一般寒冷:“如果不是有人坚持你必须活着,其实你怀里的婚书,只不过是张废纸。”

    对于像她这样的大人物来说,那份婚书上虽然有教宗大人的签名,很特殊,但她可以很轻松地让这份婚书失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陈长生——人死了,婚书当然变成废纸。

    陈长生望向夜色深处,说道:“很多人看见我进了宫。”

    莫雨说道:“谁会在意你这样一个人的死活?”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所以会有很多人在乎……这些天,那些人没有出现,但不表示他们不存在,他们看着国教学院,看着我,也看着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名教枢处的主教大人。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与对方说过一句话,但他知道国教学院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杀死我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说道:“你可以想办法让落落离开我的身边,但没有办法让那些落在国教学院的目光离开。”

    莫雨的声音有些冷淡:“我要杀你与国教学院无关,我的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老家伙。”

    “是的,你要杀死我,与国教学院没有什么关系,可惜的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陈长生最后说道:“除非你把我和徐有容的婚约昭告天下,那么我想,全世界的人或许都会支持你杀死我,可问题在于,那样又会生出新的麻烦,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呢?”

    他来到京都后、尤其是进入国教学院后,看似万事不用理会,只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日子过的很是平静,实际上他以及国教学院一直都在风雨之中,很是飘摇。

    这些天,他在国教学院读书苦修,不曾出院门一步,正如莫雨先前所说,就是要借落落的身世来历,震慑那些意图对自己不利的人物,虽然由落落主动提出,但他也表示了同意。同时,他借着国教学院的历史与复起的声势,指向无人知晓的婚约的那头,令东御神将府也不敢擅动,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自偏远西宁的普通少年,面对京都里的高门大阀甚至是皇宫里的大人物,他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应对,感谢国教学院新生的身份,感谢所谓人品,让他坚持到了今夜。

    “好个心机深刻的小人。”

    莫雨姑娘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讽刺,“可惜小人物不曾见过沧海,如何懂得什么是壮阔?不曾摘下星辰,如何懂得什么是浩瀚?你终究是不懂冰雪为何物的夏虫罢了。”

    陈长生骤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右手握住袖里的犀角钮,左手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然而晚了。

    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夜色下的皇宫,景物本就不如何清晰,但眼下的模糊明显有异。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间有些犯困。

    下一刻,他心神微凛,清醒过来。

    景物已然不同,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废园里,前方隐约可见一处寒潭在星光下散着森森水意,潭畔散生着数株梅树,尚在秋时,梅枝未开,连花苞也没有,看着很是孤清。

    他震惊无语,明明前一刻还在未央宫殿外的廊下,为何下一刻便来到了此间?

    对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弄出如此诡异的效果?

    废园静寂无人,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

    他转身望去,只见数百丈外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虽看不见,也能想见其间热闹非凡。

    应该是南方使团到了。

    站在废园,看着明殿,他的身影显得好生孤单。

    莫雨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在他的心里,而是在废园的那头,来自夜色里的某处:“看看吧。今夜你只需要当个看客,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轻松的解决。”

    陈长生望向漆黑的夜,说道:“这不公平。”

    莫雨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你这么阴险的人嘴里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陈长生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传说中的莫大姑娘嘴里说出来。”

    莫雨认为他关心这整件事情公不公平是很幼稚的事情。

    他认为莫雨这种看法才是真正幼稚的事情。

    这不是语锋相对,而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莫雨的声音很冷漠:“公平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昭明学士在冤狱里被冻死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昭明学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时得罪宫中权贵,蒙冤下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泼水冻死,莫府男丁尽数被杀,唯有一个孙女侥幸活了下来。

    莫雨,就是那个孙女。

    夜色里骤然响起莫雨寒冷而愤怒的声音:“大胆小贼!”

    陈长生说道:“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胆大?”

    听到这句话,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这确实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这座宫殿比起来。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需要新血,为此,无论我大周还是南方诸派,都不遗余力,所以才会有青藤宴,才会有大朝试,才会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欢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强配得上她,那么,她便只能嫁给他。”

    陈长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要离开这片废园,去未央宫。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这种传说里的人物面前离开,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片看似孤寂无人亦无围墙的废园,想要出去肯定很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钮扣弹向地面。

    这颗用犀牛角制成的钮扣,是极珍贵的法器——千里钮。

    落落将千里钮孝敬给他之后,同时也教会了他使用千里钮的方法。

    一道轻烟生起于废园,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旧,梅树未颤。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唇角有道鲜血缓缓淌落。

    废园四周有道极其强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国教学院,那名魔族强者施展出来的烟罗更强大。

    大周皇宫,果然非同寻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着只是片废园,依然离不得。

    ……

    ……

    “你有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所以,放弃吧。”莫雨的声音平静的令人心寒。

    陈长生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59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南柯记》

    《诸殿源候论》

    《阵类本巢》

    ……

    ……

    陈长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次望向废园四周。

    废园还是先前那园,寒潭还是先前那潭,但此时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十余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无关联,没有任何深意,但风景四季相同,每每不变,变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边缘岸石嶙峋,中间并无断裂,更外围的废园旧墙,却在潭的南面断了,那里看着似乎有个进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没有写完的一笔。

    那十余株梅树,在这里隐约又站在了一列。

    这便是个同字。

    南柯记里写过一个故事,阵类本巢里有过一张图画,诸殿源候论里,讲过前代皇朝被焚毁的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叫做桐宫。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宫。

    也是某代教宗集毕生修为创造出来的阵法。

    陈长生认出了这片废园、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么?

    除非到了传说中的从圣境界,才有可能强行突破这座桐宫。

    当然,任何宫殿都是有门的,任何阵法都必须留一线生机。

    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从桐宫的生门离开。

    因为多年前那座被焚烧成灰的桐宫,门外守着死神,留在宫内还能苟延残喘,出去便必死无疑。

    因为福祸相倚,所谓的一线生机,往往便是死地。

    陈长生知道桐宫的生门在哪里。

    风生,水起。

    夜风生而未尽之处,水势敛而未起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语。

    雍容庄肃的礼乐声,从废园外远处传来,来自未央宫。

    南方使团已然就坐,双方宾客已然齐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第60章 独闯龙潭

    认识桐宫,不代表能够破桐宫而出。找到桐宫的生门,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实上,从古至今无数年来,无数强者曾经被囚桐宫,没有一人敢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有资格被囚桐宫的人,自然不凡,他们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确信当年建造桐宫的那位教宗大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进桐宫生门一步,便等于是踏进了死域。

    在绝望的深渊里不见得能够看见希望,谁敢真的向死而生?于其选择那条看似最简单直接却是最危险的道路,还不如尝试寻找别的方法,哪怕在孤坐等待,也是更好的选择。

    陈长生应该是桐宫有史以来囚禁的最弱者,但是最特殊的那个人,他与曾经的那些桐宫之囚们不同,他始终都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着希望,他每天每夜都在向死而生。

    他是世间最珍惜时间的人,不愿意把时间用在挣扎这等无谓的事情上,与莫雨那番谈话确定了他曾经的一些猜想后,他很迅速地做了决断,毫不犹豫地踏进那片寒潭。

    那时,他不知道即将进入的寒潭叫做黑龙潭——即便知道也无所谓——他要离开废园赶往未央宫去做那件事情,那么无论拦在前面的是虎穴还是龙潭,他都要去闯一闯。

    废园冷冽严寒,便是因为这面寒潭,潭水自然更加寒冷,他的脚底落到潭水表面的瞬间,才发现潭面已经结了层极薄极透的冰,随着喀喀几声碎响,便被踩破,变成了冰屑。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潭水打湿鞋面,因为他的脚没有踏进水里,喀喀碎响的声音在持续,寒潭表面的薄冰裂开,冰下的潭水竟也随之裂开,出现了一条伸向潭底的石阶!

    石阶从岸边向潭底渐渐下降,表面干燥至极,没有丝毫水痕,便是连青苔也没有。

    潭水被无形力量分开,这画面看着很神奇,石阶深处的黑暗,其间似乎隐藏着无尽凶险,陈长生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幅神奇的画面,就像这条通道先前一直存在那般,神情平静沉稳。

    十余步后,石阶便消失在潭水下方,通道尽数沉降到了潭底。

    通道地面依然干燥,墙角却积着冰霜,此间的温度比岸边更加严寒,星空与远处未央宫传来的乐声渐渐远去,通道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越往前走,仿佛便要远离真实的人间,随时便可能堕入深渊或是别的世界。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直至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向着黑暗的深渊里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经不见,京都七夕夜的花灯更是照不到这里,但通道后方还是有些微弱的光线,穿过那些清澈的潭水,落了下来,隐隐照亮了他的身前,照亮了一扇石门。

    这面石门高约十丈,看着极为沉重,表面没有刻任何纹饰,就是由两块巨石简单地搭在了一起,看着就像是天神童年时的积木玩具,又很像某种神灵的棺木,阴森肃杀之极。

    更令陈长生震撼不安的是,石门后方隐隐传来一道难以言说的威势。

    在天道院侧门和未央宫偏殿处,他曾经两次感受过徐世绩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势气息,然而与石门后那道隐而不发的威势相比,徐世绩这位强大神将的气息就像是只蛐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是的,石门后的那道威势,陈长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形容,那是一种完全超出普通人想象的存在,靠近那个存在便会遭到绝对的碾压,便会迎来毫无意外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即便是像莫雨那样的聚星境强者,也不可能正面抵御石门后这道气息,即便是从圣境界的绝世高人,甚至也会选择避而远走!

    那道威势并不是石门后的那位恐怖存在刻意释放出来的,而是随着石门的缝隙溢散而出的残余气息,饶是如此,便已经碾压的陈长生身心俱寒,脸色苍白如雪,双脚仿佛被冻在地面上。

    宁婆婆担心他会误入生门,遇着石门外传说中的那位,莫雨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很确定,没有人在感受到石门后的威势后,还敢推开石门走进去,而像陈长生这样的普通少年,更是连站都不站不住,怎么进去?

    谁也想不到,真实情况和莫雨的设想不同。

    陈长生难受到了极点,却没有倒下,甚至还能保持神智清明。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遇见过石门后那种无比威严的气息,可为什么身体与神识却自然生出某些极细微的反应变化,以至于竟能在那道威压之前清醒地站立。

    他不知道自己刚出生、眼睛都还未睁开,便曾经遇到过与石门后的高级生命类似的存在。

    那道威严的气息依然存在。

    陈长生身体僵硬,没有倒下,却也无法离开。

    下意识里,他把手里的短剑握的更紧了些,因为他感受到,自己把短剑握的越紧,那道石门后的威压便会变得越容易承受,自己会舒服很多,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剑柄里灌注进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自己。

    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以为是勇气。

    短剑是他下山之前,余人师兄送给他的礼物。

    他读遍三千道藏,都未曾发现过比余人师兄还有勇气的人。

    所以他以为师兄的剑,便是勇气的来源。

    他握着短剑,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手掌落在石门上,向前推出。

    无声无息,沉重的石门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开启。

    大周皇城地底深处,一面修成后再也没有开启过的石门,今夜被推开。

    飘起些许尘埃,那是历史的尘埃。

    这段历史,已经千年。

    ……

    ……

    石门后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

    陈长生一手握着短剑横在胸前,一手取出夜明珠举到半空中。

    这颗夜明珠光华璀璨,浑圆如瓜,正是落落拜师时孝敬他的那颗,也不知道先前放在何处。

    柔润的光线,从他手里的夜明珠散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然而过了很久,却依然没有照亮石壁之类的事物。

    这是一片极为宽阔的空间,无比空旷,竟似能放下一座真正的宫殿。

    陈长生完全想不到,在大周皇宫的地底,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地下空间,按照先前奔跑的时间计算距离,他此时站立的地方,只怕已经出了大周皇宫的城墙范围,在京都不知何处的地下。

    夜明珠的光线渐往远处去,广阔无垠的空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远处隐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密密麻麻,仿佛银屑铺了无数层,又像是夜空里所有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

    陈长生举着夜明珠向那边走去,来到那片银屑之前,才震撼无比地发现,原来那是满地的银锭!

    无数银锭构成了一片银海。

    在银海的正中央,有一座由金块砌成的金山。

    那座金山的峰顶,生着一株殷红至极的珊瑚树。

    在珊瑚树繁密的枝丫里,结着无数钻石、晶石雕成的果子。

    金山银海红珊瑚,还有万千玉果。

    这幅画面真的很俗气,因为太过富贵,富贵不可言。

    陈长生震撼无言,便是连那道威压都快要忘记。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准确地说,这片大陆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

    由银锭组成的银海表面,覆着层浅浅的霜。

    很多银锭表层已经开始剥落,像刨木花似地四处乱堆着,先前他看到的银屑,便是这些。

    地底空间很寒冷,竟连银子都承受不住。

    便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寒风。

    银海表面生起微澜,无数银屑哗哗拂动,霜色骤深,银海深处竟积起了雪。

    这阵寒风吹拂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冰霜,眉毛与睫毛已然被染白。

    但他的内心更加寒冷。

    因为这场持续很长时间的寒风,只是一次呼吸。

    一次极其悠长而恐怖的呼吸。

    黑暗的夜色里,忽然生出两团幽幽的光焰。

    那两团光焰纯净而寒冷,没有一丝颜色。

    仿佛是来自冥间被冰冷的火。

    两团光焰缓缓靠近陈长生。

    那道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地下空间。

    陈长生再也承受不住,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那两团光焰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事物。

    初始惘然,继而震惊,然后狂喜,接着好奇,最后尽数化为冰冷与残暴。

    这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冥火。那是一对冷酷的眼睛,比陈长生的身体还要大。

    拥有这双眼睛的生物,又该是多么巨大?

    夜明珠离开陈长生的手,飘了起来,最终落在了穹顶上。

    忽然间,整个穹顶都亮了起来。因为穹顶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先前陈长生看着那片银海,以为是夜空里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此时他才明白,这里本来就有夜空,也有繁星。

    地底空间渐渐明亮。

    一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半空中。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黑色岩石出现。

    那些黑色的岩石吸噬着穹顶散落的光芒,没有溢出丝毫。

    陈长生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是鳞。

    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便是一片黑色的鳞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鳞片能如此巨大——龙鳞。

    一头恐怖的黑色巨龙在夜空里缓缓出现。

    它俯瞰着陈长生,双眼如幽冥的火,冷漠而残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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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介绍:
太始元年,有神石自太空飞来,分散落在人间,其中落在东土大陆的神石,上面镌刻着奇怪的图腾,人因观其图腾而悟道,后立国教。
数千年后,十四岁的少年孤儿陈长生,为治病改命离开自己的师父,带着一纸婚约来到神都,从而开启了一个逆天强者的崛起征程。择天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择天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择天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