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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离京

    当双脚踏出皇宫门坎儿的刹那,张潜忽然觉得头顶的阳光无比明媚。

    他终究还是赌赢了这一局,韦无双虽然对他心怀忌惮,却将他排在了其余各方势力之后。没有拿当年吕雉对付韩信的手段来对付他。而成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他也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率部前往西域赴任,暂时避开长安城里的政治旋涡。

    “上都护,你可把咱家坑苦了!”正惬意间,他耳畔,却又传来了监门大将军薛思简的抱怨声,低沉而又委屈。

    “大将军这话从何而来?”张潜对薛思简没啥好印象,却礼貌地停住脚步,转过头去,笑着询问。

    “能向圣上传授本事的,要么是博学鸿儒,要么是上都护这种国之干城。咱家虽然也挂着个大将军的名号,却只是一个奴婢,哪有资格在圣上面前指指点点?”薛思简把嘴一扁,脸孔抽搐得宛如苦瓜表皮,“咱家若是说得多了,圣上肯定误会咱家故意刁难他。说得少了,又会被别人怀疑咱家做事不尽心,唉,咱家跟上都护无冤无仇……”

    “这事,的确是张某莽撞了!”张潜楞了楞,果断拱手赔礼,“大将军勿怪,张某当时只是觉得大将军武艺高强,并且深得圣上和太后的信任。却没想到,圣上并非一般人!”

    “圣上乃九五至尊,当然不是一般人!”薛思简翻了翻眼皮,声音愈发有气无力,“这话,也就是能从你张都护嘴里说出来!别人说了,咱家一定会弹劾他对圣上轻慢无礼。”

    “这,张某知错了,请大将军海涵!”张潜又楞了楞,停住脚步,毕恭毕敬地向薛思简行礼。

    他猜不出薛思简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他却能确定,薛思简目前对自己没有敌意。所以,不待对方还礼,又快速补充,“先前举荐大将军传授圣上武艺之事,虽然是无心之失,终究给大将军造成了麻烦。这样,张某在崇仁坊有一套院子,一直用不上,愿意作为赔偿,拿出来赠于大将军!”

    “上都护把薛某当成什么人了?”薛思简立刻做愤怒状,眉头倒竖,“薛某是拿你当朋友,才出言提醒你,皇宫里说话,每一句都需要慎重。否则,即便不损害自己,也会无意间损害到别人。而你,你却当薛在敲诈勒索!”

    “大将军切莫误会,张某正是感觉到你拿张某当朋友,才愿意以一套院落相赠!”张潜闻听,愈发确信薛思简是存心跟你自己结交。连忙陪起笑脸,低声解释,“否则,无缘无故,张某凭什么接受大将军的好心?大将军身处高位,消息灵通,肯出言提醒张某,乃是张某的福气。张某却不能,平白拿了大将军的好处,却不声不响。”

    “那也太重了,崇仁坊的院子什么价,薛某又不是不知道!”薛思简听得心里头舒坦,却笑着摇头。

    “对寻常人来说太重,对于你我来说,却只能算作寻常往来!更何况,张某此去西域,没有十年八年回不来,空着一大套院子不住,反而容易坏掉。”张潜也笑了笑,继续补充,“大将军说个地方,明天一早,张某就派人将房契送过去。”

    “那,那咱家就帮上都护照看几天院子,等上都护回来再还给你就是!”薛思简终于眉开眼笑,轻轻向张潜拱手。

    自打接替了高延福的职务之后,他在皇宫内外的地位都瞬间变得炙手可热。每天拿着礼物登门“求教”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队。如此,他自然不缺一套崇仁坊的宅院。然而,张潜主动送的院子,和他自己花钱买的,却大不相同!

    首先,这意味着连张潜这种战功赫赫的名将,都有求于他。别的武夫在他面前,更应该主动低头。

    其次,能跟张潜称兄道弟,也意味着他的人脉越发广阔,势力可以从长安城,一直延伸到数千里外的西域!

    第三……

    而张潜见了薛思简的举动,心中越愈发相信,自己没有表态支持韦后,乃是明智之举。看一个政客有没有前途,需要看他身边的人。应天神龙皇帝再平庸,高延福却不会主动向外臣示好,讨要超出寻常交往范围的财物。而薛思简,明知道韦后对他不甚满意,居然还敢将他送的房产欣然笑纳!

    不过,薛思简敢主动要他“上贡”,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眼下韦后应该还没有对付他的意思。因此,张潜对自己的安全,也愈发地放心。

    于是乎,在与薛思简两个“依依惜别”之后,他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出发事宜。每天都派遣心腹,拿着自己的名帖和手书,前往兵部、户部、武库等处,催讨朝廷答应给碎叶军的各项辎重补给。

    而相关衙门的官吏,很显然已经得到了上头的暗示,尽快打发张潜这个刺头滚蛋。因此,非但没有按照陋习吃卡拿要,反而主动又在原有数额上加了半成运输损耗,以免他再度赖账,给朝廷添乱。

    又过了几日,朝廷答应的新头衔,也落到了实处。不是张潜主动提出来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是又高了一级的“同中书门下三品”。有不经兵部,直接向皇帝上奏,任免镇西都护府治下所有大部分文武官员,就地征调粮草和征讨镇西都护府境内以及周边各部族等权力,甚至危机时刻,还可以不必等待朝廷准许,就率部出境作战。(注:以上在正式历史中,是都护府改称节镇之后,李旦下放给各节度使的权力。)

    如此,张潜这个镇西都护府上都护,虽然同时兼任着安西大都护府行军长史,权力却几乎与安西大都护牛师奖相同了。相当于朝廷将原安西四镇,一分为二,将靠近中原的半部分委托给了大都护牛师奖,而靠近昭武九姓十国的部分,则全部委托给了他!

    当然,与权力相对应,张潜的责任也更大。非但昭武九姓,大小勃律,以及传说中的大食东征兵马,需要他率部防御。将来若是吐蕃杀下高原,他还要随时率部向南,与牛师奖所率领的安西军守望相助。

    很遗憾的是,朝廷除了给了他双倍的粮草、辎重和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之外,却没有从中原各地征调府兵充实碎叶疏勒两镇。换句话说,眼下镇西军除了张潜原本直属的六千精锐和郭鸿所部一万五千多人之外,没有任何新鲜“血液”加入。今后镇西都护府无论遇到多大规模的战事,张潜能调动的兵马上限,也就是两万左右,不能指望更多。

    “两万就两万,反正怛罗斯城已经被老子给拆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怛罗斯!”张潜对此,倒是看得开。发现朝廷在暗中限制自己的实力,偷偷嘀咕了一句,就一笑了之。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麟德历二月初八。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棺木在太极殿内停够了七七四十九天,被太后、新君和文武百官,恭送入了皇陵之中。张潜也算兑现了自己最初的承诺,在地宫关闭的第二日,就带领碎叶营将士拔营启程,浩浩荡荡奔赴西域。

    苏州刺史任琮已经提前出发,甘州刺史郭怒,却因为方向一致,跟他“恰好”凑做了一路,所以师兄弟俩个结伴而行,旅途倒也省了很多寂寞。

    这次行军不像两年前那样,赶着去救援某座城池,也没有什么紧急任务,需要星夜兼程。所以大军走得极为缓慢,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二十里,便停下来扎营休息。若是遇到刮风或者下雨,还要找干燥处多避上几天,以免因为天气恶劣,导致大批将士病倒,影响碎叶军整体的士气和战斗力。

    如此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走到了金城(兰州)。沿途张潜不停地派心腹四下收集消息,探听长安那边的风吹草动。然而,令他非常惊诧的是,在他离开后这足足一个月时间里,长安城内,居然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各方势力虽然偶有冲突,却都将冲突控制在权力争斗范围之内,没有出现任何血光。

    “莫非因为我做好了杀一个回马枪的准备,历史脚本也立刻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张潜看得好生惊诧,在某天扎营之后,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嘀咕。

    按照他的判断,长安城内的各方势力,早就到了水火不同炉的地步。先前之所以没有自相残杀,完全是因为各方势力都没把握,当冲突起来之后,自己到底会带着碎叶军帮助哪一方!

    而将自己和碎叶军这个变数赶走之后,肯定有人会迫不及待地拔刀相见,即便不是全部势力都参与,至少太平公主和韦太后两方之间,会先拼个你死我活。

    如今,他预料中的血腥冲突迟迟没有发生,就难免让他又开始怀疑,本时空历史脚本的运转,不是依赖于某种惯性,而是有智慧生物在暗中操作。这种智慧生物,按照世俗的理解,就是神明!

    “上都护,上都护,有人闯到了军营门口,说有要紧事向您当面汇报?”正在他忐忑不安之际,中军帐外,忽然传来了逯得川的声音。

    “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可带着骆书记的信物?”张潜听得眉头一皱,心跳立刻开始加速。

    临出发前,他让骆怀祖带着五十多名靠得住的弟兄,潜伏在长安城内。而骆怀祖却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主动派人给自己送信。此刻忽然有陌生人闯到了军营门口,极有可能,是骆怀祖那边遇到了麻烦。

    “不是咱们的弟兄,也没有带着骆书记的信物!”逯得川做事极为干练,立刻在门外低声补充,“他是从长安那边来的,自己说,自己说,他家主人姓李,原来是个车夫!”

第三十四章 示警

    “李奉御的人?”张潜眼前瞬间闪过一张年轻且热情的面孔,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个紧紧。

    在刚刚入仕那会儿,他弄不清尚辇局在大唐官场体系中的位置,所以想当然地将奉御李其,当成了皇家专车队的队长,并且多次跟后者以平等身份喝酒涮火锅,甚至相约一起去逛青楼!

    而现在,他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那位跟自己相约逛青楼的“李司机”,就是应天神龙皇帝李治的亲侄儿,相王李旦的二儿子,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亲手创建了开元盛世,又亲手将盛世毁灭的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

    在刚刚来到大唐那会儿,张潜曾经做梦都盼望,自己能找到李隆基,抱紧此人的大腿。那意味着,他这辈子可以像韦小宝那样,不用付出多少努力,便能娶无数个美女,积聚起怎么挥霍都挥霍不完的财富,让天下数得着的英雄俯首帖耳,还能视大唐律法为儿戏!至于安史之乱,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一定,又何必在乎?

    而现在,李隆基却是张潜最不希望发生瓜葛的人,没有之一!

    李隆基曾经在他急需钱财支持的时候,派王毛仲偷偷送来了一整箱黄金!李隆基在被他发现了临淄王身份之后,依旧还像原来一样,跟他嘻嘻哈哈,称兄道弟。

    他被迫前往西域去建功立业这段时间里,李隆基通过自己和相王府的影响,多次替六神商行挡住了太平公主的黑手。今天,他正为缺乏长安那边情报而感到忐忑不安之时,李隆基的亲信,又恰恰出现在了他的军营门口。

    按照这个时代的眼光,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接受李隆基的善意,进而与对方达成某种政治联盟,帮助对方实现个人野心,恐怕都是张潜的必然选择!

    然而,一旦他选择了李隆基,就有可能意味着,历史的车轮被他推着绕了个大圈子,又“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他打碎历史枷锁的誓言,最终有可能还是好梦一场!

    “大师兄判断没错,肯定是临淄王的人!他从长安一路追到金城,肯定带着重要消息。”见张潜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却迟迟没有下达召见此人的命令,郭怒忍不住在旁边小声提醒。“大师兄如果担心有诈,就让我先替你去见一见他。我对长安城熟,随便几句话,就能套出他的身份是真是假。”

    “不必!你替我去接一下他就行。接上之后,直接把他带到中军帐这边来!”张潜迅速回过神,摇摇头,笑着吩咐。

    耳畔隐约响起了齿轮撞击声,张潜知道,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努力将历史的车轮,朝原来轨道上扳。但是,他相信,只要自己在,历史的最终走向,却未必能让那只手的“主人”如愿。

    李隆基如今只是潞州别驾,官职级别低于郭怒这个甘州刺史。此人能调动的兵马不足一府,并且全都没上过战场。而他这边,除了皇亲国戚的身份之外,其他各方面实力,都远在李隆基之上。

    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张潜在帅案之后,缓缓坐直的身体,气如山岳。

    中军帐外,很快就传来了通报声。紧跟着,一个长相和身材,都跟李隆基极为相似的年青人,被郭怒领了进来。

    “上都护,这位是相王的第四子,巴陵郡王,银青光禄大夫,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他。他有要紧事,特地赶了上千里路前来见你!”没等张潜询问对方名姓,郭怒就抢先高声介绍。

    “巴陵郡王?”本以为来人是李隆基的心腹,没想到是李隆基的亲弟弟,张潜楞了楞,快速站起身,客气地向对方拱手,“先前不知巴陵王殿下驾到,末将有失远迎……”

    “上都护千万别这么说,按照规矩,李某身为郡王,根本不该前来军营。”来人果断侧身,随即向张潜郑重还礼,“今日之所以不顾规矩,一是为了向上都护示警,二是为了避祸。还请上都护看在家兄的份上,收留李某几天!”

    “还请郡王殿下先告知,到底遇到了什么祸事,需要躲到张某的军营之中才能安全?”张潜向来不喜欢大包大揽,皱了皱眉,笑着追问。

    “嗯哼……”没想到张潜戒备之心这么强,居然宁可不听自己带来的警讯,也要先弄清楚收留自己会给碎叶军带来多大麻烦,李隆范顿时感觉好生郁闷。然而,他却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微笑着回应,“上都护放心,李某没得罪任何人。只是觉得最近长安城内风起云涌,怕遭受池鱼之殃,所以想找个地方避一避。如果上都护怕受到牵连,李某到了沙洲,就会自行离去。绝不会让上都护觉得难做。”

    “遭受池鱼之殃?”张潜听了,却不肯点头,继续低声询问,“郡王殿下可是皇亲国戚!能有什么风波,敢殃及到你?”

    “上都护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李隆范忍无可忍,气得用力跺脚,“从则天大圣皇后当政那时起,哪一次国事动荡,皇亲国戚不死上一大堆?我这个人有自知之明,不敢跟着胡乱掺和,但是,我却能感觉得到,用不了多久,恐怕长安城内就又得乱成一锅粥。所以,才提前躲出来,免得哪天在家里睡觉时候,就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不待张潜回应,他想了想,又快速出言激将,“上都护如果肯收留我,让我在军中躲一阵子,我自然感激不尽。如果上都护怕受到牵连,就让我远远地跟在你的兵马之后,到了沙洲,我自然会主动离去。广平郡公程伯献乃是我的妻兄,他那边,不至于让我连口安稳饭吃都混不到。”

    “我倒不是怕受殿下的牵连,而是殿下身份实在特殊,留殿下在军中,与国家法度不合。”张潜却坚决不肯上当,迅速斟酌了一下,果断作出决定“这样吧,令兄临淄王与张某有恩,张某派一个团弟兄,护送殿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但是,他们只负责保护殿下的安全,却不会听殿下的命令,去跟任何人为敌。”

    说罢,快步走向书案,伸手去抓令箭。

    “如此,就多谢上都护了。”李隆范终于无可奈何,扁着嘴拱手。随即,又微微抬起头,静待张潜询问警讯的究竟。

    然而,让他再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张潜竟然只顾着调遣精锐,担任他的护卫。却没对他提出任何问题。仿佛对他先前所说的两个缘由,只记住了其中一个,将对自己更重要的那个,彻底忘了个干干净净。

    “上都护,李某不光是前来你这里寻求保护。”终究是一个没经过太多风浪的公子王孙,李隆范很快就沉不住气了,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

    “张某今日没能收留殿下,心中有愧。”张潜看了一眼,笑着摇头,“不敢再受殿下的恩惠!”

    “你这人,怎么脾气如此古怪?亏得家兄还说你爽利!”李隆范大急,再度用力跺脚,“你接下来行军,千万要小心。我在长安城中听说,有人买通了吐谷浑人,想在半路上袭击你!”

    “吐谷浑人?袭击我?”张潜听得满头雾水,瞪圆了眼睛追问。

    在场的郭怒和逯得川两个,也都听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相信,以眼下碎叶军的威名,居然还有部落兵马,胆敢主动前来撩大伙的虎须?

    “你别不信,出了金城之后,沿途地广人稀,且山川众多。吐谷浑诸部的骑兵,经常扮做强盗袭击商队的百姓。而吐谷浑在近些年来,又主动依附于吐蕃。”被三人表现,弄得好生尴尬,李隆范继续张牙舞爪,“你搅黄了大唐跟吐蕃说好的和亲之事。我要是吐蕃大相,也咽不下这个口气!听闻你赶赴西域,身边还没多少兵马,肯定会想方设法要你的性命。大不了,将你击杀之后,再杀几个吐谷浑的埃斤献给大唐,届时,朝廷即便明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为了避免跟吐蕃人打个没完,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笔糊涂账!”

    “殿下此言在理!”张潜这回没有继续表示怀疑,而是认真地向李隆范拱手道谢,“多谢殿下提醒,否则,张某难免被人杀个措手不及。”

    “上都护不必客气,李某也是看不惯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就加害国之干城,才特地赶过来提醒你一声。”李隆范心中得意,却装作一副大咧咧模样,笑着摆手。

    “却不知道是谁如此无耻,居然连勾结异族,坑害自家勇将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郭怒心思机敏,迅速从他的话语里头,抓住了一处新的关键所在,拱手询问。

    “嗯!”李隆范抬手捋了自己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一下,再度卖起了关子,“实话告诉你,郭二,李某是在媚楼那边,胡乱听人说了一嘴,未必做得准。只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带着几个家丁,匆匆忙忙追过来提醒你们。若是一旦把幕后主使者名字说出来,而事后又证明谣言乃是空穴来风,岂不是诬陷人家清白?”

    “殿下你……”郭怒顿时无言以对,皱着眉头直喘粗气。

    “二师弟,别难为殿下了!”正郁闷得直想打人之际,耳畔却传来的张潜的声音。让他的心脏顿时就觉得一片安宁,“无论吐谷浑人受谁指使,只要他们敢露出敌意,直接打垮了就是。打完了,一路追杀到老巢,自然就能让吐谷浑人交代出,那幕后的主使之人!”

第三十五章 背叛

    一番话,说得霸气毕露。非但令李隆范立刻就没了下文,就连跟张潜非常熟悉的郭怒,也将两只眼睛瞪了个滚圆!

    在郭怒记忆中的大师兄张潜,可不是这般模样!

    虽然大师兄年纪跟他差不多,行事风格却带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持重,甚至经常让郭怒感觉有些老气横秋。而今天,大师兄却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准备杀过祁连山,将吐谷浑人犁庭扫穴!

    “多谢殿下示警,否则,张某在大唐领土上疏于防备,还真有可能被杀个措手不及!”张潜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冲击。笑了笑,又向李隆范轻轻拱手。

    与这个时代的人不同,他的牙齿很干净,一笑起来,隐约有光芒闪烁。

    “不必,上都护不必客气,真的不必客气!”李隆范心中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先前在肚子里准备的所有套路,登时全都没法再用,楞了楞,神不守舍地摆手。“本王,本王也只是道听途说,消息未必做得了真。”

    “大师兄,如果真的要打的话,我手下那些家丁和随从,可以随时听候大师兄的调遣。”与李隆范的反应不同,在从震惊中恢复了心神之后,郭怒果断高声表态。

    “不必了!”张潜想都不想,笑着摇头拒绝,“你手下那些家丁和随从们,虽然个个本领高强,却从没和我麾下的弟兄们一道训练过,彼此之间很难默契配合。而打仗这种事,向来是兵贵精不贵多。”

    ‘那,那也太精简了一点吧!’李隆范心中悄悄嘀咕,却碍于双方交情不够,不敢直接将疑问说出口。

    正犹豫间,却发现张潜已经将目光再度转向了自己,“倒是殿下这边,还请原谅张某出尔反尔。既然碎叶军已经准备给狠狠吐谷浑人一个教训,末将就不方便再从营里抽调弟兄出来了。这样,二师弟,你拨两百家丁过来,卫护殿下周全,并且送殿下去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是!大师兄!”郭怒心里虽然略觉失望,却不愿意违背张潜的命令,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隆范一眼,随即站直了身体,郑重拱手。

    “上都护,吐谷浑可是号称控矢者十万,并且背后还有吐蕃人支持。”李隆范终于回过了一点神,顾不上计较保护自己的力量被大幅削弱,迟疑着小声提醒。

    “那又如何?”张潜一改在长安城中时的隐忍,眉头轻挑,冷笑着摇头。“当初娑葛还号称控矢二十万呢,张某照样割了他的脑袋。”

    “吐谷浑人,主要居住在赤岭和祁连山以南的高地上。以往即便冒犯了大唐,大唐兵马也不会追过赤岭,否则,因为不适应当地的气候,胜负很难难料。”李隆范被问得心中好生郁闷,犹豫了一下,再度低声补充。

    “无妨,赤岭不必葱岭更难翻越。吐谷浑人能下来,张某就能带人杀上去。”张潜笑了笑,仿佛早有成竹在胸。

    冥冥中,有既定的轨道也罢。还是有一双执棋的手,终究还是要做过一场才知晓。眼下,他正不想走得距离长安太远,吐谷浑人试图半途对他不利的消息,来得恰是时候。

    “这……”李隆范隐约感觉到一股寒气,缩了下脖子,再度无言以对。

    控矢十万,指的是可以上马而战的青壮数量。实际上,吐谷浑各部的总人口,肯定是青壮的四倍以上。

    以三千兵马打垮十万敌军,并且还准备一口气打进吐谷浑人老巢。即便眼下还只是假设这态度也太狂了一些!

    放眼大唐,把所有领军宿将全算上,敢说出如此嚣张话语的,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然而,偏偏这话从张潜嘴里说出来,他还真没办法质疑。因为在前年冬天,号称控矢二十万的突骑施人,就被张潜带着区区数千借来的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

    而在碎叶军面前,吐谷浑各部的地势之利,也的确不足为凭。去年春天,位于葱岭之西,人口号称百万的石国,就被张潜打毫不还手之力,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并且让大唐在自家国王头上设立了大宛都督府!

    “殿下,请恕张某不能再派兵护送。如果殿下还是想要前往沙洲,就只管带着家丁,远远跟在碎叶营之后。”比起可能出现的偷袭,张潜明显更在意李隆范的去留,连口热乎饭都不想招待对方,笑着拱手送客,“二师弟,你替我送殿下出营,顺便借一批家丁给殿下。”

    “是,大师兄!”察觉到张潜神态不对,郭怒不敢引火烧身,果断高声答应。

    “上都护,请听李某一言!”李隆范闻听,顿时顾不上再考虑,张潜刚才的话是不是狂妄,用力摆了几下手,快速补充,“消息未必做得准,李某也是道听途说。吐谷浑人会不会出兵,还在两可之间。”

    “知道。即便如此,张某依旧非常感谢殿下。”张潜微微俯身,礼数周全无比,却丝毫没有留下对方详谈的意思。“张某提前多做一些准备,总好过被人杀一个猝不及防。”

    “长安那边既然有人敢勾结吐古浑人谋害你,肯定会将碎叶军的虚实提前告知吐谷浑人,特别是贵部擅长使用火雷的消息,去年随着突厥的覆灭,就已经传遍了天下。吐谷浑人要么不敢下山,如果下山,想必就是已经琢磨出了应对火雷的办法。”将自己累了半死,才追上了张潜,李隆范岂甘心随便说几句话就离开?想了想,快速抛出另外一个在他看起来足够份量的消息。

    “无妨,碎叶军所依仗的,又不止是区区几枚火雷!”张潜的反应,却依旧嚣张无比,笑着点点头,继续向中军帐门口移动脚步。

    “可能,可能有一部分火药和火雷弹,也会,也会流入吐谷浑人手里。”李隆范脸色忽然发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嗯?”张潜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变化,眉头也迅速皱成了一个川字。然而,很快,他便又摇头而笑,“无妨,只要配方没流传出去就好。少量火器,吐谷浑人肯定舍不得消耗在日常训练上。而不仔细练习的话,在临战之时,很难发挥出火器的威力!”

    顿了顿,他再度皱着眉头向隆范凝视,“殿下不会告诉张某,连火药配方,也被泄露给了吐谷浑人了吧?那样的话,张某就必须掉头回返,先问问泄露者是谁了?”

    “那,那倒没听说过。”李隆范犹豫了一下,继续红着脸补充,“除了军器监的工匠之外,全大唐目前知道黑火药制造配方的,到目前为止应该也不到三十人。如果配方也流出去的话,肯定容易追查到泄密者头上。然后,全大唐百姓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他活活淹死。”

    “如此,张某倒是又可以继续放心赶路了!”张潜心中的石头悄然落地,声音里,却带上了明显的遗憾意味。“殿下也请放心,如果吐谷浑人真的已经实力已经强大到不可力敌,张某会选择避其锋樱。只是,如此一来,临洮河以东各州,也很难再得半日安宁。若是哪天吐谷浑人大举东进,长安城内,恐怕也得一日数惊!”

    甭说是大唐官府,据他所知,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到了宋朝,官方也没有丝毫的技术保密意识。各种战斗和守城兵器的制造方法,都被官员们写成著作,公开对外发售。而黑火药配方,在自己将其献给朝廷之后,能保密这么久,还没被传得全天下尽知,无疑已经是个异数。

    至于朝堂上有某一方大势力的掌控者,为了借刀杀人,将火药弹和火药输送给吐谷浑,在这个时代,则更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张潜来大唐之后所听闻的掌故之中,就有右武卫大将军程务挺被武则天一怒之下诛杀于防御突厥的前线。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也有高仙芝和封常清,在率部奋力抵御安禄山叛军之时,被唐玄宗下旨割了脑袋!

    与皇帝宝座相比,某个国之干城的性命,真的微不足道。而如果能用区区几车黑火药和火药弹换取政敌的头颅,想必很多枭雄都不会做任何犹豫。

    至于黑火药和火药弹这种这两种在大唐堪称镇国利器的东西,落入异族之后会导致什么一连串后果,枭雄们恐怕连想都懒得去想。

    “实话跟你说了吧,真正想要你性命的人,是太平长公主!”李隆范终于被逼得无关子可卖,把心一横,干脆选择实话实说,“而被你和牛师奖联手赶出安西的郭元振,早就成了太平长公主的人。他即便为了自家儿子不永远被你压制,也会尽全力为太平公主出谋划策来对付你。”

    “这个消息,殿下从哪得来的?可算道听途说?”张潜也缓缓停住了送客的脚步,回过头,笑着询问。声音很平和,却令人感觉有闷雷在半空中涌动。

    “消息从何处而来,请恕李某不便相告。”李隆范被逼得没了办法,索性继续实话实说,“反正,太平长公主早就将你视作了眼中钉,这点你自己也应该清楚。而郭元振一直就是太平长公主的人,并且还是少数几个熟悉战阵的将领之一,被她用来专门琢磨如何对付你,也算用人得当!”

    “至于消息是否可靠,只能说,关于太平长公主和郭元振两个,暗中联络吐谷浑人截杀你这部分,能够确定无误。”偷偷看了看张潜的脸色,他又继续补充,“但吐谷浑人是否已经答应,我却无从得知。而黑火药和火雷被偷运给了吐谷浑人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验证真伪。即便有,数量也不可能太多,否则很难平上武库的帐。”

    “上都护,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是奉了家兄之命,一旦发现有不利与你的消息,就尽可能地向你示警。而如果继续留在长安验证的话,恐怕没等我把传言真伪给弄清楚,你已经被自己制造的火雷炸得尸骨无存……”

第三十六章 诸神的黄昏 (上)

    天气乍暖还寒,丘陵间的灌木丛刚刚萌发绿意,与枯树和乱石一道,被东南风吹得呼呼作响。

    灌木丛后,吐谷浑百谷三姓大酋慕容道奴的第五子,伯克慕容黑鸦用左手缓缓支撑起身体,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黑豆,一粒接一粒,吸进自己嘴里,缓缓咀嚼。

    黑豆味道不怎么样,嚼着还很费牙,却能让他的肚子很快就有了涨的感觉,甚至从丹田处,还涌起了一丝暖意,缓缓驱散先前已经渗透到骨头缝隙中的寒冷。

    然而,他却只吃了十几粒,就将手放在了身边乌鬃马的嘴底下。颇通灵性的乌鬃马轻轻打了个响鼻,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迅速在他手心处一卷,刹那间,就将剩下的所有黑豆,卷了个干干净净。

    四周围,低低的咀嚼声如同桑蚕啃食树叶。五百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吐谷浑死士,差不多都在采取同样的方式,来抵御刺骨的春寒和临战之前的紧张。

    在他们这支队伍背后和左右两侧的灌木丛中,还隐藏着一万九千余名吐谷浑步卒。每名步卒都努力将身体蹲得很低,好像一群准备捕食的豹子,静静等着猎物从前方的丝绸古道上出现。

    总计两万精锐,分别来自吐谷浑慕容氏、吐谷浑赫连氏和吐谷浑白氏,统一听大酋慕容道奴调遣。因为这三姓吐谷浑人目前都居住于赤岭背后的百谷山附近,因此被称为百谷三姓。为了完成这次伏击,百谷三姓四十八部青壮几乎是倾巢而出,并且发誓不惜一切代价。

    “唳——”“唳——”几头人工驯养的猎鹰,从东南方急掠而至,嘴里发出短促且尖锐的悲鸣。

    “来了!”伯克慕容黑鸦的心脏一抽,立刻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

    猎鹰是吐谷浑人的眼睛,可以盘旋在数千尺的高空中,寻找猎物的踪迹。因此,被伏击目标只要靠近伏击阵地两千步内,就会被猎鹰发现,并且以最快速度“报告”給它们的主人。

    “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紧跟着在慕容黑鸦身后响起。他眉头紧皱,带着几分怒意回头扫视,却发现,几乎所有弟兄的动作,都跟自己一模一样!身体微微前倾,两腿半跪且紧绷,单手按在各自的腰间。

    大伙腰间原本系箭囊的位置,如今系的一只羊皮口袋。口袋里,放着火折,艾绒,和两枚只拳头大小的“火雷”。

    等“猎物”正式进入伏击范围之后,慕容黑鸦就要带领身后的五百死士,跳上战马,在步兵的掩护之下,以最快速度冲向“猎物”。然后,将点燃了引线的火雷,借着战马冲刺的惯性,直接砸向“猎物”的头顶。

    这套攻击方案,慕容黑鸦在七天前就开始带领死士们练习,足足练习了三十遍,已经娴熟得宛若行云流水。

    而上百枚“火雷”爆炸的威力,则可以用“天崩地裂”四个字来形容。慕容黑鸦曾经亲眼目睹,一枚火雷落地之后,将两头牦牛同时炸得肠穿肚烂。所以,他相信,天底下任何一支强军,都挡不住上百枚“火雷”的迎头一炸。包括让吐谷浑各部畏之如虎的吐蕃狼骑,在从天而降的“火雷”面前,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只是,想使用“火雷”作战,代价也非常巨大。为了避免战马被爆炸声所惊,冲乱自家阵脚,百谷三姓四十八部的长老们商议之后,按照远道而来的大唐“贵人”建议,放弃了自家最擅长的骑兵战术,几乎让所有青壮,都变成了步兵。

    今天,出征的两万精锐里头,除了伯克慕容黑鸦和他身后的这五百死士之外,没有任何人配备坐骑。而慕容黑鸦等死士身边的战马,也全都提前半个多月,就用锥子刺聋了耳朵,不会再为任何声响而受惊。

    由于族中缺乏兽医的缘故,为了凑出五百匹聋马,吐谷浑慕容、白和赫连三大姓,都付出了五倍以上的代价。这对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三姓,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万一偷袭得手,先前的一切付出,都必将收获十倍以上的回报!

    吐蕃使者许诺了两万匹骏马和一万头牦牛!唐朝的贵人更大方,许诺了十万石粮食、一万石茶叶,整整三万吊铜钱!并且还在话里话外隐约暗示,如果三姓能成功割下张潜的脑袋,他可以帮忙运作,让朝廷将湟水以南直到赤岭的数十万亩土地,全都划给三姓四十八部,以供大伙休养生息。

    比起一年当中会下四个月雪的百谷山,湟水南岸直到赤岭,可谓膏腴之地。慕容黑鸦记得,自己小时候就住在湟水河畔,每年直到八月,还能找得到油绿的牧草和洁白的蘑菇。然而,二十年前某一天,吐谷浑各部却在与大唐的战争中溃败,一路被赶过了赤岭。从此之后,饮马湟水,就彻底成了整整两代吐谷浑人叫不醒的梦想。

    “我得孩子们,在长生天眷顾中原之时,你们不要再主动挑起战火,只需耐心等待。当中原失去长生天的眷顾,当大唐下一次爆发内乱的时候,你们就可以重返家园!”上一代慕容氏埃斤慕容德光临死之前,曾经给后人们留下了这样几句遗言。从那时起,吐谷浑慕容氏上下开始耐着性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十五年。

    而今年,机会终于来了。百谷三姓四十八部吐谷浑没有主动挑起战火,吐蕃和大唐,却几乎同时派来的使者,邀请他们深入大唐境内,去截杀整个大唐最善战的将军!

    作为慕容氏最出色的王子,慕容黑鸦知道,如果此战获胜,百花姓三部吐谷浑人,即将收获的,肯定不止是一片膏腴之地。

    当大唐的贵族,开始借外人之手,斩杀自家将领的时候。基本上内乱就成了定局!并且没有三到五年时间,无法恢复安宁。

    而三到五年时间,不仅仅可以让百谷三姓四十八部重新回到各自的故乡站稳脚跟。还可以让他们将前些年贪图大唐安定,主动内迁到甘、凉、肃、洮各州的族人,全都重新召唤回来。

    届时,吐谷浑就会重新成为与大唐和吐蕃相提并论的大势力,一如去年冬天刚刚覆灭的北突厥。

    想当初,阿始那骨托鲁和墨啜兄弟俩,趁着大唐内乱,带着七百弟兄叛出,就能重建起突厥。慕容黑鸦相信,如果重新带领部族返回湟水河畔,自己父亲慕容道奴和兄长们,一定能再现慕容氏的辉煌。

    至于自己,慕容黑鸦轻轻抹了下眼角,再度看向腰间盛放“火雷”的羊皮口袋。吐谷浑人不会制造,暂时也买不到那种传说中可以将火雷投射出一百多步远的投石车,只能靠死士骑着聋马去冲击唐军。而死士,注定就是一去不回的,如果两枚“火雷”都成功丢出之后,他还能继续坐在聋马的背上,他会骄傲地举起弯刀,战斗到最后一息。

    “唳——”“唳——”猎鹰的叫声越发急促,飞行的轨迹,也变成盘旋。

    这意味着猎物已经走到了伏击场的边缘。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前方由商贩们用骆驼踩出来的丝绸古道上,就会出现唐军斥候的身影。

    慕容黑鸦迅速抓起一根木棍塞进嘴里,随即,用手轻轻按住身边的黑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全部听觉的黑马,感觉到自家主人的心思,温顺地卧倒在地,将头藏到了灌木丛后。转眼间,一人一马,就跟周围的环境彻底融为一体。

    四周围的死士们,也纷纷采用同样的动作,将各自的身体和聋马,都藏在了刚刚泛起绿色的灌木丛后。所有人和马发出来的嘈杂,也迅速消失不见。料峭的春风拂过灌木稍头,“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发出来的动静,宛若青海湖半夜的涛声。

    “吱——”“吱——”刺耳的哨子声忽然出现,将“涛声”搅了个支离破碎。紧跟着,就是一阵剧烈的马蹄声。二十几名唐军斥候,骑着身材壮硕的西域良驹,分成前后四组,风驰电掣般从道路上掠过。每名斥候都瞪圆了眼睛,快速左顾右盼。

    刹那间,慕容黑鸦的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灌木还没长出叶子,茎秆也不够密,很难遮住所有吐谷浑精锐的身影。万一被唐军斥候发现,本次伏击,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长生天保佑!”将额头触向冰冷的地面,慕容黑鸦用心声虔诚地祈祷。“保佑我吐谷浑人,能重新崛起!保佑这次,能够全歼碎叶军,砍下姓张的主将脑袋。保佑死士能成功发起一轮冲锋,将唐军的阵型炸碎。为此,慕容氏的第五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永坠死亡之黑狱,受一万年火烧。”

    长生天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第一队唐军斥候很快就从伏击阵地前“路过”,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紧跟着,是第二,第三队唐军斥候,同样瞪圆了眼睛,却一无所获。

    当第四队斥候出现在丝绸古道上,慕容黑鸦抬起头,不再祈祷。

    已经足够了,每队唐军斥候之间,隔着三百步远。三队斥候过后,碎叶军的大队人马,与伏击阵地之间的距离,肯定不会超过五百步。而五百步的距离上,碎叶军即便发现危险,立刻掉头逃走,也来不及带上辎重和补给。

    没有辎重和补给的话,在荒无人烟的西域,猎物们根本不可能逃得太远!而吐谷浑精锐们,只要从辎重车上解下马匹,即便没有鞍子,都照样能骑上去,追亡逐北!

    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也正如慕容黑鸦所料。第四支唐军斥候当中,果然有人发现了隐藏在灌木丛后的杀机。一边拨转马头仓皇逃遁,一边用力吹响了含嘴里的铜哨子。

    “吱——”凄厉的哨子声,刹那间响彻原野。紧跟着,所有斥候都迅速拨转了马头,相继吹响了嘴里的铜哨子。“吱——”“吱——”“吱——”……,一声接一声,将警讯传给了不远处正在向前移动的队伍。

    猎物们立刻停止了前进,随即开始原地展开,准备结成军阵,且战且退。而隐藏在灌木丛后的吐谷浑精锐们,却坚决不给对手准备时间,在伯克、大箭和小箭们的带领下,潮水般冲出,高高举向半空的兵器,耀眼生寒。

    喊杀声冲天而起,刹那间,覆盖了所有杂音。猎物远在三百步外,但吐谷浑勇士却全都迫不及待。

    三百步的距离,对常年在野地里讨生活的吐谷浑勇士们,真的不算遥远。他们只需要跑上五十几个呼吸就能到达。而只要他们能冲到“猎物”身侧,凭借六倍于对方的人数,肯定稳操胜券。

    更何况,他们还按照大唐贵人的指点,将兵力集中于左右两侧,给自家死士在中央区域留出了一条快速通道!当唐军弓箭手和投石车的注意力,都被他们所吸引,死士就会策动战马,沿着通道高速扑上去,用大唐自己产的火雷,给落入陷阱的唐军致命一击!

    “全体都有,上马!”吐谷浑慕容氏埃斤的第五子,伯克慕容黑鸦被呐喊声,烧得热血沸腾。大吼着跳起来,飞身跨上黑鬃马的脊背。

    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黑鬃马被他压得晃了晃,嘴里发出低低的响鼻声。然而,很快就适应了他的体重,开始亢奋地用前蹄刨打地面。

    深深吸了一口气,慕容黑鸦扭头四顾。他看到身边的死士们,也都利落地跳上了马背。他看到身边每一个人都满脸决然。他看到有弟兄从羊皮口袋中掏出火折子,迫不及待地点燃了艾绒。他看到有弟兄将“火雷”举在了手里,长长的引线随风舞动。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然而,慕容黑鸦却迟迟没有发出进攻命令。他只是用火折子点燃了艾绒,随即,便停止了所有动作,仿佛在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

    他在等待时机,一击得手的时机。而现在,敌我双方还没正式发生接触,猎物的注意力还没完全被自家步卒所吸引,他贸然冲上去,很难换回预定的攻击效果。

    “吁吁,吁吁,吁吁……”乌鬃马明白主人的心情,用前蹄继续刨打地面,转眼间,就在地面上刨出一个土坑。

    “吁吁,吁吁,吁吁……”响鼻声此起彼伏,其余死士胯下的坐骑,也焦躁不安地发出抗议。然而,慕容黑鸦却对所有嘈杂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家步卒的身影。目送后者,海浪般向前奔涌。目送后者,奔涌着,将自身与唐军之间的距离,从三百步缩减到二百步,然后又缩减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乃至更近!

    旷野间,狂风呼啸,呐喊声震耳欲聋。

    半空中,忽然有密密麻麻的羽箭落下,将数以百计的吐谷浑步卒被羽箭放翻于地。鲜血迅速染红原野。

    伤者嘴里发出凄厉地惨叫,死者双眼圆睁,然而,没有被羽箭命中的其余大多数吐谷浑人,却继续高举的弯刀前扑,速度没有丝毫迟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宛若鬼哭,让人头皮阵阵发乍。吐谷浑队伍中的弓箭手们,一边飞跑,一边向唐军还以颜色,腾空而起的箭杆,让天空中的日光瞬间为之一暗。

    唐军队伍中,也有个别人中箭倒地。然而,展开军阵的动作,却依旧井然有序。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大唐刀盾手们,将盾牌斜举,尽最大可能为自己和同伴提供保护。位置稍稍靠后的弓箭手们,则快速拉动弓弦,尽可能地拖延吐谷浑人向自己这边靠近的脚步。

    在刀盾手和弓箭手之间,则忙碌着数以千计的其他弟兄。大伙彼此配合,努力将车厢侧板展开,将投石车架起,将点燃的火雷以最快速度放入投掷兜。

    当双方之间的距离接近到八十步,数十枚的火雷腾空而起,砸向吐谷浑勇士的头顶。“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转眼就盖过了喊杀声,此起彼伏。更大的伤亡出现,吐谷浑勇士的推进速度为之一滞,旋即,整个队伍由海浪化作一道道细长的河流,却继续努力向前。

    主动降低军阵中参战者的密集程度,就可以化解掉一部分“火雷”的威力。这是大唐“贵人”亲口传授的经验,并且经过了吐谷浑长老们亲自验证。

    虽然,参战者密集度降低之后,对唐军的冲击力也会随之下降。但是,下降的程度却在可以接受范围之内。更何况,在百谷三姓大酋慕容道奴心中,破阵的任务,原本也没有指望由步卒来完成!

    真正的杀招,隐藏于步卒身后。而按照大唐派来的那位贵人的介绍,唐军的投石车装填相对缓慢,即便采用三车轮流发射战术,每次发射之后,也会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

    这个空档,就是吐谷浑人取胜的关键!大酋慕容道奴知道,他的小儿子慕容黑鸦也同样知道。

    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慕容黑鸦忽然大吼着策动了坐骑,“跟我来,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死士们嘴里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也纷纷策动了坐骑。五百匹聋马先后加速,在疾驰中,化作一条冒着火星的乌龙,恶狠狠地扑向了三百步外的唐军。

    “轰隆,轰隆,轰隆……”又一轮爆炸声响起,将试图靠近唐军的吐谷浑勇士们,炸得血肉横飞。

    很多没受伤的勇士,都迟疑着放缓了脚步。由勇士身影组成的一道道洪流,也纷纷出现断裂,难以为继。然而,在战场中央处,两道距离最远的“洪流”之间,慕容黑鸦却带领着死士们风驰电掣,一转眼功夫,就超过了大部分同伙的身影!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慕容黑鸦将艾绒凑向火雷引线,嘴里发出疯狂的狞笑,“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自己即将如愿以偿。人的臂力加上战马冲刺的惯性,足以将火雷掷出三十步外。而唐军那边,火龙车却喷不到三十步以外,投石车的角度也来不及做出调整。

    狂笑声中,慕容黑鸦看到唐军盾牌手开始纷纷后退,看到唐军弓箭手慌乱向两侧退让。看到唐军中有人拼命挥舞角旗,试图临时改变战术。看到数根金灿灿的粗管子从唐军盾牌手身后露出了,指向自己,随即,管口处,隐约有火光闪动。

    “轰隆!”“轰隆!”“轰隆!”……闷雷声翻滚,数以万计的弹丸,从十根铜管口处喷射而出,旋风般扫向正在策马狂奔的突骑施死士。

    慕容黑鸦被打得倒飞而起,浑身上下千疮百孔。他身边和身后的死士们,连同坐骑纷纷栽倒,没来得及扔出的火雷在尸体旁滚动,炸裂,一颗接着一颗,宛若鲜花盛开!

第三十七章 诸神的黄昏 (中)

    “轰——”“轰——”“红——”三门青铜铸造的“巨钟”口部火光闪动,上千枚弹丸和石子被火药喷下了重玄门城头。刹那间,在抬头仰射的万骑营弓箭手队伍中央位置,扫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缺口。(注:重玄门,大明宫的北侧外门。)

    凡是被迎头喷中的弓箭手,全都死得惨不忍睹。

    板栗大小的弹丸和石子在火药爆燃生成的气浪推动下,可以无视双层牛皮甲。而即便能挡住强弩的镔铁背心,被数枚弹丸和石子同时命中,也被砸得向内深深凹陷下去。坚硬的镔铁在这个时候,反倒成了弹丸和石子的帮凶,化作一片片利刃,直接刺破披甲者的胸腔。

    即便侥幸没有处在正对“钟”口的位置,也有大量弓箭手遭受到了池鱼之殃。从城头激射而至弹丸和石子,打在他们缺乏有效防护的手臂、小腿、口鼻、脖颈等处,立刻凿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窟窿。

    这些伤口虽然不会立刻夺走人的性命,大小和模样却极为血腥恐怖。受伤者立刻失去全身力气,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同时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恐惧则伴着惨叫声,瞬间于重玄门外蔓延,不光是弓箭手,正在推动冲车的陷阵兵,正在整理云梯先登死士,甚至还有一部分正在给投石车装填火雷的弟兄,也丢下手里的家什踉跄闪避,唯恐躲得不够及时,成为“铜钟”的下一轮瞄准目标。

    “蠢货,废物,全都给我站住,不许退。杀了妖后,尔等要什么有什么。如果妖后不死,她肯定会诛尔等三族!”万骑营都尉钟绍京大怒,挥舞着横刀从盾车后冲出来,砍向带头退避的一名校尉。

    那名校尉猝不及防,被他直接砍翻在地。鲜血沿着刀刃,刹那间窜起了三尺多高,溅了周围的袍泽满头满脸。

    周围的万骑营兵卒们,先被吓得停住了脚步。随即,一个个迅速想起了谋反失败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处,嘴里发出一长串鬼哭狼嚎,掉转头,冲向距离各最近的投石车,火龙车,弩车,七手八脚装填火雷,压动横杆,射出弩箭。

    重玄门乃是大明宫北侧的最外层防御设施,光城墙就高达两丈四尺,内芯为泥土板筑,外皮还包裹着厚厚的青砖。弩箭远距离仰射,很难命中敌楼和城墙内的目标。而火龙车的有效杀伤距离只有二十几步,更不可能隔着十几丈远,就将火焰喷上城头。

    唯独由前任军器少监张潜改良过的投石车,可以将点燃后的火雷掷上重玄门的城墙。然而,因为缺乏训练的缘故,万骑营的士卒们操做投石车的动作极为生疏,非但好半晌才能发起一轮攻击,掷出的火雷还没什么准头。要么砸中了墙砖,滚落于城外,要么越过了城墙,落在了重玄门与玄武门之间空阔的屯兵场上,毫无建树。

    反倒是重玄门上的宫廷侍卫和韦家子弟,因为忽然得到了三门古怪的铜钟支持,士气大振。在薛思简的指挥下,大伙操纵着同样由军器监精心打造的投石车,将火雷一波接一波射向城外,不多时,就将城外的火龙车、投石车和弩车炸烂了十几个,令叛军对大明宫的攻势,愈发难以为继。

    “弓箭手,弓箭手整队,靠近漫射,压制城头上的投石车!”发现形势对自己一方不利,钟绍京气急败坏,挥舞着横刀,逼迫弓箭手们重新集结。“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别想着中途退却。当年太子逼宫失败,追随他的人,妖后可是一个都没放过。”

    最后那句话,陈述得乃是神龙三年所发生的事实。在场的万骑营将士,有很多人都曾经亲眼目睹。刹那间,叫骂声纷纷而起,不幸被卷入叛乱,或者受到蛊惑主动参与了叛乱的弓箭手们,一边问候韦无双、薛思简、上官婉儿以及钟绍京本人的祖宗八代,一边再度集结起来走向重玄门,拼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头释放羽箭。

    毕竟人多势众,他们射出的羽箭虽然没什么准头,却又急又密。很快,就令城头上出现了大量伤亡,反击的节奏也受到了严重干扰。

    然而,没等进攻的组织者钟绍京松一口气,重玄门上,三口铜钟又被人从敌楼中推了出来,钟口对着弓箭手的,先后喷射出炙热的火焰。“轰——”“轰——”“轰——”

    弹丸密如冰雹,在火药气浪的推动下,射入城外弓箭手的队伍中。近二十人当场被弹丸掀翻在地,还要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身体被射出一个个破洞,血如泉涌。

    钟绍京费了老大力气才重新聚集起来的弓箭手队伍,迅速分崩离析。很多人宁愿面对督战者的横刀,也不肯继续站在城墙下被弹丸射成筛子!

    “太后英明!”“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有此神器,逆贼必败无疑!”欢呼声在重玄门上响起,与城下的惨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监门大将军薛思简,驸马都尉韦捷、左千牛中郎将韦锜等人,朝着敌楼上某个位置,兴奋地连连拱手。

    “全赖诸位之功!”太后韦无双身穿李显生前最喜欢款式的蟠龙铠,头顶凤翅盔,朝着薛思简、韦捷等人轻轻挥手,从头到脚,英气四射。“诸位继续努力,待天明之后,各卫将士进城,逆贼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英明!”“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欢呼声再度响彻城头,不光薛思简、韦捷等韦后的心腹爱将,甚至此时此刻,每一个驻守在重玄门的御林侍卫和大小宦官,都对即将到来的胜利深信不疑。

    的确,叛乱爆发的极为突然,并且据说有大量宗室参与,包括大唐高祖的曾侄孙,京兆府尹李晋,都出现在了叛军的队伍当中。然而,从半夜亥时直到现在,足足厮杀了两个时辰,叛军依旧没有能迈过重玄门半步。

    从于阗营中抽调精锐组建的三个御林侍卫团,虽然人数远不如叛军,却顽强地挡住了叛军在重玄门和百兽门同时发起的进攻。关键时刻,太后韦无双非但亲自披甲上阵,鼓舞士气,还拿出了多年前由上都护张潜敬献给中宗皇帝陛下的法宝,镇国“神钟”。

    那三口铜钟虽然模样怪异,装填了火药、弹丸和石子之后,杀伤力却大得吓人。特别是针对无法全身披重甲的弓箭手,每一轮齐射,都能给对方造成巨大的伤亡。

    而更大的打击,则作用在叛军的士气上。自从铜钟薛思简带着人用独轮车上推上重玄门城墙展开第一轮射击之后,叛军的士气就开始直线下降,如今,更是到了钟绍京需要用杀戮维持秩序的地步!

    冠军大将军韦播,带着其余于阗营精锐,就驻扎在未央宫中。卫尉卿韦璿、郎将高嵩、驸马武延秀,也各自统率着上万府兵,驻扎于长安城的四门之外。只要坚持到天亮,韦播、韦璿、高嵩、武延秀等人弄清楚的情况,肯定会立刻带领大军入城平叛。届时,太平公主和李晋等人临时收买的这群逆贼,必然溃不成军!

    “太后小心流矢!”昭容上官婉儿也是全身披甲,站在了重玄门敌楼上。然而,她却没有跟薛思简等人一道拍韦无双的马屁,只管小心翼翼地举起一面盾牌,护住了韦后的脖颈和小腹。“叛贼歹毒,万骑营又为招募游侠儿组建,其中不乏用弓的高手!”

    话音刚落,数支羽箭,果然从黑暗处呼啸而至。虽然没有射中韦无双和上官婉儿手中的盾牌,却将二人头顶的敌楼横梁,射得木屑飞溅。

    欢呼声戛然而止,薛思简、韦捷等人全都吓得瞪圆了眼睛,寒毛倒竖。待看清楚韦后安然无恙,他们一个个立刻又变得怒不可遏。纷纷寻找强弓和利箭,朝着城下的叛军发起了反击。发誓要将放冷箭的家伙,射成一只刺猬。

    对于这些马屁把戏,韦后看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笑了笑,先冲着上官婉儿轻轻点头,随即,扯开嗓子高声吩咐,“别枉费力气了,放冷箭的,早躲起来了。赶紧把铜钟清理干净了,重新装填火药和弹丸,准备应付逆贼的下一次攻击。”

    “圣后英明!”薛思简等人齐声答应,带领太监和侍卫们,奔向还在发烫的铜钟。按照事先偷偷演练过上百次的步骤,熟悉地用布子清理“钟”膛,准备下一轮发射。

    “没想到当年张特进对付白马宗的东西,威力居然强悍如厮!”上官婉儿的目光也迅速被铜钟吸引,摇了摇头,小声感慨。“可怜白马宗那群蠢和尚,直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招来了天雷!”

    “不光白马宗的和尚们被蒙在了鼓里,至今,全天下知道铜钟用途的,恐怕也没几个。”韦无双笑了笑,满脸骄傲。“否则,李令月那个疯女人,今天就不会光让逆贼带着投石车来攻打大明宫了!”

    “太后英明,居然能发现张潜不肯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上官婉儿满脸钦佩,举盾向韦无双表示敬意。

    “是先帝英明,拿到了张潜进献的黑火药和火雷之后,立刻就琢磨出了铜钟的真实用途!”韦无双继续笑着摇头,被权力熏红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了几丝温柔。“哀家当时还很生气,想要先帝质问张潜为何欺君。而先帝,却说这个用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看来,先帝是对的,他早就料到了,李令月等人决不会甘心蛰伏!”

    “先帝料事如神!”上官婉儿楞了楞,随即,发自内心地赞叹。“臣妾能够追随先帝和圣后,真是三生之幸。”

    “你也不差。先帝生前,就多次夸赞你有宰相之才。”韦无双听得心里头舒坦,顺口夸赞。

    “臣妾不过是一只萤火虫,依附于先帝和圣后尾骥,才能放出少许光华!”伺候韦无双这么多年,上官婉儿早就摸透了对方的脾气,低下头,小声自谦。

    “行了!越说,你还越谦虚起来了!”韦后摆摆手,笑着摇头,“除了不姓李之外,你哪点不强于太平长公主百倍?!只是身为女人,才不能出将入相罢了!”

    “婉儿不愿做宰相,只愿意永远站在太后身后。”上官婉儿被感动得眼睛发红,躬身行礼,“这里危险,还请太后入敌楼内稍微休息片刻。臣妾提刀执盾,在这里做太后的眼睛,一有情况,立刻向太后汇报。”

    “嗯!”韦无双明白,自己鼓舞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站在明显位置,只会增加薛思简和韦捷等人的负担,于是,笑着点头。随即,缓缓向后挪动身体。却不料,被先前落在地上的一根箭杆,给绊了一下,脚步立刻开始踉跄

    “太后小心脚下。”上官婉儿尖叫着冲过来搀扶,另外一位自打武则天时代就入宫帮忙起草诏书的女官库狄氏,也赶紧冲上前,用力托住了韦无双的手臂。

    “不妨事。”韦后挣扎着重新站稳身形,顺势挣脱上官婉儿和库狄氏的手臂,“松手,将士们看着呢,这当口,本宫不能被人搀着。”

    说罢,她又看了看满脸担忧的上官婉儿,低声呵斥,“哀家只是被绊了一下而已,你没必要如此慌张。有搀扶哀家的功夫,不如去外边巡视一圈儿,替本宫鼓舞士气,安抚军心。”

    “是!”上官婉儿果断答应,随即,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汇报,“重玄门这里,显然固若金汤。百兽门那边,有韦护带着于阗来的弟兄防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闪失。臣妾担心的是西便门,那边与太极宫是连着的,太后一直不肯让人将此门堵死,说是要留着那里给冠军大将军。可万一逆贼绕路太极宫……”

    “你去那边巡视一圈,同时派人再催一下韦播,问他为何还不赶过来支援!”韦无双想都不想,低声打断。

    “臣妾已经派人催过三次了,但是始终都没有回音!”上官婉儿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暗淡,低着头,小声回应。

    “再派人去催,以免先前派出去的人,遭到截杀!”韦无双楞了楞,随即再度做出决定。

    “是,臣妾先去巡视西便门。如果还等不到冠军大将军率部赶来救援,便亲自去未央宫那边搬兵!”上官婉儿咬了咬牙,回答得干脆利落。

    韦无双欣赏的就是她这股干脆劲,笑着点头。随即,又亲自将她送下了马道,目送她的背影在护卫的簇拥下去远,才又提着盾牌和横刀,缓缓走进了敌楼。

    太监们贴心地搬来了竹椅,宫女们则惨白着脸,为她打起了扇子。敌楼外,叛军依旧在努力组织新的进攻,却一波不如一波。而城头的侍卫和宦官们,则在薛思简和韦捷的等人指挥下,越战越勇,隔三差五就用铜钟给叛军迎头来上三记弹丸雨,将后者打得厉声惨叫,血流成河。

    时间还不到四月,长安城的天气,却已经热得有些让人难受。特别是被蟠龙铠牢牢保护着的上半身,除了腋下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通风的位置。让人的汗水很快就将贴身衣服润透,隐隐约约,还冒出了几丝馊馊的味道。

    先前战事紧张,韦无双鼻孔里只能闻见硝烟和血腥。而此刻,叛军攻势被成功遏制住了,汗水的馊味儿,就迅速变得清晰。

    这辈子,哪怕是与丈夫一道被贬居庐陵之时,她都没如此“臭”过,顿时,就让她轻轻将眉头轻轻皱做了一团。

    知道是谁将自己逼得如此狼狈,太后韦无双低声唾骂,“该死的李令月,本宫这回,绝不会再对你手软!”

    如果按照她的想法,早在三年前,太子谋反之时,就应该找借口将太平长公主李令月也碎尸万段。然而,丈夫李显却在关键时刻心软,只勒令太平长公主闭门思过,却没有对此人进行任何惩罚,甚至,没有出手砍掉此人在朝堂上安插的那些爪牙!

    韦无双知道自家丈夫为什么这样做。在丈夫心中,最重要的李家江山。而一旦杀掉了太平公主和相王,在他本人身体又不怎么结实的情况下,朝政难免落于韦家人之手。所以,利用李令月和李旦两个的实力,牵制韦家,才是丈夫的真正意图,根本不是什么心慈手软!

    但是,韦无双却没有说破。即便夫妻之间,偶尔也需要装一装傻。反正,这些年李显对她的支持,一点都没减少,甚至对她大肆提拔心腹的行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至于李显苦心制造的平衡,在她眼里,实际上早就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哪怕是在李显生前,她都能轻松地将窦从一、崔湜,甚至萧至忠,拉到自己这边。更何况在李显去世之后?

    事实上,李显的那些安排,也的确没起到丝毫作用。自打他去世那时起,她一直按部就班地,削弱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势力,如今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国家大事,全凭自己一言而决地步。除了没有废黜皇帝,临朝称制之外,隐然已经是第二个则天大圣。

    她几乎稳操胜券,唯一的疏漏就是,没想到李令月这么大胆,居然抢在她发起最后一击之前,勾结部分李氏皇族造反!

    可那又能怎么样?从昨夜亥时直到现在,叛军足足攻打了两个时辰、,大明宫却依旧牢牢地掌控在她手里。长安城内外的六万府兵,至少有五万,天明后会奉命入城平叛。而不远处的未央宫内,还驻扎着数千身经百战的于阗精锐。这批将士在她的堂弟,冠军大将军韦播的带领下,随时可以切断叛军的退路,将其一网打尽!

    只是韦播今夜的反应,实在太慢了一些!

    想到未央宫与大明宫的距离,韦后心中就烦躁不已。按道理,韦播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就应该已经听到了重玄门这边的爆炸声,赶来增援。然而,直到现在,韦播那边,依旧没派来一兵一卒!

    她已经着令上官婉儿,给韦播下得了三次懿旨,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以至于刚才,她不得不答应上官婉儿的主动请缨,亲自去催。而万一半路上遭到叛军截杀,上官婉儿虽然智慧过人,却终究是个女儿身……

    想到这儿,韦无双又开始暗暗担忧起上官婉儿的安危来。虽然跟此女分享一个丈夫之时,双方之间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但是,上官婉儿却跟太平长公主李令月势同水火。

    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她和上官婉儿之间,越走越近。特别是在李显失去做丈夫的能力之后,她与上官婉儿之间的矛盾骤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惺惺相惜!

    终究有些累了,想着,想着,韦无双的眼皮就开始发沉,呼吸也越来越均匀。迷迷糊糊间,她突然又看到了丈夫李显,身体已经完全恢复,骑在一匹纯白色的骏马上,笑呵呵地向自己伸出右手。

    “圣上!”韦无双刹那间忘记了丈夫已经亡故的事实,激动地大叫了一声,伸手去拉李显的手。然而,丈夫和白马,却同时消失不见,回应她的,只有凄厉地惨叫,“啊——”

    “谁在喧哗!”韦无双骤然恢复了清醒,将身体坐直,冲着周围怒目而视。

    眼前视野先是一片模糊,随即,慢慢变得清晰。血腥气扑鼻,上官婉儿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快步闯入。在此人身后,则跟着一个韦无双做梦都想不到的面孔。

    “谯王,谁让你回来的?你也要谋反么?”双手猛然发力,韦无双站起身,手指上官婉儿身后的那张面孔,厉声怒叱。

    “国家有难,本王身为先帝之子,不得不挺身而出!”向来没啥存在感,并且被韦无双和太平公主交替打压的谯王李重福像脱胎换骨一般,低头俯视韦无双,朗声回应。“倒是太后,如此倒行逆施,可对得起父皇多年来的相待之恩?!”

    “太后,太后救命!啊——”监门大将军薛思简的声音,在敌楼外响起,随即,变成了一声惨叫。

    “救命!”“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只是奉命守卫大明宫。”“愿降,愿降……”

    求救声和求饶声,接连在外边响起,转眼间响彻重玄门。不待韦无双做出任何反应,更多的人,沿着楼梯快步冲上。羽林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甚至还有深受他器重的周以悌,一个个手里的横刀仍旧在滴血,脸上却写满了大功告成的兴奋与骄傲!

    “你,你们……”刹那间,韦无双就明白了冠军大将军韦播迟迟没有前来救驾的缘由。

    三道懿旨,都是经过上官婉儿之手传出去的。而上官婉儿,却早就跟谯王李重福,太平长公主李令月等人勾结到了一起,随时可以改动她的懿旨,甚至,以她的名义,勒令韦播准不准轻举妄动!

    刚才,上官婉儿利用她的疏忽,打着巡视的由头,去了一趟西便门。随即,就将谯王李重福及其亲信引入了大明宫,从背后杀了薛思简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杀妖后,清君侧!”更多的将士,喊着口号涌入敌楼,将目瞪口呆的太监,宫女和少量侍卫驱赶到一旁,解除所有武装。同时,将太后韦无双团团包围。

    唯独没有被驱赶的,只剩下另外一个受韦无双器重的女官库狄氏,只见此女,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封着着的圣旨,高举着走到了所有人的正中央。扯开嗓子,高声宣告:“圣上遗诏,请太后上前接旨……”

    上官婉儿和库狄氏,在李显生前都有草拟圣旨和接触印信的机会。所以,不用看,韦无双就知道这份圣旨乃是伪造,至于上面所写的内容,她更是能猜得一清二楚。

    抬手狠狠给了库狄氏一个耳光,她瞪圆双眼向前走了两步,韦继续手指上官婉儿,声色俱厉,“你,你,这个贱女人,圣上和哀家,可曾半点亏待于你?你竟然……”

    “太后错了!”上官婉儿抬起横刀,轻轻一拍,就将韦后的手指拍歪到了一旁,“是太后先辜负了妾身,而不是妾身辜负的太后。”

    “你,你胡说!”韦无双明知道大势已去,却不肯束手待毙。瞪圆了眼睛,继续厉声咆哮,“你刚才还说,宁愿这辈子站在哀家身后。你刚才还说,要做哀家的眼睛。你这个贱女人,让别人做了皇帝,你能得到什么?哀家拿你当宰相对待,你都不肯满足?莫非你还能嫁给里李崇福,做他的皇后不成?”

    几句话,一句比一句凄厉,一句比一句用心恶毒。然而,上官婉儿却丝毫不生气,笑了笑,快步走到韦无双身后,将头轻低,将嘴巴凑向她的耳畔,用极小的声音补充,“太后莫不是忘了,在你最落魄之时,谁曾经向你施以援手?”

    说话间,她的声音忽然变粗,隐约宛若来自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僧,“圣女,你莫非忘记了,当年皈依佛门之时,许下过什么诺言?”

    “你,你……”心中突然打了个哆嗦,韦后瞪圆了眼睛,扭头看向上官婉儿,满脸难以置信。

    那个声音很低,她却无比熟悉。在她接受了白马宗的资助,并且成为宗门圣女之后,第一次跪拜的法王,声音就跟现在一模一样。而她,却一直以为法王是慧范那样的老僧,万万没有想到……

    没等她揭破对方的身份,腰杆处忽然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她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随即,更大的推力传来,将她直接推出了敌楼,翻越了栏杆,径直坠向了地面。

    “臣妾说过,要永远站在太后身后。”在下坠过程中,韦后隐约又听见了,上官婉儿的声音,柔媚而又冰冷。

    她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处写满了嘲讽。

第三十八章 诸神的黄昏(卷终)

    “轰!”“轰!”“轰!”青铜炮口喷出怒火,将一枚枚椰子大小的弹丸送向三百步外的树墩城。吐谷浑人用碎石和泥土筑造的城墙,在爆炸声中瑟瑟发抖。

    无论是重金购买来的床弩,还是吐谷浑勇士手中的强弓,都射不到三百步之外。所以,守城一方的将士,只能将脑袋缩在垛口之后,硬扛碎叶军的狂轰滥炸。

    慕容、白、赫连三姓的大小萨满们,将脸上涂满牛血和白垩,挥舞着骨器和铜铃,在城内的高台上跳得筋疲力尽,唱得喉咙出血,然而,他们却没请到任何天神下凡来帮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头上的勇士越来越少,而城内的火头越来越多。

    “张潜是个恶魔,所以诸神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而城外那不停喷吐硝烟和火雷的铜管子,就是是恶魔的法宝。”连日来,类似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吐谷浑各地。几乎是与谣言传播一样快的速度,碎叶军追着吐谷浑百花谷三姓溃兵的脚步,一路逆黄河源而上,连克宛秀、大莫门,武宁数城,将大半个吐谷浑一口吞下。

    非但利欲熏心,冒险跑出山外去截杀张潜的吐谷浑慕容、白、赫连三姓的土酋和长老们被打懵了。就连远在大非领的吐谷浑大王白丹,都被吓得连夜离开了王城,带领一众亲信,转向青海湖以西的广查“避暑”。

    至于“全歼碎叶军,拿着张潜的脑袋去吐蕃和大唐找贵人领赏”的梦话,自打上个月中旬,在吐谷浑就没一个人敢再提。

    而那张魔头,可怕之处不仅仅是手里掌握了连诸神都要退避的“法宝”。他蛊惑人心的手段,也令人想起来就脊背发凉。

    湟水畔击败三姓四十八部吐谷浑人的截杀之后,他对被俘虏七千多吐谷浑普通兵卒没做任何报复,并且还派遣随军郎中,尽可能地为俘虏们敷药裹伤。而紧跟着,他就命人在战场旁边搭建了一座高台,将被俘的大箭、伯克,小王、将军、侍郎、萨满等文武官员和神灵的仆从,挨个押上去公开审讯。(注:按照史料,吐谷浑受吐蕃,突厥和汉文化三重影响,既有渠帅,小王这种部族官职,也有自封的侍郎,刺史。)

    审讯的内容,不是这些吐谷浑贵人们如何胆大包天,出兵截杀大唐特进。而是这些吐谷浑贵人们,平素如何利用利欲熏心,与神明的仆从一道互相勾结起来欺男霸女,盘剥本族普通百姓。

    最开始,被俘虏的吐谷浑普通兵卒,还是被迫去高台下观看公审,并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对唐军的挑拨离间手段,颇为不屑。然而,随着贵人们的招供,俘虏们就赫然发现,自己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贵人们盘剥过重。

    而一些奴隶出身的俘虏,更是赫然发现,自己或者自己父辈之所以失去了最后的财产,从普通牧人变成了贵族们的奴隶,不是对神明不够虔诚,也绝非做事不够卖力,而是落入了贵族们联手做下的圈套。

    至于贵族们平素所做的那些抢人妻女,霸占人草场和牛羊,放贷盘剥,以及故意制造冤案夺人产业的丑事,更是一件接一件被暴露了出来,随即,变成了一团团火苗,烧进俘虏们的心脏。结果,没等公审全部结束,要求处死贵族们的哭喊声,已经响彻天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大唐碎叶军应被俘虏吐谷浑普通兵卒要求,将那些俘虏的贵族们尽数处死于湟水河畔。大部分被俘虏的吐谷浑兵卒,在大仇得报之后,都果断主动投效,成为了大唐碎叶军的辅兵。对于剩下的少量犹豫不决者,张潜也没有难为他们,分给他们每人五十斤粮食和一把缴获来的兵器,让他们各自回家。

    紧跟着,张潜的“仁德”和“恶毒”之名,就传遍了吐谷浑各部。

    那些平素被贵族们盘剥过甚,却不甘心永远食不果腹的吐谷浑牧人们,对唐军的到来非但毫不畏惧,甚至心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期盼。而那些各部的头人,萨满,长老们,则恨得咬牙切齿,将一个又一个邪恶的头衔和一幢又一幢他们自己做过的恶行,不要钱般加在张潜的头上。

    只可惜,造谣和污蔑,阻挡不了唐军前进的脚步。在吐谷浑辅兵们的带领下,唐军沿着黄河源头一路推进,顺顺当当地就穿过了赤岭,杀向了百谷山三姓四十八部的老巢。沿途所有城池堡寨,都是一击而破。甚至还有一些堡寨,没等唐军到来,就被造反的吐谷浑牧奴们自己攻破,所有来不及逃走的贵族、头人和萨满,全都被牧奴们踏在了脚下。

    对于吐谷浑底层百姓自发的起义行为,张潜举双手欢迎。只要义军的头领前来投靠,他就以大唐同平章门下三品的身份,当众举荐并委任对方为新的县令、都尉和刺史。并且宣布,原先吐谷浑贵族名下的牲口、牧场和家财,全由起义者自行处置,唐军分文不取。

    如果义军希望加入碎叶营,或者举族内迁,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接纳。择其中青壮者,进入辅兵营,交给教导团的弟兄训练整顿。老弱和妇孺,则发给粮食、种子和缴获来的牲畜,由唐军护送前往甘州安居,正式成为大唐的百姓。

    如此一来,唐军越战,队伍的规模越大,一路势如破竹。

    半个月之前,唐军连克了宛秀、武宁两城,威逼百谷山。山顶的吐谷浑慕酋长容道奴和白、赫连两姓的大族长,不敢等死,主动放弃了老巢,退向了白水城。

    十二天前,唐军兵临白水城下,吐谷浑三部四十八姓再度惨败,不得以渡过了黄河源,退入了树墩城。

    十天前,唐军追至树墩城下,下达最后通牒,给出十日时间,勒令慕容道奴带领慕容、白、赫连三姓的长老们,出城请罪,接受唐军处置。

    昨天,唐军主力忽然出现在二十里远大莫门城外,采用围点打援战术,将远道而来的吐谷浑莫离、牛、库泽三姓的两万大军,尽数全歼,黄河水为之变赤。

    今天早晨,最后通牒时限已过。唐军主力返回树墩城外,发起最后的总攻,二十八门青铜炮轮番射击,将吐谷浑守军炸得魂飞胆丧。

    ……

    “邱参军听令,你去告诉慕容勃勃,复仇的时间到了。炮击停止之后,我会派人为他炸开树墩城的西门。届时,你和他带领他麾下的辅兵,充当先锋!”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内,张潜抓起一支令箭,交给了跃跃欲试的邱若峰。

    “遵命!”邱若峰快步上前,接过令箭,随即转身狂奔而出。仿佛走得慢了,任务就会落在别人头上一般。

    “逯得川,你带本部人马,现在就出发,拿下四十里外的莫离驿。扎紧口袋,不准放走一人漏网!”信手抓起第二支令箭,张潜高声吩咐。

    “末将得令!”逯得川躬身领命,随即,也快速跑出中军帐,身体灵活得如同一头正在外出寻找食物的虎豹。

    “张思安,你带本部兵马,再点起三千吐谷浑辅兵,向南威逼星海城。告诉那边的赫连刺史,何去何从,给他十天自行选择!”

    “杨成梁,你带本部兵马和三千辅兵,去接管芒拉寨,将那里的牧场和牲畜,重新分给当地百姓。如果哪个头人胆敢不服,立刻以谋反罪惩处,不必请示!”

    “路广厦……”

    “唐塔……”

    令箭一支接一支传了下去,中军帐内,迅速变得空空荡荡。而中军帐外,炮击声渐渐停歇,呐喊声、厮杀声,宛若山崩海啸。

    张潜稍稍缓了口气,在帅案后坐稳了身体,信手打开了昨天半夜时刚刚接到的密报。

    预料中的血腥动荡,终究还是在长安爆发了。与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一样,韦后一方几乎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被太平公主打了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毒杀唐中宗李显的罪名,最终还是扣到了韦后头上,虽然任何人都拿不出证据。

    安乐公主和他的丈夫,听闻韦后跳城“自尽”的消息之后,方寸大乱,居然使出了弃军潜逃的昏招。结果,没等二人逃到洛阳,就被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率部追上,斩杀于道。

    冠军大将军韦播在叛军攻打大明宫之际,误信上官婉儿传来的“懿旨”,按兵不动。待天明之后,发现堂姐韦后以及韦氏家族的俊杰们,全都因为自己愚蠢而死,羞愤之下,拔剑自尽。

    于阗营五千精锐,除了战死在大明宫中的九百余人之外,其余皆被太平公主麾下的武将们瓜分殆尽。

    宗楚客,纪处讷等“妖后余党”,一百七十余位在京官员,无论职位高低,尽数被杀。

    少帝李重茂被太平公主赶下了皇位,封为温王,关在府邸闭门读书。

    李显生前最不喜欢的儿子谯王李重福,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群臣”的拥戴,登上皇位,改元“中元克复”。

    李重福登基之后,加封太平长公主为镇国太平王,赐予开府建牙之权。

    相王李旦因为做事谨慎,官职依旧是辅国太尉,只是据说受到了惊吓,身体染恙,所以抱病不出。

    崔湜、岑羲等人都得到了升迁,迅速填补了宗楚客、纪处讷等人空出来的位置。窦怀贞亲手斩杀了自己续弦夫人,韦后的奶娘明志,也被既往不咎!

    上官婉儿,则因为巧施妙计诈取了西便门,在关键时刻带领勤王兵马杀入了大明宫,被加封为御使大夫。成为武则天时代结束之后,唯一一位非皇族的女性外朝高官。无论最终归宿如何,凭此职位,就足以名留史册。

    得知张潜在湟水畔击溃了突然出现的吐谷浑人,又顺势杀过了赤岭,在镇国太平王的建议下,新君李重福增张潜爵位为开国凉公,并让他取代牛师奖,担任安西大都护府大都护,统管碎叶、疏勒、于阗、龟兹四镇。

    至于是谁暗中指使吐谷浑,并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手雷,让他们截杀张潜。按照骆怀祖送来的情报,太平王和新皇帝,都没打算再提。

    在密报的末尾,骆怀祖还特意提到,白马宗死灰复燃。高僧慧范准备在长安大兴土木,重建一座新的白马寺。而这座白马寺的第一位捐助者,就镇国太平王李令月。

    ……

    历史的一部分,似乎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另外一部分,却似乎还在沿着原来轨道继续前进。

    至于本时空的历史最后到底会走向哪一方,张潜已经彻底无法看清楚。

    “大师兄,大师兄,巴陵郡王又来了,说是有要紧事,想面见大师兄!”中军帐外,忽然响起了甘州刺史郭怒的声音,隐约带着几分兴奋,“他人已经到了军营门口,要不要我把他带进来?!”

    “巴陵郡王,他居然还没死心?”张潜的眉头挑了挑,沉声询问,随即,又摇摇头,沉声命令,“不必,让他先等一会儿,你自己先进来,我找你有事安排!”

    “是!”郭怒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走入中军帐内。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均匀,就躬身行礼:“大师尽管吩咐,是提前去为弟兄们准备粮草辎重,还是返回中原联络各路英豪,师弟我……”

    “不急!”张潜吸了一口气,轻轻摆手打断。然后,上下打量已经成年的郭怒,心中百味陈杂。

    他在昨天夜里,就已经知道自己为何在第一次见到李隆范之时,就举止大失方寸的原因了。尽管,他非常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大师兄,那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您尽管吩咐就是,师弟我唯你马首是瞻。”郭怒被他看的心里发虚,再度拱起手,低声催促。

    张潜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缓扶住了帅案,“你到底是相王的人?还是临淄王的人?什么时候投靠的他们?在我认识你之前,还是认识你之后?”

    “冤枉!大师兄我冤枉!”郭怒闻听,立刻扯着嗓子高声喊冤。“我的确跟李隆范是旧相识,但是,我却跟相王和临淄王,以前都素无往来!”

    “何必呢,二师弟,你会做,我也会查。无凭无据,我又何必把你叫过来诈你?”张潜也不生气,静静地等待郭怒自己喊了个够,才继续低声说道。“更何况,从我离开长安之时起,骆怀祖那边就几乎失去了联络。待我率部杀过了赤岭,联络反而重新变得通畅。长安城内发生叛乱的消息,只用了十几天,便送到了我手上。”

    “冤枉!大师兄,我从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郭怒又惊又怕,本能就想摸怀里的护身手铳。然而,忽然想到,此物乃是张潜亲手为自己打造,对方不可能没有防备,登时,手臂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没问你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什么时候投奔的别人。”张潜见此,心中愈发如同明镜一般。叹了口气,他从帅案后站了起来,缓缓走向郭怒。落在地上每一步,仿佛都重逾万钧。

    “我,我……”郭怒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脊背却顶在了中军帐璧上,退无可退。只好咬着牙抬起头,低声咆哮,“大师兄,你说过自己不想当皇帝!而你又对韦后和太平长公主都不满意,也不看好李重福!这世间,除了新君之外,只剩下了相王和临淄王那边。为了你和三师弟,为了咱们的六神商行,我也得未雨绸缪!”

    “所以,你就跟相王父子俩一拍即合?什么时候?现在说,还来得及?”张潜停住脚步,继续追问,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又握成了拳头。

    郭怒以前犯错之时,没少挨过他的教训,当即,本能地缩起了脖子,双手捂脸,高声求饶,“大师兄饶命!是你被逼前往安西的时候!不是相王,是临淄王,李奉御。咱们一起喝过酒,他人也不错。我想给大伙找个靠山!大师兄,我不是咒你去死。我害怕,我那会儿真的很害怕!万一你一去不回,太平长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能灭了我和三师弟九族!”

    他了解张潜的脾气,知道自己这次,即便不死,也少不了一顿胖揍。然而,预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砸下来,只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大师兄饶命,我真的没做任何对不起你和三师弟的事情。”悄悄将手指张开一道缝隙,郭怒从手指缝隙看向张潜,小心翼翼地补充。“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临淄王如果能够当皇帝,一定是有道明君。而咱们现在就跟他联手,在他做了皇帝之后,六神商行肯定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往不利!”

    “唉——”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长叹。刹那间,张潜仿佛老了七八岁,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声命令,“来人,送郭刺史去偏帐休息。”

    “大师兄,大师兄,你听我说!”郭怒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双膝跪地,流着眼泪继续高声自辩,“你自己不想当皇帝,又跟太平公主势不两立!如果拥立新君,临淄王肯定是最好选择。你怎么处置我都行,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却不能不仔细考虑清楚,接下来究竟何去何从!”

    “我不杀你!”张潜回过头,脸色铁青,却没有任何杀气。“你先去休息吧,我会派人接管你以前负责的那些事情。包括商行里的一切。”

    “大师兄,那巴陵郡王和临淄王那边……”郭怒心里忽然一松,却依旧满怀期待地追问。

    如果张潜接受了他的提议,兄弟之间情分虽然已尽,将来,却依旧可以同殿为臣。届时,他会慢慢让大师兄和三师弟明白,自己现在用心良苦。届时,双方即便不能做朋友,至少也不会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反目成仇。

    然而,张潜的回答,却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

    “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皇帝!”将目光从郭怒脸上收回,缓缓扫向周围所有心腹,张潜郑重宣告,“我相信,再英明的帝王,不如没有帝王!”

    “轰隆!”窗外,忽然间狂风大做,电闪雷鸣。

    天变了,云端仿佛有无数神明,愤怒地挥舞起了兵器,向着人间大声咆哮。

    全书卷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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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