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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日吾尽欢

    天京城是如此伟大的一座城市。

    城中百姓,计以亿万。

    城中强者,繁如星辰。

    姜望是独自一人。

    他独自一人,一柄剑,面对天下第一城。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该听到的人,都能听得到。

    而听得懂的人,比如徐三,也不必解说更多。

    整个太虚山天下城,全都是景国出去的人,而且调的是精兵强将,只为与其他阁属竞争,为景国利益而奋斗。

    往后天下城里任何一个人犯了错,姜望都有可能把他拖到天京城来,当街惩处。

    那么天下城有没有可能从此不犯错?

    “公平”即可。

    但“公平”二字,却会在事实上削减景国的利益。因为他们已经依靠“不公平”赢得了许多。

    无论手段如何,已经赢得的,不会被视为“可以还回去的”,只会被视为“囊中固有的”。

    尤其是以景国的庞大,这部分利益早就被分配得干干净净。

    谁来吐这第一口?

    谁愿意?

    可若是景国不愿意吐出这部分利益,姜望就会一再地找到借口,一再地来天京城,一再折损景国之威严!

    此人该杀!

    但怎么杀?

    抛开姜望这个名字本身的光环和传奇,仅就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当初太虚会盟,是天下共约。盟约一条条,都是诸方共证。

    景国擅杀姜望,是贸然毁盟,得罪的可不是一家两家。这都不是授人以柄,而是授柄于天下。

    参加太虚会盟的诸方,谁都可以提此为剑,插上天京城的城头。

    徐三完全看到了姜望的决心,也不得不认同这位年轻阁员的狂语——他这个位在天京城缉刑司五大权力人物之列的南城司首,的确不够做决定。

    但他还是问道:“您在什么情况下来才能心情好一些、收的住力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街道维修虽不费力,您也不缺钱财。但影响了百姓正常生活,终究不是美事。我相信您也不愿意这样做。”

    “徐三,你是个讲道理的,你来评评理。”姜望说道:“在来天京城之前,本阁去了靖天府。为了维护景国人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声,去捉拿一个在太虚幻境里行诈骗之事的小贼。本阁是好声好气,礼貌地向靖天府六位上真报备,跟他们商量这件事情。结果他们请本阁吃了个闭门羹,只给了本阁一袋元石,一个贼人畏罪自杀的消息——”

    “你说。”姜望看着他,声音很平缓:“这件事情他们是不是做得不对?是不是不够礼貌?是不是没有把本阁放在眼里?”

    徐三正要打太极:“这件事情要从——”

    姜望一拂袖,打断了他的腾挪:“太虚决议之后,才有本阁彻查天下城。本阁今日来巡,非是本阁一人也。姜望折了面子事小,太虚阁不被尊重事大!那李一何等绝世,斗昭何等英雄!重玄遵勇冠三军,黄舍利摘握绝巅,剧匮刚正不阿,钟玄胤直笔春秋,苍瞑悲天悯人,秦至臻堂堂正正——诸阁付我以大任,本阁能把他们的脸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吗?!”

    他直视着徐三,那眼神仿佛在质问——徐三,你敢不敢丢李一的脸?

    徐三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沉默了片刻:“您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理?”

    姜望一字一顿地道:“本阁要同靖天六友见面,要听到他们当面向本阁道歉。他们必须为他们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如此严肃地说完这些,却轻轻一笑:“回衙门里喝茶吧,徐司首!本阁说过了,你做不了主的。”

    说罢,他便自顾转身,走向仍然趴在地上的王坤。

    徐三没有左右靖天六友的权力。但他又在直面这个无解的难题——太虚阁员要查太虚阁属,景国人如何有理由阻止?

    他看着姜望的背影,正要说话,却又顿止,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指示,表情轻松起来,举起手里的那袋元石:“既然如此,姜阁老这份元石,我就先收下了!天京城风景宜人,希望姜阁老在这里玩得开心!”

    徐三能以南城司首的身份说出这番话,至少是缉刑司总司首这个级别的景国高层,做出了决定——天京城的威严非常重要,无法容许姜望“一来再来”。但靖天六友的颜面也很重要,不可能对姜望妥协。为此他们可以选择,让天下城回归“公平”。

    姜望要扯住太虚阁的大旗、抓着天下城不放,那就吐出一些利益,抹掉他的理由。总要给当初的太虚会盟,一点尊重。

    这是巨大的让步了。至少在徐三看来,上头很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且给了太虚阁足够的尊重。已经吞下去的利益,都愿意吐出来。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让景国做到这一步?

    但姜望显然不能满意。

    他头也不回,只是道了声:“本阁正是为了开心而来!千古煊赫天京城,人生纵意快哉风!徐司首,你们一定要有足够精彩的准备,叫我今日尽欢!”

    说罢了,他便一把抓住王坤的头发,将他从地坑里提起来,就这样拖着,像拖一条死狗,大步而行。

    这拖行的每一步,都践踏于在场缉刑司修士的脸。

    “司首,他要去哪里?”部下聚拢过来,眼神狠厉。

    徐三没有回答,只将那袋元石丢过去:“拿回去记账。”

    自己却纵身而上,追在了姜望身后:“好个快哉风!那么姜阁老接下来想要去哪里,玩些什么,是否需要徐某做个向导呢?旁的不敢说,这寻欢作乐,徐某可称第一等!”

    “也好!”姜望大踏步前行:“本阁接下来要抓的罪犯非常危险,你们缉刑司最好多派些人手,控制好周边环境,免得贼厮狗急跳墙,惊扰百姓,伤吾初衷。”

    “姜阁老剑下,岂有罪囚能担得上‘危险’二字?”徐三跟在他旁边,语带恭维,声音和缓:“王坤以前或许做了一些错事,但吃了这次教训,往后肯定不会再犯错。天下城的乱象,必然会得到整治,这些引得您怒而按剑的事情,也都不会再发生……姜阁老,景国真个有无限风光,您要寻开心,岂止于一种方式呢?”

    “往后的事情,就往后再说吧。”姜望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咱们也不能装聋作哑,还是要尽快解决。所谓不可触碰之铁律,都是以鲜血浇筑而成,指望不了人心的自觉。徐司首是缉刑司的权力人物,常年纠察不法,斗争恶贼——以为然否?”

    “钟知柔畏罪而死、萧麟征擒于囚室、王坤在您手中,您这趟已经足可交代。谁能不赞一声铁面无私、不畏强权?您对得起太虚决议,更有清名,可传天下。这座城市里,当然会有人不满,但也有一些人,如我这般的人,能够理解。事情在此了结,是再恰当不过——”徐三苦心劝导,又带笑的试探道:“难道还真要去抓陈算不成?”

    姜望转过头去看着他,脸上亦带笑:“你说呢?”

    徐三不再笑了,停下脚步,看姜望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那么,恕我不能再送。”

    “回吧!”姜望继续往前走:“你还很年轻。人生风波恶,不要卷到你。”

    “姜阁老!算是徐某个人的忠告——”徐三停在原地:“人这一辈子,总有些遗憾会发生,我们都要学着往前看。我知道您大概有很复杂的心情,但逞一时之快没有任何意义。多少灿烂的人生,都是毁于冲动。狂风啸海固然可引巨大风浪,可风浪一旦掀起,什么时候停下,就由不得你我。请相信,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幕。”

    “你觉得这就是很巨大的风浪吗?”姜望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声音也像他的脚步一样没有变化:“它不能及我心中之万一。”

    蓬莱岛天骄陈算,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之时,是景国年轻一辈里,无争议的外楼第一。

    在那一年,景国公认的能够代表中央大景的“国之天骄”,是内府境的万俟惊鹄、外楼境的陈算、神临境的赵玄阳和淳于归。

    可惜最有把握夺魁的万俟惊鹄,一朝失陷妖界。为了掩盖当时的大清洗,以及压下由此引发的巨大动荡,景国紧急召回李一,一剑惊天下。

    本该登场的陈算,未能走上观河台,在那群星闪耀之时,没能绽放自己的光辉。所以常有人如此遗憾——他错过了时代。在关键的时刻未能展现华彩,也就失去了成为时代主角的可能。

    如今的陈算,官拜大景帝国左副都御史,在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里,算是第三号人物。

    说一句“位高权重”,并不为过。

    但以陈算的出身和天资,以他刚出蓬莱岛时的声势,依托于官道,走到现在才是左副都御史,算是大大的放缓了脚步。

    而这一切若要追溯根源,又要从他错过的那场黄河之会开始……

    时也运也,天下英雄,不免困顿于时运。

    陈算的宅邸没那么好找,东天师府却很显眼——东城最显贵的那一家便是。

    景国历史悠久,强者辈出,天师之尊位,却一定是衍道中的佼佼者方能坐上。道门三大圣地和景国帝室各出一个代表,三千九百年来,雄镇四方。不强何以慑服天下?

    姜望嘴里说着要找陈算,但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去陈算的家,却是拖行王坤,一路来到了东天师府。

    “兹有蓬莱岛修士陈算,罔顾太虚铁则,悖逆人族利益,伤天下之心!”不待天师府守门的道童开口,姜望先一步喊道:“其人是东天师亲传,却不思天师教诲,竟然瞒着天师为此逆事——本阁誓擒此贼,定要为天师除污,为蓬莱岛正名!尔等速速将他召来!”

    “噢。”他将手中拖着的王坤往前一摔:“此贼好像也在蓬莱岛修行过!”

    虽然同在蓬莱岛修行,但陈算和王坤并不相熟,这涉及到蓬莱岛内部的派系问题。王坤属于帝党,陈算身上则有更重的蓬莱岛烙印。他们在福地卡位事件里有合作,也属于是“公事”间的合作。

    不过不要紧,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亲密无间。

    现在就是姜望需要他们这对蓬莱岛师兄弟亲密无间的时候。

    那道童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又或大怒呵斥驱逐,反而抬手就将天师府的大门推开了:“姜阁老,陈师兄正好在府中,候你多时!”

    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王坤一眼。

    陈算就在东天师府!这倒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情。

    “好胆色!犯下如此大案,还敢坐等本阁。本阁不禁要问——竟是谁人给他底气?”姜望轻轻一掸衣角,昂然迈入天师府:“前方带路吧,古来只有贼避法,哪有法避贼!本阁这就去会会他,虽龙潭虎穴不能辞也!”

    走了几步又道:“外面的王坤,你们就不能叫两个人抬着?万一遭了毒手,本阁岂不是要担责?”

    “您多虑了。”那道童忍不住回应:“东天师府绝对安全。”

    “那钟知柔又是怎么死的?”姜望冷道:“本阁很愿意相信东天师的品德,但有靖天府前车之鉴,不敢再拿罪囚的性命作赌!”

    道童便挥了挥手,自有两个道士走出来,将王坤抬起,跟在他们身后。

    东天师府占地极广,路径也算曲折,五步一景,古香古色。

    姜望一路并不说话,跟着道童走到一处院落里——一身麻布道袍的陈算,颇有山渊之质,独坐凉亭中,独摆一局棋。

    手上拈着一颗白子,对着棋局苦思。

    “陈师兄,姜阁老来了。”道童小声招呼。

    姜望很不怜幼地将这道童拨到一边,大步踏入凉亭,走到棋局之前,居高临下,看着陈算皱起的额纹。

    “姜兄。”陈算虽未抬头,却先开口:“你远道辛苦!人生变幻如斯,且看这局棋,白子将如何挽救?可有妙手教我?”

    陈算布的这局棋,大有玄机!其中藏势勾龙,隐喻时局,运命两进,看似死局,却有无穷之变化。

    但姜望只是随手拂了几拂,把棋局混成一团乱糟:“陈算,你的事发了!”

    陈算抬头看着姜望,愕然半晌。

    姜望继续道:“下半辈子在太虚山的牢狱里,有的是时间下棋,现在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

    陈算忽然摇头而笑:“果然是你!”

    姜望没有笑:“我要是你,我就笑不出来。”

    “那我也不能哭吧?”陈算依然笑着:“你我都知道,我的罪责不是我的罪责。”

    “这话真有意思!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姜望好像听不懂陈算的话外音,左右看了看:“你算到本阁会来这里找你?”

    陈算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局棋的时间。”

    姜望强调道:“这可算不得自首。不能减你罪责。”

    “你真会抓重点啊……”陈算看着他:“所以这是你愿意走进来找我的原因?就是怕我多走几步,可以辩称为自首?”

    姜望并不回应,而是微垂眸光:“你坐着,本阁站着,这不符合我们之间应有的定位。”

    陈算笑着起身:“您请坐,我站着——阁老有什么要训斥的?”

    姜望真就坐了下来,并平伸其手,往下按了按:“你也坐。”

    “阁老太客气了。”陈算道:“我戴罪之身,还是站着吧!”

    姜望道:“你希望本阁抬头看你?”

    陈算于是又坐下来,感慨道:“阁老的规矩还真不少!”

    “你难道不习惯?”姜望问。

    陈算想了想,又笑起来:“还真是很习惯!让我意识到我确实在天京城里!”

    这天京城是个什么规矩,姜望无意探讨,只抬眼看着面前的这位景国天骄:“福地卡位一事,你不否认?”

    陈算笑道:“您应该不会没做好证据就来抓我吧?”

    “陈兄。咱们见过好几次,算是熟人,我对你是保留了最大程度的耐心的。”姜望的语气忽然很温和:“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的意思,你没这么闲,也不会愿意这样做。但你是景国人,你受此职得此俸,你没有办法。一个庞大帝国的利益关系里,没有空间容纳个人的对错……我答应太虚道主秉公执法,所以我不能放过你。但我愿意在规则允许的范畴里,给你一些酌情的宽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算微笑以对:“不太明白。”

    姜望慢慢说道:“这次针对天下城的调查,涉及很多,不是一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聊出全部结果。我给你一点时间,去找靖天六友,让他们来跟我聊。不用你说任何别的事情,只需要他们站出来跟我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就可以——这很简单,对吗?”

    陈算收回笑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福地事件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与任何人都无关。为何阁老要一再强调我景国人的身份?您想引导什么?您难道对景国有敌意?”

    姜望轻轻颔首:“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一刻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眸光却重得像一座山:“你是自己把自己捆起来,还是要让本阁动手?”

    陈算勾起嘴角:“作为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我也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被你带走吧?”

    “哦!”姜望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语气表示惊讶:“你要拒捕!”

    陈算就坐在姜望的对面,双方只隔着一张石桌。

    石桌上只有一副打乱了的棋。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存在现实意义上的“远”。

    以至于他的“拒捕”,都可以被视为一个笑话。

    看着今日孤身赴天京的太虚阁老,要说心中没有波澜,那是万无可能。

    明明是同一届的天骄,都是可以代表霸国出战观河台的存在,如今却产生了这样巨大的差距。应该归罪于什么呢?

    “常常有人说我运势不好,说我错过了时代的浪潮,用这种话来宽慰我。”

    陈算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闲聊一般:“我不能被安慰到。因为我无法这么认为。”

    “倘若我能像万俟惊鹄一样,给国家必胜得魁的信心。在观河台上,冼将军不会帮我弃权。国家弃赛外楼场,恰是因为在我身上看不到十足的把握……而太虞真人能有。”

    “观河台之后,又有星月原战争。南天师草原勒碑后,又有王庭观礼。但耀眼的都是你,姜真人。这个时代不是没有给我机会,那些机会并不专为某一个人而留,只是我没能把握,我一再错过。”

    “时代的浪潮从来没有避我陈算而走,只是我自己没有能力只身横渡、站稳潮头。”

    “姜真人,你知道当年你写那封公开信,号召天下剿杀张临川。其中哪一句最叫我动容吗?”

    他自问自答:“——命也如此,从无怨尤!”

    “弱者才会抱怨命运,强者自握人生。”

    他如此平等地同姜望对视:“姜真人,今日你举太虚大旗而来,仿佛掀起洪流。我生在此世此时,我也身不由己。但你说这一次,我能站稳吗?”

    起风了。

    风卷起他的道袍,元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簇拥着他。

    陈算脚下显现一个黑白两色的、旋转着的八卦,乾天坤地,呼应五行。在这个瞬间,他远离了石桌,出现在院落,飞升在空中。

    他脚下的那只八卦迅速膨胀,像是一方高悬的石台。

    天边骄阳,仿佛成为他头顶的神轮。

    双足分开,踏住石台,道袍鼓荡,眉眼都晕染神光。此一时,他如天上人!

    所谓“天机”神通,所谓“必得天机一线”,一线天机应在此时!

    他双手张开,长发飞舞,由衷地笑:“今日……当见此世真!”

    一位景国的国之天骄,就在面前登临洞真。

    聚风云,汇龙虎,抚大地,撼苍穹。

    如此煊赫!

    但姜望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静待一切发生。

    陈算把握局势、算定行止,以太虚阁姜阁老为磨刀石,在他所带来的重压之下,强势冲击洞真——而姜望本人,无动于衷。

    直到天清云澈,东天师府变得安静,陈算彻底走完这一步,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当世真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再一次验证自己的绝世之姿!

    姜望才从石桌前起身,才从凉亭里走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的眼神是淡漠的。

    他的手,搭上了剑柄。

    “一剑。”

    他说道:“你有胆子在本阁面前拒捕,给本阁一个当场杀你的理由,本阁不能不赞许你的勇气,故愿等你成真!”

    “本阁只出一剑。”

    “接下了,放你走。”

    “接不下,这就是你的命。”

    【本章6k,其中2k为盟主“在明日之后”加。】

    【感谢书友“浮事清云”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58盟!】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不能寐

    偌大的景国东天师府,寂然无声。

    当姜望按上他的剑。

    刚刚登临洞真、看到真不朽、一跃成为中央帝国顶层人物的景国当代天骄,瞬间成了待宰的猪羊。

    所有人在此刻都要面对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姜望一剑之下,陈算是否能活?

    事实上当这个问题成为问题,答案也就有了答案。

    姜望的实力已经在一次次的传奇经历里,被反复地验证。而他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人,已经很久没有在现世真正出手,他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陈算一定不够检验。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共识。

    现在姜望说只出一剑,没人敢替陈算说一定接得住。

    第二个问题——姜望会不会杀陈算?

    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

    哪怕高举人道洪流之大旗,身披太虚阁之虎皮,哪怕陈算的确违律、的确拒捕,的确给了姜望动手的理由。杀死陈算的代价,也必然是沉重的。

    姜望不该如此不智。

    可是按常理来说,姜望也应该不会查天下城,更不会来大景皇都!

    姜望现在的状态,能用常理去揣度吗?

    抛开所有隔岸观火的注视,真正面临选择的,是刚刚洞真的陈算。

    此刻他脚踏八卦台,终于看到真正高处的风景,如他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终于挤上时代的浪潮……但却要面对现世最耀眼的天骄,毫不掩饰杀心的一剑。

    “我曾有三次机会与你争辉,我输了其中一次,放弃了其中两次,我不甘愿。”

    他身怀天机神通,在理论上能够算定所有可能,抓取天机之下,必然遁去的“一”。

    可若双方实力差距大到一定的程度,天命只有一个“死”字,此外别无可能呢?

    把握天机,也只是提前知死!

    陈算从来是一个理智的人,就像当初出使草原,携景国大胜之威,他本欲扬名,站稳时代浪潮。可是坐在台下观战,算了许多遍,都算不到战胜姜望的可能。最后也是根本不做尝试,悄无声息地离去。

    此刻他看着姜望,以洞世之真的修为,仍未能看到那本该必得的一线天机。

    又或许,这就是此世此时的“真”。

    相较于其他人的不确定,他清楚地知道,面对这一剑,他必无幸理。

    但他还是拔出了他的剑,直面姜望所带来的如渊如海的恐怖压力:“能以天下名剑长相思,证吾之真——陈某幸何如之!”

    姜望没有半点犹疑,一步而前,当场拔剑!

    剑出半寸,寒光已漫天——

    一只手按在他的剑柄上,将他的长剑按回,也将铺天盖地的剑芒,送回了鞘中。

    时空如书页被翻动,一个面容慈和、身材高大的老人,就这样出现在姜望身前,好像他一直都在。弹指间弭风止澜、静好岁月:“小友好大的杀气!”

    刚才还宁为玉碎、誓决生死的陈算,立即收剑归鞘,落下卦台,低头礼道:“师尊!”

    刚才跟陈算都能好好聊天、耐心沟通的姜望,此时却情绪激烈,咆哮道元、唤醒神通之光、强行拔剑!

    他怒目圆睁,青衫鼓荡:“东天师对我出手,竟是要包庇陈算,阻止太虚阁执法吗?!”

    在这种时刻能出现在这里拦下这一剑的,自然只有东天师宋淮。

    或者更直白地说,这是姜望之所以来东天师府找陈算,陈算之所以在东天师府等姜望,不谋而合的因由。

    他们都在等东天师的出现。

    姜望大摇大摆走进天京城,在景国的底线之前反复发疯。

    景国方面只让徐三这等年轻人出来应对,就是想说这是小辈之间的事情,把动静往下压,把事情往小里摁。

    而姜望直接往东天师府来,甚至默许陈算成真再按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往大里抬!杀一个神临境的陈算,和杀一个洞真境的陈算,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宋淮当然不会看不明白,可是他不能允许——

    无论谁在赌这一局,怎么可以用陈算的生死作为筹码?

    陈算参与福地卡位,于他本人并无好处,全都是为了景国!被人拿住这件事情攻讦,景国只能选择沉默,因为占不到一个“理”字。

    但陈算都要因为这件事情被杀死了,那边还沉默!

    杀死陈算的人,事后一定会付出代价。那代价或许是非常惨痛的。可是对已死的陈算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宋淮站出来,表情并不体现愤怒,反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打量着面前这位现世第一天骄:“我若说是呢?”

    就如同陈算在姜望面前的拒捕,可以视作一个笑话。姜望在他宋淮面前的激烈,也尽可做观赏。

    姜望脸上的激烈情绪,一瞬间都消失了,他平静地与东天师对望,彬彬有礼地道:“既如此,请退三尺。”

    “哦?”宋淮的手仍然搭在姜望的剑柄上,按住了这天下无双的锋芒,只是笑问:“为何?”

    “来之前我应承过诸阁,向太虚道主承诺,此行我一定要维系太虚幻境的公平。无论涉及谁人,绝不姑息。”姜望道:“天师是天下表率,姜望是浅薄后生,然则天理昭昭,一剑而担。此肩承责,并无退路。”

    他以静如深海的眼神,直面站在景国权势之巅的东天师:“天师若要拦我,我亦当解剑而斗。虽不能当一击,也将赤血横空!”

    他昂首道:“以姜望之死,使天下人一见中央大景背盟弃诺的真面目,有何不可!”

    “开个玩笑而已。”东天师慈祥地道:“当初虚渊之建设太虚幻境,都是我第一个表态同意。我怎会不支持太虚阁?”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姜某却没有开玩笑。”

    “看来今日,你是非杀陈算不可。”正因为亲手按住了姜望的剑,宋淮才清楚这一剑有多么狠厉。

    姜望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杀心坚决。如若无人相阻,他一定杀死陈算。正如陈算宁死不退,只能拦在剑前。

    姜望自己往绝路走,也把陈算逼到绝路,再用陈算的绝路,倒逼东天师府。他这个东天师,是不得不出手。

    用陈算换姜望,对景国来说,或许是一笔划算的账。但这个账,在蓬莱岛这边不能成立。

    “非我不能容陈算,是太虚铁则不能容,是天下苍生忍不得!”姜望语气坚决,斩钉截铁:“陈算已然认罪,还公然拒捕,我岂能退让?天师大人,今日或者你杀我,或者我杀陈算,恐怕没有第三种选择。”

    “好胆色,好豪气!”宋淮赞了两声,又叹一声:“可惜你虽如此激烈,本座看到的却不是壮怀,而是深恨。”

    他慈祥地注视着姜望,倾注仿佛长辈那般的眼神:“姜望啊,你是太虚阁员,担责天下,肩承万钧!若只是湎于旧事,囿于私恨,则奈天下苍生何?”

    “我向来尊重天师,可您这话,我听不明白。我与景国,何来私恨?”姜望面露讶色:“早前虽有通魔之诬,后来又有道属天子庄高羡在道门某些人配合下深入妖界迫害……如此种种往事,景国后来也都原谅我了。”

    “我与半夏上真在枫林城外谈笑风生,与傅东叙台首在星月原握手言欢!”

    他反问道:“今日这些,无论萧麟征、钟知柔、王坤、陈算,此前我们都几乎没有交集。可以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来中域,也都公事公办、按律而行。您这私恨一说,从何说起?”

    宋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与靖天六友,也无私恨吗?”

    “只不过是在靖天府吃了一碗闭门羹,被他们用元石侮辱而已。谈不上恨字,哪有那么严重!”姜望绝口不提黄脸老僧,字字只扣着对天下城的调查,缓声说道:“只是我毕竟今年才二十七岁,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心中这口气出不去,我夜不能寐。”

    “哦,这样!”宋淮道:“年轻人火气旺,可以理解。如果说只是一点小小的误会,何必闹得场面难看呢?本座或许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当面说开,化解矛盾。”

    “不,我已经去过靖天府,给足他们面子了,是他们没有接。”姜望慢慢地说道:“现在不是我要跟他们见面。是他们要来这里,要来天京城见我。”

    宋淮松开按住长相思的手,施施然道:“误会是因他们而起,他们上门来解释清楚,也是应该的。”

    姜望这才道:“说起来,陈算之罪,虽然证据确凿,且又公然拒捕。但东天师大义灭亲,亲手将他擒下,本阁倒也不必再出手。之后自有剧匮阁员复核案件,太虚道主监督,想来会是罪惩相符的结果。”

    宋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便在此稍候。”

    姜望轻轻一礼:“承蒙招待,姜某喝茶并不挑剔,雾山龙吟即可。”

    宋淮只是招了招手,自有人去准备。

    东天师这才看向陈算:“你刚证洞真,找个地方静坐几年,安心巩固修为也好。御史台的冗杂事务正好先停一停,予你几分清净——你意下如何?”

    钻福地的空子,挑战太虚铁则,无疑是重罪。但也不至于说能够将陈算刑杀了。在囚牢里关些年月,是相对公允的结果。

    陈算礼道:“任凭师尊安排。”

    宋淮又道:“往后不要什么事情都应承,做事之前想清楚。有些人心里只有棋局胜负,看不到某一颗棋子的生死。你是丢了损了抑或化成齑粉,除了你师尊,有谁在意?”

    他说这话并不避人,连姜望都不避。可见慈和的表情之下,是真个有怒意。

    当初星月原之战结束,也是他亲身前往玉衡,怒斥玉衡星君星力加持姜望的“不公平”行为,为陈算强出头。

    这位天师,向来是愿意护短的。

    陈算缓声道:“弟子知道了。”

    “放心。”宋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自由不廉价,没人可以叫我宋淮的弟子白白牺牲。等你回来,应该给你的交代,一个都不会少。”

    陈算低着头:“弟子无能,让师尊费心了!”

    宋淮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仿佛摸着当年的那个黄口孺子,没有说别的话。

    姜望安安静静地坐回凉亭,没有打扰这对师徒,陷入独自的等待。

    一壶茶,一柄剑,一个人。

    ……

    靖天六友来得很快。

    今天的一切事情,都因他们而起,他们无视姜望的一切动作,安坐靖天府。却是王坤被打得头破血流,陈算险些被杀。

    当东天师表示不满,他们也需要出来收拾自己的残局。

    一行六人,鱼贯而入,顿让院落显得拥挤。

    “天师。”

    “天师。”

    无论心情如何,心中作何感想,六真进得天师府的第一件事,还是纷纷向东天师行礼。

    宋淮摆摆手:“这位姜阁员据说和你们有些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当面聊聊总归没有坏处——你们自己聊吧。”

    于是六人同时转身,同时看向凉亭中的姜望。

    这交错的目光呵!

    姜望没有感受到压力,反而更多是一种熟悉。

    在苦觉的命运里,苦觉的视角中,他也是这样被这六个人所注视。

    “我们终于见面了。”姜望说。

    他仿佛是对靖天六友说,又仿佛是对那位黄脸的老僧说。

    他的声音很复杂。

    苍参老道的脾气向来不好,对姜望更无耐心,戟指便骂:“竖子!我们已经一再容忍,你如何就昧了心肝,不知进退!”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姜望却是平静的那一个:“苍参道长,你如何就对太虚阁员这样不尊重呢?”

    半夏伸手将暴跳如雷的苍参拦在身后,看着姜望:“太虚阁的虎皮,你要扯到何时?”

    “唔,我是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当选的太虚阁员……”姜望认真地算了算,回答道:“还可以扯二十九年。”

    他体贴地提醒:“这二十九年里,你们要格外小心。万万不可让靖天府牵扯到什么太虚事务——本阁可是很严格的。”

    半夏皱眉:“靖天府任你闯过,我们也亲自来天京城见你,我们已经给足你容忍,你折腾得该是够了!如此狂肆,你是代表谁?齐国?楚国?你觉得景国可以无限地容忍你,而他们可以无限地支持你?”

    “如果一定要说本阁代表谁,本阁代表太虚铁则,代表太虚道主,也代表一个名为‘姜望’的人。”姜望平静地道:“景国不必容忍我,你们也不必。懂得尊重太虚盟约就够了。是‘公正’二字太有棱角,会刺痛你们,叫景国用到‘容忍’一词吗?”

    苍参怒极而笑:“小子,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今天所做的事情,李一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比你更绝!”

    “什么意思?你要污蔑太虚阁员李一,说他并不公正,并不恪守太虚铁则,而为你们景国的鹰犬吗?他在太虚道主面前发过的誓,难道是谎言?他的品德,难道不值得你们尊重?”姜望拍桌而起,怒发冲冠:“本阁听不得这等污蔑!你今天若是拿不出证据,本阁一定要替李一阁员出这个头!”

    李一当然可以做同样的事情,这正是秦至臻在太虚决议里投下反对票的理由。

    但对姜望来说,诸阁彼此监督,都不得不恪守公正,岂不正是所愿?

    “姜阁员!”身穿素色道袍的茯苓女冠,轻描淡写地开口:“你急着要见我们六个,就只是为了斗嘴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们不能奉陪。”

    在六真之中,她的瞳术最强,也最擅长捕捉战机——就是她在战斗中,第一个给苦觉造成伤害。此刻也是她站出来,斩断姜望借题发挥的可能。

    姜望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才道:“咱们还是出去说吧,不要在这里嘈杂,扰了天师府的清静。”

    说话间他抬手按举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古老的太虚阁楼自虚空降临,高悬烈阳之下,倾落无限威严,叫六真悚然一惊。

    姜望却只是淡声说道:“感谢东天师助本阁擒恶——陈算真人,请进吧!”

    宋淮没有再说话。

    陈算也只是迈步走进太虚阁,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在并不占理,被大义碾压的今天,他的天机一线,的确把握住了唯一的“真”。

    此刻登天成囚这一步,进退未可知。

    而姜望当着靖天六友的面,坚持先将陈算的事情了结。

    这是他和东天师没有言明的交换,这也意味着,他拿来倒逼景国的牌,又少了一张。

    但这更说明——

    这一次大闹中央帝国的旅程,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手中掌握天下城触犯太虚铁则的案例数十件,没有一人、没有一事,能及得上陈算的分量。今日不成,他日更难成。

    姜望对宋淮一礼:“今日为太虚事务,多有失礼。还请天师见谅。”

    也不待宋淮说些什么,便自转身,一步踏出天师府外。

    他立身于整个东城最繁华的大街,但或许是徐三听劝,提前疏散了民众,整条大街此刻空无一人。

    靖天六真渐次落于长街,或在檐下,或在街口,或在房顶,或与姜望面对面……隐隐将他围拢。

    姜望‘呵’了一声:“瞧诸位这架势,这是要围杀姜某人?”

    白术风度翩翩地拂了拂袖,笑道:“你是太虚阁员,我们怎会杀你?倒是拢近一些,想听听你究竟要跟我们说什么?”

    姜望点了点头,开口道:“钟知柔她——”

    “别说钟知柔了!”苍参不耐烦地打断:“她死得很干净,绝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若不服,尽管去查,靖天府任你通行三月!三个月够不够?”

    姜望讶道:“原来一个人自杀,竟可以自杀得这样干净的?”

    “小子,你还年轻,有的是你长见识的时候!”陈皮道士那张丑脸皱得格外难看:“我厌倦与你游戏了!你撒泼打滚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吵着闹着要见我们。现在见到了,你要怎么样呢?你能怎么样?”

    “是啊,我能怎么办呢?”姜望仰头做迷惘状,但又‘哈’了一声:“可是我现在更想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怎么办?”

    年轻貌美的甘草一脸严肃:“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什么我们要怎么办?”

    “六位上真,请听我分析。”姜望认真地说道:“你们因为钟知柔的事情得罪了我,我年轻气盛很记仇。这口气不出,一直是个疙瘩。对你们来说,我多多少少算个麻烦吧?有史可载的最年轻真人,还拥有漫长的人生,还拥有无限的可能……被这样的人惦记上了,你们难道可以安枕吗?我站在你们的角度,都替你们觉得麻烦。”

    “你这么一分析,还确实有点麻烦。”半夏就是那个站在姜望对面的人,此刻他看着姜望的眼睛:“所以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呢?”

    “恰好我善解人意,恰好……我现在非常冲动。”姜望用极其冷淡的语气,描述着自己的冲动:“现在有一个机会,给到你们。可以让你们提前解决掉麻烦,以后安心养老——此刻我们如此之近,天气又是这样的好,咱们何不彼此按剑,一死销恩仇呢?”

    “可不能说这种玩笑话!”白术摇了摇头,极具风度地笑道:“虽然你度量狭小,积怨不消。但你是人族英雄,又是太虚阁员,我们这些做前辈的,怎么舍得杀你?”

    姜望淡声道:“我们签生死状。死生无怨,谁也管不着。”

    “这太突然了!”半夏皮笑肉不笑:“我们之间不是只有一点小矛盾吗?怎么突然就要签生死状了?”

    姜望看着他,微笑道:“都说了,年轻人容易冲动。”

    “苍参你不要说话!”半夏竖起一掌,直接截停苍参的冲动发言,自己却施施然看着姜望:“可是我们年纪大了,我尤其冷静。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跟你这种小年轻打生打死做什么?”

    “不是你跟我打。”姜望一字一顿地道:“这份生死状,是我一个人,对你们六个人。”

    苍参在屋顶上猛然往前俯身,跃跃欲试!

    “很自信!很狂妄!很有趣!”半夏连说了三个‘很’,然后笑道:“但是贫道拒绝。你走吧!全世界都会原谅年轻人的冲动,我们今天也原谅你。”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施虐的快感。他们都知道姜望是为什么而来,但他们偏不叫他如愿。

    “嘘——”姜望立在长街正中,竖一根食指在唇前,湮灭此地所有声音,使万籁俱寂。

    “话不要说得太满,半夏上真!原谅岂是如此轻易的事情!”

    “正好现在很安静,我心中有一件深藏已久的往事,一直在拷问着我,让我发狂地想要跟你们分享——你们想听吗?”

    谁曾见过姜望此刻这般、怪异的笑容?

    近癫近狂,却又极度地克制,就连声音也是轻缓的。

    半夏看着他。

    所有靖天六真,全部森冷地看着他。

    姜望慢慢说道:“那件事情,你们不是一直在问,一直在追查吗?”

    “是的!”

    “对于你们一直猜想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你们——是的。诚如你们所想!但应该比你们所想的都要更彻底!”

    半夏已不能再保持平静,白术的手已经按在剑柄。

    而姜望依然是那样的笑着。

    “想知道过程吗?”

    他用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杀了我,剖开我的脑袋,自己去看。”

    【本章6k,其中2k为盟主“大Enchanter”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闹天宫

    “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苍参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人,当年也是他第一个去找赵玄阳,穷搜数千里地,寻遍了兀魇都山脉,泪都流干了!此刻苍眸泛出血红,从屋顶扑击而下,携风带势如捕食之老鹰,恶相毕现——

    轰!

    一座古老阁楼镇在他上方,将他身形生生迫止!

    “老人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姜望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为了掩盖钟知柔的事情,悍然对本阁出手!伱知不知道本阁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在靖天六友中,实力最强、最有威严、最具冠冕堂皇姿态、也常常作为六真代表的半夏,终于无法保持他的从容。

    他死死地盯着姜望:“你一定会后悔的。”

    姜望‘唔’了一声:“半夏上真的教诲,本阁牢记在心。”

    他抬手指着空中的苍参老道,对半夏道:“这老道士狗胆包天,竟在本阁执法途中,出手袭击!本阁刚才完全可以用太虚阁楼将他镇杀。但是本阁没有这样做。你道是为什么?”

    “本阁正是担心自己后悔啊。”

    “本阁担心他死了,你们不敢为他报仇。”

    他的目光在六真身上一一扫过:“靖天府六位上真,向来同进同退,少了哪个,都不妥当。你们说,对么?”

    他的声音如此温和有礼,他的笑容如此张狂似魔,而他并指一抖,抖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状纸,平稳地向苍参飞去:“老道士!先签了这张生死状,再来动手。不然枉死在太虚阁楼之下,你是何等的冤枉!”

    薄薄一张白纸,其上黑字分明。

    简简单单地写着——

    【生死状】

    今姜望与靖天六真(名苍参、陈皮、茯苓、半夏、白术、甘草者),积怨不消,彼此成仇,非刀剑相对,不能言语。

    故定于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行此决斗之事。

    此战不设限、无规矩,不死不休。

    生死无怨,两不追究!

    而姜望的大名,已然签定其上,还按上了血色的、纹理异常清晰的指印,压在那笔画规整、却写透了纸背的名字上。

    “姜望”。

    这是一个注定会留在史书上的名字,而与他抵斗生死者,也将有幸被记住。

    现在这份幸运,留给了靖天六友。

    生死状上有大片的空白,等他们同样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下自己的指印,来达成这决死的契约。

    木行元力聚成一支尖锐的笔,悬在生死状上方,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大家踏上这场誓分生死的旅途。

    靖天六友在这个时候彼此对视了一眼,三百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彼此了解、心意相通。倒也不需要再说别的了。

    赵玄阳是他们六人共同的徒弟。把这孩子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培养到后来的景国天骄,这当中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谓弹指数十年,人们口中漫长生命里的短暂瞬间,却是他们六个真正投入了感情、细心呵护的日日夜夜。

    那是多么优秀、多么灿烂的孩子啊,是靖天府六个怪诞真人的唯一真传,满足了他们对“弟子”这个形象的所有幻想,承载了他们所有的期待。

    却只是在六友一个恍神的工夫里,就消失在人世间。

    查无所得,觅无所获,连尸骨都见不着!

    最后看到赵玄阳的人是姜望。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注视着这个人的原因。

    他们是景国的真人,不能仅仅代表他们自己。他们所有的行为都要尽量合乎秩序、不能落人口实,因为景国就是那个主导秩序的存在,景国即是现世秩序下的最大受益方。

    他们不能妄动人族的英雄,不能把姜望抓过来剥皮追魂。

    只能一再地等待!

    而现在,姜望亲口承认了。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预计,但是在这一刻,大脑还是被怒与恨,灼烧一空。

    提前收到的警告,所谓的大局为重,全都忘了!

    苍参没有多说一个字,直接抓住那只笔,在那张生死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洇血为印,重重摁在纸上。

    生死不怨!

    只要双方有一方还活着,此仇此怨,就不可能消解。

    生死状飞到陈皮面前。

    平时什么话题都要反驳两句的陈皮,此刻无比安静,他拿着笔、签着自己的名字,却死死地看着姜望,仿佛那只笔就是刀子,正剜着姜望的心。慢慢摁下手印的时候,心里唤的是赵玄阳的名字。

    “玄阳。为师今日……”

    今天是个合适的时间。天气也很好。

    姜望静静地等待。

    茯苓、白术、甘草,几位靖天府的真人,依次签下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

    最后这张生死状,传回到半夏手中。

    他拿着这张十分单薄、但寄托着七位当世真人性命的纸,用最大的克制说道:“神霄在即,人族本不该内耗。吾等六人一再忍让,不惜卑颜访见,怎奈何你姜望猖狂,步步紧逼!今不得已签下此状,想来朝堂诸公,天下尊者,都能体谅!”

    便说着,握住了那支笔。

    “且住!”

    忽起一声,喝止了半夏的笔端。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在空中的,是一个身穿两仪武服、长相很是年轻俊朗的男子。但眼神中的岁月,说明他并不年轻。

    他正是于阙,帝党真君、天下名将,执掌八甲第一的斗厄军!

    曾在星月原战事里,赴万和庙观象,同姜梦熊坐而论道。

    此刻他凌于高处,才一出现,就压制了靖天六真蠢蠢欲动的气机,只是轻轻一推,便将太虚阁楼推回了虚空。

    拿眼一扫,顿有威势如海:“尔等几个,在天京城胡闹什么!”

    人间第一天京城。

    东城长街,此刻倾注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强者的视线。

    姜望来到景国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说是小打小闹,或者用陈皮道士的话说,是“撒泼打滚”。

    但是当他拔剑要杀登临洞真的陈算,当他站在天京城的大街上,提出要与靖天六真生死一战。

    这就不再是一件“小事”了。

    于阙的到来,更是彰显了此事的严重性。

    “于帅!”半夏代表六真开口:“您也看到了,从靖天府一直到天京城,吾等不是没有克制过。是这个姜望咄咄逼人,一定要与我们剑分生死。我们忍无可忍,才不得不应承——有此生死状在,便是传于天下,也无人能说我们什么!”

    “是啊于帅!”姜望第一时间表示支持:“我等七人白纸黑字,生死无怨。谁又能多嘴!”

    “天京城是给你们打生打死的地方?”于阙完全无视了姜望,严肃地看着靖天六友:“他姜望二十七岁不懂事,你们个个都有三百多岁,也不懂事吗?!”

    相较于东天师宋淮,同为帝党的于阙,对靖天六友来说是更有分量的存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茯苓狠狠瞪了苍参一眼,不叫他冲动发作,自己开口道:“这小贼都打到门上了,一巴掌一巴掌扇天京城的脸。中央大景,千古威严,岂容我们六个避战?”

    于阙淡声说道:“中央大景,千古威严,岂是些许小事能够撼动?咱们现世第一帝国,就该有第一帝国的度量,着眼于天下大局。姜阁员年纪轻轻,咱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

    他负手而立,强调道:“为天下计,姜望这样的后起之秀不该死在今日。本帅也不忍见太虚阁员死在天京城。”

    “去他的天下大局!”苍参按捺不住,怒声道:“姜望心中无大局,老道心里也没有!他想我死,我想他死,就这么简单——于帅不必再劝了!”

    于阙看向他,眸光冷冽:“这是命令。”

    “他杀了赵玄阳!!!”苍参一时脱口而出,双眸都是狰狞的血丝:“您要怎么命令我们不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什么赵玄阳!”姜望勃然大怒,拂袖而前,戟指苍参老道士:“你说话最好注意一点,不然割了你的舌!本阁岂容你们污蔑?!”

    于阙猛然扭头,看向姜望,仅仅是眼神,就把姜望后推了数步:“你差不多也适可而止吧!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本帅警告你——该放下了。看在你对人族的贡献上,景国对你已经足够宽容,但它也是有限度的!”

    “本阁到底是做了什么啊,于帅!以至于你们一会儿要容忍,一会儿要宽容?”姜望虽被轻易推开,却是毫无畏惧地走回来:“本阁入景以来,所办之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证据确凿!本阁何时失过礼,何时逾过矩,就连受了这六个老牛鼻子的气,也是好生商量先签一份生死状——刺痛你们的到底是什么!?”

    “你言辞锋利,剑也锋利,但愈是锋利愈易折。”于阙冷冷看着他,摆了摆手:“回吧!今天这场决斗,你打不成。”

    景国是如此强盛之帝国,天京城是如此磅礴之都。无论怎样设局,无论怎样拼死挣得一个复仇的机会,当这个古老帝国的阴影投下来,便能轻易抹掉你所有的努力。

    姜望,早知这一点。

    “于帅说打不成那定然打不成。我不理解您的决定,但是尊重您的意志。就此告别了!祝您有个好心情!”姜望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接下来本阁就要去靖天府彻查钟知柔案——诸位上真,靖天府见!”

    现在不止是他藏着恨,靖天六友也恨他入骨。于阙能够压得住双方的行动,却压不住双方的恨!

    他可以天天去靖天府,月月去靖天府,年年去靖天府!

    钟知柔的案子永远也查不完,包括于阙在内,没人能永远盯着他们。那么早晚有一天,这份生死状要摁下最后的血印。

    于阙遥遥一按,将他按在原地:“你是执迷不悟?”

    姜望挪身不得,但气焰不消,只是冷冷看向于阙:“本阁劝你现在放开。”

    于阙感到了一种荒谬:“不然呢?”

    姜望却很认真:“那就要治你一个阻碍太虚阁员办案的罪。”

    于阙反而笑了起来:“你一定是疯了,又或者本帅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我也确实疯了!”姜望道:“在天京城拦我可以,我尊重你的地位,尊重中央帝国的威严。我可以退让,可以马上就走。

    “等我去了靖天府,你若还要拦我——我将从今天起,不犯一点错,不给你们一点杀我的理由,直到我能杀你为止。

    “你没有听错,于真君,我会和你不死不休。

    “或许你觉得可笑,你们也尽管笑罢!但我从出道到现在,想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活下来。张临川如此,庄高羡亦如此。四处躲藏逃不了命,倚仗社稷也免不得死!你仗之以高高在上的境界,是我必然能抵达的位置,也没什么了不起!”

    所有关注到这一幕的人,都不免有惊容。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竟然指着一位衍道真君,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已是现世绝巅,超凡路上的最高峰!

    这还不够疯吗?

    于阙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所以说,你在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了!!!”姜望像是完全失控,几乎是指着于阙愤声而起,但这半真半假的失控中,有多少不能明言的悲哀!

    他来天京城,是为了给苦觉报仇,可他甚至不能提苦觉的名字。

    苦觉非要挡景国上真的路,苦觉是该死的!

    苦觉是自己找死!

    而今,他的徒弟也这样来了。也表现出找死的姿态。

    “我还是不是太虚阁员?你们景国,还认不认太虚会盟?太虚阁员还有没有整治太虚事务的权柄?你于阙凭什么拦住我?!”

    他接连发问,声震八方,越发狂肆:“太虚盟约,被你当成一张厕纸吗?钦帝之时,五国天子会天京,你们竟已经忘记了吗!?”

    “越说越没边了!”于阙一手搭剑,引得天风四起:“你太放肆!”

    “你好大的官威!却是压错了人!”姜望半点不退让地怒吼,右手拿出一只卷轴,却是抖开了长幅——

    这是一份词句清晰简练的盟约,内容倒也并不复杂,无非厘清诸方权责。显眼的是盟约最后,那一长串各蕴宝光的印记。

    景、秦、齐、楚、荆、牧、三刑宫、悬空寺……是天下诸方势力之宝印!

    “太虚盟约在此,诚邀天下见证!今日我这个太虚阁员要一查到底,于阙,你要怎么相拦!当着天下宗师的面!你大声告诉我,或者公然杀了我!”

    轰!

    天地共鸣。

    这些印记之上,倏然宝光冲霄。

    一尊尊气象磅礴的虚影,便在这宝光中凝聚。

    齐国镇国大元帅姜梦熊、秦国贞侯许妄、楚国最强真君宋菩提、牧国神冕大祭司涂扈……当初在这份太虚盟约上盖印定章的绝巅强者,一时全都出现,法相降临天京城,使天风四散!

    天下强者,齐聚天下第一城。

    那伟大天京城的护城大阵,都应激而开,令得天地变色,元力奔涌似洪流。

    天河浩荡,八方龙吟。

    这一下真的撼动了天宫!

    法身是修行者以元神出窍,炼合小世界成就,是衍道修士平常行走之身。与道身相合之时,即是巅峰战力体现。

    法相则十分丰富,可视为意志的投映、力量的投射,也有一些秘法成就,也可以是斗法的手段。

    此时此刻诸位真君的法相,则是太虚盟约之所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诸方维护太虚盟约的决心。

    诸方联手,把手握两条超脱道路的虚渊之逼成了太虚道主,把太虚派一夜抹去,又扫平所有障碍、穷现世之力托举太虚幻境,太虚盟约当然不可能是一纸空文。

    事实上它的意义完全不亚于上古诛魔盟约,甚至在魔族如今被拒于边荒的情况下,重要性更有胜之。它代表了现在,也显耀着未来!

    谁也没有想到,姜望竟然得到太虚道主这样的支持,把太虚盟约带在了身边,而在斗厄主帅于阙的面前,如此激烈地将盟约展开。

    就连南天师应江鸿的法相,也半尴不尬地出现了。他代表景国来维护太虚盟约,却正好撞上了于阙对姜望的压制。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冷眼旁观的东天师!

    这当然比不上历史上五国天子会天京的恐怖压迫力,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天下绝巅共赴天京城见证的盛况!

    “春风一过尽新芽,老朽病树岂堪怜!好!”许妄法相甫现于东城上空,便指姜望而赞曰:“都说斗昭狂。此中更有狂过斗昭者!”

    “贞侯讲话未免偏颇,我家孙儿谦谨知礼——”宋菩提说着,话锋一转:“但姜阁员是真有狂态,老身很是欣赏!理直气壮可也,年轻气盛,有什么狂不得!”

    司玉安悠然把玩着一根茅草:“斗昭在您面前,自然是谦谨知礼的。就像姜望在我面前,也都规规矩矩——是什么把这么个懂事的年轻人,逼成这般疯模样?”

    他的眉头略略抬起:“不知为何,我的剑意竟然被他唤起。”

    “心有不平,剑器自鸣!”止恶禅师把住一根日月铲,瓮声道:“世间不平之事,吾恨不能尽铲之。只是佛法无边,老僧此身有涯。今至天京,竟得一‘恨’字!一真对六真,还要如何不公,不使成行,景国要以衍道杀洞真么?!”

    陈朴向来是温润君子,今天也不可避免地语气略重:“于帅,我不知你意为何?姜阁员所为若有悖于太虚盟约,则你杀他也可。若他恪行太虚铁则,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利在这里压制他?组建太虚阁是为了公平,让虚渊之变成太虚道主是为了公平——现在一切都实现了,公平呢?要像这个年轻人一样,被你按在这里吗?”

    执掌规天宫的韩申屠,不像吴病已那样严格得近于严苛,仿佛律法条文的化身。他向来是更宽广、也着眼于更高处的,但此时是异常的严肃:“于帅,请放开姜阁员。我需要向你强调,这不是韩申屠的请求。”

    于阙手一松,解开了对姜望的压制,面上带笑:“诸位是否太严肃了?姜阁员太年轻,太冲动,我也是为他着想,不曾伤他分毫!你们这些人啊,只想看好戏,不曾安好心,但我堂堂大景帝国,能置一时之气,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么?”

    “我非常感谢于帅对我的关心。”姜望骤得自由,反而收住了近乎失控的情绪,对于阙很是规矩地行了一礼,才道:“但是不必再关心了,人各有命,我们也不熟。”

    于阙不再笑了。

    宫希晏长叹一声:“今时今日太虚阁的意义我不想多说,也用不着我多说了。希望景国能够好好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妄自尊大,置大家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于不顾。天下非一家之天下!”

    “南无弥勒尊佛!”照悟禅师双掌合十,却是对姜望道:“姜施主,请你放心。须弥山欠你良多。只要你不违律,恪矩而行,贫僧哪怕舍利燃尽,也要护你周全。”

    姜望合掌还礼:“姜望怕死,但更怕他人因我而死。大师请放心,我不会给他们借口。”

    “姜阁员误会何其深!”南天师应江鸿终于开口,先叹一声:“四千年来,天京城辈出英雄!岂是不讲道理的地方?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本天师在此与你保证,只要你不违背景律,没有人会故意找你的茬。”

    “当然!”姜望道:“我的心一直放在肚子里,就像于真君的手一直放在剑柄上。”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敏感。”应江鸿笑了起来。

    没有人跟着笑。

    于阙的手也默默离开剑柄。

    最后开口的却是姜梦熊。敢为人先、事事不沉默的他,今天却是顿了一顿才开口。

    “不好意思,刚刚顺便接了个旨。”

    他嘴里说着不好意思,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我家天子说,姜阁员狂妄自大,要以一真对六真,此生死自负之事,死了也活该!”

    “但他若是循规蹈矩,而为强权所迫,则令天下人寒心。若诸方签订的太虚盟约都不能得到承认,则现世还有什么秩序可言?中央帝国若担不起中央责任,不知何为持身之正……我泱泱大齐,或可代之!”

    此言一出,于阙当即冷目而视。

    南天师应江鸿的法相也转过头来。

    甚至于东天师宋淮也走出了他的府邸,升于空中。

    偌大的中央皇城暗流涌动!

    但姜梦熊似无所觉,继续道:“要我说,我家天子还是太委婉了。”

    他看着面前的斗厄统帅:“于阙,你打死姜望罢!”

    “撕掉这份太虚盟约,给我个机会——”

    他微笑着道:“打死你。”

    【本章6k,其中2k为盟主“龙套18号”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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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之前更新

    朋友们,中午十二点之前肯定写不完了

    晚上八点更新

    八点如果没有,十点一定有

    今天万字结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放吾心猿

    世间事,总在循环。

    当初诸方上了太虚山。

    是应江鸿亲手设下洞真之门,为会盟定下门槛,也是应江鸿代表中央大景帝国,主持的会盟全程。

    今日却是参与昔日会盟的诸方,齐聚天京城,将这份压力,带回给景国!

    当然,于阙不是虚渊之,景国更不是太虚派。

    这份足以带给太虚派灭顶之灾的庞巨压力,也最多是让景国稍稍克制一些,毕竟来的只是诸方绝巅法相,威慑力少了不止一筹。

    当年的“五国天子会天京”,可是诸国天子法身直接降临天京城外,更有诸国强军出关备战!

    今日诸方绝巅齐聚,更多是为了监督太虚盟约的执行,见证意义大于其它。

    这件事可以闹大,闹得打破天去。也可以尽可能地小,小到只需要景国给予太虚阁“尊重”二字。

    “你想打死我,咱们可以单独约个时间。或引天覆对斗厄,较量兵法也行。”于阙的表情十分冷峻:“但姜阁员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危险。你大可不必混为一谈!天京城从古至今,大开四门,广迎天下之客,不是把人才逼走的逼仄地方。景国境内任他横飞,天师府他进出自如,本国天骄陈算,他也是说抓就抓了!诸位——”

    他环顾四周:“何以在你们的口中,竟是景国不叫他自由?景国没有尊重太虚盟约吗?!我按着他只是为人族大局计,不想他这样的年轻英雄送死,当然也不想本国六位真人有什么损伤——如此用心,可以被你们称述为歹恶吗?!”

    “凡事皆有因果。”止恶和尚洪声如雷:“你于阙若是不想让姜望送死,就不应该给他送死的理由——早干嘛去了!”

    于阙冷冷看着他:“看来你们悬空寺是不服气?自己不敢出头,用一年轻人为刀,此是佛门真意,称得上慈悲吗?老和尚,你不妨直言,你因为什么不服气!说出事情来!”

    止恶勃然大怒,那双铜眼一翻,真个是恶菩萨!“你他娘的穷横什么!我对你这小兔崽子不服气!你辞官,老僧离寺,咱们真刀真枪的杀一场,也签那劳什子生死状,死生不怨!”

    这和尚被激发了血气,竟是要先于姜望,做过一场。

    悬空寺的确碰不得景国。

    苦觉离寺之后也只能白死。

    但修佛参禅,戒律自身,难道就要忍让一切吗?

    佛都有金刚怒目,他止恶如何不能掀翻苦海!

    此时此刻,他才算是有些理解了苦觉。苦觉平时颠三倒四,难道不是一种反抗吗?身在空门却受锢,山门有时是枷锁。

    他也学苦觉离山,学净深签生死状,也句句不提苦觉,字字说着生死。

    离寺的苦觉可以被靖天六友打死。

    辞官的于阙……也可以被杀吧?!

    “咳咳咳!”苍图神教神冕大祭司连声咳嗽。

    他本来不打算说话,只是拢住袖子看戏,耐心地观察每一个人,补充他的【天知】。

    但眼瞅着事情变得离谱,止恶要跟于阙干起来了,其他人又都没有出声的意思,他这个还没发声的,也只好站出来。

    “两位真君!神霄世界开放在即,那猿仙廷都愿意吃赔罪酒了,咱们人族焉有绝巅自伐的道理?还请以大局为重!”

    猿仙廷前些天在妖界与一天妖发生矛盾,最后竟然愿意吃一杯赔罪酒了事,没有非得打杀,叫人惊奇。

    可见神霄战争在即,诸方都很有压力。

    “若不是着眼天下大局,本帅何苦相拦!以六对一,难道杀不得他?”于阙借坡就下驴:“只是姜望这样的年轻人才,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内斗,岂不是叫诸天耻笑吗?”

    他本来也没想与止恶怎么着,只不过看止恶出头,想着凭借景国大势,强压这和尚一头,杀一杀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的气焰。

    没想到止恶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能来个当场发疯!

    险些架得下不来台。

    倒不是说他就怕了止恶。

    而是他与止恶打生打死,是没半点好处的事情。打输了万事皆休。打赢了无非加深同悬空寺之间的矛盾。图个什么?

    再者说,他又没犯病,他凭什么辞官啊?

    能够做到斗厄统帅,执掌中央帝国第一军,难道是很容易的事情?

    “贵国愿意尊重太虚盟约,那就再好不过!”姜望也不管于阙在这里找什么理由,现在说什么都太晚:“本阁这便去靖天府办案,于帅就不要再跟着了!”

    于阙还要再说些什么。

    平地里却蓦地响起一声:“不必去了!”

    却是半夏站出来,高举手中生死状:“这份生死状,我已签下!姜望,你我都不必再浪费时间,就在此时此处,一决生死吧!”

    那份生死状上,赫然已签上了最后一个名字。

    七真皆在,血色并举。

    而后清光大放,飞上高天,为诸方真君所见证。

    “半夏!”于阙怒而回身!

    这一战于景国全无好处,他还在努力转圜,不惜为人所笑,挡了这边挡那边,靖天六真却有自己的想法。狗胆贼,不知国事为大!

    “于帅!请敬告朝廷诸公。”半夏将自己的袖子慢慢卷起来,露出青筋暴起的一双手,将所有的深恨,都碾在字句里:“这天下大局,恕我等六人不能顾念了。姜望不死,我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苍参、陈皮、茯苓、白术、甘草,依次落在他身后。

    都不言语。

    已无须更多的言语,他们的杀心,和姜望是同等坚决。

    姜望起先愕然,继而大笑,狂笑。

    他狂笑着转过身来,与靖天六友在这天京城的长街相对:“好!!!我素知诸位品德,便请天下宗师见证,姜望今日若能死在六位上真手里,虽死何憾!”

    此刻天街寥落,门窗尽掩,各类旗幡都低垂。屋檐上挂着的几串风铃,叮铃铃寂寞地响着……

    街面上便这七人而已。

    斗厄统帅于阙,东天师宋淮,南天师应江鸿,以及诸方绝巅法相,全都悬在空中。

    姜望却又蓦地收住狂笑,仰头看着韩申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韩宗师!三刑宫是法家圣地,法家最讲规矩。这份生死状,也算是我们七人定了血契,立了规矩。为了体现法家之精神,保证决斗的公平……不知您是否可以封闭此街,直至一方死绝?”

    于阙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姜望对景国有不加掩饰的不信任,他于阙就算想开口,也无法否认这种不信任的根源。

    毕竟他扪心自问——真到了生死关头,尤其是若六真落在下风,他真的会出手……

    旁边的应江鸿法相却道:“姜小友,我知你性烈,但你身法极佳,封闭长街,战场如此之狭,会不会对你不太公平?我泱泱大景,不愿意叫人说闲话。你若信我,我来督战,不叫你们逃脱便是。”

    姜望直言不讳:“我当然信您不会让我逃脱!但我更信韩宗师不会让所有人逃脱。”

    照悟禅师断眉一错:“你应江鸿就是景国人,怎么能督战?”

    应江鸿淡声道:“举贤不避亲。应某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

    “一边是景国的真人,一边是太虚阁的真人,都跟齐国没关系!”姜梦熊出声道:“要不然让我来督战吧,我这个人最公正了!”

    应江鸿看了他一眼:“那还是交给韩宗师吧!”

    韩申屠没有直接表态,而是看向靖天六友:“你们觉得呢?”

    “我们没有异议。”半夏沉声道:“我现在只想我脑海里的一切快些发生。”

    韩申屠是个行事干脆的,他的法相虚影,在这一刻骤然凝实。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威慑,倏然降临于天京城东,而诸方绝巅之法相,瞬间尽成背幕!于阙、宋淮,亦成局外人!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去对抗。此时是天下诸方的注视,这是应有的距离。

    规天宫执掌者、当世法家第一人,已然亲身降临天京城,亲自监督这一战。

    天京城东城最繁华的这一条长街,至此封锁为斗场!

    而姜望在此刻抬举他的手,按出虚空中古老阁楼的印痕,将之缓缓推离。

    “太虚阁楼乃太虚之宝,不能为私恨而用。故我断开联系,免得生死关头,引为救命稻草,不能自控。”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完全不像是一个马上要报仇雪恨的人,认真地说道:“太虚无距乃太虚道主手段,为太虚事务而赋予,我也自行禁止。绝不涉于此战。”

    “呀!”白术的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惊奇:“看来你要清清白白地杀死我们。”

    姜望看着他:“其实清不清白不重要,杀死你们才重要。我只是不想留下口实,不想给任何人插手的理由。”

    “很好,看到你这么坦诚,又是这么的恨我们,我也终于可以放下心,好好迎接你的死期!”半夏向着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洪声道:“皇天在上,诸方共鉴!为人族大局,吾等已是一忍再忍,今忍无可忍,不得已抵命入局,约斗生死——”

    他竖起左掌,而以右手食指为刀,慢慢划开掌心,令鲜血流溢。

    真人之血,感召天地。

    他的表情十分肃穆:“姜望是天之骄子、人族英雄,气运所钟!吾辈皆疲老,然也一生尽责,百年奋苦,为人族砥砺,不惜此身。吾辈虽老,又何尝没有年少之时?吾辈少时,又何尝不是天骄!今以靖天六真合数千年之功业,绳生死于一命。不求天意垂怜,但求因果皆消,两相不怨!”

    真血洇在空中,隐于冥冥。

    姜望在厮杀开始之前,想方设法,杜绝景国干扰的可能。

    靖天六友也在厮杀开始前,以巨大代价,抹掉姜望身上有可能系着的“天意所钟”。

    他们的确有相同的决心。

    “天意所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生灵对这个世界做出一定贡献后,天道即有自然的反馈。现世本身当然要鼓励有益于现世的事情,如此才能形成一个正向循环的、不断成长的世界。

    有时候说天命之子,时代宠儿,其实他们与天命、与时代,是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

    谁能够带给这个世界最大的好处,自然就能赢得这个世界最大的支持。表现在战斗中,就是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情,很可能会偏向气运更强的一方。

    所以说“人族英雄”的金身,也不仅仅是名望而已。

    名亦有力,运亦有力。

    现在半夏是在“道理”上,将这有可能在战斗里发生的“运”剥离,以让他们的优势更明显。

    而姜望默许这一幕发生。

    他本就是抛开一切来到这里。

    “事到如今,我不想说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该死或者不该死,也不必讲说大局。我们都是狭隘的。我们只不过是咬牙切齿,不能消磨恨意,我们只不过是不能转圜,却又撞到了一起。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最终只能有一方继续往前走。呼——”

    他怪异的、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我准备好了,你们呢?”

    天地骤然静了。

    整条长街的旗幡,全部扬起!

    像是一柄柄旗剑,皆指六真!

    厮杀在此时就已经开始。

    茯苓女冠眸光一转,六真的身形瞬间消失。

    瞳术·隐日之弦。

    他们并不是逃避了视野,而是化作了日光。

    六真之中,以茯苓女冠的瞳术为最强。对虚实之间的把握,要远强于绝大部分真人。她一目而尽隐。

    在这空空如也的孤寂长街,一时只有姜望独立。

    炽阳高悬,人影清寂。异国王都,青衫羁旅。

    他在人们的视野里,只留下一个如此寂寞的背影。

    而在下一刻,锵然起剑鸣——

    以他为中心,瞬间绽开无数道炽光,那锐利的剑光,几乎洞穿空间,逼出残隙。无数剑光聚拢在一起,遽然腾升,仿佛平地升起明月一轮!

    在这璀璨的剑光洪流中,已然隐去身形的靖天六真,显现了具体的轮廓。

    并非瞳术被破解,而是日光被剥开。无所不在的剑光,驱逐了日光,留下他们这些赶不走的人。

    他们的位置已经不同。

    在隐日之弦里,他们随日光而走。此刻出现在姜望身前身后不同的方位,已然将其牢牢围住——同时发动了进攻!

    六真之中最擅道术的是甘草女冠。她位于姜望左方,正立在一角飞檐上,表情严肃而右手舒缓,五指大张,遥按目标——

    天道·五劫雷!

    她那纤似脂玉的五指,第一节指腹同时亮起,显现五种颜色的华光,是为青、赤、黄、白、黑。

    此是景国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地阶道术,可以说站在现世道法之前沿。便以此术,掀开了这轮进攻的狂潮。

    五道颜色不同的雷光柱从天而降,占据五行方位,只是一转,便将铺天盖地的剑光尽都打散。

    而甘草五指合拢,握成拳头。

    密集的雷光网彼此连接,锁住姜望身位。五道巨大的雷光柱就此相合,要把姜望碾死在其中。在雷光柱迫近之前,空气中的五行元力就已经先一步碰撞。

    噼里啪啦,响起细密的雷爆!

    不同于其它雷电道术的煊赫,天道五劫雷从细微处着手,贯彻的是蓬莱岛灵宸真君“尘雷”的理念。

    号称“万物皆尘,一尘永杀”。一粒尘埃的威能,若是能够完全释放,足以移山平海。而又藏于细微,无法被捕捉。

    面对如此杀术,姜望左瞳之中,无数炽白光线交错而出,交织成纯白之舟。

    他所独创的见闻之舟一经显化,立即碾碎了六真之见闻,使他们陷入漆黑世界、坠落在盲目聋耳的状态里。

    而他在极限见闻的状态下,漫步而走。在如此细密的五劫雷中穿梭自如,随手挥剑,点破一个个雷爆节点。

    几乎是在见闻之舟显现的同时,茯苓的眼睛就一瞬间撑开,以瞳孔为中心,蔓延开叶脉般的血纹。

    正如姜望对靖天六真有深刻的认知,对于这个跟赵玄阳之死有关的姜望,靖天六真也默默地关注了许多年!

    虽然对于实力急速飞跃的天骄来说,所有关乎实力的情报都是过时的消息。但他们也完全知道,见闻是姜望的所长。

    靖天六友的早有准备,就在于茯苓的这一下睁眼——

    道脉秘传,天开血眼,敕见鬼神!

    这一刻她所拥有的,是天地神鬼的视觉,早已脱离人的五感,故不被见闻之舟剥夺。

    六真心意相同,在茯苓的帮助下,神鬼共见,一明而尽明。

    他们所看到的,是姜望翩然的身影,在尘埃飞舞之中,追逐雷霆。

    这样一幅飘逸的画卷,他们当然并不欣赏!

    蓄势已久的白术,在五劫雷细密的爆响之中,在茯苓的全力遮掩之下,悄然而至。人在姜望身后,却是敛声、敛势、敛意,潜随雷鸣至,斩出了一记恰到好处的斩邪剑!

    在六真之中,白术的身法最强、剑术最强。赵玄阳的剑术,便是他亲授。

    此剑发时如微雨,斩出似惊雷。

    一支桃木剑,好似挑起了一片雷霆轰鸣的天空,覆杀姜望后心。

    桃木剑上,浮现十六个道字,字曰——

    “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

    好时节,以春雷斩邪!

    这一剑恰到好处地勾连了天道五劫雷,形成春雷斩邪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杀力。

    而姜望正回身,回身亦回剑。

    所谓遁在感官外、潜行杀着的一剑,至少在这样的一剑里,养尊处优的景国上真,碰上了刺杀的行家!

    姜望不是此时才惊觉,而是正在等此时。

    他穿行雷电是燕抬翅,此刻拔剑是虎回身。

    回身的这一剑毫无花巧,乃是杀力极著、使天下失色的一剑。

    道途杀剑·皆成今日我。

    剑尖对剑尖。

    正面硬撼白术蓄势已久、又有天道五劫雷加持的一剑!

    那已然熄灭了的剑光,再次暴耀而起,白术被轰然斩退!

    姜望更于此时,遥遥一指,指向自高空俯下,恰好接上白术攻势的苍参。

    识海之中,显现一柄小小的玉质斧头,凿开混沌,伐开阻隔,劈向老道的元神!

    道术·开海玉斧!

    苍参此刻是毫无保留的进攻状态,他的脸像老树皮一样皱起来,而高大的身形也一瞬间变成皮包筋肉的“瘦”——他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以至于身上青筋一根一根凸起,格外狰狞。

    他没有防御。

    但他的识海之中,半夏头戴玉冠,元神降临,同样一指点出,飞出玄光一股,死死将开海玉斧抵住。

    便在此刻,面貌奇丑的陈皮,已经张开五指,一掌按在地面,地面道则绘制的阵纹显现,一瞬间流光飞转——

    姜望所斩出的无边剑光、以及正在逐杀白术的剑气,顷刻都被抹空,尽数出现在陈皮的上方,向他斩落。

    瞬光飞移阵!

    作为靖天六真里防御最强的一个,他主动以身承伤,而为其他人创造绝对无阻的进攻空间。

    所以苍参已然坠落了。

    额纹狞显,双手合握,自上而下,一记极其简单的搬山锤!

    可是它如此的快,如此的有力。

    它轻易砸破空间,带动许多漆黑的裂隙。

    使它如同怪诞的鬼面,张舞密集的黑须!

    就此砸落了。

    在他身上有八风缠绕,在他体内有龙虎咆哮,可是不能阻拦。

    搬山锤下有幽光萦转,可是也无法容纳。

    八风龙虎和祸斗印接连告破,这一锤终于砸上了长相思横起的剑身,又压着剑身,把姜望连人带剑,轰进了地下!

    一道剑光冲霄而起!

    苍参连纵连跃,落回屋顶,虎视眈眈。

    而姜望在已经踩碎的地砖之中,稳稳地站住了。

    “我听说你的第一个老师,是被你亲手杀死。不知你有没有第二个师父,会怎么当别人的师父……这些师父,又会怎么死呢?”半夏定定地站在姜望面前,脸上是快意的笑:“一个人,太勉强了吧!”

    一真对六真。

    一个照面之后,就落在了下风。

    这一幕何其相似!

    就像当初在长河。

    但姜望也在笑,怪诞而癫狂地笑。

    “你们技止于此吗?”

    他咧着嘴,有鲜血溢在牙缝里。

    “我从未觉得……痛得如此痛快!”

    他真的感到愉悦,而不是故作怪状。

    苦觉是为他而死!

    这是他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

    只有为苦觉而战的痛苦,可以稍稍减轻他的负疚,让他好受一些。

    “那就一直痛下去,带着痛苦去死!”苍参再次扑来。他的动作总是十分简单,此刻也只是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高高扬起他的拳头。

    但道则之线拨动在他的脚下,一弦六响!

    靖天六真体内,几乎同时发出天地共振之音。脚下同时飞出道则之线,向外延展。这些道则之线迸发出耀眼的灿光,将靖天六真瞬间连接在一起,结成了巨大的六曜星图案。

    靖天六曜阵!

    而姜望,恰此阵中间。

    “今为……六曜之先胜。”苍参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也正是不需要他控制的时候。

    正如那磅礴的力量漫溢出来,好像一颗大树的根须,向四面八方延伸,强势地封镇了此方。

    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也使他更加强横有力,能够承载更多。

    苍参还是那抽干了水分的样子,身后虚空却有一株参天之木摇动的虚影。

    参天之木,覆亡人间。

    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他的拳头上,贯通极致的力与法,此六真合击,六曜极势之拳!

    “先行即胜,事快即成,死!”

    他一拳落下来!

    恰有一剑起人间。

    在这个瞬间,姜望身上绽放出让人无法直视的灿芒。五轮显耀,天府之光。眸转赤金,霜披长展,流火绕身,剑仙人态!

    这是他当年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的姿态,以至于白玉京酒楼都被称为“仙人居”。

    时隔多少年之后,出现在世所瞩目的天京城,再为天下所共见。

    剑演万法,一剑拔起“法”的洪流!

    毕方印、祸斗印、六欲菩萨、苍龙七变、霜雪明……

    一人好似千军万马,一剑斩出万般法,纠缠成一道撑天之柱,就此上迎!

    轰!!!

    以前是剑演万法,一人一剑,攻势如潮,现在是万法皆在一剑中。

    姜望洞真之后的强大,在这一剑便有体现。

    但靖天六真也不曾小觑过他,苍参这一拳更是六真合势之杀招。

    剑柱迎拳峰。

    只见拳头在万法光柱中前行,轰碎一切光影,不断下坠,而终于砸上剑尖,使长相思剑尖弯折,如凤雀点头。

    冲上高空、显剑仙人之态的姜望,顿如流星坠落,被强势轰回了地面,直接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他的剑仙人之态都被轰散了!

    束发的玉冠已被击碎,长发披散开来。

    但他站在巨坑之底,却是咧嘴抬眸,看着空中苍参的威风姿态,苍白地笑。

    苍参怒不能遏,其恨欲狂,咬着牙道:“说!赵玄阳是怎么死的?”

    姜望怪异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

    他嘴里说着不知道,左手手指却是抬起来,轻轻敲击自己的太阳穴。给予先前同样的回答——杀了我,剖开我的脑袋,就能看到过程。

    苍参顿如流星坠,以无可匹敌的磅礴姿态,瞬间砸进了巨坑里——

    这一刻,有华光万丈。

    人们看到,在那巨坑之底,升起无比灿烂恢弘的宫殿群!

    非是一角一檐,非是三两高墙,而是彷如天庭般的宫殿群落。

    姜望得自迟云山、一直以来只能做个摆件、从未展现于人前的云顶仙宫!

    今日降临。

    今日仙宫临天宫!

    举世共见!

    继因缘仙宫之后,又有一座仙宫得到修复。

    所谓仙宫,类洞天之宝。

    姜望放开了太虚阁楼,却以此宝为杀着。

    这云顶仙宫一出,靖天六真身上的道袍同时黯淡辉芒——云顶至贵,仙宫不许见宝衣!

    但何止是压制他们身上的宝衣呢?

    他们所结成的六曜之阵里,苍参已被剥离!关乎靖天六曜阵的所有道则力量,都被阻隔在仙宫群落之外。

    而在此仙宫之下,巨坑之中,待得华光散去,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姜望已经一手掐着苍参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摁在坑底……攻守已经异位!

    剥离了其余五真的支持,苍参根本不是姜望的对手。

    其余五真的攻击,几乎是同时落在云顶仙宫之上。

    尤其是白术,此刻竟然流光万转,身上电芒飞旋。他如妖界鹿七郎一般,掌控的是【穿透】之道则,当然要比鹿七郎强大得多。

    身形一闪即至,洞穿了云顶仙宫的封镇,紧急出现在姜望身后——一剑刺颅,杀出一式敕鬼剑!

    一剑出,万鬼悲。

    此剑极凶极狠。

    但姜望只是回手一剑!

    他头也不回,掐着苍参脖颈的手也不曾松开,但直接将长相思斩了出去——是长剑离手,自斩白术。

    剑身之上,环转着咆哮的剑气,剑气铺开,是一整个凶厉的世界,阎浮剑狱!

    长相思带着阎浮剑狱,压得白术连架连退,直将白术杀出仙宫范围外。

    而姜望只是一声不吭地提起拳头,对准了苍参。苍参百般挣扎不得脱,却是呲着牙恨声道:“老道不妨直言——打死那和尚,本就是打算送你们团聚!”

    姜望的拳头落下了,将这颗苍老的脑袋,砸成了稀巴烂。拳头用劲之重,一直砸进了地底。

    一拳爆颅!

    啪!

    这颗脑袋爆开的过程,像是炸开了西瓜。

    可是当它炸完之后,却变成了烟花。

    仿佛一个破碎的梦境。苍参的脑袋和苍参的身体,全都消失了,他眸有骇色地出现在仙宫范围外,完好无损。

    而只听咔吧一声响,仙宫范围外的陈皮,脑袋猛然往后仰,几乎倒折,脖子的筋脉被拉到极限,口鼻鲜血倒灌!

    他伸出双手,把自己的脑袋掰了回来,以满是鲜血的脸,在仙宫之外,对着姜望丑陋地笑:“小子,你的仙宫没了!”

    说话间,茯苓的瞳光已经将整个云顶仙宫群落尽数燃成墨黑。

    瞳术·春秋大梦。

    融贯了她独有的【梦境】道则,在靖天六曜阵的加持下,与陈皮的独特道则相合,才将苍参所受的伤害替换出来,将苍参也接出仙宫范围外。

    此刻更以此独门瞳术,侵染云顶仙宫,令其沉沦永堕。

    甘草则是直接拔下发簪——

    原本纯色银白的簪子,离开乌发之后,瞬间扰动银辉,恍惚铺成天河。

    此簪名为【曳尾银河】,是六真所炼靖天之宝。

    它非洞天之宝,无以长久为用。无论怎样精彩的法器,在洞真之后的战斗里,都很难发挥力量。而所谓类洞天之宝,无以不是罕世成就。靖天六真自然做不到。

    可【曳尾银河】自有不俗。

    它是靖天六友多少年来看守黄河的功德所铸!

    虽则说镇压长河的主体力量,乃长河九镇,乃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乃观河台,其余所有手段,都只能算是边角。

    但也不能说诸如龙门书院这些,就没有做过工作。

    好比黄河河段的水位,这几百年来,就都是由靖天六友测定。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近两百年每次黄河之会的召开,都是他们来宣布。

    【曳尾银河】以长河水精为主材,以六真黄河功德为根本,以甘草女冠的道则为铭文,故能阐发天崩地裂的力量。

    它不是长久之宝,不能永恒存在,会随着六真消失而消失。或许只是一件得不偿失的造物。但至少在现在,它具备恐怖的威能。

    银簪握在甘草女冠之手,随梦境悄然潜入,便此一簪扎上仙宫!

    这一下几乎令人呼吸骤停。

    曳尾银河撞云顶!

    银光炸开满天月!

    无尽的清辉,在仙宫建筑群落里放肆流淌。

    甘草太果断,直接毁弃了六真苦炼多年的曳尾银河簪,并借此阐发超越极限的力量,在春秋大梦的帮助下,扎破了仙宫防御。

    而半夏道士便在这样的时刻里,汇聚六真之力,立身于仙宫之顶,身外元气如缠甲,一掌按在仙宫:“今为……六曜之物灭,一世至凶,万物皆空!”

    靖天六曜物灭法!

    云顶仙宫一时迸发极其璀璨的光亮,而后像一块布满灿光的水晶——啪!一块块碎灭了!

    陈皮嘶声而笑:“这就是你的倚仗吗?小贼!九大仙宫,不过如此!你所有自傲的一切,最终都会毁灭在你面前——方消我恨!”

    但仍然半蹲在坑底,拳头砸进地里的姜望,却只是缓缓将拳头从地底拔出来。赤红色的岩浆,随着他的拳头升起,在他的脚下流淌。

    仙宫的破碎,根本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春秋大梦……原来这就是我没有看清的那个术……”

    他如此呢喃了一句,抬起头来,看着所谓六真,反手一张,接住自己飞回的剑:“你们恐惧的竟是云顶仙宫吗?那不过是外物。”

    一点一点的金光,在他的眼睛里绽开了。

    他的声音像是寂寞的深秋的院中古井,他的眼睛像是愤怒的燃烧的金色海洋。

    在黄脸老僧的命运里已经看了很久,现在也亲身感受。

    从现在开始,所谓靖天六真,在这双赤金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他缓缓在坑底起身:“你们知道吗,我一直用一个笼子,在束缚我自己……你们把它打开了。”

    他终于在坑底直身,随之璀璨的,是骤然高悬于天穹的、掩去烈日之光辉的四颗星辰。

    属于他姜望的星穹圣楼!

    玉衡,开阳,天枢,摇光。

    星路蜿蜒,瞬间连成北斗。

    已经通行现世的星路之法,由姜真人在天京城公开教学,请所有中央大景帝国的人来观赏。

    但这一次,他却并没有移动北斗,使出他那惊闻天下的道途杀剑。

    天下早已冬了,不必再指北。

    人们只看到——

    这悬于古老星穹,仿佛永恒存在的四大星楼,倏然之间,向四方移开!携星辉流瀑,近乎无限地外拓,各自飞向茫茫无际的宇宙深处。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它们像是四面永恒的高墙。

    而高墙之中……

    原来围着一个姜望。

    曾为婴孩,再为顽童,后为稚子,再为少年,今已二十有七。

    一个独在天京城,一剑战六真的姜望。

    一个被打到坑底却依旧昂然的、手提长剑、披散乱发,嘴角带着血迹的姜望。

    掌握【真我】道途的姜望。

    他一直是被束缚着的!

    当年紫旗征夏,在万军阵前,他与重玄遵相争。当场立成四大星楼,明晰道途。

    他知晓真我之强,也了悟真我的危险,更见识过魔的强大。故以四楼为囚笼,定心猿,降意马,以信、诚、仁、武四德自锢,希望自己坚守本心,不入歧途,能够追寻先贤“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上境界。

    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克制,事事克制,常常反思。

    在成为太虚阁员之后,他更是警惕自己的言行,把天下人的关注当成责任……

    但这一切,在苦觉死后荡然无存。

    今日,他不再自制!

    人们看到这四大星楼飞向遥远的四方,恍惚看到这片天地好像也随之开阔。

    这一瞬间掌中提剑的姜望好像无比高大。

    人间不再逼仄,英雄可以直身!

    不,今时今日的姜望,不是英雄。

    不再做英雄!

    他只是一个控制不住仇恨,需要拔剑见血的人。

    当真我之人,完全释放自己,斩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那个“矩”。

    会是什么样子?

    若说随心所欲而无矩,是为恶也。

    那么今时今日,是姜望之……【恶态】!

    他还什么都没有做,恐怖的气势便冲天而起,以他为中心,整条被法家宗师韩申屠封镇起来的长街,到处都是狰狞的裂隙。元力已经失控,规则已经失控——

    这只是开始!

    今朝在这人间天宫,在现世第一的天京城里,他姜望的力量将毫无保留。

    打开囚笼方是我!

    在众绝巅的注视之下,他拔身提剑,展现举世无双的锋芒。

    自绕身而流的辉光中,飞出一座灵动活泼、生机勃勃的烈焰世界。其间焰雀飞,焰星横,此三界之真源火界也!

    人们在这个时候看到,姜望的道躯仿佛变得恍惚了。他的道身,他的神光,他的剑气,仿佛越来越缥缈……并非它们虚无,而是姜望的胸膛之中,那颗永恒不朽的赤金心脏,越来越清晰。

    它是姜望的神通!

    歧途不曾轻动,人间少见赤心。

    在姜望的天府五神通里,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是最常见的,甚至可以说天下闻名。歧途则是十分隐匿,至今为止在活着的人里,只有重玄遵和齐天子知道。而赤心神通,其实也很少被看到,因为它并不外显,常常只争于神魂。

    作为姜望剑仙人姿态里的那颗仙人之心,这门神通的意义非同凡响。不仅仅是说,它曾帮姜望挡住魔意的强行侵袭。

    【赤心】是极其罕见的心力之神通。

    所谓心力神通,顾名思义,就是阐发心之力量的神通。

    譬如易胜锋的【心血来潮】,就是心觉之神通,使他警觉危险,无所不感,往往能趋吉避凶。若非是在齐夏战场那等到处都是危险的环境,极难将他杀死。

    譬如佛门顶级神通【神足通】,也是“心力”的神通体现。心念所至,肉身所至,虽千里万里,不过转念之间耳。

    【神足通】能够达成与【咫尺天涯】相同的效果,却是完全不同的力量体现。一者依托于心的力量,一者依托于空间的力量。最后殊途同归,都可以瞬息跨越山海。

    “心”的力量太难把握,稍有不慎就会被淹没。虽然【赤心】神通早就开花,姜望却是一直到洞真之后,三界成就,才真正将其掌控。

    而它的力量体现……

    此时此刻,那座蕴藏着无限生机的真源火界,倏然急剧收缩,收缩成一个赤红色的点,赤红瞬间转赤金。又猛然膨胀开来,显化一尊身披赤红战甲的强大身影。

    其眉眼五官,赫然是姜望曾在迷界战场展现过的披甲姿态。

    但又不同。

    面上毫毛暴涨,唇下獠牙呲出,眸亦赤红,毫亦赤红。

    是此魔猿法相!

    他甫一显形,便窜天而起,大手一张,无穷烈焰滚滚而开、呼啸如海——道法·真火燎原!

    靖天六真各施手段,却不得不退。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强大的真人法相?尤其这三昧真火,竟然碰着就燃,扑之难灭,他们的种种防御,好像对此真火完全失效!

    但又何止于此?

    却见天地之光,举世之声,尽皆汇成,姜望人在坑底持剑,见闻仙域却飞出。

    那无穷光线、无限声与闻,一霎染成赤金色,而后化作一尊飘然出尘的潇洒仙人!

    此仙人,披华袍,额上一对白龙角。

    自是姜望的五官轮廓,但却更出尘,更仙相——

    是为仙龙法相!

    他紧随魔猿法相之后,亦然杀上高天,抬手一抓,便将无数光与声,握在一起,握成一柄无形无色之刀,又无声地斩出!

    仙法·见闻斩神!

    先杀见闻再杀神。

    而在这个时候,陷在地坑中的姜望,亦拔身而起,瞬间与那恶笑的陈皮老道相对。

    “来啊!”陈皮还在笑,狞恶的笑:“那邋遢老和尚的拳头,就是停在我身前,一步也进不得!”

    作为靖天六友中防御最强的存在,他在战斗中最大的价值,就是承受对手最多的攻击,给予对手最大的消耗。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做得很好。

    姜望也看得到,他在长河那一战里,做得有多么好。

    所以姜望也在笑,狂笑,笑声撼苍穹:“来了!”

    无边剑气冲出他的天灵,汇涌成一片剑气磅礴的世界。万般剑式,尽演其中,无尽锋芒,争杀此域。三界之阎浮剑狱!

    星穹四锢,八戒也。

    魔猿法相,心猿也。

    仙龙法相,意马也。

    佛说我,定心猿,降意马,持八戒,而后能悟空,得成道果,享无上之境界。

    今日我,开八戒,纵意马,放心猿。

    而后也……

    “悟空!”

    那座阎浮剑狱在赤金色不朽光芒的照耀下,无限坍塌又生成,最终显化一尊衣衫破旧的僧侣。

    是黄脸的老僧。

    此众生法相也!

    【赤心】神通的力量,一分为三。一在魔猿,一在仙龙,一在众生。

    姜望手中持剑,在高穹癫声而笑。

    他的心里正下着一场雨。

    今日虽是一真对六真。

    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的师父曾为我战斗过。

    那黄脸的老和尚合拢枯瘦的手掌,低诵道——

    “南无……三宝如来!”

    无穷无尽的宝光,就此膨胀开来。

    身觉!

    心觉!

    意觉!

    灵觉!

    皆开!

    开在众生法相,也开在姜望道身。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苦觉所传三宝四觉法。

    于今再现人间。

    此众生法相往前一步,分掌为拳,一拳就砸在了陈皮的面门上。

    根本无可回避,慈悲佛已成恶金刚。

    嘭!嘭!嘭!嘭!嘭!嘭!

    陈皮的道躯之内,接连响起了六声巨响,那代表靖天六真里的其他五位,接连给予了他五次支持,可是五次都破碎。

    第六声,便是他自己。

    什么春秋大梦,什么靖天六曜阵。都无用!

    在众生法相的拳头下,只剩一个鼓囊囊的皮囊,人皮之囊。

    姜望不说话,只是看着剩下的几个真人,把这个皮囊提起来,轻轻一摇,里面血肉骨骼混合着,哗啦啦的响。

    这是靖天六真里的第一个战死者,且是防御最强的那一真!

    其余五真固然是怒发如狂,天街外的于阙,却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可惜法家宗师韩申屠,直接抬手在天穹摘下一柄直尺。无声而显法之威严。

    六真还剩下五真,但所有人都知道,战斗可以说从现在就已经结束。

    姜望能够直接强杀防御最强的陈皮,剩下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而且剩下的五个真人已是人人带伤,靖天六曜阵更已经不复存在!

    这场战斗的结果,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观众已皆知,茯苓亦知晓。

    知道姜望选择最难的杀法,先杀最难杀死的陈皮,就是为了带给他们恐惧。而她绝不愿,叫姜望如意。

    她知是道身难再战,败局不可为,但仍转动血眼,注目于姜望!

    姜望骤然回看——

    血色的眸光和赤金色的眸光杀在一起。

    双方以瞳力做最直接的碰撞。

    而后赤金眸光长驱直入,眸光已成剑,直接杀进茯苓的眼睛里,将她的眼球斩个稀烂!

    剧痛传来,茯苓并不惨叫一声,她不肯叫姜望痛快。

    鲜血喷薄她也并不捂眼,而是在姜望一剑横来的时候,骤然崩解道躯,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

    可是在爆炸发生之前,姜望的身形就已经掠走。

    好一似焰上飞鸿。

    那魔猿法相对苍参,仙龙法相对甘草,众生法相对半夏,俱都杀得激烈。

    姜望绝不耽误战机,身形一纵已然追上白术。任白术身法卓绝,百转千回,他也如影相随,不使逃脱半分。

    “死!”

    平时最重仪表的白术,此刻哪里还有潇洒之态,见是无法摆脱,咬牙回身,一剑当面!

    却只见得剑光一环转——

    魂飞已冥冥,沦于永暗。

    在身法剑术都被全方面压制的情况下,被一剑剥面皮,仰天而倒!

    天街之外,南天师应江鸿的声音响起来:“姜真人!此战是你赢了,不必赶尽杀绝!为人族大局计,何不放他们在神霄战场?!”

    这真是让人难以拒绝的言语啊,何等凛然!

    但姜望充耳不闻。随手将剑上的面皮挑飞,让这张属于白术的英俊的脸,迎向六真之中最强的半夏。

    劲风吹面皮,使得这张脸恍惚带笑,一如他活着的时候,在苦觉金身破碎之时的那个笑容。

    那么灿烂。

    “啊!!!”

    半夏还强自压制情绪,同众生法相对抗。

    苍参老道先崩溃了,道身瞬间爬上木苔,纹理外刻有如刀削,整个人摇身如参天之木,脸上血筋几乎爆开,怒声而啸:“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嘭!

    身披赤甲的魔猿法相在他身后升起,一拳轰爆了他的头颅,而后双手一撕——

    熊熊烈焰将此树身道躯点燃,有如天街之中,长明的火炬。

    “姜望!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半夏一边与众生法相对杀,一边高喊:“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吗?苦觉怎么对你那么好?他真的对你好吗?”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他已经无法杀死姜望的肉身,也摧毁不了姜望的精神,但他想要杀死姜望的心情,这是最后的反抗:“你以为他一直在帮你。有没有可能——苦觉一直是在利用你!他另有所图!”

    “是吗?”姜望将身迫向半夏,却抬手一按,无数仙念飞涌而出,如星河横贯长空,瞬间撞上甘草。

    仙术·仙念星河!

    这道仙术可以用来帮助分析繁杂的信息,也可以在一瞬间挤爆对手的念头。

    那甘草只是一愣,仙龙法相便已横拉见闻之刀,将她拦腰斩开!

    六真里五真已死。

    姜望恰在这个时候,靠近了半夏,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你有你的说辞,我有我的感受!”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半夏牙都咬碎了,眼里都是血,却还强忍悲痛开口:“我知道很多!你会发现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有多么错误。他对你有很深的企图,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姜望飞身掠至,一剑横颈:“不必毫无保留地爱我!”

    天地都仿佛被这一剑剖开了!剑锋如此锐利地前行。

    半夏将身一摇,飞出一尊身穿阴阳长袍的道人,手握法剑,敕令天地之元。

    却是元神出窍在此刻。

    但有一尊身穿至贵华衣的元神,驾太阳战车而至,手掌一座古老至尊石门,狠狠砸在这尊道士元神身上。

    六真之中元神最强的半夏,此时此刻根本无法与姜望的元神抗衡。

    残破的元神归于其身,他也被姜望一剑捅穿了心脏!

    他的嘴角喷着血,流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望,声音含糊:“今为……六曜之赤口,午时已过,尽为凶时。”

    他发出最后的诅咒:“姜望小儿,你余生……尽凶时!”

    一蓬真火将他烧得干干净净。

    将他浅薄的咒力也烧掉了。

    姜望仰头望天,无边血雨落下来。

    天街之上,骤雨倾盆!

    天地悲六真,雨落似天漏。

    何曾有过这样磅礴的血雨,何曾一次战死这么多真人。

    长街的封镇此时才如约散开,韩申屠收起了量天尺。

    观战的一众衍道绝巅,各有复杂眼神。

    这一战,是很多人都不曾意想过的摧枯拉朽。姜望修身养性、沉稳不惹事的这几年,竟然已经成长到这般。

    在如此磅礴的血雨中,姜望拔飞而起,他强大的道躯贯穿雨幕,在伟大的天京城上空辉光招摇。

    他直面天下强者的法相,直面于阙真君冰冷的眼神,也直面这整座天京城的敌意,长声而啸:“为吾打开万妖门!!!”

    三尊法相飞在他身后,魔猿,仙龙,众生。辉光共耀,显于人间天宫。

    他的声音遍传天京城:“生死状,死生不怨!怨也无妨!”

    “杀靖天六真者,姜望也!”

    “今杀人族六真,吾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来偿报!”

    “大局!大局!”

    “我乃人族第一天骄,我即是大局!!!”

    ……

    ……

    ……

    【本卷完】

    【明天写总结,时间随机】

    【本章一万三,其中六千字,为白银大盟“泡发胖大海”加。其中两千字,为盟主“我丢了7”加!】

    ……

    【感谢白银大盟“livy37”打赏的又一个白银!】

    【感谢书友“木土木土”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61盟!】

    【感谢书友“会飞的皮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62盟!】

    【感谢书友“佛语皮卡”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63盟!】

第十一卷总结兼感言

    下午好,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现在坐在书桌前,悠闲地写这篇总结,想着等会该去哪里玩耍。

    在这长达七百万字的写作中,我几乎断绝了社交,唯一的社交是同你们,所以常常在感言里说点心里话,聊聊闲天。

    不过读者越来越多,赤心也完成了登顶,作者的每一句话都被放在显微镜下单独观察,渐渐说话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聊点什么。

    我所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更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我身边,通常并不说话,但偶尔会喊一嗓子,嘿!继续往前!

    给我支持,给我陪伴,让我知道我并非是独行在长夜里。

    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聊主角的塑造。

    哈哈,这好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话题。

    自开书以来,赤心与否便是一個经久不息的“论战”话题。大家对“赤心”这个词有很高的讨论热情,这是合理的,因为毕竟赤心巡天写到现在,每一卷都很点题,没理由书名没关系呀。

    我一直没有公开谈过这件事情,因为一聊赤心,必然涉及剧透,这会伤害到读者的阅读体验。我多么希望我编织的每一个剧情,都在读者的脑海里完成最宏大的回响。我不允许剧透在我这里发生。

    就像姜无弃一步神临、竹碧琼天府秘境归来、墨家抓走凰今默、伐夏阵前输重玄遵……这些很有争议的剧情里,我也从来没有说后面会如何如何,只是默默地写完整个剧情线,再跳出来委屈——看看,是你们没耐心吧!我都有设计的!

    只是有的可以很快写完,比如结为秋霜。有的要很长时间,比如望遵之争要写完整个伐夏,镜花水月线更是穿越好几卷,而墨家线还没有结。

    赤心有最大的争议,我也有最久的沉默。

    现在是时候了,在天上白玉京这一卷之后。

    赤心巡天的版权卖得很早,其中漫画卖得尤其早,大概在21年的时候,漫画主笔就跟我加上了好友。

    那是一位很用心的创作者,前前后后跟我沟通了许多次,人物稿也画了不少,但诚如各位所见,漫画迟迟没有出来。

    我说,希望等我完成这部小说,或者至少写到后期,再开始做这些事情。我担心最后偏离了主题。

    作为小说作者的情何以甚,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漫画、动漫这些,却要对整个制作组负责,压力是不一样的。

    当时漫画主笔问我——赤心是什么?赤心巡天这本书,可不可以开篇出现一句话,对主题有个交代。

    就如“我要成为火影”、“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这些王道热血漫,可以成为这个漫画的标志。

    我当时愣住了。

    啊,赤心巡天不是这样的啊。

    主角不是一生下来,就指天画地、威风凛凛,大喊我要赤心巡天!

    他生下来只会哇哇大哭而已。

    我要写的,不是一个生而知之,生而伟大的人;我要写的,不是一个从头到尾,心智一成不变的人;我要写的,不是用几个标签堆砌的人。

    我要写他的成长,他的经历,他鲜活的人生。

    相对于其他各具锋芒的角色,姜望一开始是相对普通的,他的光芒要在艰苦的世事中砥砺出来。

    有些人觉得姜望魅力不够,这没有错。

    我从第一卷就在写,他不是一个完人,他不是一个一出现就光芒万丈的人。

    他不是一个一开篇就固定了心智的角色,不是一个心智成熟、性格已经定型的穿越者。

    他是网文读者口中的“土著”,他是生长在那个仙侠世界里的人。

    他十四岁独自离开家乡,在枫林城求道。

    他父亲死在他的少年时期。

    后来他还要照顾妹妹,要扮演亦兄亦父的角色。很多时候好像已经成熟了,可以独当风雨了。

    可是一直到白发离乡,他也才十七岁……

    那种成熟只是一层脆弱的壳,是生活里的迫不得已——他得照顾妹妹,虽然他也是一个需要教导、需要照顾的人。

    他这样一个小镇里走出来的少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他的眼界只有那么高,他经历的风雨也不过是求学艰难。

    所以你们可以看到,他最初的理想轻易就倒塌了,他被白莲忽悠得团团转,他的三观根本不稳固。白莲告诉他玉衡峰就是三山城修士痛苦的根源,他就决定推倒它——他根本没有想过后面还有没有更深层的原因,他想不了那么深。

    他因为一个小女孩的死而不顾一切,那时候他可能想到了自己妹妹,又或是单纯的正义感。

    他会因为三山城修士的艰难,而将道勋拱手相送。

    他会心疼一个在凶兽堆里活下来的小女孩,会因为白莲救了他而为白莲拼命。

    当吞心人魔熊问盯上了他,他唯一的想法是如何自救,他没有想过要害谁,他只是想,整个枫林城,只有张、方、王这三个地方能够帮他牵制对手,而只有方家是他熟悉的。

    在杀死熊问之后。

    想到战死的方家守祠长老,他要找借口自我安慰——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有办法。

    这正是他脆弱的地方。他在逃避。

    你看,他并不完美。从一开始就不是完美的人。

    有没有办法让这段剧情没有争议呢?

    太简单了。

    牺牲一点配角智商,让方泽厚选择迫害主角就是了,让那个族老也参与计划,表示要对安安如何如何。

    那引人魔入方家,就大快人心。

    但一个人物真正的选择,只能体现在他挣扎的时候。

    他那时候的逃避和脆弱,正是我要描写的。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成长的不止是修为,他的认知,他的学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都是在不断地变化的。

    不一定完全是好的变化。

    有很多人对他的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

    是陆霜河与易胜锋告诉他,修行即争。

    是左光烈告诉他何为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超凡的承担。

    是妙玉打碎了他的三观,让他第一次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原来玉衡峰是这样的,原来人族水族万古盟约只是一张纸。

    是叶青雨坚定他底色的一部分,告诉他——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是庄承乾告诉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欺神诈鬼,大有人在。

    是董阿告诉他,每个人有不同的路,做各自的选择。

    是郑商鸣告诉他,一个庸才的努力。在此之前他想的是,你郑商鸣怎么变了啊,从一个赤诚少年,这么快就变成了一心往上爬的官油子。

    是方鹤翎让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天才,都跟你一样有那么多选择。

    是观衍大师告诉他——“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太多太多……

    他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些道理的。

    他困惑过,迷茫过,纠结过,痛苦过。

    他是用一颗滚烫的真心,在这个世界砂砾里赤裸地打滚,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还在流血,有的地方仍然柔软,有的地方只留下永远填不上的坑。

    常常有读者说,姜望是一个很拧巴的人。

    他确实很拧巴啊。

    他是有理想的,但是理想一次次被摧毁。

    他是有认知的,但是认知一次次被颠覆。

    竹碧琼将死的时候说,这个世界跟我想的不一样。

    对姜望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个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

    重玄胜让他丢掉天真,他也努力不天真,但他没有办法不天真。他的经历就在那里,他的眼界就在那里。

    所以他很努力地找线索,找证据,攀关系,讲道理——

    最后危寻告诉他,伱的剑不足以维护你的道理。

    他拼命去做,去完成不可能的事。

    可是拼命也没有用。

    在天涯台他熬死的只是季少卿吗?

    一起枯萎的还有他的大部分天真。

    从那以后他就懂得,他的道理只在他的剑锋之内。

    比如灵空殿那个百衲道人,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

    就是那个要夺权灵空殿的人。

    姜望一剑就把他杀了。

    那时候姜望想的是什么?翻原文可以看到,是“八柄”。

    是他在姜述那里看到,下意识学习的生杀予夺。

    他不自觉地对姜述产生了某种依赖,敬佩,像孩子以父亲为老师那样去不自觉地模仿。当然最后走出他自己的人生。

    我想说的是,一个具备真实感的世界,一切都在流动。

    变化的不止是性格,不止是认知,还有人物关系。

    以姜望和尹观的人物关系为例。

    细究起来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态度,是随着修为的进步、交情的发展,不断变化的。

    一开始尹观杀人姜望只能忍着,尹观拿廉家威胁他,他也只能帮忙打掩护。后来他就开始给地狱无门立规矩,不许随便杀人,尹观也开始顾虑他的感受,再后来理直气壮地欠钱不还……

    以姜望和齐国的关系为例。

    一开始他对齐国毫无归属感,他到齐国只是因为网友在这里,网友告诉他这里有发展机会,他就来碰碰运气。

    所以那会在临淄城外,尹观救了他的命,并以此为条件,让姜望掩护他入城,姜望的底线是“不要伤害重玄胜,不要伤害普通人”。

    齐国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但是后来他对尹观——谁让你直呼天子之名?

    他一次次为齐国赢得荣誉,赢得功勋,齐国一次次给他支持,在这个过程里,渐渐产生了归属感。他开始认可自己是“齐国人”。

    最后离齐是人物自然的选择。

    在强杀庄高羡这件不得不走的事件之外,也是主角和齐国根源性的矛盾。

    他对姜述有感情,他一直以来的行为逻辑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本质上其实是“义”。

    但姜述要的是什么?是“忠”。他可以容忍你,恩宠你,封赏你,但你必须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践行他的意志。

    在离齐之后,他们的相处反倒更自然了。因为天子不必再疑,英雄也可以直身。

    我必须要承认,在创作上,我对姜望确实过于冷酷。

    在人物的权衡中,我常常会选择牺牲主角。

    我总是想着,还有很长的地方写主角呢,先紧着其他角色帅一下。我总是想着,姜望这么坚强,他可以承受的……

    比如在山海境,为了勾勒方鹤翎的人物弧光,为了强化王长吉的魅力,必须要有一个逼出方鹤翎心底呐喊的人,只有姜望合适,而且他确实是出于正义的思考,符合人物逻辑。

    比如在伐夏之战,重玄遵在那个时候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他之前的所有塑造就都成了白纸,重玄遵那句名台词:“我要赢得所有,包括勇气。”也就毫无意义。

    那就只能是姜望输。而且确实那时候也打不过。

    可能这就是很多人说的“文青病”吧。

    我们现在阅读小说,常常用到一个词,“毒点”。

    我有时候看一些网文创作方法论,也常常用到这个词,常常说要如何规避“毒点”。

    不要这样写,读者不喜欢,不要那样写,读者不喜欢。

    读者好像是非常单薄的一个群体,有一个个简单的标签贴在那里,不喜欢这也不喜欢那。

    这些方法论里,考虑的不是剧情应该如何编织,人物应该如何塑造,故事线应该如何碰撞。

    考虑的只是,读者“应该”喜欢什么。

    我不能同意。

    我不是说不要写大家喜闻乐见的文字。我是说创作者的最优先考虑,永远是故事本身的精彩。

    我们是带着自己最喜欢的文字去找知音,而不是揣摩某一部分读者的“喜欢”来做商品。

    如果那些文字不是你最喜欢的,而是你所以为的读者的喜欢,那就绝不可能是你最好的作品。你拿不出你最好的作品来,凭什么跟那些用心用诚的创作者竞争?

    “读者”这个词语,绝不单薄啊。

    读者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复杂的人。他们不活在标签里。你敢说你了解谁呢?

    说回主角。

    姜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战场上你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他,只要他不死,就不会有一支箭是从你身后来。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承诺了你,他就一定会做到。

    你对他好,他一定记得。你对他不好,只要不涉及底线,他也未必记得。但你若想他死,那你就死定了。

    你伤害了他,他有时候也可以一笑置之。你伤害了他的朋友,你死定了。

    在经历了许多,学习了许多,被很多“老师”教导过,他自己也成为老师后。

    他是怎么跟褚幺说的呢?

    ——“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他只有这一点期望。

    因为他不认为他自己伟大,而他知道,要求他人伟大,是魔中之魔。

    他跟顾师义说,我非义士。

    他跟靖天六友说,我们都是狭隘的。

    最后他说,不必毫无保留地爱我。

    最后,他长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变成了我们所熟悉的“姜真人”。

    一个“真实的人”。

    皆成今日我之后,是天上白玉京。

    他轻松,自在,自由,快活。

    他是一个得道高人了,他有城府了,他可以宠辱不惊了。

    他是一个大人物了,他要开始懂得“大局”了。

    但那就是全部的他吗?

    他的内核还是最初,是那个镇里卖药材的、平凡却伟大的父亲,所教育出来的底色。那个平凡的父亲,没有办法教他如何很好地面对这个残酷世界,只教他最初的正义,最初的怜悯,最简单的爱。

    所以当他得知苦觉的死……

    他放吾心猿,大闹天宫。

    ……

    ……

    不知不觉又聊了这么多,最后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赤心是什么?

    其实文中早有回答,回答了许多次。

    是赤心神通——永不为异志沾染。

    是真我道途——定心猿、降意马,以四德自锢,随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放心猿、纵意马、开八戒,仍悟空。

    回到2022年的六月,我对那位漫画主笔的回答是——

    【“赤心巡天”到最后,要达到近似于太阳至公的状态。它照耀万物,它尽可能公平。但它同时不是如日月无情的,因为它是“心”。

    它是赤心巡天,而不是赤日巡天。

    人必有私,无私非人。

    因为人性在,他始终不能“至公”,只可以尽可能靠近“大公”。

    这就是我所设想的赤心巡天的终极主题,但作为主角的姜望,最后也未必能达到那个境界。】

    这个主题太宏大了,就像那颗太阳在高天,它遥不可及啊。

    所以赤心巡天也可以说是,我们(作者和读者),我们如大日巡世,观察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但因为我们(作者和读者)的私心,也不免会对那个世界有一些影响。无论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影响,我们都真切的影响了那个世界。

    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也是我们共同的仙侠世界。

    这是我当年的思考,很高兴这部小说还在坚定地往前走。最终能否成就我们共同的期待呢?

    我亦不知。

    且行且看吧。

    诸位,还记得这部小说的开篇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赤心的答案,就在这里。

    ……

    ……

    最后惯例总结一下这一卷的成绩吧。

    在连载《天上白玉京》这一卷的过程里,我们蝉联了三个月的月票冠军,蝉联了将近四个月的畅销冠军(现在还在继续)。

    在新增书友榜的前十里,我们是唯一一本超过两百万字的“老书”。

    最后一章《放吾心猿》,十二小时章说来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一万四,我记得上一个巅峰《枫林旧梦》当时是八千。

    我们均订来到了54,682。

    二十四小时追订来到了58467。

    盟主来到了679。

    很高兴在七百万字后,这个仙侠世界仍然能够让大家保持期待。

    很感谢一路陪伴的所有读者,姜望他的确不是独自在长街,的确不是独自在战斗。大家都在看着他——

    吾家有子初长成啊。

    ……

    ……

    请假五天(只剩四天了)。

    梳理剧情,休养精神。

    2023年10月26日中午十二点复更。

    第十二卷的名字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但突然觉得名字不太精彩,所以还是过几天再定吧。

    我放假啦!

    ……

    ……

    ……

    ……

    (作者说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日落Elysium”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79盟!

    感谢盟主jcwei1203打赏的新盟!

    671盟和678盟我没找着,大家找到了告诉我一下,下次再来感谢。)

第一章 虎未成文

    这是一处幽闭旳时空。

    它不存在于现世某一处,它也可以存在于现世任何一处。

    它是时空的泡影,是幻想的殿堂,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人们追寻它,靠近它,却不能够真正拥有它。

    一如天边那轮骄阳,只是无穷远处的投影,越炙烈,越虚幻。此地有山,山高万仞。

    石阶蜿蜒,险陡天梯。有人登天而来。

    这人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袍,戴着一顶平平无奇的斗笠。天风将宽大的袍服按在身上贴住,令他显出几分嶙峋和单薄。

    但他的步子很稳,他始终低头看路—除了最初在山脚,望了一眼极限高处,整个登山的过程里,他没有再抬头。

    他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笃定。

    好像只要低着头往前走,就能走到天尽头。

    会有天风干扰的,会有野狗结群狂吠,总有拦关设卡者,有乱舌的麻雀、黑色的心肝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好像不在他心中。

    他低着头,走好他的每一步。“这是世所不容的国度。”

    “它随时破灭,又随时新生。”

    山腰上有个声音响起来,此声疏离,如在世外,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时间在这里非常细致,衰老和死亡都要有意义。”

    “数千年来一直有人登山,但很多人都没有再来过。”

    “你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考验,来到这里,现在可以称你一声·道友'!”

    声音出自一张乌黑的丰唇,伴随声音一起吐出的,还有纤薄的烟雾。

    白色的玉质烟斗叼在唇角,烟锅中的火星忽明忽暗。

    她那美丽的五官,也因此有几分晕影,那种厌弃感便愈发强烈了。

    “但我还是想问你—”

    她懒懒地倚靠在山腰的崖壁,环手于身前,一手拿着烟斗,纤白五指像镂空的玉雕:“你为什么加入平等国?”

    戴着斗笠的人缓缓抬头,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这使得他的长相不能被看清楚。

    但他的眼睛,像是星子嵌在夜幕中。

    “关你屁事?”他反问。

    抽烟的女人不以为忤,慢慢地道:“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平等国护道人,良时

    “你就是赵子?”戴斗笠的人问。

    赵子的美眸里,有一缕漫不经心的疑问:“你认得我?”

    “听说过。”戴斗笠的人说。

    “呼~”赵子抽了一口烟,没什么情绪地道:“你听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听说你很喜欢给人剃光头。”戴斗笠的人在挽袖子,一边说话一边挽袖子:“恰巧莪最讨厌光头。”

    话音全部落下的时候,他的袖子也已经挽好了。

    他的步子便迈开。

    他的拳头也就落到了崖壁,而原本立在崖壁前的赵子,已经飞在空中。

    身后青烟,几乎聚成云彩。

    嗡~!

    这时候才有一身沉闷而悠长的轰响,在山体之中运动,仿佛山峦的悲鸣。

    “你讨厌光头就去打杀光头呀!佛门东西两圣地,还有一个尼姑庵,不够你杀的?”赵子倒是并没有什么惊惧的情绪,只是语调轻忽,带了些许好气和好笑:“冲我动什么手?”

    戴斗笠的人从崖壁上拔出自己的拳头,那是一只干净秀气的拳,仿佛玉石所铸。拳头离开崖壁后,只留下一个幽幽的孔窍,流转着天光。

    山,被打穿了。

    “圣公问我加入平等国之后想要哪个位置。我现在想好了—”他看着赵子说:“我来做赵子吧。”

    赵子也看着他的眼睛,确认道:“平等国里的每一个名字,都要当任死后才会替换。”

    戴斗笠的人说:“我们也不必例外。”

    赵子拿下玉烟斗,把嘴里的烟雾慢慢吐掉,一缕杀气随烟气一同飞上柳眉:“试试。”

    戴斗笠的人二话不说,身已高跃。

    只是这一个跃起,空间便摇颤!

    此刻有苍老之声响起,响在冥冥之中—“平等国禁止内部厮杀。”

    无形的力量落下来,将空间的波澜抚平,将两位真人按回山道,也将他们的杀气抹去。

    这个声音道:“我们因为共同的理想走在一起,矢志改变世界。前路何其远!实在不该有谁死在谁的私心里。”

    赵子重新把白玉烟斗叼上,消解了战斗的姿态,语气无可无不可:“我顺道来看看新人,不曾想新人这样凶蛮。”

    戴斗笠的人道:“我讨厌她说话的语气。”

    “你讨不讨厌我叼烟斗呢?”赵子问。

    “也可以是因为这个原因。”戴斗笠的人道。

    “我们的理想太艰难,容不下你个人的讨厌。”苍老的声音说道:“新人,倘若你执意如此,我只能代表平等国拒绝你。”

    “咱们既然是平等国,为什么她的名字在前面?”戴斗笠的人道:“我也想做良时

    “总有个先来后到。”苍老的声音回答。

    戴斗笠的人又问:“如果说平等国讲求的是先来后到,那为什么排在前面的赵子、钱丑、孙寅、李卯,都是真人,后面的都是神临。他们四个真的是最先来的吗?”

    赵子无奈地吐了一口烟圈:“你问题好多。”

    “闭嘴。”戴斗笠者很严肃地看着她:“我又没问你。”

    苍老的声音道:“当然最早的排序也和实力相关。但排序也不代表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我比她厉害,为什么我不能取代她?”戴斗笠的人问。

    “喂!”赵子略有不满:“还没打成呢!你就自己下结论了?”

    苍老的声音道:“我们平等国的人,只可以因理想而死。绝不能死于争权夺利,死于内部斗争。赵子是我的道友,不是我的下属。我无法替换她,除了死亡之外的任何原因,都不能替换她我这么说,你是否能明白?”

    “圣公,你应该早些说。”戴斗笠的人道。

    苍老的声音道:“给你的信里,列出了几个你可以选的名字,你是否没有仔细看?”

    “我讨厌看信。”戴斗笠的人说。

    “呀!”赵子语带惊奇:“你真是不得了的任性。”

    戴斗笠的人很不礼貌地拿手指着赵子:“其实这个女人也可以选那些名字,我来做赵子—好吧!还有什么名字可以选?”

    他感受到了这片时空对他的排斥,不得不放下对赵子的执念。

    苍老的声音道:“王未刚刚战死,几个备选者还没有角逐出胜负。以及在角芜山行动里阵亡的……”

    “就王未吧。”戴斗笠的人道。

    “不再看看别的?”苍老的声音问。

    戴斗笠的人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的喜欢和讨厌都很直接。”圣公的声音自飘渺高处垂落,不见喜怒。

    新的‘王未’站在那里:“正如我开始厌恶这个世界,所以我来到平等国。”

    “唔厌世的小朋友。”赵子叼着玉烟斗,抬了抬美眸:“我也对这个世界很没有好感。咱们确实是道友。”

    王未看都不看她:“不影响我讨厌你。”

    “很好!厌世当然要厌我,你我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赵子并不见怒意,施施然往山下走:“王未成了真人,周辰、吴巳、郑午可是要坐立难安了!”

    平等国十二护道人,只有前四个是真人。现在出现了

    排名在王未之前,实力却又只有神临的,的确很难心安理得。

    王未立在山道,一动不动,任这女人擦肩而去。但见得惊鸿遽远,烟雾缭绕,随后消散在云边。

    此时山道空空,唯有王未独立。

    上不见高处,下不见来处。

    “有个问题算是我个人的好奇,你可以不回答—”圣公的声音道:“为什么说你最讨厌光头?我的意思是你好像也是。”

    “咱们平等国不是‘志同道合者,不必相识'么?”王未问。

    “所以我说,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圣公道。

    山风很大,吹得长袍鼓荡,绳带飘舞。

    王未伸手按住了斗笠:“我的光头不一样。我师父说过,它很干净。”

    妖界难得有这么干净的天空,尤其是所谓“五恶盆地”的前线,在战场上方—此刻尘埃尽去,万里无云。

    所有的煞气、妖氛,全被扫荡了。

    当然,这是剑霞席卷后的事情。“姜青羊!”

    坐镇齐国妖界雄城即墨的修远,终于是按捺不住了,把军报摔在书桌上,踏出帅帐,冲上高空:“你又来!?”

    ‘姜青羊'这个名号已是十分遥远,也就齐国的故旧还会偶尔唤起。

    漫天剑霞都卷在一处,随那柄天下名剑一起,被一只修长的手归于鞘中。

    剑光一卷,化出青衫一领,姜望单手提剑,于高穹潇洒回身,对于故交确也带了几分热情:“修帅,我又来帮你了!”

    修远束发贯甲,长身悬刀,整个人斯文又凌厉,是气质极佳的男子。但面对姜望自是不太凌厉,这会儿斯文也很想丢掉。

    他招了招手:“你过来说话!”

    姜望遗憾地看了一眼惊退的妖族军队,不解地飞来城中:“怎么了,今天不冲阵么?我愿先登!对面这破城,咱们能够打破

    “也能跑

    “不要紧,我打听过了,那老狮子这几天忙着教小狮子,说是能接天海王的班肯定没工夫关注这边!”姜望很是认真地道:“再说了,咱们这边不也有燧明城镇守真君吗?哪位都能拦了他!”

    修远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要不是你以前宰了天海王狮善闻,那位狮子祖宗能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亲自来发疯吗?

    还燧明城镇守真君秦长生都抱怨了,他这两个月出勤的次数,顶得上过去十年。真君也受不住天天干仗啊!

    毕竟是三军统帅,齐国在妖界的最高军事长官,修远很好地控制了情绪,不接姜望的话茬,只问道:“你还要在妖界待多久?”

    “这不取决于我。”姜望傲然道:“修帅也知,我在天京城立言,要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以全大局。这才杀了一个呢!”

    “你当真妖是大白菜,排着队让你剁回家?”修远直皱眉:“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成!”姜望语气甚笃:“说杀六真妖,就一个不能少。姜某岂能失信于天下?”修远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说本帅对你怎么样?”

    “修帅待我自是极好的!”姜望又把话题转回来:“要不然怎么说我来妖界的

    “我谢谢你!”修远一把将他扯到帅府里,开始咆哮:“我在临淄坐了好长时间的冷板凳,在道历三九二一年才等到机会,带着囚电军来妖界驻防,但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年了,我守土有责,顾及全局,难有大功。这六年里我稳扎稳打,把握环境,勤勉整兵,调动局势,不断诱骗对手,终于在两个月前创造机会,要一举斩将破城、建立大功—你飞起一剑就来了!真妖你杀了,城你破了,狮安玄一来,我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他罕见的失态:“姜青羊啊姜青羊,我哪里得罪你了?当初你在迷界抗命,

    “修帅怎么这样说?”姜望的眼神很受伤:“我这次来妖界,谁也没惦记,就想着来找您,愿为您出几分力气,报答旧谊!”

    修远摆了摆手:“你要是记得我的好处,就不要恩将仇报—去景国辖区吧!”

    他幽幽一叹:“现在动不动就有天妖过来扫荡,都不是兵法能解决的事情了。本帅防务压力很大!”

    “好好好,强扭的瓜不甜。修帅既然这样说,姜某也不强人所难!”姜望略一沉吟:“这样,修帅,您加紧开展一次攻势,哄一个落单的真妖出来,我杀了便走,绝不再叨扰,您看如何?”

    锵!

    “好好说话你不听是吧?”修远拔刀出鞘:“滚!赶紧滚!”

    “修帅,这是何必,买卖不成仁义在,仁义不在交情在—好,你非得这样是吧,你这样斯文扫地,咱俩掰了!”

    姜望青衫一纵人已远,迎在风中,略显子然。来妖界已经两个多月了。

    对现在的姜真人而言,杀六个真妖不是没机会做到的事情—前提是真妖们给机会。

    事实上除了突入妖界的

    此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一个落单的真妖。

    凡为“真”者,都是天骄成就。没有天街斗场那种誓分生死的局势,谁肯给机会叫你杀?

    并不是说偌大个妖界,没哪个真妖有自信与姜望放对。只是出没在两族战场前线的真妖,多为大军统帅,没道理有军权不用,非得与姜望独斗生死。

    这两个多月来,姜真人在文明盆地的前线四处游走,那些声名显赫的真妖,要么固锁大城,要么结阵而守再不然就是“一支穿云箭,天妖来降临”。

    若不是燧明城的镇守真君看着,几个姜望也折了。

    姜望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天狱世界的真妖看到姜某人是闻风丧胆、望风而逃,但这也无法令他多杀一个真妖。

    他倒情愿真妖们小觑他,个个要来碾死他。如当初的犬应阳一般,上天入地的追杀他呢。现如今妖毛都摸不着一根,空有无双锋锐,奈何无处割贼!

    总不能潜入妖族腹地吧?

    那里的真妖倒也没那么警惕

    姜望定了定神,将心猿锁归。

    这么离谱的念头也能跳出来。刚才那一瞬间,还真开始思考起可行性了!

    “老爷,您现在准备去哪里?”一片废墟之中,白云童子满脸污灰,幽幽地问。自那天起他就没洗脸,也不吭声,指望仙主老爷良心发现,速速帮他重建家园。可惜老爷再也没有降临过。

    在老爷接连碰壁、欲战无门的此时此刻,不得不抓住机会发个言。好叫老爷知道世上还有个白云童子,曾经有一座云顶仙宫。

    “惜乎修远谨慎,杜遥胆怯,韩阙退缩,一代宗室赫连羽仪,只知锁城门。皆不堪战!去武安城看看吧。”姜望浑没在意是谁在提问,琢磨着道:“我再给雀梦臣一个机会!”

    (感言写不下,借点位置。)

    【感谢书友“温玉怀瑾”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

    【感谢书友“我即是大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

    【感谢书友“神煌弘一”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96盟!】

第二章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

    人族武安城和妖族南天城之间,是一片混沌。

    武安城的建立,标志着一座全新战场的开辟,而人妖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打爆了这座战场。

    所谓“武南战场”,也算是超额完成了使命。

    这座迎归人族英雄的大城,现今的象征意义远大于战略意义。作为后方又不够安全,作为前线又打不了大战,仅有的人气,全靠“人族天骄成功自妖族腹地回归”、“十三位绝巅强者大战”的事迹吊着。

    姜真人故地重游,不免感慨。

    时至今日,令他印象深刻、不能忘怀的,并非当初在妖界挣扎之艰难。而是失陷妖族腹地后,那些系于此身的盼望和等待,祈祷和祝愿。

    不过他也只是略转了一圈,便悄然离开,来去不曾惊扰任何人。

    有一支齐国的军队在此驻扎训练,领头的将军姜望并不认得,好像是鲍家的某一支。屈指数来离齐也已经五年了。

    时光易逝如流水,也照黄叶为清波!

    欲杀此界六真妖,雀梦臣是一个很好的凑数目标。

    除了他身为羽族铁笼军统帅、手握强军的重要性之外,曾经的“缘分”也让姜真人很是惦念。

    姜真人是个念旧的。

    黄脸的老和尚当初解放四觉,将雀梦臣打得濒死,是天妖在场,才留得小命。他如今提剑而往,再续前缘,也算是“继先师未竟之业”了。

    绵延的十万大山,就是文明盆地的屏障,是天狱世界里的天地之界,天然的高墙。那些天然的界关或人妖两族斧凿的山缺,就是两族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场。

    姜梦熊把霜风谷轰平,将狭窄的山谷界关,开拓为能够云集大军的战场。十三位绝巅强者,又将这处战场轰为混沌。这片混沌恰是南天城和武安城现在都异常安稳的理由。

    混沌之外界障仍在,南北不通。混沌本身,即是最稳固的屏障。

    武南战场百年之内无法开启,想那雀梦臣,很难料到来自武安城的风险。

    姜望现在不怕对手强大,只怕对手避战。等闲真妖,来几个他打几个。但获胜容易,击杀难。尤其是天狱世界如此广阔,打不过的真妖往妖族腹地一撤,那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姜望来到了混沌前,这里是记忆中霜风谷的位置—霜风谷虽然已经不存在,但有关于那条峡谷的一切细节,至今仍在他的脑海里。因为他曾真切地在其中厮杀,并且成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就是在这里,庄高羡借身出手,一拳将他砸进霜风谷,让他从大齐武安侯的自矜中惊醒,开始了那场近乎十死无生的逃亡之旅。

    如今庄高羡已死,但他当初是如何悄无声息潜进天狱世界,又是如何抹去的痕迹,景国那边至今没有一个调查结果出来—又或者说,景国的调查早已经结束了,只是坚决不对外公布。

    或许是为天下所注视的必然,景国总是需要确立自己强大不可战胜、巍峨不可动摇的形象。这个古老帝国的内部清洗,总是以暗涌的形式发生。

    但如【一真道】那样的存在,是可以悄无声息解决的么?姜望对此存疑。

    结合游惊龙的诈死脱身,庄高羡死前的呐喊,以及姬炎月之死则这点疑惑都大可不必。

    一真时代已经落幕了。

    但一真道却从未消失,现在仍然茁壮的存在!

    虽然知晓这里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况且又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姜望还是以当世真人的视野,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遍。

    结果当然无所获。

    眼前的混沌吞光敛色,时空混淆,元气未分。

    姜望随手放出一排焰雀,引发爆鸣交响,使之以各种姿态穿进混沌中。在不断湮灭的三昧真火里,感受这片混沌。

    他的计划非常简单,也称得上鲁莽—他打算横穿混沌,突袭南天城,杀雀梦臣一个措手不及。

    混沌当然是危险至极。

    在神霄世界升华之前,天狱世界被万妖之门锁死,通往诸天的唯一路径,就只有混沌海,那是天妖都不能保证存活的危险地带。

    几个大时代以来,为了开拓前路,多少天妖在泅渡混沌海的过程中消失,自此不闻其名。妖族就这样真切地被锁死了几个大时代,与人族的差距越来越大。

    姜望现在还没办法跟天妖相比,但眼前这片混沌,也远远比不上混沌海。

    若说锁死天狱世界的混沌是海,无限宽广、无穷险恶。武南战场上这片衍道打出来的混沌,顶多是片“混沌洼”。

    垂髫童子,涉海必死,可若是小水洼,大步跨过又何妨?

    混沌的危险不可小觑,但姜望已有直面的把握。

    焰雀接连凋落,这片混沌的虚实,也大概被捕捉。故而轻轻一步,踏入其中。

    混沌之中,当然是没有视野可言,他也不需要。三昧真火遍道身,使得他似混沌中的火炬。

    当初远古妖皇开拓此界、数不清的天妖自举为法坛,想来也是相似于此。

    三昧真火分解混沌,也被混沌所混淆。

    姜望漫步其中,自有天地。

    武南战场的距离瞬息可越,但在混沌之中,一切都变得艰难。

    而金白赤三色的火焰长明。

    在顿感压力的混沌深处,姜望眸光一转,倏为赤金,身后显现三尊法相的虚影,魔猿、仙龙、众生。

    三相并举,三界合一,他的速度骤然加快,瞬间跨过了混沌!

    当然光影都收敛,声闻都不闻,他跃出混沌来到妖族领地的瞬间,是悄无声息的。

    妖族在这个方向当然有哨兵,但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

    所见清风如昨日,所见混沌吞光影。

    跨过这片混沌就是南天城,谨慎来说,是应该好好观察一番情况,再决定如何行动的。但有了前次在妖界逃生的经历,姜望非常清楚真正危险的是什么。

    文明盆地有燧明城里的文明之火,有万妖之门镇压,人族在其中自由无碍,出了文明盆地,就必须面对妖界天意。

    这是几个大时代以来,妖族在此界结成的势。

    屡战屡败屡次穷途的逃亡之旅,令姜真人非常清楚“天意”是多么恐怖的东西,也令他拥有了对抗天意的经历。

    在接触浮陆世界的疾火毓秀之后,更可以说大概了解天意运行的规则。勉强称得上洞察了天意之真。

    “天意”并不能化作具体的存在出手,一切敌对都是规则的引导,须得基于妖界本身的力量。

    简而言之——

    这次行动务必要快,快到让妖界天意的针对,还没来得及酝酿成行动。要在风暴汇聚之前,先行脱身。

    所以姜望才冲出混沌,便笔直贯向南天城,像一支投枪,像咆哮于时空的羽箭。见闻仙域笼于道身,使得他如此高速地迫近,却敛光敛声,不被发现。

    像是一缕微风,吹到城门外。

    守城的妖兵全无所觉,但覆盖整座南天城的大阵,几乎是应激而起。毕竟曾经直面武南战场,这座妖族大城的战争规格并不低。

    就在南天城大阵亮起的同时,城门之前也绽开灿光,显出一个挺拔的身形。姜望一刹那披风浴火,剑撞所谓“妖族南天门”!

    轰!

    偌大一个南天城,偌大一座护城大阵,那有如火炬的大阵节点,一个个的熄灭了。根本没来得及完全运转,就已经被强行碾破。

    碎阵于方起之时。

    当姜望的身形被南天城守军所注视,招摇的炫光已经轰然炸开。流光飞转,掠行全城,妖兵成群而倒。那些妖族战士发出来的惨叫声,也成为另一种兵器,杀向他们的战友。

    见亦杀,闻亦杀。

    见闻仙域铺开来,杀妖如割草刈麦。

    南天城的城门,昔日曾碎于叶凌霄的拳头下,今日也是毫无悬念地被姜望轰碎了。

    不同的是,当日有真妖蛛弦挡住叶凌霄,今日姜望身前却没有

    所有拦路的妖族,无论是妖兵还是战将什么的,没有一合之敌,也来不及留下名字。

    姜望极速纵于南天城中,所过之处几乎无阻。赤金色的眼眸,霎那似星河流动——

    仙术·仙念星河!

    声闻一瞬满南天!

    这时候他才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

    人族这边的情报过时了,雀梦臣和他的铁笼军,已经不在南天城。

    也是,武南战场都是一片混沌,这里注定打不起大战,实在不必留一尊真妖在这里。就如同武安城现在也没有真人驻守。

    雀梦臣或许之前在这里驻扎过一阵,可现在已经走了。

    姜望素来果决,转身便要离开。但观自在耳一动,却是捕捉到一个很有趣的名字——狮善鸣。

    “善鸣公子,不要冲动。大祖让卑下陪您在这里修炼几天,就是不想您参与战事。敌人凶横,不可轻拦!”

    “我狮家血脉,岂可惧敌!兄弟们都战死了,我不可藏刀!”

    “公子!此意外之事,与您无责!那至少是个真人,不要去送死,藏在地窖或还能有一线生机啊!”

    这不是那尊老狮子新近培养的后代嘛!

    据说是要填补天海王狮善闻之空缺的狮族新起天骄,老狮子狮安玄的宝贝血裔。

    真是缘分!

    姜望倏然折回,纵身掠影,已入城中华府。

    “狮儿不必纠结,我来也!”

    入府的同时一剑斩出,瞬间剑光满院!

    此府列阵之妖卒两百六十七个,连护卫统领在内,皆死于一剑之下。

    姜望施施然探出左手,已将那妖兵拱卫的满头金发的俊朗狮族捏在掌心。

    “狮安玄呢?”姜望以见闻掩住面容,随口喝问,声如洪钟:“莪来寻他单挑!”

    名为狮善鸣的年轻狮族倒也勇猛,只是怒口一张,奋力咬来:“区区真人,装什么衍道!待大祖知闻,必来杀你!”

    天可怜见,作为狮族后起之秀,大祖狮安玄钦定的可以接替狮善闻位置的天才,他勤勤恳恳练功,不曾有一刻懈怠。大祖对他也很是关照,在自己有行动的时候,还特意把他丢到南天城来休养。令他潜心修炼,避开刀兵。

    但人族的真人怎么杀来此地?天地之界不存在了吗?

    姜望一听狮安玄果然不在,顺手一扭,便将这颗头颅摘下。

    杀妖的同时,他已经飞出南天城外,手提妖颅,回身一剑,在那南天城的城墙上,刻下一行大字——

    诛妖者,大齐博望侯重玄胜!

    字迹故意的胖大了几圈,笔锋狂嚣,间染几点鲜血。

    而后便纵青虹一道,消失在南天城残余众妖的视野中,自入混沌深处。

    整个过程,怎一个“快”字了得。

    穿出混沌,姜望

    接下来便看南天城那边如何反应。

    若来的是真妖,他当暴起杀之。

    若来的是狮安玄秦真君救我!

    ……

    ……

    “你在等谁救你?等得到吗?”

    天地未开,宇宙未形。

    在丧杀五感、湮吞元力的混洞中,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律令般响起。一字一字,威如渊海。此声之后,有窸窸窣窣虫豸攀行的声音回应。

    继而在嘈杂的虫豸声里,诞生出一个邪异而疯狂的声音:“是否有一种可能,死亡正是我所等待、我所寻求?有机会死在中域

    此声是自无生出有,在混洞之中开出天。

    于是茫茫无际的混洞里,诞生了一抹绿焰。

    绿焰跳跃,显见其光,照出了无边混洞里,一个沉静的男子。

    此人身穿一领虎啸山河袍,踏一双登云靴,额宽脸阔,自有堂皇之气。两手平静地张开,骨节粗大,仿佛掌握宇宙。

    他便是楼约!

    中域

    也是天下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这缕绿焰,在绿焰的闪烁之中,看到一张扭曲的疯狂的脸。而后才看清那双绿眸。

    “原来如此!”

    在这平静的注视里,楼约已窥其真,语气沉笃,带了几分赞叹:“你的死亡即是最歹恶的咒,杀你者将永为咒力所扰,永世受咒道纠缠。后世凡有修咒道者,皆要以此为先咒—难怪桑仙寿都说没把握单独杀你,要请我来,你的确开辟了一条通天的道路!”

    绿焰之中尹观的面容不再摇曳,长发却在张舞:“承蒙您如此居高临下的赞誉。但愿我苦心为事,能收些微之功。使天道成缺,叫你此生有憾!”

    焰光暴涨!

    那邪异的绿焰瞬间化作一条碧鳞巨蟒,颔下有肉须,额上有鼓包,遍身鳞片,每一片都刻写着妖异的咒文。

    在连日的逃亡与逐杀之中,作为现世咒道最高成就者,尹观所凝结出的咒鳞邪身!

    此身只是显形,便已经撑住混洞,自开天地。

    碧光游走八方,要化混洞为咒世。

    所有未分的元力,未开的五行,混洞里的一切,在这时都诞生了清晰的分野—生与死,即是阴与阳,即成天与地。

    混洞分出来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自生而赴死,当然也包括楼约的道躯。

    但见那浩渺无边的道则,被碧光染成实质,黯然枯萎。

    又见得雄躯凋落,不断有碎片落下来,片片似飞灰。

    楼约低头审视道躯的自毁,脸上带着淡然的笑,轻·啧了一声:“真天骄也,能逃这么久,倒也不是中央天牢的无能——可惜今日遇到的是我楼约。”

    随着此声落下,忽而天地复归,混洞翻转。

    那条碧鳞巨蟒,落在一只恐怖巨手中。

    手掌延伸出来的楼约,无限接近于常态,而他的手掌和掌心的碧鳞巨蟒,也在视野中近乎无限地缩略了。

    眼前的楼约,不是楼约。

    混洞之外,更有混洞。

    天高有几重?

    皆在他掌中!

第三章 掌中乾坤

    “取得河山作泥丸,翻覆掌中为乾坤!”

    ——《朝苍梧》·掌中乾坤

    楼约身怀掌中乾坤的神通,又修成传说中的混洞太无元玉清章,横碾中域所有洞真修士,比之当年的游钦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可争议的中域第一真人。

    纵观整个现世,他与黄弗这样的存在,也只是不见生死分不出的高低。

    他已经很久不出手。

    此刻一经施为,将混洞握在掌心。俯察咒鳞邪身,如观掌中纹。

    “区区一个佑国下城走出来的尹观,已经需要你楼约出手。中央帝国分身乏术,没有其他人了吗?”秦广王当然不是一个束手就擒的人,虽被锢于掌中乾坤,仍然咒发不止:“我看景国已是树老根朽,坏在旦夕!”

    以声言恨,以死藏功。咒鳞邪身碧芒通透,一时华如翡翠,好似名匠雕就。一鳞一字,遍身鳞片共计一千两百九十六个咒文,齐齐亮起!

    怨深恨深不可纾解的诅咒,在冥冥之中共颤。它们彼此呼应,次第而高涨。

    偏狭的力量汇成洪涌,改变了世界的本质。

    最后竟然在混洞之中体现虚空,而在虚空之中化显出道字,那是道则的体现,咒术当今的极限。

    字曰——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佛说人生八苦,是为此也。

    秦广王以邪身为怨,诅咒楼约尝遍人生八苦,永世不脱。叫他深知活着是何等煎熬,死去是唯一解脱。

    恶咒第一,是人生自弃!

    咒文才发,此方混洞空间已然承受不住,先行自毁。瞬间瓦解,支离破碎!

    但秦广王强大的咒鳞邪身,仍然处在混洞中。

    楼约仍然俯瞰着他,任他不断开世厌世而灭世,却是混洞之外又混洞,始终翻不出手掌心。

    “你是千万人中无一个的天骄,能够做下如此大事,挑衅景国威严。在中央天牢的追杀下还能不断突破极限,以至于叫桑仙寿都没有杀死你的把握——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楼约的声音如此平常,但落在掌中混洞空间,则如天雷滚动。显化一道道雷电之鞭,狠狠笞在咒鳞邪身,打得鳞开肉绽,碧血飞溅!

    “但真要说起来,若不是——”楼约话只说半截,淡笑道:“本不需我出手,也本不必让你逃这么久的。”

    尹观的咒鳞邪身在天雷之下频频受损,那是天诛邪意、涉及灵魂本源的痛楚。他的声音里,却不带半点痛意,他显得痛快!

    他在这掌中的乾坤里翻腾:“天京城一战,一真对六真,天下皆知,你又何须遮遮掩掩!”

    姜望大闹天京城一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现世,堪为天下惊闻!这当中自然少不了诸方势力的推波助澜。那么多的衍道绝巅都目睹了那一战,景国根本锁不住消息,只能够尽可能地消弭影响。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姜望与靖天六友的一战,无论姜望本人是否有心,他亲手杀死靖天六真这件事,在事实上是撼动了景国的威权!

    你景国负责测量黄河水位的靖天六真,联起手来,在天京城被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真人活活打死了——

    你景国真人是纸糊的吗?

    你中央帝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中央帝国的霸道呢?

    诸方衍道聚天京,这是天下第一帝国该有的场面吗?

    景国霸权已久,天下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名亦力,势亦力。

    此次事件虽然还达不到动摇根本的程度,却也让景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抚平影响,修复声势。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天牢分身乏术,镜世台旁顾不暇,这才让地狱无门的首领,逃了这么长时间——

    刺杀景国皇族当然是必诛的大罪,但此事毕竟还未公开,是可以稍稍延后处理的。

    当然现在连深居简出的楼约都出手,也足见景国的决心。

    “是!本不需你出手,但最后还是只有你出手。这说明什么?究其根源,无非景国腐朽,恶臭难闻,引起公愤,天下举旗,你们应对不暇!连一心为公的太虚阁老都看不过去,无法忍受,悍然于大景皇都约战。可见天下苦景久矣!”尹观恶声道:“楼真人,良禽择木而栖,你还是早做打算!”

    “往哪边打算?”楼约平静地俯瞰着他:“让我听听看,你要做谁的说客。”

    “这只是个人对你友善的建议……我能代表谁?楼真人,你太多心了!”

    一双手撕开鳞蟒的颅顶,显出清俊本貌的尹观,赤身裸体,从中走出。这过程像是蜕下鳞衣,将所有的创伤都留在了鳞躯里。

    此刻的他不着寸缕,只有碧色的咒文在身上游走,好似春风过离原。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踝,妖异的绿眸里,一瞬间变幻着千百种情绪。

    老人,稚子,将军,歌女,壮士,苦役……世间万般人,就有万种苦。

    他亲身感受这些痛苦,然后以咒力的形式,与楼约分享。

    所以他越是痛苦,越是在笑。

    痛苦是他最大的力量来源,在生死边缘获得掌控人生的自由,他为什么不笑呢?

    世上的确没有比地狱无门更适合他的组织,在生死关头最能窥见人的本性,在生死之间,他捕捉到一个人最深的恨。这些都是他成道的资粮。

    见众生,而后立阴曹!

    咒力交织成道衣。那是漆黑而游碧纹的邪诡长袍。

    阎罗大殿的虚影,在他身后升起。森罗之意,自成一方。

    秦广王的恨意不曾消解,秦广王的力量如此直观。

    楼约面无表情。

    楼约的一双眼睛,在此刻也归于混洞。

    “混”谓无形无象,“洞”言深奥难见。

    混洞之境,高渺不可寻。

    这关乎于修行,但更在于对“道学”的理解。

    所谓“高妙太上”,放眼整个道门,都没几人能企及。

    往前数,有一个虚渊之,号为“太玄”。

    往后看,有一个李一,号为“太虞”。

    在当前这一刻,在此处体现威能的,是称名中域第一真人的楼约,号为“太元”。

    元始玉册有其名,是太元真人!

    尹观的千种怨咒,万般苦处,都淹没在这双阐释混洞的眼睛中。那阎罗大殿的虚影,几乎是刚刚升起,便如泡沫一般碎灭了。

    他真似渊海,深不可测!

    无论尹观怎样反抗,怎样突破,都被他牢牢束缚在一掌之中。

    “缚咒于我楼约,便足消你大仇么?”楼约问。

    “咒恨缠身,于我何伤?”“虽说滴水穿石,我却足能万古!”

    他俯瞰掌中的秦广王:“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尹观好像并没被拿捏在掌心的自觉,邪意满满的与楼约对视,笑道:“景国难道还敢收降我?”

    秦广王的忠诚自是足够让人信任——他一定不会对景国忠诚。

    楼约轻轻摇头:“可惜归可惜,自古以来让人叹息的天才死得多了。你犯下求死之事,倒也没什么可说。但或许,我能让你轻松一些,不叫桑仙寿来招待你——”

    “听起来很仁慈。条件呢?”

    “告诉我,杀姬炎月的除了你,还有哪个?”

    尹观绿眸涌恶,笑容不改:“杀一个姬炎月,除了我,还需要哪个?”

    “即便是以你现在的实力,要无伤杀姬炎月,也很是困难。几个月前的你,更无可能。但刚刚杀死姬炎月的你,状态却很好。”楼约淡声道:“一定有谁干扰了这场战斗,且绝不是那些废物阎罗能做到的——卞城王是谁?”

    尹观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反抗有多么无用,立身于混洞之中,仍做徒劳的开辟:“不想放过我也不必找这样的理由,卞城王不是在两个月之前,被你们中央天牢的人亲手斩杀么?”

    “卞城王没这么简单。”楼约笃定道:“你的那些阎罗,已经告诉桑仙寿太多。”

    “既然桑仙寿已经知道那么多,那就让他自己去找他自以为可能的人选吧!”尹观略显癫态地笑道:“或者你们也可以执意宣称卞城王未死,然后把这个名头随意安在哪个人身上,这是你们的传统——我看太虚阁员姜望就很合适,他不是刚刚得罪了你们吗?”

    “看来你是没有诚意了。”楼约漠声道。

    “天地良心!我诚意十足!”尹观并指朝上:“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又笑起来:“或许你需要我帮你伪造一些证据么?只消付出一点点的代价……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放过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刺客,名正言顺把你们真正的心腹大患捉拿归案,洗刷他在天京城给你们留下的耻辱!”

    “跟你已经闲聊够久了,你在消耗我不多的耐心。”楼约的五指慢慢合拢,掌中混洞也随之坍塌:“另外我想告诉你,姜望在天京城留下的并非耻辱,是我中央帝国的宽容和公正。你终究走的是小道,想法过于狭隘——”

    锵!

    混洞之外有剑鸣。

    剑如惊雷落九天。

    便在如此时刻,楼约感受到一缕锐意。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边用力合掌——但这五指,合不下去。

    掌中混洞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行商打扮的人。他有一张很具亲和力的脸,他手上撑着一根柱子,巨大的古老石柱,撑住了落下的指节。

    为他和旁边的尹观,留出了一线天光。

    平等国护道人,钱丑!

    尹观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拔身上飞。遍身碧光如飞蝗铺开,在这混洞之中发出嗡嗡的颤鸣。

    钱丑也并无言语,只是抬手一指,悬停了天边牵引气机的剑。又弯弓搭箭,一箭射向楼约,在这混洞世界,开辟与现世的连接。又随手一握,提出一柄斧子,而后一斧横劈,以此开天!

    万般变化且由我,百种机心莫自劳。这百宝神通,千变万化,竟如此恰到好处。

    楼约终于等到了来救尹观的人,但这答案显然跟他料想的不同。

    并非一真道,也不是卞城王,而是平等国?

    他也早知关于钱丑的情报,但钱丑的实力显然也超出他的预计——以此人在南夏公开出手时的表现,怎么可能潜得进他楼约的掌中乾坤,又撑住他掌心正在坍塌的混洞?

    钱丑此刻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的力量,可是对道则的理解十分深邃!

    “我现在很好奇你的真实身份。”楼约湮灭一切情绪的眼睛就这样看了过去:“钱丑,你现在这张脸下,究竟藏着谁?”

    但他只看到一面镜子。

    镜子本身什么都不体现,镜子只反照你给它的一切。镜子反照的混洞,隔挡了楼约的视野。

    钱丑的声音道:“保持好奇,楼约。它可以证明你还未随道门一起朽死。”

    而后天光大放——

    钱丑斧凿一线天光,和尹观联手破开混洞,就在这灿烂的天光之中,消失了踪影。

    镜子,斧子,弓箭,撑天石柱,剑……百宝神通拟化的一切,也全都散于无痕。

    楼约没有第一时间去追赶,反是独自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这是曲国边境的一处险峰,山风吹来,卷起他的长袍。那下山之凶虎,栩栩如生。虎啸之山林。好似绵延在云雾。

    ……

    ……

    云雾一瞬间就散开了,眼前的山林如此清晰具体。

    姜望长呼一口气,一气如白虹。

    他已经独自在山林里坐了很久。横剑在膝,藏住了光与声,阖眸敛意,三界各自演化。一边修行,一边等待。

    他没有等到雀梦臣,也没有等到狮安玄。

    等到了愁龙渡战场发生大战的消息。

    愁龙渡是人妖种族战场里,不多的水上战场。追究其历史,还是妖族元熹大帝时期,妖族反攻万妖之门所留下的湖泊——此处原本是一座人族城池,被元熹大帝一击轰为天坑。

    这场载于史册的惊天动地的大战,轰碎了元气,崩溃了五行,改变了许多事情,也永远地改变了这里。

    天坑成为湖泊,也是整个文明盆地里最大的淡水湖泊。

    人族后来反攻至此,也并不修改地貌,而是在这片巨大湖泊上,修建了水寨。所谓“烟波浩渺,应叫龙愁”,故名“愁龙渡”。

    尽管对垒的双方,都没有龙族。这名字毕竟也这样传下来了。

    愁龙渡是景国的势力范围,由景八甲之御妖统帅张扶亲自坐镇。驻扎着一整只八甲军队,其战略意义可见一斑。

    姜望是在一个薄雾的清晨得到的消息,他的剑令被燧明城丢了回来。

    其上只有很简单的一段话——

    “妖族夜袭愁龙渡,凌晨之时,古难山蝉法缘、神香花海鹿西鸣都已加入战场。燧明城顾不上你这边了,你自求多福。”

    落款是吕延度。

    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姜望收起剑令,长身而起,拔空便飞。

    “老爷这是去哪里?”白云童子惊道。

    他在断壁残垣间搭了一张吊床,此刻在吊床上一骨碌滚起来,险些摔下去。好在他是个灵活的小胖子,在空中敏捷一翻,平稳落地。

    “愁龙渡。”姜望随口回道。

    “去愁龙渡干什么?”

    “自是助战。”

    白云童子不懂了,拿起小剑把脚下的碎石拨开:“景国不是咱们的对家吗?”

    姜望迎风而走,只道:“这里是妖界。”

第四章 三千里愁龙渡

    无论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又或是秦国真君秦长生,他们都与姜望没有半文钱关系。但姜望在两族战场搅风搅雨,他们也一再地站出来,为姜望拦下天妖。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妖界。

    人族的整体利益,高于一切而存在。

    姜望斗杀六真,在天京城长声而啸的那句话,比真金还要真——他的确是人族

    几位真君值守燧明城,有守护文明之火的责任。文明之火是燧明城里长明的人道火焰,也是亿万年来,拼搏不息的人们。人族当代最天骄,是最亮的那一焰。

    所以吕延度在燧明城分身乏术之时,还特地传信提醒一声,免得姜望以为有后路,却不幸枉死于此。

    正如当初姜望从神霄世界归来,有天妖拦路。那景国的于阙,也曾

    如今愁龙渡发生大战,姜望身在妖界,必不可能藏剑。

    人族

    逃避外战的天骄,于人族何益?

    此去愁龙渡,翻山越岭。

    姜望身贯长虹,一念即远。

    “老爷。”白云童子坐在一截断墙上,双手抱剑装高手,语带叹息。

    “怎么?”姜望随口问。

    白云童子道:“我还是怀念您脚踏青云的英姿。”

    姜望这回听懂了,便笑了一声:“成!等我忙完这阵,就努力挣钱,重新搭房子。”

    云顶仙宫毁了,青云亭也只剩几片碎瓦,善福青云自然也无法再诞生。

    陪伴了姜望许多年的平步青云仙术,不能为无米之炊。

    当然,他可以试着用如梦令替代术介。

    但现在的姜真人,其实已经不太需要这门仙术了

    唯有巅峰状态的云顶仙宫,才能够对他有所帮助,但那又不是朝夕之功。

    白云童子不管那些,得到了老爷的许诺,他开心起来,两条小肉腿悠悠地晃。过得一阵,收起小剑,又从断墙上蹦了下去,撅着屁股开始清理碎砖——这是他白云仙童的家呀。

    三千里愁龙渡,横亘在文明盆地的东北方。

    当初这里也是一处狭窄的天然界关,只能容纳小规模战斗。两边各自设卡,人族妖族都不能轻易过关。

    后来妖族大反攻,元熹大帝在正面战场频频展开攻势,吸引人族主力,而派一支强军于此处偷袭。

    人族提前做好准备,一夜之间在狭道这边建立起大城,据城而守。

    但妖族也提前发现了人族的准备,改由元熹大帝亲自带兵,化偷袭为强袭。果然打穿这里,从而撼动了整个人族阵线,吹响了全面反攻的号角。此后才是“天地尽赤”的蜈岭血战,几乎扑灭了文明盆地的篝火,妖族大军都一直打到万妖门前。

    这一次妖族夜袭愁龙渡,未尝没有复刻旧事的野望。

    不仅调来了雀梦臣的铁笼军,还有真妖虎崇勋的雷翼军。

    值得一提的是,虎崇勋并不来自紫芜丘陵,而是出自太行山。他与虎太岁虽同为虎族,但并非血亲,不属一脉。

    太行山上的虎族,就是《景略》所载,景太祖七年逐虎的那一支。

    是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大祖虎伯卿的亲族。

    而统帅三军、主导此次进攻的,乃是拥有尊贵血脉的真妖麒相林。他来自太古皇城。

    张扶是天下名将,御妖是天下强军,妖族以偷袭之利,血战一夜,也未能攻破愁龙渡。像这种要害之地,一旦开打,支援是源源不断。随着赫连羽仪领军亲至,愁龙渡是真个“当使龙愁”!

    遂有古难山的大菩萨、神香花海的天妖接连加入战场,试图打开局面。

    人族这边也早有准备,出动的真君,是秦国的秦长生和黎国的孟令潇。

    随着神霄战争的逼近,天狱世界的战争态势大有不同,人族在此界的投入也远逾之前,不止是在燧明城轮值三位真君而已。

    孟令潇出现在这场战争里,说明黎国已经融入了现世秩序,而且融入得很好。在万族相争的大背景下,每一个人,都肩负为人族而战的责任。

    承担责任,才拥有权利!

    况且秦、黎两国正在联手修筑虞渊长城,正处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两国的真君也多少有些默契在。并肩作战,正是培养感情哩。

    姜望赶到愁龙渡的时候,两族战船已经铺满湖面。兵似蚁聚,将似云集。旌旗如林,杀声如雷!粗略一估,双方所投入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十万,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战!

    杂乱的声音无法准确告知他战场情况,信息太繁杂,存在太多超格力量的干扰,仙念星河都无法处理。

    所见是战火纷飞,乱箭排空。无论人族妖族,都不时有尸体沉入湖底。湖水都是暗红的。

    单从战船的构造,就可以看到妖族的确是人族最大的强敌。他们拥有比人族更古老的璀璨文明,战船在工艺上并不输给人族。

    虽然天狱世界的资源,相较于现世匮乏太多。但至少在这一场愁龙渡水战上,妖族的战船并未见得多少劣势。

    在这种时候飞起来是很容易成为靶子的,万军相逢,一次齐攻就足够抹掉大部分所谓“强者”。所以此刻敢于悬在愁龙渡高空的,绝非等闲,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姜某宰的就是高手!

    厮杀之声,震天动地。高大战船的撞角,狠狠撞到一起。

    姜望凝息靠近愁龙渡,无声掠过一艘高大战船,借战场自掩。以手按剑,保持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谨慎地往高处看——

    他迅速收回了视线。

    嗯,悬在妖族大军上空的只有两个身影,都很眼熟。

    一个佛光普照,一个风情万种。

    蝉法缘,鹿西鸣。

    没有真妖在高处。

    那雀梦臣、虎崇勋都兵阵一体,麒相林正坐镇中军帅船呢。便是真君出手,也难将他们强杀。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姜真人已经决定放过妖族高层,正打算先去中军大帐跟张扶报备一声。那边蝉法缘却是蓦地睁开佛眸,金色的灿光一时晕染半边天空:“姜望!”

    此声一出,整个战场都诡异的静了一息。

    姜望之名在妖族早就是响彻天下,那是多少天妖出手都没能留下的人族天骄。就是他在神霄世界连杀妖族天榜新王,就是他提前带走神霄世界的消息,给了人族准备的时间!

    而在以景国军队为主的人族这边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伤了景国的面子,还大摇大摆走出天京城?!靖天六真是怎么死的,整个现世还有谁能不知道吗?

    姜望竟来参战!

    对两族战士来说,皆是惊闻。

    一方之寇仇,一方之英雄!

    立在花海中养神的鹿西鸣,也悠然投来视线。

    姜望自然不怂,果断拔身飞起——飞到了悬空而立的秦长生和孟令潇旁边。

    秦长生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几个月他们隔三岔五见一次,已经见腻了。

    孟令潇却是一摇折扇,笑得风度翩翩:“我人族

    话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亲近。

    黎国现在是全面拥抱太虚幻境,面前这位可是太虚阁里最有影响力的那一个。

    姜望跟秦长生、孟令潇见过礼,让两位真君心里有个数,便同蝉法缘招呼:“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羊愈法师还好吗?”

    这一张嘴,气氛就很熟悉。

    秦长生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此刀名为【追岁】。

    已无人生回首,愿有岁月可追!

    这是斩杀遗憾的刀。

    他觉得此刀的名字此刻非常应景,所谓的人族当代

    怎敢如此挑衅蝉法缘啊?

    蝉法缘的佛法修为毕竟高深,他没有失态到立即冲杀过来,甚至怒意也不显见于佛眸,平静地道了声:“都很好,羊愈得空,莪在空中。旧缘即深缘,姜施主,你洞真了,进步很快,老衲很是欣慰。”

    姜望道:“我看到您还活着,我也很欣慰啊。”

    蝉法缘慈悲地看着他:“天妖寿尽一万年,暂且我是能比你活得久的。”

    “小子当然知道天妖寿有一万年——”姜望顿了顿,看起来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把知闻钟弄丢了,您还能回古难山,还能有个囫囵样子。那果然是个慈悲的地方!”

    蝉法缘双掌合十,倒是还没有出手:“缘在古难,它还会回来的。”

    姜望道:“它也许还会去古难山,但也许不是菩萨想见到的那种场景。”

    “是吗?”蝉法缘摇了摇头:“也许你太乐观了。”

    “是啊,我可乐观了。你看我笑得多开心!”姜望咧嘴一笑:“我记得菩萨以前也很爱笑的。今天怎么不见笑?是不开心吗?”

    蝉法缘低头看了一眼下方的战场:“我为苍生而悲。昔年天庭治世,万界是何等安稳。如今诸天万界征伐不休,孽力不息,罪在人族啊。”

    这老和尚真是好定性!这样都能忍。

    姜望见屡次撩拨不成,也就懒得再斗嘴,同时传音给两位人族真君:“前辈,咱们可有衍道强者埋伏,随时可以支援?”

    秦长生不吭声。

    真是个冷漠的家伙。

    但沉默本身也是答案。

    姜望是在问,还可不可以接着挑事。

    秦长生是在回答,还没到扛不住的时候。

    孟令潇倒是个热情的,饶有兴致地回应:“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妖族那边还埋伏了天妖。”姜望笃定地道:“至少是有个狮安玄。”

    “你哪来的情报?”孟令潇问。

    他并非值守燧明城的真君,没有见过姜望那道剑令。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从储物匣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远远向鹿西鸣扔去:“鹿尊者!您是个心善的。我在路上捡到颗脑袋,劳烦您帮忙辨认一下,竟是哪家俊彦?帮忙找到家眷,叫他团聚吧!”

    鹿西鸣本来笑眼温柔地看着姜望和蝉法缘斗嘴,这会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当时就变了脸色——老狮子家里可就这么几个可堪造就的,如何能死得这么利落?老狮子甚至都不舍得让狮善鸣来这处战场镀金蹭军功

    吼!

    虚空忽作狮子吼!

    恐怖的声量鼓天动地,翻卷巨湖浪涛,慑杀听者之心。镇伏一世,欲绝所有!

    姜望姜望当然不会硬接,默默敛去了光影。

    是秦长生一拍连鞘刀,以刀鸣应之。

    这刀鸣与狮子吼的交锋,都被见闻仙域所捕捉。姜望手握此界,站在孟令潇身后,静静感受这一切。

    绝巅强者对声闻之道的把握,真是各有创见。整个愁龙渡,一时都暗了下来。

    晴日忽夜。

    倒不是天象变化。

    而是整个三千里愁龙渡,连同愁龙渡上征战的大军,被一口吞下了——老狮子简直是在发疯!

    “你如何有这般胃口?也不怕撑破了肚皮!”

    秦长生拇指一推,拔刀出鞘,四尺长刀,一刀追岁!

    那藏在鞘中还嗜血嘶吼如魔物般疯狂咆哮的刀身,出鞘之后竟然是这样平静的。像是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像是平淡如水的某一时。

    就这样经过了。

    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刀。

    这亦是毫无保留的一刀。

    我们要如何斩杀遗憾啊?

    是平静的、日复一日的生活。

    咔咔,咔咔,咔咔。

    追岁刀所经之处,发出如此怪异的裂响。那是时空障壁的哀鸣,也是老狮子的牙齿,被反复地磋磨,被斩出了裂隙——

    天地忽一亮,金辉满湖光。

    身材高大、面貌威严的狮安玄,被秦长生这一刀斩了出来。

    整个愁龙渡,被斩离了狮口。

    他却不看秦长生,那双深邃的紫眸死死盯着姜望,任其如何潜踪也不能摆脱:“你死定了!”

    这道视线被一只带甲的手给握住,目光上所携带的攻势,自然也被抹掉了。

    覆甲而现身的,正是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大言不惭!”

    吕延度有一双男子少见的丹凤眼,面貌儒雅,怒而有威。此刻他便用这双眼睛与狮安玄对视,冷笑着道:“你今天最要想的,该是如何保自己的命!”

    愁龙渡这一战,实在很是蹊跷。

    将于道历三九五五年开启的神霄战争,注定是万界挑战现世的战争。

    妖族不是孤旅。

    在这当中所有的年月,妖族的精力都应该落在备战之上。

    人族才应该是想要提前在天狱世界掀起两族决战的一方!妖族应该是在神霄世界开启前,全力避免大战才是。

    但现在却是妖族主动发起袭击,实在令人费解。

    人族是实力上占据优势的一方,不惧怕真刀真枪的大战,怕的是又一张类似于神霄世界的底牌。

    不同于吕延度表现出来的狂傲。对于这次突发的战争,人族方其实是报以最大的戒备,诸方都有调动,真君也来了不止这些。

    看似是如妖族一般逐渐添油,兵对兵将对将的对抗,实则方方面面都在做准备。

    他现在要做的和姜望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想提前掀开妖族的底牌,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但效果显然差得远-

    狮安玄死死地看了吕延度一阵,紫色的狮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杀意。而后大手举起,往后一挥:“撤!”

第五章 一百年惊世名

    烟波浩渺的愁龙渡,妖族大军如潮退去。

    留下破裂的舢板,浸水的旗帜,还没熄灭的残火…………以及水中尚未化开的血。

    水深不见底,多少新尸在其中。

    人族大军千帆列阵,定波未动。

    吕延度眯着眼睛往前看:“你说他们为何撤军?”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在问自己,遂斩钉截铁:“定是慑于几位真君的天威!”

    秦国的甘长安才从一艘楼船飞上来,闻听此言,一时表情古怪。想了想,又飞了回去。

    他与姜望也算是黄河旧会,不知世间有此真也。

    吕延度当然也并不当真,只道:“那你说,我们为何不追击?”

    姜望笑了笑:“我也是带过兵的。”

    吕延度有些审视的口吻:“愿闻其详。”

    姜望摇了摇头:“晚辈的意思是,我不必知道他们为什么撤,咱们为什么不追。军中只能有一个意志,此刻莪是听命的人。”

    吕延度笑了起来:“也算是知兵了!”

    “瞧你这话说的!”孟令潇在一旁轻摇折扇:“他曾经可是天下霸国里,最年轻的军功侯。你就算想教他点什么,蹭点缘法,也不该教兵法啊。不知道谁教谁呢!”

    吕延度看他一眼:“想不到几千年前的老前辈,还会关心几年前的历史。”

    “中间那些年都是在冰棺里度过,可不能算。”孟令潇轻笑着道:“要论实际经历的岁月,我可不比你年长多少。”

    眼看着他俩有吵起来的趋势,姜望赶紧道:“说起来我们才是实力占优的一方,妖族现在应该尽量避免大战才是。他们却主动挑起这一战,突袭愁龙渡,着实有些蹊跷…………不知他们有什么谋划呢?”

    神骄大都督想要指点他几句,他也识趣地求知若渴。

    “他们若是真想大战,就不会这么慢慢添油了!”吕延度冷道:“应该如当年一般,妖皇亲自带队,直接压上主力,把偷袭打成强攻。那才是大战的态度。似愁龙渡这般,今日添一军,明日来一天妖,好似加水和面,要打到何时?他们难道不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添,人族都跟得上么?”

    吕延度是星占宗师,也是天下名将,他的分析姜望自然是信服的。

    “您的意思是?”姜望问。

    “狮安玄恨你入骨,都能强行撤军,分明是得了军令,他们三个都不是这场战争的决策者,愁龙渡也根本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他们这是想以小战止大战,试探我方战略布局,主动控制战争烈度,以安稳的备战神霄。”吕延度笃定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战绝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必将旷日绵延。”

    姜望一惊:“绵延到神霄世界开启吗?”

    吕延度道:“天狱世界本就战火不熄,他们现在只不过稍微提升一点强度,锁定战场,以牵制咱们的妖界主力,避免更大规模的战争。”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你想要的阵杀真妖的时机,这场战争里可能不会给你。”

    姜望皱了皱眉:“他们想要控制战争的烈度,但是战争打起来,由得他们控制吗?”

    吕延度眺看远方:“这就要考验他们的战争艺术了。”

    孟令潇施施然道:“以两族的实力而论,他们是势弱的一方。但是在妖界这里,他们又是优势的一方。在妖界天意的压制下,文明盆地短时间内——至少在神霄世界开启之前,没办法外拓到打倾族之战的地步。因为神霄世界的时间限制,导致在这之前的战争极限就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倾尽全力,打一场神霄世界开启前都结束不了的战争。”

    这段话很好理解。

    人族这边是愿意开战的,如前段时间修远主动伐城,就是一例。再如孟令潇所代表的黎国,黎国皇帝带着大量精兵强将从过去支援现在,很需要在妖界发出一些声音,如此才能争取到神霄战争开启时的话语权。

    妖族那边如果没有恰当的应对,大大小小的战争很难休止。但倾族之战不会发生,这是由妖族本身的实力所决定的——他们不可能在短短数十年内被消灭,而人族无法将神霄开启之前宝贵的备战时间,全部消耗在看不到头的妖界土地。

    归根结底,人妖两族目前在妖界的根本需求不同——人族是各方势力争夺神霄战争的话语权,战争规模的极限早就确立,但极限之下的幅度波动极大;妖族是希望将战争控制在一定的规模内,以安稳备战神霄。

    人族虽是愁龙渡的应战方,在此之前却是多方求变。妖族虽是挑起愁龙渡战争的一方,却是在求稳。如此蝉法缘的慈悲,狮安玄的忍耐,就都变得合理起来。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如果我们在愁龙渡大幅度增加军事力量,他们就会立即放弃这里,绝不会真正跟咱打大战。”

    “但是另一块战场又会开启!”随着一道清朗声音拔跃而起的,乃是一个留着中长头发、前额碎发齐眸的男子。

    身量中等,披挂一件很是精致的灰色战甲,眼神很深邃。

    他的发色也是灰色,据说是当年伐妖所染之毒,胜利之后也并不复回。倒是别有一种奇异魅力他就是张扶。

    景八甲之御妖统帅。

    以“御妖”为名的强军镇在妖界,真是再恰当不过。

    张扶飞上高空,与几人并立,继续道:“他们可以用地盘交换时间,愁龙渡打出去了,他们可以从其它地方打进来。我们不得不应对,防止他们佯攻变主攻。而文明盆地之外的地盘,我们现在很难守住,在不外拓文明之火的前提下,打出去除了分散兵力、增加咱们的防备压力,没有任何意义。我同吕都督分析持相同意见,妖族并不是要打大战。同时在我看来,把战场稳定在愁龙渡,对我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当张扶也参与到讨论中,这就可以视为一场军事会议了。

    且是这场愁龙渡战争里,人族方级别最高的军事会议——这正是甘长安没有继续往上飞的原因,姜望有资格参与这个层次的讨论,“八岁能长安”的他,却还不能。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说两军斗将,洞真互搏,他绝对当仁不让。但这种决定妖界大战略的高层会议里,以他的兵略,还是不要发表“浅见”。

    吕延度和张扶他们语气随意,但却是在讨论妖族的战略意图,责任太过重大。若是判断错误……

    “还是神霄世界给了他们底气啊。”秦长生道:“他们现在用地盘换主动,用地盘换消耗,换做神霄升华前,可是一寸地都舍不得。”

    吕延度冷道:“这是最后的疯狂了。”

    神霄战争若是失败,妖族就几乎断绝最后的希望,只能接受圈养的命运。所以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妖界这最后的生存之地,反倒是可以消耗的战争资源。

    这场愁龙渡战争就是决心体现——他们愿意燃烧所有,只求那一场神霄的灿烂。

    孟令潇道:“咱们虽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还是要做好他们提前倾族的准备。如果在神霄开启!前万妖之门失守,咱们就完全失去战略主动。后果不堪设想。”

    吕延度也点头:“此是老成持重之言。”

    “兵略我不懂,你们讨论就行。说到万妖之门,现在宇文过一个人在那里,我去陪陪他。”秦长生挂起长刀,唤了声:“长安!”

    “真君自回吧。”甘长安立在楼船之上,拱手道:“我就留在战场了,大秦男儿,从不避战。岂能如那狮家新王,躲在后方?“

    “想什么好事!”秦长生骂了一句:“我是提醒你打仗归打仗,接下来记得离某些人远一点。别什么近乎都套,你有人家那么硬的命吗?”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秦长生的身影消失了,才飞身踏上楼船,眼神不善地着着甘长安:“刚刚他点谁呢?”

    “我没有听懂!”甘长安笑得很纯良:“总不可能是说您姜阁老吧?”

    姜望逃离了军略会议,随意地靠在船舷上:“嗐,你们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淳朴。”

    甘长安笑吟吟地道:“等到我家真君走了再来欺负我,也不是淳朴人干的事吧?”

    他又·啊了一声:“说来也奇怪,我现今在你我之间用到·欺负这个词,竟然十分自然,不觉羞惭。”

    对于八岁就名动咸阳的神童甘长安来说,这件事情当然是奇怪的。

    可当目标人物是姜望,又的确没什么可奇怪。

    姜望定定地看着湖面,一时也想起了九镇之下的浪涛。

    当初参加黄河之会,他们同是十九岁。他在内府场,甘长安在外楼场。那时候的甘长安长得格外青涩,瞧来像是才十四五岁,一柄掌中舞,惊艳观河台。

    可惜那届外楼场既有斗昭,又有重玄遵,他无论如何出不了头。

    “你这几年都在妖界?”姜望语气随意,就如旧友之间的闲聊。

    “是啊,在龙宫宴开启之前来的。”甘长安笑得很坦然:“慢甲先生说我还需要再修炼,我果然还需要再修炼!”

    姜望道:“说明慢甲先生对你期待很高。毕竟你八岁就长安,八十岁还得了?”

    “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龙宫宴你神临围洞真,天京城你一真杀六真。一百年内,没有哪个天才能逃出你的名声。”甘长安叹了口气:“我还没洞真呢!”

    姜望看着他:“你现在道心明澈,很见通透,三十岁之前的洞真,或者还能争取。”

    “不要把三十岁之前洞真说得像吃饭喝水也似!李一打破了冥冥中的限制,你又前推了历史,但观河台上,又有几个魁首呢?”甘长安笑着摇了摇头:“我骄傲得太早,以至于不能接受失败。当我可以坦然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略想了想,确定地道:“我大约是在三十三岁左右洞真。快不了太多,也慢不了太多。”

    姜望也笑了一下,只道:“人生还很长。”

    浪涛拍打着船身,哗啦啦的响。

    他看着血色未褪的湖面,忽然想家了。

    “你知道我会来救你?”

    钱丑站在洞口,负手远眺。

    此处高崖孤绝,峭壁凌厉。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石洞之中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祭坛——是尹观用尽余力忙活的结果。

    此刻他正瘫在祭坛中央,躺得四仰八叉,碧光在他赤裸的上身游走。

    虽然成功自楼约手下逃生,但他浑身的血肉骨骼,都已经被碾碎了。在漫长的杀手生涯里,他也修出了一身好医术,懂得如何吊住自己的小命,为自己疗伤。

    这时候正全神贯注,用碧毫针缝起一块块的血肉骨骼,勾连脉络,那滋味当然是很够劲。

    “我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聊天吗?”他有气无力地道。

    “我的时间不太多。”钱丑道。

    “啊,别跟我说这个。”尹观有一瞬间龇牙咧嘴,那是全身上下剧烈的痛楚同时袭来,一时无法自抑。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表情,继续道:“不要泄露太多信息给我,要是让我猜出来你是谁,岂不是危险?”

    “危险…………哈哈。”钱丑道:“然后呢?”

    尹观艰难地笑了一下:“当一个杀手感到危险,就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我可是救了你。”

    “但你现在似乎又想害我。”

    “你很擅长猜测嘛。”钱丑道。

    “我还是来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尹观正色道:“我从来没指望谁来救我。我在杀姬炎月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死亡。但我想,我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被救的价值的。如果有人救了我,我一定会给予回报。我这个人,最不会让客户吃亏。”

    “客户?”钱丑语调微抬:“我怎么成客户了?”

    尹观理所当然地道:“我尹观的命,少说也值三个真人。你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就帮你杀三个真人吧!只需要你付一点小小的费用——阁下放心,地狱无门最有信誉了,从来都是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还要付费?”

    “杀人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出手的费用自然不用给,但整个组织为此动员的人力物力,你不能不管吧?”

    “恕我直言——”钱丑道:“你的地狱无门还存在吗?各地的鬼舍好像都被镜世台扫荡了,阎罗也都死得不剩几个。”

    尹观语气平静:“我还在,地狱无门就在。”

    钱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加入平等国了。”

    尹观稍稍恢复了一些,在祭坛上坐了起来。长呼一口气:“怎么加嘛,我又不懂你们的理想。平等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头疼…………志不同,道不合,徒劳伤情。”

    “你不在意平等?”钱丑问:“你出生在佑国下城,生下来就要被上城奴役。其中佼佼者如你,还要做畜生的口粮。你难道没有思考过,这一切为什么发生?你难道没有想过将这腐朽的一切改变?”

    尹观缓了缓,凝聚咒力,化出一根狭长的碧游针,用两根手指捏着,慢慢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慢条斯理地、像缝衣服一样缝着什么:“唔,平等。我想想怎么说。”

    “你这套针法有点意思。”钱丑道:“很有东王谷的风格。”

    “就是东王谷的。”尹观随口道:“有个朋友让我去东王谷看看。我就去看了,顺便学了一套针法。”

    “你这种人居然有朋友?”

    “哦,酒肉朋友。”

    “那你还挺爱学习的。”钱丑啧声道:“想必你付出的束脩也很丰厚。”

    “谢谢夸奖。”尹观道:“说回平等吧,我觉得平等这个概念没有意义。这世界没什么平等可言。又或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平等的。”

    “何以见得?”钱丑问。

    尹观的语气很平静:“肩负伟大理想的你,和简简单单杀人拿钱的我。我们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第六章 问妖界,是否有真

    “有意思。”钱丑若有所思:“在你看来,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死亡也并不平等,对我这个行当来说尤其如此。”尹观手上不停,语气随意:“不同的人,在我们这里有不同的价格。我说的平等,是死后的事情。无论英雄或奸佞,无论贵人或贱民,同享黄土,同为白蛆所享。”

    “把所有人都杀掉,才能有真正的平等?”钱丑站在洞口问。

    “我就随口一说——”尹观有些惊悚地抬眸,瞧着他的背影:“你们的理想不会这么极端吧?”

    钱丑没有回头,他沐浴在洞外的天光里。“怎么会?我们追求的平等,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如果人都不存在了,平等有什么意义?”

    尹观点了点头,继续缝针。

    钱丑又道:“你不问问我们要如何实现这一点吗?”

    “还是不问了。”尹观饶有深意地道:“我怕我被你们说服了。”

    “你不期待一个更好的世界?”钱丑问。

    “我是一个不会把责任往身上揽的人。我只期望我自己有更好的生活。”尹观终于缝好了针,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好像他是斯文的,而不是痛苦的。“当然,更好生活的前提,是杀掉那些不让我好好生活的人。”

    “这样吗?”钱丑好像也并不打算强求,语气平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可以同道而行。”

    “从现在起你就是地狱无门的至尊客户了。”尹观最后披上一件黑袍,把阎罗面具系在腰上,随手按碎了祭坛:“只要钱给够。什么道都行。”

    “你倒是很逞强,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还要让自己保持威胁吗?”钱丑问。

    “这算什么。”尹观不以为意:“我认识一个人,全身没有一个零件是自己的,还能活蹦乱跳呢。”

    钱丑道:“不问问我们为什么冒着巨大的风险救你?”

    尹观若无其事:“我这条命的价格已经说清楚了,我只当你们答应我的条件。等我完成你的单,就钱货两讫。”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救你。”钱丑道:“我们尊重有反抗精神的人,我们珍惜这个世上对强权说‘不’的人。尽管你不能成为我们的道友,我们还是愿意救你。”

    说完这些,他便一步踏进光里,消失无踪。

    ……

    ……

    天京城的历史,等同于新启的道历。

    天京城的辉煌,也与道历同岁。

    它在时空的磅礴之中代表新生,它在时代的辉煌之中代表古老。

    数千年前的雪国太祖、现在的黎国开国皇帝洪君琰,曾是天京城内的游侠儿,颇有勇名。当然,伟大如天京城,只是他人生的暂旅。因为这座城市有自己的帝王,而他是一个要登上王座而非跪伏在王座前的男人。

    建立大旸皇朝的姞燕秋,曾在天京城内遇到一个名叫唐誉的男子,与之相谈甚欢,畅饮达旦。他对唐誉的才能大为赞赏,并邀请对方一起建立功业,留下那句千古豪言——

    “吾亦有天京,当如日月永恒。”

    此事在《旸书》、《荆书》之中都有记载。当然记载的侧重点不同,前者重于旸太祖之洞见与器量,后者重于荆太祖不可隐晦的光芒。

    如史书所载。

    彼时的唐誉只是笑笑,回答说:“吾蛮夫也,志不在此。”

    姞燕秋则笑而指曰:“汝志不在日月之下,在日月也。”

    当时的唐誉还默默无闻,当时的姞燕秋也只是初现峥嵘,虽是八贤之后,还未“飞龙在天”。

    这次见面被传为千古佳话。

    所谓英雄之志,不窘于时也。

    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天京城都是绝对的现世中心。行人脚下踩过的每一块地砖,都回响着浩荡的历史。

    行走在这座伟大城市的街道,怎能令人不心生壮怀?

    楼约很平静。

    虽然他是当世真人的标杆,是应天府的骄傲。

    但在天京城,永远也不必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每个时期都有中域第一真,每个时期的中域第一真,都出自景国。

    就像前段时间姜望一真对六真,诚然惊闻天下,对于天京城所经历的斑驳岁月而言,亦不过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

    时间的河流不曾淹没这座城市,人的海洋徜徉其中,已近四千年。

    楼约走在一条繁华的大街,大街上行人熙攘。

    他慢慢往前走,走着走着便往下。仿佛有一个并不显形的地下入口在前方,他如此寻常地往前,踩着看不见的地阶,一步一步地消失了。

    而行人顾自来去,仿佛无人惊觉。

    这个世界有很多层,许多人一辈子只生活在水面上。

    嗒。

    嗒。

    嗒。

    在中央天牢,总是能听到滴漏的声音。它以无情的、近乎恒定的频率,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但你是无法从这些声音里得到时间的,它早已被不见天日的痛苦混淆了。

    它告诉你时间在流逝,但不告诉你流逝了多少。有太多囚徒的意志,就崩溃在这滴漏声里。

    漆黑的穹顶上,有一个细窄的井字口,符文金属所制的栅栏,仿佛囚锁着什么。天光照落下来,在地上也形成一个“井”字。

    楼约停在“井”字之前。

    “太元真人!”

    头发枯白的桑仙寿,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木箱,从阴影中走出来,逐渐清晰。立在‘井’字的对面,隔光如隔岸,温吞地招呼。

    “如你所见。”楼约摊了摊手:“我没有把秦广王带回来。他脑子里的情报也带不回来。”

    “您一定有您的原因。”桑仙寿轻笑道。

    “作为咒道的开道真人,他的确有一些独特的本事。一旦失去反抗能力就会立即自毁,一旦死去就会缠绕成永远的诅咒。”楼约没什么情绪地道:“他对待死亡太平静,或许其中有什么后手。我无法确定这种诅咒会不会对景国产生绵久的影响。对于咒道我看得不够清楚,此前没有先例。”

    “但您也没有把人带回来慢慢观察。”桑仙寿问:“是神侠还是圣公出手了?”

    楼约看着他:“有这么明显吗?”

    桑仙寿道:“您已经做好了迎战一真道的准备,晋王都回归现世随时可以出手……必然是发生了您准备之外的事情。放眼天下,除了平等国,还有谁敢在这件事情上拦我们景国呢?”

    晋王姬玄贞,乃大景帝国帝室真君。常年在天外修行,实力深不可测。这一次楼约亲自去抓尹观,是做好了一真道出手的打算的。因为姬炎月的死,已经明确就是一真道提供的情报。

    而这次楼约亲自逐贼,晋王随时都可以出手,景廷这边也会密切关注一真道的动静。一旦有强者露头,必不能再叫藏身。

    “为什么不会是昭王?”楼约问。

    桑仙寿笑了笑:“昭王现在忙着擦屁股吧?齐国的打更人和咱们镜世台之间共享了一些线索,眼瞅着要顺藤摸瓜——”

    “不知道暗中那个是圣公还是神侠。暴露晋王的行踪也未见得能有收获,得不偿失。”楼约道:“钱丑过来救人,我便放他们走了。”

    桑仙寿有些惊讶:“钱丑敢在您手里救人?”楼约‘啊’了一声:“这个人可不简单呢。”

    “让老朽生出研究的兴趣来。”桑仙寿的声音变得阴冷:“这些地沟里的老鼠,一个比一个藏得好呢。嗅到一点腥味,就窸窸窣窣地冲出来。”

    楼约不置可否:“你这边怎么样?”

    “地狱无门没什么好说,简单纯粹的杀手组织。秦广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跟所有人都是单线联系。他们与景国唯一的关联,就是秦广王对景国的仇恨,这一点秦广王也不曾掩饰过。”桑仙寿平静地道:“至于一真道这边,中央天牢已经清理了一整条线,可惜没有抓到太大的鱼……这是藏在道脉根须的怪瘤,我们动作没法太大。”

    “陛下是什么想法?”楼约问。

    “天子之心,岂我能测?”桑仙寿道:“但老朽想,陛下也是不太愿意容忍了。”

    “一代天子有一代天子的事业。太祖开国,建立霸业;文帝集权,会盟诸侯。今上常以太祖自比,是绝不愿意把一真道留到百年后的。”楼约叹了一口气:“可惜神霄在即,现在不是好时机啊。”

    他们都是嫡系帝党,彼此说话没有什么顾忌。要是在外面,‘一真’这个词可不能随便聊。

    桑仙寿阴声道:“大约这也是他们敢对姬炎月出手的原因所在。他们不管不顾,我们却投鼠忌器。”

    楼约静静地看了穹顶一阵,没有说话。

    穹顶那个透光的“井”字,并不通往天京城外的天空。

    “我听说那地方出了一点问题?”楼约问。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桑仙寿道:“时间太久,封印有些松动。在京的几个天师都来检查过,没有发现问题。”

    楼约挑眉:“东城那一战发生的时候?”

    “大概就是前后几天——”桑仙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您知道,那地方时间不太准确。”

    他看着楼约:“您怀疑……”

    “姜望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杀靖天六友你我都很清楚。而且当初镜世台……真要有点什么,早就查出来了。”楼约道:“但那一日诸方绝巅法相亲临,天下瞩目,东城汇武。我担心有人趁机做点什么小动作。”

    这位中域第一真人又看了看那个‘井’字:“明天我请晋王再来看一眼。”

    “也好。”桑仙寿道:“谨慎一些不是坏事。”

    楼约摆摆手:“走了!”

    身形化为混洞,敛光而走。

    桑仙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走进阴影里。

    阴影里有仵官王的声音:“桑公!您又来看我了!”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多生分啊!”

    “秦广王那贼子如何?是否已经落网?我是日夜操心,生怕他影响您的心情。”

    “我与地狱无门势不两立!不信您就放我出去,看我怎么对付那些余孽。”

    仵官王的声音接连响起,最后更是奇峰突起:“您若不弃,我愿叫您一声爹,以后为您尽孝!”

    桑仙寿‘呵呵呵’地笑:“你自己亲爹都不管,往后还能管我?”

    “爹,您不一样!”仵官王的声音道:“那个我没得选,您是我自己选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一时只有桑仙寿的笑声传到这里。

    很快仵官王的惨叫也响起来。

    而天光投在地面上的“井”字,逐渐地黯淡了。

    在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井”字正中的那个口子里,显出了一闪而现的两个景国文字。

    字曰——

    “封禅”。

    随光隐去。

    ……

    ……

    一束天光打下来,正打在愁龙渡上空飘扬的旗幡。

    因为是特意引下来的天光,所以格外灿烂显耀,让幡面上的那一长列道字,可以清晰地为对面所见。

    旗幡上写着——

    “缩头麒相林,敢与姜望单挑否!”

    然后又举起第二杆旗幡。

    旗幡上写着——

    “雷翼断翅耶?鼠胆虎崇勋,来试吾剑!”

    过得一会,又一杆旗幡高高竖起来。

    旗幡上写着——

    “小小雀梦臣,缩在铁笼中。问他惧甚么,怕见此间第一锋!”

    三杆大旗,并举于空,格外显眼。

    人族这边人人带笑,嘻嘻哈哈。还专门有一支小队,齐声高喊旗幡上的内容,为姜真人求战,个个与有荣焉。

    妖族军队那边难免又怒又恨,但大军缄鼓,营寨紧锁,始终也不见回应。

    甲板上甘长安啧啧称奇:“你这都是哪来的词儿!”

    “大概是跟读书人接触多了,耳濡目染。”姜望置剑于膝,静看了一会,叹道:“看来他们是铁了心不露头了,连嘴仗都不愿打。”

    “等闲真妖,哪够你打?”甘长安在一旁看热闹,顺便帮忙分析:“这几个还都是专于领兵的,怎么也不会做赔本买卖——争杀最强的那些个真妖,我估摸着都在冲击天妖境界。”

    姜望叹了一口气:“那我走了。”

    “去哪里?”甘长安问。

    姜望云淡风轻地起身:“真妖一时杀不够,我先去凑凑真魔和恶修罗的单。”

    甘长安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你这话说得真有范!”

    姜望拔飞而起,横于愁龙渡上空。他的长发用一根发带随意束起,青衫猎猎、自成旗帜。修长有力的手,提着那柄尽情显露锋芒的天下名剑。

    他轻蔑地看着对面的战船绵延、数十万妖族大军,以剑对之,长声而啸:“尔辈常言天命之妖,尔辈常矜傲,自谓胜于同境!今姜望年不过三十,单薄文弱,侥幸得真,提剑来试妖族,却不见对面有得真者——妖界果有此境吗?!”

    偌大愁龙渡,一时只有此声回响。

    他把最后的问句连问了三遍。

    而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感谢书友“人皇姜述”给大齐天子姜述的打赏,成为本书白银盟!是为赤心巡天第28位白银盟!

第七章 醒吞沧海,醉推天门

    纵是有千般理由,什么不逞匹夫之勇,什么要为战场大局考虑……不敢打就是不敢打,说什么都是示弱,说得越多越丢脸,所以妖族军队那边索性沉默。

    这次本就是要打控制烈度的长期战争,总不能真因为姜望的几句挑衅,就调顶级真妖前来——神霄在即,那时候的天妖战力才更为紧要。顶级真妖们的修行才是大局所在。

    至于麒相林他们三个的颜面……成真这么多年,都没有把握单杀姜望,被指着鼻子骂,也只能受着。

    旗风猎猎,姜望很快飞离了愁龙渡,疾飞在文明盆地上空。

    忆及当初在妖界东逃西窜,在神霄世界被犬应阳追得上天入地,手握不老泉和知闻钟都只是堪堪吊命……真是今夕何夕!

    终知连杀六真妖之事,可遇不可求,心切之下,很可能反为妖族所趁。

    所以姜望选择暂时离开。

    他也没有陷阵强杀哪位真妖的心思——上次是修远已经把握战场优势,他突然降临抢到了机会。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有天妖压阵。他冲进敌阵就难得出来了。

    燧明城位在文明盆地的正中心,是天狱世界里,人族文明之火的源起。

    这座由中古人皇所建立的大城,本身就是围绕着万妖之门来修筑。是中古人皇亲率大军,杀进妖界,硬扛着妖族的疯狂反扑,一步不退。

    外围在打仗,内围在筑城,便在这不熄的血火中,一砖一瓦筑就了【燧明】!

    自燧明而外,每一寸土地的开拓,都浇筑着鲜血,故而如此坚实。多少年月以来,战火不熄,文明永燃,才点亮了现在的文明盆地。

    万妖之门在燧明城的最中心。

    那是庄严祭台上高悬着的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吞吐青雷紫电、赤火灰翳,有时又会显化为古老的巍峨石门。

    那门户给人以如此宏大的感受,便是整个天狱世界,也不能比它更辽阔。

    但是坐在门前几如石塑的秦长生,也无法被人忽视。

    膝上横刀、斗笠遮额。他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非师出名门,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对他有最朴实的期望,希望他活得健康长久。

    他只练刀,专于一门刀术。而竟也在尚武的大秦帝国,走出一条自我的路。

    姜望看了一眼秦长生,见秦长生懒得抬眼。便只作没看到,麻溜地转道而走。

    秦长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没礼貌!”

    姜望走得更快了:“我有急事,赶时间,下回一定登门拜访秦真君!”

    秦长生冷笑两声:“人族第一天骄来妖界的时候,走的是万妖之门的正门,是在天下人的注视下,堂堂正正走进来。怎么离开的时候,却要走副门呢?总不能是怕了景国人吧?”

    姜望头也不回:“我贪新鲜!”

    天下诸强在万妖之门上都开了副门,这是在景钦帝时期宰割到的权柄。

    那是不远处的一座高坛,代表着秦、楚、齐、荆、牧的五门各是一方虚幻光影,虚悬其上,凝神即能显见门户。

    姜望在格外华丽的楚国门户上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神纹尊耀的牧国万妖门。

    虽未见着宇文过,却也不影响登门。

    来万妖之门前,姜真人就特意去见了赫连羽仪,讨到了一份手令——这位大牧宗室、代表牧国征战妖界的真人,虽屡次拒绝帮姜望引诱真妖,但在送姜望入草原的事情上却是积极得很。

    入门的查验悄然无声,微不可察,很快就结束了。

    身穿神冕长袍、眼眸极深的涂扈,就站在门前不远处,双手搭在身前,面带微笑。跨出门来,便相见。

    这是一间肃穆的殿堂,四壁垂挂不少玄秘的神文手书。

    姜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但克制住了,没有提问。

    “怎么,很奇怪?”涂扈笑道:“万妖之门就开在敏合庙,你不知道吗?”

    姜望并不知晓眼前这位是人涂扈还是神涂扈,只由衷地叹了句:“祭司大人身兼多任,真是劳苦功高!”

    涂扈笑眯眯道:“也许你是在说我多管闲事。”

    “您这是什么话?”姜望作惊愕状:“您是草原上我第二崇敬的人,我巴不得您多管管我的闲事!”

    涂扈不去问第一是谁,不给这小子隔空拍马屁的机会,只瞧着他道:“闲言少叙,姜真人此来草原,所为何事啊?”

    姜望慨声道:“我来助力草原边防,为大牧帝国的亿兆百姓而战!”

    “说得好!”涂扈抚掌而赞,亲切地看着他:“为了大牧帝国的亿兆百姓,你先回去吧,我们扫荡边荒的战役已经暂止了,近期不打仗。”

    “这样啊……”姜望当然不会掉头回去,抬步便往外走:“不打仗也没关系,我自己去看看,巡行一番,愿为人族一卫兵,为生死线查缺补漏。”

    涂扈随手将他圈住了,摇了摇头:“我说伱,好不容易走出天京城,好不容易从妖界奔波回来,不先去见见你的亲朋好友、聊慰相思,非得去边荒做什么?真就是劳苦命格?”

    天京城里诸方支持,太虚盟约为证,姜望才得以有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手刃靖天六真。他不能让这份支持掉到地上。

    所以杀了半夏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为吾打开万妖门”。

    他要让诸方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承载得起这份支持。

    他从来不觉得公平是天赋予,他笃定自己的力量,确定自己的努力,也对所有真切的支持心怀感恩。

    他在妖界多方游走,到处寻找机会,让值守燧明城的真君都烦得不行,让几个霸国在妖界的军事统帅看到他就头疼……所为何也?

    还不是为了对得起这份面对景国的公平吗?

    洞真无弱者,无痴愚,放在哪里都是位高权重,一族脊梁,谁都知道有多难杀,六真妖六真魔六恶修罗的目标绝无可能一蹴而就——但至少他在竭尽全力做这件事情,践行他的宣言。

    姜望不说这些。

    他看着牧国的神冕大祭司,声音忽然扬起来:“我正是来草原探望亲朋,顺便杀几个真魔。草原有我的家人啊,我的弟弟赵汝成,我的弟妹赫连云云——我同牧天子是亲家哩!”

    “哼!”

    外间响起一声冷哼,赵汝成推门进来:“少说这些屁话,你去天京城决斗,可都没有跟我讲一声!”

    姜望的目光往他脸上一瞥,便轻巧地往他身后跳,落在那位愈发明艳大气的草原贵女身上。

    “云云!”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脸上也洋溢起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你越发漂亮了!”

    赫连云云按了按自己的鬓角,眉眼带笑:“姜大哥可是人族第一天骄,千万别拿话哄我!”

    赵汝成追着姜望质问:“我成亲了,难道就不是你兄弟?”

    姜望的耳朵好似只能听到一边,他完全无视了赵汝成,亲热地对赫连云云道:“这是来自人族第一天骄的认可,草原上就没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

    赫连云云笑得合不拢嘴:“你要非这么说……我可就信啦?”

    赵汝成贴着姜望走:“姜老三,你装聋作哑,什么意——”

    赫连云云一把将他扯到一边,扯了个趔趄:“什么意思啊赵汝成?我跟姜大哥说话呢,你老打什么岔!”

    赵汝成睁大了有些受伤的桃花眼,呆愣愣的晃在那里,成亲之前你赫连云云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赫连云云笑容灿烂地瞧着姜望:“姜大哥,你在妖界辛苦了,我备了好酒,刚宰的灵兽,为你接风洗尘!”

    “呀。云云妹子真是盛情!”姜望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地道:“可惜啊,我可能没有这个口福,喝不到这杯酒。”

    “怎么呢?”赫连云云关切地问:“是不是在妖界伤到了哪里,不太舒服?”

    “这……这个不好说,你知道的,你姜大哥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算了算了,弟妹先回去吧,别为我的事情操心——”姜望说着,十分纠结的、为难的看了涂扈一眼。

    赫连云云便也看向涂扈,笑问道:“大祭司?”

    涂扈摇头失笑,挥挥手:“走吧走吧。”赫连云云很有礼貌,侧身往外引:“姜大哥先请。”

    姜望亦伸手前引:“妹子,一起走,咱们边走边叙旧。”

    两人便这样互相客气着往殿外走。

    姜望顺手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留下一句语重心长的传音——

    “要努力啊,小五。”

    赵汝成抬手就是一巴掌,要将三哥的手打开,但是打了个空……不由得狠狠错了一下牙,确实要努力了!已经很努力,还要更努力!

    ……

    ……

    酒有三分,意微醺。

    姜望提起长剑,离开了弋阳宫。

    他自不会真个纵于安逸,同许久未见的小五碰个面,看看这小子的婚后生活,也就罢了。

    甚至于若不是赫连云云已经提前备宴,要照顾弟妹的心情,这顿酒他都不会吃。

    人生自有广阔,风霜长旅未歇。

    “怎么不喝了?”宫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戴着厚厚的长斗篷,裹着长袍,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风。

    其人大概已经在这里站很久了,但出声的时候,他才存在。或者说之前只是一个印记,一个道标,此刻才是真实的强者。

    太虚阁员,苍瞑是也。

    姜望脚步不停:“三杯水酒,足慰平生。”

    苍瞑笑了笑:“想不到姜阁员酒量如此不济。”

    姜望看了他一眼:“我的酒量不在桌上。”

    “那在何处?”苍瞑问。

    “醒吞沧海,醉推天门!”姜望拔身而起,穿入夜穹。

    苍瞑追问:“君海量,如何求醉?”

    姜望的身形已经不见,但他清越的声音留了下来,彻于长夜:“人饮酒,何如剑饮血?杀异族之真,才是当世真人的年月——今日满金樽,尽长锋!”

    “男儿之言!”苍瞑极罕见的有了一点激烈情绪:“我当同往!”

    遂亦拔空,紧逐其后。

    两位真人一前一后,穿梭夜色,横过草原,很快就飞到了生死线。

    基于对这条人族以鲜血勾画的生死线的尊重,姜望落下身形。随意招了一员牧国骑兵过来:“虽然你们上司肯定已经通知过了,但我还是再知会一遍,免有疏失——姜望即刻越过生死线诛魔,边荒必有异动,请边荒驻军提前做好准备,不要措手不及。”

    那骑兵狠狠地应了一声,便点燃火炬、高举长焰,兴奋地拨马而去。苍图神啊,活的人族第一天骄,付大任于我!

    苍瞑落在姜望旁边,踩在最后的绿野边缘,平静看着前方的黄沙。

    姜望眺看远处,凭借过往经验,估算着魔气,嘴里道:“你这次来得也太及时了。说老实话,为什么跟着我?”

    “怕他们发疯。”苍瞑言简意赅。

    的确,边荒战事持续太多年,魔族也绝非弱者。要是把魔族打疼了,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旁边有个在牧国很有影响力的真人在,协调起牧国的军事力量,会方便很多。而且他们同为太虚阁员,交流起来很顺畅。

    姜望点点头,已经要启程,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现在就开始戴手套?”

    此刻苍瞑正从长袍里探出双手,慢条斯理地戴手套——那是一双白色的皮制长手套,皮质十分细腻,流淌着神圣气息。在腕部的位置,还有一个极复杂的微小的神文印记。看不明白意思。

    很少见苍瞑这么正式。

    “怕你发疯。”苍瞑说。

    姜望无话可说。遂是一步跨过生死线,直接俯空低飞,疾飞!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声音都在爆炸,但爆炸的声音尽数敛于其身。

    平地无雷而起惊电。青色电光从那生死分明的界线,一直贯通到无限远处。

    苍瞑手套都没戴完,眼前就只剩高高扬起的沙尘,不由得神纹浮身,紧跟着一闪而逝。

    ……

    ……

    太虚幻境,鸿蒙空间,行人如梭。

    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易虽然没有开放,但太虚行者之间的交流,却与现实无异。很多人都懒得出门了,三五好友,千里万里,都能一念相聚。

    赵铁柱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姿态十分的蛮横——虽则真实身份叫黄舍利发现了,但在重金砸下的情谊之前,重感情的黄某人还是选择轻轻揭过。甚至在成为阁员之后,还主动帮忙掩盖。

    这是何等的体贴!

    是以赵铁柱钱囊虽然瘪了,胆气却壮了。他在这太虚幻境里,是有靠山的!还是九阁之一!

    只是今天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与好几拨人对骂之后,他仍是觉得不太得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直到他买了一张角斗票,看了半场无聊的角斗,在过程中破口大骂却无回应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少了点什么——

    跟他一起唾沫星子乱飞的人呢?

    贾富贵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半年前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进修,出来后会有惊喜,此后就再也没出现。

    而上官……上官也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消息了。

    虽然像他们这等身份,有时候忙于要务,三五个月没时间来太虚幻境也是常事。

    但鸿蒙三剑客只剩最英俊的那一剑,多少有点寂寞啊。

    回到自己除了蒲团就是竹案、转个身都费劲的太虚空间,住惯了华屋大厦的赵铁柱,不免又骂骂咧咧起来,想着什么时候太虚幻境能够花销元石了,一定要狠狠地扩大空间。

    他擒住一只纸鹤,平铺在书案上,又拿起来笔,整套动作都极符合贵族礼仪,便叫最吹毛求疵的礼官来,都挑不出毛病。

    爷爷从小要他读书,说君子如玉,他也严格地要求自己,哪怕没人在旁边,都坐得很端正。温润地一笑,开始写信——

    “上官,你个龟儿子!埋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说一声?老子烧纸也不知朝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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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玉树临风剑(求保底月票)

    “良友,见信如晤——

    “旁边如果没有人,你就可以继续往下看了。

    “狗日的贾富贵!你进修进到哪里去啦?,怎么一去不复返,一去无影踪?

    “躲债还是避祸,总得有个说法?

    “不是搞成鬼修了吧?

    “那你他娘的也多少托个梦,这辈子是牛是马都说一声,你铁柱哥还能不养着你?

    “不跟你废话了,见信速回,好汉难敌众口,老子一个人骂不过。

    “老子甚是寂寞。

    “——赵铁柱。”

    陈算是在太虚阁里收到的这封信,可是他没办法回信。

    他现在是太虚阁楼中的囚徒,不仅被囚禁了道身,也被禁绝了所有太虚幻境相关的功能使用,什么演道台、论剑台、鸿蒙空间,全都只能干看着。

    倒是能收到信,因为太虚阁和太虚幻境本就紧密关联,但这他娘的也算不得什么安慰——中央天牢里还能收信呢!还能寄信!

    囚室的房间说不上差,但也绝对跟“好”字没有关系。

    就是太虚阁楼里一间普普通通的静室罢了,因为太虚道主的伟力加持,故而并不普通。

    不普通的地方在于——除非超脱出手,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他救出去。

    哪怕是在中央天牢,都有劫狱的希望呢!

    啊他奶奶的。

    陈算下意识地嘴皮子痒,但是想了想,并没有骂姜望。

    回想起当日,是真的差点叫赵铁柱骂中了,险些把自己修没了。在姜望那等凶人手里,说不得连转鬼修的机会都没有。

    至今想来,汗湿中衣啊。

    姜望是真敢在天京城杀真人,也是真能在天京城杀真人!

    靖天六真都没了,他拿什么挡那一剑?

    说起来作为声名狼藉的鸿蒙三剑客成员,他尤其的谨慎自矜,一直不肯跟赵铁柱和上官交换现世身份。心中其实是有些惭愧的。

    随着太虚幻境的铺开,太虚行者之间结交为挚友的事情,比比皆是,并不稀奇。就像太虚阁员姜望和东齐博望侯重玄胜,就是通过太虚幻境认识的。

    他们鸿蒙三剑客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是真的臭味相投,非常聊得来。不仅仅是可以骂到一块去,在各方面的认知、眼界,都是能够作为朋友匹配的。这一点尤其难得。

    且他们相遇之初,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毫无功利之心,也不受现世身份影响,是真正的“相投于性情”。

    赵铁柱和上官现世里的身份同样不会简单,却愿意坦诚相待,做进一步的朋友。相形之下,他就显得没有那么“朋友”。他总是希望一切都在“已知”中,而对“未知”的事情心怀戒惧。

    尽管如此,他们在太虚幻境里的相处也没有丝毫改变。赵铁柱和上官都尊重他的意愿,并不强求他交换身份。

    他在半年前宣布闭关进修,是打算一路突破到洞真,再给两位太虚好友以惊喜,交换彼此的身份,顺便坐稳鸿蒙三剑客带头大哥的位子。

    赵铁柱和上官多次在现世聚会,吃喝玩乐好不快哉,他也是暗暗羡慕的。

    他也的确抓住了机会,在重压之下挺直脊梁,证就了洞真。

    唯独没想到的是……前脚洞真,后脚就进了囚室。

    空空荡荡的房间,唯有一桌一椅一张床。有一扇门,一扇窗,但门窗都不能开。

    这是孤寂得能杀人的密室,没有任何动静能传进来。除了太虚幻境里的飞鹤传信。且只能收信,不能回信。

    如此这般的苦刑,刑期是五年——由太虚阁员剧匮裁定,其余阁员听审,最后定下这样的年限。

    一位四十岁不到的当世真人的五年!且是刚刚成真后的、成长速度最快的五年。

    这五年若是在东天师面前受教,实力该是何等样的飞跃!

    想到这些,陈算又忍不住要骂人,尤其是在太虚幻境里,不必有蓬莱岛真传的包袱,没素质的破口大骂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他和赵铁柱、上官还经常切磋骂人技巧呢——但想起当日姜望看过来的那个眼神,他还是忍住了。

    太虚阁员说不定能窃听他在囚室里的自言自语呢。

    姓姜的也未见得做不出来这等事。

    还是修炼吧……

    他闭上眼睛,盘腿在床上,琢磨了一阵道则,又背诵了一遍蓬莱岛根本功法,又打了一套拳,又回来打坐……最后还是把那口忍了又忍的叹息,叹将出来。

    因为福地卡位一案,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他陈算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字是贾富贵了。

    至少经案的太虚阁员是清楚的。

    而他的遗憾,是没能让他最要好的太虚好友,最先知道他是谁。

    所谓鸿蒙三剑客。

    是风流倜傥剑上官,英俊潇洒剑赵铁柱,玉树临风剑贾富贵也。

    ……

    ……

    太虚幻境里各有各的心情。

    太虚山上也各有各的悠哉——天下城除外。

    他们名义上的老大、在太虚山的靠山,所谓“天下李一”,是从来没有来过天下城。还记不记得有这个地方都是问题。

    真正主事的王坤,则被姜阁员拖死狗般拖过了天京城,全程见证那一场大闹天宫。后来又被剧匮审判,终生禁入太虚幻境。

    就算不被禁入,这个天下城他也是没法呆了。颜面扫地,威严尽失,终不能再服人。

    天下城由姜阁员亲手留下的封镇,现在是已经解除了。

    现在是顺天府的伍将臣在此主事。

    姜阁员高举太虚盟约大闹天京城之后,涉及太虚诸阁部的整肃行动,也随之展开。

    违反太虚铁则的后果是如此清晰——

    天京城都闹了,陈算都坐牢了,这天下还有谁抓不得?还有什么地方能庇护违律者?

    伍将臣入主天下城之后,提出来“天下城为天下先”的理念。

    所谓“罚自天下城始,治亦自天下城始”。

    把陈算、王坤等一大堆人的刑惩,作为天下城“严治”的重大功绩,由此整纠风气。

    他不仅仅是在宣传上如此做,实际上也如此做,在诸阁部中,第一个开始规束自己。依照太虚铁则,逐条自检,让天下城所有的行为,都在太虚铁则的框架内。

    这种触及诸方利益的事情,在盘根错节的景国内部本是极难推行。但姜望天京城一战,却是替他扫平了阻碍。谁敢再向天下城伸手,他只需要问一句——“君不见东城事乎?”

    天下城如此大刀阔斧,其它阁部也都渐次跟上——不跟不行,姜望大闹天京城,是得到诸方支持的。反过来天下城也可以拿着太虚盟约,去彻查其余阁部,去其它霸国王都执法。

    姜望闹得天京城。

    李一难道闹不得临淄,闹不得咸阳?

    虽然李一是个万事不理的性子,也架不住景廷上面强行派任务,要求他做事。一套家国大义压下来,大罗山也不能超然世外。

    天下城一旦擦干净屁股,景国会看着你们其它阁部一团乌泱?

    没谁会高估景国的忍耐,也没谁会蠢到给天下城还回来的机会。故而霸国诸阁都极敏捷地行动起来,一肃同清。

    当然不可能说治就一夜大治,而且潜规则总能寻到诞生的土壤。

    但几个月下来,大体也都控制在规则之内。偶有“冒犯”的,也都能及时处理了。

    可谓“太虚新风”。黄舍利背着双手,像个大爷似的在太虚山来回闲逛,美其名曰“巡察”。

    五刑塔她是不会去的,老剧太严肃。

    刀笔轩她也不去跑,书山笔海的看着就头疼。

    天下城里没李一,西极台很闷,秦至臻长得也颇为一般。

    神弃庙……就不必说了。

    总之她前脚从最高楼过来,后脚就到了风华殿,大手一挥:“叫你们阁员出来,本阁找他谈事,大事!”

    风华殿的守卫歉声道:“真不巧,我们阁员不在殿中呢。有什么要紧事情,可以让卑下转告。”

    “去哪了?”黄舍利问。

    守卫拱手道歉:“卑下实在不知,也没权利问。”

    黄舍利倒也不会与他为难,挥挥手便走了。

    “奇了怪了,人呢?斗昭也不在,重玄遵也不在——都去杀真了?”

    自姜望大闹天京城,连杀靖天六友,又当场放出要杀异族十八真的豪言后。他们这些年轻阁员的话题,就总是绕不开妖界、虞渊、边荒这些地方,动不动就“杀真”,听起来跟杀猪似的。

    “这些人也忒拼命!洞真之前那么拼,洞真之后还这么拼,那不是白洞真了吗?”

    为了赶在三十岁之前洞真,她黄某人吃了多少苦头!

    这些人怎么都不知道劳逸结合呢?学什么姜榆木!

    黄舍利想了想,一时也逛不住,旋即打道回府。这些人太惊悚了,赶紧搂着美人喝几杯,压压惊。

    ……

    眼瞅着黄阁员的身影已经消失,风华殿守卫赶紧转回殿内,屁颠屁颠地去报信。“殿主,我已照您的吩咐,把黄阁老哄走了!”

    重玄遵正躺在一张软榻上,随意的披了一件薄衫,单手枕头、翘着二郎腿,就着窗格外泼进的阳光,懒洋洋地看书。

    闻言只是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守卫恭恭敬敬地退下,撇眼晃到了几个字——《明山九卦》。

    满怀敬佩地离开了。

    这书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乃卦道经典著作,书中自言是命占祖师卜廉的亲传弟子所作,但显然是托名。

    因为书中有一句“测度鬼神,不能测国。”

    国家体制可是道历新启以后才盛行的。你卦道也不好领先时代太多?

    但这本书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被诸多卦道宗师公认为经典,启发过不少强者。书中只讲九卦,但九卦演化万千。

    比这本书的价值更有名的,是它的晦涩难懂。

    卦师们自己都出了好几十个版本的注解,可见有多么难读。这么晦涩的书也看得进去……殿主真是修行不辍,吾辈楷模!

    重玄遵正认真地读着书,太虚幻境里有信传来。

    翻书的右手随意一拈,自空中拈出一只纸鹤,抖为信纸,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是王夷吾的信。

    信上写道:“快来虞渊!”

    重玄遵俊眉微蹙,有些犹豫。

    第二封信又飞来,写着——“我和计师兄都在!”

    他不犹豫了,单手回了两字——“没空”。

    继续看书。

    第三封信紧接着又飞来……

    这个王夷吾,总是一段话分成好几段发,早晚得给太虚飞鹤弄个收费提案,就按条收。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想着,便看到信上写——“秦黎联手修筑虞渊长城,修罗族都疯了!这边宰恶修罗的机会很多!”

    重玄遵叹了一口气,回信道——“你多少沉稳一点……也罢,我来瞧瞧。”

    他从软榻上坐起来,收起了手里那本道装典藏图册。

    又好好地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而后太虚无距。

    ……

    ……

    边荒生死线,一边碧海漾波,一边黄沙漫天。

    戍边的骑队在界线前徘徊。

    载着骑兵的乌笃那高大又笨拙,沉默而坚韧,大口大口地嚼吃着刺球。

    在边荒这里,能够骑乌笃那的,可比骑妖马的都要更精锐。因为他们是常年要跨过生死线,在无尽流沙里讨功勋的。

    “……回来了!”骑队最前边有人在低呼。

    以勇敢著称的乌笃那黑骆驼,有不少都本能地撤步,带动驼铃叮叮地响。实在是来者身上,煞气太重。

    人们都往远处看——

    在视野的尽头,有一袭灰衫……青衫?

    一个青灰色的身影,一手提剑,一手拖着一个人,在沙地之上,拖出一条长痕。

    “谁啊?”骑队里有人问。

    “姜阁老和神使大人?”另外一个人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虽则苍瞑已经宣布脱离牧国,列席太虚阁,但很多人还是改不了神使的称呼。

    “应该是吧!两个人就敢深入生命禁区,最近也只有他们了。”骑队保持了一定的戒备,窃窃私语。

    人慢慢靠近,走着的和沙地里拖着的。

    沙尘扑扑的确实是姜望,他看了一眼这群围观的兵油子,没好气地道:“愣着干什么?搭把手啊,你们的神使忒重!”

    顿时一堆人跳下黑骆驼,急忙上去迎人,把苍瞑抬起来,安置在驼背上。

    姜望随手掸了掸身上的沙,径往草原走:“给我安排个帐篷,我歇一晚。另外等苍瞑醒了跟他说一声,明天不用来找我,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养一养身上的伤。五天之后,我们再战边荒。”

    骑队统领看着已经完全瘫在驼背上毫无知觉的神使大人,一时都忍不住心疼……自打上个月跨过生死线,神使大人就没有回来过,在生命禁区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都累成这样、伤成这样了,还只能休息五天!

    “对了。”姜望又丢出两颗头颅:“这两颗真魔头颅,带给你们驸马,是我送他的礼物。他要送谁,由他高兴。”

    晚八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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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使人秋思如乱絮(求月票)

    真妖,壹。

    真魔,贰。

    恶修罗,零。

    姜望在一卷青简上,写下这简短的几个字,记录自己斩杀异族十八真的历程。

    这书简并不普通,乃太虚阁员钟玄胤所赠。

    可以刻录历史,字显春秋。

    只要姜望愿意,他在斩杀异族十八真过程里的每一战,都可以为青简所载。如此可以确保他对人族的贡献绝无争议。

    当然,此时随字入简的,只有每一个异族洞真战死的最后一刻。姜真人可不愿意给那些有可能挑刺的人演大戏。

    草原的夜晚寒风甚劲。在厚重的毡帘掀开时,便闹进帐篷里来。

    走进来的是宇文铎,满头小辫子甩出整齐的弧线,他裹着仆仆风尘,瞧着刻字的姜望:“哟!这书简可不简单!”

    姜望自矜地笑了笑:“你是识货的。”

    宇文铎将两坛子美酒放在地上,在姜望对面坐下了:“这是什么宝贝,介绍一下?”

    姜望看了他一眼:“汗青简你知道吗?”

    勤苦书院镇院之宝汗青简!

    乃勤苦书院的开山之祖所炼,以小洞天里排名第九的丹山赤水天炼制而成,在洞天宝具里也是排名靠前的存在。

    宇文铎虽未见过,又怎能没有耳闻?

    看着这书简,眼睛就放光,抬起手来,想摸又不敢,声音都激动得带颤:“自然知道!难道这就是……”

    “跟汗青简没有关系。”姜望说。

    “嗐!”宇文铎往后一靠:“我琢磨你把勤苦书院抢了呢!吓我一跳。”

    “仿汗青简做的小玩意儿,钟玄胤送的。”姜望将书简卷起来,语气随意:“说罢,找我什么事?”

    他越是随意散漫,越是说明亲近。

    宇文铎很高兴,咧开了大嘴,将两坛酒拿来:“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很久没见着姜大哥了,来找你喝两口——放心,不耽误你事情,喝了这两坛我就走!”

    人族第一天骄的分量,是个人都能明白。尤其是在天京城一战后,姜望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顶峰,为天下所共见。

    对于这样一个人,宇文铎是绝不会拿小事开口的。他要多多的赚人情,而一分人情都舍不得耗用。

    他不否认自己有功利之心,他是大牧皇女赫连云云这一系的铁杆,是牧国驸马赵汝成的曳赅——巴结一下大家的姜大哥怎么了?

    你要是有本事请动姜大哥喝酒,你也尽管来请!

    姜望收起青简,只笑道:“有酒无肉怎么行?”

    “我早就准备好了,羊羔在外间烤着呢!”宇文铎大笑着起身:“我去取来!”

    厚帘再次掀开,他豪迈地撞进夜色里。

    而在门帘垂落之前,一只小小的云鹤,灵巧地折进帐中来。亲昵地落在姜望肩上,被他捏住,化作信纸一张。

    这封信姜望自然是不会怠慢的,展开便看。

    信的内容倒也简单,短短几行字而已——

    “冒昧来信,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打扰,会不会耽误姜阁老的正事。”

    “写信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秋天到了,蠢灰最近在脱毛,想问问你怎么处理。”

    “见信可以不复。”

    “——叶青雨。”

    ……

    宇文铎直接连羊羔带烤架一起搬来,也不给火头兵表现的机会了,当谁都能伺候姜大哥吗?

    他决定亲自露一手。杂七杂八的调料瓶都挂在腰带上,兴冲冲的大步流星。

    “我家老祖信上说,你在妖界可威风了!杀得那些真妖都不敢露头!姜大哥,你给我讲讲呗——姜大哥?”

    宇文铎举着烤架连同烤羊,在这座帐篷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愣是没瞧着姜大哥身影!

    人呢?

    宇文铎一时惊疑。

    难道真魔袭营?

    或姜大哥去袭真魔的营?

    又或者是老祖在妖界的时候,过于傲慢,恶了好脾气的姜大哥?

    算起来宇文家当前的最强者、轮值燧明城的宇文过,是宇文铎高祖父的亲弟弟。宇文过自己没有后人,要不然家主轮不到宇文铎祖父这一支。

    对于宇文过来说,他跟家族内部谁亲近,还真就不是血缘上的事情了。再近也都隔了好几代。一个人的天赋、能力、性情,是否对他的脾气,才是更重要的。

    这次宇文过写信回家族,还特地提了一句宇文铎,问他修业如何,可不就是看在宇文铎跟姜望有交情吗?

    往常时候,老祖眼里可是只看得到宇文烈他们的。

    宇文烈的父亲、宇文铎的伯父宇文肃,是宇文氏当代家主。宇文烈本人,又是“穹庐三骏”,天资过人。

    他宇文铎是万没什么可比的。

    当然,他跟堂兄宇文烈的感情很好,之前还特意介绍堂兄与姜大哥认识。但不代表他就不想在家族内部更受重视一些,把握更多资源……

    且不说宇文铎是如何胡思乱想。

    姜望管不得他的心情。

    从草原到云国,间隔千山万水,横跨诸国疆域,往常姜望再怎么也得飞上两三天。若是遇上有些关卡的麻烦,时间还没个数。

    今次直接速度全开,横飞无忌,连夜赶路,天亮之前就飞到了目的地!

    若不是本月的太虚无距已经用掉,又何须这一夜疾飞?

    沿途惊动了不少强者,都在惊疑姜阁员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大事,一个个提心吊胆。直到这青虹在云国上空顿止,才放下心来。

    姜望飞落抱雪峰,飞进凌霄秘境的时候,凌霄阁弟子正在晨功——姜某人身上早有凌霄阁的令牌,进出凌霄秘地并无阻碍。

    偌大的凌霄广场上,叶青雨作为凌霄阁大师姐兼少阁主兼本宗神临强者,正在带着大家做早课。练的是凌霄三十六路翻天手,走的是二十四卦追云步。翩似人间柳,皎如天上月。

    姜安安作为新一代杰出弟子兼叶青雨的嫡系小跟班,紧跟其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练。有意地学那出尘仙姿。

    还有姜安安的讨厌鬼师兄莫良、方脸师兄谢瑞轩、大小王师姐王月柔王月仪……

    总之一干熟脸,全都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姜真人。

    但最先开口的并非叶青雨,也非姜安安。

    “你你你,飞这么急干什么?”本该躺着房间里睡懒觉的叶凌霄,拿着一张信纸冲出来,怒不可遏:“一大早的,朋友写信问我是不是没了!”

    “呜呜呜……”

    保持着小小体型在广场角落睡觉的蠢灰,撒着欢地蹦过来,绕着姜望的小腿,亲昵地呜呜个不停。

    姜望把蠢灰抱起来,眼睛看着叶青雨,回答叶凌霄的话:“听说蠢灰掉毛掉得厉害,我回来看看。”

    蠢灰现在已经听得懂人话了,那双天真的狗眼顷刻盈满泪光。幸福地蜷在主人怀里,呜呜呜地在衣襟上蹭。

    叶凌霄本想饱以老拳将这小子锤出山门,本想大声说这才掉了几根?

    但年轻的借口他如何没有说过,听过?

    他也……年轻过。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他大手一挥,驱赶门人:“该干嘛干嘛去!”

    凌霄阁真传门人不多,但也有二十来个在这里做早课。前一刻还吊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下一刻便作鸟兽散。

    “阁主大人……”门人中也有犟种,莫良委委屈屈地小声道:“现在就是我们做晨功的时间啊?我们该做的就是晨功。”

    “你留下来。”叶凌霄指着他:“平时不见你勤奋,这时候出来插葱!既然你那么爱练,今天我亲自指点你练,练足一天。”

    莫良一脸苦相,钉在了原地。

    叶凌霄又喊了声:“安安!”

    “欸!”姜安安甜甜地应声,跑到叶阁主旁边来,路过自家哥哥的时候,做了个心领神会的鬼脸。

    “走,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去指点一下你莫良师兄。”叶凌霄招呼道。

    姜安安狠狠点头:“我看他不懂的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带走蠢灰,因为蠢灰掉毛是姜望连夜赶来的原因。

    偌大的凌霄广场,一时散尽了人。

    只有站在那里的叶青雨,像一支纤柔的水仙,开在清晨的薄雾中。

    只有远飞万里、连夜赶来的姜望,还似当初那个少年郎。

    “掉毛真的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姜望抱着蠢灰,有些踟躇,又很有些严肃地说道:“我会好好处理的。”

    蠢灰本想汪几声,表示并不严重,表示自己压根没有怎么掉毛,掉毛掉得最多的时候,还是安安大人喜欢拔狗毛的时候,那会儿真是一拔一蹦跶……

    但有一种莫名的气氛,令它识趣地闭嘴。好像一开口,就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呢……

    “其实也没有太严重。”叶青雨道:“小狗都有脱毛的时候,还会再长起来的。它很乖,它会自己长……”

    “对不起。”姜望说。

    叶青雨看着他。

    在赶路的过程里,姜望已经特意收拾过自己,但眉宇间的疲意,还是难以尽藏。他在天京力敌六真,他在妖界奔波不止,他在边荒不眠不休……而此刻这声道歉,是何等的轻缓。

    竟然很没用的鼻酸了。

    “为什么道歉啊?”叶青雨撑着眼睛道:“你很辛苦。”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似乎清溪蜿蜒,明月悬照山林间。是那么清幽,那么静好,而又在此刻,泛起一滴雨的涟漪。

    从此有了心事。

    “我的辛苦不该让你承受。”姜望说。

    叶青雨轻轻摇头:“你没有让我承受什么,你从来都是自己去扛。你是独自到云层深处,打碎风雨雷霆的人。”

    姜望看着她:“你的不快乐,你的牵挂,你的担忧,难道不是一种承受?”

    叶青雨微微垂眸,湖光潋滟:“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姜望的声音很低缓:“而我并没有为你付出所有。我心里总是装着很多的事情,我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总是被时间追赶着走,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停不下来——我很抱歉。”

    蠢灰并不太懂这奇奇怪怪的对话,但忽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哪怕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狗。它轻轻地扭了扭,见主人也没有抱得太紧,没有挽留的意思,便从怀抱里跳出,踮着爪子跑远了。

    “你赶了很远的路。”叶青雨说。

    “我应该早些过来。”姜望道。

    “很奇怪吧?”叶青雨看着他说:“我是个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生气,会使小性子的人。”

    “我知道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姜望轻缓而认真地摇头。

    他看着叶青雨:“在离开妖界的时候,我本想走楚国的万妖门,这样可以先来找你,跟你做些解释——但我不知如何解释。我给你写过了信,可是在妖界的这些天偶然回想,觉得信上的那些字都很脆弱,很不是我。充满了自以为是,全都是想当然,一个字都不真。”

    他没往前走,可是他的眼神在靠近:“我必须要向你承认,承认这件我不敢跟你承认的事情——在去天京城的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决定压倒了所有。”

    “我想着你会有很好的生活,青雨,你的父亲很爱你,你生活在一个漂亮的世界中,你的一生风和日丽。

    “我想着安安也已经长大了,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也会帮忙照顾好她。

    “我想着我的徒弟很懂事,他可以试着做一个男子汉,他能够面对风雨。

    “我想着我认识的长辈们,从来都是照顾我,而不需要我照顾。

    “我想着我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本事,用不着我关心——唯独我的师父,那个讨人嫌的老和尚。他太讨人嫌了,以至于在他被打死后,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站出来。只有一个已经被关起来的净礼,和一个从来都不肯认他做师父的我。”

    姜望顿了顿,才能把这句话说完:“青雨,只有我能做这件事。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原因。”

    “其实你有想到我,有想到安安,有想到你的徒弟、朋友、长辈,你没有不顾一切,你是在不顾一切之前,仍然顾念了那么多人——”

    叶青雨看着他:“可是你呢?我怨你从来不想你自己。”

    月初求一下月票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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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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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