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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渡河 (上)

    张潜等人在阳城停留了二十三天,这期间,他和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重新标定了朔日、望日,成功将月食的预测精确到了一刻钟之内,顺带着还重新标定了阳城的纬度,并且正式将圆周为三百六十度这个概念给确定了下来。

    前几项工作,虽然耗费了一些时间,但是,由于观测目标都非常直接,所以结果很容易就被大伙所接受。但是后两项“顺带”产品,说服司天监的技术官僚接受,却让张潜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人们的数学概念,完全来源于对自然界的观察。在地球和太阳的相对运动之中,将地球视为静止点,太阳饶着地球转动。则全年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天阳每天在黄道上的位置变化,刚好标记为一度。

    所以,古人以为,周天为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之一,乃为正圆。天竺僧人提出来的圆周为三百六十度,则为歪理邪说。(注:三百六十度概念,其实是个数学概念。而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则是观察结果。)

    张潜虽然职位比那些七、八品技术官僚都高,资历和威望,却不足以强行压着别人接受自己的理论.更无法用实际观测结果来证明,地球公转轨道是一个椭圆,而不是纯圆。所以,在一开始时,他极为头大。然而,当他将三角函数引入了计算当中,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任何一个时代,科技工作者都是最较真的一批人。然而,当他们发现了某个新概念或者技术,能带来巨大便利之时,他们往往又是最不固执的一批人。在尝试着用张潜拿出来的三角函数理论,重新计算了一些天文观测结果之后,司天监的技术官吏们,很快就被这个理论所征服。于是乎,周天与圆周有别之说,就被官吏们自动“领悟”出来。

    如此强悍的变通性,令张潜这个穿越者,都佩服得直挑大拇指。

    按照司天监官吏们的领悟,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之一,乃是自然,几近于道,没有任何错误。但是,圆这个概念,却是人为设定。人为设定的东西,注定达不到自然之完美,所以,标定圆周为三百六十。

    于是乎,圆周为三百六十度,三角形的内角和,则刚好为一百八十度。如此,计算日影,圭距,星差,皆事半功倍!

    于是,在场的司天监官吏们一致决定,对太阳黄道同时采用三百六十五度四分之一和三百六十度两种标称,以示对上天的尊敬。而大伙今后在其他各种天文计算和观测之中,则果断向三百六十度标定方式靠拢。(注:开元年间,僧一行在制定大衍历之时,也是这么干的。宣称周天三百六十五,实际计算月球黄维则采用三百六十)

    这一变通令历法修订工作一日千里。《麟德历》很多偏差,通过改变圆周度数,就能直接修正。而修正后的结果,与《紫金历》即便不完全相同,差别也小到可以容忍范围之内。如此,用来解释《麟德历》的《易经》理论,就可以直接往《紫金历》上套。两种历法之间的偏差,只能看作计算参数和观测精度上的差别,“指导理论”却可以认为完全一致。

    如此一来,《麟德历》的使用寿命,又可以大幅延长。而《新历法》的修订速度,也可以大幅加快。毕竟,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精益求精,工作量远小于另起炉灶。

    作为这次天文测算任务的组织者,大部分实际工作,张潜都没有亲自参与。但是,他在司天监这帮技术官吏当中的威望,却与日俱增。特别是当大伙根据他的指点,第一次将月食预测精度,推进到了一刻钟之内后,很多须发皆白的技术官吏,对他的尊敬程度不亚于授业恩师。

    懂技术,不胡乱插手,还尊重属下意见的上司,在任何时空,都值得尊敬。更何况,张少监身上除了具备这三项优点之外,还懂得珍惜手下人的性命。

    察觉可能会遇到截杀,他立刻找借口让大伙晚一天渡河,自己带着家丁和测量器具,头前探路。

    至于那些贼人到底是不是府兵假扮,背后受谁指使,他却对大伙只字不提。很明显,是不想把大伙拖进旋涡之中,遭受池鱼之殃。

    即便是技术官僚,也并非个个都不懂得人情世故。

    发现张潜有意将大伙与他本人正在面对的旋涡分隔开,众司天监的官员们在感激之余,做事都加倍认真卖力。结果,原本预计要花费整整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只花费二十三天,就完成了。并且每一步观测数据和运算过程,都整理得极为干净利落。

    在这前后整整二十三天里,张潜半步都没有离开阳城。每天的生活都极为规律,城外观测台和城内驿站,两点一线。阳城县和司天监的官员们,都可以为他作证。

    然而,在这二十三天里,却有三座白马寺被屠,两座白马寺被大火烧成了白地,还有一座白马寺和尚们杀了住持,瓜分了庙里的全部金银铜钱后,不知去向。

    期间,还有一小股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蟊贼”,据说因为窥探观星台上的青铜器具,试图偷袭观星台。结果,被埋伏在观星台周围的百余朔方军,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那次战斗远称不上激烈,朔方军无一人阵亡,任、郭两家的家丁,总伤亡加在一起都没超过二十。而被他们击败的“蟊贼”,总伤亡人数也只有七十几个,剩下的全都趁着夜幕和丛林的掩护,逃之夭夭。

    但是,那次战斗带给周围各方势力的震撼,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战斗结束后第二天,泽州府兵都督于金,就将旅率以上的军官,全都召回了军营。严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否则军法惩处。

    临近几个州的府兵都督,很快也相继采取了类似动作。以免再有底层军官受到金钱诱惑,跑去阳城观星台下找死。

    对于不肯听劝,非要找死,还要拖累大伙的“愣头青”。各位府兵都督也冒着得罪某位皇亲国戚的风险,断然采取了措施。反正这年头想弄死一个人很容易,过后只要矢口否认,那位皇亲国戚,自然会把账算到张潜头上。

    而距离阳城战马一天能赶到的范围之内的山贼草寇们,则果断选择了搬家,以免观星台上那位张少监,报复起来不分青红皂白,让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江湖人都要脸面,即便是主动跑路,也得给自己找足了理由。牛犊寨老大付元,就是这样的人。前脚刚刚离开山寨,后脚他就开始跟身边的亲信们嘀咕了起来,“咱们不是怕了姓张的,而是没必要趟这池子浑水。跟他动手,打赢打输,得到便宜的都是白马宗那群秃驴。咱们又不是白王寨,平素从没跟秃驴有过来往。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给别人挡灾!”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跟姓张的,井水不犯河水。他想找别人报仇,咱们没必要挡着!”立刻有喽啰凑上前,大声附和。仿佛只要自己这边出手,就能改变战局一般。

    “可不是么?咱们跟姓张的无冤无仇,没必要给白马寺的秃驴挡刀。白王寨的白老大,就是拎不清,结果把他自己的性命送了不算,那么大个绺子,一下子也败了个精光!”有人比较实际,回头看看渐渐被抛远的山寨,战战兢兢地嘀咕。

    “要说那个白老大,死得可真不冤。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居然去招惹一个会法术的魔头!结果对方随便念一句咒,身边的随从就全都刀枪不入。他白老大不但自己把性命搭上了,连带着整个白王寨都一起陪了葬!”立刻有人根据传言低声附和,仿佛自己当初就站在白老大身边,亲眼目睹了整个战斗经过一般。

    话匣子一打开,主题随时都会歪掉。转眼间,山贼们讨论的重点,就不再是自己为何跑路,而是周围的几家江湖同行们,在前一段的遭遇。

    “可不是么,姓白的只看到了和尚给他的钱,也不打听打听,那张少监到底惹得起惹不起!”

    “唉,白老大死就死在缺见识上,那张潜可不是一般人。他的秘书少监官衔,其实唤做秘术少监更为合适。年前趁着日蚀,招来了流星,“轰隆”一声,就让堵门挑战他的那群尚们连同法坛一道灰飞烟灭!”

    “都说佛法无边,可那么多和尚,却被张魔头一个人给灭了。谁得法力更高,还用再问?”

    “啊呀,我知道左家三郎,是怎么死的了。”有人抬手扶着自己的额头,高声大叫,“月食,前天晚上有月食啊!日食的时候,张少监能够施法召唤火流星,月食不也一样么?”

    话题再度跑偏,从白王寨,转眼间又跑到了某个假扮山贼的府兵校尉身上。

    “他死得更不冤!仗着自己做了个府兵校尉,这些年不知道来害了多少无辜。这回算是恶贯满盈了。”

    “他啊,就死在一个狂字上。从上个月底这个月中旬,白马宗求了多少人出手。别人都知道姓张的惹不起,偏偏他要赶着去找死!”

    “可不是么,找死也不挑地方。居然扮成了咱们绿林好汉,去偷袭观星台。那观星台,是容易偷袭的么?那张少监是李淳风的嫡传,观星占课便知吉凶。我估摸着,他早就通过观星术,算准了姓左的哪天到,然后提前就开始步罡踏斗!”(注:步罡踏斗,道士做法的仪式。)

    “还用步罡踏斗做法?会占星就够了!没等打呢,姓左的底细就被他全看光了。接下来,他想要姓左的怎么死,姓左的还不是就得怎么死?!”

    “嗨,别扯这些了,赶紧走吧,瘆得慌!”

    “是瘆得慌。反正,我是不会招惹这些会法术的。给多少钱都不去!”

    “的的,的的,得的……”

    正说得热闹间,大伙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登时,所有人吓得头皮发乍,立刻撒开双腿,跑了个狼奔豕突。

    牛头寨大当家付元有马,跑得自然比手下的喽啰们更快一些。一口气足足跑出了四十里,直到胯下战马嘴中吐出了白沫,他才不得不拉住了马缰绳,将颠散了架的身体,趴在马脖子上“回气儿”。

    “的的,的的,的的……”还没等将一口气喘均匀,身背后,已经又传来了马蹄声。登时,将付元吓得眼皮一翻,软软地落下了马背。

    “付大当家,是我,小六子,王家庄的小六子!”非常幸运的是,追上来的,并非官兵,而是跟他有过多年“销赃”交情的朋友之子。后者见他被吓得已经快瘫在地上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带着两名心腹庄丁,飞身下马将其扶住,快速补充,“我阿爷说,姓张的走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没事儿,你不用躲了。赶紧回去,他想跟你商量,如何回应罗大侠的英雄帖!”

    “走了,你说谁走了,张少监么?观星台上那个张少监?”刹那间,牛头寨大当家付元的魂魄,就又回到了体内,努力站稳身形,快速追问。

    “不是那个灾星还有谁?”王小六想都不想,立刻给出了肯定答案。“不光咱们盼着他走,阳城县的官员也盼着他早点儿滚蛋。所以他前脚接到返回长安的圣旨,后脚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圣旨,你是说,皇上下旨把他召回长安了?”付元楞了楞,平生第一次,觉得应天神龙皇帝,居然如此英明神武。

    “不是皇上,还能有谁管得了那个煞星?传旨太监,很多人都看到了。乖乖,真的没长胡子,脸圆的像个鸭蛋一样。就是走路的样子很怪,还动不动就喜欢翘兰花指!”

    “不会是使诈吧?”

    “不是,我阿爷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在背后偷偷跟着。直到他的人马出了县界,才又回来报信。”

    ………………

    “李显这么着急把你召回去,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骑在一头缴获来的大宛良驹身上,身后还跟着另外一匹,骆怀祖一边赶路,一边将头凑到张潜身边,刨根究底。

    实话实说,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让张潜这么快就返回长安。留在阳城多好啊,山高皇帝远。连泽州刺史的官阶,都比张潜矮一级。谁都管不到这支出来修订历法的队伍头上,并且当地官府还得保证这支队伍的日常供应。

    而他骆掌门,想跟在张潜身边充当二账房,就充当二账房。想出去当罗大侠,就出去当罗大侠。永远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即便遇到麻烦,只要躲入观星台范围之内,就没有任何势力敢于继续跟踪。

    此外,最近这段时间,也是他骆掌门入账最多的日子。虽然张潜曾经反复要求,一旦对白马寺的攻击得手,他就要尽可能地将寺庙里的浮财撒在周围,以吸引更多的江湖人士,去攻击其他白马寺。但是,却没有禁止他中饱私囊。

    因此,看到特别值钱又便于携带的“浮财”,比如黄金,宝石之类,骆怀祖就顺手抓了几把。结果一来二去,他的行囊就背不动了,只能专门腾出一匹马来驼。

    “我也不知道他找我什么事情,圣旨上说得很含混。要我无论修历有没有进展,都立刻返回长安。”张潜用望远镜四下扫视,回答很是心不在焉。“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就回吧。继续留在观星台上,也不会再有人前来送死了。”

    “不会是先把你骗回长安去,然后捉拿下狱,替白马宗那群秃驴出气吧?!”向来不忌惮以最恶的恶意推测李显,骆怀祖皱着眉头提醒。

    “那倒是不会,圣上既然不能追究白马宗和白马宗背后那些人,自然也不能追究我。”张潜对李显的为人,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笑了笑,轻轻摇头。“此外,无论我怎么报复白马宗,对朝廷和圣上本人来说,都没啥危害。甚至,还可能非常有利!”

    “那你还……”骆怀祖迅速朝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偷听,压低了声音提议,“那你还称他为圣上?他哪里有半分圣明的样子?既没魄力,也没担当。就会躲起来使阴招算计别人,哪怕你有大功于国,只要让他感觉到了威胁……”

    “他未必是个圣明天子,却对我不薄。”早就提防着骆怀祖忽悠自己去步紫鹃父亲的后尘,张潜毫不犹豫地打断。“此外,我也不喜欢造反,更对重振墨家门楣不感兴趣。所以,有些话,休要再提!”

    “你……”骆怀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却没得到机会陈述,顿时憋得脸色有些发青。咬着牙喘息了好一阵儿,才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低声说道:“我不是劝你造反,你贪图富贵和享受,那种冒险的事情,对你来说的确不合适。但想要谋害你的人,一个是李显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他亲妹妹,只要他不肯出面替你主持公道,你这辈子都甭想安生。”

    “那就来呗,反正来一回,我报复一回。”张潜微微一笑,年轻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自信。“说实话,比起做仇敌,我更怕的,是跟她们俩将关系处得太近。”

    这句话,一下子就超出了骆怀祖的理解能力。不由得此人不低下头,苦苦思索。然而,把脑袋都想疼了,此人也没想明白,张潜到底从哪来的信心。忍不住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追问,“你懂观星占命?或者鬼谷秘术,能预知这两人都得不到好下场?”

    “我不会!”张潜想都不想,果断否认,“《非命》乃是墨家必修之篇,师叔莫非忘记了?”

    《非命》乃是墨家祖师墨翟的传世名篇之一,作为货真价实齐墨掌门,骆怀祖当然不可能忘记。然而,看到张潜忽然拿祖师爷的著述,来否认懂得占星和卜卦,他反倒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猜到了真相。于是乎,皱了皱眉,低声说道:“祖师所做的非命,主旨是教导世人奋进,不相信命中注定便有贵贱之分。而不是否定占星卜卦。你们秦墨避世多年,未经战乱,留下一些别家传承,也是应该……”

    “我真的不会,也不相信这些!”张潜最忌惮地被人当成神棍,毫不犹豫地打断。

    “那你怎么会算到,本月十五那天,有人会扮成土匪,偷袭观星台?”骆怀祖依旧不相信他的话,揪住一个具体事例,刨根究底。

    这个问题非常好解释,张潜笑了笑,不紧不慢给出了答案,“白马宗只是一伙放高利贷的恶棍,不是强盗。第一次截杀我失败之后,想要再召集人手,肯定需要时间。而我出来验证的目的,是验证朔日,望日和月食,即便没有圣旨相召,任务完成之后,肯定也得回长安了。京畿之地,估计没人有胆子假扮强盗截杀官员。所以,他们必须赶在我离开河东之前下手。两厢对照,土匪要么不来,要来,肯定不能太晚。并且,这年头夜盲很多,想带领人马夜袭,只能选月光最明亮的那几天!”

    “嗯……”骆怀祖依旧不愿相信,然而,却发现张潜的回答,几乎无懈可击。沉吟半晌,又迅速将话题转向了下一个自己始终感觉困惑不解的地方,“那份《紫金历》,是你从师门里拿出来的吧。既然知道其肯定准确无误,你又何必非跑阳城这一趟?派别人来,结果不是一样么?老夫总觉得,你是事先知道有人会截杀你,才故意跑出来做诱饵一般。如果你不懂占星的话,怎么猜得如此准?你才做官几天,肯定没有这种本事。而张山长和贺知章,他们俩耍弄谋略,恐怕还不如你。”

    “这个……”张潜的眼前,迅速闪过杨綝那苍老却睿智的面孔。摇摇头,笑着回应,“您还是当我懂得占星吧。李淳风的《德林历》错误那么多,都号称上下两千年无所不知。我拿出的《紫金历》比《麟德历》准确数倍,肯定知道的比他多。”

第十五章 渡河 (中)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别扭。先前张潜说自己不懂占星卜卦,骆怀祖不肯相信。现在张潜被逼无奈,承认自己懂得占星卜卦了,骆怀祖又觉得智力受到了侮辱。冲着张潜的耳朵怒吼了一声:“老夫这些天为你出生入死,竟然换不来你一句实话。”随即一抖缰绳,如飞而去。

    “唉——”望着此人孤零零的背影,张潜难免有些内疚。

    凭心而论,如果没有骆怀祖仗义出手,对白马宗的反击行动,绝对收不到当下这种显赫战果。反击的范围,也会被局限在距离阳城观星台五十里之内。再远,就不能保证家丁们能及时撤回,也不能保证行动的隐蔽性和成功率。

    然而,内疚归内疚,张潜却坚决掐灭了对骆怀祖交代实底的念头。原因很简单,此人对建立绝对公平的墨家理想社会,有着某种近乎于疯狂的执著。他会利用一切看得到的机会,怂恿甚至逼迫熟悉的人去造反,将眼前的世界砸个稀烂。他不惜牺牲一切,包括朋友,家人,乃至他自己。而对如何才能实现墨家的理想,他却毫无头绪。

    如果让骆怀祖知道,自己这次前来阳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将仇家引出来,予以重创。此人一定会刨根究底,寻找布局者是谁。而万一被此人发现,老狐狸杨綝其实对朝廷也没那么忠心,此人一定会想方设法贴上去,不惜任何手段,逼迫老杨綝做得更多。

    张潜虽然很不喜欢眼前的大唐,但是,张潜却不想把它砸烂。首先,张潜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将大唐打烂之后迅速重建的本事。其次,张潜清楚地知道,骆怀祖所追求的那种绝对公平社会,至少在目前的生产力水平之下,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潜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昏暗与无序是暂时的,“李司机”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恐怕用不了几年,就会成为大唐玄宗皇帝。自己喜欢并且向往的那个开元盛世必将到来。

    这也是张潜虽然对李显失望,却不怎么担心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也不急着跟二人拼命的原因。据他脑子里那有限的一点儿历史知识,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用不了几年就会先后死在李隆基之手。除非是脑袋被马蹄子踩过,否则,谁会在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下,去跟两个死人较劲儿?!

    “你什么时候,能把黑色药粉的配方给老夫?”骆怀祖的声音,忽然又在耳畔响了起来,打断了张潜纷乱的思绪。

    知道自己掉头返回来,有点儿没面子。不待张潜回应,骆怀祖就又咬着牙小声嘀咕,“老夫答应过你师弟,贴身保护你,直到你返回长安。老夫许下的承诺,向来不会反悔。”

    “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张潜立刻意识到对方可能利用任琮对自己的担心,占了后者一个大便宜,忍不住眉头紧皱。

    “那是老夫跟他之间的交易,不用你管!”骆怀祖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随即,再度低声催促:“黑色药粉的配方,是你答应过老夫的。老夫这次为你出生入死,既然换不回你一句实话,你就应该给老夫报酬!”

    “我们说好了是五年!”张潜想了想,轻轻摇头。随即,将目光迅速转向身后另一匹马的马鞍。

    “那是些金子,是老夫应得的!”骆怀祖脸色立刻开始发红,却咬着牙强调。“老夫不是要推翻先前的交易,老夫怕你这个样子,活不到五年。”

    说罢,他又意识到这话有些像诅咒。犹豫了一下,悻然解释:“你得罪的可是李显的妹妹和女儿,随时都会遇到危险。留下配方给我,好歹也能给你们秦墨留下一点传承。并且,我将来也好有理由给你报仇。”

    “报仇倒是不必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张潜笑了笑,丝毫不以骆怀祖的话为意,“至于黑火药的配方,放心,我如果遇到危险,肯定会提前写出来给你看。以你的本事,独自一个人跑路肯定没问题。”

    “那东西叫黑火药?与你火龙车里装的火药,是一种东西?”骆怀祖立刻从张潜的话语里,挑出了对自己最有用的部分,瞪圆了眼睛低声追问。

    张潜也立刻发现,自己上了骆怀祖的当,冲此人不屑地翻动眼皮,“火龙车里装的火药,我师门那边叫酒精。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至于黑火药和酒精之间的关系,比咱们两家师门相距还远。”

    这话听起来可是有点儿伤人,骆怀祖立刻再度拂袖而去。然而,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又兜了回来,开始跟张潜为了酒精当中添加物的配方,讨价还价。

    张潜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应付得愈发小心谨慎。如此,二人在路上倒也都不寂寞。斗智斗勇斗嘴巴,从阳城一直“斗”到了黄河渡口。

    八世纪的黄河,水量远比二十一世纪的黄河充沛,宽度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数倍。而八世纪的渡船,哪怕是最大官船,载重也只有一百料上下,根本装不了太多的人。因此,在送别了周去疾和一百朔方兄弟之后,张潜便将身边的官吏、家丁和设备编成了三队,轮番乘坐官船过河。他自己和骆怀祖,郭怒,则带着五十名精锐家丁走在了最后。(注:一百料,一料大概是三百斤左右。黄河陕西段在元末,依旧可以载动千料大船)

    “还真的像你预测的那样,白马宗在河东,已经凑不出足够人手来了!”连续好几天都没看到半只土匪的影子,骆怀祖掌心发痒,对着空荡荡的河面,低声感慨。

    想到回渭南之后,自己又得去书院里去教小毛孩子们练武强身,他巴不得渡船不要起航才好。结果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纷乱的嘈杂声。紧跟着,郭府的家丁头目郭敬,就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栈桥,“少郎君,少监,有一个法号叫慧缶的老和尚想要搭船。弟兄不让他过来,他却说,是衮州张都尉的至交好友。手里拿着衮州张都尉的酒葫芦!”

    “秃驴,居然拿张世叔来做要挟。”郭怒大吃一惊,手按刀柄,纵身就准备往岸上跳,“给我将他拿下,不管他身边带着多少人!”

    然而,他的肩膀,却被张潜牢牢按住。后者脸上乌云翻滚,说出来的话却无比的平静,“别轻举妄动,小心忙中出错!他既然敢在渡口等我,肯定有恃无恐,你拿下他,不拿下他,结果都是一样。”

    说罢,又迅速抬起头,朝着声音嘈杂处眺望,同时快速向郭敬询问,“那老和尚身边可有随从?除了酒葫芦,他还有没有其他凭证?”

    “没有!”郭敬摇摇头,如实汇报,“他就一个人,除了酒葫芦,再没其他凭证。他也没带兵器,我让弟兄们搜过他的身。”

    “有胆色,难得!”骆怀祖闻听,顿时就来了精神。十指交叉发力,将关节活动得咯咯作响,“你让他上来,问问他张都尉此刻身在何处?只要他能给出地方,我负责去救人。放心,三天之内,必然将张山长全须全尾地给你找回来。”

    除了掌握着黑火药秘密的张潜,他其实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然而,白马宗趁他不在,绑架了他就职书院的山长,却等同于打了他的脸。所以,哪怕这次不让张潜支付任何代价,他也打算管上一管。

    “那就请他到船上来一叙,你跟他说,我在客舱里备好了茶水等他!”事关张若虚的安危,张潜不可能镇定自若,然而,却知道此刻自己表现得越慌乱,越容易被对手所乘。干脆咬着牙吩咐了一句,然后大步走进了船舱。

    郭敬答应一声,快步离去。郭怒和骆怀祖两人互相看了看,默契地一左一右,迎在了供乘客上下船只的舷梯口。

    本以为,那慧缶和尚胆敢孤身一人前来跟张潜谈条件,肯定是个身怀绝技的“荆轲”。谁料想,待对方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名老态龙钟的苦行僧。身上的葛布袈裟打了许多补丁,脚上的麻鞋,也早就露出了趾头。倒是被他当做凭证的那只酒葫芦,从上到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很显然是被其终日拿在手里把玩惯了的,以至于表面都包了浆。

    “阿弥陀佛,有劳二位了。还请二位,带贫僧去见张施主。”那老僧慧缶虽然模样老迈,说话的中气却很足。前脚刚刚踏上甲板,后脚就笑着向郭怒和骆怀祖吩咐。

    “船马上就开了,上来之后,想下去可不容易!”不满意对方托大,骆怀祖皱着眉头,一语双关。

    “无妨,贫僧原本目的就是搭顺风船过河。至于拜见张少监,其实只是顺路!”老僧慧缶笑得如同刚刚偷到了鸡的狐狸一般,对扑面而来的杀气,竟然毫无感觉。

    宛若一拳砸中了空气,骆怀祖被闪得好生难受。然而,却不愿丢了面子。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老僧慧缶笑呵呵地跟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没皮没脸地套近乎,“这位壮士如何称呼?贫僧看你好生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曾经相遇过……”

    “姓罗,你叫我罗大好了。至于眼熟就免了,罗某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和尚。”骆怀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冷冰冰地回应。

    “和尚太多,难免良莠不齐,被人讨厌在所难免。”老僧慧缶倒是好脾气,明知道骆怀祖讨厌的就是自己,也不生气。只管顺着对方口风,笑呵呵说道。“但好人坏人,却不能光看穿没穿僧衣。否则,天下三百六十行,罗施主挨个行当看过去,就没有不讨厌的人了!”

    “别的行当,我都不讨厌。”骆怀祖斗嘴,这辈子只输给过张潜,才不会轻易被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驳倒。耸了耸肩,冷笑着道:“唯独讨厌穿僧衣的。十个里头,有九个难脱红尘。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心中想的却是男盗女娼,好酒好肉。”

    “十个里头,九个难脱红尘,太少了,罗施主说得太少了!”老僧慧缶,丝毫不以骆怀祖的话为忤,笑了笑,轻轻摇头,“天下持戒牒的僧尼数以万计,依贫僧之见,甭说十个里头九个心思不在修行上,一百个里头能有一个看破红尘的,都是高估了。”

    “嗯?”仿佛又一拳砸到空气上,骆怀祖再次被闪得好生难受,眉头挑了挑,冷笑着质问,“呵呵,你这和尚,倒是坦诚。若是一百个和尚里头,九十九个都看不破红尘,天下还要那么多寺庙作甚?哪如全都拆掉盖学堂!”

    “妙,妙!”慧缶闻听,立刻大笑着抚掌,“天下那么多学生,考中进士、明经,明算的学生,加起来都百不足一,还要学堂作甚?哪如全都拆了,盖成猪圈?”

    没想到自己刚刚说出去的话,竟然被老和尚改头换面后直接送了回来,骆怀祖顿时被怼了措手不及。眼睛瞪了又瞪,一时半会儿,竟然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击。

    就在此刻,他脚下的甲板忽然晃了晃,却是郭怒有心吓唬拿老和尚,悄悄地命令船夫解开缆绳,扬帆启航。

    骆怀祖武艺高强,双腿和双脚稍稍发力,就不动声色地让身体保持住了平衡。而那老和尚慧缶,却被晃得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心!”见到老和尚被摔得凄惨,骆怀祖心中大乐。却装模作样伸出一只手,摆在距离甲板三尺高处,做势欲搀。

    “多谢施主,啊呀!”老和尚慧缶挣扎着伸出手,去抓骆怀祖的手腕,却因为胳膊太短,抓了个空,再度重重地摔了下去,又一次四脚朝天。

    酒葫芦“咕噜噜”地,在甲板上滚出了老远。恰好走过来的郭怒看到,立刻弯腰抢在了手里,仔细分辩。

    那老和尚慧缶,躺在甲板上没人拉,反倒不着急往起站了。仰面朝天冲着郭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帮忙。此物乃老友张翁若虚年初时所赠,表面还有他亲手烫下的字,摔坏了未免可惜。”

    “嗯?”郭怒将信将疑,低头细看。果然,在葫芦表面,看到了“解忧”两个大字。分辨笔迹,确定为张若虚手书无疑。

    “你说什么?这葫芦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骆怀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时间不对,弯下腰,一把拉住了老和尚的手腕。

    “哎呀,小心,施主小心老僧这把老骨头被你拆了。”老和尚借着骆怀祖的拉扯,轻飘飘站了起来,高声抱怨。仿佛真的在骆怀祖手里,吃了很大苦头一般。

    “你说,这葫芦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张山长在哪?”骆怀祖没心思再跟他绕弯子,用力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追问。

    “年初,不是正确二十,就是二十五吧。”老和尚慧缶仿佛被吓了到了一边,满脸委屈地回应,“怎么了,这个葫芦要不得么?张山长又是怎么回事?啊呀,老僧想起来了,他说过,要去学堂里当山长。”

    “别打岔,张山长此刻在哪?”骆怀祖坚决不肯上当,无论老和尚是满脸委屈,还是装作恍然大悟。

    “他当然在渭南当他的山长啊,老僧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正准备过去看望他,顺便将酒葫芦装满!”老和尚慧缶瞪圆眼睛,满脸无辜。

    “你,你没有绑他的票?”骆怀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握在老和尚手腕处的手指,却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许多。

    “绑票?阿弥陀佛!”老和尚慧缶趁机将手腕挣脱,后退两步,低声宣念佛号,“此话施主是从何而来?老夫跟实翁相交有三十余年,怎么可能起如此歹意?更何况,他每日无酒不欢,老夫绑了他的票,用不了三天就被他给喝穷了,哪有可能绑他小半年!”

    甭说半年,二十几天之前,骆怀祖还亲眼看到张若虚在成贤书院教学生读书,顿时,就知道大伙误会了老和尚。然而,他却不肯认错。跺了下脚,低声抱怨:“你这和尚,既然是张山长的至交好友,为何刚从不说明白一些。老夫差一点儿,就拿你当了绑了张山长,前来讲数的恶僧!”

    “阿弥陀佛!”慧缶又宣了一声佛号,满脸委屈,“施主冤枉贫僧了。贫僧先前说了不止一次,是张山长的朋友,想搭一个顺风船。并且还拿了那位施主手中的葫芦为证。”

    “禅师勿怪!是我等误会禅师了。”郭怒被说得满脸通红,赶紧将葫芦还给了慧缶。“先前多有得罪,还请禅师见谅。”

    “无妨,无妨,你们也是关心则乱!”慧缶将葫芦单手托起,宛若拖着一枚威力巨大的法宝,“若是实翁知道,诸位如此担心他,恐怕高兴之余,又好多喝好几大碗。”

    郭怒听了,顿时愈发觉得愧疚。而骆怀祖心中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笑呵呵伸出手,去抓慧缶手上的葫芦,“山长最近忙着书院事务,酒已经喝得少多了。这么大一葫芦酒,以前他只够喝两天。现在,恐怕十天半月都未必喝得完。”

    本以为慧缶肯定会躲闪,却不料,竟然轻松将葫芦抓在了手里。摇晃之际,还隐隐听见了从葫芦里传出来的水声。

    “酒是穿肠毒药,能少喝,当然少喝一些为妙!”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骆怀祖在检查葫芦,还是故意。老僧慧缶笑呵呵地点头。

    “那禅师还对山长家的酒念念不忘?”骆怀祖不动声色打开葫芦塞子闻了闻,确定里边装得的确是水,笑着反问。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僧慧缶忽然收起了笑容,双手合十,满脸慈悲。

    骆怀祖反应极为敏锐,果断迈步后退。正准备与那老和尚放手一搏,谁料对方念完一句口号之后,迅速又回复了先前的笑面弥勒模样。伸出手,低声求肯,“罗施主,葫芦还请还我。你拿它无用,贫僧拿了它,却是装酒装水两便!”

    骆怀祖彻底弄不清楚,老和尚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犹豫了一下,就准备将葫芦递还。就在此时,身后的船舱门口,却已经传了张潜笑呵呵的声音:“既然是世叔的熟人,怎么还能让葫芦空着。罗账房,把葫芦给我师弟,去装满了菊花白。等下船之时,给禅师带着走!”

    “是,东主!”骆怀祖心思灵活,立刻明白了张潜的意思,答应着将葫芦抛给了郭怒。而后者,虽然在心里头,早已确定和尚不是白马宗的帮凶,却果断接过了葫芦,快步跑进了底仓。

    “多谢张施主!”老僧慧缶眉开眼笑,先双手合十向张潜行礼,随即又笑着夸赞,“早就听实翁说起过,张少监慷慨好施,待人赤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禅师过奖了!”早就将此人跟骆怀祖、郭怒两个的对话听在耳朵里,张潜知道张若虚没有被绑架,心神大定,脑子也转得像平时一样灵活,“既然是世叔的酒友,张某理当好好招待。河上浪大,禅师小心去安歇。张某晕船,就不陪禅师喝茶了。”

    “张施主且慢!”没想到,张潜连说废话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慧缶肚子里的安排瞬间被打了个大乱,赶紧迈步凑上前去,沉声说道:“贫僧有事,需要跟施主商量。”

    “禅师想要搭便船,如今人已经在船上了!”张潜笑了笑,头也不回,“禅师喜欢喝酒,在下也让师弟去装了。至于其他,张某与禅师素昧平生,禅师还是不要提的为好。”

    “这……”碰上一个不按常理出招的,老僧慧缶方寸大乱。想要继续追赶,却被骆怀祖死死挡住了去路。不得己,只好咬牙跺脚,高声叫嚷:“少监见了实翁的酒葫芦,就担心他被人绑票。莫非见不到酒葫芦,就认为他肯定高枕无忧了么?天下僧尼,数以万计,少监做事不留半点儿余地,莫非就不怕和尚里边也出几个蛮恶的,报复到你的家人和朋友身上?”

    “你这秃驴,果然是白马宗的同伙!”骆怀祖终于确定了老和尚的身份,拔出横刀,迎面就砍。

    慧缶一改先前老态龙钟模样,身子如猿猴般轻松避开了刀锋。随即,一边徒手与骆怀祖周旋,一边继续冲张潜叫嚷:“施主,听贫僧一句话。贫僧并非白马宗的人,对你也无丝毫恶意。但施主做事,却不能太绝。否则,即便白马宗报复不得你,也会报复到你关心的人身上。届时,你肯定防不胜防!”

    本以为,这番话说过之后,至少能让张潜犹豫一下,然后给自己陈述利害的机会,谁料,话音刚落,张潜的回答声,已经响彻了甲板,“尽管来,杀我一个亲人,我以十倍报复之。杀我两个,我以百倍报复之。杀我三个,张某定人让全天下,再看不到一座白马寺!不信,你尽管来试!”

第十六章 渡河 (下)

    “阿弥——哎呀!”被张潜杀气腾腾的话,打击得方寸大乱,老僧慧缶双腿上的动作明显出现迟滞,被骆怀祖一刀将僧衣扫去了小半截。

    而那骆怀祖,自打跟张潜交往以来,还没如此痛快过。一边挥刀追着慧缶的身影猛剁,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喝彩:“好,痛快!这才是我墨家子弟应有的模样!哪怕是帝王将相,敢欺负到头上来,都一刀杀之。还能怕了他一群秃驴?!”

    “阿弥陀佛,误会!两位施主不要误会,贫僧并非白马宗的人,刚才的话也不是威胁!张少监,你且听贫僧一句话。你不可能一人灭掉一宗。冤家宜解不宜结,趁着现在双方还有和解的可能……虽然没有受伤,慧缶却吓出了一身冷汗。躲闪的速度更快,解释的声音也更高。

    “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郭怒带着七八名家丁从底舱冲上,在四周围弯弓搭箭。“射他,他跟白马宗是一伙的。射死一个算一个!”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老僧慧缶吓得魂飞天外,一纵身翻到了船外,单手搭着船舷的边缘,高声大叫,“张少监,贫僧真的不是白马宗的人,贫僧是张若虚的好友。贫僧少年时跟他一起逛过青楼!你杀了贫僧,他即便嘴上不怪你,也肯定伤心难过。”

    后两句话,每一句都说到了关键处,张潜闻听,立刻果断吩咐,“师弟,不要放箭。罗账房,先不要砍他,拉他上来!”

    “是,大师兄!”郭怒朗声答应,随即,带着家丁围成半个圈子,与老和尚所在的位置遥遥相对。而骆怀祖,则快步走上前,单手拉住了老和尚慧缶的胳膊,奋力上拽,“上来!别装死!”

    “阿弥陀佛!”老僧慧缶终于松了一口气,借着骆怀祖的拉扯,鹞子般“飞”上了甲板。双脚没等站稳,就又高声抱怨,“少监好大的杀性,亏得实翁还夸你心地良善仁厚。”

    “对良善之人,张某自然良善。对于蛮恶之辈,张某也不忌惮以暴制暴!”张潜冷笑着走近,声音不高,却能保证每一个字,都可以清清楚楚落进对方的耳朵。“他白马宗既然敢谋害张某,就该准备承担后果。想要谋害张某却不准张某报复,那是白日做梦!”

    “我墨家行事,最讲究公平!”骆怀祖撇嘴摇头,在旁边高声帮腔,“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绝不仗势欺人,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也绝不忍着!”

    “阿弥陀佛!”慧缶和尚再度词穷,红着脸高宣佛号。

    既然来做说客,他自然要提前下一番功夫,将张潜的脾气秉性、喜好忌讳以及生活习惯等方方面面摸上一个透。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话说出来能引起张潜深思,进而接受他的“劝诫”。

    谁料想,他摸到的情况,竟然与真正的张潜,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

    按照他事先的了解,张潜虽然掌握了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性子却非常谦和,甚至有一些软弱。年前那次,张潜召唤来火流星,轰掉了白马宗堵他家门而设的法坛,过后只让对方交出了四座寺院和佛田,便放弃了乘胜追杀,就是充分的证明。

    而张潜因为独自一人远离师门,所以极为重视情谊。这一点,从张潜对待张若虚、贺知章、王翰和王之涣等长辈和朋友的态度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出山这大半半年多来,凡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得到了莫大的好处。而每次他遇到危险,却巴不得这些长辈和朋友躲得远远的,以免受到自己的牵连。

    所以,慧缶和尚本以为,这次自己出面替白马宗做说客,劝张潜罢手,十拿九稳。

    虽然这次白马宗指使土匪截杀在先,教唆府兵攻打观星台于后,吃亏的却全是自己一方。从头到尾,没伤到张潜分毫。他只要以张若虚朋友的身份,点明利害,告诉他白马宗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肯定能让张潜有所忌惮。然后,再讨价还价一番,劝双方各退一步,也是水到渠成!

    只可惜,眼前的事实,与他先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利害”他是努力点明了,效果却是火上浇油。白马宗的还手之力,甚至可能的还手方式,他也都说得很坦诚,效果却是,无形的杀气,从张潜的身上蓬勃而出!

    那张潜,性情之中哪里有半分软弱,分明比刀子都硬。而情谊虽然被他看得很重,却远未能成为他的羁绊。

    “师弟,麻烦你带人看着他。别让他偷偷搞事,我先去睡一觉!”见老僧慧缶只管红着脸独自沉思,张潜笑了笑,顺口吩咐。

    对方的来意,他已经弄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想借着张若虚的面子,算准了自己不会杀他。所以想给白马宗做一回说客,劝自己见好就收,不要对白马宗赶尽杀绝。

    然而,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若是自己这回再轻松放过了白马宗,那群和尚怎么可能长记性?而站在白马宗身后那些谋害自己的人,发现代价这么小,又怎么可能会心生忌惮。

    事实正如他所料,话音刚落,佛号声,就又响了起来。只见老僧慧缶,一改刚刚登船时的淡定从容。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合十行礼,“张少监,请听贫僧一言。白马宗也不全是恶人,先前死在你手里僧人,对截杀你和攻打观星台之事,未必知情。”

    “和尚慎言!”张潜的眉头迅速皱紧,冷笑着摆手,“张某连续二十三天,未离开观星台半步。僧人死在谁手里,都与张某无关。至于白马宗上下,恶人多也好,善人多也罢,既然出自同一个宗门,就别称自己无辜。否则,那些明知同门作恶的,为何不早日与之划清界限?总不能,分钱分好处之时,便是同门。闯下担不起的大祸,才又忽然想起来区分,谁是害群之马,是在一心礼佛!”

    “这……”慧缶和尚再度无言以对,愣愣半晌,才又硬着头皮说道:“总不能让白马宗的僧人,都退了宗!况且只要世间有闲钱需要放贷求利,必然就会有放贷的僧人和寺院。即便改了名字,所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

    “那就先让白马宗改个名字好了。”张潜毫不犹豫地接过话头,冷笑着回应。“没参与谋害张某之事者,单独出来改立新宗。参与谋害张某之事者,继续留在宗内等死,免得张某误伤无辜!”

    “张施主,非老僧故意跟你拌嘴,此事真的做不到。”慧缶和尚楞了楞,真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俩嘴巴,“白马宗是诚心想要言和,还请张施主看在实翁的面子上,画一个可能接受的道道出来!”

    “张世叔可没出面替白马宗求情。”张潜笑了笑,轻轻撇嘴。见老僧慧缶的气焰,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嚣张,他又笑着补充:“也罢,既然你是张世叔的朋友,张某也不让你白跑一趟!白马宗截杀张某一次,指使他人攻打观星台一次,这笔账张某记得很清楚。想要张某罢手,就拿出十六座白马寺,三万两千亩佛田,然后再交出十名参与者的人头。否则,就请他们把所有白马寺的大门关好,等着祸从天降!”

    “阿弥陀佛——”再度被张潜的强硬态度,给惊得方寸大乱,老僧慧缶高声宣唱佛号,“施主,你这哪里是罢手?分明是逼着白马宗跟你死拼到底。”

    “那就死拼到底好了,看他白马宗和尚的脑袋硬,还是我墨家子弟的刀快!”跟张潜交往这么久,骆怀祖还是第一次看对方如此顺眼。走上前,抢先替他回应。

    他是个杀星,这辈子光是直接死在他手里的江湖豪杰,就数以十计。因此,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杀气却直冲霄汉。把那老僧慧缶逼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身形,高宣佛号,“阿弥陀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串凄厉的海螺声,忽然从上游传来,将他的佛号拦腰切成了两段。

    众人皆惊愕地扭头,只见浩浩荡荡的水面上,忽然冲下来二十几艘渔船。每一艘都有三丈长短,上面站满了头裹红巾的水匪。一个个,手持利刃,张牙舞爪,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秃驴,这就是你说的诚意?!”骆怀祖大怒,举刀就要朝老僧慧缶头上招呼。后者见势不妙,果断纵身蹿到桅杆之后,一边摆手,一边高声辩解:“施主切莫误会,老僧跟他们不是一伙。老僧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路。张施主,如果你有需要,老僧可以出面为你一探究竟。”

    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张潜问的。打定了主意,想先让张潜欠自己一个人情,然后也好继续自己未尽的说客大业。

    反正,从他的角度,来者如果是普通水匪。肯定以求财为主,杀人次之。自己凭着身上的袈裟和嘴里的舌头,去做个中人,让张潜这边破财免灾就是。来者如果真的是白马宗所派,更是验证了他先前那句话,白马宗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刚好劝双方握手言和!

    至于城下之盟不城下之盟什么的,就没必要考虑了。江湖也好,朝堂也罢,哪里有永远的仇敌?

    只是,张潜地回答,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面对汹汹而来的“水匪”,张潜竟然好整以暇地对其师弟郭怒说了一句,“交给你!”,随即,就低头进了客舱。

    而那郭怒,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明官船上的家丁,还不到敌军的三成。却毫不犹豫地将家丁们调上了甲板,大咧咧地调兵遣将。

    五十名家丁,连两侧船舷都站不满,能调遣出什么花样来?无非就是兵分三路,两路守住船舷,阻止水匪靠近。一路作为后备队,随时给前两路人马提供支援。

    还没等郭怒这边调兵遣将完毕,渔船船已经靠近到了二十步内。船上的众水匪,一个个弯弓搭箭,照着家丁们兜头便射。

    再看郭府的家丁们,也都是伴随着商队走南闯北的行家。居然与其少郎君郭怒一样,丝毫不见慌乱。相继蹲下身体,借助船舷躲避羽箭攻击。随即抽冷子用角弓还射,竟然与水匪们打了个有来有往!

    河面上风大,渔船又没有官船高,所以土匪们射出来的羽箭虽然又快又密,却全都白白浪费。而郭府家丁虽然人少,手中的角弓却极为精良,彼此之间的配合也极为娴熟,三五个人一组,每组都是瞄准同样的目标齐射,不多时,就将水匪给射翻了二十几个,令距离官船较近的每一艘渔船上,都出现了伤亡。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拖后压阵的水匪头领见状大怒,亲自吹响了海螺,调整战术。

    众水匪听了,便不再徒劳地开弓放箭。而是操起船桨,给渔船加力,借着水流,转眼间就将渔船与官船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五尺之内。

    “砰!”一艘渔船冲得太急,船首与官船相撞。船身立刻开裂进水,船帆快速向右倾斜。船上的土匪们见势不妙,纷纷跳河逃生,转眼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没等官船上的家丁们发笑,“砰砰,砰砰,砰砰……”撞击声又起,却是水匪们将系着绳索的飞抓,丢上了官船。转眼间,官船的速度就被拖得慢了下来,而艘渔船上的水匪们,却兵分两路。一路操起船桨,控制渔船和官船之间的距离,避免撞击。另外一路,则沿着绳索快速朝着官船爬了过来。

    “阿弥陀佛!”慧缶看得头皮发乍,果断上前一步,就要主动请缨去替双方讨价还价。然而,所有人却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只见那郭怒,忽然喊了一声:“掷”。带头将手里的陶土罐子,朝下面的渔船砸了过去。罐子上,燃烧的布条,拖着亮黄色火焰,宛若白昼里的流星。

    “砰砰,砰砰,砰砰……”十余只拖着火焰的罐子,砸在了不同的渔船上,刹那间粉身碎骨。火焰随着碎裂的罐子,溅得满船都是,浓烟滚滚而起。

    “掷!”郭怒的声音,再度响起,紧跟着,又是十五六只罐子,落向渔船。更多的火光和浓烟跳起,瞬间将渔船的甲板变成了一只只火炬。

    “砍缆绳,砍缆绳!”几名机灵的渔船头目,不肯继续将座舟拴在官船上吃火罐子,大叫着发出提醒。

    缆绳上爬到半路的水匪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主动跳河求生。甲板上的水匪,则不顾一切地举起刀和斧头,将缆绳砍断。大部分渔船,都冒着浓烟跟官船脱离了接触。船上的水匪们,想尽一切办法灭火自救,再也顾不上继续攻击官船。然而,仍然有四艘渔船,因为反应太慢,被彻底变成了四个大火炉,烈焰伴着浓烟扶摇而上。

    “继续射,别留情!除恶就是行善!”骆怀祖不知道从谁手里,抢了一张角弓,站在船舷边,向水中放箭。每一次弓弦声响起,就让水面上出现暗红色一团血迹。

    众家丁士气大振,也纷纷开弓放箭。依旧是三人一组,五人一伙,对着同样的目标齐射。眨眼间,就让河面上又漂起了近二十具尸体。

    “砰砰,砰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再度响起,这次,却是来自船底。家丁们楞了楞,顿时一个个脸色开始发白。而齐墨掌门骆怀祖,却大笑着丢下了角弓,脱掉了布袍和长靴。双腿微微用力,抓着量天秤,纵身跳进了黄河。

    河水浑浊,谁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然而,短短三个呼吸之后,一团红色血迹,就在贴近船身处冒了起了。紧跟着,又是红色的两团。

    凿船声瞬间停止,河面上上,数道水波,从官船底部向四下分散。而一个更快的水波,竟然从后边追了过去,如同大鱼捕食小鱼一般,让前面的水波挨个消失。

    血迹从水波消失处,接连涌起。仍在河水中的土匪们,再也不敢靠近官船,一个个争相逃命。站在船舷后的郭怒和家丁们,放声大笑。用角弓和羽箭追着那些逃窜的身影,将更多的水匪送上了西天。

    “呜呜,呜呜呜,呜呜……”海螺声又起,宛若悲壮的哭号。蓄着络腮胡子的水匪首领,气急败坏,踩在一艘没着火的渔船甲板上,左手持盾,右手持大斧,向官船发起了决死攻击。

    郭怒和家丁们,纷纷弯弓攒射。却被络腮胡子和他身边的喽啰们,尽数用盾牌挡住。眼看着渔船越来越近,大伙重新举起陶罐,正准备点燃了掷出。身背后,却忽然响起了张潜的声音,“且慢,让我试试。”

    众人齐齐回头,恰看到,张潜抓着一根等身高,手臂粗,尾部装着木托的青铜管子,走到了船舷旁。用管子前端,对正已经靠近到十五步远的络腮胡子,管子尾部的木托,牢牢顶住自家肩膀。随即,他左手扶稳管身,右手轻轻扯动木托上的细绳,“嗤——”

    细胜迅速收紧,在铜管子中部凸起处,拉出了一缕青烟。紧跟着,“砰——”的一声巨响,管口处,轻烟缭绕。再看那络腮胡子水匪头领,忽然倒飞而起。鲜血和碎肉,从半空中纷纷而落。

    刹那间,船上船下,鸦雀无声。

    官船在风帆和船舵的控制下,继续向南而行。水匪们的渔船,无论起火的,还是完好无缺的,都放慢了速度,不敢再向官船靠近半步。而渔船上大小水匪,一个个身体僵直,两股战战,再也没有人敢举起兵器,更不敢向张潜所在位置,多看一眼。

    “等等我,等等我,别把我丢下!”骆怀祖像江豚一般,从河面上钻了出来,冲着船舷用力挥手。

    甲板上,所有人终于都回过了神。或者跑向船尾,要求船老大放慢速度,或者丢下长长的缆绳。

    而那骆怀祖,作为唯一一个没看到青铜管子发威的人,当然也丝毫没感觉到震撼。加快速度游了数丈远,抓住大伙抛下来的缆绳,快速爬回了甲板。一边抬手抹去脸上的黄色河水,一边得意洋洋地向张潜炫耀:“先在水下干掉了三个,后来又追着杀掉了五个,当初老夫说让你跟我学本事,你还看不上。今天若是没有老夫……”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太对劲儿。楞了楞,手指着青铜管子,低声询问:“你怎么又给这东西装上了个木柄,好生难看!这棍不棍,矛不矛的,天底下哪有如此奇门兵刃。用来砸核桃,都未必顺手。”

    “你先去换衣服吧!小心着凉。”张潜笑了笑,也不跟他计较。抓着青铜管子,缓缓走向了客舱。

    水匪的出现,丝毫没出乎他的预料。

    过了黄河,就进入了京畿地界,大规模土匪不可能在京畿出现。所以,仇家想要杀他,最后的机会,就是在半渡之时。

    正是因为事先预料到有可能遭到截杀,他才将司天监的官吏和设备,交给王翰带领家丁保护,提前运过了河。他自己则和骆怀祖、郭怒一起,带着五十名精锐家丁断后。

    整场战斗过程,也完全没有超出他的预料。缺乏训练,又不了解混合酒精性能的土匪,来得再多,也只有仰着脑袋挨烧的份儿。

    出乎他预料的,是青铜火枪的威力和后坐力。别人没看清楚,一直盯着水匪首领的张潜,却亲眼看到,对方的胸口处,被打出了一个西瓜大的破洞。五腹六脏,有可能都被铅弹搅了个粉碎。而木制枪托在铅弹发射那一瞬间传回来的后坐力,宛若重槌。砸得他半边身体至今还在发木,每走一步,肩膀处都钻心地疼。

    郭怒和家丁们,显然被他手中的青铜管子吓坏了。纷纷让开道路,唯恐不小心激发了他手中的“法器”,也被轰上天空。而老僧慧缶,却咬了咬牙,顶着一张惨白色的脸,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张施主,张少监,请借一步说话。”

    “大师找我何事,在这里说就无妨!”张潜将青铜管子做拐杖,撑着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显得好整以暇。

    “贫僧……”老和尚慧缶,又咬了咬牙,忽然打起了机锋,“搭便船,渡河,渡己,也渡人!”

    “如此,这河,张某可否渡得?”张显想了想,瞬间若有所悟,笑着询问。

    “少监说笑了,少监原本就在对岸!”老和尚慧缶想了又想,躬下身,合适为礼。

    对岸,已经快到了。河岸之上,便是京畿。

第十七章 在路上

    车轮滚滚,沿着宽阔平坦的官道驶向长安。

    队伍中央,一辆看上去丝毫不见奢华,却加了特制减震结构的马车内,大唐秘书少监张潜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而特地凑过来跟他同车的郭怒,却像个见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般,将加了木托的青铜管子摆来摆去。

    结构其实很简单,在将青铜管子拿到手后一刻钟之内,郭怒就弄清楚了这件“法宝”基本情况。跟当初大师兄用来轰飞法坛的铜炮差不多,都是一根管子,里边装了黑火药和弹丸。只不过,这次弹丸用的不是加装了黑火药的陶罐,而是实心铅弹。

    ‘管子长度七尺,管粗三寸,内径一寸,壁厚半寸。加上木托,总重量大概有六十多斤。亏了是大师兄,否则,一般人拿起来还真得费点儿劲儿!’凭借长时间跟随张潜学习物理所养成的良好习惯,郭怒甚至很快就目测出了“法宝”的大致数据。但是,他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不到二两重的铅弹,隔着那么老远,还能将一名壮汉打得倒飞而起。(注:汉尺,一尺大概是22cm)

    如果用绳子拉的话,将一百五六十斤的木头拉得飞起来,至少也得四、五百斤的力气。而参照大师兄装火药用的厚纸筒,每筒火药最多也就是一两半。一两半火药加二两铅弹,打出四五百斤的力气,传说中的“四两拨千斤”,也不过如此。这背后,肯定还藏着其他秘密,而这个秘密,恐怕才是师门学问的精华所在。铜炮和铜管子,都是表象!

    “大师兄,大师兄,黑火药燃烧,会产生很多烟对吧?”轻轻拉了一下张潜的衣袖,郭怒的声音,就像讨要糖果的小孩子一般妩媚。

    “是产生大量的气体!”对于两位师弟的求知欲,张潜一直持鼓励态度。在心中迅速计算了一下,睁开眼睛,笑着解答,“至少是黑火药体积的一万倍,瞬间将铅弹从管子里推出去,你可以想象力气会有多大。”(注:1g黑火药燃烧能产生70升的气体。)

    “啊?”虽然已经将原理猜了个大概,但是,郭怒依旧被一万这个数字,惊了个目瞪口呆。

    “火炮的道理,也是一样。同样分量的黑火药,管子内径越细,产生的推力越大。前提是你的管子能承受得住!”张潜笑着从郭怒手里接过青铜管子,用挑剔的目光看着管口,低声点评。

    太重了,管壁也做得太厚。作为实验室产品,勉强还拿得出手。作为实战兵器,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否则,打造一支火枪兵出来,光青铜管子的造价,估计就得把大唐国库给花个底儿掉!

    而郭怒,却又被张潜的动作,给吓了一哆嗦。赶紧将管口推歪,满脸紧张地提醒,“大师兄,小心,黑火药和铅弹,都已经装在里边了!”

    “没事,关键在这里。”张潜笑呵呵将青铜火铳交给郭怒,俯身拉开座位下一个隐藏的暗盒,从里边取出一枚只有筷子头大小的铜管。然后又示意郭怒将青铜管子竖立起来,亲手将“筷子头”,卡进了青铜管子中后部的空心凸起当中。

    整个过程,郭怒都一眼不眨地看着。唯恐错过了任何一个步骤,以至于学无所得。这种认真的态度,令张潜非常满意,干脆用手敲了敲带木托的铜管儿,笑着为他讲解:“我把这个,叫做拉绳火铳。与火炮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火炮需要点火,而这个,只将引火管,也就是这个筷子头大小的东西,塞进引火孔里,然后拴上绳子,拉燃。”

    说着话,他又俯身从暗盒里取出另外一枚“引火管”,轻轻拨开,将里边的构造和装填物,展示在自己的掌心。

    引火管由上下两部分管子嵌套而成,底部带孔,顶部带环。内部则装了一些黑火药、硫磺粉和玻璃粉,还有一团粗糙的铜丝,与拉环相连。

    “我以前为你们讲解过,摩擦生热。”唯恐郭怒看不懂,想了想,张潜又笑着解释:“当有人用绳子拉动拉环,就会将拉环和铜丝一起向外拔出。而铜丝在拔出时,与玻璃粉摩擦,产生的热量足以点燃硫磺。硫磺再点燃引火管内的黑火药,将火焰从引火孔喷入火铳,点燃铳管里所有的黑火药!”

    这个方法,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看起来极为笨拙,可靠性也一般。唯一好处就是实现起来简单,不需要考虑弹簧钢和撞针。然而,落在郭怒的眼睛里,却是巧夺天工。

    当即,后者就将引火管的部件和填充物,从张潜手里“抢”了过去,然后一件件反复组装,把玩。目光痴迷,表情陶醉,如同在把玩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张潜见此,怕他不小心惹祸。赶紧将青铜火铳拿了起来,先快速拔出了上面的引火管,顺手又将系火铳的带子,挂在了车厢壁上。

    距离长安只剩下半日路程了,如果在京畿之内,还出现数百人以上的土匪,李显这个皇帝就当得太失败了。所以,对他来说,这段路是整个大唐最安全的所在,甚至远超过长安城内。

    “大师兄,这个引火管,可以用在火炮上么?”郭怒的求知欲极为旺盛,将引火管反复拆装了三遍之后,眼巴巴地追问,“如果可以的话,火炮即便在下雨天,就也能使用了。”

    “可以,只要雨别下得太大。”见对方孺子可教,张潜顿时又找到了师范生的感觉,笑了笑,鼓励地点头,“咱们师门的学问,魅力就在于此。只要掌握了原理,你就先动手做一个差不多的东西出来,不怕粗糙。然后再慢慢改进,不断提高。用无到有,是个突破。从点火到拉火,也是一个突破。将来如果能想出办法,不用这个拉火管,而是用火石和齿轮,在火铳引火孔处直接打火,则可以让火铳的射击速度增加数倍,甚至快过弓箭!”

    “快过弓箭……”郭怒瞪圆了眼睛,机械地重复,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战栗。

    那日站在渔船上的水匪头目,身手恐怕不在骆怀祖之下。然而,却被自家大师兄隔着十多步远,一铳轰飞。如果青铜火铳发射速度可以快过弓箭,将来的人还练什么武功啊?除非练成传说中的剑仙,否则,再强的武功,也抵不过火铳迎面一击。

    “事关咱们的生死,所以,我今天教给你的东西,除了任琮之外,五年之内,不得外传给第四个人知晓。”轻轻拍了拍郭怒的肩部,张潜收起笑容,郑重吩咐。

    在他看来,弹簧钢的问题不解决,燧发枪的问世日程,就遥遥无期。而没有燧发枪之前,青铜火铳和火炮,只能当做师兄弟三个的保命绝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被仇敌发现青铜火铳,实际上只打一次就必须重新装弹药。每次重新装填时间至少需要七八个呼吸,威慑力就会大幅下降。而威慑力下降之后,那些针对师兄弟三个的阴谋,就又会接踵而来。

    “我知道,大师兄放心,我懂!”郭怒也收起了笑容,郑重点头。

    这句话,绝对不是敷衍。想当年,郭家的先人为了保住家族名下的急递铺,明里暗里不知道跟别人厮杀了多少回。而花露,吹制玻璃、水银镜子这些产业,哪一项的利润会比急递铺子低?如果没有压箱底的绝活自保,师兄弟三个将六神商行做得越红火,恐怕死期越近!

    “这次白马宗的赔偿,我会拿一半儿出来补贴成贤书院,剩下的一半儿,扣除给家丁们的抚恤和赏金之外,咱们师兄弟三个平分。”不愿意让郭怒感觉压力太大,张潜想了想,笑着补充。

    “不成,不成,太多了,太多了,还是放进商行里……啊呀。”即便从小锦衣玉食,郭怒也被张潜的大手笔给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用力摆手,结果头一不小心撞到了车厢顶,疼得龇牙咧嘴。

    “咱不能总是往商行里投入,却看不到产出。再说,几万吊砸进去,商行又得扩股,太频繁!”张潜听了,笑着摇头。

    “那,那可是六万吊啊。即便只分一半儿,每人也是一万吊呢!”郭怒抱着脑袋,嘴里发出的声音听不清是欢乐还是痛苦,“大师兄,不成,不成,我和三师弟俩不能拿那么多。我们俩只拿你的一半,不,我和三师弟加起来拿你的一半,不,拿你的两成就好!”

    “让你拿你就拿着,别啰嗦!”张潜故意把脸一板,低声呵斥,“你如果觉得多,就自己把它捐给书院,或者我拿你们的名义去捐。”

    “不捐!绝对不捐!”郭怒闻听,立刻不敢再跟张潜客气,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摇头,“书院的钱已经够多了,不差我这点儿。我自己留着,将来买个大宅子,就在你金城坊的宅子隔壁!”

    说罢,他又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能忽然得到这么一大笔横财。看了看张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师兄,那慧缶和尚,做得了白马宗的主么?他不是缓兵之计吧?他开始连三万两千亩佛田都不肯答应,后来你涨到六万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日没等船只上岸,张潜就跟慧缶两个,谈妥了罢手言和的条件。白马宗需要在一个月之内,赔偿张潜六万吊开元通宝或者等值的金银。此外,还要交出十名参与截杀张潜的“败类”,去衙门接受处置。而张潜这边,只保证不再派遣任何人手,对白马宗继续进行报复。至于第三方实力趁火打劫,白马宗自己去应付。

    城下之盟,标准的城下之盟!第二次商谈从头到尾,基本上都是张潜在开价,慧缶在答应或者求饶。一句讨价还价的话都没敢再说。甚至还主动承诺,白马宗不会再对张潜和他身边任何人出手。如果将来有人再谋划对付张潜,白马宗也坚决置身事外!

    如此痛快的态度,让郭怒很是怀疑慧缶的诚意。所以,一得到机会,就提醒张潜不要掉以轻心。而张潜,却再度笑着摇头,“不会是缓兵之计,反正,又不是慧缶的钱。他只要能劝得我罢手,无论花多少钱,白马宗都必须欠他的人情。而继续打下去,哪怕我每月只干掉一座白马寺,白马宗的放贷生意也会一落千丈!”

    “那白马宗的损失,恐怕就不是几万吊了!”郭怒恍然大悟,叹息着点头,“这群秃驴,也真是贱!本来上次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他们却非要再多讨几顿打,才肯老实。”

    “上次他们输得不甘心!”张潜笑了笑,低声剖析,“觉得我没资格让他们吃亏。而这次,则是终于知道,咱们的确有实力将白马宗干趴下了,所以换一种姿态,争取与咱们相安无事。”

    “哦,怪不得那慧缶跟你说,师兄你已经在对岸了。”郭怒的脑子很聪明,再度低声感悟。

    长安城顶级豪门之间的“游戏”规则,他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亲身经历过,所以理解不够深刻。但是这次,他却终于在近距离看了个清清楚楚。

    慧缶那几句有关渡河与岸上的机锋,从这个角度上去听,其实非常简单。白马宗也好,站在白马宗背后的那些人也罢,其实一开始,都没将张潜视作同类。所以,无论怎么算计,打击,甚至刺杀,他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心里头不会有任何压力和负担。

    而当他们发现,张潜真的有实力跟他们同归于尽,或者把他们连根拔起,自己还能毫发无伤,他们就不得不将张潜视作同类。那样的话,双方就有资格,坐下来谈谈彼此之间如何相处,而不是继续杀来杀去。

    “咱们在不在岸上,他们说得不算!”欣赏的就是郭怒这种一点就透的机灵劲儿,张潜笑了笑,继续补充:“但是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今后,小打小闹的刺杀之类的事情肯定不会再有了,要有,就是能一击致命,让咱们根本无法还手那种。”

    “啊,啊,啊——”刹那间,郭怒的嘴巴又张了老大,真不知道是该替自家师兄高兴还是担忧。

    “以后你和任琮两个,也小心一些。害不到我,也许就会把主意打到你们俩身上。”看了他一眼,张潜轻轻摇头。“或者把咱们三兄弟视作一体,连根拔除。”

    “我以后哪怕去逛青楼,都带足了家丁便是!”郭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苦笑着点头。

    “倒也不至于谨慎到那种地步。除非他们有把握让我查不出来是谁干的,或者有把握把我一起干掉。”张潜又看了他一眼,表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后悔不?如果后悔的话,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师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郭怒脸上的畏惧,立刻消失不见。抬起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做事反过悔?”

    顿了顿,他的表情更加认真,言语间,还带着几分骄傲:“况且自打认识师兄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觉得很厉害的那些事情,其实不过是小孩子玩尿泥。与其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真不如像现在这般痛痛快快地活上几个月!”

    “别自我贬低,我的过所和落户,还是你帮忙办的呢。”张潜推了他一把,笑着摇头,“你只要小心最近这三两年就行了,过了这几年,应该就彻底平安无事了。”

    “师兄看过星象?”郭怒对张潜的结论,向来深信不疑。但是对张潜如何得出的结论,却本能地朝鬼神方面想。

    “胡扯!”张潜瞪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人眼能看到的星星,还不到天空中星星数量的十分之一。连星空的全貌都看不清楚,能从星象中推算出什么来?不信你晚上拿望远镜看,天空中的星星,一下子就会多出许多。回去后咱们继续琢磨如何磨琉璃和水晶,等把更好的望远镜做出来,你就能看到更多的星星,甚至还能看到月亮上面的高山与大坑。”

    “噢!”郭怒想了想自己用望远镜看到过的夜空,讪讪地点头。

    “我见过几次圣上,他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太好!”不愿被自家师弟当做神棍,张潜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透露,“而安乐公主和圣后的权力,全部来自圣上。如果新君登位,她们两个立刻就变成了寻常皇亲国戚,不会再有胆子和底气胡作非为。至于太平公主,她已经习惯了圣上的包容,换了新君的话……”

    正犹豫着,到底把话说到什么分寸,才不至于把郭怒吓坏。脚下的马车却忽然放慢了速度,紧跟着,车门外就响起了家丁郭敬的声音,“少监,有皇亲的车驾打着全套仪仗,从对面走过来,咱们可能需要给对方让路。”

    “那就让!”只要别人不主动找自己的麻烦,张潜还真不在乎一些虚礼。想都没想,就低声吩咐。

    马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张潜坐车也坐得累了,索性推门跳了出去,跟郭怒两个一起在路边的大树下舒筋活血。

    才刚刚摆了几个架势,却看到,迎面走来的庞大队伍中,忽然冲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就冲着自己抱拳行礼,“张少监,这个真太巧了。我家主人刚才还在念叨你,没想到转眼间,就在路上与你遇了个正着!”

    “王毛仲?”张潜楞了楞,迅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你家主人不是临淄王么?他这是要……”

    “这边说话,这边说话,我家主人说,既然碰上了,就刚好跟你告个别。我们刚过来的地方,是灞桥驿。我家主人已经亲自过去安排酒菜了,派我过来问你有没有空跟他喝上几杯。”王毛仲还是一幅混不吝模样,根本不听张潜说什么,自顾提出自己那边的要求。

    “如此,就多谢你家主人了!张某和师弟马上就过去。”没想到在回长安途中能遇到李隆基,张潜意外之余,也感到有些兴奋,笑着回应了一句,随即拉上郭怒一道,徒步走向远处的驿站。

    郭怒对李奉御的感觉一直不错,更何况,对方如今还是六神商行的大股东之一。因此,也不推辞,兴冲冲地跟着张潜结伴赴宴。

    不多时,师兄弟俩进入到了驿站之内。而那临淄王李隆基,早就命人摆好了茶水相候。见了面,不待张潜行礼,此人就大笑拉住了他的胳膊:“用昭回来了?路上又遇到什么麻烦没有?我就知道,区区几伙山贼草寇,奈何不得你们兄弟俩分毫!如今一见,果然连寒毛都没被碰歪一根!”

    “有劳临淄王记挂,张某惭愧,惭愧!”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是未来的唐明皇,张潜就不敢表现得太随便,笑着挣脱出手臂,躬身行礼。

    “别,别行礼。你现在官儿比我大,你行了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李隆基嗖的一下跳出数尺远,遥遥地以平辈之礼相还。“还不如继续拿我当奉御李其,咱们俩都省得别扭。”

    “那如何使得,你终究是圣上的亲侄儿。”张潜心里当然巴不得跟李隆基平辈论交,但是在嘴巴上,却依旧说得极为恭谨。

    “你别拿我当临淄王,我也不拿你当秘书少监。”李隆基笑了笑,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否则,我就自称下官。”

    “也罢,就依殿下!”张潜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允。

    李隆基却立刻轻松了起来,走上前,再度拉住他的手臂,“我排行第三,应该比你年长一些,你叫我一声李兄,或者三郎都行。我呢,就叫你用昭。否则,论公,你是从四品少监,我是从五品下别驾。论私,我这个临淄王,还是你那商行的小股东。咱们俩肯定越论越生分!”

    “也罢,就依李兄!”张潜原本因为知道了李隆基身份,而感觉到的那一点儿拘谨,尽数消散。笑了笑,果断向李隆基拱手。

    “在下郭怒,见过临淄王!”郭怒却不敢像自家师兄一样托大,规规矩矩在旁边行礼。

    “你也一样,叫我一声三郎,或者李兄。否则,上次灌我喝酒的事情,我可不会当你不知道我身份!”李隆基把眼睛一瞪,笑着威胁。

    郭怒无奈,只好也像张潜一样,托大叫了一声李兄,重新施礼。李隆基说不端王爷架子,就不端王爷架子。先冲着郭怒还了半礼,然后笑着请二人入座。

    驿站的管事极有眼色,立刻亲自捧来了热茶。随即,又指使着手下弟兄,把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新鲜水果,一盘接一盘地送了进来。

    比起张潜曾经生活过的二十一世纪,这些水果的颜色和形状,都差得甚远。但胜在没有经过化肥、农药和远距离运输的摧残,因此滋味反倒更足。

    张潜和李隆基年纪差不多大,郭怒比二人小一些,但也没超过五年。因此,三人边吃边聊,倒也不愁找不到共同语言。很快,彼此之间就再也没有了距离感,说话时的表情和姿态,也都越来越随意。

    “李兄这是要去哪里公干?光护驾的亲卫,恐怕就有六七百。”郭怒好奇心重,聊着聊着,就开始询问起了李隆基的目的地。

    “唉,还不是你们师兄弟俩闹的?”他不问还好,一问,李隆基立刻把嘴巴一扁,悻然抱怨,“前一阵子,你们兄弟俩俘虏的那批蟊贼里头,有好几十人,都是潞州府兵假冒。圣上知道后大怒,把潞州刺史、别驾、府兵都督一起给撤了,叫他们回长安听候有司讯问。李某刚好官职不大不小,就被一脚踢到潞州去做别驾,协助新任的聂刺史,一起收拾烂摊子!”

    “啊?”郭怒裂开嘴巴,忽然觉得好生尴尬。

    在大唐,五品以上官员外放,哪怕是升一级任用,都会被当作贬谪。而中州别驾只是正五品下,比正五品奉御,还低了半级。是以,李隆基这次调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算是走运!

    然而,同样的话语,落在张潜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的结果。只见他,笑着坐直了身体,以茶代酒,向李隆基道贺,“李兄去潞州做别驾?如此,张某倒是要恭喜李兄了。此番前去,宛若白纸作画,刚好放手施为。”

    “用昭果然生了一副九孔玲珑心!”李隆基闻听,顿时眉开眼笑。也端起茶盏,与张潜遥遥虚碰,“说实话,长安好是好,住久了,未免憋闷。出去走走,正合我意。”

    “李兄过奖,张某只是觉得,以李兄的本事,走到哪,哪里都是天空地阔,不在乎潞州还是长安。”张潜笑着回应了一句,抬起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就借用昭吉言,李某此去,刚好随心所欲地做个痛快!”李隆基也笑着将盏中茶水喝干,随即,又笑着摇头,“只可惜,此行路途遥远,再想喝到用昭的菊花白,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菊花白,我马车上就有,如果李兄想喝,我这就去取来。”虽然知道李隆基此去,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调回长安,听对方说得诚挚,张潜心中隐隐也觉得有些遗憾。想了想,笑着站起身。

    “师兄,我去,我去!”郭怒见状,赶紧主动请缨,“你和李兄都年长,理应我来跑腿儿。”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三步两步,就冲出了驿站之外。

    张潜阻拦不及,只好笑着由他去了。而李隆基,却巴不得身边没有第三双耳朵。目送郭怒的背影去远,又找了个由头支走了王毛仲和其他闲杂人等。随即,将身体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快速透露:“用昭,回到长安之后,能有机会外放,就外放吧!最近,朝堂上风云变幻,躲远一些,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嗯?”张潜听得微微一愣,旋即,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几分感动。

    平心而论,他跟李隆基并不算很熟。只是一起吃过几顿小火锅,酒醉后一起指点过几次江山而已。但是,上回他被太平公主打压,在别人纷纷撤资之际,李隆基却主动派王毛仲带着一箱子黄金来给他撑腰。这次,双方半途相逢,李隆基又主动向他示警,提议他远离朝堂!

    “圣上身体偶然小恙,常朝已经改为五天一次!”唯恐张潜听不懂自己的话,李隆基迅速朝周围看了看,继续以蚊蚋般的声音补充,“而十天前,他又下旨夺了李峤的同平章门下三品,让他专心去做司天监监正。随即,又以受贿的罪名,将礼部侍郎崔湜,赶去了襄州做刺史。紧跟着又提拔了宗楚客为左仆射,韦嗣立、纪处讷为同平章门下三品。迦叶志忠献诗《桑韦歌》十二篇,歌颂皇后之德,圣上命人谱写了曲子,编入乐府。今后,皇后祀先蚕则奏之!”

    话虽然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然而,每一句,所包含的信息量,却都堪称巨大。

    李峤是个中间派,与萧至忠两人关系甚好,他被剥夺同平章门下三品,等同于被赶出了决策核心。而新补上来的韦嗣立,虽然有贤能名,却是韦后的同族。今后遇到事情会支持谁,不言而喻。

    宗楚客原本韦后的亲信,他兼任了左仆射之职后,实权已经在萧至忠之上。纪处讷与宗楚客穿一条裤子,从没反对过宗楚客的任何意见。

    至此,朝堂行拥有相权的五个人,已经有三人是韦后的嫡系。萧至忠哪怕有杨綝支持,也无法再占到上风。而那杨綝,又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不可能豁出去一切,与萧至忠联手。

    至于吏部侍郎崔湜遭到贬谪,明显是在敲打太平公主。让她趁早收敛,别逼李显对她本人直接动手,伤了所剩无几的兄妹之情。

    最后,也是最关键一处。那迦叶志忠虽然是个马屁精,政治嗅觉却极为敏锐。此人所献《桑韦歌》,明显是抄袭永徽年间,唐高宗李治为了支持妻子武则天替自己掌管朝政的故技,没有任何新鲜!

第十八章 恩威

    她梦见自己的脊背上,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乘风翱翔。整座长安城都匍匐在她的脚下,人小的得宛若棋子,街道纵横,宛若棋盘上的经纬。

    而大明宫,在她脚下,则彻底变成了一只蝈蝈笼子,肥胖的兄长李显挺着油肚,坐在笼子中央叫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她只要随便踩下一脚,就能让笼子和里边的蝈蝈同时粉身碎骨。

    李令月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人不会飞,长安城也不会那么小。然而,她却尽力不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醒来之后很无趣,太平公主李令月知道。

    家里头死气沉沉,孩子都跟她不亲近,丫鬟仆人最近见了她,如老鼠见猫。唯一还能偶尔说几句贴心话的丈夫武攸暨,最近却又迷上了烧制琉璃,终日流连于城外的作坊不归。

    丈夫说要替她出气,所以花费了重金,从波斯王子手里买来了烧制琉璃的古方。原料只用沙子。而据她派心腹刺探来的消息,王元宝那边,每天用得最多的原料,除了泥炭之外,也是沙子。只是,王元宝那边琉璃生意越做越红火,日进斗金。而她丈夫武攸暨这边,到现在为止,烧出来的东西还是惨不忍睹的一大坨。

    “公主,公主,慧范禅师求见!”一个蚊蚋般的声音,钻入她的梦境。将她从天空中,硬生生拉回了地面。

    棋盘般的长安城消失不见,蝈蝈笼子和笼子里的蝈蝈,也无影无踪。身下的床榻热得宛若蒸笼,皮肤上正在滚动的汗水,则如同数十条虫子在爬。

    毫不犹豫从枕头旁抓起一只木盒子,李令月闭着眼前朝声音来源处丢去。“啪!”盒子碎裂声清晰入耳,蚊蚋般的呼唤声,立刻变成了恐慌的谢罪声,“公主息怒,婢子不是存心打扰您。慧范禅师求见,说有要事跟您汇报。崔湜也在花厅里候着跟您辞行!”

    “谁,崔湜,他还有脸来辞行?”太平公主李令月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之中,寒光四射。

    跪在地上的婢女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如实汇报:“是,是狸姑陪着他一起来的,听闻您在休息,他们二人就等在了花厅里。公主不想见他,奴婢这就去替公主赶他走。”

    “谁说本宫不想见他了?”太平公主却忽然又改了主意,挣扎着坐起来,横眉怒目。“让他继续等着!人都哪里去了?过来伺候本宫更衣。”

    “是!”地上的婢女答应一声,站起身,逃一般离去。同时,有四名婢女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一边打了扇子,为太平公主扇凉风,一边轻手轻脚地伺候她更换会客用的衣服。

    六月的长安城很热,扇子扇过来的风,也不带丝毫凉气。反而令她身上汗水更黏。太平公主烦躁地站起身,踩着木屐向外走去,双脚刚刚开始移动,就看到了地上碎裂的木盒与玻璃镜子。楞了楞,脸上再度阴云密布。

    木盒与镜子是一整套,里边还有腮红,口媒子之类,结构非常巧妙,携带和使用都极为方便。价格据说高达十多吊,然而,刚才却被她亲手摔了个粉身碎骨。

    太平公主不愁钱,特别是逼着白马宗交出了一成干股到自己名下之后。然而,她却至今没有六神商铺的贵宾卡。这个檀香木梳妆盒,还是春天时她手下一名心思灵活的官员,特地托自己的夫人出马,从六神商铺买来进献给她的。她虽然嘴上不屑一顾,却经常拿在手里把玩。而今天,居然稀里糊涂就给砸了个稀烂!

    “该死的六神商行!”不肯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悔意,太平公主李令月在心中诅咒了一句,昂首阔步,从镜子的碎片上迈了过去。环佩叮当,衣袂随着手臂的摆动飘飘荡荡。

    婢女们不敢拦阻,一路追出门外,用沾了冷水的巾子伺候太平公主净面。然后又取来脂粉,在院子里,快速给她画了个一个淡妆。冷水带来的凉意,让太平公主心中的烦躁减轻了不少,扭头四下看了看,她忽然将手朝院子里的梧桐树下一指,大声吩咐:“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带慧范来这里见我!”

    院子中会客,肯定非常失礼。然而,婢女和仆人们,却依旧无人敢于劝谏。纷纷按照她的指示行动,不多时,就将矮几和椅子摆好,将白马宗宗主慧范带到了内院。

    那慧范看上去老态龙钟,脸皱得宛若风干后的寒瓜叶子。然而,脑子却非常灵活。看到太平公主居然在梧桐树下召见自己,立刻蹒跚着上前,笑着躬身:“镇国太平长公主在上,贫僧这厢有礼了!贫僧何德何能,敢教公主于梧桐树下,以醴泉相待?真是折煞,折煞!”

    “嗯?”太平公主微微一愣,旋即,笑靥如花。

    传说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按照这种角度解释,她在梧桐树下请客人喝茶,非但不是轻慢,反而是对客人的特别尊敬。

    “此树沾染凤鸟福泽,隐约已有祥瑞之气蒸腾其上!”那老僧慧范口才真是了得,一语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之后,继续笑着称颂,“贫僧先前在路上原本热得汗流浃背,刚来到树下,就觉得凉风透体,飘飘欲仙。”

    “禅师真会说话。”太平公主明知道慧范是在拍马屁,却也觉得全身上下的燥热感觉迅速消退,隐隐约约,好像真有小风隔着衣服,吹干了自己身上的汗水。

    “阿弥陀佛,出家人从不打诳语!”拍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把瞎话当真话说,慧范双手合十,轻念佛号。

    太平公主闻听,心中愈发觉得舒坦。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吩咐慧范入座。然后又命婢女们给大师倒茶,以解酷暑。

    慧范和尚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太平公主打交道,早就摸透了她的秉性。因此,也不过多客气,道了声谢,坦然落座。

    双方又说了几句废话,然后,就慢慢将话头拉回正题。那慧范,再度站起身来,向着太平公主缓缓施礼,“贫僧惭愧,此番前来,是特地向镇国长公主汇报,白马宗上下,已经一致决定,接受那魔头的条件,以避其锋芒。此举虽然……”

    “什么?”虽然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丝准备,太平公主也没想到,白马宗居然怂得这么快。楞了楞,质问的话脱口而出,“六万吊,贵宗就不犹豫一下?即便是做生意,也总得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吧?更何况,他还要贵宗一次交出十名“了”字辈高僧去蹲牢狱。如果贵宗也答应下来,下次再想对付他,宗门之中,谁人还愿担此重任?”

    “长公主问得极是,贫僧此刻,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临来之前,慧范和尚已经做足的功课,因此,憋红了脸深施一礼,用不甘心却无可奈何的口吻解释:“但是,魔焰太盛,我宗只能先求保存元气,以期将来时机成熟,再雪今日之耻。”

    “魔焰太盛?他不就依仗朔方军在背后撑腰么?”太平公主双目圆睁,不屑地连连撇嘴,“他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了,那张仁愿老贼,总不能日日派一支兵马护着他。宫中那位,圣上也不会准许有人擅自调动边军!”

    “公主所言,我宗当然也想过。”慧范叹了口气,继续无可奈何地补充,“可我宗畏惧的,却不是边军。”

    “不是边军,还畏惧什么?”太平公主眉头紧皱,脸上的失望清晰可见,“你上次说想跟他握手言和,本宫还以为,是各退一步,刚好本宫当时也有事无暇分心,所以才未反对。没想到他却狮子大开口。既然他给脸不要,就休怪……”

    “公主,请听贫僧一言。那魔头只适合智取,不适合以力降之!”慧范忽然胆子变大,没等太平公主将她的计划说完,就低声打断:“本宗第一次对付他,本以为稳操胜券,结果他却凭空召唤来了火流星!本宗第二次对付他,动用了近千山贼,志在必得。结果,他手中忽然拿出了刀枪不入的镔铁甲,周围还凭空冒出了数千边军!五日前,本宗最后一次出手,赵护法还没等杀到他身边,他忽然拿出了一支法器,“轰隆”一声,将赵护法胸口打了个稀烂。如果本宗不答应他的条件,继续出手,公主,贫僧真的不知道,他还会拿出什么样的法宝来!”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论背后的权势,如今明着站在张潜这边的,只有一个张说,一个毕构,跟站在白马宗背后的两位公主,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论手中的力量,白马宗能调动的钱财不下五十万吊,只要时间充足,能收买的山贼和府兵,数以千计。论底蕴,白马宗虽然换过几次名字,却是始终都是佛门的重要一支,而那张潜日后的师门,却已经上千年没露过面……

    然而,白马宗上下,甚至包括佛门中一些“德高望重”的禅师,却谁也想不出来,张潜手中到底还有多少没被大伙看见的“法宝”和杀招!

    “嗯——”太平公主眉头紧锁,再度心烦意乱。

    虽然,出面跟张潜讲和的是白马宗,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提及她。但是,同意白马宗与张潜握手言和,她的威望,必然会遭受重击。特别是在她的追随者眼中,她不可战胜的形象,肯定会蒙上一层沙尘。

    然而,继续冲突下去的话,结果正如慧范所说的那样,谁也弄不清楚张潜还能拿出多少杀招和法宝来!虽然那些杀招和法宝,暂时都不会伤害到她本人。但一次次动手无果,却损兵折将,肯定会严重打击自己一方的士气,甚至导致一些人离心离德。

    “公主,贫僧知道这样很委屈。但是,那张潜,乃是贫僧这辈子所见过最强大的魔头。”唯恐太平公主固执己见,影响到其他各方利益,慧范犹豫了一下,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赵护法的尸身,宗门特地请仵作检验过。胸骨,内脏,甚至脊骨都被打碎了,差一点直接将尸体打成两段。这种伤,仵作说相当于直接被攻城椎迎面砸了个正着,绝非人力所能做到!”

    “胡说,仵作少见多怪!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太平公主李令月听得心里头打了个哆嗦,一连串咆哮声脱口而出。“那种乡下地方,能找到什么好仵作?他一见尸体就吓得傻了,自然怎么可怕怎么说。若是……”

    慧范不敢再多废话,后退三步,合十静立,心中默诵经文。足足把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默念了二十遍,耳畔才终于重新恢复了清净。

    “公主,本宗已经损失了七座寺庙。献给圣上四十万吊,也只换了将贫僧从监牢里放出来,居家自省!”偷偷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的脸色,慧范又说出了白马宗所面临的另外一个困境,声音中隐约透着几分幽怨。

    “你是怪,本宫拿了你们一成干股,却没能保护到你们喽?”太平公主立刻敏锐地察觉到,慧范是在变相表达对自己的失望,敷过白粉的脸上,乌云翻滚,“本宫可以退出来,你们自己拿回去就好。”

    “不敢,不敢!贫僧绝无此意,公主误会贫僧了!”比被别人烧了十座寺庙还要着急,慧范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贫僧只是陈述,本宗现在即便想继续与那魔头张潜为敌,气力也难以为继。所以……”

    “你不用找借口了,本宫答应了!”太平公主忽然咬着牙,沉声打断。“钱财是你白马宗的,人也是你白马宗的,你白马宗都愿意认栽了,本宫何必拦着。”

    “多谢公主!”慧范刹那间喜出望外,抬手直抹冷汗。“但是,从今往后,公主这边……”

    “本宫也不会派人再跟他动手!”早就预料到,慧范会要求自己这边也统一行动,太平公主冷笑着点头,“本宫有的是办法对付他,用不到派人与他正面厮杀。你可以走了,本宫累了,需要静一静!”

    “贫僧多谢公主体谅,贫僧告退!”慧范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又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临出内院门的瞬间,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太平公主李令月,却丝毫不觉得慧范可怜。喘息着抓起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将茶水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婢女和仆从们,吓得噤若寒蝉。只管继续替她添水送茶,却谁都没胆子相劝。直到院子外的太阳坠向了树梢,才终于听到自家女主人的喘息声,再度恢复了平稳。

    “把崔湜和狸姑叫过来!”恢复了平静之后的太平公主,先命贴身婢女重新给自己补了妆,然后笑着吩咐。

    “是!”婢女们答应着去喊人,不多时,就将需要的人带到。太平公主一改下午时的暴躁,先微笑着接受了崔湜和狸姑二人的见礼,随即,用手轻指对面,“崔刺史,请坐。来人,给狸姑也搬一把椅子!”

    “不敢,不敢,公主面前,哪有崔某(奴婢)的座位?!”崔湜和狸姑两个,都受宠若惊,同时连连摆手。

    太平公主却坚持要二人入座,直到新的椅子搬来,二人都欠着屁股坐了椅子的一个角,才柔声说道:“下午时本宫有要紧事,就让你们俩久等了。也就是自己人,知道你们两个不会怪罪,本宫才敢这么做。否则,少不得要派人知会一声,要二位明天再来。”

    “不敢,不敢,公主此言,折煞下官了!”

    “公主,婢子等得心甘情愿!”

    崔湜和狸姑两个,又双双站起身,红着脸连表态。从头到脚,看不出丝毫被冷落之后的不满。

    对二人的态度非常满意,太平公主李令月想了想,继续柔声说道:“此番皇兄迁怒于澄澜,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待本宫得到消息,再努力斡旋,已经完全来不及。所以,就只能暂时让澄澜受些委屈了。好在襄州距离长安还不算太远。澄澜在刺史任上,只要做出点儿动静来,很容易就被皇兄知晓。然后说不定哪天就有了机会,重新返回朝堂。”(注:澄澜,崔湜的表字)

    “多谢长公主鼓励,下官此去,肯定不负公主期待!”明知道,自己这回被贬谪出长安,除了李显的有意打压之外,太平公主没有尽力为自己提供保护,也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崔湜依旧第三次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表态。

    “你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太平公主有心想给崔湜一个教训,免得此人忘记了富贵因何而来,笑了笑,低声许诺,“这次,我让狸姑跟着你。一则,她心细手巧,可以贴身照顾你。二来,也可以及时帮你传递消息给我。”

    “多谢公主安排,下官不胜感激!”崔湜早就知道自己反对也不会有效,认命地拱手。

    “她虽然是外室。去了襄州,你却不能让你夫人欺负他。否则,本宫肯定不依!”太平公主,忽然又变成了狸姑的长辈,笑着叮嘱。

    狸姑的脸色飞红,低头不语,看模样,仿佛真的成了崔湜的小妾,而忘记了自己肩负的任务。而崔湜,心中偷偷叹气,表面上,却只敢毕恭毕敬地保证,“公主尽管放心,下官待狸姑,向来与发妻一模一样。哪怕是去了外地,也绝不会让人轻慢她分毫。”

    “那就好,那就好,那样,本宫就放心了!”太平公主笑了笑,满脸慈祥地用手抚自家胸口。随即,又站起身,来到狸姑身边,轻轻拉住对方的手腕,“你伺候本宫多年,本宫脾气是什么样,你也知道。着急起来,控制不住打你几下,在所难免。但本宫每次打你之后,自己心里头都很后悔……”

    “公主折煞奴婢了!”狸姑两眼发红,流着泪跪倒,双手抱住太平公主的大腿,“奴婢,奴婢是公主的人,挨打也好,受奖也好,都是公主的恩泽。奴婢只恨,不能一分为二,留一半在公主身边,随时伺候公主。奴婢……”

    说着说着,心中不舍之情泛滥,眼泪顺着她的两腮淋漓而下。

    太平公主见了,眼睛也开始发红。低下头,先用手指将狸姑脸上的眼泪抹掉,然后又用力将此人拉起,“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就跟本宫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一般。这个……”

    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支金凤凰步摇,她不由分说插入狸姑发髻,“这个,你带上,做个防身之物。今后谁敢欺负你,就把这个拿给他看。”

    凤乃是皇家女儿的专用标志,虽然朝庭对民间的禁令已经不那么严格,但敢明晃晃将金凤凰戴着出门的大户人家女儿,却依旧寥寥无几。登时,就将狸姑感动得身体发软,一边推辞,一边哭着又往下跪。

    太平公主却死死将她拉住,含着泪吩咐:“不准跪,也不准再哭。今天本宫送你凤簪,是酬谢你多年来用心做事之功。你要跪,也得等你陪着澄澜回长安,届时,他得到爵位,可以一妻多媵。本宫再送你一套凤冠霞帔,让你风风光光地进他家的大门!”

    这句话,隐含的祝福可太高了。大唐男子通常只能娶一个正式妻子,其他女人嫁入家中,只能做妾。但是对于有爵位者,在妻之下,妾之上,却还可以再娶一到数个嬴。并且,万一丈夫立下大功,封妻荫子,嬴也可以跟正妻一样,得到一份封爵。

    当即,崔湜心中也涌起了几分期待。双手抱拳,诚心实意地向太平公主施礼道谢。而那太平公主,则笑着放开了狸姑的手,柔声对他问道:“谢我就不必了。本宫听闻,崔氏最近开了许多泥炭矿,收入颇为可观。不知道本宫可否有资格,也派人跟着崔家学上一学?”

    “这……”宛若大晴天忽然听到了一声霹雳,崔湜被劈得眼前金星乱冒。好半晌,才硬着头皮拱手:“公主,请容卑职禀告。虽然崔氏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做泥炭生意,但是,却与其他两家,毫无往来。卑职本人……”

    “好了,就是一句玩笑话而已,谁不知道你崔氏家大业大,正需要一些钱财来弥补亏空!放心,本宫不跟你家抢这个辛苦钱!”太平公主忽然笑着摇头,随即,又缓缓跟崔湜商量:“至于你跟谁来往,本宫向来也不干涉。但是,本宫这里有一良策,可替本宫洗雪当日受辱之耻。然而,此策却失于过于粗糙,本宫一直无法将其付诸实施。崔刺史,不知道你可否愿意,帮本宫详细谋划一番,将此策落到实处?!”

    “这——”仿佛又听到了一记闷雷,崔湜被劈得脸色煞白,大颗大颗地冷汗,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太平公主也不逼迫他立刻表态,只是拉着狸姑的手,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直到,夕阳的余晖彻底被黑暗吞没。

    当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崔湜终于下定了决心。惨笑着拱起手,郑重发誓:“公主,请将良策示下。卑职,愿意全力替公主谋划具体实施细节,绝不辜负公主所望!”

第十九章 苍生 (上)

    全文分为上下两卷,每卷收录汉字七千五百余,共收录汉字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二。这就是《小学字典》的初版校样了。至于字典的大小,预计采用线装方式成书之后,每卷长一尺,宽八寸,厚五寸。着实有点吓人,但比起《说文解字》,使用起来却已经便利得多,至少装在书箱里可以背着走。

    “前辈,真是辛苦你了!”目光从《小学字典》的校样上抬起来,张潜笑着向贺知章拱手。内心深处,充满了尊敬和佩服。

    不愧为证圣元年的状元,在贺老前辈的率领下,王翰、王之涣、张旭、牧南风、卫道等人,前后只花了五个多月时间,就将《小学字典》编纂完成。其中,王翰在最后一个月,还被张潜借去了司天监,没参加最后的修订。

    如此高的工作效率,恐怕放在二十一世纪的科研机构,都是一等一。更何况,贺知章等人全凭着两只手和一支笔,根本没有计算机之类的辅助工具可用!

    然而贺知章,却丝毫不敢居功。谦和地拱了拱手,笑着回应,“是少监想出来的办法好,且保证了充裕的钱财供应,下官等只是因人成事而已。倘若……”

    “前辈,您老怎么突然拘束起来了。莫非我走了这一个月,秘书监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张潜被突如其来的尊敬,弄得好不适应。站起身,双手将贺知章按回自己对面的绣墩上。

    “那怎么行,此处终究是官衙。”贺知章没有他力气大,只能坐在绣墩上,固执地摇头,“出了门,你我之间,怎么称呼都成。在秘书监里,下官却必须带头遵守规矩,否则……”

    “前辈,最近庄子上白酒产量很低。”张潜看了对方一眼,低声打断。

    “少监,此举非君子所为!”贺知章大急,瞪圆了眼睛抗议。然而,想想市面上那些“三勒浆”、“刘伶醉”之类的黄酒,与陈放了半年的菊花白之间的悬殊差别,顿时就失去了底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低声认输:“也罢,没外人之时,老夫就继续托个大。但是,有外人之时,老夫却不能再叫你用昭。”

    “为何?”张潜眉头一挑,本能地追问。

    “不合规矩!再者,言官看到了,肯定也会挑刺。”贺知章却不肯将话说得太明白,笑着给出了一个非常笼统的理由。“另外,用昭现在也算木秀于林,大伙在日常时候都谨慎一些,总是没什么坏处。”

    张潜听得似懂非懂,却知道,贺知章肯定是出于一片好心。想了想,轻轻点头,“也罢,有外人的时候,就按前辈说得来。还有,《小学字典》编撰工作,烦劳前辈做个功劳簿,把参与者都做了什么事情写进去。如此,我向圣上汇报之时,也能有个凭证。”

    “已经着手在做了,只待用昭将《小学字典》清样过目完毕,下令开始正式印刷,就能拿出来。”贺知章为官当年,当然知道做好了事情必须有所回报,所以也不客气,笑呵呵地回应。

    “给大伙先发一笔钱,具体按七品官员的两个月薪俸来吧。如果库上没有钱了,我来想办法!”知道参与字典编纂人中,不是嗜酒如命,就是有收藏癖好。张潜想了想,继续笑着补充。

    “有,还有许多。上个月,任家的商行刚刚给著作局结算了一笔字模费和专利。”贺知章笑着点头,看向张潜的目光里,忽然就又多出了几分钦佩。

    把铜活字印刷机制作方法传授给任家,再从每一部卖出去的印刷机上,收取“字模”费和“专利费”。而著作局这边,所需要付出的,只是让自己和张旭两人,将所有常见字誊写一遍,以供匠人刻字之时作为参照!

    如此轻松的赚钱手段,也只有张潜能想得出来。虽然专利费还要被军器监分去一半儿,但剩下的钱,却足以让著作局一举摘掉“大唐最穷衙门”的帽子。非但贺某人这个著作郎,说话变得更有底气。麾下的各位僚佐,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想到张潜出仕以来,所创造的一系列奇迹,贺知章猛地把心一横,正色说道:“用昭,老夫在编纂这《小学字典》之时,忽然有了一些感悟。想跟你谈上一谈!”

    “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张潜微微一愣,果断笑着点头。

    “这本字典虽然简单易用,但缺陷也恰恰是过于简单,只收录了一万五千多字,并且每个字只有正音和基本意思,对于其来历,演变,在不同语境之中的意思变化,都没做涉及。”贺知章立刻进入了学者状态,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补充,“对于不常用的文字,还有一些生僻字,也没收录。过后老夫细想起来,未免觉得愧对先贤。因此,老夫一直在想,等《小学字典》完成之后,可否再编纂一部包罗万象的《大唐字典》,将我华夏文字尽数收录在内,一个个详注其音,详解其意,甚至连其来历,演变,以及各种用法,都罗列于字典之中。如此,势必能令后来做学问者,大受其益。我著作局上下人等,也不至于像原来那样,终日无所事事。”

    “前辈想做康熙,做一部《大唐字典》?”没想到贺知章编纂字典还编纂上了瘾,张潜又楞了楞,差一点就把《康熙字典》四个字直接说出来。

    好在他反应快,半途中立刻改了口。随即,又迟疑着点头,“好是好,秘书监将来也不会缺这笔经费。但是,想真的达到前辈那种目标,恐怕至少需要五六年苦功!”

    据他所知,《康熙字典》是在明代《字汇》和《正字通》两部字典的基础上,由文华殿大学士张玉书带队,半个翰林院的人参与编纂。如此,还花了六年半时间。而现在,贺知章却要在没有任何前人著作可供参考的基础上,编纂出一部类似的巨著,所花费的时间,怎么可能短得了?!

    “十年能成,老夫就心满意足!”贺知章却是豪情满怀,手捋胡须,朗声宣告。“能够成此一部《大唐字典》,老夫也足以昂首挺胸告老还乡了。而用昭,凭此一部《大唐字典》,足以胜过他人著述等身!”

    “世叔还要拉上我?”再一次出乎意料,张潜愕然询问,“光带着子羽,季凌他们几个还不够?”

    “这么庞大的一项事业,老夫一个人带队怎么可能?老夫年纪在这摆着呢,万一半路驾了鹤,这一摊子事情交给谁?”贺知章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回应,仿佛跟人生死在编著《大唐字典》的大业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发现张潜眼神有些僵直,顿了顿,他声音陡然转高,“此外,这么庞大一项事业,肯定少不了钱财支持。老夫可没用昭那种点石成金的本事,也没把握能一直跟朝廷要来拨款。所以,你来带队,老夫给你当副手。咱们两个,拉上子羽,季凌、伯高、南风和纲经。不求编纂得有多快,只求精准广博,十年不成就十五年,二十年。只要《大唐字典》最终能够完成。便是不朽之功,足以让所有参与者的光耀千古!”

    儒家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如果真的能编纂出一部包罗所有华夏文字,并详解其来源,演变、正音、意义和用法的《字典》,至少能达到三不朽之中的两条,立功,立言。所以,也无怪乎贺知章说到激动处,声音都变了调。

    但是,张潜却从贺知章略显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上,隐约读出了一些特别的味道。所以,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而是选择了单手扶着桌案,静静沉思。

    他早已不是初入官场,屁都不懂的雏儿了。经历了那么多风浪,眼下他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已经习惯了多想一层。而多想的这一层,恰恰能揭开很多隐藏的事实。

    拨开重重迷雾,他能清楚地看到,贺知章前辈不是真心想要拉着他做《大唐字典》。事实上,做学问,张旭,王之涣、牧南风等人里头,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更适合给贺知章当副手。甚至包括整天缝人就杠卫道,都比他更适合查缺补漏。

    贺知章前辈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想用做《大唐字典》这件大事,将他从朝堂之中拉出来。免得他一不小心卷入某个旋涡,被碾得粉身碎骨。

    对于朝堂上最近风向的看法,贺知章前辈与李隆基,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二人的选择,表面上大相径庭,其实骨子里也差不太多。

    前者是通过醉心学问以避祸。后者,则选择了跑去潞州做别驾。前者希望拉着他一起醉心学问,而后者,则主动示警,并且建议他寻找机会,远离长安!

    “贺叔!”心中缓缓烫过一股暖流,张潜低下头,看着贺知章的眼睛,笑着回应,“做一部包罗万象的真正《大唐字典》这事,我肯定支持。无论要钱,还是要人,只要贺叔您提出来,我都一定满足您的要求。至于我本人带队,晚辈真的没勇气,把名字列在贺叔您前头。况且晚辈还有修订新历法的事情正在做,短时间内,也不宜给自己再揽新活。”

    “这……”贺知章原本就不是一个很强势的人,见张潜说话时的态度认真,犹豫着沉吟。

    “晚辈修订新历,需要测定一条子午线。估计用时也不会太短,不可能一直留在长安城里!”知道贺知章是在为自己担心,张潜想了想,又眨巴着眼睛补充。(注:正式历史上,大唐本初子午线测定时间是公元724年。)

    “测定子午线?”贺知章刹那间心领神会,浑身上下都开始放松,整个人看起来顿时容光焕发。

    “既然还要编纂《字典》,贺叔就推荐子羽、季凌他们几个出仕吧。”知道贺知章已经放了心,张潜想了想,笑着补充。“如此,贺叔再用他们也更方便一些。”

    “既然用昭觉得他们可用,老夫就去做一回顺水人情!”贺知章巴不得将王之涣等人都拉到自己身边看管起来,以免他们不小心卷入旋涡,立刻笑着点头。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都觉得跟对方共事,着实轻松惬意。正准备再详细聊一下,接下来秘书监内的各项事务安排,屋门却被人轻轻推开,紧跟着,监门大将军高延福的声音就在门外传了进来。“秘书少监张潜可在,圣上口谕,宣你即刻到御书房觐见!”

    “下官遵旨,躬祝圣安!”张潜被吓了一跳,连忙朝着紫宸殿方向拱手。

    “圣躬安!”高延福笑呵呵地回应了一句,随即冲着贺知章轻轻点头,“贺著作也在呢?事情急么,不急的话,就让张少监先跟咱家前去面圣。”

    “不急,不急,高监门尽管带着少监走就是。下官改天再来找张少监请教!”即便再有急事,贺知章也不敢让皇帝等,因此,笑着退开数步,拱手行礼。

    “那就走吧,张少监!”高延福迅速又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数落,“咱家在宫里行走这么多年,就没见你这样的。回来不去拜见圣上,还需要圣上派人前来相召!”

    “不是,不是,在下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以为,明天就又该上朝了,所以昨天只给圣上递了个折子!”张潜被数落得面红耳赤,连忙再度向着紫宸殿躬身行礼。

    “走吧,老夫跟你开玩笑的!”高延福翻了翻眼皮,笑得好生得意,“你即便求见,差不多也得排在今天这个时候。回来之后,知道递了折子向圣上问安,已经足够!”

    说罢,头前带路,缓缓而行。张潜抬手抹了一下没有汗珠的额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沿途九监五寺六部的官吏们,纷纷将目光窗口探出来观望,一张张苍老或者年青的脸上,五味杂陈。

    除了上朝之外,别的官员想要觐见皇帝,需要走上四五道手续不说,能不能被皇帝恩准,还在两可之间。而张潜这厮,居然前天刚刚从河东返回长安,今天下午就被召去了御书房!若是这厮,真的著作等身,或者学富五车也罢,大伙比不起,只能服气。偏偏这厮,连首绝句诗都写不好,之所以能得到圣上的赏识,凭借的完全是一些奇技淫巧!

    而张潜此时,却顾不上管别人对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才走过了宣正殿的侧门,确定周围没人偷听,就立刻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打探,“前辈可知圣上找我何事?晚辈刚刚从外地回来,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君前应对失矩,未免会让圣上失望!”

    “老夫哪里知道,圣上为啥要召见你!”高延福扭头看了他一眼,将脚步放得更缓,“老夫只管替圣上传达口谕,可没胆子替你打探消息。”

    说罢,又偷偷向张潜挤了挤眼睛,用更低的声音补充,“应该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你尽管从容应对就好。河东那边发生的事情,圣上都知道了。杀得好,圣上不会怪你!”

    “多谢前辈!”张潜闻听,立刻笑着向高延福拱手。然而,心里头却丝毫没感觉到轻松。

    李显不去处置白马宗和那些与白马宗联手截杀朝廷官员的人,肯定就不会处置张潜这个受害者,这一点,张潜四月底离开长安之前,就已经推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却根本推测不出,接下来李显要做什么,大唐究竟要走向何方?

    他脑海中仅剩下的那一点儿历史知识碎片,也与眼前的人和事,越来越对不上号。甚至,完全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而到底是因为历史书写错了,还是因为是自己的到来,引发了蝴蝶效应,张潜却根本无法确定。

    在他脑海里的历史知识碎片中,李显是个非常平庸的君主,甚至可以算是无能。李显执政最后几年,朝政完全把持在韦后,安乐公主两人之手。而韦后却仍嫌弃李显碍事,干脆毒死了他,以便自己做第二个武曌!

    但是,张潜亲眼看到的事实却是,李显非但不平庸无能,甚至可以称作老谋深算。在“借势”一道上,更是炉火纯青。

    此人先借助张谏之等五人手,逼得武则天退位。然后又借助武家对张谏之等“五王”的仇恨,成功摆脱了张谏之等五人的控制,将他们先后贬谪出京。随即,此人又利用太子,杀掉了权臣武三思,将旁落在朝臣中的权力,成功一一收回。再随即,此人利用太子谋反之事情,成功逼退了威望极高且与相王李旦关系亲密的左仆射魏元忠……

    就连张潜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也被李显给利用一回。去年他跟白马宗僧人之间的冲突,李显先是选择不闻不问。待他用‘火流星’轰掉了和尚们的法坛,立刻利用佛门威望大降的机会,一举将白马宗的势力驱逐出了朝堂。

    就这样一个大阴阳师,如果还说他昏庸,张潜认为,按照同样的标准,满堂文武,肯定有一大半儿,可以被看作白痴。而这位大阴阳师,最近又开始亲手布置,试图将韦后捧出来替他自己主持政务,张潜怎么还敢相信,自己记忆里的那些历史碎片,全都准确无误?!

    既然是李显亲自将韦后捧起来的,那么,张潜记忆里的历史知识碎片之中,有关韦后架空李显,把持朝政的描述,就不成立。而既然是被李显亲手捧上了圣位,韦后再去毒死自家丈夫,也变得毫无必要,甚至是蠢得没了边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某的蝴蝶翅膀,真的这么快,就将历史扇得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李显前一段时间,明明还在打压韦后的爪牙,防备韦氏一族趁机做大。怎么转眼间,就又改弦易辙?!

    李显到底想干什么?自打武三思死了,他才终于不再被权臣所制,怎么才当了不到一年真正的皇帝,就忽然心甘情愿地准备退居幕后?

    ……

    无数个问题,在张潜脑子里徘徊不去,让他精疲力竭,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然而,当他走入御书房的刹那,盘旋在脑海里的一大半儿问题都迎刃而解。

    李显正坐在御案之后等着他,依旧是像几个月之前那样白白胖胖,满脸福相。但是,李显的嘴唇和嘴唇四周,却呈现出了明显的乌青色,即便涂了胭脂,都遮挡不住。

第二十章 苍生(下)

    “臣张潜参见圣上,恭祝圣安!”心中猛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张潜前行数步,向李显行常朝礼。

    李显的身体垮了!这点,即便没学过医术,张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在死亡的阴影下挣扎了二十二年,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和女儿被武则天下令活活杖毙却不敢发一言相救的男人,在成功熬死了他的亲生母亲,又斗垮了所有政敌之后,自己终于也被耗得油尽灯枯!从现在起,此人的生命之火,随时随地都可能熄灭,根本用不到别人来下毒!

    “张卿平身!到近前来说话,高延福,给张卿搬个座位!”李显的表现,跟以往相比倒是没太大变化。点了点头,笑着吩咐。

    “谢圣上,微臣站着说话就好!”张潜闻听,赶紧收起心中的同情,再度躬身给李显行礼。随即,笑着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御案五尺远的位置重新停下来,肃立垂手,等待回答李显的询问。

    “坐吧,这里又不是朝堂!”很满意张潜能够不“恃宠而骄”,李显笑着向他吩咐。说话时,嘴唇上故意涂抹的胭脂,与嘴唇边缘青黑的底色,对比愈发鲜明。

    张潜看在眼里,心中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阵难过。

    他一直习惯于尽量记别人的好,而忘记别人的坏。所以,李显对他的种种好处,此刻都历历在目。

    实话实说,李显虽然算不得一个有道明君,但是,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墨家子弟”,却相当不错。不到一年时间内,就让他从需要买户籍的“外来户”,变成了从四品高官,并且还赐给了他一个泾阳县开国子的爵位。

    虽然他这个从四品少监,平素干的都是六品的活,在朝堂上一直也没啥存在感。但他的地位却是货真价实的,俸禄也是货真价实的。有些荣耀,寻常官员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而他,却总是手到擒来。

    此外,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皇家威严不容侵犯。去年十一月,他当面拒绝了安乐公主的献药请求,李显过后连问都没问。今年正月,他跟太平公主在生意场上斗得天昏地暗,李显也是只看热闹两不相帮。甚至,明知道他献更衣镜入宫是为了狐假虎威。却依旧笑呵呵地收了下来,直接掐灭了太平公主商战失败之后恼羞成怒的可能。

    “朕让你坐,你就坐。怎么出去走了一圈,回来之后忽然变得扭扭捏捏了起来?”见张潜迟迟没有入座,李显看了他一眼,低声催促。

    “臣,谢圣上隆恩!”张潜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缓缓坐了半个绣墩。

    “卿给朕的奏折,朕看过了。很好,卿辛苦了!《麟德历》修订之后还能继续用,很是出乎朕的预料。否则,无缘无故,换一套历法,无论朝廷,给出什么样的理由,百姓都容易,心生不安!”李显的声音继续从御书案后传来,带着明显的夸赞味道,但是,中间却多出了好几处没必要的停顿,并且夹杂着低低的喘息。

    “多谢身上夸赞,微臣只是尽份内之责,算不上辛苦。”张潜听得心中不忍,斟酌了一下语言,低声回应,“《麟德历》原本就是一份良历,虽然有疏失之处却瑕不掩瑜。而古往今来,大部分新历法,都是从旧有的历法上修订而成。所以,圣上不想改历法的话,《麟德历》可以一直修订使用下去,直到哪天圣上以为时机合适。”

    “嗯,朕也是如此考虑。”觉得张潜的应对顺耳,李显笑着点头。“朕听说,这次修订《麟德历》,参照了你师门的历法?”

    “师门的《紫金历》,是在秦历上反复多次修订而成。前后也换了七八个版本。”张潜拱起手,认认真真地解释。“但师门的《紫金历》,却未必完全适合用于当下,所以臣只敢将它做个参考。”

    “新历法你也准备如此?”李显想了想,继续低声询问。

    “新历法也是如此,一切以在大唐的实际观测为准。并且,微臣以为,不急着推出新历法,新历法要等到多年观测无误,并且圣上觉得有必要时,再推出来!”张潜回答得很快,基本上没做任何犹豫。

    内心深处,他已经隐约摸到了李显的一点想法。越是感觉得自己身体孱弱,李显的忌讳就越多。而改年号或者改历法,却很容易让人与新皇帝登基联系起来。对李显本人而言,很不吉利!

    果然,听他说不急着推出新历法,李显的心情变得更好。笑了笑,低声道:“嗯,新历法未经验证之前,的确需要慎重。你预计,需要多长时间去观测验证?还需要去阳城么?还是在龙首原上就能完成?”(注:龙首原长安城西北,与长安相接,大明宫实际就位于龙首原上。)

    “启奏圣上,天文观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可能只在一处。微臣打算,南至崖州,北到碎叶,取十二或者二十四个位置作为观测点,多次观测,彼此对照,来修订并验证新历!”张潜也不隐瞒,按照实际科学观测需要向李显汇报。“具体多长时间,微臣目前不好估算,但至少,得八到十年吧。”

    “这么久?”李显微微一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张潜忽然有些动情,笑了笑,柔声回应,“圣上视微臣如腹心。微臣无以为报,所以,想为圣上制定一部可以使用千年以上的历法。如此,圣上给新历赐名之后,新历之名,便可以借助圣上的福泽,荣耀千古。”

    “嗯——”李显又愣了楞,刹那间,满脸荣光焕发。

    他的身体情况,御医已经跟他说过。虽然御医的话都非常委婉,但是,他依旧听得出来,自己如果再像先前那样劳心劳力,恐怕时日无多。而不像先前那样劳心劳力,他就无法证明,自己是个合格帝王,更无法证明,当年武则天废黜自己的那些说辞,全是借口!

    现在,张潜却忽然将另外一个捷径,送到了他面前。他不用在任何事情上都证明自己优秀,他只要拿出一部可沿用千年的历法就够了!只要历法由他来命名,并在他的全力支持下完成。这部历法使用多久,他的名字就会被传颂多久!

    秦始皇是暴君,却留下了一条万里长城。隋炀帝是暴君,却留下了一条大运河。而千载之后,谁还记得秦始皇的父亲是谁,到底有哪些功业?!杨广的名字,也注定会远远响亮于杨坚!

    想到这儿,李显的脸色忽然变得红润,嘴唇周围的乌青,瞬间也消散了许多。手扶桌案,缓缓往起站,不知为何,右腿却没使上劲儿,差点儿一头栽倒。

    “圣上小心!”高延福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自己的肩膀做拐杖,架住了李显的腋窝。

    “没事儿,坐的太久了,朕的腿有些麻了!”李显固执地推开高延福,站稳身体,缓缓而行。自己觉得动作与往常一样便利,在张潜眼里,却能明显看出两腿之间配合失去了协调。

    “圣上走得缓一些!”笑着站起来,张潜走向李显,跟对方保持三步远的距离,以便随时能提供支援。

    “张卿,修订这样一部历法,需要的钱和人手很多么?”李显慢慢走了几步,再度停稳身体,笑着询问。

    “每次有个两三百吊就够了。这是个水磨功夫,也不需要太多的人,司天监目前人手足够!”张潜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回应。

    “那就按你说得办,朕准了!”李显大受鼓舞,笑着挥手。

    “谢圣上!”张潜连忙躬身行礼,随即,又笑着补充,“臣会尽快安排下一次出行,趁着天气暖和,先在长安周围测。然后再去远处。”

    本初子午线的长度,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常识。紫金历的准确性,其实也不需要太多验证。但是,既然李隆基躲去了潞州,贺知章要躲起来编纂《大唐字典》。他也得给自己找一个随时能够离开长安的借口,以备不时之需。

    “去,朕不懂天文,你尽管自行安排!朕会给李峤传一道口谕,让他全力支持你!”李显对修订新历有些迫不及待,继续轻轻挥舞手臂。

    不待张潜谢恩,他又快速补充,“你师门的历法,叫做《紫金历》,大唐原来的历法,叫做《麟德历》。朕这部新历法,嗯,就叫……”

    以让张潜和高延福两个心惊肉跳的速度,走了三个圈子,他单手扶住殿柱,声音兴奋且嘶哑:“就叫《神龙历》,朕不等它正式诞生了,朕现在就为他取好名字,神龙历,就这么定了!”

    “微臣遵旨!”张潜郑重躬身,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吸干鼻孔中的清水。

    李显是怕他自己死得太早,来不及看到新历法的完成,所以提前给新历法留下了名字。这个心愿,张潜没理由不去满足。如果有可能,张潜真的希望自己能救李显一救,哪怕是只让李显多活个三五年。然而,纵使身为穿越者,他也无能为力。

    正当他为自己穿越之前没有学医而感到遗憾之际,李显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气短,且隐隐透着几分心虚,“有人截杀你,并且偷袭观星台的事情,朕已经命令百骑司严查到底了!泽、潞两州的官员维护地方治安不利,朕也撤了刺史、别驾和府兵都督的职。白马宗那边,跟朕解释说,说是底下出了害群之马,宗主慧范毫不知情,并且愿意做出赔偿。朕不是很相信,但目前拿不到什么把柄,所以,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微臣全凭圣上做主!”张潜心中偷偷叹了口气,然后笑着拱手。

    在进入御书房之前,他心中原本对于李显不及时处置太平、安乐公主和白马宗,还有许多怨气。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再计较这些。

    李显没多少时间了,他不想让打垮李显那最后一记重击,出于自己之手。

    此外,太平公主是李显的亲妹妹,安乐公主是李显的亲生女儿。李显如果真的有杀掉亲妹妹和女儿的那份狠劲儿,就不至于把他自己累得心力交瘁了。

    这是李显的性格使然,不是故意针对任何人。而只要李显继续选择不闻不问,张潜也相信,在跟两位公主和白马宗的争斗中,自己还会继续胜利下去,无论对方如何出招。

    “朕不会轻易放过白马宗那群和尚!”见张潜如此好说话,李显心中愈发觉得有愧。想了想,又继续补充,“但慧范上次已经就被朕剥夺了所有官职,这次没有拿到他曾经亲自参与的真凭实据,朕只能责他一个治宗无方,却不能杀了他。不过,朕已经下令,他和他师弟慧明,此生不得再进入长安。他在长安城的宅院,朕已经下旨充公!”

    “圣上英明!将他驱逐出长安,比杀了他,还让微臣感到快意!”明知道李显是在和稀泥,张潜依旧做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拱手称颂。

    他不知道白马宗又拿出多少代价来,“说”服了李显不予深究。但从白马宗答应赔偿自己六万吊的手笔来推算,恐怕至少得多拿出两倍来活动,才能让李显满意。如此,七座寺庙,外加十八万吊的损失,也足以让白马宗疼上一阵子。今后再想招惹自己之前,慧范等人肯定会仔细掂量掂量。

    “朕听闻你回来路上,又遇到了一次截杀?谁干的,抓到俘虏没有?”既然张潜已经表了态,李显也不想在一个让自己尴尬的话题上,没完没了。犹豫了一下,笑着询问。

    “遇到了一群水匪,没抓到俘虏。微臣当时在官船上,身边没人懂得水战,所以不敢乘胜追杀!”张潜早就知道,自己在河面上遭遇水匪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李显的耳目。所以,只管实话实说。

    “不懂水战,还能大获全胜。卿如果懂得水战,岂不是要将天下水匪,都犁庭扫穴?”李显接过话头,笑着调侃了一句。随即,又柔声许诺,“无妨,朕命人去追查。敢在黄河上截杀朕的官员,朕要是不派兵沿着黄河梳理一个遍,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谢圣上!”张潜再一次躬身道谢,内心深处,却对李显的承诺,不抱任何希望。

    水匪大当家,被自己用火铳轰死了。其余水匪逃离战场之后,要么被别的寨子吞并,要么继续向更远的地方逃窜,才不会等着官兵来追剿。而官兵即便追剿,又有什么意义?干掉的全是小鱼小虾,对背后指使水匪的真凶,依旧不可能奈何分毫!

    “朕听说,在关键时刻,你拿出了一项法器,杀死了水匪大当家?”李显的声音,再度从对面传来,带着明显的试探之意。

    “启禀圣上,是微臣来大唐之时,师门赐给的防身之物,名为火铳。算不得什么法器!”早就知道,自己身边藏着百骑司的眼线,张潜丝毫不觉得紧张,想了想,笑着回答。

    “朕听闻,此物威力巨大,可将人的身体直接轰碎?”李显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继续笑着询问。

    “威力的确很大,不亚于强弩。但是,只能用一次。微臣来大唐之后,一直想要仿造,却始终不得其法!”张潜继续回应,声音丝毫不带慌乱,“火铳就在微臣的马车上,如果圣上感兴趣,可以派人去取来一观!”

    “只能用一次啊!”李显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遗憾表情。摇摇头,叹息着道:“朕还指望,能多用数次。然后,派卿带着此物去沙场斩将夺旗呢!可惜了!”

    “如果圣上给臣拨一批将作监的好手,臣带着他们一起琢磨。耗费五年之功,应该能造出第二支来!”张潜早就知道李显对大威力武器的偏爱,想了想,低声鼓动。

    苦于自身水平有限,他虽然知道燧发枪的大致工作原理,却迟迟造不出合格的弹簧钢。所以,青铜火铳只能采用拉火管引发。而拉火管制造工艺复杂不说,在拉动过程中还容易引发枪管晃动,干扰射击的准头。

    如果李显准许他随意调遣将作监的工匠,五年之内,即便研制不出燧发枪,至少能将火绳枪“堆”出一批来。而在这五年时间里,工匠们还可以帮军器监和六神商行,解决大量的工艺难题。

    只可惜,李显根本没有耐心等那么久。听到“五年”两个字,脸上的遗憾立刻变得更浓。犹豫片刻,笑着摇头:“将作监的好手,你如果需要调用,尽管去跟将作大匠商量就是。朕不好管得那么仔细。况且,你又要修订新历,又要制造火铳,朕也担心你会分身乏术。”

    犹豫了一下,他又缓缓补充,“你想造,就继续造,朕也不会阻止你。朕不怕慢,朕等得起。”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张潜原本也没想这么快将手中的底牌打光,想了想,拱手答应。

    “用昭的师门,简直就是一座宝山!”李显笑了笑,忽然大发感慨,“火药,火龙车,耀星铠,每一样拿出来,都让朕又惊又喜。”

    “可惜臣学艺不精。”张潜不太明白李显想要说什么,只管笑着谦虚。

    “够了,已经够了!”李显满意地冲着他点头,“你这样子,还学艺不精的话。朕的国子监里,岂不是养了一群废物?还有那个辟邪丹,你上次托段怀简献给朕,朕已经赐给了别人。当时立刻救了他一命。唉,可惜只有一剂,用完就再没有了!”

    “辟邪丹在微臣师门,也不是常见之物。”张潜心中悄悄打两个突,赶紧笑着解释,“微臣如果能够找到回去的路,将来也许还能再厚着脸皮跟家师讨上几剂。可微臣寻找至今,却根本不知道当初来大唐的那条路在何处!”

    “朕知道此药珍贵,否则,你当初开了十万吊的高价,朕就不会问都不问了。”李显笑了笑,轻轻摇头,“朕今天提起此事,只是想问问张卿。你在师门,可曾提说过延年益寿的丹药。也不需太过神奇,有三五年效果就好!”

    说罢,两眼直勾勾地望了过来,肥胖的脸上写满了期盼。

    “这……”立刻明白了李显今天从火铳开始,就一直在跟自己绕弯子。真正目的,只是想问一问,能否有办法让他多活几年。张潜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他不想让李显失望,然而,延年益寿的药品,在他穿越之前,都没有一家制药公司能够生产。更何况,李显的身体状况,也根本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药物所能解决。

    “怎么,用昭的师门也没有么?”迟迟得不到张潜的回应,李显的目光立刻开始黯淡,苦笑着咧了下嘴,低声自嘲,“看来,是朕贪心了。”

    “圣上,师门的确没有此药。但师门那边,人均寿命却将近七十岁。高寿者,活到一百岁也不罕见!”不忍心让李显放弃求生的欲望,张潜咬了咬牙,沉声回应。“而师门也曾经总结过,想要长寿,除了药石之外,还有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

    “什么办法?”李显的眼神瞬间亮得宛若蜡烛,灰白的脸上,也重新出现了生命的光泽。

    “少烦,少忧,多运动,早睡早起莫操劳。”心中带着几分怜悯,张潜将二十一世纪人尽皆知的老年人养生秘诀,大声念了出来。“还有,圣上,微臣这里,有一套类似于五禽戏的东西,名曰“太极拳”。如果圣上不怪微臣僭越,可以派人到微臣家里学会,然后手把手教导圣上。此拳用来与人搏杀,未必好使。但经常打,确实可以舒筋活血,益寿延年!”

    太极两个字,出自老子。而大唐皇帝一家,自认为是老子李耳和飞将军李广的嫡系血脉。所以,听张潜说“太极拳”可以益寿延年,李显几乎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完全相信。

    只见他,连张潜的官名都不称呼了,走上前,拉住对方的手,直接叫起了表字,“用昭,真的有此奇术。如果不难学,你可否现在就传授给朕?朕,朕有些迫不及待!”

    “既然圣上有旨,微臣就僭越了!”张潜轻轻挣脱李显的拉扯,后退数步,躬身行礼。随即,按照当年学自由搏击时候的顺带了解,将太极拳的基本套路,一招一式地打了出来。

    他原本就生得高高大大,腿长手长,又有非常好的搏击底子。因此,一套表演专用太极拳虽然打得缓慢,却给人一种飘然出尘之感。非但将李显这个门外汉,看的两眼发直。就连武学行家高延福,也兴奋地在一旁连连抚掌。(注:太极拳实战能力不予评说,但打好了,真的好看。)

    “太极非常容易上手,三五日功夫,就能掌握。但想要学到精髓,却需要每天都揣摩练习。微臣不便长久留在宫中。微臣回去之后,就可以画下图谱。还请圣上早日派人前去,跟微臣学此拳法!”不知道李显终究得了什么病,但每天适量做一些运动,心里再存着一些希望,总比让此人在绝望中等死好,因此,收了拳架之后,张潜立刻催促。

    “老奴去学,老奴去学,学好了再传授,不,再跟圣上一起炼!”高延福喜出望外,立刻在旁边主动请缨。

    对于李显的病情,他恐怕比御医都了解得深。知道缓解心情,舒筋活血肯定会有一定效果。然而却苦于自己只懂得杀人的拳法,不懂得任何道家导引养气之术。而今天,张潜展示的太极拳,却可解燃眉之急。

    即便太极拳没有任何益寿延年效果,借着学拳的由头活动一下筋骨,都比直接等死强。更何况,人心里有了希望,求生欲也会大增,对缓解病情有百利而无一害!

    “善,就依高监门所请!”对于溺水之人,连根稻草都会抓在手里,更何况,太极拳的架势原本就极为有“说服力”?当即,李显就欣然点头。“你尽管去学,最近宫里的事情,可以暂时交给别人。”

    心里有了希望,他自觉精神头好了很多。晚上吃宵夜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命人多添了两次。吃完宵夜之后,还有了力气,按照御医的叮嘱,在御花园里缓缓散了大半圈儿步。

    作为相伴的多年的妻子,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对自家丈夫的变化,最为敏感。惊喜之余,忍不住走上前,扶着李显的肩膀柔声询问:“三郎,今日可有什么喜事?精神好似比昨日又健旺了许多。”

    “哈哈,张潜教了朕一套拳法,名为太极,据说可以延年益寿!”李显正需要人分享心中的喜悦,立刻笑着给出了答案,“朕已经命令高延福跟着学了,学会之后,朕每天打上两回,说不定,身体很快就又会像原来一样灵活自如。”

    “太极拳?这名字听起来就是不俗!”韦无双美目放光,满脸欢喜,“列祖列宗保佑,圣上乃是老子嫡传后裔,这太极拳,不正应了圣上的姓氏么?想必是祖先有灵,不忍圣上受苦,特地假借他人之手,提前将此拳传了下来”

    “嗯!”李显笑了笑,得意地点头。“朕也觉得,朕与此拳有缘。只是,张卿屡屡立下大功,朕现在真愁该怎么奖赏于他。”

    “他今年才二十三吧,圣上如果加封他为同平章门下三品,可太早了点。”知道自家丈夫心情好,韦无双笑着调侃,“不过,估计也用不了太久了,也就是三五年的事情。不到三十岁的同平章门下三品,可是太宗以来未有之事,足见陛下之英明。”

    “他如果做了同平章门下三品,是他的本事,关朕英明不英明什么事情?”明知道妻子在哄自己开心,李显依旧故意装作满脸困惑的模样,笑着追问。

    “圣上莫非没听说过‘英主临朝,群贤毕至’这句话么?”韦无双抿着嘴,低声提醒。随即,又笑着摇头,“不过,如果圣上真的有意将他作为储相之选,光让他打造一些神兵利器和修订历法,可不成!那些虽然都是利国利民之事,却过于琐碎,且仅仅局限于一隅。圣上还需要多给他一些历练机会,让他学会放眼全局才好!”

    “此言甚是。但朕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事情,让他去独当一面!”李显心情甚好,丝毫不怀疑妻子的用心,只管笑着点头。

    “那圣上可需要抓紧了!”韦后的眼睛转了转,依旧笑面如花,“有人可一直想着,将他收入夹袋之中呢?”

    “谁?”李显生性多疑,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

    “臣妾也是刚刚听说,却不知道做不做得准!”韦后早就摸透了李显的脾气,想了想,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回应,“臣妾听闻,早在去年,太平就送了一栋崇仁坊的宅院给他。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为何后来又闹得势如水火?!”

第二十一章 高粱红了

    “东主,今天打算去哪边?”车夫张贵殷勤地拉开车门,满脸堆笑地询问。

    “河边作坊区!”张潜想都不想,低声吩咐。随即踏入马车,将自己跌进铺着软垫子的座位里,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假寐。

    车门轻轻合拢,车轮缓缓移动,不多时,就从金城坊的泾阳子爵府,驶上了长安城内的主街。马蹄声叩打青石板地面,与銮铃声一道,穿透加了一层铁板的车厢,陆续传入人的耳朵,错落有致。但是,张潜的心情却一点儿都没有变好的迹象,整个人也蔫蔫的,就像被冰雹砸过的庄稼。

    回到长安之后这半个多月来,他几乎没听到过任何能令人开心的消息。而根据他在这大半个多月里的肉眼观察,以及对各种小道消息的汇总,可以轻易得出结论,神龙皇帝李显,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心脏病,并且已经到了动辄昏厥的地步。李显的右腿,也受到了心脏的影响,与身体其他部位配合无法协调。

    这种病,放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恐怕也需要进行大手术才有治愈的希望。放在八世纪的大唐,基本就属于不治之症。御医们虽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张潜几乎可以确定,汤药和针灸只能延缓李显走向死亡的时间,却无法逆转这个结局。

    至于老年人养生用的太极拳,张潜早在大半个月之前,就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高延福,并且将以前道听途说来的太极拳理论,如“意气合一”,“动静兼修”等,也原样转述。据高延福反馈,应天神龙皇帝陛下修炼了太极拳之后,精神明显变得健旺,气色看起来也大为好转。但是,这到底是精神作用,还是实际效果,至今张潜也不愿仔细想。

    内心深处,他殷切盼望太极拳的确有效,至少能起到减轻痛苦的作用。这样,无论对李显本人,还是对满朝文武和张潜自己,都是好事。动物世界里,行将就木的老狮子,攻击欲望最为强烈,因为其自身越是感觉到时日无多,就越会将外界对自己的威胁无限放大。而人类的世界,大抵也是如此。

    与武则天不同,感觉到危险的李显不太喜欢杀人。但是,他却会尽可能地,将他自己认为会威胁到他的人,赶得远远的,甚至赶去天涯海角。张潜回到长安这大半个多月来,皇宫里一共只举行了三次常朝。但是,被赶出朝堂,前往地方降职使用的六品以上官员,却高达十七个。包括去年在京畿各地治理水患有功的毕构,这次也没逃过,被直接赶去了益州。

    与毕构同一天被贬谪的,还有太常少卿郑愔和刑部侍郎冉祖雍,罪名都是受贿。但根据张潜私下里综合各种信息,前者被贬谪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与李显的庶子李重福相交甚密。而后者,则是太平公主的铁杆嫡系。

    紧跟着倒霉的,是直学馆学士宋之问,这位张潜在二十一世纪就听说过鼎鼎大名的文豪,遭到贬谪的真正原因,竟然是数年前曾经写诗歌与武三思唱和!

    一连串暴风雨般的打击下来,太平公主的势力大为收缩。而与此相对,韦后的嫡系,如韦后的乳娘的新丈夫窦怀贞等,则青云直上。害得张潜每次去参加常朝,半路上都会遇到几张新面孔。他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又跟对方没有共同语言,尴尬异常。

    上朝百无聊赖,在秘书监里头,他又做不到像贺知章等人那样埋头研究学问。所以,除了跟杨青荇偶尔相约之外,这世界上还能让他心情放松的事情,就只剩下了去渭河旁的作坊区里,继续研究改进火铳。

    那一片作坊,距离军器监很近,几乎正对着上林苑。所以如果朝廷有事情找他,他随时都可以返回军器监换了衣服,然后抄近路穿过上林苑,从北门进入皇宫。而军器监的官吏们遇到问题需要请示,也可以随时来河边作坊。

    此外,为了充分利用水车提供的动力,军器监自己也有两个作坊,开设在了渭河畔。与六神商行的作坊群,相距只有一里远。很多工匠,平素都更喜欢来河边作坊,验证自己的一些新点子,而不是闷在上林苑磨时间。

    “到了,东主!”马车在一片巨大的建筑群前,稳稳停了下来。跟随在马车周围的众家将,七手八脚拉开车门,刹那间,一股浓烈的泥煤味道,就钻入了张潜的鼻子。

    没错,就是另一个时空被吹上了天的泥煤味儿,张潜在八世纪的大唐,就轻松实现了。抬手揉了揉发酸的后腰,他起身跳下马车,抬眼望去,恰看到一溜沿河排列的水车和烟囱。

    最左边的三辆水车和三支烟囱,都属于琉璃坊,正应了那句老话,术业有专攻。自从去年底学会了用“坩埚纯碱法”炼制琉璃之后,王元宝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完成了对大唐琉璃制造业的彻底颠覆。

    眼下六神琉璃坊一天的产量,已经超过了京畿地区其他所有琉璃作坊加在一起一个月的总和。而六神作坊的炼制琉璃工艺,也早就简化到了只用沙子、石灰、纯碱和少量其他添加物,就能直接出成品的地步,根本不用再去烧窑生产琉璃粗料和细料。

    中间两根烟囱和一辆水车,属于冶铁作坊。王毛伯负责兼管的冶铁作坊,如今已经不满足于地炉炼制镔铁,还开始探索焦炭炼制生铁和熟铁的工艺。虽然眼下生铁、熟铁和镔铁的产量,都没形成规模。但因为同时采用了焦炭提升炉温和水力机械鼓风技术,产品的质量,却稳居大唐第一。

    特别是熟铁,因为纯度高,柔韧性好,无论拿去制造水炉子专用的铁管,还是碾压成铁皮,极为方便。结果,几乎产出一炉,就被买走一炉,严重供不应求。

    而用地炉法,也就是陶土坩埚法生产出来的镔铁,眼下则根本不对外销售。每天的产品,都直接送进了不远处的军器监甲杖署作坊。

    任琮负责的军器监甲杖署,如今根本不自己生产镔铁。完全从六神商行的冶铁作坊收购现货。而收购来的镔铁,还没等完全冷却,就在甲杖作坊里重新加热回炉,待其再次变软之时,立刻利用水力碾子,碾压成铁板,然后再由能工巧匠剪裁精制成李显专门赐名的耀星铠,或者骑兵专用的铁背心。

    紧挨着炼铁作坊,是制造镜子的作坊。不需要任何烟囱,但水车却也竖了一座,作坊的占地面积,也极为宽广。

    而六神作坊区域内,最后一辆水车和一根烟囱,则属于研发作坊。任琮、郭怒,王毛伯和王元宝,以及军器监的工匠们,无论谁有新想法,都可以申请在这里展开试验。张潜自己,平素最常停留的地方,也是这里。每当听到齿轮咬合声与机械碰撞的轰鸣声,他的心脏都会变得无比宁静。

    作为一名文科生,他原本应该更喜欢风光秀丽的上林苑才对。然而,不知道为何,自打第一辆水车在渭水畔架起来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迷上了机械的轰鸣。每次跨过研发作坊的大门,他就感觉自己又跨越了一个时空。而自己距离故乡,也不再是一千两百多年那么遥远!

    今天的情况也不例外,当他在家将们的保护下,进入了研发作坊之后,脸上立刻就有了光泽。双腿也变得轻松有力,每走一步,仿佛都踏着与机器轰鸣声同样的节拍。

    家将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纷纷摘下头盔,卸掉外袍和外袍下的镔铁背心,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和精神。而车夫张贵,则很机警地去头前开路,以免有哪个工匠琢磨东西琢磨得过于痴迷,不小心冲撞了自家少监。

    事实证明,他的机警完全不是多余。还没等走到张潜日常最喜欢停留的房间,王元宝已经端着个黑乎乎的大瓮,从斜对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王掌柜,小心!”张贵见势不妙,赶紧伸出胳膊扯了一把。结果王元宝被他扯了个趔趄,双手却牢牢地将大瓮抱在了自家肚皮上,宁可摔个头破血流,也不肯让黑色的大瓮受损分毫。

    “小心!”张潜手疾眼快,也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扶住了王元宝的身体。后者依旧有些神不守舍,瞪着猩红色的眼睛,大声叫嚷:“成了,果然成了。我就知道,这样能成。少监,我成了,这这回彻底成了!”

    “成了什么?”张潜被王元宝的怪诞行为,弄得满头雾水。伸出手指弹了大瓮一下,随口追问。

    “叮!”大瓮虽然是人工烧制,却发出了金属般的声音。紧跟着,王元宝双手抱着大瓮,快速扭动身体,仿佛在护着一个无价之宝,“别弹,别弹,你力气太大,坩埚刚冷下来!”

    “坩埚?”张潜眉头紧皱,目光瞬间变成了两道闪电。

    “坩埚,少监上次给我布置下的任务,加了墨石粉烧成的坩埚。”王元宝唯恐张潜继续弹,一边躲闪,一边高声回应,“是少监说的,不叫丹鼎的,改叫坩埚。还说加了墨石粉,会更经烧。我做了不下三百个,这次终于成了。可以直接放在火上,将里边的铁粉融化。倒出铁水,再让风吹冷了之后,还能继续使用,上面,上面连一道裂纹都没有!”

    “真的成了?”张潜眼睛瞪得滚圆,双手扶住黑色大瓮,上下打量。

    果然是刚刚用过的,瓮还有些烫手,王元宝居然一路抱到现在!而瓮的内部,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冷却后形成的铁珠,很显然,在倾倒铁水的时候,没有倒干净。而从瓮口到瓮底,没看到任何开裂或者变形的痕迹,说明此物受热膨胀很均匀,耐热性也远超过了以前用过的龙虎丹鼎。若是今后拿来炼制镔铁和琉璃,非但效率会大幅提高,成本也会显著降低!

    “王元宝,一大早晨,你又作什么妖呢?!”郭怒恰巧赶过来与张潜见礼,看到王元宝抱着口大瓮爱不释手的模样,忍不住低声数落。

    “不能给他们,少监,你当时说过的。要我的琉璃作坊试着制造墨石坩埚,制成之后,让郭署正,任署正和王主簿,都从我这里订!”王元宝最怕的人就是郭怒,然而,今天忽然胆子变大,抱着石墨坩埚连声强调。

    “什么,这口大瓮是墨石烧成的。你真的弄出来了?”郭怒也顾不上再打击他,一个箭步窜上前,双手托住了瓮底儿。

    “看可以,不准拿走。你以后想用,必须得花钱来买,咱们亲兄弟,明算账!”王元宝胆子暴涨,继续高声强调。

    “亲兄弟明算账!亲兄弟明算账!”郭怒答应得毫不犹豫。

    不多时,任琮和王毛伯,也从临近的作坊闻讯赶来。大伙围着黑乎乎的大瓮,都啧啧称奇。

    墨石耐热性好,大伙都一清二楚。然而,如何将黏土和墨石粉混在一起,烧成能用的丹鼎(坩埚),大伙却全都没摸到半点儿头绪。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加水混在一起之后,要么黏度太差无法捏合,要么烧制时开裂变形,几乎没有顺利出炉的可能。

    “火候,烧窑的时候,要控制好火候。先用柴碳烘,烘干,然后再小火焖烧。最后再加大火力,用焦炭。”趁着张潜也在,渐渐从激动中平静下来的王元宝,开始得意洋洋地介绍经验,“另外,就是配方,除了黏土,墨石,我还加了……”

    “行了,你回去之后写出来给我,包括配方和流程。但是,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张潜轻轻拍了他一下,笑着打断,“今后其他作坊用到石墨坩埚,全从你的琉璃作坊买。每卖掉一只,扣掉本金之后,你提半成做专利。”

    “哎,哎!”王元宝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待听到自己有半成专利之时,又赶紧拼命摇头,“少监,不敢,少监,我真的不敢。配方最初是您提出来的,我,我做的全是力气活。我已经拿得够多了……”

    “我只是说了个大致方向,具体配方,还是你摸索出来的!”张潜笑了笑,再度打断,“要你拿,你就拿着。别为了跟我客气,子路受牛,你没听说过么?”

    王元宝虽然是商人出身,却博闻强记。立刻明白了,张潜想要让发明者享受专利之事成为定例。咧了下嘴,用力点头,“那,那我就不跟少监客气了。我,我家里孩子多,得给他们存钱娶媳妇。”

    “行了,别捡了便宜还卖乖了!”郭怒笑着抬起手,狠狠拍了王元宝一巴掌。却不料,王元宝被吓得手一松,石墨坩埚失去控制,直接掉在了地上。

    “叮,当当当——”伴着一连串的脆响声,石墨坩埚在地上跳动震颤。登时,让郭怒和王元宝两个追悔莫及,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幸运的是,一直到手疾眼快的王毛伯将坩埚重新拎起来,坩埚表面,依旧没出现任何裂纹。当即,又令王元宝喜不自胜,擦着冷汗,低声叫嚷:“娘咧,吓死我了。好在没摔碎,否则,我根本不知道,几时能够烧出第二个来!”

    “啊——”众人楞了楞,这才明白,王元宝的成功,完全属于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忍不住纷纷摇头而笑。

    琢磨过新产品的人都知道,只要记住了配方和制造流程,有第一次碰巧成功,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以此类推,就会有第三,第四,乃至第无数次。所以,大伙丝毫不担心,王元宝造不出第二只石墨坩埚来,并且都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和各种力所能及地支持。

    连日来盘旋在张潜头顶那朵无形的黑云,也随着大伙的笑声迅速消散。

    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去救李显的命,也没能力,阻止李显在死亡的威胁下所做出的那些谋划。

    他知道,李显不是圣人。而无论是谁,像李显那样,经历过亲生母亲的陷害和亲生儿子的背叛,品尝过做傀儡的感觉和随时被废黜的恐慌,想必也不会轻易再相信任何人,除了曾经跟他同生共死过的韦后!

    他知道,自己不是天命之子,无法虎躯一震,让天下英雄纳头便拜。他知道,自己也非宰相之材,无法随手写出一篇文章,就让大唐当做国策。

    但是,他却已经看到了,因为自己的出现,大唐在一点一滴地改变。身边这些人的命运,也将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他们,大不相同!

    人力有时而穷。能让自己周围这些人的命运变得越来越好,已经让张潜感到满足。至于大唐,水车已经沿着渭河南岸铺下去了,大唐还会是原来的大唐吗?

    “师兄,我今天来找你,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看出张潜心情好,郭怒赶紧凑上前,笑着献宝。

    “什么好消息,你买大宅子了?”张潜看了郭怒一眼,笑着打趣。

    白马宗的赔偿已经到位,按照他最初的设想,师兄弟三个瓜分了赔款的一半儿。每个人,都算发了一笔横财。因此,每个人手头上的现款,在长安城稍稍远离大明宫的位置,买一处宅院都绰绰有余。

    “不是,我家里有好几处宅子空着呢,不缺住。而师兄你住的那个金城坊,最近没有人将宅子出手!”郭怒笑了笑,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师兄的庄子上,最近收了许多玫瑰花。我按照师兄教导的办法,提炼出了第一批玫瑰精油。果然香得狠,不信,师兄你闻。”

    说着话,他用力将自己的衣袖,在半空中抖动。刹那间,一股臭咸鱼味道夹杂着玫瑰花香,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孔。大伙立刻被熏得屏住呼吸,掉头而去。唯独张潜,跟他相处久了,已经适应了这种“化学攻击”。用手揉了揉鼻子,笑着点头,“提炼出来了?产量如何?”

    “非常低!”郭怒脸上的兴奋,立刻消失不见。耷拉下脑袋,小声汇报,“两千多斤玫瑰花,只提炼出了几钱精油。没比菊花精油多多少。我已经命人去收第二批花了,师兄如果哪天有空,不妨亲自去看看,我怀疑流程还能有改进的地方。”

    “行,那就今天收了工,去庄子上安歇。明年刚好轮到我休沐!”自打搬到了李显赐给的宅院居住后,张潜去城外的六神花露作坊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今天听郭怒提起玫瑰精油,立刻有些手痒,因此,欣然点头。

    六神花露,是他与郭怒、任琮两个合作的最初纽带。也是迄今为止,六神商行最大的财源。虽然随着镜子的推出,制镜作坊的吸金程度,已经隐隐有了后来居上之势。但水银镜子的风靡程度,终究还是比不上六神花露。并且镜子的花样,只在于大小和形状,而花露,却可以细分为不同颜色,香型和包装系列。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好像才将河边的几个作坊,轮流走了一圈儿。太阳就已经西坠。张潜见今天难得人齐,索性把王元宝、王毛伯也叫上,与郭怒、任琮一道,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直奔渭南县的庄子而去。

    从未央宫到渭南县,不需要进长安城。因此,路上极为通畅。前后不过一刻钟左右,众人的车马就下了官道。随即,周围的景色,立刻就是一变。

    数百亩早熟的高粱,如高高举起的火炬般,耸立在晚霞之下。微风过处,高粱轻轻点头,红色的“火焰”立刻如水波般流淌。

    一道清澈的小溪,贴着火焰的世界奔流,河水里倒映出令人心醉的熏红。马车穿过小桥,缓缓驶入高粱田之间的小路,就像直接驶到了晚霞之上。

    “大师兄,大师兄,你说过,这高粱能用来酿酒,对吧?”任琮的话,很煞风景地在车窗外响起,期盼的味道不加掩饰。

    “能!”张潜毫不犹豫地从车窗里探出身体,冲着他轻轻点头。“你回头去请几个酿黄酒的师父来,咱们过几天收了高粱,立刻试着酿酒!后半段工序应该跟咱们以前提炼酒精差不多,前半段,咱们一起摸索!”

    “好勒!”白天看着王元宝和郭怒俩轮流表功,自己却拿不出啥东西来,任琮正觉得心中遗憾。此刻听大师兄要带着自己一起琢磨做高粱酿酒,立刻眉开眼笑。

    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紧跟着,一片乌云,贴着刚刚收过没多久的麦田,快速向大伙这边压了过来。乌云之前,数名陌生的骑手,策马狂奔。每个人都是披发左衽,满脸桀骜不驯!

第二十二章 盛筵

    “保护少监!”“保护庄主!”刹那间,呼和声在马车周围响起,家将和家丁们按照平素的演练,迅速摆出了一个燕尾阵形,将张潜所乘坐的马车,牢牢护在了身后。而郭怒、任琮、王毛伯等人,也各自拔出佩剑、横刀,严阵以待。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们是特地送牛来的。给前面那个庄子送牛的!”迎面策马而来的那伙胡人速度极快,转眼工夫,就到了八十步距离之内。抢在张府的家丁没有开弓放箭之前,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是吐蕃葱本(商务官)拉拉万望,我跟前面那家庄子的主人去年有过约定,用牦牛换他的东西。今年特地赶了牦牛过来!郭署丞,是你?!张少监在吗?我给他送牦牛来了!”

    后两句话,是专门对着郭怒说的。很显然,这位吐蕃商务官拉拉万望非但眼神儿极好,消息也足够灵通。

    “拉拉菀!”郭怒也终于看清楚了,带队的胡人是一张熟面孔,赶紧收起了佩剑,大声吩咐。“不要放箭,让他过来。”

    众家将家丁们的心神俱是一松,定神细看,才发现远处沿着收割过的麦田滚滚而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乌云,而是一大群模样怪异的动物。足足有八九百头,模样看着像牛,叫声却好似猪,浑身上下生满了肮脏的长毛!

    那吐蕃葱本拉拉万望,也命令身边的吐蕃武士停住了坐骑。他自己则跳下马,快步走到郭怒面前,大笑着张开了双臂。“郭署丞,好久不见,你可安好?!”

    一股怪异的羊膻夹杂着汗臭味道扑面而至,熏得王毛伯等人纷纷屏住呼吸扭头。而郭怒却不甘示弱,一纵身下了马,与那拉拉万望像好兄弟般互相拥抱,同时用手狠狠拍打对方后背。

    接连拍了三次,抱了三回,二人才终于见礼完毕。随即,互相拖着手,双双来到了张潜的马车前。

    “在下吐蕃葱本拉拉万望,拜见大唐秘书张少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指点,拉拉万望就换了另外一套做派,松开郭怒,双手交叉抚胸,对着车窗深深施礼。

    “拉拉万望商务官客气了!”既然对方表明了官方身份,张潜也不便托大,推门下了车,单手虚搀,“商务官这一年来可好?带着这么多牦牛从吐蕃那边过来,路上辛苦了!”

    “很好,很好,也不算辛苦!”拉拉万望顺着张潜的搀扶动作,快速直起腰,满脸堆笑,“只是路上太热,牦牛水土不服,死掉了一小半儿。不过,好歹还剩下了九百九十九头,还请少监派了奴仆清点接收。”

    张潜一听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就知道拉拉万望实际上一路放牧赶到长安的牦牛数量,远不止这些。却仍然装作一副震撼的模样,低声惊呼,“那张某岂不是要吃上十年才吃得完?真是太辛苦商务官了。”

    “不多,不多。张少监可以宰了做卤肉,肉干,肉肠还有肉粉。”拉拉万望笑了笑,得意地摆手,“还可以将牦牛转送给亲戚朋友,让大家一起来尝个新鲜。唯独不能养起来,牦牛不服水土,得尽快杀,否则,越养越瘦!”

    说起牛肉的若干种吃法,张潜可就不困了。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回应,“如此,张某就多谢拉拉万望商务官了。按照约定,一头牦牛两盒万金油对吧?拉拉万望是个实在人,张某就不派人清点了。等会儿你跟着我师弟去我家,我让管家给你兑换两千盒万金油!”

    “不不不!”拉拉万望闻听,立刻将双手摆成了风车,“这批牦牛,是白送的,白送的!祝贺张少监接连升官,还授封为子爵。至于万金油,悉薰热特使说了,让我回吐蕃之时,用金子和铜钱在市面上买!”

    “嗯?”张潜的眉头皱了皱,也笑着摆手,“白送?张某可不敢收这么重的礼!拉拉万望商务官,还是将牦牛赶去别处吧!万一被人弹劾张某受贿,张某可是生出一百张嘴,都讲不清楚。”

    “不重,不重,在我们那边,有毛带皮的,都不值钱!”拉拉万望大急,红着脸继续用力摆手,“本来还该再送少监一些更珍贵的礼物,但我家特使说,少监是全大唐最有钱的人,送您牦牛,您还能吃肉。送您别的东西,您肯定不屑一顾!”

    “那我也不能白拿你的牦牛。并且长安市面上卖的万金油,都是绿色的,低档货。给你礼佛用的,却是金色版,高档货,配方完全不同。你不在我这里换,回去时候恐怕会有些麻烦。”张潜一边在心里高速推测对方的意图,一边笑着补充。

    去年跟拉拉万望订下一头牦牛两盒万金油的合约那会儿,他要价的确狠了一些。但是,过后为了区别礼佛所“专用”万金油和百姓擦了止痒提神的普通版万金油,他特地将后者调制成了与风油精一样的翠绿色。如此,即便有人发现市面上的万金油,价格远远低于礼佛专用版,也无法指责他黑心。并且,更无法通过染色或者提纯手段,将翠绿色的普通版,转换成金黄色的专用版。

    这原本是另一个时空手机商家的常用商业套路,拿到八世纪的大唐与吐蕃,丝毫都不超前。那拉拉万望一听,顿时脸色开始发苦,愣愣半晌,才呻吟一般说道:“真的不一样?那为何叫同样的名字?闻起来味道也差不多?”

    “当然不一样?绿色的那种,原本叫做万精油,人们以讹传讹,就成了万金油。”张潜最近心情一直郁郁寡欢,此刻,却被拉拉万望给逗得摇头而笑,“至于味道,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们,只会用眼睛看和鼻子闻。但真正用贵族,却能感受出二者在灵魂上的差别。”

    这就属于“装十三学”范畴了,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另一个时空的名酒品鉴,或者跳大神。当即,拉拉万望就意识到,自己有些自惭形秽。犹豫再三,才又低声说道:“那,那万金油也太贵了些。牦牛不能下地干活,我当猪来卖,在长安市面上,也能卖个五六百文。而一盒绿色的万精油,市面上才不过十几文钱。”

    万金油和风油精,都是六神作坊在生产花露时的副产品,张潜当然知道如今此物在市面上价值几何?因此,立刻笑了笑,再度摇头,“不一样,从盒子上,就也能看得出来。并且我这边卖给你的万金油,一盒的分量,比市面上绿色那种三盒都多。你如果怕吃亏的话,这样,我不能收你的礼物,这批牦牛,还是给你兑现两千盒万金油。而你回去之时,再去市面上买那种绿色的,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也不干涉。等你把两种万金油都带回吐蕃,那边的僧人和贵族,自然会告诉你,他们更喜欢用哪一种。”

    “真的?”拉拉万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只眼睛立刻瞪了个滚圆。

    上次跟六神商行签署的合同,他认定自己吃了大亏。又鉴于张潜现在已经步入高官行列,不宜得罪。所以,他才宁愿送给张潜九百九十九头牦牛,让双方的合同作废。

    而张潜把牦牛收下之后,却按照原合同给了他两千盒万金油,并且不阻止他将剩余的牦牛卖掉,自己去买绿色低价的万精油。里里外外,等于让他多赚了一大笔,如何让他喜出望外?!

    “真的!你一会儿跟我师弟,就是他来交割便好!”张潜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即拉过郭怒,与拉拉万望相对,仿佛自己根本不懂得做生意一般。

    事实上,他却坚信,只要拉拉万望将两种不同颜色的万金油带回吐蕃,穷奢极欲的吐蕃贵族和僧侣们,肯定不会为了省钱,而选用绿色的低价版。这种“贵族”消费心理,在另一个时空,早就得到过充分的验证,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推翻。

    “贵人,张少监,你是真正的贵人!”终于确定,自己平白占了一个巨大的便宜,拉拉万望感动得张开双臂,直接给张潜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必,不必,咱们在商言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剩下的事情,你跟我师弟两个接洽!”张潜一纵身躲出半丈远,心有余悸地拱手还礼。

    随即,又命令家丁喜多肉走到牛群之中,先挑了两头看上去最肥最健康的牦牛,快速带回到自家院子。

    大唐不准宰杀耕牛,所以即便是任、郭这种豪富之家,平素也很少能吃到牛肉。而底下的家将家丁们,更是连口牛肉汤都没资格喝上。因此,发现有不怕官府追责的牦牛肉可吃,大伙人人都兴高采烈,根本不用张潜下令,就迅速帮他安排好了一切。

    而当第一头牦牛变成牛肉和牛骨头,众人才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天太热了,牦牛出肉量也太大。一头牛至少能顶两口大肥猪,如果当天吃不完的话,剩下的牛肉和骨头,第二天恐怕就得臭掉。而长安的天气,也不适合牦牛生存,将其余的牦牛像普通牲口那样关在庄子里,一个月内恐怕就得死掉一半。

    “先杀十头,做酱肉和肉干儿。然后给张世叔,孙御医和贺前辈他们,各家送两头牦牛过去。其余的,交给二师弟和三师弟家的商行寄卖。”张潜才不相信,偌大的长安城,连一千头牦牛都消耗不掉,果断挥手下令。

    刚刚打发走了拉拉万望的郭怒和正对着牛骨头发呆的任琮两个闻听,立刻就来了精神。答应一声,各地去给家丁布置任务。不多时,就将九百多头牦牛给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待庄子周围,再也听不见猪一样的牛叫。第一批肉,也都腌入了味儿。张潜亲自下场,将家里的厨子和略懂下厨的仆役们,指挥得团团转。很快,就将烤牛排,炖牛肉,炒牛柳,煎牛舌等一系列与牛有关的美食,端上了餐桌。

    管家任全取来已经陈放了七八个月的菊花白,指挥仆妇殷勤地给客人们倒满。郭怒、王毛伯等人,先一起向张潜敬酒,随即,又集体吃了一盏张潜的回敬。然后,大伙就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第一肉还没等咽下肚,院子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收到牦牛之后的张若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拉着正在他家中下棋,过几天即将前去益州赴任的毕构,兴冲冲地找了过来。

    二位老者当中,一个与张潜有通家之好,另外一个对张潜有举荐之恩,当然全都不能算作外人。而大唐的传统,又是分桌用餐。于是乎,张潜立刻命令仆役又搭了两张矮几,邀请两位长者入席,举杯相敬。

    张若虚从青年之时,就喜欢美食、美酒和美人,到老了也没啥改变。肉来动筷,酒来举杯,吃得不亦乐乎。而毕构,一年之内经历了两次贬谪,对朝廷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因此,也不再顾忌自身形象,大手抓肉,大口喝酒,放浪形骸。

    正喝得眼花耳熟之际,管家任全忽然又匆匆跑进来汇报。左骁卫将军牛师奖,前来登门拜访。当即,张潜就是微微一愣,放下了酒杯,低声追问:“牛老将军?他来找我?你没听错?他带着几个人,说有什么事情没?”

    “东主,这是他的名帖。”管家任全接待的大人物多了,早就有了一定经验。躬下身,将一份名帖在张潜面前轻轻展示,“只带了四名侍卫,没打任何仪仗。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向东主您当面请教。”

    “请教?”张潜闻听,愈发觉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小声沉吟。

    他跟左骁卫将军牛师奖,总计只打过几次照面儿,并且其中大部分还是在上朝之时。而私下里,可谓毫无往来。此人今天连个招呼都不提前不打,就忽然闯到城外的庄子里登门求教,未免来得也太唐突。

    “请他进来一起喝杯酒就是,他是个琅铘郡公牛进达的后人,全家都是纯粹的武将,没啥花花心肠。他担任左骁卫将军也没多长时间,去年夏天时候应该还在安西!”毕构坐得与张潜距离近,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想了想,笑着给张潜出主意。“他若是来找你麻烦的,老夫在,刚好帮你化解了误会!”

    “多谢前辈!”张潜闻听,心中立刻有了计较。站起身,笑着说道:“那我就先去迎接一下牛将军,二师弟,三师弟,你们俩帮我招待前辈和各位朋友!”

    “是!”郭怒和任琮答应着点头,随即,举着酒盏,继续向所有人劝酒。张潜则借着三分酒意,放心大胆地走向了自家院子门口。

    本以为,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那牛师奖既然来了,就一起凑个局,也算热闹。谁料,见了面,刚刚寒暄完毕,就听见对方沉声询问:“张少监,老夫听闻你是墨家子弟,此话可否当真?”

    “不能算假吧!”张潜自打来到大唐,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回类似的问题。心中早就有了一个非常稳妥的答案。因此,一边将牛师奖朝家中让,一边笑着点头,“但是与世人所说的墨家,大不相同。在下出身于秦墨门下,而秦墨只是墨家的一个分支。自打秦国被汉取代之后,就一直避居深山,不问世事。与其他墨家传人,更无往来!”

    顿了顿,趁着牛师奖正在消化自己的解释,他继续说道:“前辈里边请,家中刚好宰了几头牦牛,招待朋友。正准备前往益州赴任的毕别驾也在。前辈如果不嫌在下这里简陋,就一起喝上几杯。”

    “毕隆择也在?这厮,老夫还在为他担心,他却跑到你家喝酒吃肉!”闻听“毕别驾”三个字,牛师奖的脸色,瞬间就开始融化。皱了皱眉,笑着数落!

    “在下当初出仕,就全赖毕别驾的举荐!”张潜立刻看出来,牛师奖与毕构交情不错。连忙又笑着补充。

    “老夫知道,所以老夫今天才赶过来找你。没想到,隆择也在!”牛师奖脸上的笑容,又迅速收了起来。摇了摇头,再度沉声补充:“张少监,既然隆择还肯到你家喝酒吃肉,说明他一直认可你的为人。老夫今天,就托个大,有话直说了。”

    “牛将军尽管直说。”张潜楞了楞,放慢了脚步,转身拱手,“或者,如果牛将军愿意的话,也可以先去跟毕前辈喝一杯践行酒,待酒宴结束,咱们再去书房里头详谈。”

    “既然毕隆择在,这杯践行酒,一定是要喝的。否则,下次再见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了!”牛师奖想了想,先轻轻点头,随即,又快速摇头,“但是,话,我还是在喝酒之前跟你说明白吧。否则,老夫和你两个,心里都不踏实!”

    “晚辈请讲!”张潜闻听,立刻知道问题不会太简单,再度客气地拱手。

    “你们秦墨,可是以纵横术闻名?”牛师奖也停住了脚步,满脸严肃地询问。“你先想清楚,别急着回答老夫!”

    “没有!”张潜眉头轻皱,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可懂得兵法?”牛师奖的脸色愈发严肃,继续沉声追问。

    “不懂!”张潜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以前领军与人厮杀过?或者武艺惊人,可以像传说中的曹沫那样,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牛师奖的问题越来越离谱,也让张潜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

    “没有!在下粗通拳脚,打一两个普通人凑合,遇到四人以上,估计就连逃走的机会都找不到!”张潜沉声作答,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正准备问一问,对方到底为何而来。正堂门口,却已经响起了毕构愤怒的声音:“牛守忠,叫你进来一起吃酒你不吃,站在院子里难为晚辈做什么?”却是老人家见他出去迎接客人,迟迟不归,专门前来给他撑腰。

    “隆翁,老夫并非为难为他而来!”牛师奖立刻换了一副脸色,向毕构拱手施礼,“刚好你也在,就帮老夫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今天得到消息,圣上点了老夫的将,带领左骁卫一万精兵,去调停突骑施酋长娑葛与突骑施部落头领阿始那忠节之间的冲突。而中书省与兵部,据说却给老夫配了一名什么都懂的行军长史,姓张名潜,表字用昭!”

    “什么,这怎么可能?”

    “谁保举的用昭?其心可诛!”

    张潜毕构两个,齐齐大惊失色。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

    张潜早就听闻,上上个月,也就是在他遭遇到截杀的差不多同一时间,突骑施新任酋长娑葛背叛大唐,在突厥的支持下夺取了碎叶城。而驻守碎叶城的大唐右威卫将军周以悌寡不敌众,与忠于大唐的突骑施将领阿始那忠节一道,退守播仙镇。

    这种情况下,大唐理应马上调集西域的全部力量,将娑葛斩杀,震慑周围宵小之徒才对,怎么可能选择去调停?虽然冲突的起因,是突骑施酋长娑葛与部落首领阿始那忠节之间互不服气,可娑葛攻破的却是大唐的城池,杀死的也是大唐的百姓,大唐君臣,得多大的心脏和脸皮,才能装作此事跟自己无关?!

    而毕构,却对朝廷的糊涂早就见怪不怪,只管追问是谁居心叵测坑害张潜。将他这个在军器监中制造出无数利器,多次有大功与国的文臣,送上距离长安数千里之外的战场。

    “右威卫将军周以悌请求朝廷调集精兵平叛,扶植阿始那献为十姓可汗,取代娑葛。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却以为,娑葛与阿始那献为一丘之貉,没任何分别。只要娑葛归还碎叶,大唐就没必要劳师远征。双方争执不休,圣上将奏折交给了几位宰相商议,结果,几位宰相得出的决定就是,先派老夫带领一万精锐前去威慑调停,给突骑施酋长娑葛幡然悔悟的机会,如若不成,再发兵征讨!”快速看了张潜一眼,牛师奖先回答了他的询问。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毕构,郑重拱手:“隆择,老夫今天知道消息之后,前来找张少监,已经与规矩不合。你莫要让老夫错上加错!以你的人脉,想打听到是谁举荐了他,也轻而易举!”

    说罢,再度将目光转回了张潜这边,冷着脸补充:“你若是自己托了人,急着去沙场建功立业,老夫也不拦着你。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即便是行军长史,也未必永远能躲在别人身后。老夫更不可能,因为是跟隆翁又旧,就专门分神保护你的周全!”

    “张某没有托人!”张潜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恼怒,铁青着脸否认。“张某最近一直忙着在秘书监做《小学字典》……”

    “如果你没托人举荐过你,就好好想一想,这种好事,为何会突然落在你身上。如果想不明白,老夫劝你,趁着圣旨没下来,赶紧想办法抽身!”牛师奖也不听他解释,继续沉声补充,“老夫这边,不缺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来做行军长史。而你原本前程远大,也没必要,去冒这种险!”

    “给圣上上表,请假!”毕构想都不想,果断替张潜做主,“你在军器监,对大唐将士的助益,比去做这个狗屁行军长史高出十倍!无论是谁,这个节骨眼上举荐你,绝对都没安好心!”

    “圣旨到——,请通报张少监,让他出来迎接钦差,入内宣旨!”话音刚落,一个怪异的声音,已经在大门外响起。不算太尖利,却刺激得所有人头皮发乍!

第二十三章 将行 (上)

    “任管家,拿着这个方子,去安排人手烤肉干。记得多放盐和调料,一块肉干用水煮了,能直接当肉汤喝,才算够味儿!”从桌上抓起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张潜笑着吩咐。

    “是,庄主!”任全上前接过秘方,快步而去。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却又传来的张潜的声音,“且慢,把秘方誊抄两份,分别送给任家和郭家,请他们一起帮忙做,十天之内,我要两万斤牦牛肉干。”

    “是!”任全又答应了一声,脚步愈发匆忙。

    冲着他背影点点头,张潜抓起第二章写满了字的白纸,“崔管家,拿着这张方子,去做炒面。用熬制出来的牦牛油炒,每一百斤面里,再加五斤炒芝麻,五斤干果。一共也要两万斤,十天之内凑齐,不惜本钱!”

    “放心,庄主!”崔管家红着眼睛上前,接过秘方,随即一路飞奔而去。

    “嗯!”张潜略作沉吟,抓起昨天夜里写好的手令,一条接一条传了下去。

    “张贵,你带几个人去选购马匹。不要跑得太快的骏马,要能驮东西,好养活的。十天之内,加上家里面原有的,凑够四百匹!”

    “张仁,你持我的名帖,去求见孙御医。请他帮忙配置五百份行军散,以解暑热。”

    “张宝,你去收购黄豆和黑豆,烤熟了做战马的精料。”

    ……

    家丁们答应着,纷纷离去,一个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沉重。

    自家庄主被朝廷点了将,即将作为安西镇行军长史,随左骁卫将军,安西道大总管牛师奖远征碎叶。这个消息,对全庄上下所有人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

    自打庄子改姓张以来,大伙的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管家到家丁、仆妇,每个人的收入都翻了好几倍不说,身份地位也像风筝一样扶摇而上。如今几个跟在庄主身边伺候的亲信,如张贵,张宝等,出门在外,都有人以郎君称之。而任管家和崔管家,在路上见了县令,也不用主动下马。

    此外,上至管家,下至家丁仆妇,几乎每个人,都有亲戚在六神商行的作坊里打工。收入是别处作坊的数倍,每天还只需要干四个时辰。连续干上一年,攒下来的钱,就可以直接回家起宅院说媳妇。并且,作坊里一些精细活还专门招收女娃子干,收入比男人还都高。让很多原本以为家里养了赔钱货的家丁和仆妇们,如今个个都扬眉吐气。

    此外……

    变化,是方方面面的。不光是钱,还有尊严、秩序和希望。以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家丁和仆妇们不像读书人那样能说会道,心里却都像明镜一样清楚。在过去的一年里,整个庄子连同庄子里的所有人,都在脱胎换骨。

    自打换了庄主之后,崔管家就没再无缘无故抽过任何人鞭子。而去王家逼债,也是家丁们所做的最后一次狠心事。如今,张家庄范围内,已经没有任何人,还欠着庄子上的饥荒。也没有任何佃户,需要用野菜来果腹。

    多年的积水被机井抽得干干净净,废弃的低洼地里,长得不再是灰灰菜,而是成片的高粱。庄子里的路,比原来宽了两倍,所有坑洼都没填得平平整整。庄子前的水塘里,荷叶已经连成了片,野鸭和鸿雁,在水面上肆意来往。

    如今,十里八乡的百姓们,谁提起张少监所在的张家庄,不羡慕得两眼放光?谁不知道,凡是居住在张家庄的,无论家丁,还是佃户,日子都富得冒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张少监做庄主。万一哪天张少监不在了,呸呸呸,这不可能。但真的老天爷不长眼,让张少监遇到点儿麻烦,大伙肯定又要退回原来那种苦日子,眼前的繁华,也会迅速变成荒芜!

    有庄主在,好日子才会继续。意识到危机来临的家丁和仆役们,果断作出了选择。非但齐心协力,将布置下来的任务,以最快速度去执行。还有二十几名家中牵挂较少者,干脆到任全那里主动请缨,要陪着庄主一起出征。

    大伙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虽然任、郭两家,昨天傍晚就各自送来了一百五十名家丁。但是,庄主是自家的,不能老由任、郭两家的家丁来保护。

    虽然任、郭两家的家丁,作战经验丰富且身手高强,可毕竟拿的不是庄主的钱。真的到了关键时刻,忠心未必靠得住。而张家庄的家丁和奴仆们,却早就跟庄主命运绑在了一起,危急关头,自然比外人更为忠心。

    对于家丁和奴仆们的善意,张潜这回没有拒绝。听了任全的汇报之后,他果断要求,庄子里出钱给请缨的家丁和奴仆们备齐铠甲、兵器和马匹,以免再增添大伙儿的负担。并且给每位请缨的家丁和奴仆,都发还了卖身契,将其身份,从奴仆改成了雇工。

    雇佣他们的,不是张潜本人,而是六神商行。如此,即便他们在沙场上受了伤,下半辈子生活也不会失去保障。

    对于任、郭两家各自送来的一百五十名精锐,张潜跟任琮和郭怒商量之后,也采取到了同样的办法。以六神商行名义,将这三百名家丁的卖身契给赎了出来,归还给了个人。同时,又将他们全部招募为六神商行的“保安”。每月薪水,平时与商行里的工匠一模一样。出征在外,则比工匠高出一倍。。

    如此,没等出发,张潜身边,已经多了三百二十多名保安。个个都生得膀大腰圆,生机勃勃。战斗力到底能有多少,无法评价。至少卖相,比那些传统将门的嫡系,没差太多。

    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了。张潜虽然不懂兵法,对如何组建并且训练部队,也是一个门外汉。但是,他却知道封建时代军队演化,或者说堕化的必然结果,那就是私兵!

    大唐末期,李克用凭借几千私兵,就能压得朱温退避三舍。而大明晚期,李成梁凭借两千家丁,也能稳坐辽东三十余年。

    比起大唐目前所实施的府兵制,家丁制或者私兵制度,未必是一种进步。但是在小规模战斗,或者大型战役的局部,给养充足,且武装到牙齿的家丁,绝对能将三倍于己的府兵赶了羊。至于战斗力和装备还远不如府兵的部族兵,在双方规模相差不到五倍的情况下,家丁肯定能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大师兄,大师兄,你看我这套耀星铠!”任琮穿着一身镔铁甲,铿铿锵锵地走进书房,像孔雀开屏般在张潜眼前乱晃。

    刚刚给家丁们分派完任务的张潜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任琮一眼,笑着数落:“大热天儿穿什么铠甲,小心中暑。赶紧脱下来放一边去,我还有事情安排你去做!”

    “大师兄——,上次去阳城,二师兄可是跟着你一起!”任琮立刻鼓起嘴巴,撒娇般提醒。

    “阳城是阳城,碎叶是碎叶,能相提并论么?更何况,这一走至少大半年,你让我把军器监交给谁?”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掐灭了他的念想。

    军器监是师兄弟三个在朝堂上立足的根本,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绝度不能丢。所以,在昨天傍晚接到圣旨的刹那,张潜心里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次前去安西,郭怒、任琮、王毛伯三人,他一个都不会带。

    特别是任琮,年纪小,武艺也稀松平常。去了之后非但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牵扯他分心。而留在军器监,任琮和郭怒两个凭借财力和人脉,却可以源源不断为前线提供物资支持。

    “大师兄,你可以安排二师兄兼管甲杖署和火药署!”任琮仍不甘心,继续小声央求。

    “你二师兄还得兼管家里的花露作坊,继续提炼玫瑰精油。”张潜瞪了他一眼,回答得斩钉截铁,“别啰唆,脱了铠甲,回甲杖署去盯着。我以安西道行军长史名义定做一百领耀星铠和三百领骑兵铁背心。你如果做不过来,可以分一部分活给王毛伯那边,算甲仗署从六神商行的铁器坊定制!但是,十天之内,必须交付,如果耽误了大军出征,我拿你是问!”

    “这……,是,大师兄!”任琮彻底没了脾气,只好耷拉着脑袋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却一不小心,跟冲进来的郭怒撞了个满怀。兄弟俩全都站立不稳,双双栽倒,身上的“耀星铠”互相碰撞,又是一阵“铿铿锵锵”。

    耀星铠,就是任琮当初奉张潜之命,送入皇宫的那种全身镔铁甲胄,只是除掉了上面的蟠龙装饰。李显试用之后,亲自给此铠赐名为“耀星”。

    这种铠甲,重量还不到明光铠的二分之一,但防护力却提升了至少五成。羽箭基本无法穿透,擎张弩的话,至少也得靠近的二十步之内才能危害到披甲者的安全。大唐将士穿上耀星铠,绝对是如虎添翼!

    此甲唯一的缺点便是造价是在高昂了一些,即便眼下镔铁炼制技术已经越来越成熟,一套不带任何装饰的耀星铠打造出来,成本也在三十吊以上。但是,对于张潜来说,价格已经不再是问题。

    “都给我把甲胄脱了,谁都别啰嗦!”张潜快步走过去,一手一个,将任琮和郭怒从地上扯了起来。随即,又照着二人的屁股,一人“赏”了一脚,低声呵斥,“哪个敢再提一句陪我出征,直接去做二百道物理题。”

    “是!”任琮垂头丧气,不敢再啰嗦。怀着跟他同样目的而来的郭怒见势不妙,赶紧赔着笑脸解释,“大师兄,大师兄,你听我说。我不是来请缨出征的。我只是给你推荐,推荐几个去西域的可靠帮手!”

    “名字留下,你自己的名字除外!”张潜坚决不肯上当,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随即,又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安慰:“你们俩不要以为,我此番前去碎叶,九死一生。其实风险没那么高。去安西,我好歹知道敌人是谁,不用再整天提防身后!况且风险自古就跟机遇一体,你们俩帮我看好家,等我回来的时候,情况肯定截然不同!”

第二十四章 将行 (下)

    这话听起来颇有道理,至少表面上如此。

    以张潜目前的级别,再加上毕构的人脉,想探听出某项决策的具体出台经过,根本不用耗费多大力气。所以,在昨天晚上入睡之前,他们就理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率先提出他适合做安西道行军长史的,是吏部侍郎岑羲。最终推动且极力促成此事的,却是韦后的奶公,刚刚出任同平章门下三品的窦从一。中书令杨綝曾经以“阅历不足,毫无行伍经验”为由,极力反对。而萧至忠和宗楚客二人却认为,行军长史这个位置原本就不需要指挥作战,张少监为人机敏,做事用心,且以前与各方都毫无交往,正适合去弥合周以悌与郭元振两位将军之间的矛盾,令三路兵马能一致行动。

    换句话说,张潜这个行军长史,主要任务,既不是给安西大总管、左骁卫将军牛师奖出谋划策,也不是保证左骁卫的粮草军械供应,而是去做和事佬。说服周以悌与郭元振两个,暂且放弃前嫌,与牛师奖这边互相配合,统一行动。

    从这种角度上看,他此行非但不会遇到任何风险,反而是个“捞资历”的良机。所以,也怪不得昨天下午,牛师奖怀疑是他主动托关系走后门,才拿到了这个差事!

    并且,行军长史也不需要单独领兵作战。如果带上全副武装的三百多名家丁,张潜这个行军长史还死在了敌军之手,估计左骁卫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差不多了。而以娑葛实力,想要将左骁卫全歼,简直是白日做梦!除非左骁卫贪功冒进,主动跳下了对手精心布置的陷阱,而周以悌和郭元振两人,届时都选择了见死不救!

    “话虽然这么说,但大师兄你跟岑羲没任何交情,跟窦怀贞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真正有好处的事情,他们为何要照顾你?”

    “关键是,大师兄你根本没上过战场。第一次出征就做了行军长史。指挥不动多少兵马,责任却不比总管小多少!”

    郭怒和任琮两个,没从张潜的话语里得到半点安慰。相继开口点明了问题所在。

    “岑羲是岑文本的孙儿,素有忠直无私之名。”张潜想了想,又笑着安慰,“他推荐我,应该是因为我官职刚好不高不低,并且与周以悌,郭元振以前都无交往,处事可以不偏不倚。而郭元振做凉州都督之前,也没曾领过一天的兵!”

    “嗯?”郭怒和任琮两个对这个解释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反驳。

    岑羲以前为人极其低调,在吏部主持官员考评之事,也深负公允之名。他推荐张潜出任安西镇的行军长史,无论于程序还是于道理上,都无可挑剔。而朝廷以没有丝毫经验文官执掌武事,也并非从张潜这里开始。早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就有和尚薛怀义领军出征。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也是从礼部掌管与周边各族酋长交往的主客郎中位置,一跃成为凉州都督。

    近的,还有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此人在担任吐刺军监军之前,只是一名侍御史。也是对武事毫无所知。但是,此人很快就从监军位置,一路做到了幽州都督,左屯卫大将军,朔方道大总管!(注:此为正史,张仁愿由文转武,战功显赫。并且深受唐中宗器重。)

    “如果圣上想杀我,根本不用费这么都周章!”见二人脸上的忐忑不安表情始终无法消散,张潜笑了笑,继续补充,“至于其他人,既然逃避不得,咱们将事情变得对自己有利就行了,管他们的初衷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得出来的结论,郭怒和任琮两个听了,眼神立刻俱是一亮。

    张潜本事再大,大唐皇帝想要杀他,恐怕也是一道圣旨的事情。所以,从神龙皇帝李显本人角度,肯定没想过要他的命,顶多是听信了谗言,心中对他不满,想要敲打他一下。那么,这次朝廷安排他去做安西镇行军总管,就又退到了跟仇家争斗的层次。换句话说,可以视为某位仇家的又一次出招。

    并且,不管是哪一位仇家出的招,这次都只敢按照朝廷的规则来,不敢再公然勾结山贼喊打喊杀。比起先前几次,气焰上已经逊了三分。

    “有些事情,我原本打算过几天再交代给你们。既然你们俩今天都在,干脆就改在今天算了。”知道不给郭怒和任琮两个找到足够的事情做,二人难免还会想陪着他一起出征。张潜想了想,转身从书案上又取出了两份手稿。

    “你们俩的任务不同,但是,可以交换着看,彼此出谋划策!”看了满头雾水两位师弟一眼,他将手稿分别交在二人手里,继续笑着补充,“三师弟这份,主要是我对水车应用的一些设想。涉及的主要是物理学一些基本原理,所以理论解释起都不太难,难的是如何去实现。特别是水力钻孔,镗孔,我画出来的草图,也只是算作示意,具体细节,需要你带着工匠一点点去摸索。如果能摸索成功,我手中那种火铳,咱们就能用镔铁来造,每天造一两百枝都不成问题”

    “是!”任琮听得两眼放光,果断郑重点头。

    “但眼下最着急的,却不是钻床和镗床,而是这个。”张潜笑着将手稿从他手里夺回,翻开最前面几页,指着一副非常简单的草图低声提醒,“我将它叫做螺杆,螺栓和螺母。东市上一些铜器上,早就有螺纹旋钮,跟这个道理一样。不过,那个做的很小,材料也是比较软的铜。而我要的螺杆,则需要镔铁打造,最小粗细的不过半分,最大的粗细一尺!”(注:考古学,唐代铜器有螺栓。)

    “啊——”任琮楞了楞,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螺纹在大唐已经不罕见,一些做工精细的铜、银首饰上,经常用细小的螺栓来固定。但粗细高达一尺的螺杆,却超过了他的认知极限。

    “螺纹的用途很多,不止是做螺栓和螺母。”张潜瞪了他一眼,快速向后翻了几页,几乎到了最后,他又指了指一张非常丑陋复杂的草图,低声补充,“这个,我叫它锻压机。利用齿轮减速,缓缓旋转上面这个模具,让它通过螺杆,向下面的模具不断靠拢。如此,夹在两个模具之间的金属板,就会被挤压出咱们需要的任何形状和花纹。”

    “我知道了,如果用这个办法,圣上的那套蟠龙铠,一刻钟就能把花纹压出来,根本不用工匠们没日没夜錾上五六天!”任琮立刻恍然大悟,红着脸回应。

    “聪明!”张潜如果不是穿越,肯定能做个合格的老师。听了任琮话,立刻笑着挑起大拇指,“但是我希望你实现的功能,却是这个。”

    迅速又向后翻动,他几乎将手稿翻到了底,然后指着上面一个图案漂亮,周围还带着细小锯齿花纹的圆饼,笑着介绍,“压制金饼和银饼,差不多半两左右一枚。金不要纯金,含铜两成。银也不要纯银,含锡一成半。如此,一枚金饼,刚好折十枚银饼。今后商行在各地开分号,就可以用金饼和银饼来内部结算,不需要携带大量铜钱。”

    “这…,大师兄放心,我一定努力。”任琮脑子立刻不够用了,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

    “大师兄,如果外人想用咱们的银饼呢?”郭怒年龄比任琮大,阅历也比任琮广,立刻在旁边小声询问。

    “等你三师弟能把银饼压出来再说!”张潜看了他一眼,小声数落,“别想那么长远。之所以选择挤压成型,是因为这样做,可以减轻铸造时产生的火耗。”

    看到郭怒那旺盛的求知欲,犹豫了一下,他又低声透露,“私自铸钱违法,咱们不能干。但外人如果想用咱们的银饼,可以五百文开元通宝一枚卖给他。然后在各地的分号回收,只要银饼周围的这些锯齿没有被磨平,就可以原价回收。如果有人赶远路做生意,也可以照这个价格兑换金饼,然后异地找咱们六神商行的分号再原价兑换回去。但这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的,具体能不能行得通,得看咱们六神商行的发展情况,还有咱们师兄弟三个,将来的能不能罩得住!”

    “师兄你放心,肯定能!”郭怒收起笑容,双手交替互握,将手指握得咯咯作响。

    “我知道了,师兄,放心!我就是不吃饭,也把这个弄出来!”任琮的反应虽然慢,却能够耐下心来认真琢磨。而越琢磨,他浑身上下就越充满了干劲儿。

    大师兄说得对,的确,自己想要帮大师兄,不用去沙场。自己这点儿本事,上了沙场,估计还得让大师兄分心来照顾。而如果能按照大师兄的指示,尽快将螺杆,螺栓,螺母和锻压机做出来,就等于将一把刀,直接扎进了白马宗的心窝。

    白马宗之所以敢在大唐搅风搅雨,却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吸金放贷,异地存取钱款。而和尚的信誉再高,也高不过货真价实的金饼。如果能把金饼和银饼的异地兑换搞起来,今后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恐怕有一半儿,会选择携带金饼和银饼,而不是和尚给的那张三寸宽的纸条!

    当白马宗的吸金和放贷业务,难以为继。这个恶贯满盈的宗门,自然就垮了。再也不可能随便换个名字,就原地重生!

    “饭要一口口吃,先做螺母,螺栓和螺杆,再想锻压机。”张潜和气地向任琮点点头,低声吩咐,“不需要太急,你还不到二十,我和你二师兄,也才二十出头。而咱们的对手,全都垂垂老矣!”

    “嗯!”任琮似懂非懂,却再度用力点头。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潜将目光转向满脸期待的郭怒,“你手上的东西,比三师弟这边复杂,甚至还有点凶险,所以你千万要小心。”

    “大师兄,不怕,我机灵着呢!”郭怒早就等得心痒难搔,立刻高声保证。“发现情况不对,我撒腿就跑。”

    “对,保命第一,其他都可以放弃!”张潜欣赏的就是郭怒这份机灵,笑着点头,“提炼玫瑰精油的方法,我重新整理了,具体能不能实现,还要看你。另外,我不在长安的时候,需要你去找一种叫作绿矾油的东西。炼丹的道士手里,有用煅烧石胆的方法制取绿矾油。我需要你试试,能不能自己制造出来。此物不能沾人,沾上,轻则肌肉烧烂,落下终生残疾。重则致命。所以,你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明白,大师兄,我在旁边看着,指使死士去做!”郭怒立刻有了主意,在旁边大声答应。

    如果换作平时,张潜少不得会教训他一顿。但是今天,张潜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将手稿从郭怒手里拿出来,快速翻动,“绿矾油在咱们师门,叫做硫酸。制取之后,你将它用蒸馏水稀释,然后放入硝石,会看到硝石溶解。当硝石不再溶解之时,得到的就是硝酸,而放入精盐的话,最后得到的,就是盐酸。这三样酸,都可以存放在玻璃器皿里,我不在长安之时,你争取摸透制造工艺,然后每样各做出两三百斤来。”

    “就做这些?”郭怒觉得比起任琮,自己的任务要轻松许多,皱着眉头小声抗议。“大师兄,我还可以……”

    “剩下的,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了。你抽时间做,看看能不能赚钱。”张潜笑了笑,继续翻动手稿,“比如这个,把石灰沙子一起煅烧,可以得到水泥。而水泥与沙子、冷水混在一起做泥巴,凝固之后几乎跟石头一样坚硬,用来搭桥造屋,挺上几百年都不成问题。还有这个,用硝石和铜盆,制造冰块。除了三种酸之外,手稿里提到的其他东西,你试制成功之后,都可以转让给你们两家名下的商行。让他们按照原来的方式,支付专利费就好。”

    “哎,哎!”郭怒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你造的那些,也可以传给任家,郭家,还有六神商行下的作坊。也是,让他们缴纳专利费就行!”张潜从不厚此薄彼,立刻又向任琮吩咐。

    “放心,大师兄,该收的钱,我一文都不会少!”任琮早就知道,大师兄发财的时候,从不会落下任家和郭家,也笑呵呵地保证。

    “那就全都赶紧出去做事!”张潜也过够了当老师的瘾,笑着将两位师弟赶出了书房。

    “哎,哎!”终于能帮上大师兄了,郭怒和任琮心满意足,连声答应着离开。书房门被轻轻合拢,张潜端着水杯喝了几口,然后对着窗外翻滚的乌云,轻轻叹气。

    事实上在,这次出征,幕后情况远比他跟郭怒和任琮两人说得复杂。

    也许,此去他真的就一去不回。但是,把一整套原始工业资料和化学三酸地制造办法留了下来,即使他本人真的回不来了,安史之乱,应该也没机会发生了吧!

    做这些,他不是为了回报李显的知遇之恩。而是为了大唐。为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梦中的那个强盛,繁荣,世间人人向往的大唐。

    乌云无声散去,阳光照在他年青的面孔上,落寞清晰可见。

第二十五章 礼物

    “如何,我早就跟你说过,李显那厮……”骆怀祖简直就是个魔鬼,总是在张潜心情灰暗的时候出现,这次也不例外。

    双手轻轻一按窗台,他就习惯性地准备翻窗而入。双眼却忽然在窗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果断改变力道翻身后仰,“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心!你没事儿吧!”张潜推开镶嵌了大块平板琉璃的窗子,笑着问候。对方却又一跃而起,将手指探向窗子,“没事,没事,你居然把所有窗子都改成了大块琉璃板的?那得多少钱啊!你,你可真是……”

    想说一句张潜挥霍无度,然而,转念想到此物乃是六神商行旗下的作坊所产,价格已经一路走低到百十文一大片,到了嘴边的话,就又说不出来了。两眼瞪着张潜,呼呼直喘粗气。

    “改成这种大片玻璃板,屋子里会更亮堂。也省得某些人看都不看,就翻窗子。”张潜笑了笑,信口解释。随即,又诧异地询问:“你怎么来了,今天书院里没有课么?”

    “有课,请人代我上了。只是教小孩子们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是个人都会!”骆怀祖翻了翻眼皮,一边绕向屋门口,一边悻然解释,“你要去做安西镇行军长史的事情,书院里已经传开了,教书的先生们一个个都人心惶惶,所以托我过来探听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心惶惶?我要去做行军长史,关书院什么事?”张潜楞了楞,询问的话脱口而出,“我刚刚又补了三万吊进去,书院十年之内都缺不了钱粮。”

    “这不是钱粮的事儿!”骆怀祖的声音先前还从外屋门口传来,转眼之间,人却已经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来书院做事和就读的,至少有一大半人,是冲着你这个秘书少监来的。如果你不幸战死在西域,他们还指望抱谁的大腿?还不如赶紧另寻出路。”

    “噢!”张潜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半晌,才苦笑着摇头,“我那只是个小学,教人读书识字明理的,原本也不是什么做官的终南捷径。如果有人为这个原因来读书,早晚都会失望,现在走了也好。”

    “恐怕只有你和张山长这么想,那些送孩子来读书的家长,有几个是真正管不起孩子饭的?又有几个,不是希望孩子将来,能以你张少监的门下弟子自居?”骆怀祖翻了翻眼皮,继续悻然摇头。

    唯恐对张潜的打击力度不够,想了想,他又继续补充:“况且,万一你战死在了西域,以张山长的人脉了本事,能不能保住这个书院,也得两说。校舍和学田,当初你怎么得来的,估计,张山长就得加倍给人还回去。”

    “听我一句话,想办法推了这差事!”不待张潜回应,他已经直接给出了对策,“李显耳软心活,向来没个准主意。趁着大军还没出发,你装病也好,给他送礼物也好,花钱上下打点也好,或者干脆承认自己没本事,只要能把行军长史的差事辞了,不必在乎手段。推荐你的那个人,肯定没安好心!你只要去了,他们后续就有无数办法,让你永远也回不来!”

    张潜苦笑着咧了下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李显耳软心活,这点他早已经领教过了。包括这回,头几天还好好地跟他说,想要做一份可以沿用千年的《神龙历》出来,一转头,就派他去做了安西镇行军长史。然而,想要通过送礼物或者上下打点,就让李显改变主意,显然就太小瞧这位能把张谏之等“五王”生生玩残的神龙皇帝了。

    至于装病和自认没本事这两个选项,则从没进入过他的考虑范围。一则未必行得通,二来失了锐气,接下来必然处处被动。

    “李显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派你去送死,你也心甘情愿?!”见无论自己怎么劝,张潜都不为所动,骆怀祖心中着急,说出来的话立刻变得非常难听。

    “我是大唐的秘书少监,国家有事,派我出征,我当然义不容辞?”张潜看了他一眼,淡然回应,“总不能拿好处时奋勇争先,遇到危险就往后缩吧?我去西域是送死,那别人去就是活该么?骆掌门,你腰间那支量天称,不是这么用的吧?”

    “你?”一提到量天称所代表的墨家原则,骆怀祖立刻无言以对。

    墨家圣物之所以名为“量天”,就是表明要追求绝对的公平,哪怕是老天爷意思,也会放到秤杆上量一量。而按照这个原则,张潜做了大唐的官,为大唐而战,就是理所当然。遇到危险就往后缩,才有违墨家门规。

    “我这次去安西,不需要你陪着。”友善地向骆怀祖笑了笑,张潜柔声叮嘱,“书院的事情,你多费心,张山长性子太软,遇到外人来惹事,你就……”

    一句话没等说完,骆怀祖却猛然伸出手,低声打断,“黑火药配方给我,我替你守住书院,五年,我不能白干。哪怕你这次有去无回。”

    本以为,张潜肯定还要推三阻四,或者讨价还价一番。他心里甚至想好了讨价还价的具体让步底限,却不料,张潜居然想都没想,就从书案中找出了一张折好的纸,轻轻递在了他手里,“给你!”。

    “这是什么?”骆怀祖被吓了一大跳,根本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黑火药配方。手指哆嗦着,将纸张展开,却发现,上面写满了鬼画符般的东西,自己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这到底是什么?”下一个瞬间,他气得脸色发青,用手点着纸上的硫磺,碳和硝酸钾燃烧公式,厉声质问。

    “黑火药的爆炸原理。上面的东西,我的两个师弟都懂。如果我真的一去不回,你可以问他们,我会叮嘱他们给你解释。如果我能回来,你也可以当面问我,我会亲自解释给你听。无论哪种情况,都不用你再等四年。”张潜的回答声音非常平静,仿佛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二,三,四,五……,这上面,是五种东西,对不对。我已经找到了两种,剩下三种不难找!”骆怀祖气得两眼发红,咬着牙分辨化学公式。却将代表着硝石的硝酸钾,当成了三种不同的物质。

    张潜也不解释,想了想,又低声说道:“但是,等你拿到黑火药配方之后,我希望你想一想,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到底值得不值得。”

    “这话什么意思?”骆怀祖立刻顾不上再生气,一边快速将写着化学公式的纸张折起来收好,一边皱着眉头反问。

    “这份黑火药,是师门一位姓孙的贤人所创立,名字恰好与创立千金方的孙医圣相同。”不愿埋没了黑火药的最初发明者孙思邈,也不愿意骆怀祖继续毁人毁己,张潜在脑海里迅速搭配出了一个故事,笑着讲述,“他之所以创造出此物,乃是因为肩负血海深仇。而仇家位高权重且身手不凡,他凭借寻常手段,甭说讨还血债,想靠近仇家都难。所以,他花费了数十年工夫,终于创造出了黑火药。只要操作得法,隔着三五里远,取他人性命易如反掌。哪怕仇家藏在深宅大院里,周围有数千护卫,也禁不住他用炮一轰!”

    “君子报仇,是年不晚!”骆怀祖亲眼看过法坛被火炮轰飞的场景,咬着牙点头,“那位孙思邈,当得起一个贤人称呼。”

    “但是,当他将黑火药造成之后,找到了仇家。他却忽然选择了放弃,长叹一声,转身返回了师门!”张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快速补充。

    “为什么?”骆怀祖大吃一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难道他怕过后被追杀么?我墨家子弟,岂有如此贪生怕死的孬种?不对,你的话有问题,他如果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去创造黑火药?”

    “不是他失去了报仇的勇气。”张潜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而是他发现,仇家已经病入膏肓。即便他不杀,也活不了几天了。又何必为了报仇,去殃及无辜?!所以,他转身返回了师门,此后再也不问世事。”

    “仇家病入膏肓?”骆怀祖跟不上张潜的思路,愣愣地重复。“仇家病入膏肓?就没必要报仇了?那他这些年来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没有意义啊,人总不能为了报仇而活着。他娶妻,生子,研究学问,传授学问于弟子,不都是意义么?”张潜笑呵呵地看着他,目光中隐约流露出几分期待,“甚至包括找个地方去实践心中所想的那个公平之国。总不能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搭上这一切?!”

    “你是说我?”骆怀祖忽然打了个哆嗦,目光变得无比凶悍。声音也变得尖利而冰冷,“你知道我的仇家是谁?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快要死了?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死了,你……”

    无论他的神态多狰狞,张潜的回答都一样的平静,“骆掌门身手高强,且不乏拼将一死的勇气!而据我这大半年来观察,这世界上,你拼了性命也进不去的,恐怕只有皇宫。更何况,你提及皇宫里的那位,从没用过一次敬语,比我这个刚来大唐的外人,还要无礼。”

    “他快要死了?他快要死了?你没骗我?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死了?你,你说过,你不懂观星!”骆怀祖心神彻底失守,目光中的凶残不再,声音里也隐约带上了哭腔。

    有一个秘密,他从来没跟张潜说过。

    他认识李显,并且彼此之间算得上熟悉。十多年前,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曾经四处奔走,联络心怀李氏的忠臣义士,共推李显复位。以图李显登基之后,自己能位极人臣,影响大唐的施政方向。

    然而,就在他已经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之时,消息却忽然走漏。一夜之间,无数人被抓,随即,无数参与者举家蒙难。而他本人和数十名亲信弟子,也受到伏击,差点身首异处。全靠着一身武艺和一点点运气,才侥幸杀出了重围。

    在他躲起来养伤那段时间,武则天派遣百骑司大索天下。凡是沾上半点参与“谋逆”嫌疑的人,全都难逃一死。而大伙共推的英主李显,却毫发无伤,并且很快就被重新被武则天立为太子。

    伤好之后,他再试图联系李显,却又引来了百骑司的重兵追杀。亏了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留下了假地址,他才又一次死里逃生。

    至此,将大伙出卖给武则天的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为了报仇,为了替当年那些暗中支持李显复位,却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讨还公道,他东躲西藏十几年,付出代价无数。而现在,在他终于看到了复仇希望之时,李显病入膏肓!

    那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得到了黑火药配方之后,一炮轰下去,只会让李显解脱,连在绝望中挣扎的滋味都不用品尝!

    “不可能,不可能!”喘息声越来越沉重,骆怀祖站立不稳,眼泪与冷汗,同时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张潜是在欺骗自己。

    然而,仅有的理智却告诉他,张潜不会撒谎。

    张潜既然像托孤一样,将黑火药的配方传授给了他,就不可能再为此事撒谎!

    “你坐一会儿,不要急。喝点儿水。你不能为了报仇而活着,记得咱们之前的五年约定,你还要去天竺,建立你的墨家之国!”张潜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像提线一般,将骆怀祖“提”到了椅子旁,木然坐稳。

    早就料到,骆怀祖的心神会受到冲击,却没想到,此人会被冲击得如此之惨。张潜心中,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同情。犹豫了一下,慢慢从书架深处,取出一本厚厚的,亲笔誊写的手稿,笑着递到骆怀祖面前:“这是一位先辈的毕生心血,在师门之中,地位相当于儒家《论语》。我捡其中可能有用的,誊抄了第一卷,希望对骆掌门有用。”

    “哎,哎,多谢了!”骆怀祖的心神依旧没有能恢复正常,木然接过手稿,随口回应。

    “你随便翻翻,如果觉得没用,就还给我!”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张潜收起笑容,郑重说道。

    “行!”骆怀祖楞了楞,眼神终于有了焦点。低下头,将信将疑地翻动手稿,然而,才看到不到二十页,他的头就快速抬了起来,目光再度明亮得宛若两道闪电,“这,这是何人所写?!如果,如果早让骆某得到此书,骆某何至于,何至于……”

    忍不住将手高高地举起,他站起身,仰天长啸。啸过之后,再度泪流满面。“不,不是骆某,我墨家,我墨家早就该大兴于世,还有那些儒生什么活路?!”

    “有用的话,你就收起来慢慢参详好了!”张潜却远不像他那样激动,只是微笑着叮嘱,“切忌外传,此书如果用错了地方,恐怕会天翻地覆。”

    “你错了,此书用对了地方,才会天翻地覆!”骆怀祖将手稿紧紧捂在自己胸口,刹那间仿佛又活了过来,“此书是哪位圣人所著?此书为何名?告诉骆某,骆某愿为此人徒子徒孙,终生追随不渝!”

    “书名不能提。”张潜脸上的笑容很是骄傲,同时也又带上了几分寂寥,“先辈的名字,也不能提。但是,他著作与功业,却惠及生前与后世,永远不朽。”

    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他所学的哲学,毕业之后等同于屠龙术,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其中一些经典理论,在八世纪,却稍加调整,就能够学以致用。特别是在对手还没学会控制舆论颠倒黑白的情况下,这套屠龙术施展起来,更是所向披靡。

    作为天天琢磨着如何建立绝对公平社会,却四处碰壁的墨家狂信徒,骆怀祖最缺的,就是将理想转化为现实的具体手段。因此,粗略看了几眼,就立刻发现了这套“屠龙术”的价值。然而,他却不相信张潜会对自己这么好,又抱着手稿愣愣发了一会呆,又试探着询问:“无功不受禄,你把此奇术传授给了骆某,想要骆某为你做什么?说吧,只要骆某力所能及,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在长安的时候,帮我守着书院。其他,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现在好像我还没想到。”张潜略作沉吟,然后笑着摇头。“如果我真的一去不回,就算白让你占一个便宜。好歹咱们两个都算是墨家子弟,也没便宜外人。”

    “成交!”骆怀祖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点头。正准备伸出手来,与张潜击掌立约。窗子外,忽然又出现了管家任全急匆匆的身影。隔着老远,就高声叫嚷:“庄主,庄主,有人给你送了一匹飒露紫,货真价实的飒露紫!”

    “飒露紫,谁送的?”立刻顾不上再跟骆怀祖啰唆,张潜迅速将头从窗口探出去,高声询问。“人呢,请他直接到书房里来叙话。”

    来大唐这么久,他对于坐骑的认识,早已不再动不动就是什么汗血宝马、大宛良驹。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宝马,都是代代挑选,专门培育的良种。而飒露紫,正是关陇世家所掌握的六大优良马种之一,市面上平素甭说买,连看都很难看到。

    “管他是谁送的,收下。有了此马,战场上能追上你的敌人屈指可数!”骆怀祖对飒露紫三个字更为敏感,不顾自己的客人身份,凑到近前,高声提醒。

    “来人用布子蒙着脸,没报名姓!”隔着窗子发现有外人在,任全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犹豫之色,想了想,非常委婉地补充,“他说梨花落处等庄主,看样子,住得应该距离庄子不远。”

    “我知道了!”张潜的心脏,迅速被幸福和甜蜜充满,笑着纵身跳窗而出。“骆掌门,张某有急事需要去办,失陪了。”

    说罢,也不管骆怀祖在背后如何目瞪口呆。迈开双腿,如飞而去。

    任全机灵,立刻笑呵呵地拦在了书房门口,用语言拖住了骆怀祖。以免此人没有眼力价,跟上去一探究竟。

    送马之人是个妙龄少女,即便将她自己遮挡得再严实,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而舍得送一匹“飒露紫”伴自家庄主出征的,一颗芳心会落在何处,不问可知!

    ……

    恋爱之中的青年男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累。双腿如飞一般跑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穿过两个张家庄之间的界林,再快速向南转了个弯子,绕过几百棵野树,张潜就来到了一株挂满了果实的野梨子树下。

    杨青荇正在野梨子树下等着他。双眉弯弯,眼睛笑得像两枚月牙儿。不待他靠近,就主动将双手伸了过来,与他轻轻相挽。

    “你,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小心路上遇到歹人。我,我每天都会过来看你有没有留暗记给我,下次……”张潜跑得有点喘,却迫不及待地询问。

    “嘘——”杨青荇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将左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将手指竖在了红唇边缘。随即,再度将左手送回他的手里,抬起头,向他凝望。

    作为老狐狸杨綝的孙女,她知道张潜有机会拒绝出征,她更清楚的知道,张潜为什么不去拒绝。所以,她来了,不在乎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

    而这些话,说出来未免过于肉麻。她来了,让他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眼睛,就已经足够。

    “青青!”张潜看到了,也刹那间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的一切。低下头,他轻轻发出一声呼唤,然后吻住一片柔软的红。

    风停,树静,两只麻雀互相依偎着低下头,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羡慕。

第二十六章 出玉门

    红唇温柔地抬起,宛若盛开的牡丹,张潜刹那间心有灵犀,迅速低头……

    下一个瞬间,红唇消失不见。牛屎味儿,马尿味,羊粪味儿,还有臭脚丫子味道,交织在一起,钻入他的鼻孔。熏得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挣扎着伸手,从充当枕头的马鞍下,抽出涂了风油精的棉布,捂住自己疲倦的面孔。

    当风油精的味道,迅速将各种臭味儿驱逐殆尽,他也彻底恢复了清醒。叹了口气,挣扎着从临时木床上爬起,缓缓活动酸痛的肢体。

    嘴唇的柔软感觉仿佛还没散尽,而他,人已经到了玉门关。经验丰富的新任安西镇大总管牛师奖担心将士们因为长途跋涉生病,特地命令大军在玉门关内休整三日,顺带补充给养。作为行军长史,张潜的责任就是督促各级参军履行职责,保证弟兄们接下来,从玉门关一路走到疏勒,都有充足的食物供应。并且鼓舞士气,避免有第一次出征的新兵因为远离家乡,心中积存下过多的离愁和恐惧,进而导致“营啸”的发生。

    各级参军都是追随牛师奖多年的老行伍,根本不需要张潜这个行军长史来督促,就将分内的事情做得井井有条。而鼓舞士气这种事情,各团校尉,也远比张潜内行。所以,最近两天,张潜只需要坐在营帐里听取汇报,就能完成全部分内工作。然而,他依旧被累得筋疲力尽。

    作为一名菜鸟,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从选择行军路线,到保持行军速度同时兼顾将士们的体力,再到合理分配物资,再到处理各种层出不穷的矛盾,再到……

    说实话,张潜现在一点儿都不奇怪,为何听闻自己做了行军长史,牛师奖会半点儿情面都不顾地打上门来。

    行军长史这个职位,用另一个时空的眼光来看,就是参谋长兼政委再兼后勤保障负责人,如果换一位有经验的将领来做,牛师奖至少能省下一大半精力,去琢磨如何破敌夺城。而现在,牛师奖却要把主帅和行军长史的活,一个人全担负起来,让老将军如何能够气顺?

    不过,以老将军的涵养,当得知行军长史的职位,并非张潜自己花钱活动而来,并且木已成舟之后,倒也没再故意刁难人。特别是在张潜派人送上了二十套耀星铠,并且亲手检测了此铠的惊人防护力之后,他干脆坦然接受了现实。

    张潜作为行军长史,肯定不合格。可张潜做了行军长史之后,左骁卫,也就是现在的安西军,在军械供应方面,却再也不用发愁!

    且不说张潜的军器监少监职位,一直保留着没人接替。就凭他跟兵部侍郎张说之间的关系,今后在军械补给方面,谁还敢慢待了安西军?

    此外,张潜本人,也是制造各种军械的行家。去年初冬的时候,牛师奖曾经陪着神龙皇帝李显,一道在未央宫检验过那些构思巧妙且威力巨大的新军械。把张潜带在身边,相当于带上了一只百宝箱,今后无论遇到高山还是大河,安西军肯定都如履平地!

    至于军中诸事,牛老将军也算得很清楚。排兵布阵,临阵指挥这块,他根本不要别人出主意,因此,一个屁也不懂的行军长史,反而让他做决策之时不受擎肘。而其他方面,他可以派人手把手地教,相信以张潜的聪明劲儿,不至于怎么教都学不会!

    所以,坦然接受了张潜这个菜鸟行军长史之后,老将军牛师奖,于心里就把自己摆在了“掌柜”的位置上。而张潜这个“学徒”,也的确虚心好学,不懂就问。结果一路行来,双方的关系相处得极为融洽。只是做“学徒”的着实辛苦了一些,几乎每天都累得只要一沾床榻,就鼾声如雷。

    “长史,请净面!”亲兵张仁端着一盆暗黄色的冷水,推门走了进来,低声说道。

    比起有单独帐篷和简易床榻休息的张潜,他脸上的疲倦之色更浓。额头和耳朵等处,也因为长时间在日光下赶路,而被晒暴了皮。黑一块,白一块,看上去甚是可怜。

    “放下吧,张贵、张富他们怎么样?”张潜笑着点点头,一边从木盒中取出猪鬃做的牙刷和精盐粉,一边关切地询问。

    “张贵和张富,按照您的吩咐,喝了奶茶之后,已经不再拉肚子了。明早天开拔时,应该能够跟上队伍。”亲兵张仁脸色微红,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回复。目光之中,充满了歉疚。

    他和其余二十四名被归还了卖身契的家丁,如今都成了张潜的亲兵,个个忠心耿耿。但是,大伙一路上的表现,却实在有些“孬”。才出了距离长安没多远的阳关,就拉肚子和拉肚子,中暑的中暑,非但履行不了亲兵的职责,还需要张潜专门派人去照顾。而郭、任两家送来的那些家丁,却全都出惯了远门,到现在为止,一个个还生龙活虎。

    “那就继续喝,反正咱们有足够的马奶和茶砖!”对于家丁们的表现,张潜倒是没怎么觉得失望,笑了笑,和颜悦色的吩咐。

    张家庄的家丁们很少离开庄子,第一次出远门,水土不服是必然现象。而奶茶的作用,则是同时补充盐分、钙质和维生素,可以极大缓解患者的状况。

    这个办法,如果持续验证有效的话,张潜准备将其献给牛师奖,进而推广到整个安西军(左骁卫)。根据他的观察,眼下安西军中,也有许多新兵身上出现了各种状况。而眼下的大唐官军,还主要由府兵构成,每一伙(十人),配备有六匹驮马,其中不少都是母马。光供应病号的话,奶源基本能够有保障。(注:府兵制规定,服役期间免除各种赋税,但驮马,轻武器,行李自备。)

    “多谢长史!”亲兵张仁的脸色更红,道谢之后,转身离去。临出门之前,却又停住了脚步,期期艾艾地汇报:“长史,最近弟兄们之间,一直有一种说法,小的不知道您听到没有?”

    “什么说法?”张潜眉头皱了皱,低声询问。

    “弟兄们说,弟兄们说……”张仁四下看了看,声音变得宛若蚊蚋,“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跟娑葛是一伙的。左骁卫这次去,主要是防备郭元振。此人坐镇甘凉多年,门下爪牙无数。一旦谋反,就能直接切断西域与长安的联系,自成一国!”

    “胡说!”张潜的眉头迅速挑起,不怒自威,“谁说的?把他名字告诉我?”

    张仁被吓了一跳。却不敢隐瞒,继续用蚊蚋般的声音补充,“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说。咱们这边的弟兄只是跟着听一听。牛总管那边的亲兵,才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还说,还说朝廷先前之所以派周以悌做安西经略使,而拿掉了郭元振检校安西大总管的头衔,就是担心他跟娑葛之间有勾结!”(注:检校,在唐代有临时任命,代掌的意思。)

    既然传谣的是牛师奖的亲兵,张潜就不便再去追究了。他跟牛师奖虽然关系处得不错,却远没到可以随便动对方亲兵的地步。但是,在提醒牛师奖注意之前,他却不希望自己的亲兵营这边被谣言影响太重。因此,沉吟了一下,低声强调,“突骑施十帐加在一起,不过才三四十万人口。并且其中一大半儿,还跟娑葛不是一条心。娑葛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一个国家来。而出了玉门关再往西,几百里见不到一个人影,郭元振连粮食都不能自给,他拿什么去谋反?出去之后,你替我把这话传给郭敬和任齐,告诉他们,我的亲兵营里,不准传播任何谣言。否则,即便牛总管不处置他,我这边也容他不得!”

    “是!”张仁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肃立拱手,然后转身离去。虽然挨了训,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呼——”张潜偷偷叹了口气,低下头,开始用牙刷和精盐清理牙齿。水盆中,倒映出一双疲倦的眼睛。

    形势不会像张仁刚才说得那样严重,但谣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如果周以悌和郭元振能够齐心协力,哪怕娑葛得到到突厥的支持,原本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可惜,如果终究只是如果。现实却是,武夫出身的周以悌,对原本文官出身,功劳大部分都来自于安抚地方的郭元振,极为瞧不起。而郭元振与娑葛的父亲乃是相交莫逆,娑葛在人前人后,都以叔父称之。周以悌在娑葛与阿始那忠节二人发生冲突之后,收留阿始那忠节入碎叶城,郭元振当然不会高兴。

    不高兴的结果就是,当周以悌在碎叶城下第一次击败娑葛之后,郭元振非但没有遣人道贺,反而上表弹劾周以悌处事不公。当娑葛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再度向碎叶发起进攻之时。郭元振也没有“来得及”派一兵一卒相救。

    原安西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丢失碎叶城之后,矢志报仇。再三上血书给朝廷,请求派遣精兵平叛,并且提出了扶植阿始那献为十姓可汗,以胡制胡之策。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则针锋相对,坚持认为与其扶植阿始那献,不如承认娑葛的为十姓可汗,反正二人都是突骑施人,无论谁做了十姓可汗,都不会对大唐绝对忠心。

    朝堂的几位拥有相权的重臣,大部分倾向于接纳周以悌的意见。如果造反之后一点惩罚都没有,今后西域各族土酋肯定纷纷为娑葛为榜样,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势必摇摇欲坠!但是,眼下距离周以悌最近的一路唐军,就是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所部的左武卫。郭元振本人与周以悌意见相左,派他去支援后者,他未必肯尽全力。(注:相权,大唐没有真正的宰相官职,只有几个官职拥有类似于宰相的权力,如中书令,侍中,左右仆射和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外,郭元振也是一位著名的儒将,擅长治地抚民和据城防守,并不擅长野战。无论其以前在做凉州都督期间,还是金山大总管的任上,主要功绩都是筑城和结交各族头领,使地方兵戈不兴。让他去跟娑葛决战于沙场,也的确是以短击长。

    于是乎,安西大总管的帽子,才会落到牛师奖头上。鉴于牛老将军熟悉西域情况,且跟你郭元振、周以悌关系都不错,萧至忠、宗楚客、纪处讷等当朝大佬反复商量过后,才决定做两手准备。先派遣老将军牛师奖和张潜这个新晋少监带领一万精兵,去“调停”娑葛与阿始那忠节之间的冲突。顺势,劝郭元振和周以悌二人,放弃个人恩怨,以国事为重。

    如果娑葛肯借着台阶退兵,归还碎叶城,朝廷非但会既往不咎,还肯定会考虑接受郭元振的提议,封娑葛为十姓可汗。然后调阿始那忠节和他麾下的部族内迁,前往瓜州和沙洲一代休养生息。如果娑葛给脸不要,则由牛师奖带领左骁卫精锐,与周以悌、郭元振两人一道,重夺碎叶城。届时,甘、凉两州的兵马,牛师奖可以全权调遣。

    如果单纯从旁观者角度看,朝廷这个决策很稳妥。周以悌的忠心可嘉,但是他的提议,的确没考虑到,对大唐来说,阿始那献与娑葛,其实没任何差别。而郭元振的提议虽然看似解决了眼前问题,却严重缺乏远见。

    但是,如果把眼光稍微放具体一些,或者从局内人角度看,朝廷的决策,就大有问题了。郭元振坐镇甘州和凉州多年,地方将领,大多数都出自他的门下。他极力主张招抚娑葛,牛师奖未必能从甘凉二州调得动多少兵卒。

    而牛师奖虽然受封为安西大总管,却跟郭元振平级,他如果“调停”失败,准备武力收回碎叶,根本没有资格向郭元振发号施令。

    届时,牛师奖只能依靠行军长史张潜,去说服郭元振与自己统一行动。至于郭元振会不会给张潜这个面子,却难以预料!

第二十七章 烽火

    “问题是,我拿什么去说服郭元振,让他主动配合原本职务在他之下的牛师奖?”一时走神,刷牙的力气稍大,牙刷擦破了牙床,张潜的嘴里,立刻泛起了浓郁的血腥味道。精盐随即渗入伤口,疼得他连连皱眉。

    牙刷和精盐,都是郭家旗下的作坊所造,基本上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技术的极限。但是,比起后世的牙刷来,舒适性和安全性,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张潜在长安之时,曾经屡屡试图改进牙具,却无能为力。手机在他生活中起到的作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越来越小。手机中那个资料库包罗万象,却不会包罗到像牙刷如何制造这么微小的技术。同样,在临行之前,他曾经冒着电池失效的风险,连续多日翻看手机中的资料,对于景龙二年发生于西域的这场冲突,却毫无所获!

    比起发生于长安城中的历史大事,发生于西域的冲突,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根本不值得后世学者过多去关注。而无法了解这场冲突的过程和结果,张潜就无法做事后诸葛亮。更无法找到事情的关节节点,去顺势而为,或者改变其走向。

    眼下他想要解决问题,就只能和普通唐朝人一样,完全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收集一切可能收集到资料,找到其中相关每一个当事人的部分,剥茧抽丝。然后尽量站在对方的角度,判断问题,做出各种选择。然后再互相比较,挑出其中最大的一种可能。

    而在大唐没有互联网,资料不可能“一搜即就”。所以,到现在为止,他对如何周旋于周以悌,郭元振、牛师奖三人之间,让三人齐心协力去对付娑葛,毫无头绪。

    他只了解到,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善于抚众,深受突骑施、大小勃律、葛逻禄、乃至西突厥各部首领的拥戴,甚至连对葱岭以西虎视眈眈的大食人,对其也极为尊敬。而周以悌的辖区,其实还在郭元振的背后,距离长安更近。

    “虽然娑葛打出的旗号,是只找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复仇,不反大唐。但是,如果于阗和姑墨两地长时间被他所掌控,他随时都可以切金山道与长安的联系。”脑海里忽然有灵光乍现,张潜楞了楞,伸向脸盆的手迅速停顿。

    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何郭元振始终坚持招安娑葛,而不是剿灭了。眼下凭着他跟娑葛的私人交情,金山军还不能算一支孤军。而万一朝廷兵马征讨娑葛不利,或者长时间混战,来自中原的补给,就再也无法平安抵达疏勒。届时他的金山军,就要同时面对大食人和娑葛两个方向的攻击,随时都有覆灭的风险。

    但是,这样做,除了鼓励反叛之外,金山道却难免受制于娑葛。以郭元振领军多年的经验,应该不难看出这一点。所以,想要劝说郭元振同意发兵配合牛师奖,绝对不能从什么大局着手,而是要让他看清楚,娑葛的狼子野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还没等张顺着这个方向梳理出一个大致思路,军帐外,已经传来了低沉的战鼓声。震得脸盆里的清水波纹荡漾。

    中军擂鼓聚将!校尉以上听到鼓声后,半刻中之内必须赶到中军帐,违者军法处置。随军一路行来,张潜记得最多最清楚的,就是各种规矩。所以不敢怠慢,立刻随便用巾子蘸着冷水擦了把脸,然后拎着外袍和皮冠向中军奔去。

    一边跑一边穿,待人跑到中军帐门口,外袍和皮冠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左骁卫的大小将领们先他一步赶到,看见自家行军长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模样,脸上立刻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作为牛师奖麾下的老班底,他们在行动上,本能地排斥张潜这个被朝廷强塞进来的行军长史。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却不觉得张潜这个行军长史有多讨厌。

    原因很简单,首先,张潜长得讨人喜欢,做事说话又从不端架子,甚至每每以晚辈自居,大伙很难从礼节上挑他的毛病。其次,张潜为人豪爽,出手阔绰,凡是有需要大伙帮忙的地方,过后肯定会给予丰厚回报。曾经有人在回答了他的疑问之后,以试探的态度向他讨取耀星铠,结果他连眉毛都没皱,就连铠甲带头盔和护腿,送了一整套。

    再次,张潜还不喜欢多管闲事。自从做了行军长史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向大伙学习,讨教,对于自己不懂的地方,绝对不装明白,更不喜欢指手画脚。

    还有……

    总之,与诸多优点相比,张潜在军事上的外行,众将校反而不太在意。大军远征,朝廷派监军或者行军长史随行,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的惯例。与其让朝廷派一个什么都懂,却鼻孔朝天,处处指手画脚的老家伙来,还真不如张少监这个性子随和的门外汉,至少,他不会故意给大伙制造麻烦。

    “好,人已经到齐,挂舆图!”牛师奖对于张潜的看法,如今也是欣赏多于排斥。先友善地冲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大声吩咐。

    “是!”几名中兵参军答应着,快速将牛皮舆图用绳子拉起,刹那间,几道弯弯曲曲的黑线和数个红色的圆点儿,清楚地落入大伙眼底。

    是陇右道全舆图,包括从沙洲到咸海的所有战略要地。甚至还包括早已失去多年的昆墟、写凤和波斯都督府。

    比起后世动辄一比数千万的高精度地图,眼前这幅画在牛皮上的舆图,只能算作小孩涂鸦。不过,凭借最近一段时间对西域地理知识的恶补,张潜还是很容易地在舆图上,分辨出了玉门关、疏勒、碎叶、龟兹、于阗、播仙等城池的位置,以及药杀水、乌浒水与赤河!(注:药杀水,现名希尔河。起源于天山,流入咸海。赤河,现名塔里木河。)

    所有的城池,都位于河道旁。每一条河流改道,都必然引起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小国家的灭亡。大唐与西域各族,乃至跟大食人的战争,都围绕着这些河流进行。控制住一条河流,就等于控制住了沿河的所有城市和绿洲,以及生活在绿洲上的所有部落。

    大唐在十六年前,相继失去了对药杀水和乌浒水流域的控制权,所以在舆图上,月支都护府和大宛都督府,与写凤、波斯都督府一样,也都被涂成了灰色。而原来的安西都督府,则从药杀水流域,内迁到了赤河流域。

    著名的安西四镇,彼此之间距离非常遥远。其中疏勒和龟兹,靠近赤河主干,于阗则位于赤河的一条支流上,靠近天山。而大唐刚刚失去的碎叶镇,地理条件其实最为优越,旁边就是碎叶湖(伊塞克湖),还有一条碎叶河,从北方奔流而来,给碎叶湖源源不断注入活水。

    从舆图上看,郭元振与周以悌两人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清晰。数月之前,周以悌兵败碎叶城,却没有引领残军向距离碎叶较近的疏勒靠拢。而是沿着赤河的支流,一路向南败退了上千里,先去了于阗固守,随即又从于阗退向了播仙。(注:播仙,即且末城)

    “捷报,右威卫将军周以悌与阿始那忠节一道,七天之前,重新夺回了于阗,打通了与疏勒的联系!”牛师奖的声音,再度从帅案后传来。刹那间,就引发了阵阵欢呼。

    左骁卫的将校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都觉得周以悌此番反击,解气而又及时。当娑葛发现,光一个右威卫,他都未必对付得了。此刻左骁卫也赶到安西,娑葛自然会仔细掂量,是继续打下去自取灭亡,还是接受朝廷的“调停”,见好就收。

    此外,赤河流域那些墙头草小部落,向来是永远站在胜利者那边。娑葛遭到这次失败后,各个部落,肯定又会争相向大唐示好。对于左骁卫来说,这意味着更及时的消息,更充足的补给和更顺利的行军,大伙如何能够不开心?

    “今天召集尔等,老夫想说两件事!”牛师奖是一名宿将,早就做到了情绪不为外来消息所左右。将手向下压了压,继续高声宣布,“本帅决定,先取道且末河,赶赴于阗。虽然此行是为了调停娑葛与阿始那忠节两人的冲突,却必须是在娑葛主动退向碎叶之后,才有调停的可能。否则,只会鼓励娑葛的气焰,让他愈发嚣张!”

    “大帅英明!”

    “先打了再说,打痛了他,自然什么的能谈!”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现在提出调停,等同于示弱!”

    “阿始那忠节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眼下对大唐毕恭毕敬。”

    “大帅尽管下令,我等莫敢不从!”

    ……

    刹那间,回应声响彻中军。将校们摩拳擦掌,巴不得早点赶到战场,给娑葛当头一棒。

    “第二件事!”牛师奖又将手向下压了压,笑着补充,“此行携带了大量辎重,足够我左骁卫用上一整年。兵贵神速,本帅想要去支援周以悌,肯定不能携带如此多的辎重。所以,需要有人押着大部分辎重,取道菖蒲海,沿着赤河前往龟兹。并且与龟兹守将常书欣一道,提防娑葛狗急跳墙!”

    中军帐内回应声,立刻消失不见。所有人将校都将目光转向了张潜,希望他能主动请缨,担任起押运辎重的任务,前往龟兹。

    “大总管,张某不通军务,去了于阗也帮不上忙,愿意为大伙押送物资!”张潜原本也不是一个喜欢抢功的人,笑着站起身,向牛师奖抱拳请示。

    “既然长史有心,牛某就不跟长史客气了。”非常欣赏张潜这份眼力架,牛师奖满意地点头,顺手从帅案上抓起一支令箭。然而,还没等他将令箭交到张潜手里,中军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名浑身是泥浆斥候,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报,大总管,突骑施土酋娑葛,突厥部将阿始那朅禄,联手东进。阿悉言,僻具罗两城失守,龟兹城危在旦夕。常将军请求大总管,速速派兵支援,否则,他势必独木难支!”

    中军帐内,立刻鸦雀无声。所有将校都愣愣地看着斥候,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

    只有牛师奖,脸色虽然变得极为难看,头脑却依旧没失去冷静。快步从帅案后走了出来,亲手扶起了斥候,柔声吩咐:“你慢慢说,说仔细些。老夫肯定会去救援龟兹,但是必须了解那边的具体情况。”

    “娑葛,得到了,突厥土酋墨啜的全力支持,纠,纠集了了骑兵两万,各部仆从三万余众,冒死东侵。”斥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努力将军情描述完整,“阿悉言,僻具罗两城原本就没多少守军,城内的突厥人,又纷纷趁机作乱。所以,两城都坚持了不到三天,就相继失守。”

    “常书欣呢,他干什么去了?老夫记得,他手中还有一万五千多人!”牛师奖气得两眼发红,咬着牙继续追问。

    “常将军想趁娑葛立足未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斥候低下头,不敢与牛师奖对视,“本来常将军已经锁定了胜局,结果,突厥部将阿始那朅禄,又带着五千骑兵从背后杀了出来。常将军腹背受敌,不得不退回了龟兹。随即,突骑施和突厥联军,就杀到了龟兹城下!”

    “该死!”牛师奖低声唾骂,也不知道是在骂常书欣的糊涂,还是在骂娑葛的无耻。

    口头上喊着找阿始那忠节和周以悌报仇,不是背叛大唐。娑葛却连夺碎叶,于阗还不满足,又挥军打到安西都护府的核心龟兹!接下来,大唐还有什么脸,去“调停”?

    而那常书欣也是蠢货,明明凭借一万五千弟兄,足以守住龟兹,却非去城外与娑葛野战。这下好了,野战没打赢,守城的兵马也不够用了!!

    “大总管,龟兹城内,如今只有五千残兵,守不了几天!”见牛师奖骂了一句之后,就没了声音。斥候又跪了下去,重重磕头,“大总管,疏勒,于阗两个方向,都送不出消息!大总管,只有您,只有您这边能救龟兹了。如果您不去,一旦城破,城内十余万汉家男女,肯定全得遭到娑葛的毒手!”

    “救,老夫这就领军去救!”牛师奖咬着牙点头,目光缓缓转向张潜,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既然娑葛带领倾巢之兵进攻龟兹,于阗那边,领军者就不可能是娑葛本人,兵马也不可能是娑葛的主力。换句话说,周以悌之所以能重新夺回于阗,完全是由于娑葛改变了作战方向,而不是右威卫作战得力。

    而他先前兵分两路的决策,却完全建立在被捷报误导的基础上,所以肯定不能继续执行。只是,立刻改弦易辙的话,牛师奖自己倒是不在乎脸面,却必须考虑张潜这位行军长史的态度。

    而张潜的表现,却远比牛师奖期待得更为内行。非但没继续纠缠先前的分兵决策,并且主动高声提议,“救兵如救火,大总管带领将士们去救龟兹。在下取道且末河,前往于阗和疏勒,联络周以悌和郭元振,分头攻击姑墨和尉头两州,威慑娑葛的后路。这边冬天来得早,只要坚持过了第一场雪,娑葛在野外无处避风,就只有退兵一条道路可选。”

    “如此,就有劳张长史了!”自打离开长安以来,牛师奖还是第一次,真心将张潜当做同僚对待,点点头,郑重拱手。

    军情紧急,已经容不得他再从瓜、沙两州临时抽调人马。而左骁卫目前的一万将士,与五万突骑施人野战,也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所以,他即便现在赶去龟兹,也只能杀入城内,固守待援。

    所以,此战的关键,不在于龟兹,而在于周以悌和郭元振两个,能否及时给予配合。如果周、郭二人,能主动出击,分散掉娑葛的一半兵力,则龟兹城固若金汤。而突骑施各部向来穷困。这次跟着娑葛攻打龟兹没捞到本钱,下次,娑葛就很难纠集其如此多的兵马,与唐军沙场争雄!

    “大总管多派斥候,虽然龟兹危在旦夕,但是,小心娑葛围点打援!”张潜虽然对军事一窍不通,却明白忙中出错的道理,想了想,又小声提醒。

    牛师奖将张潜的提醒,认认真真听进了耳朵里,随即再度郑重点头,“老夫省得,张长史也多加小心。咱们先同行到蒲昌海,然后你取道且末河向于阗,老夫取道赤河向龟兹!”

    既然主帅和行军长史二人,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其余将校们,当然谁也不会再出言反对。于是,大伙齐心协力,先将辎重分成了大小不同的两份。小的一份由将士们随身携带,大的一份,则交给牛师奖族侄牛守义,由他带领民壮,押往距离龟兹不到两百里的轮台城存放。

    随即,各部兵马迅速整顿行装,用过朝食之后,启程出发。先结伴前往蒲昌海,然后再兵分两路!

    此时的玉门关,乃是旧关,位于沙洲之西,兴胡泊畔,距离蒲昌海不过四百里路。左骁卫将士有足够的马匹代步,在不珍惜坐骑性命的情况下,只花了两天半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

    知道接下来难免会遭遇突骑施人的阻截,牛师奖不敢轻敌,强压下心中焦虑,吩咐大伙在蒲昌海畔扎下营寨,休息了一下午外加一个晚上。随即,与张潜挥手道别。(注:蒲昌海,即罗布泊。

    “大总管不必过于心焦,必要之时,可以掩护百姓,撤往渠黎。人比城池重要,只要人在,城池早晚都能夺回来!”看到牛师奖在两天之内就白了的双鬓,张潜忍不住又低声叮嘱。

    从蒲昌海到龟兹,还有将近一千里路。虽然沿途全是水草丰富的绿洲,不用担心淡水供给。但长途奔袭,将士们体力也必将遭受极大地消耗。而从娑葛以往的战绩来看,此人用兵极为狡诈,十有七八,会放弃对龟兹的进攻,给左骁卫迎头一击。

    “放心,老夫会在渠黎整顿一次兵马,然后再根据情况,选择继续走赤河北岸,还是转向铁门关到轮台。”很不习惯被一个跟自己孙儿同样年龄的后生晚辈反复提醒,但是,牛师奖依旧感激地回过头,笑着向张潜抱拳,“倒是你,第一次来西域,老夫就让你独自前往于阗……”

    “不妨,晚辈撑得住!”张潜笑着拱手,随即,又将一具简易单筒望远镜从马鞍后取出来,连着盒子一起递给了牛师奖,“此物,送给大总管。虽然粗陋了一些,但是,站在高处,随时能看到五里之外的人影。”

    “真的?”牛师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单筒望远镜,放在眼睛上仔细揣摩。很快,就在张潜的指点下,学会了调节焦距,观察最先出发的那部分斥候的情况。

    不是很清晰,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但通过数里之外旗帜的颜色的将士们铠甲的制式,却完全可以分辨得出敌我。这让老将军精神又是一振,收起望远镜,再度拱手行礼,“多谢小友,此战结束,牛某会在龟兹设宴,感谢小友相助之德!”

    “老将军此去,马到成功!”知道时间紧迫,张潜也不多啰唆,笑着拱手还礼。

    双方再度相对点头,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几分欣赏。随即,各自回归本队,一南一北,策马疾行。

    西域秋天来得早,才到农历九月初,且末河畔,已经是一片肃杀。而离开河畔不到两里远,绿洲就变成了戈壁,随即,又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漠。

    “嗷——嗷——嗷——”野狼的嚎叫声,在不远处胡杨丛中响起,很快,就响彻了且末河两岸。

    越靠近冬天,食物越匮乏。而作为猎食者,野狼不认为两百多人的队伍,能给自己造成多大威胁。反而很期待队伍中有人或者马匹生病后被抛下,成为自己口中的血食。

    “奶奶的,怪不得有人要推举老子做行军长史,去斡旋各方!”回头看看好像忽然间就变小了数十倍的队伍,再看看空旷荒凉的四野,张潜忍不住摇头苦笑。

    从蒲昌海到播仙(且末)城,大约是八百里。从播仙城到于阗,还有将近九百里。而从于阗到疏勒,则是六百里整。在这两千三百里长路上,有数十个敌我难辨的部落盘踞,还有大量的马贼出没。运气稍微差一些,自己就可能“凭空消失”,今后再也不会回到长安去碍别人的眼睛。

    切莫说历史学得很是一般,即便学得再好,张潜也未必知道,在另一个时空的同一个秋天,大唐派往于阗安抚阿始那忠节的御史中丞冯延宾和前来处置四镇民事的侍御史吕守素,就因为行踪泄露,与专程迎接他们的阿始那忠节一道,遭到了娑葛重兵偷袭。

    那个时空中,冯延宾战死,阿始那忠节和吕守素被生擒。随即,娑葛将阿始那忠节斩首,将吕守素绑在阵前,千刀万剐。而大唐朝廷过后,却听从了郭元振的提议,加封娑葛为十四姓可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长史,后面有人追上来了!”亲兵校尉郭敬忽然凑到张潜的身侧,低声示警。

    “多少人?叫所有弟兄停下,准备结阵!!”张潜迅速俯身,从旁边的驮马背上,取出另外一只原始望远镜,朝着身后仔细观察。

    “不用结阵了,告诉弟兄们原地休息一刻钟,来的是自己人!”下一个瞬间,他又改变了主意,同时,笑容涌了满脸。

    望远镜里,一共有三个人,十几匹马。马背上的三张面孔,他都熟得不能再熟。

    当先领路的,正是齐墨掌门骆怀祖。而跟在骆怀祖身后,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则是两位不喜欢写诗的著名诗人,王之涣和王翰!

第二十八章 下棋者

    青石刻就的棋秤上,经纬纵横。黑子、白子交错而落,看似杀得难解难分。而下棋的人和旁边观棋的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你说,用昭他们现在到哪了?”沉思良久,贺知章才终于放下一颗白子,将身体向椅子上靠了靠,低声询问。

    “你是朝廷的著作郎,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来问我这个乡野之人!”张若虚信手应了一粒黑子,悻然数落。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如此心神不宁了!”贺知章举起茶盏狠狠灌了自己两口,脸上的表情更加焦虑,“从长安到玉门关两千七百三十里。长安这边收到的消息,至少都是那边在七八天前发生的事情。而出了玉门关之后,书信难通,即便是上报给朝廷的文书,也是半个月一送。我想查到用昭他们眼下到了哪里,更是难上加难。”

    “那上次的文书送来之时,他在哪?”见贺知章心思完全不在棋上,张若虚自觉胜之不武,也端起茶盏来,一边喝,一边耐着性子询问。

    “文书上写的是蒲昌海,我跟你说过!”贺知章放下茶盏,烦躁地用手搓自己的额头。刹那间,显得头上的华发愈发稀稀落落。“但文书送到长安之时,他早就不在蒲昌海了。按照传给朝廷的文书,他在那里跟牛师奖兵分两路。然后,俩人就全都没了消息。唉,老夫现在真是怀疑,去年推荐他入仕,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选择。”

    “这?唉——”张若虚楞了楞,也喟然长叹。

    去年九月,他跟贺知章两个在家中举办赏菊盛会,趁机将张潜推荐给了毕构和张说。随即,才有了张潜因为进献“火药”有功,被封为军器监主簿,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的奇迹。

    一年多来,张潜屡建新功,毕构和张说两个在官场之中,也都获得了慧眼识珠的美誉。贺知章本人,更是因为举荐之功,荣升为五品著作郎。并且在张潜的全力支持下,带领一群年轻人编纂出了有史以来第一部《字典》。

    虽然字典谦称为小学,质量和功效,却都远胜前朝的《说文解字》,两个多月之前一经推出,就卖得长安纸贵。让贺知章这个主编者声望,于大唐文坛一时无两。

    然而,不同于去年九月的热闹,今年九月,张家却格外冷清。从重阳到现在,也没超过三波客人。眼看着已经进入十月,菊花的花期将过,去年表现最耀眼的那几个年轻人,却全都渺无音讯!

    如果张潜、王翰和王之涣三人,真的如流星般消失在西域。贺知章肯定到死都无法释怀。

    张潜最初根本没表现出多少追逐功名之心,是他自作主张,认为张潜人才难得,不该被埋没于乡野,才硬将此人拉进了仕途。而两个多月之前,王翰和王之涣向他辞行,说编书编久了想要出去游历,他明知道二人是想去找张潜,却念在这样可以让后者多两个得力帮手的份上,未有做任何阻拦。

    “我说你们俩,到底还下不下啊?!”旁边观棋的孙安祖等得心焦,自己抓了一颗白子,替贺知章摆在了棋称上。然后,又快速抓了一粒黑子,替张若虚应招,“隔着四五千里远,你们俩就是把头发都愁掉了,也帮不上用昭的忙。有那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替用昭看好书院,免得他有后顾之忧。”

    “我已经请了韦巨源前来书院讲学!”贺知章点点头,看上去比先前多了一点儿精神,却依旧愁眉不展。“过些日子,萧仆射也答应有空来书院转转。成贤书院除了启蒙之物以外,教的都是儒家典籍。他们两个都没有理由推辞。”

    “那还差不多,有他们两个出来镇场子,可以令许多人打消窥探之心!比那个来历不明的骆某人强多了!”孙安祖笑了笑,用力点头。“还有你,人家一口一个世叔叫着你。你与其坐在这里犯愁,不如想想,怎么当好这个山长,让全天下读书人,将来都以能进书院为荣。至于其他,要我看,你们俩烦也没用,还不如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安静静等着用昭的好消息!”

    前面几句话说得都好,但是最后这句话,可有些太打击人了。登时,就惹得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齐齐对他怒目而视。

    而那孙安祖,却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季翁说后悔推荐用昭入世。那我问你,用昭这份家业,他如果不入仕的话,你们两个能替他保得住几分?”

    “这……”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个,都额头见汗,无言以对。

    如果张潜只是酿点儿白酒,或者多买几百亩田皮收租,他们两个凭借人脉或者官职,还能护持一二。可张潜折腾的,却是六神花露,镜子,琉璃和镔铁这些日进斗金的产业,他们甭说替张潜护持,光是在一旁看着,都难免觉得心惊肉跳!

    作为大唐的现任官员和致仕官员,他们可是太知道那些皇亲国戚和世家豪门的吃相了。远的不说,就看长安东西两市,有多少家商号,背后的股东都是太平公主?再看那首创用废麻鞋和泥炭做“法烛”的窦氏,数十万贯的家业,为何只传了两代就败了个精光?还不是背后的靠山倒了,而韦家提出入股之时,窦氏又反应过于傲慢?

    “别人试图谋夺他的花露作坊之时,你们俩近在咫尺,用昭都不需要你们帮忙。”仿佛唯恐对二人打击力度不够,孙安祖一边继续替二人下棋,一边撇着嘴继续数落,“如今隔着几千里远,更用不到你们替他瞎操心!”

    转眼间下了十几手,局势已经面目全非。他却仍不肯停,继续一边下一边念叨,“他可是墨家派出来重新入世的弟子,没点儿本事,师门能派他出来?这一年多来,多少次咱们都觉得他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哪一次,他不是随便从口袋里掏出件法宝,就直接翻了盘?”

    “可他师门给他压箱底的东西,总有用完的时候。”张若虚被说得脸色发红,却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那么快!”孙安祖对张潜的信心,远比张若虚和贺知章充足,摇摇头,继续笑着说道:“你们俩啊,是关心则乱!或者说,太小瞧了他的师门了。在他出现之前,辟邪丹,火药,琉璃镜子等物,大伙甭说见,恐怕听都没听闻过。而他,却一样接一样往外掏。这说明什么,说明在他眼里,这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件,犯不着藏藏掖掖!”

    又快速放了几个子,他将一盘棋做成了尾局。然后抢在被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抗议之前,继续笑着补充,“而真正的保命东西,他才不会轻易被别人看了去。咱们都知道是火流星击毁了和尚的法坛,但火流星从哪里来的,怎么召唤过来的,有人知道么?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比火流星更厉害的奇术?”

    “要我说,眼下这种时局,用昭留在长安才更危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即便有杀招也不方便使出来。而去了西域,天空地阔,他再也不用顾忌,谁再想去害他,就是耗子添猫胡须,自己找死!好了,收官,收官,这盘棋,白子已经赢定了!”

    “收官?”贺知章与张若虚二人惊诧地低头,这才发现,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局,在某个臭棋篓子的胡乱摆弄下,已经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

    “收官!二哥,认输吧,钱拿来!大局已定!”胖子四哥武延寿大叫着将一枚黑子点在棋称上,非常没有风度的张牙舞爪。

    “还早着呢吧?”大唐驸马武延秀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即便局面明显对自己不利,依旧镇定自若,“我还可以在此处发起反击。”

    一枚白子,被他放在棋盘左下角。棋称上的局势,立刻发生了一些变化。黑棋依旧占优,却未能将白棋彻底压垮,而白棋在左下角站稳脚跟之后,接下来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二哥这手应得妙!”

    “二哥好棋!”

    “四哥,你得意忘形了!”

    ……

    周围观棋的纨绔子弟们,争先恐后地高声夸赞。仿佛不这样喊,就不足以显得自己跟驸马武延秀关系亲近一般。至于死胖子四哥武延寿,在他们的心愿里,当然是输得越惨越好!当初他赢大伙钱时,可是从没给任何人留过情。

    死胖子四哥武延寿,却丝毫不受叫嚣声干扰,又快速朝棋称上摆了一枚黑子,然后笑着夸赞,“二哥的棋力,最近的确见涨。常跟人下棋么?哪位高手?能不能改天带来让我也跟他切磋一番!”

    “哪有什么高手,我自己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跟自己左右互搏。”武延秀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痛楚,然而,却回答得云淡风轻。

    “自己跟自己下,二哥就是二哥,做什么事情都不拘于俗套!”武延寿楞了楞,钦佩之色溢于言表。

    武延秀没有接他的茬儿,继续缓缓落子。虽然下得慢,但是每一颗子却都经过了反复推算。而武延寿,则好像三板斧全部砍完,后劲儿明显不足,接连几颗子都下得有失水准,转眼间,就将先前的优势丢了个精光。

    不过他为人却比武延秀干脆得多,发现自己赢面甚小,干脆投子认输。随即,亲手将面前两大块银饼子推到了武延秀面前。

    在武延秀身上下了注的纨绔们眉开眼笑,纷纷上前“落井下石”。胖子四哥武延寿也不找恼,又命令自己小厮到楼下马车中取来银饼和铜钱,跟大伙结账。然后,笑呵呵地站起身,端着一杯清茶去窗口观赏风景。

    虽然背后大股东是阿始那家族,媚楼的庭院内,却是完全按照江南风格布置。从后窗望去,一石一树,都别具匠心。特别是斜卧在池塘上方的那几颗红枫,叶子仿佛跳动的火焰,被秋风一吹,火焰缤纷落向水面,转眼间,水面上也有“火焰”开始闪烁,夏日里盛开的荷花。

    “老四,最近遇到麻烦事情了?”武延秀也端着一杯清茶跟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询问。

    “没有的事情,二哥!”武延寿立刻摇头否认,肥胖的脸上邪气翻滚,“有二哥和七叔在,谁敢找我的麻烦?更何况,我又无心于仕途,从不碍别人的眼!”

    “那你下棋之时,怎么心神不宁?”武延秀从小就看着自家弟弟长大,才不信对方说的是真话,笑了笑,继续追问。

    “真的没什么事,我年初起的那座琉璃作坊,彻底黄了。虽然买了波斯人的配方,做出来的东西却又贵又难看,赔着本儿都卖不出去。”知道自己隐瞒不过,武延寿摇摇头,悻然解释。

    “赔得多么?我这边刚好有几笔闲钱。需要的话,我拿给你!”武延秀又笑了笑,非常痛快地做出了许诺。

    “不是钱的事情,是觉得丢了面子!”武延寿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愈发沮丧,“至于钱,年初在媚楼赢的,还有一大半儿没动呢。不至于手头紧。”

    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压低了声音追问,“倒是二哥你,怎么自己跟自己下棋?你可是刚刚新婚哎,总不至于家里头连个陪着下棋的幕僚都找不到。”

    “公主不喜欢我那些幕僚,都给辞掉了。她自己又不懂棋!”武延秀朝周围看了看,英俊的脸上,忽然写满了无聊与无奈。

    在与安乐公主成亲之前,他就知道对方懂得东西很少。但那时,对方的皮囊和面孔,好歹还值得他贪恋。而成亲之后,终日滚在一起,皮囊和面孔,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如此,二人之间联系纽带,就只剩下了原始的动物本能。

    安乐公主脾气差,控制欲强烈,动辄对他呼来叱去,与其说是他的妻子,不如说是他的顶头上司或者东家。而他,当初接近安乐公主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权势,重振武家门楣。所以,双方之间如今虽然成了亲,但是,关系却更像是生意伙伴而不是夫妻。

    这样婚姻,对当事人每天都是折磨。但是,武延秀却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达成所愿的那一刻。他是武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他根本无法回避。

    “二哥,看开点儿。”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同情,武延寿抬起手,轻轻拍打武延秀的脊背,“其实我也不喜欢整天泡在青楼里,可谁让咱们姓武呢!”

    这是一句掏心窝子话,立刻让武延秀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跟武延寿同病相怜,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双!一定是双!”“单,我说是单!”“五吊,压双!”“十吊,我压单。”“还有要玩的没有,玩就抓了棋子过来下注!”……

    带着几分厌恶,武延秀扭过去,恰看到一名卷发小胖子,将手掌张开,露出五六枚棋子。而周围的纨绔们,也纷纷作出同样的举动。随即,大伙将所有人掌心处的棋子放入空盒,仔仔细细数了起来,“一,二,三,四……”

    原来,这群无所事事的家伙,嫌弃下围棋决胜负太慢。居然拿棋子赌起了单双数!

    “双!果然是双,承让,各位兄长,承让了!”

    “双,又是双!”

    “谁还来,谁还来,这次还压双!”

    “各位兄长,承让,承让了!”

    ……

    坐庄的卷发小胖子身上,隐约有武延寿年轻时的三分风采,凭着过人的运气,转眼之间,已经连赢了五局。每一局,压得都是双,将对手赢得面如土色。

    “此人是突骑施酋长、怀德郡王娑葛的弟弟,名为娑蜡。”仿佛能猜到武延秀心思,不待他追问,武延寿就笑着在他耳畔小声介绍。“最近才跟我认识的,为人很是豪爽。在各部落派往长安的年轻一辈质子中,威望极高。”

    “娑葛的弟弟?”武延秀的眉头猛地皱紧,双目之中,隐约有寒光闪烁。

    “牛师奖没出发之前,朝廷对娑葛做抚和剿两手准备的消息,就已经在媚楼这边传开了!”再一次跟武延秀心有灵犀,武延寿笑着补充,仿佛是在旁观一场棋局,“他还有个兄长名为遮孥,应该是个庶出。也在太学里进过学,算是个出类拔萃人物。去年借着奔丧之名回西域了,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有种!”武延秀点点头,目光里忽然露出了几分欣赏。“据公主说,二十多天前,娑葛起倾族之兵,攻打龟兹。其弟遮孥正式领军十大将之一。”

    “是有种!”明知道是娑蜡探听到了大唐这边的安排,提前将消息传回了西域,才导致娑葛先下手为强。身为燕国公的武延寿,却丝毫都提不起举报此人,或者替朝廷将此人擒拿归案的兴趣,只是用欣赏目光的望着此人,轻轻点头。

    “怎么,这回你不打算帮姓张的了?”武延秀忽然又将目光转向了胖子四哥武延寿,不无担心地询问。

    “上次是个顺水人情,原本他就是故意离开长安,骗别人去杀他的。我报不报信,结果都一样。”武延寿摇摇头,撇嘴冷笑,“而这次,他已经死定了,我帮他,死人会念我的好?”

    “还有要玩的没有?二哥,四哥,来玩!这次,我改押单!”突骑施酋长的弟弟,卷发小胖子娑蜡越战越勇,大叫着向武延秀和武延寿兄弟俩发出邀请。

    “来就来,谁怕谁!”武延寿露胳膊挽袖子,大步上前,丝毫不以对方的好运气为惧!

    “你们玩,我看看就好!”武延秀却笑着轻轻摇头,然后转过身,继续欣赏窗外的秋色。

    起风了,红叶漫天,却不知道西域那边的秋风,是不是一样的萧瑟!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伴着秋风,响彻萧瑟的旷野。

    斥候策马狂奔而回,将遭遇敌军的消息,传入队伍。装载补给的马车,迅速被车夫们赶向整个队伍的前方,排成一个整齐的燕尾型。郭敬、任齐各自带领一队熟悉的弟兄,从马车上取下铠甲,从容披挂。骆怀祖、王翰两人,则各自持了一根长槊,一左一右,护卫在了张潜身侧。

    “西北方,全是骑兵。看旗号,应该有十五个百人队。带队的打着两尾羊毛大纛,认旗表面绣着银狼头,应该是个特勤!”王之涣从一辆专门留出来的瞭望车顶飘然而下,双手将简易单筒望远镜交还给张潜,同时高声汇报。“其他各个方向,暂且没看到烟尘,应该没有敌军。”(注:特勤,突厥官职,相当于亲王。)

    “特勤,突骑施人还是突厥人?”张潜眉头轻皱,脸上的困惑远远多于紧张。

    突厥主力远在河套以北,按理不会有特勤级别的将领出现在西域。而突骑施人目前打得还是反周以悌不反大唐的旗号,有资格打特勤旗帜的,只可能是娑葛本人。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困惑了。敌军来得像风一样快,几乎是在与弟兄们换好铠甲的同时,就到达了他的视线之内。

    主动与车墙保持三百步的距离,敌军纷纷拉住坐骑,在大箭(队长)们的指挥下,重新整理队形。与此同时,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突骑施贵族,在二十多名亲信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车墙。

    “大唐怀德郡王娑葛之弟,叶支开国县公遮孥,久仰张少监大名。特奉家兄之命,前来迎接少监去碎叶城做客。”在距离车墙一百步位置,重新拉住坐骑,年轻的突骑施贵族,自报家门和来意。一口长安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

    “啪!”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白棋大龙被屠,瞬间一败涂地。

    “你输了!”太平公主李令月手指轻敲桌案,朝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说道。涂满脂粉的脸上,写满了疯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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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