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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择天记txt下载     择天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91章 告有人

    作为这些年来、以及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暴徒,周通没有朋友。…UU小说,www.uu234.com

    苏离也经常说自己没有朋友,但这是两回事。

    无论同窗还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赶紧去死,比如现在朝中当势的那些王爷们。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替他收尸。

    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愿意替他收尸的朋友。

    可惜那个朋友被他亲手害死了,并且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这个秋天,就已经能够看到很久以后的将来,周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办法去责怪旁人或者这个世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将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陈长生的问题,不是诅咒,而是冷静的分析,平静的揭穿。

    这很可怕。

    场间变得异常安静,无论是清吏司的官员还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时候,能够打破沉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着陈长生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道尊自然会安排好我的身后事。”

    这是短时间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破除陈长生所做推论的最大可能。

    他现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时候,主人总会有些怜悯之情。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比你更了解他,每具尸首对他来说都有利用价值,养的狗死了,他或者会吃肉进补,或者把肉分给镇里的人吃,得些好名声,如果那条狗曾经咬伤过人,他也不会介意把它挫骨扬灰,让还活着的人出气。”

    周通觉得有些冷,然后有些热,血红色的官袍里开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会死。”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着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谁会替你收尸呢?”

    不等陈长生说话,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紧接着说道:“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大人物们的玩物,你就是个替用品而已!”

    从最开始的“道尊会安排我的身后事”到这连续三句话,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周通被陈长生的那个问题触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开始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陈长生说道:“我不知道谁会替我收尸,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先杀死你。”

    鸦雀无声,薛府内外只有秋风轻啸。

    同样,这也不是恐吓,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

    当然,这也不是说笑,因为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认真。

    这是一份宣告。

    陈长生对整个世界宣告:无论如何,周通一定会比他先死。

    周通会横死。

    再加上前面那个问题。

    那就是,他一定会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

    ……

    薛府里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员们的脸色异常难看,国教学院的学生们神情也有些紧张。

    无论如何,周通都是当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宣告。

    陈长生做出这样的宣告,或者很解气,但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泄情绪,他是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向薛夫人走了过去。

    至于被那些官员们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来。

    周通看着他的后背,面无表情问道:“你杀得死我吗?”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那天夜里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大义凛然,说的这些废话掷地有声?顺心意,那些陈词烂调,你究竟准备重复多少次?”

    周通最后说道:“没有人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就像没有人会来这里。”

    ……

    ……

    事实证明,周通错了。

    就在陈长生抵达之后不久,薛府便迎来了又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没办法,同时,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来祭拜薛醒川的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陈思玄。

    这位曾经在天海朝受过无数羞辱的王爷,对陈长生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周通更是如此。

    他给薛醒川上了一柱香,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唾了周通一脸唾沫。

    接着,礼部尚书来了,国教里的一些大人物来了,天海胜雪也终于来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胜雪的脸上隐隐有道伤口,应该是先前准备出府的时候,发生的那场冲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现,便等于打一次周通的脸。

    周通再如何能够隐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陈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默默祷告,陈长生能够顺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不然,他一定会实践那句话。”

    当年在离宫神道上,梅里砂大主教向整个世界宣告,陈长生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最后,陈长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灵堂前,陈长生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这么多年我还是活了下来,为什么?”

    周通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狰狞的意味:“因为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条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

    打狗,是要看主人面的。

    而他这条狗总能找到最强大的主人。

    “那些疯狂的、热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轻人,这些年一直想杀我,但他们杀得了我吗?”

    “至于那些有能力杀我的人,难道他们会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谁?”

    “陈长生说再多,他还是不敢对我动手,不是吗?”

    周通微笑着说道,笑容里的狰狞意味渐渐变成嘲讽与疲惫,对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

    这是真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强者,麾下拥有无数刺客与高手,有能力杀他的人,必须是大陆真正的强者。而真正的强者,向来都不是孤家寡人,他们会有宗派山门,会有门阀子弟,会有很多需要照顾的人,比如曾经的朱洛。做为神圣领域强者,如果他想杀死周通,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始终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年轻而有勇气来杀周通的人,没有能力杀死他。

    能杀死他的人,必然历尽沧桑,成熟稳重,知道顾全大局的道理。

    陈长生这样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现在他如果想要继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动周通。

    在周通看来,那份宣告,不过是些年轻人的狠话罢了。

    除了陈长生,还有谁呢?

    有能力杀死他的人,必然不会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这个时候,一辆载着棵海棠树的大车,驶进了京都。

    海棠树的树根保存很完好,裹着很新鲜的泥土。

    随行的缇骑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行人,咒骂着时间。

    官道旁,有个男人静静看着这些画面,没有说话。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发白,浆的非常挺直。

    他的双眉向下落去,看着有些寒酸。

    他像一个被欠了很多工钱的帐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里的破刀。

第692章 思无邪

    曾经门庭冷清的薛府,现在依然不热闹,但至少,已经有些人来过,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灵前,中山王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礼部尚书则是很认真地上了柱香,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内容。

    东院里设了间静室,陈长生、苏墨虞、陈留王、天海胜雪坐在椅子上。

    他们四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天海胜雪也不过三十余岁。

    陈长生看着天海胜雪脸上的伤口,想要说些什么。

    天海胜雪抢先开了口。

    当年大朝试之后,国教学院与天海胜雪之间的恩怨便已解开,私下更有些不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与曾经的承诺,在天书陵之变这样的大背景里显得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但毕竟双方曾经有过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说,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人之间说话,陈腐气会少很多,会直接很多。

    “你应该很清楚,今天来到薛府的这些大人物,都是想借你的势,对当前的朝局进行试探或者说确认。”

    天海胜雪说道:“道尊在朝廷里至高无上的权威,需要周通活着以为证明,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挑战这一点,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父亲不会一直心甘情愿的做小。”

    他的父亲是天海承武,陈留王的父亲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静了会儿后说道:“谁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长时间。”

    “不能因为无法确定前路就随便踏步,因为那很容易走进歧路。”

    陈留王看着他神情认真劝说道:“任何事情都当以大局为重,你继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为此忍耐等待。”

    陈长生没有说话,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师。

    在西宁镇旧庙生活的十四年,那个中年道人对他来说是师亦是父,但现在回头仔细想想,无论他还是余人都没有见过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浓雾里的山峰一角,阴天里的碧空一线,溪边的一朵花而已。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很多画面与和记忆碎片渐渐凝拢成形,无论是溪边的花,还是雾里的山或是云后的碧空,庙里的道藏,那些看似没有任何目的,实际上隐藏着无穷智谋的细节,组成了真实的图景,那就是他的老师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国教传到陈长生的手里,他以为凭借离宫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证自己回归星海之后,至少国教内部没有人敢反对这件事情,那么只要国教内部是稳定而统一的,朝廷便没有办法干涉这件事。

    陈长生却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这样发展。他非常确定,当教宗师叔回归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师对自己动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杀死,或者像小黑龙那样,被永远地囚禁在某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天海胜雪感觉到了些什么,说道:“如果你真觉得会出大事,现在就应该提前做准备。”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任何准备都没有太大意义。”

    就像那个夜晚,当皇辇图失效之后,整个京都的局势,便取决于天书陵间的战斗。

    大陆的历史,向来是由神圣领域里的强者们决定的。

    神圣与世俗之间有无法逾越的沟壑,

    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强,也没有可能在短短数十日的时间里越过那条沟壑。

    “你应该离开。”

    陈留王有与天海胜雪不同的看法:“趁着现在教宗陛下还能逼着你老师不能动手……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苏墨虞看了陈长生一眼。

    在国教学院里,他曾经有过相同的提议。

    陈长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

    天海胜雪离开了,在走出静室之前,说道:“再过些天,庆典便要开始了。”

    今秋发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死亡的深渊。

    还有些事情即将发生,能够与这两件事相提并论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过些天,南北合流的庆典将在京都举行,按照春天时的说法,白帝夫妇可能会前来观礼。

    陈长生明白天海胜雪想提醒自己什么。

    落落,也许会回京都。

    ……

    ……

    周通回到北兵马司胡同。

    他站在院墙下,背着双手,看着深深的树坑,神情漠然,一言不发,等待着海棠树的归来。

    斜向的秋空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他与几名下属官员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天空里颓然无力地落了下来。

    那是一只红鹰,最耐长途飞行,一夜之间便可过千山万水,还不会觉得疲惫。

    这只从南方归来的红鹰,却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离山剑宗?秋山家?还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来。

    下属匆匆赶来,呈上南方来的紧急情报。

    王破离开了槐院。

    一直跟着此人的清吏司暗谍,于两日前在清江处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里,现在在何处。

    周通盯着那名下属,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的声音有些犹豫:“他……可能会来京都。”

    周通神情微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下属们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王破如果真的要来京都,大人为何不赶紧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扑杀,却急着要进宫?

    “你们都聋了吗?”

    周通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有些尖锐。

    他急着进宫,是因为他现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只有在皇宫里,在道尊的注视下,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确定,王破会来京都。

    他很确定,王破要做什么。

    ……

    ……

    回到国教学院后,陈长生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苏墨虞很困惑,问道:“他来京都做什么?来祭拜薛醒川?”

    没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尸,没有人敢凭吊,在这种时候,王破如果出现,很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不是为了祭拜,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事。

    王破来京都,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杀人。

    杀周通。

第693章 刀有道

    王破可能会来京都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引发了很多震惊。

    苏离之后,在大陆年轻一代修道者的心目中,王破便是最大的偶像。

    他不如苏离那般潇洒,也不像苏离那般别有风姿,冷漠无情却引人敬畏,但他同样也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曾经压得踏雪荀梅枯守天书陵不得出,不给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任何机会,神圣领域之下有很多强者,比如薛醒川,排在逍遥榜首的他,却被公认为是最强者。

    而且和苏离比较起来,他更符合普遍意义上的英雄定义,比如浔阳城里的那场夜雨。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传奇色彩太浓。做为破落的门阀唯一的后人,他自幼生活的环境非常恶劣,比起别的修道天才来说更加辛苦,在汶水唐家做了几年帐房先生,开始游历天下,只有十余年的时间,便在南方自立槐院,成为一方大豪。

    和苏墨虞一样,知道这个消息后,所有人最大的疑问就是——他为什么要来京都,他来京都准备做什么?

    天凉王破的典故,是整个大陆都知道的故事,他做为王氏的后人,选择王破做为自己的名字,其中的意味不问而知,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对他一向警惕,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打压,而他也很清楚这一点,很少会在京都出现。

    王破来京都,当然是件大事。

    以往他即便来京都,也来的悄然无声,很是低调,比如荀梅死的那个夜晚。

    现在的情形与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他就是想要低调入京,都没有办法做到。

    那夜在天书陵,朱洛重伤未愈,强行出手,开启了这场举世战天海的壮阔战役,付出身死魂消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取以商行舟为代表的新朝做出的承诺——让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就是王破。

    如果王破留在天南,静守槐院,有离山剑宗等诸山门势力守望相助,同声连气,朝廷不可能向他下手,因为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总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和平,但如果他离开槐院,单身入京都,朝廷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再强,也不可能是大周朝廷的对手。

    如果他在京都出现,朝廷有无数手段,可以杀死他。

    所以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来。

    陈长生理解,因为他与王破在浔阳城里共过风雨。

    他非常欣赏这位强者,这两年行事,隐隐有向对方学习的倾向,这也是唐三十六当初曾经非常担心的地方。

    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人也非常清楚王破的来意。

    那就是周通自己。

    所以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入宫,求见商行舟。

    就在他入宫之后不久,京都的局势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从军部到刑部,从清吏司到城门司,无数高手与刺客开始在街巷里搜寻。

    陈长生有些担心,思考一夜之后,冒险请国教里的人帮着寻找,没有任何收获。

    朝廷方面也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人能够找到王破。

    他就这样消失了。

    ……

    ……

    时间缓慢地流逝,秋意越来越浓。

    南北合流的庆典将要到来,大周朝廷做了很多的准备,京都各著名建筑都被整修一新,就连天书陵也被清理了一番。

    京都里的气氛却并不是全然欢快轻松,因为天书陵之变的余波还无法完全散尽,国教学院依然不肯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王破还没有找到。

    这时候,国教学院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圣女峰,徐有容亲书。

    她回到了南溪斋,按道理应该召回南溪斋的弟子,在信里也提到这一点,但还是给陈长生留下了十八名少女。

    陈长生很清楚,这些女弟子掌握着南溪斋剑阵的神魄,如果全力施展,只要不是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大军来攻,他便是安全的。

    还有一封信来自汶水,唐三十六亲书。

    除了陈长生,没有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苏墨虞也不知道。

    苏墨虞和国教学院的师生,只知道陈长生在看过那封信后,情绪非常低落,沉默了很长时间。

    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北新桥的地面。

    不远处便是皇宫,有灯光从里面散出来,落在地面上,仿佛落日重新回到了人间。

    站在树下,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默然想着,太阳下山不会再回来,离开的朋友,好像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金黄色的,于是那口井的颜色便显得更加幽深。

    当皇宫里的光线微微黯淡的那一瞬,陈长生的身影从树下消失,井沿处卷起一阵微风,金叶飘卷而起,很是好看。

    皇城外的银杏叶,是京都很著名的风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京都外有座叫潭柘的道庙,那里也有相似的风景,甚至更加美丽。

    道庙后方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根极老的银杏树,相传是太宗皇帝亲手所栽,到了秋时,古树上满是金黄的树叶,仿佛金云,也像是烟火,树下也满是树叶,厚厚地堆着,仿佛金云落地,如果隔得远些去看,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

    在金黄色的银杏叶深处,有个石桌,桌旁有个石凳,这时候凳上有个人,他没有喝茶,而是在悟刀。

    整个大陆都知道他来京都了,无数人在京都里搜寻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因为他虽然来了京都,却没有进城。

    如果让世人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很吃惊,因为这与他往常的行事作派都不同。

    在人们想来,他既然来了京都,便一定会进京都,因为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道一样,都是直的。

    周通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也错了。

    王破在潭柘庙已经住了十一天。

    他每天都会来银杏树下静坐。

    他悟刀而不练刀,那把铁刀始终在鞘中,鞘在膝上。

    古树不停地落着树叶,将大地覆盖,显得格外纯净,美丽夺目,以至于很难想象树叶下面的模样。

    那些金黄色的树叶当然也会落在他的身上,堆积在他的衣衫里,渐渐掩住刀鞘,以至于很难想象鞘中刀锋的模样。

    王破的刀道,在这满天黄叶里,隐隐发生着变化。

第694章 秋有雨

    时间流逝,秋意愈深,满天黄叶落尽,潭柘庙里的古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与树枝。UU小说,www.uu234.com

    入山的道路上还铺着落叶,只是被昨夜开始的一场秋雨打湿后,不剩半点美丽,只是像湿透了被褥般令人心烦。

    湿漉的落叶,总归还是有些好处,那就是行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借着阴暗天色与雨丝的遮掩,数十名大周军方高手,还有数量更多的清吏司刺客及密谍,踩着湿漉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穿过山道,潜入山腰间的秋林里。

    潭柘庙通往山外的通道,全部被控制住了,任谁都无法离开。

    簌簌的声音响起,有些清脆,有些干燥的感觉,仿佛有人行走在数天前的金黄落叶上,踩碎了无数片枯叶。

    不是落叶破碎的声音,那是秋风穿过雨帘,不停拂动着纸张。

    山道间走来了一个男人,脸色覆着一张白纸,遮住了口鼻,只是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黑洞,看着异常恐怖。

    ——画甲肖张。

    自天空落下的雨丝,来到他的身前便自动避开,那张白纸上没有半点水痕,干净并且干燥。

    在这个野花盛开的年代,涌现出无数修道的天才,霸道的强者,他是当中最可怕、最强大的那一个。

    与荀梅相同,他这一生所向无敌,唯独没有胜过王破,一次都没有,无论是当年的煮石大会,还是逍遥榜,他都只能排在次席。

    但他并不害怕,更没有气馁,不停地向王破发起挑战,且败且战,哪怕走火入魔、险些身死,也没能让他的意志有丝毫的动摇。

    一人之下,这似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不想接受。

    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山道里走来,自然是要与王破再战上一场。

    他没有想过王破会不会接受,因为此时朝廷强者云集,包围了潭柘庙,王破想要活着离开,首先便必须战胜他。

    ——再一次战胜他,或者,被他战胜。

    秋风吹拂着白纸,发着枯叶破碎的声响。

    秋雨落在山道上,湿漉的落叶哪里会发出声音。

    肖张没有走到潭柘庙前,因为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前。

    踩在湿漉的落叶上,确实不会发出任何声音,那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山道上的数道封锁线,甚至就连肖张都没能提前感应到。

    此人是谁,居然强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人一身黑衣,任由雨水打湿,给人一种极其冷硬的感觉。

    他的衣衫,他的眉眼,他的肩部线条,他负在身后的双手,都仿佛是铁铸的一般。

    他就这样站在山道前,便把秋雨与地面隔开,把秋风与白纸隔开,潭柘庙与四周的山野隔了开来。

    他就像是一面墙,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做的或者砖砌成的墙,是一面铁墙,绝不透风。

    肖张知道这个人是谁,白纸上的两个黑洞显得更加幽深,隐隐可以看到狂热的意味。

    “你想阻止我?”他看着那个铁墙一般的男人说道。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觉得肖张说的话极其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举世皆知,画甲肖张是个真正的疯子,行事风格异常暴烈嚣张,谁都不敢轻易得罪他,更不要说蔑视。

    此人却这样做了,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肖张那双幽深眼睛里的战意虽然越来越浓,但最终……没有出手。

    肖张想着那个传闻,以此人与大西洲的关系,没有任何道理为了王破出手,说道:“既然不是,那你为何要拦在我的身前?”

    那人说道:“既然我来,你们自然要走,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你打草惊蛇。”

    肖张极其愤怒,脸上的白纸哗啦哗啦响着。

    忽然间,秋风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这对他不公平。”肖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那人明显是要去潭柘庙与王破战一场。

    肖张说这对王破不公平。

    这说明在他看来,此人的境界实力远在王破之上,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自降身份与王破对上。

    王破是逍遥榜首,更是世人心目中,神圣领域之下的最强者,世间有谁的境界实力可以说远胜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是神圣领域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那些一双手都能数得出来的老怪物。

    这人究竟是谁?八方风雨里的哪一位?还是哪位隐世多年的高人?

    肖张知道此人是谁,所以说不公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怕对方。

    他仿佛看到稍后,王破倒在那棵古树下,浑身是血。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就像荀梅一样,他这辈子都在试图超越王破,他无法接受,自己还没成功的时候,王破就被人杀死了。

    在这一刻,他产生了强烈地阻止这个男人的想法。

    这人能杀死王破,王破比他强,他却想要阻止对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疯狂的人。

    雨水落在铁枪上,打湿了手。

    那是肖张的手,很紧,很有力。

    “你们,有什么资格与我说公平?”

    那个男人看了肖张一眼,神情漠然,仿佛无物。

    如铁墙般的他的肩,被秋雨洗过,仿佛被打磨了无数万次,散发出金属的光泽,然后,锋芒毕露。

    一声闷哼,穿透白纸而出。

    秋雨洗铁枪,指间略白。

    肖张终究还是没有出枪。

    或者说,他没能出枪。

    他只能看着那个男人,在秋雨里,向着潭柘庙走去。

    如铁墙般,一身寒光。

    ……

    ……

    铁树,八方风雨之一。

    他生于大西洲,幼时因故堕海逃难,横渡汪洋,险些身死,幸被海岸上一人所救,那个人叫观星客。

    过往十年间,他在南海漂泊以悟天道,现在终于归来。

    他悟的是天道,修的是肉身,无比强大。

    铁树开花,与别样红的那朵小红花齐名,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

    他来到潭柘庙里。

    古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地上残着些黄叶,在雨水里浸泡着。

    铁树走到那个石凳前,坐下,闭目。

    就像这些天的王破一样。

第695章 风有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铁树睁开了眼睛,闪过一抹厉色,然后是一丝惘然,显得情绪格外复杂。…UU小说,www.uu234.com

    在古树下、黄叶间、石凳上,他感受到了王破前些天留下的气息,他没有想到,王破的刀道,竟然更加精深了。

    修行到了王破这种境界,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都无比艰难,然而,此人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提升如此之多……当初在浔阳城的时候,王破面对着朱洛,铁刀虽强,却寻觅不到任何机会,而在潭柘庙里静悟多日后,情形已然非前。

    如果任由王破再继续提升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迈过那道门槛。

    铁树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然后,他的杀意变得更加浓烈。

    无论是朝廷还是他,都不会允许王破有刀道大成的那一日。

    从石凳上起身,他望向潭柘庙,静静地感知着天地间的所有气息流动。

    庙里有人,境界很高妙,距离他也只差了数线。

    他向那边走去,湿漉的黄叶在靴底片片碎裂,变成最细的丝缕,仿佛盛开的菊花一般。

    秋风破开雨帘,推开了潭柘庙的门,在他离庙槛还有十余丈的时候。

    寒冷的秋风没能肆虐,被两道清新淡然的风冲抵,那两道风来自一双衣袖。

    庙里的人不是王破,是茅秋雨。

    庙侧的篱芭被推开,白石道人从雨中走来。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自东西两面的山野里行来。

    秋雨里,还有很多红衣的影子在山林间若隐若现。

    四位国教巨头,各执重宝,带着无数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把潭柘庙紧紧地围了起来。

    这阵势真的很大。

    想要杀死一名神圣领域的强者,便必须要有这样的阵势。

    铁树看着茅秋雨,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杀意未有丝毫减退,反而变得更加可怕。

    离宫果然出手了,是想要护住王破,还是真的趁着这个机会杀死自己?

    他很清楚,如果是后者,今天自己就算能够活着离开,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他把双手伸向雨里,任由寒冷的雨水不停冲洗。

    他看着从缓步从庙里走出的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旨意吗?”

    茅秋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向了更远处。

    铁树已经感知到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远处是群山,秋意带来的黄红浓艳之色,早被寒雨洗至极淡。

    不知何时,一座王辇出现在那片山崖的边缘。

    相王,亲自到场。

    这场朝廷对王破的杀局,有可能变成离宫对铁树的围杀。

    如果山崖上没有出现那座王辇,如果山后没有隐隐传来大军如雷般的蹄声。

    无论是对谁的杀局,至此,已经便成了明局。

    “陛下要我问你一句话。”茅秋雨看着铁树问道:“你们都忘了当初的星空之誓吗?”

    很多年前,以教宗为首的神圣领域强者们,曾经以星空为引,立下过誓言。

    誓言的内容是,一切以人族的利益为先,绝不会主动对那些承载着人类将来与希望的修道天才动手。

    王破,当然是那份名单里的首位。

    当初在浔阳城里,朱洛对他出剑,已经可以说是破誓,但他还可以找些借口。

    他的剑,刺的是苏离。

    只不过,王破非要站在苏离的身前。

    今天呢?铁树带着一身秋雨来到潭柘庙,明显就是要杀王破,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或者理由?

    教宗陛下让茅秋雨问他这句话,他能如何回答?

    铁树没有回答。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无法回答,那么就不要动王破。”

    铁树的目光更加寒冷,被雨水洗着的手变得更加洁白,仿佛莲花一般。

    这代表着他现在很生气。

    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

    他带着微讽之意笑了起来。

    教宗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陛下还要我对你说……”

    茅秋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平静说道:“如果他回归星海之后,你还是坚持对王破动手,那么离宫会灭你全族。”

    如果说离宫也是一种宗派的话,那么必然是世间最强大的那个,因为它就是国教。

    没有哪个修道者能够与国教正面抗衡。

    哪怕强大如铁树。

    哪怕曾经是八方风雨之首、拥有天机阁这样可怕组织的天机老人。

    当然,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只要不像今天这样陷入重围,就算不敌离宫,也很难被杀死。

    可是,修道虽然是孤单的,却很少有真正孤单的修道者。

    他会有家人、亲人、朋友、同窗、同族、同道。

    茅秋雨说完话后,场间一片死寂。

    灭你全族。

    这四个字就像铁树的人一样,很强硬,很冰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金属味道。

    铁树看着他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王破来京都是要杀人的。”

    茅秋雨神情不变,说道:“他若杀人,触犯周律,自有朝廷官员惩办。”

    很多人的视线落在远处那片山崖上的王辇。

    相王没有出辇。

    铁树笑了起来,带着讥诮与嘲弄。

    茅秋雨的说法,代表着离宫的态度。

    这种态度,很是冷漠。

    “他要杀人,你们不管,我还没有杀人,为何教宗大人却要管?”

    “因为你有心。”

    “这不公平。”

    茅秋雨没有回答铁树的话,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凌海之王等人,也随之而去。

    教宗确实没有杀死铁树的意愿。

    就像当初在国教学院那样,离宫只是在展现自己的力量。

    所谓保驾,横刀在前便是,所谓护航,横舟在前便是,不需要出刀,也不需要真的去撞,便够了。

    铁树看着在秋雨里离开的国教众人,眼角微微抽动。

    这些人都是国教里的大人物,但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却不敢出手。

    确实不公平。

    就像先前在山道上,他对肖张说的那样。

    在教宗与国教面前,他有什么资格谈公平?

    ……

    ……

    黄叶落尽,寒意渐深。

    京都今年的冬天,仿佛比以往都要来得早一些,看日子还是深秋,却已经落了好几场雪。

    北新桥的民众,对此感受更是真切,躲在家里,不停地搓着手,咒骂着天气。

    没有人注意到,这般严寒与那口废井有关。

    寒风从井口不停地向外吹着,呜咽不停,像是吹箫,也像是哭泣,喜极而泣。

第696章 云无心

    潭柘庙一役,没有发生真正的战斗,但其间隐藏着的凶险,要比世间绝大多数战斗更加可怕。UU小说,www.uu234.com

    那个落着秋雨的日子里,朝廷与国教出动了太多高手,根本没有办法瞒住消息。

    世人很快知道了铁树自南海归来的消息,并且知道他抵达京都,要杀王破,同时,也确定了王破的目的,他是来杀周通的。最重要的是,人们最终确认了,朝廷与国教之间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随时可能出现大问题。

    在天书陵之变里精诚合作的两大势力,没过多少日子便反目相向,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但现在人们都很清楚为什么。

    因为陈长生。

    没有人留意到北新桥那口底里散发出来的寒风,也没有人知道现在的陈长生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离开过国教学院,安静地坐在藏的窗边看书,不看窗外的景,也不问窗外的事。

    很多人都在猜测,圣后娘娘的遗体应该就被他葬在国教学院里,只是没有办法证实。

    林老公公这样的大人物都铩羽而归,离宫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谁还敢强行闯进国教学院查探?

    朝廷没有继续下旨要求国教学院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结束。

    很多人都不理解陈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包括国教里的某些大人物,比如白石道人。

    如果只是为了国教的继承权,有了教宗的旨意,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向皇宫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对方一定会收回原先的打算。

    可他没有接旨,也没有请旨入宫,没有通过任何人传话给皇宫里的人,一直沉默着。

    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知道,他是遗族之后,身上流淌着陈氏的血,但与圣后娘娘并无母子。

    往过去数年望去,他与圣后娘娘之间,也应该没有任何情意才对。

    他为什么要接而连三地抗旨?为什么要通过对周通的态度表达对朝廷的不屑?为什么要用沉默对抗自己的老师?

    薛醒川已经入土安葬,薛河被捕回京,被关在周狱里,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薛府重新回归宁静,但没有人会忘记前些天薛府设祭时的热闹,很多势力都派了代表,这是对旧朝的怀念,还是对新朝的仇视?这是对教宗的敬畏,还是对商行舟的挑战?

    如果还在天海朝,周通绝对会借此事掀起一场极大的风雨,但现在的他一反常态,表现的格外沉默。

    任谁知道像王破这样的人藏在京都里,随时有可能从街边的茶铺里走出来,向自己斩出一道刀光,大概都会如此沉默。

    颇有深意的是,最近这些天,周通没有像最开始那数日一样留在皇宫里,而是回到北兵司胡同重新开始视事。

    “铁树应该就在附近,他会一直守着周通。”

    苏墨虞说道:“他会等着王破出刀,然后杀死他,这样并不违背星空之誓,无论教宗陛下还是谁都无法降罪于他。”

    寒冷的秋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着书页,却无法让陈长生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看着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他,苏墨虞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潭柘庙那日真是可惜了。”

    如果那天离宫不惜一切代价,在秋雨里杀死铁树,现在的局面便不至于如此棘手。

    陈长生视线在书上,说道:“那天不好杀。”

    苏墨虞明白他说的是山崖上那座王辇,说道:“如果主事的是折袖,他一定还是会动手。”

    既然不惜一切代价,哪里还需要顾忌那座王辇和山外的如雷蹄声。

    “八方风雨哪里是这般好杀的,就算能够成事,离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如果那天铁树真的被杀死,那么从秋雨里走出来的四位国教巨头,又能有谁活着?

    陈长生看着书页,说道:“而且会天下大乱。”

    苏墨虞说道:“如果唐棠主事,他还是会坚持如此做,因为道尊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那么,杀便杀了。”

    陈长生不认为事情会像他,或者说像唐三十六设想的那般发展。

    离宫杀铁树的目的是为了保王破。

    王破来京都的目的要杀周通。

    周通是皇宫一定要保的人。

    王破是皇宫一定要杀的人。

    陈长生很清楚,就凭这四句话,师父他便不惜天下大乱,而且……

    “师叔不会这样做。”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凄淡秋景说道:“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教宗陛下,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豪杰,更不是枭雄。

    他看着星空的时候会有所敬畏,他想保护陈长生和王破。

    但他更不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他能够把京都的局势维持在还可控制的范围内,已经非常辛苦。

    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呢?

    皇宫很安静,很多人在殿前,看到过那个房间里商行舟被灯光映出来的侧影,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商行舟应该是在做什么事,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事。

    就像天书陵之变,就像雪老城之叛,他的无声,往往是一道惊雷的前奏。

    也没有人知道王破在哪里。

    整个世界都知道他在京都,他想要杀人,却找不到他。

    他消失了,而南城某家酒楼,多了一位来自汶水的帐房先生。

    ……

    ……

    京都秋意再深,更深,深至极处,寒意刺骨,好在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将那些寒意冲淡了数分。

    南北合流,这件万众期待的盛事,终于得到了正式宣告,庆典也即将举行。

    庆典前所未有的盛大,既是庆贺南北合流成功,又何尝不是新朝想要完全洗净天海圣后留下的气息。

    来自白帝城的使团,提前数日便已抵京,白帝夫妇最终只来了一人。

    与魔君惊天一战,白帝也受了不轻的伤,来的是皇后,也是大西洲的长公主。

    很多人的视线投向了国教学院。

    谁都知道,国教学院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向来极为亲近,陈长生更是落落殿下的老师。

    那么妖族使团的到来,会对京都的局面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个问题,陈长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使团抵京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沐浴更衣,然后等待着故人来访。

    来的果然是位故人,但不是落落,是金玉律。

    “郡主正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法离开,轩辕破我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调养,所以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金玉律看着他说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又叹了口气。

    无法离开,没有回来。

    陈长生有些难过。

第697章 不再见

    当然是因为听明白了,才会难过。UU小说,www.uu234.com

    但陈长生难过不是因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随之而来的别离与再难相见。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以他与落落之间的关系,大公主访京,理所当然应该与他见面,但没有。

    这便是妖族的态度。

    “陛下与你的那位老师是朋友。”

    金玉律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陛下没有在意你与落落殿下之间的亲近,甚至乐见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却没有算到,事后你的那位老师会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陈长生保持着沉默,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金玉律继续说道:“当然,就算你的老师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办法帮你守住教宗继承者的位置。”

    圣人之言,其威无界。

    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

    他的老师商行舟,现在当然是一位圣人。

    但两位圣人说的话,终究要比一位圣人的话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坚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无法反对。

    白帝会不会支持他?在今日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长生是落落的老师,与妖族向来亲近,由他继承教宗之位,怎么看,这都是对妖族来说最好的结果。

    现在看来,白帝的态度很明显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的表现,太不成熟,陛下对此深感忧虑。”

    金玉律说道:“就算我们支持你,助你成为离宫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坐稳吗?如果不能,那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

    陈长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经常听到成熟这个词。

    十四岁入京,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稳重,很少有人会觉得他这方面有所欠缺。

    现在看来,原来还是不够,至少不够成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么是成熟呢?

    陈长生明白,在很多人看来,在白帝夫妇看来,自己确实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师叔亲自替他说话,他只要认输、投降、伏低,老师便没有不重新接纳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应该表现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这些天,他不应该在国教学院里,而应该在离宫,抓紧时间了解国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应该去城门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尸,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国教学院里没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剑把林老公公砍的浑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着天海圣后的尸身从天书陵上走下来,与老师擦身而过,仿佛陌路。

    就像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团到来。

    他以为总会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没有人,还有妖族。

    现在看来,这种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树都已经无法保有完全的青意,变得萧寒了很多,湖面上覆着薄冰,衰草上凝着浅浅的霜。

    是的,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热血的,冲动的,中二的,可怜的,可笑的。

    可总比这些寂清的、萧瑟的、没有热乎劲儿的世界要来得温暖吧?

    ……

    ……

    大公主去了皇宫,又去了离宫,与商及寅相见。

    三位圣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妖族与朝廷、国教之间搭成了什么协议也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她没有去国教学院,也没有请国教学院里的人去她居住的别宫。

    她没有见陈长生,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让京都里的局势再次变得清楚起来。

    南方使团也陆续抵达,长生宗、秋山家等诸世家,圣女峰也派了人前来,就连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里的风向哪个方向在吹,谁都看得清楚,于是大公主的态度相同,南方使团没有一个人去国教学院。

    因为敏感,也是因为他们要向朝廷表明态度,而且做为南人,他们对天海圣后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会因此支持陈长生。

    圣女峰也只是给国教学院里的南溪斋弟子们送去了一些书信与用具。

    某天傍晚,国教学院的门被敲响了,有客来访。

    来访的客人是离山剑宗弟子关飞白。

    国教学院中人与离山剑宗弟子相识已经三年,其间的故事很是复杂,可以说亦敌亦友,终究还是相熟了起来。

    因为双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这却是离山剑宗弟子第一次走进国教学院。

    关飞白跟在苏墨虞的身后,看着国教学院里的景物,显得很感兴趣,直到遇见几名以前便识得的南溪斋师妹,才收回了视线。

    在藏里,陈长生与他见面。

    他是未来的教宗,关飞白虽然是神国七律之一,离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与他有很远的差距,不过双方的交谈没有变成所谓亲切地交谈、友好的会面,当然也没有像当年那般,充满着凌厉的剑意与敌意,只是简单的说话。

    这场对话真的很简单。

    “离山就来了你一个人?”

    “不过是走过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

    “为何会是你?”

    “谁来都一样。”

    “那你们不如派七间来。”

    “要脸吗你?”

    苏墨虞很及时地插话:“注意一下你的言辞。”

    关飞白有些恼火地瞪了陈长生一眼,问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打架。”

    “试剑好听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还是打架?”

    “……试剑。”

    “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听到陈长生的回答,关飞白沉默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国教学院。

    他想象得出,这段时间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应该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关飞白有个要求。

    他对陈长生说道:“你送送我。”

    陈长生摇头,说道:“不送。”

    关飞白坚持说道:“你就送我到院门。”

    陈长生说道:“不要。”

    他送关飞白到院门前,会被很多人看见。

    关飞白就是想要人们看见。

    陈长生不想把离山拖进这滩浑水里,所以坚持。

    关飞白想了想,说道:“那我走了。”

    陈长生说道:“谢谢你。”

    关飞白向院门走去,没有回头,摆手说道:“不客气。”

    ……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狼族年轻强者,清吏司的密谍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搜捕,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王破一样。

    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庭院,已然修复如初,平整的地面覆着新鲜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层草皮。

    夜色最深的时候,地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泥土深处传出极轻微的磨擦声,仿佛蚕在啃食桑叶,仿佛是无数蚯蚓赶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钻去。

    秋意最深时,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庆典顺利地结束,各使团却没有离京的意思,因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里,周通看着凋寒的海棠树,喃喃说道:“到时候了。”

    对有些人来说,是时候了。

    城南茶楼里的那位帐房先生与东家掌柜伙计一一告别,出门而去。

    短短十余日的相处,竟让整间茶楼的人,从东家、掌柜到最普通的伙计,都对他生出依依不舍之情。

    陈长生把笔搁回砚台上,吹干纸上的笔迹,封好,递给苏墨虞,向藏外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别,或者再难相见。

    ……

    ……

    (写天书陵之夜的时候,提到过三只松鼠,然后……三只松鼠给我寄了一大箱坚果……在这里表示感谢。今天提了这么多去哪儿,嗯,会不会有免费的机票什么的?当然是玩笑话,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顺意,我们争取天天在书里相见。)

第698章 大人物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目送陈长生走到院门处,眼神很是复杂,情绪很是感慨。…≦UU小说,www.uu234.com

    南溪斋女弟子在院门处等着他。

    陈长生示意众女不用跟着自己,走了出去。

    “这是斋主的命令。”叶小涟在他身后恼火喊道。

    陈长生知道很难说服这些少女,对在院外迎着自己的辛教士说道:“拜托了。”

    辛教士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教枢处的教士和国教骑兵上前,把国教学院围了起来,自然也把那些南溪斋的少女拦在了里面。

    陈长生望向国教学院,默默做了告别。

    从那年春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半时间。

    不知何时再见,国教学院里的青藤以及人。

    他写了四封信交给了苏墨虞,就像苏离离开之前那样,把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北新桥井口的寒意越来越重,只需要再过两年时间,小黑龙便能够脱困。

    他对这个世界再无亏欠,肩上再没有担子,可以轻身前行。

    看着消失在百花巷深处的他的背影,辛教士的情绪有些复杂。

    没有过多长时间,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都。

    深秋后这些天,周通经常不在皇宫,而是在修葺一新的清吏司衙门里视事。

    这个消息传到北兵马司胡同时,他正坐在一把虽然崭新、却被花了太大心力做旧的太师椅上喝茶。

    他喝茶的还是最名贵的大红袍,穿得还是那件仿佛散发着血腥味的大红官袍。

    他的脸色很苍白,眼神漠然仿佛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看上去就像一个厉鬼。

    “做好准备迎接身份尊贵的客人吧。”

    他把手里的茶盏轻轻搁到桌上,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平静说道。

    官员们领命,面色匆匆开始奔走,周狱内外的气氛变得格外压抑肃杀。

    远处的街上,那个浑身散发着铁般阴冷气息的男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望了一眼天色。

    天越来越暗,不是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是因为云越来越厚,早已不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看来是快要落雪了。

    没有过多长时间,最新的情报很快传到北兵马司胡同——陈长生进了离宫。

    小院里,最忠诚也是最强力的数名下属,望向堂前那把太师椅,心想大人会不会是想多了?

    朝廷摆出了这样的阵势,就算那个人是陈长生,难道还敢来闯周狱不成?

    “去了离宫,不代表他今天就不会去别的地方。”

    周通看着手里的红泥茶壶,仿佛看着一件死物,漠然说道:“等他出来便是。”

    ……

    ……

    离宫的最深处没有四季,自然也没有寒冷的冬意,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里,也看不到雪即将落下的征兆。

    就像那盆青叶依然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很嫩、很绿、随着清水的泻落轻轻地摆荡,展露着自己美好的腰身。

    教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病色,只是皱纹多了很多,深了很多,看着苍老了很多。

    就像梅里砂死之前的那个秋天一样,老人在很短的时间里显露了自己的老态。

    看着教宗的脸,陈长生有些感伤,有些难过,有些不平,对这片大地的,对那片星空的。

    教宗比商行舟还要小两岁。

    他很清楚,师叔如果不是对自我的要求与这个世界的现状相抵触太多,以至于始终难以获得真正的宁静道心,何至于会提前老去。

    教宗看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好人不长命?”

    陈长生沉默不语,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教宗说道:“当然,就算这句话是成立的,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去做个坏人。”

    陈长生很喜欢这样的话语,睁着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是的。”

    教宗擦干净青叶上沾着的水珠,又从他的手里接过手巾擦干净手,示意他坐下,问道:“你师父这些天很安静,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无论是国教学院抗旨,还是王破入京,对新朝来说都是大事,但商行舟没有对这些事情发表过任何意见,甚至在南北合流庆典上都没有说话。

    陈长生很清楚,这并不符合师父的性情,但他真的不关心这些事。

    “他这些天一直在尝试让朝廷控制天机阁。”教宗说道:“现在看起来,应该快成功了。”

    陈长生即便再不关心这些事情,听着这话也忍不住震惊起来。

    天机阁不是普通的组织,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力量,圣后娘娘执政期间,可以说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支柱力量,现在圣后娘娘与天机老人都死了,商行舟如果能够让朝廷继续控制住天机阁,真是非常了不起。

    从重要性上来说,这件事情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通过雪老城的叛乱,杀死人族千年来最强大的敌人,暂时解决魔族南侵的危险,接着,毫不犹豫全盘接受天海朝的谈判条件,极其稳妥谨慎地推动南北合流继续向前,直至双方签约,如果商行舟连天机阁都搞定了……

    哪怕他现在在皇宫那个小房间里看书,不怎么见人,但他依然会是世人心里的神明。

    “对师兄来说,这并不完美。”

    教宗看着陈长生说道:“你知道他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

    陈长生知道。

    对商行舟来说,最完美的局面,无过于,当教宗死后,他可以重新拥有国教的大权。

    只不过,他虽然是国教的正统传人,但毕竟当年发生了那么多事,而且他是教宗的师兄,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可能由他继任教宗。

    所以在天书陵那夜后,他第一时间推出牧酒诗,试图取代陈长生的位置,只是没能成功。

    正是因为没能顺利地夺取国教,他才会付出如此多的心力,确保天机阁会落在手里。

    教宗忽然说道:“位置是相对的,重要性也是相对的。”

    陈长生记得“位置是相对的”这句话,被王之策写在笔记的第一页。

    “在位置与重要性之间获得某种平衡,从而避免整个世界随着我们这些人起舞,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教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唯如此,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才能够稍微安稳一些地活着。”

    陈长生明白了。

    先帝晚年,教宗会支持圣后娘娘,这一次他支持师父和陈氏皇族,现在,师父与朝廷势大,国教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走走,越远越好。

    这与情感、道感有关系,但也可以说没有关系,这是对世间万民无差别的仁爱,但在具体的某件事上,则往往会显得那般粘腻不爽。

    他也明白师叔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这是教诲,是传承,是现任教宗对继承者的指点。

    “懂,不代表能够做到。”

    陈长生想着天书陵的风雨,官道旁的尸体,还有京都里的血与火,出神了会儿。

    “可能,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做个大人物吧。”

    ……

    ……

    (最近几天创世和起点之间的同步有些问题,如果在起点看不到正文的同学,可以来创世看看,当然,比较不好意思的是,这几天恰好也是断更比较频繁,弄得有些乱,这段日子还会持续些天,大家一起坚持一下吧,谢谢大家。)

第699章 小原则

    “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个小人儿。∈↗UU小说,www.uu234.com”

    教宗笑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短:“但人都是会长大的,有些事情只要肯学,就一定能学会。”

    陈长生通读道藏,无论剑道还是别的本事,向来都是一学就会,天赋与悟性都极佳,有什么是他不能学会的?

    听着教宗的话,他很自然地想起天书陵三日后,他与教宗在藏里的那场谈话……只是世间书籍浩瀚如海,知识繁若星辰,木匠、种地、植药、裁剪、修院子,需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何必一定要学怎样做一个大人物呢?

    “不想学怎么办?”他看着教宗认真说道:“这是不是说明,我不是教宗的好人选?”

    教宗微笑说道:“这种推断自然有其道理,但即便你现在不肯学,只需要安静一段时间也好。”

    陈长生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绝:“我做不到,因为这不可能是一段时间,师父需要我真正的服从。”

    教宗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愿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如今的世人看来,师徒如父子,做学生的服从师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做师长的不说让你做些事,让你沉默些时日,就算让你束手就擒、甚至当场自尽,你都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如此才是做学生的本份。

    陈长生不如此想。

    “是的,我不愿意。”

    教宗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那夜在天书陵,看到师父的第一眼起,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内情后,他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师父他做的事情我不喜欢吧。”

    “如此说来,你喜欢娘娘的行事?”

    陈长生摇了摇头。

    教宗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会如此选择?”

    这里说的选择,指的是那天朝阳初升,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天书陵。

    也指的是国教学院封门数日,抗旨不遵,直至今天,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

    教宗的问题也是现在京都里无数人的问题,林老公公问过,苏墨虞问过,很多人都曾经问过陈长生。

    他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一直是以国教的继承者、同时也是天海圣后的对立面而生活着。

    他与天海圣后之间并无情意。

    他不是昭明太子,那么自然也不是她的儿子。

    那么,为什么?

    陈长生道:“娘娘她被师父误导,弄错了我的身份,才会把我当作她的儿子,那夜的天书陵才会出那么多事。”

    如果不是要替他逆天改命,圣后娘娘或者真的可以在这场大变里获得胜利,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教宗说道:“既然是误会,她的付出是对你师兄的,而非你的,你不需要承担这份恩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当时在天书陵上,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把我当成她的儿子在看待,在爱护。”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她既然曾经真的把我当儿子,我就把她当母亲看待。”

    教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他把天海当成母亲看待,那么自然要替天海送终。

    谁都无法越过这一条去。

    陈长生接着说道:“至于师父……既然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把我当徒弟看,那么我也不会认他做师父。”

    教宗看着他微笑说道:“有道理。”

    把最想说的两句话说了出来,陈长生觉得由内而外一片清爽,便准备告辞。

    教宗看了眼檐眼之间的天空,说道:“要下雪了,记得把伞带着。”

    这句话有没有深意,陈长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担心这位非常照顾自己的长辈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心灰意冷。

    他对教宗说道:“师叔,离宫终究还是需要一个新主人的,您难道不觉得茅院长很合适?”

    教宗看着他说道:“如果合适便可以成事,我又怎会让你离开。”

    陈长生说道:“我不合适。”

    教宗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哪里不合适?”

    说不出来,哪怕是陈长生的对手,现在都说不出来他哪里不合适继任教宗。

    他是国教正统传人,通读道藏,天赋极高,辈份更高,性情纯静宽仁,是教宗的最好人选。

    以往可能还会有人拿他的年纪说事——他毕竟太过年轻——然而现在南方已经有了位比他还小的圣女。

    “我太不成熟,年轻冲动,容易耽误大事。”

    陈长生看着殿外阴暗的天空,想着稍后自己就要去做的那件年轻冲动的事情,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安。

    “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啊。”

    教宗感慨道:“如果你正值青春,便成熟稳重地像块木头一样,将来最多也就是第二个我,对国教,对众生又有什么意义?”

    陈长生听懂了,认真说道:“不管我会不会留下来,我都会按照师叔您的要求努力修行。”

    教宗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说道:“如果你要离开京都,记得把我的宝贝带走。”

    陈长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原来是那盆青叶。

    ……

    ……

    陈长生出了离宫。

    这个消息再一次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整座京都。

    北兵马司胡同的那方庭院,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周通坐在太师椅里,左手平端着红泥茶壶,右手轻抚壶肚前端,看着地面,面无表情问道:“他去了哪里?”

    数名官员对视一眼,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三路都确定他进了魏府。”

    周通听着这句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那些下属,声音微尖问道:“魏府?”

    官员们急忙应道:“大人,绝对没有弄错。”

    周通知道下属们不会弄错。

    他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来,魏府是哪家府上。

    而且他想不明白,陈长生离了国教学院、出了离宫,为何还没有来北兵马司胡同……杀自己。

    魏府究竟是什么地方?

    清吏司没有反应过来,京都所有势力,相王、中山王、徐世绩、就连离宫也没有反应过来。

    陈长生已经来到了魏府深处。

    天空里的雪终于落了下来,渐渐铺满草地。

    就像魏府男主人的脸,很是苍白。

    陈长生看着此人说道:“魏大人,你好。”

    那位魏大人颤声说道:“陈院长好,不知您来下官家有何贵干?”

    陈长生的眼睛很明亮,态度很端正,声音很诚恳。

    “我来杀你。”

    ……

    ……

    (陈长生对教宗说的那两句话,是我最看重的,因为担心以后没有合适的场景,所以哪怕有些打断节奏,还是放在了杀周通之前。)

第700章 初雪落

    都知道陈长生今天要杀人,人们盯着京都很多地方,北兵司胡同自然是重中之重,就连皇宫也没有放过。○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他走出离宫之后,没去北兵马司胡同,没去皇宫,而是去了魏府。

    这让很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然后生出与周通相同的疑惑。

    魏府是什么府?为什么陈长生先去了这里,难道在他心目中,这里的重要性还排在皇宫和周狱之前?

    紧接着,有些人想了起来,当朝礼部侍郎姓魏,刚刚被他休掉的妻子姓薛,是薛府的大小姐。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陈长生去魏府做什么?替薛府出气?还是想要劝说魏侍郎与妻子重归与好?

    魏侍郎刚认出陈长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紧张地思考对方的来意,也得出过类似的结论。

    陈长生肯定是来替薛府出气的,或者,他是来“劝”自己与薛之华复合的。

    这里的劝字,当然是逼字。

    魏侍郎有些生气,但不敢表现出来。

    如果他真把下堂妻接回来,魏府当然会失些面子,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但……还能怎么办呢?

    陈长生是未来的教宗,权力地位远他之上。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陈长生提出要求后,他应该怎样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

    便在这时,陈长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眼睛明亮,态度端正,声音诚恳——我来杀你。

    雪花飘飘,落在庭院里,天地间一片死寂。

    魏侍郎站在雪中,脸色苍白,微微张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来逼婚的,而是,来杀人的。

    他是礼部侍郎,在普通人的眼里,仿佛高山般不可攀爬,但这时站在他身前的年轻人,对他来说才是座真正的高山。

    未来的教宗要杀你,谁还愿意来救你?除了死亡,你不可能还有别的结局。

    你应该紧张愤怒却又不过于激动、勉强但依然不失风范地接受对方的要求……去死。

    没有人想死。

    “我虽然做了很错的事情,但并没有必须去死的道理。”

    魏侍郎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眼神变得格外幽暗,呼吸变得极其急促。

    “是的,无论周律还是教典,都没有说,逐妻下堂便要被处死,换作以前,我肯定不会杀你,但现在我的想法有所不同,矫枉并不需要一定过正,但做错事一定要付出代价,要被人看见,你忘恩负义,我要告诉世人与教徒,你这样做是错的。”

    陈长生最后说道:“而惩罚丑恶,便是歌颂美好。”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语气非常认真。他不是在说假话,不是在刻意嘲弄对方,不是想要在临死之前羞辱一番对方,而是真这么想的。他来魏府杀人,就是希望在以后的世界里,像这样的事情能够少一些。

    魏侍郎苍白的脸上现出两抹极不正常的红晕,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他这样的“正常人”看来,现在的陈长生就是个疯子。谁会因为休妻这样的事情付出死亡的代价?就算有些忘恩负义,薄情寡幸,郎心如铁……可是,为什么要死呢?他的妻族,还有被他休掉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确实会被朝廷整死,可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这是杀人的借口倒也罢了。

    但不是,这就是陈长生杀人的理由。

    他的眼睛越明亮,语气越认真,在“正常人”看来,便越疯狂。

    魏侍郎望向雪中的院墙,想要找到活下去的可能,发现只是徒劳,终生绝望,痛苦地哭出声来。

    微雪落在纸上,发出很轻微的声音,很脆,就像美好的事物被撕毁时发生的呻吟。

    那是一张白如初雪的纸,上面有几个黑洞,看着异常恐怖。

    一道声音从一个黑洞里传了出来:“都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比我还要疯。”

    ……

    ……

    很多人都知道,画甲肖张的心性暴烈,精神有些问题。

    但今年初冬,当他在雪里看到陈长生睁着明亮的眼睛、用认真的语气对魏侍郎述说自己的杀意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他觉得陈长生才是个疯子,一个一本正经的疯子,这让他很吃惊。

    陈长生看见树后的肖张时,也很吃惊。整个京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来魏府,相信这时候很多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为何肖张会提前在这里等着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脸惊讶问道。

    同时,那把锋寒至极、无垢亦无霜的短剑,已经刺破了衣袖以及三人之间讶色,来到了魏侍郎的咽喉之前。

    肖张脸上覆着白纸,自然没有表情,但所有看到这张白纸的人,仿佛都看到了不屑。

    这份不屑自然是针对陈长生的剑,如同无声的怪笑,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杀人?

    铁枪破飞雪而起,振衣连袂而动,破寒意,而要开天地。

    只需动念,锋寒无比的铁枪之尖,便要与陈长生的剑相遇。

    陈长生的天赋再如何了得,哪怕在国教学院里胜了林老公公,今日剑与枪正面相遇,又如何是肖张的对手?

    下一刻,肖张的铁枪便会破了陈长生的剑。

    他会站在魏侍郎的身前。

    京都初雪这天的第一场刺杀,便会无疾而终。

    哪怕到了这一刻,看起来,似乎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终究会有意外。

    比如今日。

    肖张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那份不宣诸口的嘲弄与不屑消失无踪。

    无声的怪笑变成了真实的怪叫,响彻整座周府,撕裂了雪空。

    铁枪的痕迹发生了极微妙的偏差。

    没能刺中那把剑。

    寒剑破空而去,带起了一道鲜血。

    鲜血冲入飞雪之中,化作一幅美丽的画面。

    一个事物破空而起,呜呜乱转,高速旋转,然后落下,溅起几缕冰雪。

    那是魏侍郎的头颅,未能闭眼。

    肖张霍然抬头,望向前方,面色骤寒,如见深渊。

    魏府门口,出现了一位青衣人。

    那人双眉微耷,十分愁苦,百分不愿,怀里抱着一把未出鞘的刀。

第701章 闻道有先后

    天凉王破,终于在京都现出了身影。UU小说,www.uu234.com

    看着门外的青衣人,陈长生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遇到肖张。

    世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这句话很老套,也很老套地经常正确。

    整座京都,没有一人会想到,王破会来魏府,只有肖张想到了,所以他潜入魏府等着,只是没想到,先等来的却是陈长生。

    王破看着微雪里的陈长生,有些意外,然后展颜笑了起来。

    随着这一笑,耷拉着的眉向上挑起,仿佛阳光穿透层云,令人心折。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种不约而同的感觉很好。

    陈长生和王破,果然是同道中人,走的道路往往相同,去的地方往往也是同一个地方。

    无论是充满死亡阴影的深渊,还是星海之上的神国,是戒备森严的皇宫,还是无人知晓的魏府,其实都无所谓。

    王破向陈长生发出邀请:“一道?”

    “好啊。”陈长生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个邀请,抬步向府外走去,右手轻震,血滴自剑上落入雪中,仿佛梅花。

    肖张很是恼怒,看着二人喝道:“喂!”

    他手握铁枪,站在风雪之间,自有一股悍然暴烈的气势冲天而起。

    然而王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陈长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揖手为礼,然后转身继续前行。

    王破的无视以及陈长生的淡然,让肖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叫了起来:“啊呀呀呀!真是气死我了!”

    他的叫声很难听,沙哑又有些尖锐,就像是沙漠上已经很多天没能喝到水的乌鸦。

    这时候陈长生已经走到魏府外,与王破站在了一起。

    听着肖张的怪叫声,王破的眉再次耷拉了下来,带着些无奈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很年轻的时候,他与肖张、梁王孙、荀梅还有小德这些天才,便经常对战切磋,有时候是在大朝试,有时候是在煮石大会,有时候在周园,有时候在天书陵,有时在拥蓝关,有时在浔阳城,彼此之间虽是对手敌人,但要说熟悉程度,甚至要超过家人。

    “我想做什么?当然是和你打一架!”

    肖张沉声喝道,脸上的白纸随风雪而起,哗哗作响,很是惊心动魄。

    王破却依然平静,甚至有些木讷,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很认真地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对肖张说道:“你打不过我。”

    这是实话,所以更伤人。

    肖张暴怒,右手仿佛要把握着的铁枪生生扼断一般。

    不等他出手,王破接着说道:“而且我今天有别的事情要做,如果你非要出手,我可能不会留手。”

    肖张怒极反笑,哑声说道:“难道过往二十年间你留过手?”

    王破说道:“以往即便不留手,也很难当场杀死你,但今天不同。”

    肖张喝道:“哪里不同?”

    王破说道:“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你会死的。”

    肖张气息一滞。

    这依然是实话,所以还是很伤人,不好回答。

    肖张是真没有想到,陈长生会出现在魏府。

    如果是王破,他哪怕不敌,也不会害怕。

    如果是陈长生,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把其挑于枪下。

    但如果他的对手是王破加陈长生,那么他真没有丝毫胜机,而且真有可能会死。

    只不过,这并不符合王破的行事,就像他入京都便消声匿迹一样。

    他看着王破喝道:“你居然愿意与人联手?”

    王破说道:“我和他在浔阳城里便联过手。而且今天我要做的事情比较重要,不能被你阻拦。”

    肖张问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只要你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会来杀你。”

    “我要去杀周通。”

    王破的回答很平静,很坦然:“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从王破现身后,陈长生便一直没有说话。

    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虽然不比王破和肖张稍弱,但基于对前辈的尊敬,他愿意保持沉默。

    肖张没有落下他,问道:“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杀周通?”

    陈长生的回答很认真:“就像杀魏侍郎一样,这样才能告诉世人,这样做是错的,让世间这样的人与事出现的少些。”

    王破在旁听着很欣慰,说道:“不错,忘恩负义是错,卖主求荣也是错,既然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卖主?天海娘娘可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没见你们来杀。”肖张冷笑道。

    王破说道:“因为杀天海我没有把握,所以也就没有勇气。”

    肖张说道:“现在你有杀周通的把握?”

    王破说道:“是的,因为我的刀更快了。”

    肖张厉声喝道:“哪来这么多道理,为了活着,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

    “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道理,两相抵触怎么办?我以前没想明白,最近才想清楚。”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把你们杀死,那自然就是我们的道理赢了。”

    陈长生说道:“就是这个道理。”

    肖张沉默了会儿,说道:“听着好像有些道理。”

    王破平静说道:“如果你认同这个道理,那么就不要试图留下我们,不然我们真的会杀死你。”

    肖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数十年来无数场对战,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王破说道:“因为我想说服你。”

    肖张说道:“为什么要说服我?”

    王破说道:“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对你出刀。”

    数十日前,整个大陆都知道他离开了槐院,来了京都。

    从那时至今,他一刀未发。

    他的刀意,已经被积蕴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如果肖张此时出枪,必然不是这一刀的对手。

    但他没有自信,还能在京都的大街上往前走多远。

    ……

    ……

    风雪里,王破与陈长生在街上走着,一前一后。

    没有并肩,是因为陈长生坚持,他觉得自己还配不上。

    仿佛回到了浔阳城,他们也是一前一后,面对着神圣领域的强者,浑身浴血,至死不休。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是在突围,今天是去杀人。

第702章 术业有专攻

    街上飘着雪,水上覆着冰。±UU小说,www.uu234.com

    初冬的京都,是那般的寂清。

    王破和陈长生,沿着洛水行走,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雪不停地落着,仿佛已经落了十年。

    在街道两侧的民宅里,在墙后,在洛水里的船上,在桥后,在阴暗的天地里,不知隐藏着多少人。

    那些人来自诸州郡,王府,诸部,诸衙,有衙役,有捕快,有清客,有家仆,有英雄,有好汉。

    然而,冰面渐被冬日薰软,枯柳轻轻摆荡,依然没有人出手,微雪里两道身影,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因为朝廷里的高手始终没有出现,这些衙役捕快,清客家仆,哪里敢抢先出手?

    至于那些以英雄好汉自居的各州强者,又哪里有脸敢向王破和陈长生出手?

    当朝礼部侍郎被暗杀,这是很大的罪名,大周朝廷有足够的理由通缉王破,星空之誓也就此结束。

    朝廷也有理由要求陈长生和离宫给出交待。

    京都已经戒严。

    北兵马司胡同外,那个浑身带着铁寒味道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直至此时,朝廷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自然是因为有别的原因。

    保合塔前,早已整装待发的羽林军,被国教骑兵拦住了,两道如黑潮般的骑兵阵势,随时可能相遇。

    城门司前,到处都是青藤五院的教习与师生,徐世绩脸色铁青,却没有办法下令让骑兵向外冲去。

    风雪里,王破和陈长生继续行走,偶尔驻足对寒柳雪岸说上几句,就像是真正的游客。

    他们到了哪里,他们做了什么,各处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拦截他们?

    这些情报,在最短的时间里,聚到了那座曾经落满海棠花、如今只余枯枝的庭院里。

    周通坐在太师椅里,大红色的官袍颜色愈发深沉,仿佛真正的血,脸色越发苍白,仿佛真正的雪。

    整座京都,现在都在看着洛水畔那两个人。

    整个世界,都知道那两个人要来这里杀他。

    按道理来说,即便那两个人是王破和陈长生,也没有可能走到北兵马司胡同。

    可今天的情形有些诡异。

    离宫方面,似乎真的想随陈长生一起发疯。

    还有很多人在冷眼旁观,就像看戏。

    ……

    ……

    雪花从离宫的檐角之间落下,在黑色的地面上画出一方白色的图案。一位满身贵气的妇人站在白色图案的中间,想着小时候在大西洲皇宫里堆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雪人,想着女儿临行前那委屈的小模样,没有因此而心生软弱,语气反而变得愈发强硬起来。

    “按道理来说,我是外人,今天这场戏,在旁看着就好,但如果真的出了事,会影响到北伐。”

    教宗看着她说道:“所以牧夫人你来见我?”

    这位贵妇姓牧,因为她是大西洲的公主,像教宗陛下还有以前的天海圣后,都习惯称她为牧夫人。

    她还有一个更了不起的身份——妖族皇后,真正的圣人。

    所以哪怕面对着至高无上的教宗陛下,她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难道你希望我去见陈长生?”

    教宗说道:“或者,你应该去见商。”

    牧夫人微微挑眉说道:“现在是他和王破要杀人。”

    教宗说道:“总要杀过再说。”

    牧夫人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声音微寒说道:“年轻人在胡闹,您何必非要干涉其间?”

    “谁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而且王破是普通的年轻人吗?不是,陈长生是吗?也不是,他是我的传人,是你女儿的老师。”教宗笑容渐敛,缓声说道:“你应该希望他能够成功。”

    牧夫人看着他忽然说道:“妖族从来没有请求过您做任何事。”

    教宗苍老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光芒,有些刺眼,有些锋芒。

    牧夫人神情不变,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

    教宗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我真的不顾大局,周通三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已经算是承诺,但牧夫人明显觉得还不够,说道:“那国教骑兵是谁派过去的?”

    教宗叹了口气,不再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宫殿深处走去。

    茅秋雨不知何时出现,对着牧夫人极有礼数地伸开手臂,说道:“您请这边走。”

    ……

    ……

    妖族与大西洲的态度,无法改变教宗陛下的想法,但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向来最看重的便是大局。

    初雪的京都,离宫替王破和陈长生解决了很多问题,让长街的冷清空旷持续了更长时间,但没有一位国教大人物会出手相助。

    那样的话,国教与朝廷便会真正地撕破脸,如牧夫人担忧的那样,影响到日后北伐魔族的大局。

    对于眼前的局面,牧夫人不是很满意,因为她不想王破和陈长生的疯狂行为成功,也不想他们死。

    现在朝廷早有准备,必然在北兵司胡同埋伏着无数强者,最关键的是,铁树一定会出现。

    怎么看,王破和陈长生都必死无疑。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看着在冷清的长街上,在飘舞的微雪里前行的那两道身影,总能看出一些悲壮的意味。

    风萧萧兮洛水寒。

    王破和陈长生却没有这种自觉。

    他们沿着洛水行走,说些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比如王之策当年如何,说些最近数年的变化,比如去年奈何桥被船撞了几次。

    且行且闲谈,踏雪不寻梅,顾盼不嚣张,只是举步落步,自然调整,渐与天地相合。

    然后,就走到了北兵马司胡同。

    没有看见如潮水般的骑兵,没有如暴雨般的弩箭。

    在清旷的雪街上,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寒意,锋芒隐在衣衫之间,不与微雪同世界,自有出离世俗意。

    这是位神圣领域的强者。

    “铁树,境界深厚至极,不以妙胜,只以力取,以战力论,八方风雨里可进前三。”

    王破对陈长生说道。

    当初在浔阳城,他与陈长生联手对战朱洛,没有任何胜机,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今天出现在雪街上的铁树,境界实力与朱洛相仿,年龄更小,气血意志正在全盛之时。

    正如王破评论的那样,单以战力论,铁树与别样红以及另外一位老怪物,最是强大。

    即便天机老人复生,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比他更强。

    今天他们要面对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铁树没有站在街上,而是坐在街边的一张桌旁。

    桌旁有几把椅子。

    “就此分开吧。”

    “好。”

    “我去坐一坐。”

    “好。”

    简单的两句对话结束。

    陈长生和王破在街上分开。

    王破向街边走去。

    陈长生向街头的那座庭院走去。

    王破要去那张桌边坐一坐。

    坐一坐,就是会一会。

    他要会一会铁树。

    虽然他是逍遥榜首,年轻一代里无可质疑的第一高手,但和铁树这种传奇强者比起来,还差得很远。

    可是,谁都不敢说他必然会输。

    因为他是王破。

    家破人亡,流浪到淡水,行走到天南,他一辈子都在对抗强大的命运。

    无论是大周朝廷,还是朱洛这样的强者。

    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真正的赢过一场,但他也没有输过。

    天凉王破,最擅长以弱敌强。

    街尽头那座庭院,曾经开满海棠花,今夜落满了雪。

    陈长生向那边走了过去,神情平静,脚步稳定,呼吸吐纳心自在。

    他知道,那座庭院里肯定隐藏着很多刺客、杀手、强者,还有位聚星上境的周通大人。

    但他毫无惧意,因为他来过这里。

    那一次他没能杀死周通,今天一定能。

    他有信心,于万军之中,取周通首级。

    因为他修的道,学的剑,本来就是万人敌。

    只不过除了荒原南归在茶铺里杀人那次之外,他一直没有机会展现给这个世界看过。

    国教陈长生,最擅长以寡敌众。

第703章 一座城与一把刀的故事(上)

    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铁树的鬓间,衣上,并未真地接触到,便伴着一阵极轻微的嗤嗤声,被切割成无数碎屑,绽开无数朵小花。︽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个男人仿佛是铁做的,比风雪还要更加寒冷,衣衫之下隐藏着无数锋芒,比刀枪还要可怕。

    王破走到桌旁,看了他一眼,然后坐下,平静地把铁刀搁到桌上。

    他的动作很稳定,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雪落无声。

    雪花也落在他的鬓间、衣上,或者滚落,或者轻粘,然后落在刀上,如落下的黄叶般,渐渐覆住鞘,不露半点锋芒的意味。

    看着这幕画面,铁树漠然的神情渐渐发生了些变化,不是警惕,不是凝重,而是感慨。

    在潭柘庙里,他在满天黄叶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也和此时一样,看到过类似的画面。

    他看着现在的王破,眼里却是当年那个走出汶水城的布衣青年的身影。

    “我今天可能会说比较多的话。”

    他对王破说道。

    王破望向风雪那头的庭院,意思很清楚。

    铁树神情漠然说道:“陈长生不可能得手,所以我有很长的时间。”

    王破的看法不同,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自然不介意多坐会儿。

    “前辈请讲。”

    “当年你离开汶水城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看你……”

    听到这句话,王破耷拉着的双眉微微挑起,然后落下。

    作为天凉郡王家最后一名男丁,他若死了,王家也就真的破了。

    太宗皇帝当年那句戏言,便会成真。

    所以,他自幼到处躲藏,在梁王府以及某些古道热肠的修道前辈帮助下,很艰难地成长着。

    朱阀势力太大,尤其是在他拥有了修道天才的名声之后,面临的局面更加危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唐老太爷派人把他接进了汶水城。

    他在汶水做了数年帐房先生,便是唐家在庇护他。

    数年之后,他决定离开汶水,唐老太爷也同意了他的决定。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王破敢离开汶水、脱离唐家的庇护,意味着,在数年的帐房生涯之后,他已经成长到有足够的自信——只要朱洛囿于星空之誓无法亲自出手,或者朝廷不动用军队或者大阵仗,便很难杀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王破现在已经很强,但他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他离开汶水城的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城外的官道,包括一些大人物。

    人们很清楚,无论是朱阀、绝情宗还是朝廷,都一定会向王破出手,那天的汶水城外,一定会有好一番热闹。

    “我也去了。”铁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王破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说道:“没想到。”

    按道理来说,他当年只是一个颇有潜质的修道青年天才,无论如何,也很难惊动铁树这样的神圣领域强者。

    “因为当年苏离在汶水城见到你后,做过一番点评,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

    铁树说道:“他说,你的刀将来一定会比前人更强。”

    听着这话,王破没有说话。

    即便是他,面对着这样的赞誉,也只能沉默。

    对苏离这样的人来说,用刀的前人,只有一个值得他专门拿出来说,那自然是周独|夫。

    “所以我以为你那天一定会死。”

    铁树看着他继续说道。

    这是个听上去没有道理、实际上是理所当然的推论。

    连苏离都如此赞美,朝廷和天凉郡里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还允许他继续成长下去?

    王破回忆起当年走出汶水城时的画面,双眉渐渐的挑了起来。

    不是得意与骄傲或对荣光的怀念,只是时隔多年,依然难忘其时的侵天杀意。

    “我看着你一个人一把刀走出了汶水城,就像今天一样。”

    铁树继续说道:“很多人死了,你还活着,那时候我们就知道,朱家和朝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现在想来,朱洛自己更是清楚,所以才会有浔阳城里的那一场夜雨,才会有天书陵之前的那番遗言交待。”

    王破平静说道:“对他的看重,我并不以为是一种光荣。”

    铁树说道:“但他终究是朱洛,他临死前唯一的要求,我们这些人总要帮他做到。”

    王破目光微垂,落在被浅雪覆盖的铁刀上。

    “当然,我看着你一路行来,也很是唏嘘,并不想杀你。”

    铁树说道:“但你不该进京,这是自寻死路。”

    王破再次想起当年,也有些唏嘘,然后掸了掸衣袖,让雪花飘落。

    整理衣袖,自然是为了握刀。

    铁树神情漠然问道:“你今天一定要死?”

    王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其实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你忽然改变主意。”

    一片安静,雪落还是无声。

    铁树唏嘘的当年,都是真的。

    但他说的话是假的。

    从潭柘庙到今天,他想杀王破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

    王破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刚才铁树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只要王破肯离开京都,他就不会出手。

    是谁让他改变了主意,从杀人变成了逐人?

    王破不会离开,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能够影响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的心意,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能够做到的。

    看遍整个大陆,应该也不会超过五个人。

    伴着吱呀一声,街旁茶楼的门被推开。

    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走了出来,看着王破微笑说道:“好久不见。”

    看着此人,王破挑起的双眉缓缓落下,说道:“原来是……二爷。”

    这个英俊男人以前是汶水城最著名的纨绔,后来渐渐无名。

    只有汶水唐家的人才知道,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怕。

    唐家二爷。

    王破在汶水唐家生活过,他知道这一点吗?

    原来是汶水唐家。

    也只有汶水唐家,才能让铁树这样的大人物,在朝廷与商行舟的压力下,依然有改变主意的可能。

    唐家二爷望着王破微笑说道:“知道是我,你还要坚持吗?”

    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雪缭绕的缘故,隐隐透着丝阴冷的感觉。

    王破没有说话。

    唐家二爷依然微笑着,问道:“恩重如山是不是四个字?”

    王破沉默了会儿,说道:“不错。”

    唐家二爷张嘴笑了起来,显得无比喜悦,却没有发出任何笑声。

    在风雪里,看着有些令人心悸。

    然后,他渐渐敛了笑容,看着王破面无表情说道:“今天,你不准出刀。”

第704章 一座城与一把刀的故事(中)

    街面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雪上留着清晰的一行足迹。UU小说,www.uu234.com

    陈长生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向右转去,便是北兵马司胡同。

    十余丈外,能看到一堵院墙,墙后便是那座庭院。

    一直没有声音传来,他的身后。

    刀声或者战斗的声音。

    但他的心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他相信王破。

    只要王破在他的身后,哪怕面对的是铁树这样的传奇强者,他也只需要看着眼前。

    那堵院墙,以及墙后的庭院。

    有风声响起,呼啸着,有些刺耳。

    街上的薄雪被卷起,两旁屋檐上的雪落下。

    有破风声响起,乱绕着,很是寻常。

    一道身影破雪而出。

    一把剑破身影而出,刺向他的眉心。

    哪怕还隔着数丈远,陈长生都能感觉到那把剑上附着的锋芒与死亡意味。

    他的眼睛微眯,不是因为那把剑,而是因为那道身影本身。

    飞雪从振荡的衣袂上溅起,有些明亮的光屑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名在雪里隐藏多时的刺客,仿佛并不在飞溅的雪里,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因为这名刺客拥有自己的世界,那些明亮的光屑,也是证明。

    陈长生今天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一位聚星境的刺客。

    聚星境的修道强者,在诸郡可为大豪,在各宗派可为长老,谁还愿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刺客?

    这种级别的刺客,非常罕见。

    就算是清吏司,也不会有太多。

    整个大陆,只有一个地方拥有很多。

    那是一个很不出名的杀手组织,苏离当年都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没有人知道那个杀手组织的来历以及所在。

    但陈长生知道。

    这个杀手组织,实际上归属天机阁所有。

    看到这名聚星境刺客的第一眼,看到那种很熟悉的刺杀风格,他便确定了对方的来历。

    ——朝廷果然成功地收服了天机阁。

    陈长生没有吃惊,而是开始担心刘青。

    然后,他凝神于眼,专注于心,向后退去。

    只是极简单的一退,隐藏在风雪里的那把阴寒的剑便落了空。

    当他的靴底踏破薄雪的同时,呛啷一声,无垢剑出鞘,不再藏锋。

    风雪满眼,他根本无法看清那名刺客在哪里。

    但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风雪里的某处,没有片刻犹疑。

    无垢剑的剑意,顺着他的目光侵凌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

    一道鲜血自乱雪里飙射而出。

    那名刺客的身影被他的剑意逼了出来,不停疾退,直至最后重重地撞到了院墙上。

    墙头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刺客的脸上,然后被涌出的鲜血冲开。

    刺客的咽喉上多出了一个极深的血洞。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惘然与绝望。

    他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够看出自己的方位。

    即便能看出来,为何他的剑能够如此轻易地破掉自己的星域?

    陈长生当然能够破掉这名刺客的星域。

    因为他用的是慧剑,有一双慧眼。

    现在的他,真元雄厚如山,神识宁柔如海,剑法更是高明至极。

    他现在的境界修为,与那些真正的强者比起来,或者还有所不足,但在眼光与剑道层次方面,早已经到了某种高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可以用俯视的态度,去面对所有同等境界的对手。

    这名刺客同样是聚星境,但修为不如他,用的刺杀手段承自苏离、刘青一脉……如何能够挡得住他的剑?

    血融进雪里,混成有些恶心的浆汁,那名刺客从墙上滑落,就这样坐着死去。

    陈长生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依然稳定,平缓,神情依然平静,显得很谨慎。

    一剑,杀死一名强敌,终究还是损耗了不少心神,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

    朝廷收服了天机阁,那么眼前这座庭院里,必然会有比他事先推算更多的高手。

    他不是周独|夫,也不是苏离,现在才能勉强看到王破的后背,哪里称得上无敌。

    那夜他能够闯进那座庭院,杀得周通魂魄俱散,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意,今天自然没办法这般简单。

    他知道今天肯定会遇到,自己无法战胜的对手,这才是题中应有之意。

    他终究太年轻,修道不足三年,世间有不少强者,可以凭着境界实力,强行碾压他,让他的眼光与剑道层次无法发挥出来。

    比如不再轻敌、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的周通。

    比如逍遥榜前面的那些强大的男人。

    比如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德。

    逍遥榜第五,妖族中生代第一强者,小德。

    看着他从雪中走来,小德的眼中隐现一分敬意,不似寒山初遇时那般轻慢不屑。

    “今日我会好好送你上路。”

    陈长生知道天书陵之变时,小德与肖张,在皇宫一役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对小德会应朝廷之请出手对付自己,他不应该感到意外,但他这时候确实有些意外。白帝城的使团,现在还在京都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小德都不会出手,除非……

    他忽然觉得风雪里的寒冷越来越真切。

    街上到此时依然没有声音响起,刀声或者战斗声,王破还没有出刀。

    风雪里出现了无数人影,都是些高手,相信还有更多刺客与杀手隐藏在暗处。

    陈长生看着近在眼前的庭院,沉默了。

    因为他明白了。

    庭院如此近,今天却不见得能够进。

    这时候,他只能看到庭院里的一些画面,比如那道如白线的墙头,以及探出墙头的那棵海棠树。

    海棠树早已落完了叶,光秃秃的树枝上承着雪,看着很是凋蔽凄冷。

    一片死寂。

    ……

    ……

    当薛家二爷无声而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滑稽。

    而在他的对手看来,这时候的他的脸,其实非常恐怖。

    当薛家二爷敛了笑容,没有表情的时候,最是阴冷,就像一个死人。

    王破看着这张多年不见、却很难忘记的英俊的、滑稽的、恐怖的、阴冷的、丑陋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当年在汶水城做帐房先生的时候,他时常会生出这种渴望,只不过因为那四个字,他一直忍着。

    恩重如山,确实就是四个字。

    汶水唐家,对他恩重如山。

    当这座山迎面倒下来的时候,你能做些什么?

    王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刀是直的,对世界的看法也是直的。

    有仇必雪,有恩必报,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去想。

    直到今天,听到薛家二爷说出那句话。

    ——你不准出刀。

    他的眉耷拉了下来,显得很是愁苦,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薛家二爷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当然是老爷子的意思。”

    王破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家二爷微嘲说道:“如果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拦你的刀?我会特别高兴地看着你死在铁树的手上。”

    王破想了想,说道:“不错。”

    薛家二爷说道:“但老爷子他像喜欢孙子一样喜欢你,他不想你死,才会让我来说这句话。”

    王破再次沉默。

    “刚才你肯定觉得我们唐家准备挟恩图报,很是不耻。”薛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说道:“现在发现,唐家其实是想保你的命,你没办法瞧不起我们这些商人,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王破静静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想我死,那么可以当作今天你没有说这句话。”

    “虽然我想你死,但我也不想你就这么死,死的毫无价值。”

    薛家二爷看着他微讽说道:“我不管老爷子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唐家为了你曾经付出过很多代价,你就是我唐家的一件货物,是我唐家投资的一门生意,你就算要死,也要替我唐家挣足够的银钱回来,怎么能因为这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去死?”

    哪有什么英雄好汉,正道沧桑。

    真是莫名其妙。

    你要死,就该死的有价值,怎么能和那个小孩子去胡闹?

    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王破明白了。

    教宗的位置,便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事物。

    兜兜转转,丝丝点点,到头来,原来还是这件事情。

    京都初雪的这一天,在很多人看来,是他和陈长生杀死周通的一天。

    而在有些人看来,却是陈长生去死的一天。

第705章 一把刀与一座城的故事(下)

    (昨天把唐家二爷写成薛家二爷了……最近体力和脑力,确实都已经到了某种程度,我试着修改了,但因为现在是新版的作者专区,我不怎么会用,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修改成功,还是那句话,最近我的体力和脑力啊……好了,刚才确认了一下,修改成功了。)

    ……

    ……

    王破明白了。

    他们想杀周通。

    对方想杀他和陈长生。

    汶水唐家的选择,基于对他以及陈长生两个人不同的态度,而有所偏差。

    但他还有两件事情没有想明白。

    如果把唐家当做纯粹的商人,一切以利益为先,那么,唐家为什么要陈长生死?

    谁都知道,陈长生与唐棠相交莫逆,他如果能继任教宗,对唐家来说,好处极大。

    “白帝城也不同意陈长生继任教宗,这也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问题。”

    唐家二爷说道:“那是因为,白帝城有更好的选择,而对我唐家来说,陈长生固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坏的选择。”

    与陈长生交好的是唐棠,不是汶水唐家,更不是他唐家二爷。

    王破说道:“既然如此,老太爷为何会听你的?”

    唐家二爷说道:“你知道的,老爷子最不喜欢圣后娘娘,陈长生做的事情,让老爷子十分不喜。”

    便在这时,街尽头的风雪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剑鸣,然后有剑光亮起。

    陈长生的身影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一声闷哼响起,便有血腥味穿透风雪,来到了此间。

    那边的战斗已经开始,王破的铁刀还搁在桌上,一动未动。

    他的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被雪掩没的铁刀上,说道:“十几天都等不及了吗?”

    整个大陆都知道,教宗的病已经越来越重,随意秋意转冬雪,时随季至,已经到了最后的十数日。

    大周朝廷、白帝城、汶水唐家,就算想要夺得教宗的位置,为何不能再等十几天?

    “教宗陛下是圣人,其死之时,必有雷霆相随,必有安排。”

    唐家二爷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打乱他的安排,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日后可能最复杂的事情。”

    就算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举世皆知他的安排,谁敢反对他的遗旨?

    一旦国教众志成城,哪怕强如商行舟、谋如汶水唐家,都很难把陈长生赶出离宫。

    提前杀死陈长生,肯定要比等他坐上教宗之位后再出手,要简单无数倍。

    到此时来看,这是最正确的一种解决方案,但在这个方案出现之前,谁都不会想到这一点。

    谁都不会想到,就在教宗陛下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商行舟非但没有耐心等待,却偏要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动手。

    “这是谁的决定?”王破看着唐家二爷问道。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自然是道尊的决断,我只不过在恰当的时机,提供了一下我的智慧。”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时隔多年,你依然还是喜欢玩这些手段。”

    “不错,因为我只擅长这个。”唐家二爷敛了笑容,淡然说道。

    多年前,现在的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在汶水见过他。

    从当时到现在,庄之涣都一直惊叹于他的修行天赋,更惊叹于,他会如此浪费自己的修行天赋。

    整个世界,只有唐家老太爷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毫不在意珍贵的修行天赋,弃之如敝履。

    因为他的修行天赋再高,也高不过王破,他再怎么勤勉修行,也不可能超过王破。

    很多年前,他便不甘却无比绝望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曾经前途无量的唐家二爷,变成了汶水城里欺男霸女的纨绔,渐渐无名。

    谁都不知道,他只是放弃修道,他一直默默在别的方面努力,他清楚只有这样才有战胜王破的可能。

    比如智慧,比如谋略,冷酷的设局以及对人心的判断和利用。

    “论起打架,我这辈子可能都及不上你。”

    “但论起别的方面,你给我提鞋都不配。”

    “我最清楚,每个人在乎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越不过的门槛提什么,看不到的阴影在哪里。”

    “世人皆言,你王破的刀道是直的,沽名卖直,你最在乎的自然是名。”

    “今天,我就用你要的名来压你的刀,你又能如何办?”

    唐家二爷看着王破,笑了起来。

    就像平时那样,他张着嘴,没有任何声音。

    先前每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对王破的嘲弄与奚落。

    王破看着他的脸,那种渴望或者说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但他能如何做?

    他不是沽名卖直之人。

    但恩重如山。

    这座山就这么压了下来,他难道能够一刀砍过去?

    ……

    ……

    牧夫人走到殿外,抬头向天空望去。

    天空正在落雪,雪自云里来,无论旁人怎么看,在她的眼里,雪与云都是羊,有着白而软的毛。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雪花飘散,层云渐动,如牧羊群。

    看着这幕画面,茅秋雨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双袖无风而动。

    她收回视线,望向殿旁某处,露出一抹微寒的笑容,问道:“我幼妹就是在这里被你们责罚的?”

    除了妖族皇后,她还有个身份是大西洲的大公主,她的幼妹便是曾经的国教巨头——牧酒诗。

    当初商行舟想要把陈长生逐出国教,推动牧酒诗成为教宗继承人,当然,与她有极大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茅秋雨的神情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双袖轻拂。

    有风卷起殿前的雪,向四周荡去,漫过诸殿间的阴影,露出数道身影。

    白石道人。

    凌海之王。

    桉琳。

    司源道人。

    国教实力最强的五位巨头,尽数到场。

    而且这里是离宫。

    就算她是圣人,也不见得能够纵横无敌。

    更不要说,教宗陛下虽然重病,但依然是教宗。

    茅秋雨看着她沉声问道:“娘娘,难道您真的想与我国教为敌?”

    “与寅意见不同,便是与国教为敌?”她平静说道:“难道商就不能代表国教吗?”

    茅秋雨与凌海之王等人神情不变,道心却已彻寒。

    他们知道,今天如果稍微处理不妥,国教便极有可能迎来自圣女赴南方后最大的一次内争。

    商行舟也是国教正统传人,更是教宗陛下的师兄,千年之前,便在离宫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教宗死后,他便是最能代表国教的那个人。

    牧夫人的这句话意思非常清楚。

    离宫风雪骤疾。

    ……

    ……

    皇宫里的风雪,忽然间变得猛烈了起来。

    西风漫卷碎雪,扑打在殿侧的房门上,啪啪作响。

    房门被推开,风雪却无法入,因为商行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为了收服天机阁,为了帮助陛下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朝局,他在这个房间里停留了很多天。

    今天,他走了出来。

    他准备出宫。

    他要去离宫。

    十余名境界高妙的道人,从风雪里走来,跟随在他的身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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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介绍:
太始元年,有神石自太空飞来,分散落在人间,其中落在东土大陆的神石,上面镌刻着奇怪的图腾,人因观其图腾而悟道,后立国教。
数千年后,十四岁的少年孤儿陈长生,为治病改命离开自己的师父,带着一纸婚约来到神都,从而开启了一个逆天强者的崛起征程。择天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择天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择天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