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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三章 燕然山 (上)

    突厥大军来得非常快,当天下午,已经进入了燕然山区。而老虎口地形狭窄,牛师奖不可能把三万多将士全都堆在一处,等着突厥人打上门,也提前下令占领周边有利地形。结果,敌我双方很快就发生了小规模的接触,战斗互有胜负。

    安西军的武器和铠甲质量,都远远超过突厥兵,士气方面也占据绝对优势,因此在初步接触战斗中,获胜的次数相当高。而突厥兵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在山区又发挥不出多少骑术的优势,吃亏在所难免。

    但是,安西军各部战斗力参差不齐,临阵应变僵硬,局部获胜之后无法利用骑兵扩大战果,以及兵力相对单薄的缺点,也在敌我双方的初步接触之中,暴露无遗。

    所以,虽然安西军在大多数局部接触战斗中都获取了胜利,但是斩首数字却不是很高。而突厥兵马虽然远来疲惫,士气低落,却也不是每战必败。

    当突厥人在某个接触地点仓惶后撤之时,唐军基本上无力追杀。当唐军的某个突出部位被突厥以优势兵力拿下之后,突厥人兵马因为付出的代价过大,也没勇气继续高歌猛进。

    当太阳落山之后,敌我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试探。随即,双方过于突前的队伍,都在夜色的掩护下主动后撤,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以免半夜时分遭到对方的冒险偷袭,增加无谓的伤亡。

    有关对手实力的各种评估,也被参战的基层军官迅速送回了中军。安西军中,包括张潜在内的大多数将领,以前对突厥人的战斗力都缺乏具体认识。通过参战弟兄们的汇报和自家队伍跟突厥人交手之时的整体表现,迅速得出结论:突厥精锐武士即便下了马,战斗力也不低于安西军中的老兵,甚至在射术方面,还略胜一筹。

    突厥队伍中的普通武士,身体素质好于唐军中的普通府兵,但因为缺乏系统性训练的缘故,战斗本领却比府兵差出甚多。即便不借助火药弹和火龙车,一个大唐府兵在步战之时,单独对上一个普通突厥武士,赢面也在七成以上。

    但是,拔悉密、回纥、都播等部的武士,与突厥武士相比,差距就太大了。即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各部斥候,敢跟突厥斥候面对面交手的,都不到三成。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看到突厥人,这些部落武士,本能的反应就是逃走,哪怕被突厥人从身后追着当靶子射,都没有勇气回头。

    “亏得先前稳了一手,没有落入黙啜的陷阱之中。”综合比较了双方兵卒的战斗力之后,牛师奖和张潜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苦笑着摇头。

    火药弹和火龙车,虽然在野战之中,对缺乏适应性训练的战马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但操作起来,都需要一定时间。如果安西军在行进途中,忽然遇到突厥狼骑的埋伏,恐怕没等投石车和火龙车准备完毕,对手就能杀到眼前。

    那样的话,除了碎叶营和牛师奖的一部分嫡系之外,安西军其他各部,恐怕很难挡住突厥精锐的突破。特别是于阗营,将士们还没从去年遭受的重创中缓过元气,主帅也刚刚换了人,能不当场崩溃,都是万幸。

    而一旦敌我双方的将士纠缠都一起,火药弹和火龙车能起到的作用就会迅速减弱。碎叶军再训练有素,都不可能用火药弹将敌军和自己人一起炸翻。牛师奖再杀伐果断,也不可能下令将新式火油不分敌我朝交战双方头上喷。

    届时,凭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墨啜的确有极大的把握,重创安西军!而在重创了安西军之后,他再集中全力去对付朔方军,即便不能从张仁愿那里占到任何便宜,也足以在腊月之前,确保突厥祖庭不失。

    以漠北的天气情况,腊月之后,敌我双方就不可能再进行任何大规模战斗。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哪怕携带着大量火炉,寻找避风处扎营取暖,都是唐军的第一要务。而漠北却不比朔方那边,唐军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挖几铲子,都能挖出泥炭!

    “墨啜原来的布置,太一厢情愿。希望落空之后,又进退失据。”不同于牛师奖和张潜的谨慎,发现在两军初步接触中,突厥人并未占到任何便宜,于阗镇守使韦播心中勇气大增,走到沙盘前,兴奋地比比划划,“他带着麾下全部力量来进攻咱们,防守必然空虚。而朔方军那边,刚好去抄他的老窝。”

    “墨啜恐怕是因为打听到了行军长史以前的战例,才做出了错误判断!”发现不需要再跟突厥人打遭遇战,郭鸿的精神头也振奋了许多,想了想,笑呵呵地在旁边推测,“另外,他以前在朔方军手里,吃过许多大亏,但是,对安西军却了解不多。所以,本能地选择软柿子来捏。”

    这两句话,分析的就非常到位了。

    张潜以前无论打娑葛,还是打奕胡,都是靠速度取胜。不怎么讲究排兵布阵,也不讲究什么谋定而后动。带领着弟兄们,照着对方要害一刀通过去,然后彻底锁定胜局。

    所以,很容易给外界造成印象,整个安西军都是这种以速度取胜的作战风格。而安西军最近那次端掉葛逻禄王帐之战,更是将这种风格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因此,换了任何人与墨啜可汗易地而处,发现安西军连续数次作战,都采取直扑老巢的手法,也会采取半途伏击的方式应对。更何况,墨啜可汗和他麾下的突厥将士,这两年已经被张仁愿的朔方军打出了惧意,只有面对陌生的安西军之时,才毫无压力。

    “软柿子?这次看到底谁软谁硬!”常书欣不同意郭鸿的比喻,笑着撇嘴。

    “真的把咱们骗进陷阱里去了,也算。现在,哼哼,既然主动送货上门,咱们就别跟他客气!”哥舒道元也在旁边擦拳磨掌。

    “也让他磕个头破血流再说!”

    “进了山,谁怕谁?咱们先给他个教训,没必要等着朔方军的消息!”

    ……

    议论声纷纷而起,所有安西军将领,都对即将到来的恶战,充满了必胜信心。

    虽然在下午的局部接触中,敌我双方互有胜败。但是,从战略角度上看,墨啜在率领其麾下大军扑向燕然山那个瞬间,就已经输定了。

    放弃骑兵优势,到山区跟安西军打阵地战,突厥人兵力再多,也很难于短时间内将安西军冲垮。而最多半个月时间,张仁愿就能端掉突厥祖庭,届时,墨啜和他麾下的爪牙们,士气必然一落千丈。

    “所以,墨啜既然扑上来了,咱们就将他黏在这里,直到起崩溃为止。”虽然猜不出,墨啜为何会犯下如此大的战略错误,牛师奖却知道,安西军这边如何应对才最妥当。敲了敲桌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笑着开始调整部署,“墨啜越是孤注一掷,咱们越要从容应对。老虎口这边的地形,斥候已经探索了差不多了。墨啜想要取胜,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正面将强攻,直接突破杏花岭、靴子岭和蝎子岭,杀到我的中军帐前。”

    “怎么可能!”

    “他做梦吧,就算突厥人个个都拼了命,能突破到靴子岭附近,我的姓就倒着写!”

    “末将不才,愿意率部驻守杏花岭,挡在墨啜正面!”

    ……

    议论声和请缨声,相继而起。只要有一些战斗经验的将领,都不相信墨啜会做如此愚蠢的选择。

    “另外一条,就是从咱们左翼,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右侧,夺取几个高坡,然后转身回压!甚至,从左翼一路突破到老虎口后,再掉头给咱们来一记背刺!”牛师奖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随即,又笑着补充。

    这是一种很传统的战术,充分利用了燕然山西北高,东南低,主脊并不算高耸,并且山头众多的特点。而一旦让突厥人绕道唐军后背,并且居高临下,草原部族擅长射箭的优势,就能得到充分发挥。而唐军的火药弹和火龙车,在攻击高处目标之时,射程则会大幅下降,威慑力也大大减小。

    当即,众将声音就迅速减弱,皱着眉头思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防备敌军采取此招。却又听见牛师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站在原地挨打,向来不是老夫的习惯。墨啜想要取胜,只能选择挤压咱们的左翼,或者中路强攻。咱们呢,就给他来一个左翼前突,中路待机,右路固守。或者,先利用地形优势,在咱们的左翼,将他的右路打废,然后左翼中军齐出,一举锁定胜局。或者,趁其集中力量攻咱们左翼的时候,在中路给他来一记黑虎掏心。”

    “大都护尽管下令,我等唯你马首是瞻!”

    “大都护,你说怎么打,我等就怎么打!”

    “单凭大都护驱策!”

    众将无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纷纷拱手表态。谁也不肯落于他人之后。

    张潜以前指挥作战,之所以喜欢直接掏对手老窝,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经验。所以,只能采取这种最不需要动脑子,凭着勇气和攻击力就能达到目标的方式。

    而眼前的突厥战兵数量至少在四万以上,加上墨啜临时召集的青壮,总兵力规模高达十多万,他那招直掏老窝就不好用了。故而,此刻他除了听老将军牛师奖的安排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正努力体会牛师奖排兵布阵的精髓所在,他的耳畔,却依旧传来了后者的命令声,“行军长史,能者多劳,这当口,老夫不敢跟你客气。碎叶军营使用火器最为熟练,火药弹和火龙车也为你所创,所以,左翼对攻的任务就交给你的碎叶营。”

    “遵命!”张潜楞了楞,果断肃立拱手。

    “右翼交给于阗营和疏勒营,主守,具体谁负责哪一段,一会儿咱们再详细划分!”牛师奖冲他点了点头,随即,继续高声排兵布阵。

    “是!”韦播和郭鸿看了看,感激地拱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二人一个是年初刚刚调到于阗,一个是子承父业,打硬仗的勇气都不缺,麾下兵马的实力却与他们个人的勇气未见得匹配。

    特别是韦播,虽然春天时,带领于阗军击溃了两支吐蕃匪军的进攻。但是,那两支匪徒实力非常有限,并且明显是志在骚扰。击败他们,既显不出韦播本人的能力,也代表不了于阗将士已经认可了韦播这位新主帅。

    “至于中路寻找战机的事情,和大伙的后背防御,就交给老夫。龟兹营人数最多,也最不怕别人凭借数量死磕。”冲二人也点了点头,牛师奖笑着把正面迎击突厥主力的机会,留给了自己。

    “是!”众将再度齐声答应,肃立拱手。

    手扶桌案深深吸了一口气,牛师奖环视四周,宛若一头养足了体力的狮王,“谁还有补充,现在就说,没有,咱们就进行下一步具体任务划分及执行细节。总之,墨啜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老夫与你等一道,把他葬在这里了事!”

    “愿听大帅调遣!”众将听得心中一热,回答的声音更为响亮。

    “嗯!”牛师奖向大伙轻轻点头,随即,快步走到沙盘前,开始跟大伙梳理每一步作战细节。

    他是名将牛进达的后人,家传一身领兵作战学问。及冠之后,又在军中历练了数十年,虽然以前跟突厥交手的机会不多,缺乏经验。但指挥两万五千大军规规矩矩地跟对手打阵地战,本身也不需要太多经验。所以,很快,他就将各部将士,都调遣得井井有条。

    张潜最开始,只能全神贯注地听。听了片刻,心中就渐渐发现了一些门道。

    与以往他自己带兵横冲直撞不同,大兵团作战,有点儿像另一个时空的围棋,非常注意各部分之间的协调配合,然后综合起来,以势取胜。

    眼下安西军占据了老虎口附近的大部分制高点,本身就占了先手。突厥人想要搬回局面,就得将“势”夺回去。所以,安西军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只要保住跟突厥势均力敌,就能笑到最后。

    最后,待朔方军攻破突厥祖庭的消息传来,墨啜就只剩下了主动遁走这一个选择。

    而如果安西军在顶住了突厥进攻的同时,从左翼展开对攻,将墨啜军的“势”彻底打没。墨啜恐怕连主动遁走的机会都没有了。甚至不用等到朔方军拿下突厥祖庭的消息传来,突厥兵马就会在安西军的挤压下,一溃千里。

    “好个牛大都护,说话的语气如此低调,隐藏的野心却大的没边儿!”一点点触摸到了牛师奖的想法,张潜佩服地点头。

    正感慨间,却听到牛师奖又喊起了自己的官称,“行军长史,你来看老夫的安排,可有改进之处?”

    “啊……”张潜定神细看,这才发现,面前用粟米堆成的沙盘上,插满密密麻麻的小旗子。原来,牛师奖已经将所有任务布置完毕。

    不敢让对方失望,他站在沙盘前琢磨了片刻,轻轻拱手,“大都护的安排,深得用兵之妙,张某完全赞同。”

    “可有什么疏漏之处?”通过去年的一系列观察和体验,牛师奖对张潜这个行军长史非常尊重,想了想,继续认真地询问。

    “没有!”张潜先是笑着摇头,然后抬起手,轻轻指向沙盘上的唐军的右翼,“野马谷这里,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向山后。虽然没有老虎口这边的大路好走,每天通过上万人也不成问题。我碎叶营在左翼,刚好有个掷弹队摆不开。不如就借给韦将军,加强这里。”

    “多谢长史,我这里,正愁该怎么开口,跟你借点人壮胆呢。”没等牛师奖表态,韦播已经走到张潜面前,长揖及地。

    这厮虽然是韦后的堂弟,本领一般。身上却没有多少皇亲国戚的傲慢,为人处世,也极为低调。一路行来,早就跟大伙儿打成了一片。

    而牛师奖,虽然瞧不上此人的本事,却也不至于借助敌军的力量收拾他,所以,便笑了笑,轻轻点头,“也罢,野马谷那边山路狭窄,刚好适合用手雷发威。张长史,就按你的安排,调你的掷弹队过去,充实于阗营。韦镇守,好钢用在刀刃上,掷弹兵乃是行军长史的心头肉,你切莫辜负了他们。”

    “多谢大都护,多谢行军长史。”韦播听得眉开眼笑,弓着身体再度连连拱手。

    “在下那边,对于火药弹的操作,还是生疏。若是行军长史也能派一个旅,或者一个团,前来帮忙,末将必不胜感激!”有韦播带头,郭鸿也干脆拉下了脸,走到张潜面前,躬身请求。

    “我可以派一个团给你,具体用在什么位置,你自己看着安排。”张潜不愿厚此薄彼,也有些担心疏勒军的战斗力,想了想,果断答应。

    “多谢行军长史!”郭鸿再度躬身行礼,同时,心头的压力,悄然一松。

    父亲郭元振留给他的,不止是荣华富贵和疏勒镇的控制权。同时,也将整个家族的未来,悄悄地放在了他肩膀上。

    而他,却既没有父亲的政治眼光,也不像父亲那样长袖善舞,只能认准一个方向,然后趁着父亲影响力还在之时,毅然押上全部身家。

    他相信,自己不会赌错!

第五十四章 燕然山 (下)

    漠北风大,半夜里,吹得羊毛大纛“呼啦啦”作响。

    墨啜可汗站在大纛下,望着眼前连绵的群山,就像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

    在他身后和身侧,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四人,也一动不动。月光照在他们高价从中原走私来的山纹铠上,让他们每个人看上去,好像全身都挂满了寒霜。

    稍远处,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人,则指挥着各自的亲信,手持铲子、簸箕,在火把的照耀下,堆土为山,挖沟做河,很快,一幅巨大且详细的沙盘,就在众人脚边现出了轮廓。

    沙盘原本叫米盘,乃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所创。唐军的主帅在指挥作战之时,经常采用这种办法,来演示战场及其周围环境,以便让麾下将士接受任务之时,印象更直观。

    墨啜和他兄长两人以前在做过大唐的校尉之时,都偷偷学会了这一招,并且将其尽可能地在突厥军队中进行了普及。所以,其麾下级别在伯克以上的武将和谋臣,理解沙盘上的内容,通常也都毫不费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夜空中,忽然传令急促且凌乱的号角声,吹得人头皮阵阵发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回声在群山间反复激荡,让人很快就分不出清楚,最初的号角声来自何方。

    除了正东之外,其他几个方向,好像都有大股的唐军杀来,准备借助夜幕的掩护,杀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墨啜可汗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但是,身体依旧毫无动作。阿始那·阙、阿史那·默棘连、阿始德·暾欲谷、阿始德啜等人,则以目互视,随即,再度眼观鼻,鼻观心,做泥塑木雕。

    山间道路崎岖,也不存在大片大片的空地,所以,唐军即便发起偷袭,今夜来得肯定也是小股部队。

    而在明天决战之前,一两处外围阵地的得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所以,作为突厥军队的核心人物,他们没有必要反应得过于紧张。

    更何况,号角声响起之后,山间野鸟受惊而起的却没几只。极有可能,唐军只是在虚张声势,目的只是为了让突厥将士无法安心休息,不会真的发动进攻。

    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都非常准确。

    号角声响了片刻,就渐渐平息。期间除了距离中军足足有三里远的一处外围山头,隐约闪起了几点火光之外,其他各处山头都没有任何动静。很显然,唐军出动的人数极少,捣乱不成之后,便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大汗,要不要派一些青壮去,对唐军还以颜色?反正他们明天作战之时,也帮不上太大的忙。”看看沙盘已经接近完成,伯克阿始那砂玻放下铁铲,弯着腰走到墨啜可汗面前,低声请示。

    墨啜可汗既没看他,也没做出任何回应。直到伯克阿始那砂玻尴尬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才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算了,他们已经够辛苦了,不要折腾他们了。况且即便将他们派了出去,唐军那边的反应,跟咱们刚才恐怕也是一模一样。”

    “是!”伯克阿始那砂玻想了想,再度躬身施礼。随即,又将眼睛偷偷地看向黙啜身后的阿始那·阙,内相阿始德·暾欲谷等人,目光里充满了困惑。

    放弃突厥人的骑术优势,到燕然山来跟安西军打阵地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墨啜可汗做出的都不是一个正确选择。而特勤阿始那·阙、内相阿始德·暾欲谷等人位高权重者,却没有做任何劝阻,任由墨啜可汗将十万突厥健儿带入了燕山山区,他们的做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已经提前派人通知祖庭那边,由留守的内相贺罗布带领王帐和各位的家人,向东迁徙,去契丹人那里暂避朔方兵锋。张仁愿走得再快,注定得到的也是一片空营!”仿佛能猜到伯克阿始那砂玻等中层将领在想什么,墨啜可汗笑了笑,忽然低声透露。

    话音落下,沙盘前,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吐气声。正躬着身体做最后修饰的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人,全都如释重负。

    如果老婆孩子们都安然无恙,接下来跟安西军放手一搏,大伙也心甘情愿。至于仓促搬家损失的牛羊马匹,金银细软,铁锅瓷器,只要突厥王庭不灭,孩子们长大之后,自然有机会从拔悉密,奚、室韦等弱小部落身上抢到更多。

    “沙盘大伙都看一下!暾欲谷,你用树枝,把几个主要山头,全给标记出来。”一句话解决了众将的后顾之忧,墨啜可汗笑了笑,忽然高声吩咐。

    “遵命!”内相阿始德·暾欲谷楞了楞,快步走到沙盘前,开始给几个关键点做标记。同时,在心中快速琢磨,墨啜可汗肚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按照他和特勤阿始那·阙、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的私下约定,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定要让墨啜的铁杆心腹们,前仆后继战死沙场。如此,当他和阿史那·默棘连、阿始那·阙、联手发动政变之时,才能保证一举成功。

    而政变成功之后,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墨啜的脑袋献给大唐,换取大唐对其余突厥人的宽恕。如此,哪怕阿史那·默棘连做不成大唐的都督,至少也能做一名为大唐镇守漠北的将军。

    待下一次大唐陷入内乱,三人就又可以趁机举兵,收拢草原上的突厥牧人,像阿史那·默棘连的父亲当年那样,重建突厥王帐!

    “你们都跟着过去看一看,燕然山是咱们突厥人的大门,你们应该都很熟。即便没有标记,也应该分得清哪是哪!”大战在即,墨啜可汗今晚的心情好像特别轻松,笑了笑,继续向身边所有文武吩咐。

    “遵命!”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带头答应,然后与特勤阿始那·阙等人一起,也走到了沙盘前。

    正如墨啜可汗说得那样,即便没有任何标记,众人也能认出沙盘上大多数山岭的名字。甚至,其中一些作战经验丰富者,目光已经落在了几处关键点上,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夺取战场上的主动。

    “牛师奖也是一员老将的,虽然本汗没有跟他交过手,却不敢小瞧他。所以,什么阴谋诡计,这当口都不用再提!”给了大伙一点时间去了解地形之后,墨啜的声音,再度于火把下响起,清晰而又沉重,“明日之战,咱们只能铁锤对铁锤,刀刃对刀刃,看谁先支撑不住。”

    众突厥将领听得头心头一凛,随即,肃立扭头,静待墨啜的下文。

    “咱们的右翼所对位置,地势较高,本汗决定,亲自带着中厢一万弟兄和本汗的亲兵厢,从这里压上去。”果然,墨啜丝毫没做耽搁,立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暾欲谷,中路交给你,。你带两万青壮,虚张声势,直接杀向老虎口!剩下的所有兵马,交给默棘连和阙!”

    “啊?”左贤王阿史那·默棘连和特勤阿始那·阙兄弟俩,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墨啜可汗,满脸难以置信。

    左路所对位置地势低,即便拿下来,也很难改变战场局势。按照正常排兵布阵,突厥军左翼的兵力应该最少才对。然而,墨啜可却将麾下大部分兵马和青壮,都交给了左翼,仿佛认定了这一路,才是取胜的关键!

    墨啜可汗笑了笑,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长辈的慈爱,“你们兄弟俩,明天先按兵不动。待我在右翼跟安西军先杀个过瘾,待让安西军相信我准备抢占右路那些关键山岭之后,你们兄弟俩再集中所有兵力,从左翼的野马岭那,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带着所有弟兄和青壮,冲到燕然山的另外一侧!”

    “不可!”伯克阿始那砂玻大吃一惊,劝阻的话脱口而出,“大汗,你不能以身犯险。我愿意带领本部兵马,从右路压上去,迷惑唐军。”

    “大汗,您刚刚说过,跟牛师奖作战,不能玩任何花样!”

    “大汗,这样太危险了。万一左贤王和特勤两个,冲到燕然山那一边之后,不能及时回插到老虎口,您和内相就……”

    其他伯克们,哪怕先前对墨啜心存不满,此刻也都纷纷开口劝谏。谁都能看出来,墨啜在右路的强攻,是豁出去一切,在给左路争取机会和时间。

    一片乱哄哄地劝谏声中,阿史那·默棘连和阿始那·阙兄弟俩,脸色开始渐渐发白。

    按照墨啜的安排,他们在野马岭那边将唐军纺线撕开一条口子的可能性极大。而如果他们带领大部分突厥兵马和青壮不顾而去,借助唐军之手,就能令墨啜可汗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选择,他们兄弟俩能看得到,他们的叔父墨啜老谋深算,肯定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墨啜可汗,已经跟他们兄弟俩势同水火。不应该对他们俩如此信任,更不应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兄弟二人之手。

    既然不应该的事情,同时发生了,真相就只有一个!

    墨啜在试探他们,并且想要在跟安西军决战之前,将他们兄弟俩铲除,永绝后患!而他们兄弟俩,却没想到墨啜会抢先动手,因此,今晚没做任何准备。

    正当二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之际,却看到墨啜可汗走了过来,将两只大手分别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杀出野马岭之后,如果还有余力,你们兄弟俩就带领儿郎们,倒刺老虎口,给牛师奖致命一击。如果已经没有余力,你们兄弟俩,就带着儿郎和青壮,立刻杀奔安西。然后趁着安西军主力还在漠北,一路劫掠各族的女人,直插夷播海。”

    “叔父!侄儿不敢!”

    “大汗,请收回成命,侄儿愿意跟你生死与共!”

    根本猜不出墨啜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阿史那·默棘连和阿始那·阙兄弟俩淌着满脸的冷汗相继表态。

    “叔父老了,而你们俩也长大了!”墨啜笑了笑,收回手,轻轻摇头,“如果你们杀到燕然山那边之后,发现确实已经没有机会,不必做任何犹豫,立刻走!”

    “大唐皇帝想要的是突厥可汗的人头,不是你们的!叔父既然做了突厥的可汗,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更何况,舍一颗脑袋,换我突厥六万儿郎逃出生天,这笔买卖,其实很值!”

    “大汗!”阿史那·默棘连和阿始那·阙兄弟俩齐齐跪了下去,泪流满面。

    “突厥没有幼儿当大汗的先例,如果我杀不出来,突厥大汗就是默棘连。默棘连之后,就是阙。然后是我的孩子,你们的兄弟!”墨啜弯腰将二人拉起,笑着叮嘱,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二人父亲在位的时候那般,对二人友善。

    “呼啦啦————”山风从众人头顶吹过,将羊毛大纛吹得左摇右晃。

    “咔嚓!”旗杆断裂,大纛被山风卷着,缓缓从半空中滚落,遮住沙盘上的燕然山。

第五十五章 浪花 (上)

    阳光从乌云缝隙里照下来,照亮整个山区。

    山区的天气比平地冷,时间还没到九月,野草就早已经黄透。连天荒草在晨风的吹动下,上下起伏,掀起一道道细小的金浪。

    踩着金黄色的“浪花”,一队队突厥武士走入战场。舍弃的战马的他们,看上去身高和大唐府兵差不多,甚至还略矮,但是,他们的肩膀宽度,却远超过了大唐府兵的平均值。看上去又粗又壮,就像一群正在滚动的石块。

    “呜呜——呜呜——呜呜——”牛角号声短促且低沉,将来主帅的命令从后方传向全军。正在推进的突厥武士们忽然一分为二,一部分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朝朔方营所在的山坡推进,另外一部分则迅速由纵转斜,绕着山坡扑向朔方军身后的野猴子岭。

    他们的人数很庞大,哪怕一分为二,每一部分总数也不低于两千。而稍远一些位置,至少还有四倍的突厥武士在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给这两支队伍提供支援。

    有股无形的杀气,立刻从队伍上方出现,随即向四下弥漫。即便站在四百步之外的山坡最高处,张潜也感觉到丝丝的寒意。右手本能地握紧了腰间横刀,眉头也迅速皱紧。

    不同于他以前交手过的任何一支敌军,山坡下正在行进间完成变阵的突厥军,绝对是一支身经百战的劲旅,专业性和纪律性,都超过了他先前接触过的那些对手数倍。

    狭窄的空间和起伏不平的地形,丝毫没影响这些突厥人发挥,在号角声的指挥下,他们的行动井然有序。

    从开始到现在,突厥士兵都没胡乱向山坡上的唐军发射一根羽箭,也没发出任何挑衅的叫嚣。一个个只管擎着兵器,按照既定的方向迈步前行,仿佛两百步外的大唐健儿,全都是草偶木梗!

    “镇守使,卑职看远处的帅旗,来的是墨啜本人!看样子,他的确准备像牛帅昨天判断的那样,从先拿下我军的左翼,再居高临下向中路回压。”周去疾快步跑到张潜身边,将望远镜双手归还。“咱们碎叶营面对的突厥兵马总数,大概在两万出头。先上来的这批,是四千人,占总兵力的两成。”

    “你先拿着,等会儿再给我!”张潜摆摆手,没有接望远镜。不是自负视力过人,而是先前已经用望远镜看过了一次敌军的情况,却没弄清墨啜想干什么。此刻再拿着望远镜看第二次,他也不会有更多收获,所以,还不如不浪费那份精力。

    “是!”周去疾将望远镜收回,欲言又止。

    张潜身边缺乏经验丰富的参军,而他,恰好曾经多次更突厥人交过手,知道对方的斤两。问题是,他刚刚经自家叔父的推荐,正式投入张潜帐下,如果表现得过于积极,很容易给人造成贪功的印象。

    “按你判断,墨啜现在打算做什么?为何只派了四千兵马出来,还一分为二?”张潜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去疾的脸色和动作,却立刻向此人发出了咨询。

    “卑职判断得未必准!”周去疾楞了楞,连忙谦虚地摆手,随即,却不待张潜催促,就快速补充道:“墨啜是打算通过这四千人,先试探一下咱们这边的虚实。”

    “继续说,别管准不准!”张潜点点头,笑着鼓励。

    “是!”周去疾又答应一声,随即,手指周围的高高低低的群山,小声分析,“墨啜之所以将队伍一分为二,还有一个打算则是,派一部分人绕到左侧临近咱们的那个小山上去。那座小山的锋线,与咱们所在的这座是连着的。突厥人从那边沿着锋线杀过来,比正面仰攻,至少能省一半儿体力,并且还能缓解一部分地形上的劣势。”

    “如果我分兵先去抢了那座山头呢?”明知道周去疾的判断在理,张潜依旧皱着眉低声追问。

    今天的战斗,给他的感觉远没有以前那几仗痛快。他需要花费很多脑力去判断敌将的意图,并且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到战斗的最终结局。

    “咱们兵力少,如果咱们把左侧临近的山头先抢了,墨啜可以再分兵从更远处绕行。”知道张潜缺乏阵地战的经验,周去疾尽职尽责地解释,“而咱们兵力摊得越薄,墨啜的机会就越多。”

    “老东西够狡猾!”张潜恍然大悟,皱着眉头嘀咕。随即,又快速看了看山坡下的敌军,继续低声询问,“那咱们这边该如何应对?不用担心,按你以前的经验说,即便说错了,也没人会怪你。”

    周去疾拱了拱手,回应得干脆利落,“按照以前的办法,我军通常是从正面先压下去。如果正面的突厥武士被我军击败,迂回到侧面的那两千突厥人,就很难再得到其后军的支持。但是,绕向侧翼的那些突厥人,也可以掉头回扑,与正面的同伙一道,对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如此,即便不能给我军当头一棒,墨啜也能从我军的反应上,判断出我军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墨啜的老辣之处的,就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咱们如果不想让他如愿,可以正面原地防御,再分出五百到一千的弟兄,从左侧直接将他那支迂回队伍顶回去。如此,不禁可以避免前锋受到突厥军的夹击,打得好的话,还能挫掉敌军一部分锐气。”

    “嗯——”张潜听得轻轻点头。

    对方讲得很透彻,他理解起来也不困难。然而,问题是,按照这个思路拆招,给他的感觉依旧很别扭。哪怕试探交手中,碎叶营大战上风。墨啜接下来还会再使出别的手段,继续“考验”他的指挥能力和实战经验。

    实战经验,张潜肯定不如墨啜多。对自己的指挥能力,他也没多少自信。双方出招和拆招的次数越多,他吃亏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想要不让墨啜如愿,他只能不按常规应对!

    “墨啜以前应该只是听说过火药弹,却没见到过实物。所以,队伍排得才会这么紧密!”仿佛猜到了张潜在想什么,周去疾壮起胆子,小声提醒,“如果镇守使不想按照常规手段应对,卑职还有第三种办法……”

    “按你的办法,把这四千探路的突厥人,一口气吃掉,能做得到吗?”张潜看了他一眼,忽然沉声打断。

    “这?”周去疾楞了楞个,眼睛瞬间开始发光。“如果全力以赴,即便吃不掉全部,逃回去的敌军,也超不过一千人!卑职愿意立军令状!”

    “不必!我想看到的是突厥人抱头鼠窜,不是你的脑袋!”张潜又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我不喜欢让别人总是占先手,所以,甭管这四千突厥人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你都想办法给我打残了他。想要动用什么武器,调动多少人,你只管说。咱们不需要隐藏任何实力,一击就打到其余突厥人魂飞胆丧就好。然后,咱们立刻攻向墨啜的帅旗所在!”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他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但是,他却知道胜利的方向。

    当方向找到之后,其余,自然是谁更专业,谁挑大梁!

第五十六章 浪花 (下)

    “吹角,通知曲连伯克,带着他的队伍继续前进。通知乌隆伯克,带领其余人,停下来,就地整队!”右设阿始那且訇抬头估算了一下自己与山坡上那支唐军的距离,果断沉声命令。(注:设,突厥官职,类似于节度使。)

    “呜呜,呜呜,呜呜呜——”短促的号角声从他身边响起,同时,数名传令兵背着认旗,分头跑向队伍中的伯克曲连和伯克乌隆,将右设且訇的命令转述给二人去执行。

    绕向安西军碎叶营身左的两千突厥武士,在伯克曲连的带领下,继续快步前进。正面杀向碎叶营的突厥武士,却在伯克乌隆的带领下,缓缓停住了脚步。

    数面五尺多高的木盾,在伯克乌隆身前数起,很快,就连成了一道宽阔的盾墙。盾墙后,突厥长矛手纷纷将矛杆前伸,探过盾牌上方,将整个军阵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长矛手身后,突厥弓箭手们则迅速举起角弓,向自己的身前和左右两侧摆动,跟前排和左右两侧的同伙,各自拉开一张弓的距离。

    “嗯——”右设阿始那且訇满意地点头,随即跳上一块石头,仔细观察对面山坡上那支唐军的反应。

    唐军阵地内,所有投石车已经准备就位,至少是三十架,给人的感觉极为威严。曾经让突厥人吃过多次苦头的火龙车,也在唐军的阵前横成了一整排。然而,右设且訇心中,却并不感觉如何紧张!

    他已经从墨啜可汗那里,找到了一个稳妥地应对办法。那就是,改变以往的作战习惯,放弃用弓箭反复打击对手的招数。在两轮远射之后,立刻发起冲锋!

    据南线传回来的密报,以及以往由细作收集回来的消息,唐军的投石车攻击距离为八十到九十步。而突厥人手中的轻箭,却可以在一百步之外发起覆盖性射击。

    虽然轻箭的破甲能力有限,并且距离越远,受到山风的影响越大,但成千上万支轻箭从天而降,也能给唐军造成极大的困扰。

    箭雨覆盖之后,就以最快速度,拉近两军之间的距离。然后,用投矛和飞斧将唐军阵形撕裂,冲进去贴身肉搏!

    投石车发射速度缓慢,火雷威力再大,也不可能一轮就炸死上千人。而火龙车的攻击距离有限,绝对超不过投矛和飞斧的射程。

    只要突厥武士在第二轮火雷从天而降之前,突破火龙车的阻挡,与唐军搅在一起,后者的投石车和火龙车,就全都会变成废物!

    “启禀右设,队伍整理完毕,距离唐军一百五十步,对方没做任何反应!”不理解且訇到底想干什么,整理完队伍的伯克乌隆亲自跑到他面前,高声汇报。

    “你去传令给你麾下所有大箭,等会儿注意听我这边的角声。”右设且訇笑了笑,自信地吩咐,“你部二十个大箭,全都按照我的号令行动。你自己,只负责带领亲兵督战。”

    “这?”伯克乌隆听得心里打了个哆嗦,铁青着脸躬身行礼,“是,右设。”

    按照以往的作战传统,右设且訇通常只将命令传给他,然后让他再去具体分派任务给麾下的大箭和小箭们,很少像今天这样越级指挥。而一旦发生越级指挥情况,恐怕就是准备跟对手拼命了,届时,他麾下这两千弟兄,能活下来三成,都是金狼神保佑!

    “大汗在后边看着咱们!”看出了乌隆伯克脸上畏惧和不舍,右设且訇沉声强调。“咱们两个,都姓阿始那,得对得起祖先,别学在长安城里开妓院的那些废物!”

    “是!”乌隆眼睛立刻开始发红,咬着牙再度躬身。

    长安城里的阿始那家族分支,不但给突厥这边提供大量的情报,还在突厥复国早期,提供了海量的金钱。但是,在草原上,却没有任何阿始那家族的子孙,以长安城里那个分支为荣。

    当年颉利可汗被唐军击败,没胆子战死沙场,带着妻子儿女被押到长安城内,专门跳舞给大唐皇帝看,是草原上阿始那家族永远的耻辱。每一个金狼王的嫡传子孙,都不愿意步那个分支的后尘。

    “去传令吧!”右设且訇伸手扶住乌隆的胳膊,小声吩咐,笑容里写满了决然。“半柱香时间后,我会命人吹响总攻的号角。届时……”

    还没等他把话交代完毕,山坡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同阳光刺破乌云,刹那间,就将号角声带来的压抑氛围,给撕了个四分五裂。

    “唐军主动出击了?!”右设且訇楞了楞,迅速抬头观望。只见一千多名大唐健儿,从山坡上军阵里快速走出,沿着山坡的左侧一面,推向了伯克曲连的队伍。没有携带任何投石车,也没有推着那种威力巨大的火龙车。

    “火龙车太重,无法适应崎岖的地形!”下一个瞬间,右设且訇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突厥军之所以放弃战马,选择步战,一方面是由于山区地形不适合策马狂奔。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墨啜已经从南线逃回来报信的残兵嘴里得知,唐军用投石车发射火雷,能够轻易让战马失去控制。

    徒步作战,突厥将士的战斗力,难免会大打折扣。且訇一直为此忧心忡忡。如今忽然发现唐军那边也因为地形的限制,无法推着火龙车与大队人马同步前进,他怎么可能不喜出望外?!

    “右设,唐军从侧翼杀下来了!”伯克乌隆也看到了战场形势的最新变化,迟疑着低声提醒,“我部是否还要按照先前的安排……”

    “先前的命令不变,你还是去通知各大箭,听我这边的号角。甭管右翼那边打成啥样!”右设且訇挥了下手,果断作出决定。

    “是!”伯克乌隆低声答应,随即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且訇本人扭头朝后方看了看,发现墨啜可汗没有给自己任何指示,迅速又将头扭向自己的右翼。一边继续观察战场上的情况,一边在心中快速思考如何根据唐军的最新反应调整布署。

    唐军的单兵战斗力的确比突厥武士占优,但是,不借助火龙车和火雷相助,区区一千唐军,就想打垮两倍与己的突厥武士,未免过于托大!而一旦杀下山坡的那些唐军,被他麾下的突厥武士缠住,他这边就会多出好几种进攻选择。

    不能将唐军消灭得太快,最好的选择是,放缓节奏,吸引更多的唐军脱离火龙车和投石车的保护,加入战团。

    如果唐军的主将不上当,他还可以将全军转向右翼,将中线位置让出来,同时请求墨啜可汗派遣其他兵马填补空档。如此,整个战局就活了起来,突厥军将从始至终,都将牢牢控制住战场上的主动。

    如果情况没那么理想,右翼的唐军吃亏之后,及时撤了回去。他这边,还可以趁着唐军阵脚大乱的当口,按照最初的计划,从正面发起一轮速攻。

    如此,即便不能将唐军冲垮,至少也能毁掉一部分火龙车和投石车,然后,他就可以在袍泽的接应下扬长而去……

    正想得心中一片滚烫之际,山坡上的鼓点忽然一变。正在从右翼杀下来的那一千余大唐将士,忽然加快了脚步。镔铁打造的宽沿头盔和背心,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让人心里泛酸!

    这得多有钱,才把头盔的用料,弄得与横刀的刀刃一模一样。这得多败家,才给普通士卒,也穿上镔铁背心?!如果突厥也如此富裕,金狼王的子孙,早就一统漠北,然后挥师杀过了黄河!而现在,他们却被一群败家子,给逼到了穷途末路!

    对面的唐军将领,绝对是个败家子。除了给麾下士卒配备造价高昂的宽沿盔和铁背心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明明占据高度优势,他却主动派遣队伍杀下了山坡。明明可以多兵种,多阵型配合,他却选择跟突厥这边一样,只排出了一个简单的三叠阵,刀盾手在前,长矛手居中,弓箭手在后,形成明显的三道波浪。

    “……咚!”鼓声骤然停歇,天地间安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唐军扑下来的速度更快,如同一架巨大的铁滑车。战靴踩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为了抵消唐军居高临下带来的冲击,右翼的突厥军在伯克曲连的指挥下,迅速结阵。然后,也缓缓前推。刀盾手在前,长矛手跟在刀盾手之后,弓箭手紧随长矛手脚步,前进中,将长箭搭上弓弦。

    双方之间的距离,转眼就缩短到了一百步之内。组成唐军最后一叠的弓箭手们,一边跑,一边将羽箭射上的半空!

    “防箭,防箭!”虽然隔着很远,命令根本传不到伯克曲连的耳朵,右设且訇依旧本能地大叫出声。

    “防箭,防箭!”不止他一个人在叫,正面候命的很多突厥小箭和大箭们,也本能地向自家右翼的同伙,发出提醒!

    声嘶力竭的叫声中,正在前进的右翼突厥武士们,果断放缓脚步,将盾牌全都竖了起来。他们的身后的长矛手,也同时放慢速度,将长矛斜着举过的头顶,来回摆动。

    凌空而至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和长矛丛林所阻挡,没起到任何作用。小部分落入长矛丛林之后,带起零星数团血雾,却不足以给右翼两千突厥将士,造成太严重伤亡。

    “嗖嗖嗖——”右翼突厥队伍中弓箭手,立刻用羽箭还以颜色。他们的射术比唐军好许多,并且人数也占优势,第一轮射击,就覆盖了唐军队伍的中后段。然而,他们所获得的实际战果,却和唐军弓箭手一样寥寥。

    因为目标一直在顺着山坡加速,突厥弓箭手射出的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空处。只有极少一部分,侥幸命中的唐军的身体。但是,如此远的距离,羽箭连皮甲都很难穿透,更何况唐军身上的铁背心?只是徒劳地溅起一串火花,就被弹落于地,随即被地面上的荒草吞得不见踪影。

    “嗖嗖嗖——”唐军之中,第二轮羽箭又腾空而起,打在突厥军竖起的盾牌和长矛丛林上,“噼啪”作响。

    突厥弓箭手再度还以颜色,哪怕明知道九成九的羽箭,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却紧跟着,抢先又射出了第三轮。

    “嗖嗖嗖——”“嗖嗖嗖——”双方射出的羽箭你来我往,冰雹般下落。转眼间功夫,就是五六轮。突厥人竖起的木盾上,插满了白色的箭羽。唐军跑过之处,白色羽毛和黑色的箭杆,在草丛中也落得密密麻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再度响起,宛若万马奔腾,敲得人灵魂战栗,热血沸腾。

    唐军中的弓箭手忽然停止放箭,将角弓斜背在肩膀上,同时紧跟前方长矛手的脚步,继续前冲。突厥人射出的羽箭,依旧如同冰雹般落下,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威胁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跑动中,有大唐男儿被射中缺乏遮挡的小腿,脚掌等处,踉跄摔倒,身边的同伴从他身边冲过,脚步毫不停顿。

    “嗖嗖嗖嗖嗖——”又是一波羽箭,从半空落下。

    更多的大唐男儿,倒在了进攻的路上,鲜血从他们身体上的伤口处喷涌而出,染红地上的野草。

    没有被羽箭射中的其他大唐男儿,则继续迈步前行。手中兵器随着身体的起伏上下晃动,宛若大海上泛起的层层浪花。

    “唐军在干什么?”左设且訇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警兆,然而,却不知道危险隐藏在何处。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四十步,按照道理,唐军弓箭手中的弓箭手,应该停下来,更换破甲锥或者重箭,相互配合着攻击突厥这边盾牌后的目标才对。继续向前跑,非但提高不了羽箭的任何威力,并且很容易就被卷入即将爆发的肉搏战之中。

    近身肉搏,弓箭手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凡是有战斗经验的将领,都清楚这一点!突厥右设且訇不相信唐军主将会如此愚蠢,连最基本作战原则都不懂。然而,对方究竟目的何在,他却百思不解!

    迅速扭过头,右设阿始那且訇向可汗墨啜所在位置眺望,希望能得到一些指点。然而,黙啜那边传递命令的旗帜却毫无变化,半空中,也没有传来任何牛角号声。

    很显然,墨啜可汗那边,也没人能猜到接下来唐军会如何出招。狠狠咬了下嘴唇,且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仔细观察,却依旧看不出唐军将领到底想要干什么。只看到更多的大唐男儿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前仆后继。

    “嗖嗖嗖嗖嗖——”羽箭落如冰雹,打得唐军头顶的宽沿盔和身上的铁背心,火星四溅!

    血花也不停地飞溅,在阳光下,灿烂如落英。

    一个又一个大唐健儿倒地,整个队伍,却依旧顺着山坡在加速,加速,加速。一排排战靴踩在草地上,踩得草尖起伏。

    “去,向可汗请求支援。”实在受不了心脏处的重压,右设且訇拉过一名亲信,惨白着脸高声吩咐。“请他再派二十个大箭来,支援咱们的右翼,以防万一!”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战鼓声再度停滞,紧跟着,喊杀声冲天而起。

    从且訇的角度看去,自家右翼队伍,与唐军的最前排刀盾手之间的距离,已经只剩下了二十步。右翼中的长矛手,已经将长矛放平,探过前方刀盾手的腋下,雪亮的矛锋对准扑上来的唐军,宛若一排排整齐的獠牙。

    “砰砰砰砰砰……”突厥刀盾手用钢刀敲打木盾,给自己人助威,同时威慑越来越近的大唐健儿。突厥弓箭手们,则放弃了角弓,将投矛和飞斧从身后抽出来,缓缓举过头顶。

    他们在蓄力,只待双方队伍撞在一起的刹那,就将投矛和飞斧丢出去,砸向唐军长矛手的头顶。而他们对面不远处,唐军的弓箭手也纷纷停住了脚步。从腰间掏火折子,迎风引燃,整个队伍上空,立刻冒起一股青烟。

    “冲上去,现在,别给他们出手机会!”在看到青烟的刹那,右设阿始那且訇忽然就明白了危险何在!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距离太远,他右翼队伍,根本听不到他在喊什么。他身边的传令兵楞了楞,本能地抓起号角,正欲奋力吹响。唐军弓箭手们,却已经高高地扬起了胳膊。

    上百只拳头大小的黑点,腾空而起,带着青色的尾迹,就像一条条刚刚睡醒的小龙。

    “呜——”号角声刚刚响起,就被闷雷声吞没,“轰隆,轰隆,轰隆隆隆隆……”

    小龙落在了且訇右翼严阵以待的突厥人脚下,相继爆炸。浓烟翻滚,破碎的肢体和盾牌一起飞溅!

    原本坚若磐石的突厥人右翼队伍,刹那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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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野马

    平心而论,黑火药手雷威力并不大,即便张潜引导麾下的工匠,悄悄将黑火药进行了颗粒化,并且不惜浪费人工,在手雷壳上锯出了花纹,大多数手雷爆炸的时候,产生的弹片都只有三到四枚。杀伤力波及范围,也没超过落点周边五尺。、

    然而,当数百颗手雷落进突厥人精心排列的密集阵型之中,却瞬间就制造出了一场灾难!

    一颗手雷产生两三到四枚弹片,两百颗就是六百到八百枚!目标根本不懂得如何应对,眼睁睁地看着手雷落在自己脚旁,轰然炸裂,破碎的弹片气浪的推动下,将突厥人身上的防护物,无论重甲还是轻甲都轻松切碎!随即,又切断铠甲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以及任何阻挡。

    刹那间,血肉横飞,断裂的肢体紧跟着也被气浪推上半空,不知去向。成排成排的突厥武士倒地,惨叫声冲天而起,鲜血从伤口和肢体断裂处喷射,激起一团团红色的烟雾!

    站在最前排的突厥刀盾兵受到的打击最为沉重,当手雷从半空之中落下来之时,他们凭借以往对付投枪和飞斧的经验,全都停下了脚步,并且尽最大可能地将各自的身体缩在了盾牌之后。而大多数爆炸,却在他们身后位置和脚下发生,很多人连躲闪的动作都没想到去做,就被横飞的弹片炸断了双腿,射穿了躯体,夺走了性命!

    还有很多人“幸运儿”没有被弹片直接击中,却被破碎的盾牌所伤。并不尖锐的碎木,在气浪的推动下,直接刺入人的身体,造成巨大且不规则的伤口。白色的人骨和红色的血肉,立刻沿着伤口露出,疼得“幸运儿”满地翻滚,生不如死!

    位于第二梯队的突厥长矛手下场比刀盾兵稍微好一些,但是,好得却非常有限。因为距离因素,唐军所抛出的大部分手雷,都落在了前排突厥刀盾兵队伍中,落到他们这边,数量还不及前者的一半!

    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资格庆幸。就在手雷落地的下一个瞬间,气浪和弹片,就横扫了他们的队伍,将数十人的大腿切断,将上百人身上的护甲和护甲下的躯干一道撕裂。然后将破碎的肢体和血肉送上天空,变成一场红黑色的“暴雨”。

    受打击最轻的,是突厥弓箭手。因为跟前面的两层同伙拉开一些距离,手雷爆炸形成气浪和横飞的弹片,波及到了他们队伍当中之时,威力已经降低了许多。所以,只有位置最靠前,和运气实在太差的一小部分弓箭手被炸死或者炸伤,其余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然而,却没有一名突厥弓箭手,还记得向唐军掷出他们手中的投矛和飞斧。爆炸声将他们吓得亡魂大冒,耳鸣不止。浓烟和血雾,又瞬间遮挡住了他们的全部视线!

    浓烟和血雾被山风迅速吹淡,爆炸声却依旧在群山之间反复激荡。突厥弓箭手们的视野快速变得清晰,前排同伙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遍地破碎的残肢和血肉,刹那间涌入他们每个人的眼底!

    一部分弓箭手吓得丢下手里的武器,转身就跑。一部分软软地蹲在地上,叫得声嘶力竭。还有一部分弓箭手直接尿了裤子,身体抖若筛糠。

    最后排的督战者,包括伯克曲奇和他的亲兵在内,没有对逃命的弓箭手做任何阻拦。他们个个都毫发无伤,却全都两眼僵直,两股战战。

    他们从没看到过如此惨烈的场景,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更不知道下一波手雷,会不会再度从天而降?!

    对面的大唐碎叶营,很快就给了他们答案。

    还没等硝烟散尽,唐军的刀盾手就丢下了盾牌,举着横刀从手雷炸开的豁口中,杀进了突厥人的队伍。随即,跨过一具具尸体,砍翻挡在路上瑟瑟发抖的突厥长矛兵和弓箭手,直奔军阵最后的督战队和伯克曲奇本人!

    而跟在大唐刀盾兵之后的长矛兵,则稳稳地端起长矛,像墙一样朝前推进。将挡在路上的突厥将士,无论是呆呆发愣者还是腿软来不及逃走者,全都用长矛挑翻,变成新的尸骸!

    唐军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两千名突厥武士组成的右翼,在遭受了一轮手雷爆炸之后,被大唐长矛手像沸水泼雪般摧垮。死在长矛下的突厥将士数量,转眼之间就超过了被炸死者。冲天而起的血光,令剩余的呆呆发愣者和两腿发软者,迅速恢复了清醒。随即,他们一簇接一簇转过身,将后背交给唐军,互相推搡着撒腿逃命,就像一群遇到虎豹的黄羊!

    “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在做噩梦,我是在做噩梦,快醒,快醒!”山坡下,亲眼目睹了自家右翼在十几个呼吸间被唐军打崩的突厥右设且訇,忽然张开嘴巴,狠狠咬向自己的手背!

    他听说过火雷,但是,发射火雷的投石车,分明还摆在正对着他的山坡上,根本没有推向右翼。

    他知道唐军战斗力强悍,但他麾下的武士,也是一等一的精锐,不该毫无还手之力。

    他知道人的心神被恐惧击垮之后,会像牛羊一般任凭对手宰割,可这种情况,以前只会出现在被突厥人征服的小部落身上,与金狼王的儿孙毫无关联。

    他知道自己派出的右翼,是试探性质,胜败都很正常,但在不到半柱香时间被击溃,并且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却不该在现实世界中发生,更不该被他亲眼看见!

    手背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他确信,眼前正在发生的溃败,不是恶梦,而是事实!嘴里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他高高地举起了横刀,就准备亲自带着麾下弟兄去跟正在右翼屠杀突厥武士的唐军拼命。恰恰正在此时,耳畔却又传来了令人心惊胆寒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伴着阳光,迅速洒满整个山坡。

    山坡上的一部分唐军,忽然推起了火龙车,举起盾牌,端平了长矛,快速压向了突厥右设且訇和他身边武士们。盔甲和兵器倒映出的日光,起伏跳跃,宛若一道道波浪。

    已经涌到嗓子眼的命令,迅速被且訇自己吞了下去。将刀尖指向山坡上滚滚而来的唐军,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怒吼,“整队,准备迎战!不用管右翼,墨啜可汗会派人来增援咱们!”

    这个决定一点错儿都没有。身边只剩下两千多突厥弟兄,他的确没有能力,同时兼顾自己的右翼和正面。而即便他右翼的弟兄,全部被唐军歼灭,对今天参战的整个突厥队伍来说,也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远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然而,命令发出之后,效果却奇差无比。挡在正面突厥军阵最前方的刀盾手们,竟然站不稳双脚,纷纷踉跄后退。紧跟着,长矛手们,也开始集体不断向后滑动,仿佛地面上的野草,瞬间变成了光溜溜的寒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还没等突厥右设且訇派遣亲信去逼迫他麾下的刀盾手和长矛兵们稳住阵脚,他麾下的弓箭手们,已经慌乱地向推下来的唐军射出了羽箭。

    隔着足足一百三十多步距离,大部分羽箭根本没等飞到唐军头顶,就已经被风吹歪。小部分勉强飞到了目标上空,也是去了力道,像草棍儿一般从天上掉下来,然后被大唐健儿用横刀或者头盔轻松挡开。

    顺着山坡推下来的唐军数量不多,只有区区八九百人。然而,动作却整齐有序。半空中坠落的羽箭,根本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干扰。每一位大唐将士,只管擎着兵器,继续大步前行。

    四十几辆火龙车,始终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包铁的护板向左右两侧张开,就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更多的羽箭,被突厥弓箭手自发地射向唐军头顶。依旧没有任何建树,只是徒劳地给唐军经过的山坡,增加了一些羽毛做的点缀。

    发现半空中落下来的羽箭绵软无力,大唐健儿们的愈发士气高涨。一边继续快速前压,一边在校尉和旅率们的指挥下,努力保持自家阵型的齐整。方方正正的队伍,就像一辆隆隆作响的战车,坚定且霸道地压向对面突厥人的军阵。

    “稳住,稳住!唐军还在一百步之外!”右设且訇的声音,敲破锣般在突厥军阵中响起,怎么听都透着底儿虚。

    “稳住,稳住!唐军还在一百步之外!”传令兵扯开嗓子不停地重复,努力将他的提醒送入每一名参战武士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呜咽,充满了委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贴着地面传来,声声急,声声令人心惊肉跳。

    顶在前排的突厥刀盾兵们,对且訇命令声和号角声都充耳不闻。一簇接一簇,继续踉跄后退,踉跄后退,并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右翼被数百枚“火雷”直接撕碎的模样,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唐军逼近到二十步之内,同样数量的“火雷”,就可能落向他们的头顶!

    他们即便全身都包上铁甲,也经不住数百枚火雷的狂轰滥炸。更何况,唐军队伍的正前方,还有四十辆他们早就领教过威力的火龙车!

    受到刀盾兵的推动,突厥长矛兵的队形也变得曲曲折折。很多长矛兵的手臂都在哆嗦,两脚倒退着不停向后挪动。迫于右设且訇的积威,他们谁也不敢带头转身逃走。但是,他们却本能地想拉开与唐军之前的距离,以拖延灭顶之灾到来的时间。

    “后退者,斩!”发现自己再不采取果断措施,整个军阵就要不战而崩。右设且訇果断提起横刀,走到了长矛兵阵列身后。他身边的亲兵和督战队,也迟疑着向前迈步,用刀尖对准正在偷偷挪步者的后心。

    在死亡的威胁下,突厥长矛兵不得不重新站稳身体。缓慢后退的突厥刀盾兵被长矛阻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将盾牌竖直,同时嘴里发出绝望一连串的尖叫。“啊啊啊——”

    “放箭,放箭,能射多少轮就射多少轮!”突厥右设且訇也不敢把麾下爪牙们逼得太狠,主动改变主意,冲着弓箭手们大声吩咐。

    更多的羽箭腾空而起,扑向一百步外的唐军,效果仍旧微乎其微。紧跟着,又是一轮羽箭,砸在大唐健儿前进的道路上,发出冰雹般的声响。

    第三、第四、第五轮羽箭接踵而至,宛若大群迁徙的蝗虫。半空阳光为之一次次变暗,然后又一次次变亮。大唐健儿走过的草地上,很快就插满了白色和黑色的箭羽,就像一只只沙鸡,正撅着尾巴在草丛里觅食。

    当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八十步,唐军弓箭手开始还以颜色。同样是抛射,箭矢数量远少于突厥人所发,却又急又沉。

    一团团血雾,立刻在突厥军阵中冒起,只有单层皮甲护身突厥弓箭手们,接二连三中箭,惨叫着栽倒。

    伯克乌隆大怒,亲自拉动角弓,瞄准一名唐军校尉的胸口。那名唐军校尉却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继续挥舞兵器,维持所在队伍的阵型。

    下一个瞬间,伯克乌隆果断松开手指,破甲锥脱离弓弦,在半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当”地一声,正中目标胸口。

    那名大唐校尉低下头,困惑地看了看,随即,挥刀砍断箭杆。然后继续约束身边的弟兄,快步向前推进。从始至终,就像被苍蝇舔了一下般轻松。

    破甲锥名不副实,没有破开大唐校尉身上的麒麟铠。伯克乌隆气得两眼发红,再度拉开角弓,搭上第二支破甲锥。

    这次,他瞄准的是对方头盔下的鼻梁。难度比瞄准身躯高了至少三倍,但是,他仍有五成以上把握!趁着对方挥落手臂的瞬间,他果断松开弓弦,随即,用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的面孔。

    “啪!”破甲锥没等飞到目标,在半途中就被长矛挡了下来。随即,如死蛇般坠落于地。

    “该死,该死!”乌隆气得以手捶地,咆哮着搭上第三支破甲锥。就在他将角弓举起来,努力瞄准目标的当口,三支来自唐军的狼牙重箭,从半空中急飞而至。

    果断松开弓弦,任由自己的破甲锥随便飞往任何方向。伯克乌隆猛地扭动身躯,躲向亲兵的身后。两支狼牙重箭从半空中落下,贴着他的肩膀射入地面。第三支则带着呼啸的风声,射入他身前那名亲兵的小腹。

    倒霉的亲兵哼都没哼,捂着肚子栽倒。鲜红色的血浆顺着箭杆喷涌而出,将周围的草丛染得通红一片。

    更多的狼牙箭落下,带走更多突厥将士的性命。双方之间距离已经拉近到了五十步之内,轻箭全部换成了破甲锥和狼牙重箭。双方的弓箭手也不再追求覆盖某个区域,还是瞄准特定的目标,务求一击夺命。

    尽管有镔铁背心的保护,仍然有三十几名大唐男儿,中箭后倒地不起。其余大唐男儿嘴里发出一声大喊,骤然加速前冲。山坡上的战鼓声节奏大变,又密又急,带着人的心脏一起加速,仿佛随时都要跳出嗓子眼儿!

    “该死!”伯克乌隆又喃喃咒骂了一声,挣扎着推开亲兵的尸体,再度将破甲锥搭上弓弦。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抖得厉害,根本无法从容瞄准。他身边的弓箭手们,大部分也因为紧张和疲惫,射出的羽箭毫无准头。

    咬着牙扭过头头,伯克乌隆试图向右设且訇示警,提醒对方弓箭已经无法阻挡唐军靠近到自家在军阵二十步之内,却愕然发现,右设且訇脸色惨白,额头冒汗,举刀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两军相距四十步,突厥弓箭手射出的羽箭数量减少了一大半儿,准头却毫无可言。突厥刀盾兵和长矛兵又开始踉跄后退,任督战队如何威胁,都无济于事。

    两军相距三十步,羽箭变得稀稀落落。突厥军阵前方的刀盾手队伍中,数十名胆小鬼丢下笨重的盾牌,转身逃命,将长矛手冲得东倒西歪。督战队和且訇的亲兵果断挥刀砍杀带头逃命者,却砍翻这个,逃了那个,根本无法刹住逃命的风头。

    两军相二十五步,更多的突厥军阵的刀盾兵丢下巨盾,成群结队逃走。转眼间,就冲散了长矛手的队伍,携裹着后者一道狼奔豕突。督战队和且訇的亲兵挥刀杀人,却一个接一个,被刀盾兵和长矛兵们,合力捅成了筛子。

    两军相距二十步,唐军中的弓箭手忽然放慢速度,从腰间摸出了火折子。没等他们将火折子吹燃,“轰”地一声,突厥军阵自行崩溃。超过七成将士转过身,夺路而逃,唯恐跑得慢了,被火雷炸得死无全尸!

    “站住,站住,大汗在看着咱们,金狼神在看着咱们!”伯克乌隆急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却拦得住这个,拦不住那个,被溃兵推搡着,距离唐军越来越远。

    带着满腹的愧疚和害怕,他扭头去自己身后找右设且訇,却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踪影。再将头转向前方,才赫然发现,右设且訇早就丢下了横刀,在几名亲兵的搀扶下,逃在了整个队伍的第一排!

    “大汗,我对不起你!”伯克乌隆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再也不做拼命打算,迈开大步,与周围的亲信们一道加速逃走。无论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单薄,也坚决不再回头。

    “大汗,前军第一部进攻失利!唐军正在尾随追杀,卑职愿带本部兵马前去接应!”数百步之外一处山坡,突厥叶护阿始那梅林满头大汗跑到墨啜可汗面前,主动请缨。

    “不急!”虽然亲眼看到自家前锋被唐军赶了鸭子,墨啜可汗却既不愤怒,也不惊诧。淡定地摆了摆手,示意叶护梅林稍安勿躁。“右设且訇原本就是为了试探唐军而去,能发现唐军的最新杀招,已经成功达到目的!”

    说罢,看了看周围的亲信,他又从容地抽出两支令箭,“传令给伯克噶做,让他主动将麾下队伍向左翼转移,给且訇右设让开道路。梅林叶护,你带着三千武士,去右翼戒备。如果唐军追到距离此处三百步之内,还不肯停住脚步,你和噶做就各自带着队伍斜插他们身后,切断他们与自家主阵的联系,给他们来一个两翼包抄。”

    “遵命!”叶护梅林想了想,快步上前接过其中一支令箭。

    第二支令箭,也被传令兵迅速带走。随即,墨啜的身边,就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接到命令的两部突厥将士,伴着号角声让开中路,占据两翼有利地形。却没有分出任何人手去接应右设且訇,任由唐军继续追赶着自家溃下来的同伴,大杀特杀。

    这一招虽然残忍,却十分有效。追杀溃兵的唐军发现两翼都出现了大队的突厥人,不敢过于贪功,在周去疾的指挥下收拢队伍,缓缓后撤。而丢掉了麾下一大半儿武士之后,右设且訇凭着腿快,也成功逃出了生天。

    墨啜身边的文武们,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面孔转向自家大汗,目光中充满了钦佩。

    “来人,去传令给默棘连左贤王和阙特勤!”冲大伙轻轻点了下头,墨啜又从容不迫地抓起了第三支令箭,高声吩咐,“让他们那边提前发动。撕开野马岭,直插燕然山后。”

    “是!”传令兵高声答应着上前接过令箭,随即,狂奔而去。

    “呼——”墨啜冲着天空吐了口气,随即,再度淡定地抓起了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从容排兵布阵。

    唐军的实力,已经被且訇试探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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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啜知道自己今天,没有任何希望获取胜利。

    接下来,他就要尽一名大汗的责任,竭尽全力拖延失败的时间,为野马岭那边的突厥年青一代们,争取最后的生机!

第五十八章 尘埃 (上)

    “大捷,大捷,朔方军连破突厥于居延海,峡山口,浑义河,斩首七千。突厥悍将阿始德元珍授首!”报捷的信使背插锦旗,策动枣红色的骏马,穿过长街,一路奔向大明宫,身体因为长时间赶路而摇摇欲坠,年青的脸上却写满了骄傲。

    “大唐,威武!”一行巡街的兵卒,刚好从前方的路口经过,迅速侧开身体,给报捷使者让出一条通道。随即,挥舞起手臂齐声欢呼,每个人都仿佛亲自参与了战斗一般荣耀。

    “噢——”长街旁的酒楼里,有几个少年人冲到窗口前,手舞足蹈。

    “来,饮胜,贺大唐将士重临漠北!”临街的某处酒馆二楼中,几个读书人举起酒盏,激动得手臂微微颤抖。

    “饮胜——”无数人,在不同的酒楼中把盏相庆,胸中豪情万丈。

    “汉军出顿金微,照日光明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不用酒客们吩咐,几个不同酒楼中,歌姬们就让乐师换了曲子。然后改广袖为长剑,将张说所作的《破阵乐》给舞了起来。飒爽的动作和明快的乐曲相伴,让酒客们愈发如醉如痴。(注:金微,金微山,也就是书中安西军刚刚收复的金山。燕山,这里指的是燕然山,即现在的杭爱山。)

    “大唐威武!”一楼散座中,一名几名金发碧眼,大腹便便的胡商,也举杯欢呼。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怪异。

    经过长达四十年的动荡,大唐终于又缓过元气来了!

    两路出征的唐军,相继拿下了金山,居延海、浑义河!只差一步,就能在突厥祖庭会师。除非有神仙忽然出现,给突厥人拉偏架,否则,后突厥国灭亡,已经板上钉钉!

    那意味着,漠北相当于大唐目前四分之一大小的土地,即将重回大唐版图!

    那意味着,从黄河大拐弯处一直到金山,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不会再有任何战争,边境上,各族百姓都可以修生养息。

    那意味着,从江南到漠北的商路,即将重新畅通,大量的钱财和机会,在向胡商们招手。

    那意味着,商人们以后只要给大唐官府交一次税,就可以将丝绸从苏州运到玄池,然后再带着金山的貂皮返回,沿途再不用担心多如蝗虫的马贼,也不用担心比蝗虫还狠的突厥收税官!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太液池畔的仙居殿,一群宫女手持没开刃的宝剑,载歌载舞。

    大唐神龙皇帝李显安坐在四轮车上,志得意满,频频点头。

    长安城的天气比燕然山暖和许多,已经过了中秋,太液池畔的柳梢依旧保持着绿色,池中的莲蓬,也刚刚长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莲子的清香。

    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给李显感觉最为舒坦。而最近一连串的好消息,也让他的精神健旺了许多。

    所以,每天被高延福推着在太液池畔透完了气,他都会来仙居殿这边坐上一坐。或者欣赏上官昭容带领宫女们精心排练的歌舞,或者顺手帮自己的妻子韦无双处理几件相对复杂和棘手的政务。

    因为距离紫宸殿近的缘故,朝堂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但是,对于其中绝大多数,李显都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妻子韦无双放手施为。哪怕有时候韦无双处理的手段在他看起来很是生涩,甚至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

    只有极少的事情,他才会选择插手。但其中七成以上,也是韦皇后主动向他请教之后,他才会尽力指点一二。另外极少中的三成,则是他无法完全放心几个关注点,或者的朝政里的重中之重。比如漠北之战,比如对前来归附的各族可汗的处置,还有,关于太子少师,少保和少傅的选择。

    太子三少的选择,涉及到大唐的未来。这一点,李显不得不慎之又慎。哪怕有时候,韦后的意见跟他相左,他也不肯像处理其他事情那样轻易让步。

    妻子喜欢权力,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在他与妻子患难与共之时,他也曾经发过誓,如果将来重登大宝,他一定会将权力与妻子共享。

    既然发过誓,他就一定会做到。他做到了,并且在他看来,妻子韦后现在的风光,也是当初跟他一起生死与共换来的,理所当然。但是,在他和妻子都老去之后,皇权却必须回到太子手中,而不是其他人!

    至于女儿安乐公主几次当着他和妻子的面儿提出,要做皇太女,都被他当成了不值得一笑的孩子话。

    安乐公主李裹儿这辈子是长不大了,李显对此事早已认命。不过,皇家的女儿,即便长不大,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也少不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即便裹儿任性胡闹,他在世的时候,有他压着。他不在的时候,还有妻子韦后压着,也招不来杀身之祸。

    等到妻子韦后也无力再掌控朝政那一天,太子刚刚成年,裹儿届时可能也做了祖母,心气不会像现在这般旺盛。而以李显对太子心性的了解,那是个善良的孩子,只要有把握压制住李裹儿,就不会将屠刀伸向自己的姐姐。就像,就像这辈子的他,无论再愤怒,都没想过致自己的妹妹太平公主于死地。

    “圣后威武——”

    “大唐威武——”

    ……

    剧烈欢呼声,忽然从紫宸殿方向传了过来,一浪接着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嗯?!”李显本能地用双手扶着四轮车扶手,试图站起身来,一探究竟。然而,不待太监们上前搀扶,他却又认命地选择了放弃。

    “圣上小心,老奴来搀您!”监门大将军高延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显身后,将手探向后者的腋窝。

    以他的本事,可以将李显不着痕迹地搀得直立而起,然后脚不沾地来一次凌波微步。然而,李显却笑着摇头阻止,“不必了,朕只刚才只是一时心急。高延福,你去看看,又是什么好消息,让朝堂上如此热闹?如果朕所料没差的话,安西军与朔方军,该会师了。”

    “是!”高延福躬身行礼,然后飞奔而去。

    李显则缓缓将身体靠在四轮车的靠背上,满脸憧憬。

    大半个月之前,他得到消息,安西军一战击破葛逻禄人的王帐,横扫金微山。算算时日,如今安西军即便没与朔方军会师,至少应该也抵达燕然山了。

    “汉军出顿金微,照日光明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嘴里低声念起了张说的《破阵乐》,忽然间,李显就感觉自己眼窝发烫。

    金微山和燕然山,都被朕的将士拿回来了,突厥祖庭覆灭之日还会远么?

    当年他的母亲武则天,以他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为由,赶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当时,无数人为她母亲的决断欢呼。

    然而,她母亲在位之时,突厥复国,大唐失去黄河以北,不得已,派个男人去突厥入赘。到了他重新执政,却先果断启用张仁愿,打得突厥墨啜可汗再也不敢领兵南下。随即,两路大唐健儿又杀入大漠,一南一北直扑突厥祖庭!

    到底谁不适合做皇帝啊?!抬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李显又骄傲地笑了起来。

    虽然老天爷没肯给他太多时间,外患却注定在他活着时候就消失。盛世也会在他死后不久,就重新降临。后人提起即将降临的盛世,应天神龙皇帝这个名号,就必将如星辰一般闪耀!

    “圣上,大喜,大喜!”高延福的声音,忽然在仙居殿门口响起,将李显的思绪,瞬间又拉回到了眼前。

    低下头,他恰恰看到高延福那小步快跑的模样和因为兴奋而发红面孔,心中顿时就涌起一股欣慰,“何喜之有,你这老东西,别卖关子!”

    “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是高兴得,高兴得语无伦次了!”高延福一边跑,一边喘息着拱手,待人到了四轮车前,语调也刚好恢复了正常,“启禀圣上,朔方传来捷报,九日之前,张仁愿破突厥南路兵马与居延海,斩首四千,生俘虏六千四,朔方军顺势追到了浑义河。四日之前,朔方军于浑义河畔,与突厥再战,又斩首三千有奇。叛离大唐,又为祸多年的老贼阿始德元珍被阵斩,首级被告捷信使已经送回了长安!”

    “浑义河,浑义河在哪?”李显顾不上理睬阿始德元珍的脑袋该如何在处置,左顾右盼,寻找可供参考的舆图,却迟迟无法找到,急得在四轮车上连连搓手。

    “在大漠之北,距离突厥祖庭不到六百里,并且二者之间毫无险阻!”高延福也算是知兵之人,一边解释,一边向李显深深施礼,“老奴恭喜圣上,荡平突厥,永绝北庭之患!”

    “奴婢恭喜圣上,荡平突厥,永绝北庭之患!”昭容上官婉儿也带领着跳舞的宫娥齐齐山前,对李显屈身下拜。一个个,开心之色溢于言表。

    “平身,全都平身!赏!昭容,今日她们舞跳得用心,你替朕重赏她们。赏金从朕的私库里出!”李显兴奋得头皮发烫,挥舞着手臂,快速吩咐。

    “谢圣上!”上官婉儿再度带头,一道向李显真心实意地道谢。

    此时此刻,李显的注意力,没有一分一毫放在这些美人身上。挥舞着手臂,再度试图站起身体,然而,却再次失败,重重地跌回了四轮车上。

    他丝毫不觉得沮丧,随即,右手用力握紧拳头,轻轻砸向自己的左手心。“距离突厥祖庭不到六百里?好,好,张仁愿果然未曾负朕。如果安西军也能及时赶过来跟他会师就好了,两军合兵一处,必然稳操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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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朔方军送回来的除了捷报,还有张仁愿的奏折。正如圣上先前所料,张仁愿在奏折上说,安西军已经抵达燕然山下!”高延福伸手扶住李显腋窝,帮他在四轮车上坐稳。以免李显因为兴奋过度,从四轮车上滚下来,摔个头破血流。

    “他们合兵一处了么?”李显听得心痒难搔,立刻高声追问。

    “未曾!”高延福想了想,轻轻摇头,“奏折上说,朔方军探得,突厥可汗墨啜,正带着倾国之兵,准备阻截安西军。所以,张仁愿决定,不去与安西军汇合,趁机挥师直捣突厥祖庭。”

    “不去汇合?”李显楞了楞,对张仁愿的决定很是不解。

    如果换了他做主帅,肯定先跟安西军合兵一处,如此,才能更有把握将墨啜击败。而现在,张仁愿却对安西军不闻不问,只管自己去抄突厥人的老窝。如此,就有点太急于求成,或者说,太贪功冒进了!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无法干涉前方将士的决断。距离如此遥远,他即便想命令张仁愿改变主意,当圣旨抵达浑义河畔之时,张仁愿也早就带着麾下兵马打进突厥祖庭了。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他来“运筹帷幄”!

    “张大都护应该想打墨啜一个措手不及吧!”伺候李显这么多年,高延福岂能能猜不到李显在想什么,赶紧低下头,笑着替张仁愿解释,“丢了祖庭,突厥人士气必然大降。届时,张大都护率部从背后杀向墨啜,安西军刚好在前面堵着。两路大军一路做菜刀,一路做案板,肯定把墨啜给剁成肉馅儿!”

    “好,好,好一个菜刀和案板!”李显终于恍然大悟,开心地用力挥手,“朕就知道,张仁愿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朕,朕备好了酒宴等着他,等他扫平了漠北,朕,朕就让太子拜他为师!”

    ‘有张仁愿做太子少师,坐镇朝堂,朝堂上肯定风平浪静。有牛师奖和张潜坐镇安西,安西也刀兵不兴。而北庭经此一战,十年内必然再无战事,换一个守城之将前去坐镇即可,不必朝廷操心。如此,即便朕不在了,大唐内外皆可安稳,四海升平……、’

    正开心地规划着,仙居殿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李显楞了楞,诧异地抬头,只见大唐圣后韦无双,在左右仆射,中书令,六部尚书,以及几位同平章门下三品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向自己走来,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

第五十九章 尘埃 (中)

    天色渐渐变暗。

    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伯克乌隆,土屯尼尔等突厥重臣,结伴走向松树下的可汗墨啜,每个人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三百步外,爆炸声与喊杀声此起彼伏,忠勇的突厥武士,仍旧在舍命与唐军厮杀。从早晨到现在,始终没有让唐军突入自家大汗身侧三百步之内。但是,墨啜的羊毛大纛,比起早晨时,已经向后挪动了足足五里远,每一次后撤,都意味着一道防线失守,同时也意味着至少六百到七百名武士,又倒在了冰冷的山坡上。

    如果突厥武士的牺牲,能给对面的唐军造成同样大的损失,或者以二换一也罢,继续厮杀下去,突厥中厢和亲卫厢的总兵力,拼掉一半儿,也能将对面的安西军碎叶营彻底拼残。

    然而,令人绝望的是,唐军的损失,顶多只有突厥军损失的两成,并且绝大多数都是箭伤和石块砸伤。伤者经过治疗后,九成以上都能保住性命。而突厥这边,倒下去的武士,却大多数是因为火雷爆炸,一旦倒下去,就永远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传令给图坤塔伯克,让他的人后撤到黄色旗帜处,重新整队。”对围拢过来的叶护梅林等人视而不见,突厥可汗墨啜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高声发号施令,“传令给其汀伯克,让他在侧翼威胁唐军,阻止唐军追杀图坤塔所部弟兄。传令给乞力田伯克,让他的人在蓝色旗帜下垒土墙,准备石块。如果唐军继续进攻,就用石块给我砸下去!”

    “遵命!”传令兵们哑着嗓子回应,然后一个个快速转身,每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烈焰。

    今天这场仗,打得实在太憋屈了。

    除了早晨那场试探性进攻之外,其余五个多时辰里,突厥将士一直都被唐军压着打。非但组织不起一次像样的反击,甚至连防守都只能靠临时堆出来的胸墙。而唐军,却越战越顺手,期初突破一道防线,还需要一个时辰。现在,以及连半个时辰都不用!

    “大汗,将士们的损失,已经超过了三成!”明知道知道墨啜可汗不想听大伙的谏言,叶护梅林依旧带头上前,高声提醒,“而我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任何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对付唐骏的火雷齐掷战术。继续打下去,我军毫无胜算!”

    “大汗,山风太大,影响我军弓箭手发挥。而天黑之前,我军如果不与唐军脱离接触,恐怕将被迫与其夜战。”伯克噶做紧随叶护梅林之后,高声补充。烟熏火燎的脸上,紧张的神色如假包换。

    “大汗,我愿意带一支兵马断后。给大汗和儿郎们创造脱身之机。漠北这么大,咱们有的是地方容身。而唐军远离中原,所携带的粮草有限,不可能一直追着咱们打!”右设且訇忽然跪了下去,苦苦哀求。

    “大汗,石头砸不死几个唐军。先前唐军之所以能被儿郎们挡住,是因为他们人数单薄,无法同时三面接战。而现在,他们已经打出了经验。一路在前冲杀,一路在后保护,就能破解咱们的两翼包抄之策。”

    “大汗,唐军已经打出锐气来了。而咱们这边,却士气越来越低!”

    “大汗,再打下去,中厢和近卫厢就彻底残了!”

    “大汗,咱们的弓箭对唐军造不成多大伤害,刀盾和长矛又无法靠近唐军。而唐军那边,只要靠近到咱们十五步内,就是百雷齐发。这样继续打下去,与让儿郎们送死没啥区别啊!”

    “大汗……”

    其余几个伯克,梅禄、达干、土屯们,也纷纷开口。大声请求墨啜可汗尽快改变战术,停止继续让儿郎们拿血肉之躯,阻挡火雷。

    “唐军的火雷,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而墨啜可汗,却根本不为众人的恳求所动,拎着横刀,厉声反驳。“从早晨到现在,他们至少已经扔了两三千颗火雷!早晚有扔光的时候!届时,本汗就要让那愚蠢的张潜,知道如何才算用兵!”

    这话,不能说毫无道理。

    唐军的战术非常单调,甚至说非常笨拙。从早晨到现在,基本上都循着同样的套路。列队靠近,投大量火雷,然后趁机发起冲锋。而突厥这边,却一直以各种灵活战术相应对。

    单纯从指挥能力上来看,双方的主将根本不在同一个等级。墨啜可汗无论在应变速度,还是战术灵活性方面,都超过碎叶营主将张潜的十倍!如果唐军手中没有火雷和那该死的火龙,对面那六千唐军,应该早就被突厥武士们杀光了,根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然而,现实世界中,却没有任何如果!

    张潜凭借着火雷和火龙车两样利器,采用几乎一成不变的笨拙战术,牢牢地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

    无论墨啜使出任何灵活的战术,都挡不住迎头一轮火雷!

    张潜那厮就如一个莽汉,抡着一把大锤,将墨啜精心布置的纺线一道接一道砸穿。逼着墨啜不断后退,重新布置起新的纺线,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新防线被大锤砸个稀巴烂!

    仗打到这种地步,墨啜想要获胜,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唐军的火雷忽然耗尽。可是,谁又能保证,当碎叶营将火雷消耗一空之时,突厥这边的两个厢武士,还能剩下几成?

    今天突厥武士在伤亡如此惨重的情况下,之所以还没崩溃。是因为墨啜可汗的羊毛大纛,就插在他们身后。墨啜多年的威望和突厥严苛的军规,暂时还能压制住大多数武士心中的恐慌。

    而恐慌却在不断积累,一旦大多数突厥武士心中累积起来的恐慌,超过了某个点,恐怕结果就是天崩地裂。

    “大汗,安西军是有备而来,在与葛逻禄作战之时,各项物资几乎没有任何消耗!”不肯让墨啜带着所有人继续送死,叶护梅林再度高声进谏。

    “大汗,我等皆愿意为大汗去死。但是,儿郎们总得死得有价值!”右设且訇一边叩头,一边哽咽着补充,字字血泪。

    “住口,你如果肯死,早晨就该就死在两军阵前了,怎么可能拖到现在!”墨啜忽然瞪圆了眼睛,用刀尖指着右设且訇厉声呵斥。随即,又快速将刀尖指向叶护梅林,咬牙切齿,“还有你,敢再乱我军心,休怪本汗不念你多年追随之功!”

    叶护梅林和右设且訇楞了楞,不敢再劝。其他几个突厥贵胄互相看了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后突厥汗国,是黙啜、墨啜的兄长骨托鲁,以及阿始德元珍三人带领大伙,从无到有硬生生打出来的。几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盲目追随三人的身影。如今,骨托鲁大汗已经死去多年,阿始德元珍又刚刚在南线战没,他们短时间内,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挑战,也没能力挑战墨啜的权威。

    “来人,用号角去联络内相暾欲谷那边,看他们那边情况如何?”墨啜可汗狠狠扫了众突厥贵胄几眼,喘息着高声吩咐。

    身边的亲信举起牛角号,奋力吹响。紧跟着,一里外有突厥传令兵举起吹起响号角呼应。随即,更远处,也响起了连绵的号角声,很快,就将墨啜的意图,接力传到了中路敌军的主将,突厥内相阿始德暾欲谷耳朵里。

    比起墨啜这厢被安西军碎叶营一整天追着打,内相暾欲谷所率领的突厥中路大军,情况要好上许多。至少,到目前为止,中路突厥军只后退了两里远,并且凭借地形和两次出色的反击,成功阻止了唐军进一步扩大战果。

    听到墨啜发来的询问号角声,暾欲谷立刻命人以号角声回应。告诉对方,自己这边撑到天黑没任何问题,不需要大汗分心相顾。

    墨啜闻听,果断将中路突厥兵马与唐军不分胜负的消息,通报给了身边所有突厥将士知晓。随即,趁着众人精神一振的功夫,果断宣布,必须坚持到日落,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继续打下去,还是趁着夜幕掩护撤离战场。

    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一众突厥贵胄,见墨啜可汗主动作出了让步,心中的怨气,顿时降低了一小半儿。纷纷开口表态,愿意誓死追随大汗,共同进退。

    作为马背上杀出来的大汗,墨啜当然知道不止自己一个人,能听懂传信的角声。更明白麾下众将,刚才对自己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点。因此,想了想,又柔声解释:“虽然本汗对默棘连左贤王和阙特勤兄弟俩说过,让他二人率部从野马岭杀到燕然山另外一侧之后,可以自行决定是否从背后攻击老虎口。但是,本可汗却从没有起过,把大伙全葬送于此的心思,本可汗可以对长生天发誓!”

    众突厥贵胄闻听,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惭愧。很显然,很多人或者亲耳听到,或者通过不同的渠道,辗转得知了墨啜昨晚对默棘连和阙兄弟俩的交代,所以心中对墨啜的不满,才会如强烈。

    将众人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墨啜低声叹了一口气,继续认真地解释:“默棘连和阙兄弟俩都已经长大。他二人念念不忘将可汗之位,从我手里拿回去。我如果昨晚不那么说,今天他们兄弟俩非但不会带着各自的部属全力死战,并且很有可能直接跟我火并,根本不考虑安西军就在前头虎视眈眈。”

    “大汗英明!”

    “大汗说得没错,大敌当前,我突厥容不得任何内乱!”

    “我突厥从没有幼儿做大汗的传统,是默棘连和阙兄弟俩误会了大汗!”

    ……

    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一众突厥贵胄脸色发红,争相表态,都明白,墨啜说的话完全是事实。

    如果墨啜昨晚不做出牺牲自己,成全默棘连和阙兄弟俩的姿态。恐怕最好的结果也是,默棘连和阙兄弟俩在昨天半夜里带着各自的亲信扬长而去!

    那样的话,对整支突厥大军来说,打击恐怕比吃一场败仗还要沉重。等待着分裂之后突厥族的命运,肯定一路路先后被唐军全歼,谁也没机会逃出生天。

    “咱们今天对上的是碎叶镇,内相暾欲谷对上的是牛师奖。”将手豪迈地向下压了一下,墨啜继续笑着说道,“所以,本汗可以肯定,默棘连和阙兄弟俩对上的,要么是于阗镇,要么是疏勒镇。这两路安西军,战斗力跟碎叶镇根本没法比。所以,默棘连和阙兄弟俩打穿野马岭通道,只在早晚!”

    “大汗英明!”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一众突厥贵胄,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然而,一个个脸上却没多少喜色。

    默棘连和阙兄弟俩即便能顺利打穿野马岭通道,也未必会率部倒插老虎口,解决大伙眼下所面临的危局。那兄弟俩的心性,决定了他们九成九会立刻带兵远遁。而突厥的传统,也决定了,那兄弟俩不会管大伙这边的死活。

    “只要默棘连和阙兄弟俩打穿了野马岭通道,不管他们接下来会不会倒插老虎口,牛师奖都不敢赌他们不去!”知道麾下这群亲信在想什么,墨啜手捋胡须,笑得好生自信,“而牛师奖只要分兵去救,暾欲谷那边,和本汗这边,就有机会反败为胜。再不济,也能趁机全师而退,带着你等跳上战马,径直向北!”

    “大汗英明!”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一众突厥贵胄,终于心服口服,争相躬身下去,对墨啜行礼致敬。

    “届时,默棘连和阙兄弟俩率部向西,去攻打安西镇各地。本汗率领你等向北,去劫掠骨利干,室韦和黠戛斯人的物资和女人过冬。牛师奖肯定只能择其中一路追杀。”冲着大伙抬了下手,示意众人免礼,墨啜继续笑着交代,“而只要今年冬天,牛师奖和张仁愿找不到本汗,明年本汗就可以带着尔等接上在契丹那边避难的家眷,一起前往夷播海。等到后年,咱们要么挥师杀回来,重建祖庭!要么,继续向西前往咸海,看那唐军如何追咱们得上!”

    “大汗英明!”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一众突厥贵胄精神大振,欢呼声宛若雷动。

    “坚持到天黑,咱们缓步后退,换取时间。决不能现在就认输!”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墨啜显然也累得筋疲力竭,摆摆手,满脸疲惫地补充,“本汗拜托诸位,再相信本汗一次。就像过去尔等相信本汗,能带着尔等打败葛逻禄人,黠戛斯人,室韦人那样。撑过了这次劫难,本汗必不敢辜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

    “愿与大汗生死与共。”叶护梅林带头高呼,右设且訇等人扯着嗓子跟随。众突厥贵胄一个个热血沸腾,刹那间,忘记了心中的所有不满与恐惧。

    …………

    “愿意与左贤王生死与共!”同一时间,数里之外的野马岭前,外相阿始德啜带头,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年轻的一代突厥贵胄,各自举起兵器扎向自家左臂,围在左贤王默棘连和特勤阙兄弟俩身边,刺血立誓。

    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他们终于打穿了于阗军的数道防线,正式进入了野马岭范围。待再将野马岭杀穿,他们就可以带着身后的五万多突厥武士和青壮,杀到燕然山的另外一侧,从此天高任鸟飞!

    左贤王阿始那默棘连用突厥传统礼节,向众人躬身。随即,解下佩刀,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特勤阿始那阙。后者毫不推辞,果断接过佩刀,高高举过头顶,“废话我不多说,是杀出一条血路,还是被唐军俘虏后,押送到长安跳舞娱人,就在接下来一战!”

    “杀,杀,杀!”几十年的持续不屑煽动,让砂玻、葛塞、邪律等突厥年青一代贵胄心里,对大唐充满了仇恨,举着染血的刀锋,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我亲自带队,充当前锋,给左贤王开路!”特勤阿始那阙身上,完美了继承了他父亲骨托鲁可汗的勇敢和凶残,举着刀,继续高声补充,“砂玻伯克,你带领本部武士跟我在一起,葛塞,你保护左贤王。邪律,你负责率部引领青壮跟上,务必不让一人掉队!”

    “遵命!”听闻阙特勤身先士卒,伯克砂玻、葛塞、邪律等年青将领,个个热血沸腾。红着脸齐齐躬身。

    向大伙躬身还了个礼,特勤阿始那阙继续补充,每一句话,都说得斩钉截铁:“还是老办法,各部都选拔一批死士出来。由死士押着奴隶同行。遇到唐军投掷火雷,立刻让死士带着奴隶,用盾牌和身体将火雷压住!凡阵亡的奴隶,其家人立刻脱离奴籍。凡阵亡的死士,其家人今后由左贤王奉养,子侄全部成为左贤王的亲卫!只要阿始那家族还有一人在,就绝不辜负!”

    “是!”众年轻贵胄再度躬身领命,一个个对即将开始的总攻,信心百倍!

    …………

    “检查手雷!然后,准备迎战!”野马岭上,骆怀祖放下望远镜,笑着吩咐。声音平静柔和,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掷弹队是他亲自提议,亲手建立起来的最新兵种。虽然人数不多,里边的弟兄却个个身高臂长,膂力过人。

    如果今天早晨,掷弹队就与突厥人交手,他不敢保证自己肯定能守住野马岭。可经历了一整天的观察,他早就对突厥人能玩出来的花样了如指掌。不相信,也不可能让对方再有任何机会挣脱罗网!

第六十章 尘埃 (下)

    “突厥人今天在咱们的右翼攻得很急,接连打穿了于阗营的三道拦截,其左贤王阿始那默棘连的银狼旗,已经逼近野马岭。”夕阳下,牛师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简易地图,低声向张潜介绍,“虽然你提前安排了一支掷弹队在野马岭那边,但是,终究人数太少了一些。并且,跟于阗镇的其他各部分,彼此之间也很难合拍。”

    “我再派一个团过去,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张潜听得眉头紧皱,目光盯着地图低声表态。

    “不必,到你这里之前,我已经派了常书欣和哥舒道元,带着两千弟兄赶去增援。”牛师奖迅速摆手,低声拒绝。随即,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继续补充,“但是,据韦播汇报,他那边的突厥人有六七万。并且,可以穿过燕然山的道路,有可能应该不止野马岭一条。万一被突厥人杀到燕然山后,咱们面临的局势就会非常被动。”

    “的确如此!”张潜双眉紧锁,轻轻点头。

    虽然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经验,却也能看出来,牛师奖的担忧不无道理。

    安西军的总兵力原本就远远少于对手,并且各营战斗力相差悬殊。如果被突厥人打穿了右翼,再倒插老虎口。牛师奖就不得不分出足够的人马,去保护自己的身后,那样的话,防线上的漏洞就更多,也更容易被墨啜抓到新的战机。

    而即便右翼的那些突厥兵马,杀到燕然山另一侧之后,不调头回扑。突厥可汗墨啜,也可以立刻率部抽身离去。届时,先追杀哪一路突厥人,对安西军来说,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更何况,此番远征,几乎抽空了安西四镇的可战之兵。万一突厥左贤王默棘连被打急了眼,不顾一切率领其麾下爪牙冲向安西,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老夫就只能再来找用昭了!”还没等他想好,安西军这边,究竟该如何应对,牛师奖给出了答案。“老夫不能由着墨啜出招,自己被动应对。用昭,老夫需要你陪老夫发一次狠!”

    “大都护想怎么做,尽管吩咐!”张潜听得心中一凛,肃然拱手。

    “你这边今天一直压着墨啜打,弟兄们已经打出了气势。而墨啜那边,却始终疲于招架,士气一落再落。”牛师奖深吸一口气,脸色也变得无比郑重,“所以,老夫希望,用昭下一次作战,不以破敌一垒为目的。而是一鼓作气,直捣墨啜的金狼旗下”

    “这——”早就猜到牛师奖专程赶到这边来找自己,必然会有重要安排。却没想到,牛师奖竟然希望自己带领碎叶营向墨啜发起总攻,张潜顿时感觉压力山大,眉头跳了跳,低声沉吟。

    “兵力方面,你不用太担心,老夫已经调了五千精锐过来听你调遣。”知道碎叶营最大的短板在哪,牛师奖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补充,“都在路上了,应该一刻钟之内就能到达你身后。山区狭窄,兵力不容易展开,你先前每打破突厥一垒,就停下来修整一次,已经让墨啜形成习惯……”

    “大都护是说,一路突进,不再做任何停留?也不管身后和两翼?”张潜眼前骤然一亮,双拳也迅速握了额紧紧。

    “你只管一直向前打,后路和两翼交给老夫。趁着中路和右翼的突厥人来不及反应,咱们今晚,一举拿下墨啜,以力破巧!让墨啜无论于别处准备了什么后招,都再没机会施展!”牛师奖将树枝狠狠插了下去,说得斩钉截铁!

    “遵命!”张潜不再犹豫,果断肃立拱手。

    对他来说,以力破巧,反而是最简单的任务。因此,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想出了一个详细的进攻方案,并且按照其开始调整布署。

    在白天的战斗中,碎叶营各团轮番上阵,一直压着突厥人打,因此,领兵的都尉、别将和校尉们,早已打出了信心。听闻有新的命令,一个个擦拳磨掌,唯恐落于人后。

    平素严格训练的成果,这一刻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命令传达之后,原本已经轮换下去休息的将士们,立刻重新在山坡上整队。细柳营一团、近卫团、朔方团…,数十面认旗,从山脚一直排到半山腰。

    为了避免敌军有所警觉,原本被安排承担今日收尾之战任务的细柳营一团,仍旧被张潜放在整个攻击梯队的刀锋位置。只是暗中又从教导团调了一个精锐旅前去加强。如此,虽然细柳营一团的正校尉任仕武和副校尉方大恒在接到任务之后,没有向身边任何人透漏,队伍中很多机灵者,却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特别的味道。

    “旅率,好像不对劲儿,我刚才看到了张思安,带着很多熟悉面孔,插到咱们身后,弓箭手之前的位置上了。”碎叶镇细柳营一团二旅,一队副骆广厦(骆光腚)悄悄拉了一下旅率逯得川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提醒。

    “来就来呗?怎么,你还怕他抢了你的功劳?”旅率兼一队正逯得川回头看了路广厦一眼,笑着调侃。

    “不是,我还巴不得让张思安跟在咱们身后呢。”路广厦被问得大急,连忙摇头否认。

    话音落下,又发现这话实在太容易引起误会,赶紧又小声补充,“旅率,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就比张思安差了。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说,张思安都做副校尉了,忽然带着人充实到咱们一团中来,恐怕是担负了特别任务。”

    “你猜得应该没错!”逯得川深吸了一口气,以免让人看出来,自己的心情,其实跟路广厦一样紧张,“但是用不着管,张校尉既然来了,即便带着特别任务,肯定也得跟咱们团的弟兄们一起干。否则,上头直接调教导团过来,不是比悄悄地将他和他的人塞到咱们身后省事?!”

    “那倒是!”骆广厦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拄着长矛,悄悄向身后扫来扫去。好半晌,才不甘心地将目光收回来,低声感慨,“杨成梁没来啊!我还以为他会跟张思安一起过来呢。还有唐塔,也不知道去哪了?”

    逯得川闻听,心中隐隐也涌起了几丝遗憾,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回应,“唐塔去掷弹队了,据说是骆书记亲自点的将。他身高臂长,扔土坷垃能直接砸中公羊角,天生就是当掷弹兵的料。至于杨成梁,应该是被镇守使给保护起来了。她刚刚立下那么大的战功,将来肯定是要进长安见皇上的。万一受伤,把机会错过去了,岂不可惜?!”

    当初在新训营同寝室的兄弟们,如今基本上都外放做队正或者旅率了。所以,平素很难聚在一起,像原来那样嬉笑打闹,百无禁忌。

    大伙都有了好前程这一事实,让逯得川觉得非常开心。然而,在开心之余,他却总感觉有一股遗憾挥之不去。

    “嗯!”骆广厦继续点头,随即,又用手指尖儿捅了捅逯得川,继续低声提醒,“我看到了姓邱的小白脸,他也来了,就站在方副校尉身侧。”

    “邱小白脸?”逯得川楞了楞,费了一些力气,才明白骆广厦说的是考功录事邱若峰。撇了下嘴,低声回应,“他是负责给大伙记录战功的,当然要跟过来。不过,他哪里白净了?要我看,比王德宝黑得多。”

    “我也觉得他比王德宝黑!”趁着队伍还没出发,骆广厦继续小声嘀咕,“可架不住他自己想得美啊。你听说了么,他最近就像只苍蝇一般,整天围着杨成梁转圈儿,赶都赶不走!”

    “没听说!”逯得川又楞了楞,皱着眉头低声回应。随即,又摇摇头,笑着补充,“也好,邱录事是读书人,前程远大!据说他家里还是高门显第。杨成梁以前没少受苦,以后若是嫁给他,也算苦尽甘来了!”

    “狗屁读书人,字还没你写得好看呢,我看他,根本就是个大骗子!”骆广厦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撇嘴,“再说,高门显第有什么好?里里外外规矩一大堆!杨成梁真的嫁进去,身后还没有父母兄弟撑腰,肯定得比童养媳还受气!”

    逯得川笑了笑,没有接茬。心中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悄然涌起。

    这种感觉,无关于喜欢或者爱慕,只是不甘。

    不甘心杨成梁真的像骆广厦所说的那样,嫁入高门做受气小媳妇。也不甘心,一个外来的“小黑脸儿”,文不成,武不就,但凭着胆大脸皮厚,便摘走了新训营唯一的金花。

    “王德宝如果知道,还不知道会多难受呢。他喜欢杨成梁,不止一天两天了!”骆广厦只想找个人说话,才不管对方是否接茬,“这回,姓邱的白捡了一件奇功,直升都尉都有可能。而他,熬到都尉不知道得何年何月呢!”

    “他原本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逯得川白了路广厦一眼,话语里透出了几分烦躁,“杨成梁心里,根本没有他。至于别人,怎么说呢,她如果喜欢,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如果不喜欢,哪怕对方是宰相的儿子,也是白搭。”

    “可姓邱的小白脸运气好啊!”路广厦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念叨,“明明啥本事都没有,偏偏凑巧被杨成梁硬拉着去追杀葛逻禄可汗承宗,偏偏又靠着杨成梁本领高,把承宗给……”

    “路广厦,你今天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杨成梁喜欢谁,跟你有一文钱关系么?你又不喜欢他。”逯得川听得心中烦躁,横了好兄弟一眼,低声呵斥。

    随即,他就意识到了对方今天话多的缘由,竖起眼睛,继续低声追问:“骆广厦,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可别忘了,一年前,你连裤子都没得穿!”

    骆广厦顿时就涨红了脸,用力摇头,“胡说,我才不怕。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一朵金花,被牛给嚼了!不信,一会儿你等着看好了!”

    说罢,他不再继续啰嗦,握着长矛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如果一个人穷到连裤子都得用芦苇叶子编,死亡对他来说,肯定也算不了什么大恐惧。

    骆广厦去年这个时候,就是一个没有裤子穿的牧奴,所以浑号才叫骆光腚。那个时候,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遥远,也不值得太害怕。他真正害怕的,是死后到了阎王爷哪里,没钱贿赂,下辈子转世,还生下来就给别人做奴隶!

    而现在,他却已经是一名大唐碎叶军队副。官级正九品下,散职仁勇副尉,月饷五吊,名下还有好几百亩田产!

    如果他不小心战死了,身后却连个继承人都没有。父母刚刚重修好的坟墓,也不会有任何人帮忙上香添土。

    “骆广厦,想想去年这时候,咱们是啥模样。想想今年年初,咱们在新训营里都学了什么。”看出骆广厦是真的紧张,逯得川自己心里虽然也发虚,却硬着头皮,尽旅率的职责,“咱们学的那些本事,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抢先一步杀死对手。你越怕,一身本事越发挥不出来,反而越容易倒霉。”

    正准备再鼓励几句,耳畔却已经传来了校尉任仕武的声音,“第一旅,全体都有,向前二十步,整队!”

    “遵命!”第一旅旅率高粱扯开嗓子答应,同时,将手中旗枪高高举起,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一百余名刀盾手分成前后两队,快步跟上,走出六丈远的距离,重新站稳。钢刀和铁盔,被夕阳照得红光闪烁。

    “第二旅,全体都有,向前十五步,整队!”校尉任仕武的声音继续传来,瞬间赶走了逯得川和路广厦二人心中所有杂念。

    “遵命!”逯得川高声答应着,举起旗枪,大步向前。路广厦和另外一个名为杨攀的队正,各自带着麾下五十名弟兄,分成前后两排,紧紧跟随。胸甲与腿甲相撞,发出整齐的铿锵。

    当他们重新停住脚步,教导旅和第三旅,也在校尉任仕武的指挥下,快速跟了上来。四百多名将士,按旅为单位,分成前后四段,彼此相隔五步距离,重新整队。秋风萧瑟,吹动大伙头上的战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

    当所有弟兄都站稳了身体,校尉任仕武向押阵的副校尉方大恒点点头,随即,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走到整个队伍的最前方,面对着麾下的弟兄们,高声宣布,“奉大都护令,今晚,碎叶镇细柳营一团二旅,担任前锋。目标,突厥可汗墨啜的金狼大纛,不断大纛,誓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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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即便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准备,队伍中,所有人还是大吃一惊,窃窃私语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什么?”“不是破敌一垒!”“咱们打前锋,怪不得教导团的人也跟了过来!”

    ……

    “全听好了,我再重复一遍!目标,突厥可汗墨啜的金狼大纛,不断大纛,誓不回头!”校尉任仕武也不生气,板着脸,高声重复。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将刀锋指向了三百步外突厥人刚刚修好的矮墙,“细柳营第一团,跟我来!”

    “跟上!快跟上!镇守使在看着咱们!”副校尉方大恒的声音,紧跟着在队伍后头响起,隐约带着几分紧张。

    弟兄们纷纷迈开脚步,整个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落日余晖,从背后洒过来,将大伙照得浑身上下金光缭绕,宛若一群下凡的神明。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队伍中,教导团的那一旅弟兄,忽然齐声大喝,气冲霄汉。

    刹那间,整个队伍好像从梦中惊醒般,速度骤然加快。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逯得川难以压制心中激动,扯开嗓子,高声重复,不管有没有人跟自己一起。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

    “不断大纛……”

    呐喊声,迅速在他周围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逯得川将手中旗枪高举,继续大步向前,踩过金黄色的山坡,踩过敌军先前丢下的尸体,踩过石块,土坑和裸露的泥土,踩平一切阻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在他身后响起,让他心中热血沸腾。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身背后,隐约传来熟悉的曲调,是新训营的曾经的同伴,在踏歌为担任先锋的勇士们壮行。

    那是逯得川在新训营中,最喜欢的一首歌。虽然平仄不通,曲调也很是奇怪,但是,他每次听到,都会自觉地将脊梁骨挺个笔直。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扯开嗓子,他高声相和。同时将手中的旅率旗枪举的更稳。

    “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我是男儿当自强……”歌声在群山间回荡,大唐碎叶镇男儿,一队接着一队,踏歌而行。不砍翻突厥金狼大纛,誓不回头!

第六十一章 大鱼 (上)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

    歌声化解了细柳营一团将士们心中的不安,伴着他们一路走向敌军阵地。旅率逯得川感觉自己的右臂有些酸,将左右手的位置快速交换了一下,随即,将旗枪举得更高。

    旗枪是细柳营一团第二旅所有弟兄的追随目标。在战场上,只要他手中的旗枪没有倒下,第二旅的弟兄们就会跟着旗枪共同进退。而如果他不幸血洒沙场,按照军规,一队副路广厦将从他手中接过旗枪,继续为所有弟兄指明前进的方向。

    “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我是男儿当自强……”身边的弟兄们,继续引吭高歌。有人的嗓子已经沙哑,却坚决不肯停下。仿佛是在地下蛰伏了十六年半的蝉,忽然破土飞上了树梢。

    “昂步挺胸大家作栋梁做好汉,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大伙踏着歌声的节拍,大步流星向前推进,很快就将敌我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百五十步之内。

    队伍的两侧,开始零星有羽箭飞了过来,但所有人无视了射箭者的存在,继续昂首阔步向前,浑身上下洒满金红色的阳光。

    跟在细柳营一团身后的碎叶镇近卫团,立刻分成了左右部分,向侧翼出现的敌军扑了过去。令他们很快就无法再干扰细柳营一团的行动。排于第三序位的朔方团在周去疾的率领下悄然加速,填补近卫团腾出来的空档,牢牢护住细柳营一团的后背。

    得到了同伴有力支援的细柳营一团,则继续向前推进,速度不快不慢,如战车一般平稳。下坡路在歌声中被弟兄们走完,随即,整个队伍开始沿着地势向上。前方一百二十多步外,突厥刚刚垒了一半儿石墙,看上去就像一只挡在战车前的螳螂。

    “突厥狗竟然也会垒墙?!突厥狗竟然在唐人面前垒墙!”一股荒诞的感觉,忽然在骆广厦胸口涌起,让他瞬间停止了高歌,心中的恐惧紧跟着一扫而空。

    垒墙防守,自秦代以来,就是中原百姓的传统手艺。胡人从不这么干!胡人只会乘坐在战马上,飘忽来去!胡人只管从大漠以北杀过来,抢完一票就走!

    而现在,突厥人居然被碎叶军逼得垒起了石头墙以自保!虽然他们垒出来的石头墙才半人高,外表简陋寒酸。可他们毕竟主动去垒墙了,并且将身体缩进了石头墙之后!

    他们没勇气再跟大唐碎叶军正面硬碰,所以,未战之前,先给自己套上了一层乌龟壳!

    “第一旅,举盾!”正前方队伍的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命令声。路广厦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胡思乱想,迅速将手中长矛握紧。

    “第二旅,举矛,左右自由摆动!”旅率逯得川的声音,紧跟着在他耳畔响起。随即,被两个兼职传令兵扯开嗓子高声重复。

    按照在平素训练时掌握的技能,路广厦将长矛斜举上半空,伴着心中的节拍,随意晃动矛杆。前后两排长矛,迅速在弟兄们的头顶变成了两排梳子,左右交错,反复移动。

    箭簇射中盾牌的“叮当”声和箭杆与矛杆相撞的“噼啪”声,很快就传入他的耳朵。矮墙后的突厥人开始放箭了!路广厦不用抬头看,凭借声音,就得出了结论。同时,他心中忽然又涌起了一股紧张,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快速爬满了手背。。

    突厥人开始用羽箭覆盖射击,说明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进入一百步二十之内。而身后的自家弓箭手没有还击,说明双方距离超过了八十步。这段距离,是整个进攻路途上最憋屈的一段,在以前与粟特人的战斗中,骆广厦就已经有了应付经验。那就是,微微低头,别管天上落下来的羽箭,在不破坏本队阵型的情况下,尽量将脚步迈得更大,两腿迈得更快!

    身边的同伴们,显然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全都将头向前稍低,用阔沿盔的盔沿,护住自己脸和脖颈,同时,一边继续摇摆长矛,一边大步疾行。

    “保持直线,注意跟左右同伴对齐!”逯得川是整个二旅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资格低头的人。一边高高举着旗枪,他一边扯开嗓子向麾下的弟兄们发出提醒。

    “保持直线,注意跟左右同伴对齐!”前方的第一旅队伍中,也传来同样的提醒声。紧跟着,是大伙身后的教导旅和第三旅。

    严格训练养成的习惯,再度主导了所有人的身体。大伙前进的速度,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滞,随即,各旅的队形重新变得整齐,梯次也重新变得分明。

    又一波箭雨从天而降,被盾牌挡住了四成,被长矛挡住半成到一成,还有三成左右射到了空处。但是,仍然有两成砸在了细柳营一团将士的头盔,胸甲等处,发出刺耳的声响,令闻者个个寒毛倒竖。

    骆广厦本能地就想闪避,然而,却看到逯得川继续大步前行,身体挺得与手中旗枪一样笔直。腾出手来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他咬紧牙关,强迫跟上逯得川的脚步。坚决不肯让自己丢脸,也不肯让好朋友难做。

    身后的弓弦声终于响起,切切宛若急雨。细柳营一团的弓箭手们,终于向敌军展开了反击,刹那间,对方射过来的羽箭,好像就变少了许多!

    来自头顶的压力迅速减轻,骆广厦本能地将宽沿盔抬高了半寸,努力向目标处眺望。目光掠过前排刀盾手的头顶,他看到七十多步外的矮墙之后,突厥人的盾阵被砸出了好几个缺口。藏在盾阵后的突厥弓箭手们,抱着脑袋东躲西藏!

    “他们没有宽沿盔!”刹那间,骆广厦就明白了突厥弓箭手反应狼狈的缘由,有股得意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叮!”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紧跟着,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身体本能地向右侧转动,同时腾出一只手去捂胸口。

    除了一个粗糙的疤痕之外,他却什么都没摸到。愕然低头,这才发现有支羽箭落在了自己脚前不远处,而胸前的疤痕,恰好是个箭簇凿出来的形状!

    “我有铁背心!”下一个瞬间,骆广厦心神大定,骄傲的感觉也充斥了全身。

    翘着下巴继续敌军望去,他看到更多的突厥弓箭手被唐军这边射出羽箭命中,委顿于地。其周围的同伙却连看都不看,只管各自寻找位置躲藏,以免自己也落到同样的下场。

    “他们没有!”骆广厦心神愈发坚定,心中战意熊熊而燃,“他们各不相顾!他们不会彼此保护!他们的刀盾手没给弓箭手提供任何遮挡!他们的长矛手,居然站得比弓箭手还靠后,真是愚蠢至极!”

    按照新训营学到的本事,和以往作战后总结的经验,骆广厦迅速从敌军身上,挑出了更多的短板。每发现一个,心中的自信就增加一分。

    他周围的袍泽们,也陆续看到了敌军的狼狈模样,一个个信心爆棚。纷纷调整步伐,跟总有同伴对齐身体,努力让第二旅的两个队,各自走出一条齐整的直线。

    头顶上陆续还有突厥人射来的羽箭落下,大伙却全都不再当回事。很快,又有破甲锥从对面直射而来,前排的大唐刀盾手们从容地将盾牌向下挪了挪,将破甲锥挡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双方相距五十步,身后传来的战鼓声节奏加快,细柳营一团的推进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前排刀盾兵将盾牌下移,护住自己的半边面孔和胸口,同时用横刀敲打盾牌表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砰砰,砰砰,砰砰……”,吓得盾墙后的敌军脸色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挪动。

    后排的长矛手,弓箭手,还有前来增援的教导团一旅弟兄,继续一边大步前进,一边从容调整各自的步伐幅度,保证阵型的整齐。四百余人的队伍,隐隐形成四道海浪。虽然规模不算庞大,却气势万钧。

    “长矛平举,准备接敌!”双方距离三十步,旅率逯得川大声断喝,同时奋力晃动手中旗枪。

    拴在枪杆的认旗,迎风飞舞,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将他的命令同时送入全旅弟兄的眼睛和耳朵。

    骆广厦第一个将长矛由竖直转向正前,探过前排刀盾手留出来的缝隙,对准石头矮墙后的敌军。

    其他长矛手果断跟进,两排长矛如同猛兽的牙齿,反射出森然的冷光。

    距离敌军还有二十五步,“教导团一旅所有人准备,点火!”张思安的声音,在骆广厦身后不远处响起,听得人热血沸腾。

    有火光在闪动,刹那间亮过了夕阳。教导团一旅的弟兄们,以比其他任何一支队伍都熟悉的动作,将火折子打燃,随即从贴身的挎包里取出了手雷。

    他们准备集中投掷,给矮墙后突厥人当头一击,同时,给前排的大唐刀盾兵和长矛手炸出一条通道。谁料,还没等他们将手雷的引线凑到火折子上,二十余步外的石墙后,忽然发出“轰”的一声,所有突厥刀盾兵丢下盾牌,如苍蝇四散奔逃。

    几乎与突厥刀盾兵同时,突厥弓箭手也丢下的弓箭,掉头逃走。突厥长矛手们反应不及,队形瞬间被逃命者冲得四分五裂。下一个瞬间,有机灵的长矛手,便加入了逃命队伍,将长矛和身边的袍泽,一起丢给了唐军。

    如沸汤泼雪,石墙后的突厥军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更多的长矛手转身逃命,随即,是所有人!

    整整一支突厥兵马,未触先溃。包括紧跟在长矛手之后的督战队!所有人你推我搡,唯恐逃得不够快,被炸得死无全尸!

第六十二章 大鱼 (中)

    “全体……”事发突然,带领细柳营一团担任先锋的校尉任士武,根本无法适应。一手持刀,一手擎盾,愣愣不知所措。

    “继续按咱们自己的打,别管敌军如何反应!”不愧为新训营第一强者,张思安果断扯开嗓子,冲着身边的弟兄高声断喝喝。随即,点燃手雷,带头掷向已经没有敌军躲藏的矮墙之后。

    “轰隆!”爆炸声响起,石块四下飞溅。

    紧跟着,更多的手雷落下,将矮墙彻底吞没在硝烟当中。

    战斗迅速返回了大伙都熟悉的节奏,校尉任士武不待硝烟散去,就果断带领弟兄们发起了冲锋。四百余名大唐健儿像海浪般,推过倒塌的石墙,追向正在逃窜的敌军,如同狮子在结伴捕杀羚羊。

    抵抗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敌军宁可被细柳营一团的弟兄从背后砍死,也不肯转过身来迎战。偶尔出现一两个勇敢者,也挡不住四五名刀盾兵联手攻击。

    而信心十足的大唐将士们,配合得无比默契,往往一个照面,就能解决对手。随即,大伙继续高举着横刀和盾牌,追向下一波敌人,势如破竹。

    因为位置在刀盾兵之后,还必须跟身边的同伴保持队形。路广厦追了足足两百步,才终于找到了第一次出矛机会。对手是一名突厥大箭,被追得实在没有力气继续逃命,背靠着一块山岩,与麾下的四十名武士结阵自保。

    挡在骆广厦前方的大唐刀盾兵们,与突厥武士们已经战在了一处,短时间内无暇他顾。而旅率逯得川手中的旗枪过于笨重,在混战中很难施展得开。

    看准刀盾兵露出来的空档,骆广厦大叫着上前补位,挺矛刺向那名突厥大箭。对手使的是一把长柄战斧,身材又高又壮。看到长矛向自己刺来,立刻挥斧横扫。

    他试图凭借膂力优势,将刺向自己的长矛扫断。却不料,骆广厦在新训营中,针对类似的招数,曾经演练了无数次,肌肉早已形成了记忆。根本不用想,就将左手快速下压,右手猛然上提,看似笨重的长矛,猛地抬高了半尺余,像一条巨蟒般在空中翻了个身,让过斧刃,再度戳向了突厥大箭的咽喉。

    “啊——”突厥大箭嘴里发出一声惶恐的惊呼,快速将脖子向右摆动。锐利的矛锋贴着他脖颈边缘掠过,挑起一串猩红色的血珠。骆广厦的手比大脑还快,在看清长矛去向的同时,右手本能地回拉,巨蟒般的长矛迅速横扫,狠狠压住了突厥大箭的肩窝。

    这一招,没什么杀伤力,只是让突厥大箭身体受压,无法快速移动。而跟在骆广厦身边的两名弟兄,则看准机会,同时挺矛斜刺。一左一右,给突厥大箭来了两个透心凉。

    “啊——”被骆广厦用矛杆压住肩窝的突厥大箭,几乎眼睁睁地看着长矛刺穿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闪避动作,惨叫着委顿于地。骆广厦收回长矛,转身刺向一名正遭到两名大唐刀盾兵进攻的突厥武士,瞬间刺穿对方的后腰。

    突厥武士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瞬间死去。血贴着矛锋喷出来,染红半截矛杆。骆广厦朝着突厥武士的身上踹了一脚,顺势将长矛扯回。扭头再寻找新的目标,却发现,这一波负隅顽抗的突厥将士已经被斩杀殆尽,周围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敌军。

    “第二旅,所有人跟紧我!”逯得川的声音,从四五步远的位置传来,瞬间让骆广厦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拎着血淋淋的长矛,他向旗枪靠拢,转眼间,就又和弟兄们汇聚在了一起,在快速跑动中,努力将队形恢复齐整。

    旅率逯得川本人,则高举着旗枪,追向细柳营一团的认旗。不多时,教导团一旅和细柳营一团的弓箭手们,也全都跟了上来。大伙跟在团旗和校尉任士武的将旗后,继续追亡逐北,遇到结伴抵抗者就快速冲过去杀散,遇到跑不动的落单者,就干净利索地将对方送对方去见金狼神。

    足足又追出了两百步,大伙的前方,才终于又出现了成建制的敌军。依旧躲在一堵刚刚搭建的简陋石头墙之后,不肯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主动冲出来短兵相接。而大伙的左右两侧,也再度出现了敌军的弓箭手,隔着老远,将羽箭乱哄哄地射过来,丝毫没有准头。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校尉任仕武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句,继续迈动大步扑向正面的敌军,对于来自两翼的骚扰不屑一顾。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弟兄们齐声响应,气冲霄汉。

    细柳营一团的队伍,像一架铁滑车,却逆着山势,快速向上碾去。转眼间,就开到了距离石头墙五十步之内。

    这一次,他们遭遇到了剧烈的抵抗,上百柄临时调集的强弩,将弩箭像冰雹一样射向了他们,射得队伍中血光飞溅。

    镔铁背心不能完全阻挡住强弩的攒射,位于第一排刀盾手,在第一波弩箭射过来之时,就倒下了十几个。很快,站在第二排的刀盾手,和路广厦身边的长矛兵,也受到了波及。陆续有人身上冒出了血花,不得不退出队伍,等待救助。

    但是,细柳营一团的其余弟兄,却跟在校尉任仕武的将旗之后,继续大步前推。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任何畏惧。

    他们已经称量过了一次敌军的斤两,知道对手的上限在哪。他们已经品尝过一次摧枯拉朽的滋味,不愿意错过已经到嘴边的“盛筵”。他们坚信自己只要继续向前碾压,矮墙后的那群“废物”,肯定会转身逃命。他们相信,强弩挽回不了突厥人的命运,充其量是拿来壮胆。

    事实证明,他们没错。

    当他们的双脚,走到了距离矮墙三十步之内,矮墙后的突厥人,再度集体丢下了武器,掉头逃命。这一次,任仕武没用任何提醒,就明白该怎样去做。他稍稍放慢了脚步,等待一轮爆炸结束,随即,便带领弟兄们,直穿硝烟而过。

    新一轮追逐战开始,比上一轮还要轻松。突厥人士气低落,不愿舍命死战。而大唐健儿却气势如虹,越战越勇。大部分战死的突厥武士,都是背后中刀。而细柳营一团自从穿过硝烟之后,几乎就没有遭受任何损失。

    骆广厦在这一轮战斗中,没捞到任何出手机会。但是,却因为一路逆着山势跑动,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计算战功,已经改成了首先看任务是否达成,而不是首先看到底斩首多少。否则,今天亏到了姥姥家!”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他喘息着在心中庆幸。还没等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均匀,前方不远处,却已经传来了校尉任仕武和传令兵的大喊声,“左翼,跟我一起去左翼。左翼有敌军杀了下来,先跟我解决掉他们。”

    “左翼,跟上认旗,校尉有令,先解决左翼的敌军!”

    ……

    “不是说,不砍倒墨啜的羊毛大纛,誓不回头么?”骆广厦楞了楞,喘息着询问。没有人为他解惑,但是,细柳营一团的将旗和认旗,已经让开了中线,掉头向左。紧跟着,第一旅和第二旅的认旗,也迅速向左转去,给所有刀盾手和长矛手指明方向。

    骆广厦不得不提着长矛跟进,追上旅率逯得川,与后者并肩而行。第二旅的其余长矛手们,也纷纷快步跟了上来,按照现有人数,在前进途中,重新整理做两个横队。

    他们让开的道路,迅速被朔方营填补。后者踏着同样的鼓点,快步向前,如同一辆飞奔的马车,碾向突厥人的第三道矮墙。

    “杀,杀,杀……”一路规模在九百左右突厥武士,呐喊着从左翼沿着山坡扑下。任仕武带着弟兄们迎上去,恰恰跟对方顶了个正着。

    双方来不及动用弓箭,也来不及动用手雷,面对面硬撞子一处。热血飞溅,金铁交鸣声惊天动地。

    突厥队伍的中央,被任仕武带着身边的弟兄,“撞”出了一个大洞,整个队伍瞬间向内塌陷了半丈远。前排的大唐刀盾兵们,呐喊着沿塌陷位置突进,将缺口快速加深。紧跟在刀盾手之后的第二旅,来不及变阵,也沿着同样的位置冲了进去,长矛挥舞,将塌陷范围瞬间又增加了一倍。

    位于队伍中央处的突厥武士们,被压得踉跄后腿。但是,边缘处的突厥武士,却仗着自己这边人数多,从队伍两侧发起了反扑。旅率逯得川的位置偏左,很快就被两名突厥武士盯上,钢刀在他胸前留下一道道虚影。骆广厦毫不犹豫持矛冲上去,奋力横扫,将其中一名突厥武士扫得倒飞而起,口中鲜血狂喷。

    腾出手来的逯得川,用旗枪晃歪了对手的重心,随即,枪纂斜戳,将此人戳倒在地。对方手捂着伤口,厉声惨叫,骆广厦迅速回转长矛,又给对方补上了干脆利落一击。

    血沿着矛杆喷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体。顾不上做任何擦拭,他挥舞长矛,护住逯得川和自己,将陆续扑过来的突厥武士,逼得手忙脚乱。第二旅的其他弟兄迅速前来帮忙,通过一连串娴熟的配合,杀死逯得川周围的突厥武士,然后跟着认旗,继续奋勇向前推进。

    又一群突厥武士怒吼着发起反扑,试图杀掉逯得川,砍断旅率认旗。后者将旗杆放平迎战,半步不退。骆广厦带着弟兄们,列阵在逯得川的左右,长矛左挑右刺,将敌军的压力尽数分散。

    一支长矛向他刺来,被他侧身拨开。对方重心失衡,踉跄前撞,前胸和身体两侧全是破绽。骆广厦一矛刺过去,将此人胸口刺穿。对方惨叫着倒地,丢下自己的兵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矛杆。

    骆广厦接连抽了两次长矛,无法抽出,不得己,又将长矛奋力搅动。对方的内脏被搅碎,吐血而死,双手终于软软的松开。还没等他来得及将长矛夺回,一缕寒光,忽然贴着地面滚向了他的小腿。

    一杆旗枪从半空中砸落,将寒光砸飞。紧跟着,旗面向上扯起,裹住偷袭者的脑袋。被吓得亡魂大冒的路广厦果断松开长矛,从腰间拔出短刀,一刀割断被旗面裹住的偷袭者咽喉。

    鲜血喷出,溅了他满脸。狞笑着举起短刀,他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军。还没等刀刃接触到目标,对方却已经被两名大唐长矛手合力挑上了半空。

    高声大骂了一句,骆广厦又奔向下一个目标,结果,却依旧扑了个空。身边的弟兄们个个勇不可当,转眼间,就将反扑的突厥武士诛杀殆尽。

    “跟上!”逯得川的声音,在大伙身畔响起,众人踩过敌军的尸体,重新汇聚于旗枪之下。周围的敌军仓惶后退,随即,整个队伍分崩离析。大伙再度挥舞着兵器追杀出百余步,却因为体力消耗太大,只将敌军留下了很少的一部分,眼睁睁地看着其余大部分人越逃越远。

    “止步,原地休息!”校尉任仕武忽然举起血淋淋的横刀,高声命令。

    传令兵扯开嗓子,将他的命令一遍遍重复。细柳营一团的认旗也被旗手高高举上半空,来回摆动。

    这一次,没有人再质疑任仕武的决定。包括骆广厦和逯得川在内,细柳营一团的弟兄们全都累得气喘如牛,短时间内,没有任何体力去突破敌军下一道防线。

    大伙杵着兵器,跟在旅率认旗下,缓缓向团认旗附近靠拢,尽量保持阵型的基本完整。却遗憾地发现,自己前后左右,已经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不见。

    “轰隆,轰隆,轰隆……”手雷的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大伙迅速隐藏好心中的悲伤,将目光转向战场中央。恰看见,朔方团取代了大伙先前的位置,强行攻破了突厥人的第三道营垒。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暗,苍茫的暮色中,突厥将士乱哄哄退下山顶,退向东方另外一座山丘。朔方团的战旗,则紧紧贴在突厥将士的背后,将对死亡的恐惧,用横刀和长矛,刻进他们的灵魂深处。

    “休息一刻钟,然后继续向前推进!”校尉任仕武的声音于大伙耳畔再度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豪迈,“今天,咱们,朔方团、近卫团和碎叶营一团,互相掩护,轮流充当先锋。两垒一次轮换,直到突厥人彻底崩溃!”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有人喘息着回应,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不断大纛,誓不回头!”“不断大纛,誓不回头!”更多人笑着附和,一张张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

第六十三章 大鱼 (下)

    “大汗,第四垒又被攻破,唐军已经彻底拿下了骆驼岭,直奔大鱼脊背而来!”薄暮中,一名亲兵大箭跌跌撞撞地奔到金狼大纛下,哑着嗓子向墨啜可汗汇报最新敌情。

    “乞力田伯克呢,他可安全撤下来了?”墨啜可汗看了亲兵一眼,低声询问,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慌乱。

    “乞力田伯克撤下来了,他说,马上就来向大汗请罪!”亲兵大箭楞了楞,犹豫着解释,“他麾下的大箭战死了四个,身边的护卫也有数十人战死……”

    “他能活着撤下了就好!”墨啜根本没有追究麾下将领作战不利的意思,笑了笑,摆手打断,“你再跑一趟,向他传令,让他把麾下兵马带下来,后撤到……”

    迅速扭头,他将手指向自己身后的丘陵,“后撤到三里之外的车轮山休整。那座山上,我记得有个泉眼,刚好可供他麾下弟兄打水饮用。”

    “是!”亲兵大箭答应一声,转身踉跄而去。墨啜可汗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色,继续调兵遣将,“杜尔伯克,带着你的人,在大鱼脊背这里构建第六垒。邪律伯克,你趁着夜色,在左侧树林里埋伏,若是唐军突破了第五垒,仍然不肯停步,你就……”

    “大汗,唐军此轮进攻,与白天大不相同!”叶护梅林挺身上前,气急败坏地打断,“将士们士气已失,继续战下去,凶多吉少!”

    “大汗,我军明明撤出山区,就可以上马而去,为何您如此固执,非要跟唐军死拼!”

    “大汗,至少有四千将士战死沙场了!你就给咱们突厥留一口元气吧!”

    “大汗,求你了……”

    伯克噶做、右设且訇等人也纷纷上前,红着眼睛劝说。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早就看出来今天大势已去。先前他们之所以还苦苦支撑,完全是念在墨啜多年相待之情的份上。

    可这份相待之情,再厚也有个极限,绝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性命和麾下的所有武士性命全都弃之不顾!

    “都退下,本汗自有主张!有再胡乱开口扰乱军心者,休怪本汗无情!”明知道众人说得在理,墨啜却不肯接纳,手按刀柄,沉声怒喝。

    叶护梅林、右设且訇,伯克噶做等人楞了楞,迅速以目互视,随即,齐齐摇头,“大汗,我等追随你多年,从未违背过您任何命令。但是,今天,我等却不得不说一句,您继续坚持死守,目的究竟何在?!”

    “大汗,难道您真的要把两万儿郎全都葬送于此么?”

    “大汗,将士们死战一整天,已经筋疲力竭!”

    “请大汗早做决断,切莫继续拖延!”

    “大汗,切莫辜负了将士们对你的耿耿忠心!”

    ……

    发现多年积威,忽然失去作用,墨啜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紧张。然而,他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先用目光快速扫过身边所有官员和将领,然后又冷笑撇嘴:“死在这里,哪那么容易?本汗手中还要六千生力军没用,而唐军的力气却马上就要用尽……”

    “大汗,六千生力军,能顶住唐军用火雷炸几次?”叶护梅林又向前走了一步,再度高声打断。“而唐军,我只看到唐军越战越勇!原来唐军每破咱们一道防线,还会停下来休整半个时辰。而现在,根本不做任何休整,就可以直接向第二道纺线发起进攻!”

    “大汗,我们都知道您寄希望于左贤王那边。可那边至今还没任何动静!”

    “大汗,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汗,再不撤,就真来不及了!”

    ……

    叫嚷声此起彼伏,包括黙啜一手带起来的几名伯克,也纷纷开口,坚决不愿意继续留在山区等着被唐军炸死。

    “轰隆隆……”还没等墨啜做出回应,半空中,忽然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紧跟着,众人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颤抖。

    叶护梅林等人迅速抬眼望去,只见夹在两座丘陵之间的第五道防线,也被唐军突破。大批的安西将士沿着山坡冲下,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来不及撤离的突厥儿郎砍倒。

    众人没时间为战死的突厥武士悲哀,齐齐又将头转向墨啜,目光里充满了愤怒与失望。将墨啜逼得缓缓后退。

    “天色已经黑下来的,唐人的攻势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总得坚持到入了夜,咱们才能从容与唐军脱离接触!”与众将拉开几步距离,将身体靠近自己的亲卫,墨啜用商量的口吻,对叶护梅林等人说道,“再坚持一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够。本汗带领亲卫,守在这里,如果本汗也守不住,就按照你等建议,立刻撤离山区,掉头向北。”

    “大汗,我等不是逼你,我等……”不到万不得已,叶护梅林也不愿意跟墨啜彻底翻脸,一个个急的额头冒汗,捶胸顿足。

    还没等他们更多的劝谏话语说出口,对面的山坡上,忽然一亮,紧跟着,欢呼声宛若雷动。

    众人楞了楞,迅速抬头眺望,只见数不清的灯笼火把,被唐军点了起来。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就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紧跟着,骆驼岭的左侧和右侧,也出现了两道同样的星河。彼此呼应着,向前推进,无视沿途任何拦阻,踏平沿途任何埋伏。

    还没来得及将第六道防线组建完整的突厥将士们,被压得纷纷后退。奉命率部去牵制唐军两翼的突厥将领,知道继续跟唐军交手,自己必死无疑,也带领亲信们大步后退。转眼间,唐军就杀到了墨啜所驻足的,名为大鱼脊背的山丘下,又沿着山坡快步向上发起强攻。

    山坡上的突厥武士,被冲得站立不稳,再度后退。唐军则奋勇追杀,一步不落。很快,武士们队形崩溃,很多掉头逃命。紧跟着,崩溃像瘟疫般,传遍了整个山坡。

    没有突厥武士,愿意再舍命阻挡唐军的脚步。整整一天的厮杀已经告诉他们,无论他们动用任何手段,自己这边都败局已定。

    血肉之躯阻挡不了火雷乱炸,他们身上也没有那种坚固的铁背心,可以近距离挡住羽箭。一旦被唐军杀到二十步之内,等待在他们的,就是杀戮与死亡。而他们的大汗,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对付唐军的杀招,只管拿他们的死亡,去拖延溃败的时间。

    溃败来得非常突然,却又顺理成章。突厥中路,左路,和右路,在唐军的打击下,很快就分不清彼此,搅在一次,退潮般往后逃去。

    再也在没有刀盾兵,长矛兵,弓箭手的区别,大多数突厥士卒,跑着跑着,就嫌弃兵器太累赘,将随手其丢进草丛中。

    大唐健儿们,则挑着灯笼和火把,紧追不舍。向赶羊一般赶着溃兵,去冲击墨啜的亲军。原本还有一战之力的亲军,连放箭阻拦的机会都没捞到,就被自家溃兵冲散。随即,也不得不加入溃败队伍,一路倒卷向墨啜的金狼大纛。

    “大汗,走了,再不走,今天大伙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叶护梅林忽然回过了神来,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嚷,随即,不再管墨啜的死活,转头就跑。

    “大汗,走啊!”伯克噶做哭喊着做出最后一次劝谏,随即也转身而去,不再管墨啜做如何决定。

    “大汗,赶紧走!再不走,咱们连俘虏都做不成,直接就得被自己人踩死!”右设且訇最有良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立刻一个箭步冲到墨啜身边,扯住对方手臂,就往山丘后拉去。一边拉,一边向墨啜的心腹亲卫大叫,“保护大汗,保护大汗离开这里,保护大汗去找战马,然后骑着马走!”

    “不,不能走。左贤王那边,左贤王那边还没消息!死战,随我死战!”墨啜被且訇拉了个一个趔趄,如梦初醒,含着泪高呼。

    没人再听他的命令,亲卫们冲上来,拉胳膊的拉胳膊,架肩膀的架肩膀,将他两条腿架离地面,顺着山坡另一侧狂奔而去。凭着过人的体力,很快就甩开了其他逃命者,消失在夜幕下起起伏伏的丘陵之中。

    “突厥被打崩了!”

    “突厥被打崩了!”

    “抓墨啜,砍了金狼大纛!”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

    欢呼声,在群山间响起,一浪接这一浪。将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唐军左翼每一位参战者的耳朵。

    “突厥人被打崩了?”

    “这么快?咱们还没休息完!”

    “奶奶的,才第五垒,轮到咱们再上去还早,也不知道是谁占了大便宜!”

    “奶奶的,墨啜真没用。好歹也再撑几阵!”

    议论声,在细柳营第一团弟兄们之间,也纷纷响起。逯得川、路广厦,张思安、任仕武等人纷纷站起身,满脸遗憾地朝远处张望。

    夜色已经很浓了,他们根本看不见大鱼脊背那边的情况。只能看见碎叶唐军和龟兹唐军一道打起的灯笼火把,像潮水般涌上了那座丘陵,将突厥人与黑暗,一起驱散。

    “任校尉,追不追?”张思安忽然用旗枪碰了碰任仕武,低声跟对方商量。

    “咱们的任务,是破阵。眼下突厥人已经崩溃了,接下来干什么,上头还没吩咐。”家丁出身的任仕武(任十五)非常老实,安耐住心中的渴望,小声回答。

    “我记得当初的命令,是跟其他团互相配合,砍了墨啜的金狼大纛。”张思安眼睛转了转,快速补充,“如今其他团不需要咱们配合了,可金狼旗啥样,咱们还没看到。任务应该不能算已经结束!”

    “的确!”老实人也有开窍的时候,任仕武眼睛一亮,果断点头。随即,再度高高地举起了横刀:“全体都有,跟我来,去砍墨啜的大纛!”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逯得川心领神会,扯开嗓子高喊。

    “不断大纛,誓不回头!”“不断大纛,誓不回头!”弟兄们轰然响应,重整队伍,迈开大步,跟在任仕武的认旗之后,奔向远方仍然被黑暗笼罩的那些山坡。就像一群农夫,奔向了等待收割的庄稼!

第六十四章 卷席

    “再检查一下,还有多少手雷,然后给我报个总数!”骆怀祖放下望远镜,冲着身边的唐盖吩咐。

    “是!”唐盖闷声闷气地答应,转头跑向身后的山洞,不多时,又小跑着返回,向骆怀祖汇报,“还有,还有三十二箱半。韦都尉说,他已经派人去找韦镇守要更多的手雷了,但是他也不清楚,韦镇守手里还有没有,什么时候能送到。”

    “曹校尉,你带几个人,把手雷给大伙发下去。每人六颗,余下的全都搬我身边来!”骆怀祖耸了耸肩,自动将唐盖的后半句话忽略。随即,低声向身边一名张仁愿推荐来的校尉吩咐。

    “遵命!”校尉曹双肃立抱拳,然后点起十名弟兄,去帮忙自己抬木箱。骆怀祖则深深吸了口气,迈动脚步去巡视整个纺线。

    从傍晚时分到现在,掷弹队在于阗营派来的三个团精锐配合下,已经接连打退了突厥人的四次强攻,弟兄们的体力和随军携带的手雷,都已经消耗过半。而山路崎岖,骆怀祖却不敢指望于阗镇守使韦播,能及时派人将他需要的手雷运到野马岭来。

    如今,大伙身边剩余的手雷,顶多还能阻挡突厥人一到两次进攻。如果下两次进攻结束之后,突厥人士气还没有崩溃,接下来,他就只能带着弟兄们跟敌军白刃相接!

    如果双方兵力相差不到十倍,即便白刃相接,骆怀祖也有信心将敌军正面击溃。毕竟掷弹队的弟兄,都是他从整个碎叶镇精挑细选出来好手,个个都长得像唐盖那样身强力壮,并且接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然而,此时此刻,对面的突厥人兵力高达五六万,整个掷弹队,却只有区区一百人!

    江湖上原本称颂谁武艺高强,都喜欢用“以一敌十”来形容。今夜,骆怀祖却有可能要带着身边的弟兄们,来一次以一当百,当千。所以,即便心理素质再强悍,他也难免紧张。至于镇守使韦播调派过来协助作战的那三个团,从先前战斗中的表现来看,骆怀祖根本不敢对他们报太大指望。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带过碎叶军新训营,还带过碎叶军教导团,骆怀祖眼光,早已被抬到了非同一般的高度。低下头再看于阗镇给他派来助战的这九百多精锐,每多看一眼,心里就多添一层堵。

    都不用跟教导团和细柳营比,即便跟碎叶军相对实力较弱的老碎叶营比,于阗精锐在身材、装备和令行禁止等方面,都差了好大一截。

    而这些差距,还只是表面。让骆怀祖更失望的,其实是双方的内在气质。

    碎叶镇中,随便拉一个团弟兄出来,队伍中都透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锐气。仿佛一把刚刚出窍的长剑,随时准备刺入敌将的心脏。而于阗精锐身上,却只有暮气和疲倦,仿佛是一把早已砍出了豁口的柴刀。

    在手雷充足之时,骆怀祖不担心友军会拖自己后腿。野马岭地形狭窄,一百名掷弹兵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即便没有友军配合,也可以轻松将击退突厥人的进攻。而拿不下野马岭,突厥大军就休想通过野马岭旁的野马谷,否则,唐军都不用从他们头顶上扔手雷,光是扔石头,就能把他们砸得血流成河。

    “掌书记,手雷发下去了!”校尉曹双的话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骆怀祖纷乱的思绪。

    正在巡视防线的骆怀祖迅速回头,目光扫过黑漆漆的山坡和不远处的深谷,最后又落回曹双身上,“取二十枚手雷,把引线拧在一起,埋在近邻野马谷那块巨石之下。我先前告诉过你,你是否还记得那地方?”

    “属下记得!”曹双听得心中一紧,快速扭头,指向不远处一块探出山璧丈半长的黑色岩石。

    那是燕然山区特有的一种石头,通体呈墨汁般颜色,表面还带着玉石的光泽。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早就将岩石上的泥土和植被剥得干干净净。大半截露出地面的主体,就像半扇铁闸,斜斜地卡在野马谷上空,就差有力大无边的神明伸手一推。

    “万一突厥人不顾一切,强行通过山谷,你就点燃手雷,把巨石炸松,然后请韦都尉那边派些力气大的弟兄帮忙,把巨石直接推下去,砸扁他们!”骆怀祖指挥不动神明,却能指挥得动人。笑了笑,继续吩咐。声音平静柔和,仿佛在随口吩咐曹双办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遵命!”曹双的心脏又紧了紧,旋即郑重拱手。

    作为经验丰富沙场老手,有些话,骆怀祖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他就能体会出真正意图。

    所谓防止突厥人不顾一切强行通过山谷,其实只是一句场面话。任何突厥将领,只要脑袋没被驴踢过,都不会在头顶威胁没解决的情况下,率领大军穿过谷底,否则,对手无论落石还是放火,都能让他死伤惨重,甚至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

    骆怀祖真正意图其实是,万一野马岭守不住,大伙就炸塌靠近山谷的岩石,将野马谷变得更加狭窄难行,给突厥大军增加通过的障碍。如此,于阗镇守使韦播那边即便没本事重新将野马岭夺回,至少也来得及赶在突厥大军整体通过山谷之前,在别处构筑新的防线,或者派人向牛师奖求援!

    “王校尉,麻烦你找一些弟兄,收集树枝和干草,制造草球,大小一人合抱即可。等会儿防止突厥人狗急跳墙。”果然,还没等曹双走远,骆怀祖就向于阗营的一名校尉提出了新的要求。虽然打着同样的名义,但让曹双没法不继续往最坏处想。

    “骆书记尽管放心,制造草球的事情尽管交给在下。”那名王姓校尉正为自己在先前的战斗中帮不上什么忙而内疚,听了骆怀祖的吩咐,立刻没口子答应。

    “辛苦了,等打完了这仗,骆某请弟兄们去喝酒!”骆怀祖笑着向对方点头,然后继续装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在山坡上缓缓巡视。

    因为借助了地形之便和手雷之威,前几轮战斗中,掷弹兵的损失非常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而发起进攻的突厥武士,则被炸得死伤惨重。尸体沿着半山坡一路排出五十步外,甚至有人带着伤滚到了山坡下,才鲜血流尽而死。

    巨大的伤亡比例和死者惨不忍睹的模样,无疑对突厥人的士气打击沉重。但是,负责指挥作战的突厥特勤阿始那阙,也是个狠角色。居然想出了派遣死士和战奴,用身体遮挡手雷的绝招。

    在此人的指挥下,突厥将士每次进攻受挫之后,将队伍在山脚稍作休整,就又会发起新一轮强攻。并且每一轮强攻,都会多少汲取一些上次失败的教训,让进攻的持续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遭受重挫不得不后撤的位置,距离唐军的阵地也越来越进近。

    “掌书记,突厥那边又有动静了。”一名斥候急匆匆地追过来,低声向骆怀祖发出提醒,“应该是准备打起火把夜战,出动的人数也比上一轮多,至少在三千以上。”

    “嗯,让弟兄们做好准备。”骆怀祖低声吩咐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转向了两名向自己围拢过来,满脸忐忑的于阗镇将领,“韦都尉,还是麻烦你安排几百弓箭手过来,先请突厥人尝几轮箭雨。等突厥人进入三十步之内,我再带掷弹兵出手。”

    “理应如此!”都尉韦厢早就被骆怀祖的武力和指挥能力所折服,毫不犹豫地点头。

    “再调一些长矛手过来,站在掷弹兵后做预备队。万一有敌军将士命大,挨了手雷却没有死,还得劳烦长矛手去补上最后一击!”为了防备阵地被突厥人攻破,骆怀祖想了想,继续叮嘱。

    都尉韦播拱手领命,然后去调整部署。骆怀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举到了双眉之下。

    夜色渐浓,即便有望远镜相助,他对敌军的情况,也无法看得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到有大队的火把,正沿着山坡缓缓上压。而山脚下,还有更多的敌军,在为出战者呐喊助威,挑起的灯笼火把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灯火的海洋。

    “妈的,老子今天真的做到了以一抵百!想当年走江湖,都没这么牛过!”在肚子里偷偷嘀咕了一句,他将望远镜又快速转向了左侧的山峦,虽然明知道以自己跟碎叶军目前的距离,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到那边的情况,那边也不可能给自己提供任何支援。

    一串亮点,隐约出现在望远镜的视窗之内。骆怀祖楞了楞,放下望远镜,快速揉了下眼皮,然后再度举起望远镜,同时用另外一只胳膊挡住右侧,朝刚才的方向仔细察看。

    他相信,自己刚才要么是眼花了,要么望远镜的镜片上,出现了反光。然而,透过不算清晰的玻璃镜头,他却愕然发现,自己看到了更多的亮点儿,隐隐约约,汇聚成了一道星河!

    “碎叶镇的弟兄们在跟墨啜夜战!”有股兴奋的感觉从心头油然而生,让他刹那间,差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紧跟着,他发现远处的星河快速向前移动,如同传说中的仙剑一般,将黑漆漆夜空群山一分为二!

    有呐喊声,隐约顺着夜风传了过来。虽然听不清什么内容,也没有山坡下突厥人的叫嚣响亮,却绝不会被后者遮盖。

    “碎叶镇攻击得手,在追杀敌军!墨啜本阵就在那边,墨啜败了!”下一个瞬间,骆怀祖兴奋得一跃而起,挥舞着拳头在半空中高声宣布。

    “墨啜败了,墨啜败了!”虽然没有望远镜,周围的其他大唐将士,也发现了远处丘陵顶上快速移动的星河,随即,在骆怀祖的提醒下,喜形于色。

    “墨啜败了,墨啜被打崩了!”

    “突厥人败了,咱们赢定了!”

    “突厥人败了,败了!”

    “加把劲儿,全歼他们!”

    欢呼声,在骆怀祖身边响起,迅速响彻整个山坡。正在严阵以待的大唐将士们,扯着嗓子,将喜讯传递给自家袍泽,士气瞬间高涨到了巅峰。

    而大伙对面的突厥军,攻势明显出现了停滞。虽然很快就又继续向前推进,速度却比先前慢了不止一点半点。

    “怎么,小样,还不服气?”弄不明白突厥人为何还要继续进攻,骆怀祖竖起眉头,低声质问。紧跟着,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把干草捆子推过几个来!”

    “掌书记,刚刚开始做,还没做好几个!”立刻于阗营的将士小声提醒,脸上隐隐带着尴尬。

    一整晚上,仗主要都是依靠骆怀祖带领的掷弹队在打。他们只是负责远距离放上几轮羽箭,然后就开始呐喊助威。如今,终于有需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他们却又因为活干得太慢,无法满足友军的需求。

    “没事儿,有几个算几个,免得一会儿做好了没机会用!”骆怀祖一改先前的紧张,笑着挥手,“推过来,做了一半儿的也推过来,老子要请突厥人吃烤肉!”

    “推过来,弟兄们,把做好的干草捆子全推过来!骆书记要请突厥人吃烤肉!”韦厢、田景隆、王春喜等于阗营的军官笑着响应,心情也变得无比轻松。

    墨啜本阵那边已经被碎叶营击败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否则,碎叶营不可能打着灯火,一路高歌猛进。

    既然突厥可汗都已经战败,大伙眼前的这路突厥兵马,人数再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顶多是垂死挣扎而已,并且还不敢挣扎得太久。否则,一旦碎叶营击溃了墨啜之后,再迂回到他们的退路上,给他们来个前后夹击,他们所有人就插翅难飞。

    胜利喜悦,迅速在大唐将士之间传播,弟兄们个个精神抖擞。很快,就将八个刚做好的干草捆子,推到了骆怀祖面前。而山坡上的敌军,才磨磨蹭蹭走到距离大伙一百二三十步位置,射出来的羽箭稀稀落落,有一波没一波。

    “韦都尉,让你的弟兄,先教教突厥人如何射箭!”骆怀祖志得意满,单脚踩着一个硕大的干草捆子,挥舞着量天秤发号施令。

    “遵命!”韦厢大笑着拱手领命,也不管双方到底谁的官职更高一些。

    数百支羽箭紧跟着腾空而起,射向一百二十步外。宛若给突厥人迎头下了一场冰雹。当即,正在缓缓向前推进的突厥武士和战奴们,就倒下了三四十个,原本就算不得齐整的队形,瞬间就被砸出了几个缺口。

    “继续射,韦都尉,射到弟兄们没力气拉弓为止!”骆怀祖自信心爆棚,继续挥舞着量天称发号施令,身上的麒麟甲倒映着火光,看上去威风八面。“唐盖,给我拿十枚手雷过来,用袋子装着,挂肩膀上。你也带上十枚,等会儿跟我一起行动。王校尉,等会儿看我的动作,我这边点燃了干草捆子,你那边也立刻点火,然后一起往下推。”

    “遵命!”众人齐声答应,分头展开行动。仿佛全都在刹那间肋生双翼。

    更多的羽箭砸向突厥人的头顶,将对方的阵型砸得千疮百孔。手雷被取来,挂在骆怀祖肩膀上。其他几只干草捆子,也被弟兄们在他的身侧码放整齐。

    低头看了看手忙脚乱,却死撑着不肯退却的敌军。骆怀祖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大喝,“点火!”,随即,低头抢过一支火把,先点燃了自己脚下的干草捆子,顺着山势,一脚将其踹出了两三丈远。

    “砰!”“砰!”“砰!”韦厢等人,也见样学样,点燃了其余干草捆子,将其顺着山坡踢下。数只巨大的火球,立刻带着浓烟和红星,直奔进攻方的头顶。沿途中凡是有干草的地方,也一并倍引燃,所过之处,留下八道巨大的火龙。

    正在顶着箭雨艰难向上推进的突厥将士,不得不侧身闪避。虽然因为火球滚动的速度不够快,并且过于扎眼,他们全都及时避了开去,没有任何人被烧伤,但是他们的进攻阵型,也彻底支离破碎。

    “唐盖,跟老夫来。咱们爷俩看谁扔得远!”借着火光,骆怀祖将突厥将士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继续扯开嗓子,高声呼喝。随即,将量天秤往腰间一别,左手拎起火把,右手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枚手雷,迈步前冲。

    他武艺高强,膂力也充足,能直接将手雷丢出三十步之外。唐盖虽然没练过武,但放羊时甩土坷垃,也是百发百中,且生得长胳膊长腿,扔起手雷来,也又远又准。

    二人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冲向敌军,本打算趁着敌军不备,先炸他个人仰马翻,再从容返回自家军阵。不料,才奔出十几步,骆怀祖忽然将双腿来了个急刹车。紧跟着,迅速将头转向自家阵地上满脸惊诧的韦厢以及全体弟兄,“不好,突厥主将要溜。弟兄们,别守了,跟我一起上!”

    说罢,再度拔腿加速,转眼间又超过唐盖,隔着四十步远,将手雷点燃,狠狠地掼向了对面的突厥队伍。

    “轰隆!”手雷没等落地,就凌空炸裂,将手持盾牌的死士和战奴们,瞬间放到了三四个。

    “炸,别省着,全扔出去,瞅准当官的脑袋扔!”快速点燃第二枚手雷,骆怀祖一边奋力投掷,一边冲着唐盖高呼。

    后者脑子的反应,原本就比手脚慢。听了骆怀祖的话,愈发不做任何思索,也将口袋里的手雷取出来,接二连三点燃了向着对面的突厥将领认旗掷去,指哪打哪,宛若一辆人行投石车。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连续七八多枚手雷凌空爆炸,将刚刚挨过几轮箭雨的突厥将士,炸得死伤枕藉。

    带队的伯克阙丹见势不妙,慌忙吩咐自家麾下的弓箭手,瞄准骆怀祖和唐盖二人,用破甲锥攒射。然而,还没等弓箭手们战战兢兢地拉满角弓,半山坡上,忽然传来一连串愤怒地咆哮,近百名掷弹兵,在校尉曹双的率领下,同时扑了过来,每个人都是左手一根火把,右手一只手雷。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又是四五枚手雷炸响,将正在拉弓的突厥弓箭手们,炸翻了一大片。其余突厥武士和战奴们吓得魂飞天外,转过身,撒腿就逃。

    “给我追着炸,突厥人要跑,炸死一个算一个!”骆怀祖高声大吼,从口袋中摸出最后一只手雷,狠狠丢向突厥伯克的认旗。

    “轰隆!”手雷没等飞到目的地,就在半空中炸开,伯克阙丹的脑袋连同身边的半截旗杆,同时消失不见。

    更多的手雷,从曹双等人手里飞出,落向仓皇后退的突厥人,将他们一簇簇掀翻在地,抱着伤口在血泊中痛苦地翻滚。

    “掌书记喊什么?他怎么知道突厥人要跑?”山坡上,于阗营都尉韦厢,兀自没做出反应,愣愣地向身边的校尉王春喜询问。

    “他说,突厥人要跑,喊咱们去追杀敌军。”校尉王春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请示,“都尉,追不追?万一他判断错了……”

    “追,为啥不追?!他判断没错,我要是对面的突厥将领,我早跑了!”韦厢也楞了楞,随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横刀,“弟兄们,跟我杀突厥狗,封妻荫子,就在今晚!”

    “杀突厥狗,封妻荫子,就在今晚!”

    “杀突厥狗,封妻荫子,就在今晚!”

    几个校尉带头响应,很快,三个团的于阗精锐,全都拔出兵器,跟在韦厢身后向山坡下冲去,一个个,宛若猛虎下山。不多时,就超过了背负着手雷的大唐掷弹兵,然后继续驱赶着仓惶逃命的突厥将士,直奔其大队,给对方来了一记倒卷珠帘。

    “杀突厥狗,封妻荫子,就在今晚!”

    “别走了阿史那·默棘连!”

    “杀突厥狗,别放走了阿始那阙!”

    “封妻荫子,就在今晚!”

    ……

    喊杀声惊天动地,群山间回荡。分不清哪些来自大唐将士的嘴巴,哪些是群山的回音。

    于阗镇守使韦播的将旗,忽然从一座山头上出现,紧跟着,又高速插向突厥人的本阵。下一个瞬间,疏勒镇守使郭鸿的认旗,也从另外一座山头旁闪了出来,所指之处,数队疏勒精锐钢刀挥舞,将周围的突厥将士杀得尸横遍野。

第六十五章 凯旋

    三天之后的傍晚,安西军在嗢昆河畔停住了脚步。阳光照亮大伙身上的铠甲,流光溢彩,瑞气萦绕。

    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前,张思安、逯得川和路广厦三人翻身下马,将三颗冻得发硬,上满挂满暗红色冰渣包裹拎在手中,对着迎出来的牛师奖和张潜躬身行礼,“报,大都护,行军长史,我等率领两百名兄弟,在拔野古部的帮助下,斩杀突厥可汗墨啜,右设且訇及伯克嘉缺,持首来献。这里,便是他们三人的首级!”

    “好,好,弟兄们辛苦了!来人,带阿始那墨棘连,阿始德暾欲谷和阿始德啜,让他们三个,分别辨认首级!”尽管事先已经得到了通报,牛师奖依旧喜不自胜,快速将三个包裹全都接了过去,双手拎在半空中高声吩咐。

    “遵命!”亲兵们答应一声,快速去俘虏营拉突厥左贤王阿始那墨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和外相阿始德啜。安西大都护牛师奖则用手将包裹拎在眼前,仔细观摩,仿佛在欣赏三件无价之宝。

    虽然隔着一层麻布,隐约只能看到头颅轮廓。而突厥贵族的长相和打扮,在唐人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很难辨认出到底哪个是哪个。但是,老将军的脸上,依旧露出了熏然之意,如饮醇酒。

    从他二十几岁开始,骨托鲁可汗、黙啜特勤和元珍达干三个突厥名字,就如同抹在大唐将士脸上的狗屎一般,让大伙无法抬着头呼吸。

    这三名突厥白眼狼,凭着在大唐军中做将校时学到的本事和积累下的威望,以七百叛军起家,在短短几年之内,横扫整个草原。非但打得草原各部,纷纷俯首帖耳,并且屡屡率军南下,将黄河沿岸各地,都当做了突厥人的猎场。

    四十余年来,大唐不是没有对突厥用兵,可直到启用张仁愿之前,每次征讨后突厥,要么是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要么是损兵折将。

    而率部征讨突厥的大唐宿将,仿佛都中了诅咒一般,在这四十多年里,也罕有人得到过善终。

    光宅元年(公元684),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击败骨托鲁可汗,威震朔州。第二年,程务挺因为上书替裴炎辩解,被则天大圣皇后下旨杀死于军中,诛杀三族。突厥人闻之,设宴相庆,连醉数日。随即设程将军祠,每次难侵,请其保佑自己能旗开得胜,以抒程家满门被杀的怨气。

    垂拱三年(公元687),燕然道大总管黑齿常之再破突厥于右北平。未几,黑齿常之蒙冤入狱,因受不了酷吏折辱,悬梁自尽。

    自那之后,征讨突厥,就成了大唐武将的畏途。谁也不愿意担任主帅。打输了,难免葬送一世英名。打赢了,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步程务挺和黑齿常之两人的后尘。

    倒是跟突厥和亲,总是能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包括派遣武延秀去突厥入赘!

    如此一来,后突厥,越打越强,渐渐成了压在大唐背上的一块巨石,让整个国家,都被压得步履维艰。

    四十年来,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契丹屡降屡叛,让辽东各地,不复昔日安宁。

    四十年来,在突厥人的支持和打压下,骨利干、黠戛斯、葛罗禄等部,也跟大唐日渐离心,甚至屡屡出现在南下劫掠的队伍当中。

    四十年来,大唐通往安西四镇的道路,在突厥的挤压下越来越窄,甚至在嘉峪关那边,只剩下祁连山下窄窄的一条线。

    四十年来,只要安西四镇有事,背后就活跃着突厥的影子。包括去年娑葛搅乱四镇,最初,也是黙啜的一支偏师,忽然出现在碎叶城下,才导致周以悌在稳占上风的情况下,被娑葛杀了个大败,进而碎叶城内的数万大唐百姓,都被娑葛当成了献祭的牛羊!

    ……

    作为大唐军中的一名老将,四十年来,突厥人的每一次胜利,牛师奖都感觉自己好像被狠狠抽了一记大耳光。他本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已经无法洗雪耻辱。而今天,突厥可汗,墨啜的脑袋,却被他拎在了手中。

    此番答应与张仁愿合力征讨突厥,牛师奖甚至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万一自己也中了诅咒,就趁着圣旨未到军中之前,策马冲阵而死。如此,朝廷念在他血洒沙场的份上,也不会太为难他的家人。而今天,诅咒没有发作,他却已经将突厥满朝文武,一网打尽。

    试问,他如何才不会欣喜若狂?!

    欣喜若狂的老将军,顾不上别的事情,只管找人核实首级的真伪,以免墨啜假死脱身,日后再继续搅风搅雨。而作为行军长史,张潜却不能像老将军一样高兴过头,赶紧笑着将张思安、逯得川和路广厦三人叫到一旁,询问三人可否受伤,以及与三人同行的其他弟兄们损失如何。

    “托镇守使的,属下三人都毫发无伤!”尽管累得直打晃,张思安依旧强撑着替大伙回应,“教导团那边的,跟着属下一起去了九十三人,轻伤十六个,但是全都平安归来。细柳营那边最初去了一百零七人,殉国五人,轻伤十一人。无论轻伤者,还是死战殉国者,属下将他们全都带回军营里来了。”

    “张参军,你带几个人,去帮忙厚葬殉国的弟兄,让随军木匠使出全身本事,打造最好的棺材。”张潜轻轻叹了口气,朝着记室参军张旭低声吩咐。“顺便安排郎中,给受伤的弟兄们仔细诊治,只要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就不惜任何代价!”

    “遵命!”“多谢镇守使!”张旭立刻拱手领命。张思安、逯得川和骆广厦三个,则红着眼睛躬身,替弟兄们感谢镇守使的厚待之恩。

    “你等这次能将墨啜的首级砍下来,等于为大唐解决了心腹之患,怎么厚待都不为过!”张潜摆了摆手,笑着回应,随即,又问起了追逐战的详情。“你们当时是怎么判断出,墨啜向哪个方向跑的?他身边带了多少人?两天两夜没你们的消息,我正准备安排人手去找你们呢,结果,没等安排好,斥候已经把捷报送回来了!”

    “多亏了逯得川,他料定了墨啜养尊处优久了,肯定没有力气步行逃命。而其身为可汗,坐骑总得是宝马良驹,才能彰显其身份尊贵。”张思安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地解释,“所以,我等就先从俘虏口中,逼问出了突厥可汗的坐骑存放在什么位置,然后一边请任校尉代替大伙向镇守使汇报,一边去找墨啜的坐骑……”

    原来,逯得川心思机敏,根据以前突骑施各部长老们发达之后就喜欢摆谱的习惯,推断出墨啜肯定不会像寻常突厥小卒那样钻山沟逃命。而好歹身为一国可汗,墨啜的坐骑,也肯定得是名种名血,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所以,三天前的决战之夜,大伙追接连追杀出七八里远后,却始终找不到墨啜的踪影,就干脆先去找墨啜的坐骑。

    于是乎,大伙在突厥人的临时马厩里,非但发现了墨啜的逃命方向,还解决了自己的坐骑问题。然后跳上马背,一人双骑,跟着墨啜留下的马蹄印记,以及宝马良驹留下的异常粪便,紧追不舍。

    那墨啜做大汗做久了,养尊处优,没有力气长时间持续骑马赶路。墨啜的坐骑,平时跟主人一样养尊处优,跑得虽然快,却吃不得路上随便抓来的野草,体力难以为继。因此,追到了第二天中午,大伙就咬住了墨啜的背影。

    当时墨啜身边,还有五六百名忠心耿耿的死士,如果墨啜鼓起勇气,带领死士们反扑,未必不能将张思安等人逼得知难而退。

    然而,大败之后,墨啜和他身边忠臣们,却全都成了惊弓之鸟。担心与张思安等人交手耽误了时间,会引来更多的追兵,不敢全军迎战,只管不停地分出一部分死士断后。

    这种战术,无异于以肉投虎。张思安带着弟兄们遇到一波死士就干掉一波,一边杀,一边追,伤亡极少,斩获却甚多,追到第三天早晨,墨啜身边的死士,就所剩无几。

    这时候,前方恰好出现了一支拔也古部落的牧人。墨啜情急之下,命身边的人吹响号角,命令对方赶来支援。本以为,对方会念在彼此之间血脉相近的份上,帮自己阻挡大唐官兵。却不料,那群拔也古人正愁没有礼物去向重新攻入漠北的大唐军队套近乎,于是乎,干脆直接举起了兵器,一拥而上。

    力战之下,墨啜身边最后的百余名死士,全军覆没。突厥可汗墨啜、右设且訇及伯克嘉缺三个,则掉头向唐军冲了过来,祈求投降换取活命。张思安最近忽然听不太懂突厥话,以为对方要策马冲阵,便下令放箭齐射,将三人直接射成了刺猬。

    “属下原本想生擒他们,交给大都护押解去长安给皇上跳舞。但是,又担心半路上他们被救走,就,就干脆射死了事。属下不知道这样做是否鲁莽,若是,还请镇守使宽恕!”一口气将追杀墨啜的经过汇报完毕,张思安想了想,知道自己有些小心思瞒不住,干脆主动告罪。

    “墨啜纵横漠北多年,威名赫赫,你等若是真的押着他返回军营,路上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麻烦。所以,当场射死了反而省事!”张潜听罢,再度笑着摆手,丝毫不以张思安擅自诛杀墨啜为意,“无罪,非但无罪,并且有功。不过,若是有别人问起来,就没必要汇报得如此详细了。直接说,在混战中将墨啜等人阵斩便好。”

    “是!”张思安等人心领神会,感激地拱手。

    “我的近卫团就驻扎在帅帐之后,你们三个带着一道归来的弟兄们,去那边休息。我安排人帮你们腾帐篷出来。”张潜笑着点点头,继续柔声吩咐,“等休息好了,张参军会找你们记录追杀墨啜经过,以及每个人参与者的具体表现,你们三个把具体细节,再梳理一番,直接向他汇报。”

    “属下不敢贪功,全赖大都护和行军长史指挥有方!”张思安和逯得川等人,显然在回来路上就商量过了,立刻躬下身体,齐声表态。

    “能一战全歼墨啜的本部兵马,已经是不世奇功。大都护和我,都不再缺这几颗人头!”张潜看了三人一眼,大笑着摇头,“至于你们三个,和你们三个身后的那些弟兄们,估计这回个个都能吃到撑。好了,具体赏格会有多高,我也不太清楚,待上报朝廷之后,自然会有结果!你们不用担心,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只要我在和大都护在,就没人能上下其手。速速下去休息吧,免得一会大都护设宴给你们庆功,你们个个都提不起精神!”

    “多谢行军长史!”张思安、逯得川和路广厦三个,终于放了心,满脸感激地行礼。

    自有参军和亲兵带着三人,以及跟三人同时凯旋归来的弟兄们,去近卫团那边洗漱休息。张潜则目送大伙背影离去,然后笑着返回中军帐内。

    不多时,突厥左贤王阿始那墨棘连,内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三人,也被牛师奖的亲兵带进了中军帐。看到已经被擦拭干净,摆放进木箱里的头颅,三人立刻瘫在了地上,放声嚎啕。

    已经不用问,三颗首级里头,肯定有一颗属于突厥可汗墨啜。但是,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牛师奖依旧强行打断了哭声,命令亲兵将三人分别押入不同的偏帐,轮番辨认首级主人的身份。

    待阿始那墨棘连等三名突厥贵族,在不同的营帐里哭喊着,都将墨啜的脑袋指了出来,牛师奖这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吩咐亲兵将三人又押回了俘虏营。

    中军帐内,立刻欢声雷动。所有在场将士,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一仗,安西军以寡敌众,击溃了数倍于己的突厥主力。斩杀突厥可汗墨啜,以及突厥特勤阿始那·阙、突厥右设梅林等三十余名文武大臣!生擒了突厥左贤王阿始那墨棘连,以及内相阿始德墩欲谷等其他二十余贵胄,整个突厥朝廷,几乎被安西军一扫而空。

    而安西军自身的损失,虽然也很严重,却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非但有余力去分头追杀突厥溃兵,还有足够的余力,去威慑漠北各部,令各部无法趁突厥朝廷覆灭的机会,扩大自身,取而代之!

    至于被墨啜可汗提前转移到契丹部落避难的突厥贵胄妻子儿女,根本不需要唐军再“操心”。当突厥王庭覆灭的消息传开之后,契丹各部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自然吞了这些人的财产,然后会让这些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用昭,老夫准备跟张仁愿会师之后。就立刻派一队人马押送俘虏和墨啜的首级,去长安向圣上献捷,不知用昭可愿一行?”待众人的欢呼声稍歇,牛师奖将目光再度转向张潜,带着几分长辈的关爱询问。

    众将立刻齐齐将面向转向张潜,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羡慕。

    这一仗,安西军等同于将突厥直接给灭了国。无论谁带着俘虏和墨啜的首级回长安献捷,肯定会朝廷最隆重的接待。甚至有可能,受到神龙皇帝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迎的礼遇。他本人所立的战功,也会被史官大书特书,从此光耀千古。

    而大唐对于建立下灭国之功的将帅,奖赏也从不会吝啬。除了各种礼遇之外,爵位,官职,土地等各种实际赏赐也会接踵而来。甚至生前就让他名标凌烟阁。

    “大都护有命,张某当然愿意返回长安,向圣上当面陈述我安西将士舍命为国而战的雄姿!”知道老将军是一番好心,张潜笑着拱手,“不过,大都护您已经一年多没回长安,此番献捷,还是您老人家亲自去为好。一则可以向圣上汇报将士们的血战之功,二来,顺便也能够看一看自家儿孙。”

    “胡闹,哪有坐镇一方的大都护,不经宣召就返回长安的道理?!”牛师奖立刻翻了个白眼,笑呵呵地打断,“更何况,老夫一大把年纪了,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可割舍不下的?倒是你,二十好几了还孑然一身。此番回去,总得先找个好人家的女儿娶了,免得打一辈子光棍!”

    “哈哈哈哈哈……”话音落下,中军帐内,又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众将眼中的羡慕,全都变成了浓浓的祝福。

    长安城内藏不住秘密,几个月来,有关神龙皇帝将杨家女儿从和亲队伍中专门摘出来,是留给张潜一说,早就从长安传到了西域。大伙虽然不会无聊到去找张潜验证此说法的真伪,但私底下,却全都认为,此话绝非空穴来风。

    “如此,晚辈就谨遵大都护之命!”张潜被笑得脸色发红,却不做任何扭捏状。干脆利落的抱拳,向老将军牛师奖深深行礼。

    回长安,从漠北走,肯定比从碎叶走,路更近一些。

    三年之约快到了,青荇,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承诺么?

    第四卷完

第一章 夜话 (上)

    “张利,叫几个人去地窖里,把去年陈的高粱酒取五百坛子装车,星夜送到咱家庄主城内的府邸去。”

    “张永,你套上马车,把风鸡、黄羊、牦牛肉干,各自装二百斤,也赶紧送那边去。”

    “张朋,你别愣着,去准备上好的无烟木炭,庄主不喜欢闻泥炭味道,城里的任管事早就说过……”

    “张克,让你去弄一对儿大雁,你弄回来没有。啥,冬天,冬天你不会买么?长安城周围三百里,我就不信连个猎了大雁养在家里留着卖好价钱的都没有!”

    “张久良,你别瞎跑,把灯笼挂起来,把家门口照得亮亮的。庄主马上就回来了,咱们先讨个吉利!”

    ……

    夕阳下,小张家庄崔管事挥舞着一根紫檀木做的拐杖,将家丁们指挥得团团转。

    他今年才五十出头,腿脚利索得可以一口气爬半座山,根本不到需要拐杖来支撑身体。然而,终日却拐杖不离手。指挥家丁们干活时,每每将拐杖挥得虎虎生风。

    若是换作平时,家丁们少不得会贫上几句,或者阳奉阴违地偷上一会儿懒。而今天,所有家丁却像脱胎换骨一般,个个都抖擞起了精神,将崔管家的安排,完成得不折不扣。

    庄主马上要回来了!带着远征漠北三千安西精锐,回长安向皇上献捷!而据长安城内流传的小道消息,朝廷给自家庄主定下来的赏格是,参照当年李靖、李籍联手灭突厥之战!(注:徐世绩在此战后,封英国公。)

    有道是,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儿。国公府的家丁,虽然比不得宰相府的门房,相差也不会太多。更何况,自家庄主对手下人向来宽厚,几年下来,有不少运气好的家丁非但被脱了奴籍,还当上的军官。大伙在他回来的时候好好干,说不定下一次好运气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崔伯,我家今年树上结的柿子,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保证比外边买的强。斗胆送给县侯尝个新鲜。”

    “崔伯,刚杀的公鸡,送给县侯炖蘑菇吃。知道您家里头不缺这个,可毕竟是乡亲。县侯杀突厥回来,大伙多少表示一点心意!”

    “崔伯,我家的小米,给县侯熬粥喝。我记得,前年县侯住在庄子上的时候,您还专门去替他买过这个。”

    “崔伯……”

    也有小张家庄百姓,背着筐子,拎着袋子,来到新城县侯别院门口,笑呵呵地将自己认为最好的吃食往里送。

    崔管家则一改多年前那种债主嘴脸,一边命令家丁将乡亲们的礼物收好登记,一边躬着身子给大作揖道谢。“各位高邻心意,小老儿先替我家庄主愧领了。等庄主给皇上那边交卸了差事,一定会在院子里摆酒,向大伙致谢。届时,还请大伙千万不要客气!”

    “看你说的,崔伯。张县侯请客,是给大伙脸呢,大伙还能不接着!”

    “是啊,我等就盼着当面向县侯敬一杯酒,借他点福气呢!”

    “要不是县侯,我家孩子到现在还是睁眼瞎呢!要谢,也是我们先谢县侯!”

    “就是,就是……”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回应,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兴奋的光泽。

    如今小张家庄,在京畿一带,可是大大的有名!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出了一位年纪轻轻就率部横扫突厥的县侯,还因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几乎家家户户都丰衣足食。

    在小张家庄,只要你肯卖力气,无论是男是女,就不愁养活不了自己。六神商行、香水作坊,高粱酒作坊,玻璃作坊,还有专门养牦牛的牲口场,永远需要人手帮工。而这些地方择人的标准之一,就是知根知底,有熟悉的乡亲推荐作保。

    推荐别的庄子后生来干活,哪如推荐自家孩子?自家孩子推荐完了,当然要推荐自家亲戚!自家没有那么多近亲,那远的,拐着弯的,七绕八绕的,若是求上门来,总也得帮衬一下不是?当了保人,积德行善,走到外边去,自然就会被高看一眼。

    “崔伯,张县侯的车驾如今到什么地方了?是先回城里,还是先到这边?”还有几个公差打扮的人,涎着脸凑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向管家打听。“我家县令,知道县侯公务繁忙,不敢过来打扰,所以派我等先过来听侯您老差遣。等县侯不忙的时候,他再来登门拜见。”

    “上午的消息,是大队人马已经到了灞桥驿!”对于公差,崔管家却不像对待乡亲那么客气。立即收起了笑容,一板一眼地回应,“但县侯这次,是押着突厥皇子、宰相、大将军等人一起回来的,恐怕光是跟有司交接,就得忙上一整天。等交接结束,具体在金城坊的侯府安歇,还是到庄子上来,还得两说。不过,你们公务繁忙,没必要在这里候着消息。这边有乡亲们看顾,不会出什么乱子。”

    “就是,就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捣乱,不用劳烦衙门,乡亲们自己就收拾了他。”

    “就是,县侯连突厥大汗都给直接劈了,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才敢来他庄子上捣乱!”

    “几位差爷放心,乡亲帮忙看着呢,不用劳烦你们!”

    ……

    乡亲们立刻接过话头,替崔管家“送客”。张县侯出征得胜回乡,是个喜庆的事情,门口忽然出现几名官差,得多晦气?所以,能赶远远的,就尽早赶远远的,别让他们在这里碍眼!

    正七嘴八舌说得热闹之际,庄子前方小路尽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军器监左丞任琮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十几名名随从的簇拥下,如飞而至。隔着老远,就向崔管家挥动手臂,“管家,开正门,收拾好屋子。大师兄今晚要来庄子上安歇!”

    “啊——”先前还安排人手往城里送酒送肉的崔管家猝不及防,立刻楞在了当场。直到任琮已经策马冲到了身边,才又在家丁的提醒下,回过神来,搓着手大叫:“来人,来人,赶紧开大门,挂灯笼。县侯回庄子了,县侯回庄子了!”

    “县侯回庄子上了!”

    “张县侯回来了!”

    “张县侯……”

    四下里,乡邻们又惊又喜,一边奔走相告,一边踮起脚尖准备看热闹。

    然而,让大伙失望的是,接下来回到庄子上的,却不是凯旋归来的张潜,而是军器监右丞郭怒。紧跟着到来的,则是褒国公段怀简,秘书少监贺知章和书院山长张若虚。又过了一会儿,还有几辆女子乘坐的雕花香车,也在薄暮下,肆无忌惮地驶入了张家正门。

    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新城县侯张潜本人,才终于在数十名亲兵的保护下,出现在大伙的视线之内。但是,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乡亲们也不敢耽搁他太长时间,笑着凑上前打了几声招呼,就各自散去歇息。

    当晚,张潜就在自家庄子大排筵席,招待前来探望自己的各位宾朋。

    贺知章和张若虚,都是他的半个长辈,一年半时间没见面,来探望他这个晚辈,礼节上毫无问题。

    褒国公段怀简非但是他的朋友,并且还是六神商号的幕后大股东之一,得知他归来,第一时间赶过来为他夜风,也是应该。

    至于任琮和郭怒,非但是他的下属,还是他的师弟,平素就把他的庄子当做自家一样,根本算不得什么客人。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不突兀。

    但是、小辣椒任盈盈和郭怒的妹妹又联袂而至,就让张潜无法不感觉惊诧了。然而,当看到郭家小妹与任琮不经意间对上的眼神,以及任盈盈面对段怀简之时的神态,顿时,他心里又一片了然。

    在平均年龄才三十多岁的大唐,每个人的生命都耽搁不得。他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率领弟兄们于西域纵横驰骋。别人的日子,当然不可能停留在他离开那一瞬。

    任琮马上就要及冠,按照大唐规矩在,早就该娶妻生子了。而以任琮如今的前途和他本人在六神商行的重要性,娶个不知根知底的女人进门,远不如娶郭怒的妹妹。

    至于段怀简与任盈盈,想必也是如此,只是二人原本就有些两情相悦,只是门第上差距太大。而最近两年,任琮凭着在军器监做出的成绩,刚好补上了家族在这个方面的短板。

    “看什么看,就差你了。当初你还欺骗老夫,说在等同门师妹!”见张潜的目光不停地在另外两对鸳鸯身上转圈儿,张若虚忍不住放下酒盏,沉声翻起了旧账。

    “等他的师妹?”贺知章听得满头雾水,瞪圆了一双醉眼看向张潜,愣愣地询问,“他什么时候又有了师妹?他们墨家的山门又开了?实翁,你没来由的,怎么把长辈架子还端起来了?我明白了,前一阵子长安城里传言,你那外甥女特地被圣上恩准,回家自行择婿,乃是为了用昭。啊,这下可好了,俗话说,娘舅如父,用昭真的成了你的半个儿子,你再也不用遗憾了!”

    “季翁,我师兄旅途劳顿,不胜酒力,请准许晚辈代替师兄,先敬您老!”发现张若虚胡子已经开始往上飘,任琮赶紧站起身,端着酒杯将话头往别处岔。

    “饮胜!”贺知章果断闭嘴,端起酒杯与任琮互碰,笑得如同一只偷了鸡的狐狸。

第二章 夜话 (下)

    “张山长息怒,当时用昭想必也是被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见任琮用酒杯吸引开了贺知章的注意力,褒国公段怀简也赶紧举起酒杯,向张若虚递台阶,“他当时虽然声名鹊起,地位毕竟跟弘农杨氏还差着一大截。而令外甥女又被朝廷征辟,陪伴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君命难违。如果用昭当时将此事直言相告,以您老对他的关爱,少不得要替他全力奔走,如此,万一被那些敌视他的人知晓,难免会拿来制造事端。”

    将酒杯跟张若虚碰了碰,他又快速补充,“而他一边将所有人瞒住了,一边暗自努力,最终令一切水到渠成,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以他现在的功劳和地位,那些敌视他的人,如今想拿此事做文章,恐怕都力有不逮。”

    这几句话,说得可太有水平了。非但让张若虚心里的尴尬瞬间消失了一大半儿,坐在段怀简临近一张矮几后的任盈盈,也是脸色微红,双目之中波光流转。

    三年前,二人何尝不是瞒过了所有人,然后各自努力。而现在,少国公正式变成了褒国公,任家也从京城巨贾,变成实打实的官宦。原来横在二人之间的那些阻碍,全都被踏在了脚下。正如段怀简刚才所说,一切都水到渠成。

    “当初师兄不止是瞒过了前辈,连我等都一并瞒过了。”不待张若虚放下酒杯,郭怒也笑呵呵地站起身,低声解释,“但是,在下一点都不怪师兄。甚至觉得,换了在下,也肯定跟师兄做得一模一样。否则,前有白马寺的和尚,后有某公主和他麾下的那些马屁精,一旦撕咬起来,我师兄本事大能挡得住,女方那边,处境却难免会凶险万分。”

    “前辈,当初对您隐瞒,的确是晚辈的错。晚辈自罚三杯,还请前辈体谅晚辈的苦衷。”见台阶铺垫得差不多了,张潜紧跟着站起身,当面赔罪。

    “这么大的事情,你自罚三杯就算了?”张若虚闻听,立刻将眼睛又竖了起了,沉声数落,“老夫在你眼里,就那么沉不住气,知道之后,会自不量力地去胡乱掺和?老夫若是早就知道,至少能帮你出出主意!老夫本事再不济,好歹也是青荇的舅舅,背后还站着整个吴中张氏。长安城中某些势利眼,不至于当面让老夫难堪!”

    “就是,用昭,你当初的确不该对实翁隐瞒。他知道后,再不济,也能多摆几次家宴。让你出征之前,能跟他外甥女有机会当面道个别。”段怀简反应机敏,立刻顺着张若虚的往下溜。

    “罚酒三杯的确不行。这么好的酒,多喝一杯都是奖赏,你居然还一次想喝三杯,门儿都没有!”贺知章笑呵呵地又凑过来,举着酒盏帮腔,“实翁,要我说,当罚他各送美酒三车,到你我府上。然后你我也好有个由头前往杨家,帮他敲定了婚期!”

    张若虚只是气恼张潜喜欢自己的外甥女,居然却不肯跟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明言。内心深处,其实却巴不得张潜早点儿娶了自家外甥女,以免再节外生枝。因此,听了众人的话,心中那点儿尴尬立刻烟消云散,狠狠瞪了张潜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用昭,实翁答应了,你还不赶紧过来拜谢月老!”贺知章趁机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后举着空杯子,高声提醒。(注:月老一词,就是起源于唐代。)

    在大唐,哪怕是男女双方两情相悦,成亲之前,也讲究有媒人穿针引线。而媒人向来不限于女性,通常跟双方两家长辈相熟,或者威望足以让双方两家都给予尊敬者,都可以承当。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由张若虚来给张、杨两家做媒人,都是再恰当不过。因此,张潜毫不犹豫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再度向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人相敬。口称:后生晚辈,恳请两位前辈援手,成全心中所愿。

    “哼,便宜了你!”张若虚心中高兴得如同喝了蜜,却端着架子,冷眼相向,“我那外甥女如果嫁过来,日后受了委屈,老夫肯定要亲自打上门,与你理论!”

    “好说,好说。”贺知章与女方家的羁绊,没那么多,所以,只管趁机大敲张潜竹杠,“赶紧把这高粱红装了车,给老夫送回家。你谢媒礼给的越足,老夫越有力气登那弘农杨家的门,为你说项。老夫原本以为,菊花白已经是酒中绝品。却没想到,这高粱红滋味,更胜菊花白数倍!”

    “张某愿倾府中所有!”如今家中,最不缺的东西恐怕就是陈年高粱酒,张潜红着脸,高声承诺。

    “装车,装车,晚辈今夜就安排人手,将师兄庄子里的高粱酒装车,明天一早,就能送到府上!”郭怒高举酒杯,在旁边大笑着帮腔,“晚辈已经派人,去河北收高粱。那边更涝,种高梁的庄户更多。今后,您老的酒,想喝多少,这边给您送多少,管够!”

    “那老夫就先谢过了!来,实翁,饮胜!”贺知章得偿所愿,举着酒杯,向张若虚发出邀请,“祝你得此佳婿,也祝贺某,这辈子的酒都有了着落!”

    “饮胜!”张若虚心情大好,毫不犹豫地举杯响应。

    “饮胜!”众人一边大笑,一边举杯凑热闹。喝得好生痛快,不多时,就个个眼花耳熟。

    终究年岁不饶人,张若虚与贺知章两个酒量再好,一个时辰后,也双双大醉酩酊。自有仆人上前,将两位老人家抬走,去庄子上专门留给他们的客房,洗漱安顿。而段怀简向来懂得把握分寸,也借机起身告辞,前往他自己在附近置办的庄子去休息。

    张潜亲自将段怀简送出了门外,约好了十日后去段府做客,然后才在家丁的搀扶下,醉醺醺地返回了自家正堂。

    一进正堂的门,他的两腿立刻不再踉跄。本该各自找房间去安歇的任琮和郭怒两个,也心有灵犀地掉头折返,各自手里,都端上了满满的一大碗醒酒汤。

    跟张潜一道返回庄子的紫鹃,早就带着仆妇们,将酒席撤下,给正堂内换上了一张方桌,三把张家特有的高背椅子,和一大壶浓茶。兄弟三个互相看了看,分头落座,然后又相视而笑。

    想当初,张潜忽然接到圣旨,前往安西军中做长史,三人是何等的如履薄冰。唯恐哪里准备得不够充分,或者应对的不够及时,就让大师兄张潜一去不归,紧跟着,六神商行也被旁人趁机冲上来瓜分殆尽。

    而现在,张潜携带斩娑葛,破石国,灭葛逻禄,横扫突厥的战功归来,声望直追当年的徐世绩。三人以前的所有担心,都烟消云散。而以往暗地里对六神商行磨刀霍霍的虎狼们,也都识趣地收起了目光。

    “恭喜大师兄凯旋归来,名标凌烟!”任琮年龄最小,也最藏不住话,笑过之后,立刻向张潜拱手行礼。

    “恭喜大师兄如愿以偿!”一年半时间不见,郭怒比原来沉稳了许多。跟在任琮之后,笑呵呵地向张潜抱拳。

    “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张潜站起身,笑着拱手还礼。随即,又上上下下打量郭怒和任琮,低声道谢,“这一年多来,家里头的事情,辛苦你们两个了。若不是你们俩在长安这边给我送钱送物,还及时传递消息,我在安西那边,不会发展得如此顺利。”

    “大师兄刚刚说过,自己人不用客气。”任琮翻了翻眼皮,低声提醒,“怎么轮到你,就跟我们俩客气了起来?”

    “是大师兄走之前安排得好。”郭怒又笑了笑,谦虚地附和,“否则,我们俩,无论公事还是私事,肯定都弄得一团糟。”

    “可不能这么说,我当初的安排,能管三个月就不错了。你们两个,却坚持了一年半。”虽然对方是自己的师弟,张潜不敢贪功,笑着摆手,“并且每个人都升了官,没让军器监落入别人手中。”

    “朝廷升我们的官,是因为大师兄在西域破了石国首都,还逼着石国国王签了城下之盟。”任琮接过话头,笑着解释,“不是因为我跟二师兄做得有多错出色。”

    “名义上,是制造黑火药和火药弹有功,事实上,谁都知道,是因为大师兄威震西域,朝廷不想给大师兄升官太快,才把大师兄的功劳,分了一部分给我们俩。”郭怒想了想,在一旁低声补充,“不光我们俩,所有当初在军器监跟着大师兄干的,都升了官,包括后来跟大师兄去了司天监王俊。另外,司天监当初跟着大师兄修历的那批人,最近半年也都获得了提拔,各个升了不止一级。”

    “哦?”张潜听得眉头轻皱,两眼中,也立刻涌起了几分困惑。

    朝廷大举提拔军器监众人的举措,他能看得懂。特别是黑火药和火药弹这两个堪称划时代的大杀器出现之后,无论谁当政,军器监在朝廷上的地位,必然得到飞跃般的提高。但是,当政者爱屋及乌,给司天监的人,也一起加官进爵,就有些让他困惑了。

    毕竟上次修订麟德历的功劳,朝廷已经给过了司天监众人一次封赏,而从那时起到现在,司天监全部工作,都是对他提供的《紫金历》,进行《易经》方向的解释,使得其更符合神秘化需求,在天文学方面,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提高。

    “大师兄回长安献捷的消息刚一传开,王俊就专程来找过我们俩,询问具体抵达长安时间。并且很直白地表达,钦天监那边的同僚,要给大师兄接风洗尘!”还没等他想清楚,朝廷此举究竟何意,郭怒又在旁边低声补充,“此外,秘书监那边,也有一些同僚送来了礼物,专门向大师兄表示庆贺。”

    “杨中书告老之后,我原本以为,纪处讷那厮会借机找军器监的麻烦。却没想到,他忽然变得好说话起来。难得的几次上朝机会里,都主动拉着我嘘寒问暖!”任琮想了想,继续补充,“这次师兄一战荡平漠北,朝廷论功,据说也是纪处讷提议,参照当年李靖和李籍灭突厥之战,让张仁愿、牛师奖和大师兄的三人,皆封国公,并挂像凌烟阁。”

    “纪处讷,他对我这么好?”张潜闻听,愈发满头雾水,质疑的话脱口而出,“我记得当初他受安乐公主之托,可没少针对我。”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大师兄不过是军器监主簿,无根无基,他针对了就针对了,不用考虑任何后果。而如今,大师兄可是挟平定安西和横扫突厥的两大奇功。”郭怒接过话头,快速给出解释,“继续针对大师兄,他就自讨没趣了,所以,还不如卖个顺水人情,也好弥补当初的冒犯。”

    “我推测,纪处讷是受了圣后的指使。”任琮跟郭怒的想法不完全一致,从另个一奥都,给出了答案,“圣后现在的支持者里头,以文臣居多,带兵打仗的武将没几个。并且都没什么实际战功,在军中号召力非常有限!”

    “嗯!”张潜听了,心中顿时有了一些明悟,笑着轻轻点头。

    韦后将其族弟韦播派到于阗去做镇守使,明显就存了抓军权的意思。只是韦播这个人品行不错,能力却非常有限。无论做得多努力,将来都不可能从牛师奖手里,接过安西大都护的重任。

    而另一个韦后看重的“老将”周以悌,恐怕只占了一个老字,本事还未必如韦播。

    眼下神龙皇帝李显健在,全力给老婆撑腰,韦后自然能够于朝堂上一言九鼎。若是哪天神龙皇帝忽然不在了,哪怕不是像另一个时空那样,被韦后和安乐公主联手毒杀,失去了丈夫支持的韦后,如果届时手下没有一支靠得住的军队和一名可以依靠的武将,也很难做成武则天第二!

    只是,纪处讷此番故意示好,注定是向瞎子抛媚眼。即便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张潜对吕后,也没什么好感。

    这个女人,野心比武则天还大,能力却不及前者的一个零头。并且贪财短视,公私不分。为了白马宗给的区区几万吊钱财,就可以将和尚们在京师门口截杀当朝官员的罪行硬压下去,最后不了了之。

    眼下李显还没亡故,这个女人做事多少还讲究点儿章法和规矩。一旦李显身死,恐怕这个女人做事就会彻底随心所欲。届时,身败名裂在所难免。更何况,这个女人将来的政敌,还是整个李氏皇族?!

    想到这儿,张潜忽然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任琮和郭怒,低声询问:“最近太平公主那边如何,找过商行和你们俩的麻烦么?一年多来,我最担心的就是她趁我不在的时候,忽然对你们两个下手。”

    “大师兄去年冬天,有一段时间忽然失去了音讯。太平公主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曾经打过商行的主意。但是临淄王请他父亲相王出马,给挡了回去。”任琮立刻咧了下嘴,苦笑着回应,“后来我跟二师兄怕你分心,就没在信里头跟你提。”

    “是啊,反正事情没闹起来,我们就没提。”郭怒抬手骚了下脑袋,低声解释,“大师兄,我们俩真的不是故意对你隐瞒。实在是,那时候你距离长安太远了,事发之时,来不及向你求救。事过之后,再告诉你,除了让你生气之外,也没啥价值。”

    “不怪,不怪!”知道两位师弟出于一番好心,张潜笑着摆手。随即,又迟疑着询问,“你们两个,可给相王道过谢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可有印象?”

    “一个很敦厚的长者,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却什么要求都没提,也没收我们任何谢礼!”任琮想都不想,凭着直觉给出答案。

    “看不出来,但对我们俩很和蔼,不像太平公主那样盛气凌人。”郭怒略加斟酌,才小心翼翼地回应,“太平公主对他非常尊敬,文武百官,也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最近他被重新启用以来,每次谋定大事,要言出必重……”

    “相王重新出山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张潜听得大吃一惊,两眼瞬间瞪了个滚圆。

    “大师兄还不知道么?”郭怒和任琮俩人楞了楞,反问话同时脱口而出。“我们还以为,早就有人告知了师兄呢!”

    “没有,我自打到了漠北,就几乎跟朝廷这边失去了联系。所有消息,都靠周健良转述,而周将军,又是依靠在张仁愿那边看到的邸报。”张潜咧了下嘴,苦笑着摇头,“在杀死了墨啜之后,又奉牛大都护之命,赶在过年之前,押解被俘虏的突厥贵胄,回长安献捷。一路上风餐露宿,更没时间探听朝中大事小情。”

    “至于今天,倒是很早就进了灞桥驿。”又摇摇头,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无法掩饰的倦意,“起初朝廷派来的宣旨官员,本来说带弟兄们驻扎在城内,京兆府那边给腾出来的馆舍。”

    “没等我带着弟兄们走到长安,就又接到了第二份通知,后天献俘仪式,要经过开远门,横穿承天街,再到大明宫。而弟兄们住在京兆府的话,当日就得先出城,再进城,太麻烦。”

    “所以,就又让我带着弟兄们,住进了未央宫那边,御林军的军营里。结果这一折腾,天就快黑了。我跟谁都来不及见面,所以才赶紧派人知会你们,今晚到庄子这边来一聚。”

    “应该是一个多月之前,张仁愿大破突厥于居延海,斩杀阿始德元珍的消息传到长安之后的第二天。圣上身体忽然恢复了一些,就下旨,启复相王为太尉,上朝参与政事。”郭怒恍然大悟,接着张潜的上一个问题回答。

    任琮消息灵通,则立刻低声透露,“献俘仪式,据说是今天上午才决定改在承天门的。原本圣上身体有恙,圣后不宜单独出面接受凯旋大军献俘,所以,就一切从简。但圣上这几天听闻灭了突厥,心情大好,身体据说又有了起色。所以,今天就传出圣旨来,说是可以跟圣后一起去承天门,校阅大军了!”

    “韦后原本想要登台观礼,接见有功将士,但是被相王给阻止了。所以,圣上才决定亲自出面。”郭怒补充的话很短,包含的信息却更多。

    “噢!”张潜轻轻点头,旋即,又若有所悟。

    很显然,神龙皇帝李显多疑善变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在推出韦后替他自己掌控朝政之后,又画蛇添足把他亲弟弟相王推了出来,以免韦氏家族趁机做大,最终夺了李氏的江山。

    朝庭中,原本就有一部分文武,反对韦后执政。有了相王李旦这个领头羊之后,实力顿时暴涨。

    这些人千方百计想要切断韦后伸向军权的手,甚至平定后突厥的功劳和荣耀,都不想让韦后分到一分一毫。虽然,安西军和朔方军此番能够在漠北放手施为,绝对跟韦后的全力支持密不可分。

    而神龙皇帝李显发现妻子受了委屈之后,立刻又觉得相王一派做过了头。所以,哪怕自己身体病得再厉害,他都要坚持带着韦后登上承天门,一道检阅凯旋归来的将士,一道分享覆灭敌国,斩杀敌国之主,生俘其文武百官的荣耀。

    单纯从一个丈夫角度,神龙皇帝李显,替妻子出头,肯定无可厚非。然而,从一国之君角度,此举,恐怕又会传出一系列错误信号。

    刚刚启复没几天的相王,经历此番打击之后,威望肯定会大幅滑落,短时间内,很难再发挥抗衡韦家势力,稳定朝堂的作用。而以韦后的性子,一旦扳回了局势,不趁机对相王及其身旁的那些人追杀到底,才怪!

    当发现韦后利用自己的支持,趁机又大权独揽,神龙皇帝会怎么做呢?很显然,他会再度去给相王撑腰,剪出妻子部分羽翼。如此,矫枉过正的问题再度出现,新一轮动荡又起,再然后,就是循环往复!

    “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答应牛大都护,回京师向圣上献俘!”忽然一阵酒意上涌,张潜在心中偷偷嘀咕。

    他现在,已经不是三年多之前那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随着见识的增长,对政治的敏感度,也越来越强。不用细想,就预料到,自己此番回到长安,肯定会被硬拖进一场旋涡。而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无论站在哪边,都势必引起神龙皇帝李显的误会。真不如远远地躲在数千里外的碎叶,远离长安城内的是是非非。

    “大师兄不必担心,纪处讷虽然屡屡向我们两个示好,但有临淄王在,相王那边,也一直没把咱们当成韦后的人!”见张潜脸色难堪,任琮主动出言开解。

    “的确,眼下大师兄肯定是双方拉拢的目标。而我们兄弟俩,则是添头。”郭怒笑了笑,用调侃的语气补充。“而只要大师兄你继续平步青云,我们兄弟俩,就跟着沾光。”

    “就怕拉拢不成之后,双方都把咱们视为眼中钉!”轻轻扫了郭怒一眼,张潜叹息着摇头,“算了,不管他。先说咱们自己。朝堂上,关于这次荡平突厥有功将士的安排,你们俩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关于对大师兄的安排,我这边能探听到的消息是,封开国钜鹿郡公,食田增加到两千七百亩,加吏部尚书衔,散职为特进,实职则为镇西都护府上都护。张仁愿和牛师奖都封国公,加尚书左右仆射衔。”任琮立刻来的精神,手舞足蹈地汇报。

    唯恐张潜听不明白,换了口气,他继续说道,“最初,纪处讷还提议,升大师兄的实职为右卫大将军,将大师兄留在长安。但是,萧至忠却认为碎叶初定,大师兄不应该这么快就离开,带头反驳了这个提议。最后,在相王的斡旋下,师兄实职就成了镇西都护府上都护,兼任安西大都护府行军长史。在献俘结束之后,仍然返回碎叶城坐镇。”

    “镇西都护府?”张潜果然听不明白,惊诧地追问。

    “镇西都护府,归安西大都护府辖制。下面管辖碎叶,疏勒两镇。以及,刚刚归附大唐的石国。”郭怒接过话头,尽可能地将消息补充完整,“此外,东西两个曹国,贵霜,木鹿等地,怕大师兄带着兵马打上门去,最近也主动向朝廷重新提出了归附的请求。朝廷已经派出了使者,去核查他们归附的诚意真伪。如果他们的确有诚意,今后这几个地方,也会纳入镇西都护府管辖。”

    “呼——”张潜立刻如释重负,长长吐气。

    “大师兄不想留在长安?”任琮和郭怒同时微微一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在他们看来,镇西都护府上都护,虽然级别与右卫大将军相等。含金量,与后者却不可同日而语。特别是在张潜还加了吏部尚书头衔的情况下,留在长安掌管右卫,顺便再提拔一批可靠的亲信,慢慢在朝堂上就可以自成一派势力。

    而去了碎叶,吏部尚书的头衔,就彻底没用途了。麾下实力再发展,也不过是郭元振第二。将来朝廷哪天不需要了,随便一道圣旨,就可以调回来,高高地挂起。

    “后天献俘之后,我会向圣上提出,尽快返回碎叶,越早越好。”张潜的想法,跟郭怒和任琮完全不一样,收起笑容,非常认真地回应。“还有你们俩,明年开春之后,我会想办法调一个去碎叶给我帮忙,另外一个,则想办法去洛阳或者太原,暂时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长安会有事?”郭怒和任琮两人被吓了一大跳,齐声询问。

    “我不知道,但是,上一个攻破敌国,得胜归来受封吏部尚书的武将,名叫侯君集。”轻轻看了二人一眼,张潜的回答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敲打意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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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