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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坛虎斗龙【一】

    擎中王府里。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一应人等,在中都城门口都卸马换轿,包括李韵在内。

    其中只有李韵是第一次来中都,进了城门,隔着轿子上的纱帘朝外看了几眼,便觉得这里街市之繁盛,真非别处可比。

    定西王城虽然地大,但却是没有这样不息的人流。而东海云台往来客商船队不绝,终究也是差了一等。

    眼前才真正是热闹的集市,繁华的大道,即使人会变少,也会给人一种人很多的错觉,归根结底是因为中都太过于庞大和出名,让人不由自主的加上滤镜,看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七转八转的,看见有处极为宽阔的府邸,正门上有块匾额,上书“擎中王府”。

    李韵只瞥了一眼,便看向了旁侧的“中都查缉司”。口中贝齿紧咬,满满都是恨意。

    右手摸着自己的腰肢,衣衫下还藏着尚未痊愈的伤口。这都是在太上河中,拜刘睿影所赐。

    她竟小看了那个曾经不如她的男人,没想到他不过短短时间,就能够有如此的提升,再这样下去,没过多久,她就会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

    偏偏她还不能做什么,修为这种事情全靠个人的门道,她搞不懂刘睿影是从何修行,只觉得他的招式与旁人都大不相同,与他打有种发自内心畏惧,这种畏惧来源于未知。

    她根本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该是怎么样,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哪怕霍望与她对打,总有几个招式她能接住,可刘睿影的剑法,却总是稀奇古怪,看似平静,实则蕴含了无数的波澜。

    一众轿子自正门进入,走了大约一箭之远,在即将转弯时便停了下来,轿夫排着队退去,另换了十几位眉目秀洁年轻小厮走上前来,压轿,掀帘,让众人走出。

    接着便引他们朝一旁的抄手游廊走去,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堪堪步入正厅。只见当中放着紫檀包大理石的屏风,沉重异常,怕是有七八百斤不止。

    屏风下放着一张宽大的椅子,没有任何雕饰,极为素朴。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站在最前面,双方悠然转身,对面而立。

    “狄楼主,好久不见!”

    徐斯伯率先开口说道。

    抄着手,上半身微微弯曲,背部拱起一瞬,接着又迅速挺直。

    “徐阁主别来无恙啊,还是这么精神健硕!”

    狄纬泰说道。

    徐斯伯身后之人,听到这句话无一不轻皱眉头。

    这两位身为当今天蝎爱文坛执牛耳者,平日里博古楼在西北,通今阁位于东南,难以见面就罢了,一旦相遇,即便是心里暗自较劲,怎么着这场面上的功夫总得做足了吧?

    这做面子功夫,也成了一场较量,比的就是谁比谁做的更漂亮,让人挑不出理来,万事都可以比较,全看自己的心意。

    “精神健硕”用以夸赞寻常老人家自是有功无过,但要是用来当做寒暄的开场白,岂不是过于粗鄙?

    通今阁的一众人等当然知晓狄纬泰的文道修为,可正是因为如此,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定是有深意或映射,不由得他们不琢磨。

    “哪里哪里……已经是行将就木,垂垂老矣!日后这天下文道,还是得仰仗博古楼,仰仗狄楼主多多操心了。”

    徐斯伯摆了

    摆手说道。

    听上去极为中肯谦逊,实则却把自己与通今阁摆在了当今文道之首的位置上。

    客套之中也不失对自己身份的抬举,让人听了不会很反感,甚至觉得很有道理。

    即便他徐斯伯现在已经是“行将就木、垂垂老矣。”但还是要等日后,博古楼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日后到底是多久?没人能说的清楚。

    狄纬泰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荆棘,不过自己出头在先,现在对方有些言语上的便宜,也算不得什么值得计较的事情。

    何况这文道便是人道,写文章实则就是写人心,写人性。

    放眼天下,之所以会有“文道七圣手”,正是因为这七人将人心与人性剖析的最为透彻。

    越是敢于秉笔如刀,词锋见血的描绘,在文道一途上的修为便会越高。

    至于那些书本上的死东西,只要识字且啃下功夫,谁都可以倒背如流,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读万卷书,不过是个书中蠹;行万里路,最好不过是个趟子手。

    唯有二者相合,多读,多行,多思,才能有所体悟,下笔惊风雷,好似神助。

    再者,天下分南北,差异颇大。

    以太上河为界,中都城为中心。这个界限是山川地理之分割,也是人心人性之差异。

    每一处不同,都能影响人心人性,而人心人性被影响,则整个地方的差异又会不同。

    俗话说南柔北刚,也是这个道理。

    不同性格的差别反映在种种习惯上,最为显著的一条,便是北方人嗜酒豪爽。

    博古楼中的读书人,几乎各个海量,即使去远游外地,也会写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样的诗句。只要酒喝得极好,那便处处都是家乡,悲凉的乡愁便在此刻突然变得壮阔潇洒起来。

    更有“杏花春雨江南,南曲如抽丝,古进西风冀北,北曲如轮枪。”这样的也诗句传世,也足以说明。

    徐斯伯擅吹箫,于音律一途也是大家,自称一派。

    平日里闲暇后,便低头眯眼,余声绕梁,身前只有一杯清茶。而博古楼中人,上到狄纬泰,却是都喜欢鼓,端的是扬头锐眼,高亢激昂,敲击时动作幅度大。

    这些种种不同,体现在文道上,就成为了一种不平衡。

    狄纬泰心中也十分明白,出于西北的博古楼,的确不如通今阁优越。

    是南方优越,北方滞后,归根结底与读书人的分布有关。

    草原王庭连年犯边,导致西北的人口大规模流徙,其中去向安定富庶南方的最多。

    在加上通今阁与博古楼暗地里可谓势同水火,更是让不同区域间的抗衡变得激烈。

    狄纬泰还可以耐住性子,让徐斯伯占这口舌之利的上风,不过他身旁的鹿明明却是个火爆脾气。

    自从收了狄纬泰赠了他“当归”之后,鹿明明便重新回到了博古楼中,就住在酒三半旁边。

    每日虽然仍旧打铁,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但比起先前时候,还是要儒雅的多。

    这次文坛龙虎斗,他作为狄纬泰的大弟子,当然不会缺席。

    穿着一袭长衫,难掩野蛮的体魄。脖子上有一道黝黑的痕迹,是经年日久在日头下打铁,又被炉膛烟熏火燎所造成的。

    一个人从事一个行业久了

    ,总会留下特殊的印记,即使后来不做了,举手投足间也会显露出那职业的特殊举动。

    “徐阁主这话的意思是我通今阁只能排老二? 却是还得等你退位让贤?”

    鹿明明厉声说道。

    “你且退下!通今阁位于富庶之地,也是天下读书人的中心之一,徐阁主又年长在下几岁,提点几句是应当的。”

    狄纬泰口中如此疏导,脸上却微微一笑,显然对鹿明明方才的言语极为满意。

    有些话他只能在心中想想,却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但要是有人能揣摩到位,自是让狄纬泰甚为宽心。

    李韵站在后方,看到两人这般斗嘴,心里不住一阵冷笑,顿时就觉得这一帮读书人,无论修为多高,笔力多强,也只是鼠目寸光,为了一点口舌之快,却是在擎中王府的大厅里就争的面红耳赤。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狄纬泰话音刚落,擎中王刘景浩便从屏风后走出来说道。

    其实他早就到了,只是刚要现身时,便听出狄纬泰和徐斯伯二人言语带刺,就停住了脚步。

    身为地主,当然得不偏不倚。

    所以他才会站在屏风后多听几句,待不得不的关头,才走出来打个圆场,给互相一个台阶下。

    狄纬泰与徐斯伯眼见擎中王刘景浩走出,也纷纷行礼问好。

    “二位先生不必多礼,要说荣幸的应当是在下才读。一介武夫,胸无点墨,仗着有点胆量,才有块地盘安身立命。和两位先生以及博古楼、通今阁中的贤达无法相比。”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随即坐在了屏风下的椅子上,众人见状也纷纷落座。

    而后便有仆俾上茶,个个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国色天香。

    文人本风流。

    现在这些貌美的仆俾站在身侧,手捧香茗。

    少女的体香与茶香混合在一起,却是让许多读书人未饮酒,便醉了三四分。

    “擎中王阁下谦虚了,老朽代天下读书人感谢阁下能做东举办这样的文坛盛会。”

    狄纬泰起身说道。

    却是把刚才徐斯伯端起架子,高高在上的风头抢了过来。

    代天下读书人这话可不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无论是博古楼还是通今阁,谁都不敢说自己就能如此。

    狄纬泰这样说,褒贬分明。

    即体现了擎中王刘景浩天下五王之首的地位,又让博古楼在无形之中上了个台阶。

    只要擎中王刘景浩接过话茬,那便代表他在心里默认了博古楼乃是天下文道之首。

    擎中王刘景浩哪能听不出他将这难题抛给了自己?

    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接,有些东西却不能。

    如那女子的香帕、绣球,自是接的欣喜满满,但狄纬泰的话,要是接不好,刚刚端平的一碗水,那可就朝着一边儿洒两个精光。

    “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要是没有其余四王的鼎力相助,这样的盛会怕也是惨淡收场。”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狄纬泰将自己摆在文坛至高,他便可以淡化自己“五王之首”的地位。

    这样一进一退,反而很是委婉的告诉狄纬泰他并不是来做裁决,认定日后博古楼和通今阁谁上谁下,他只是出于对读书人以及文道异一途的尊重,彰显地主之谊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二】

    狄纬泰领悟了擎中王刘景浩话中的内含的深意,点头表示赞同,继而不再言语,平静的看着徐斯伯,似是等他开口。

    徐斯伯轻轻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姿势并不文雅,反而有几分像是饮酒。

    因为喝的急,所以还吞下了几片茶叶在口中。

    也不吐出,咀嚼着咽了下去。

    “这茶,着实是不错!在老夫今年喝过的茶中,即使不能算得上第一,也足可位列前三甲。”

    徐斯伯说完后将头凑到茶杯旁,借着灯火,仔细打量起茶汤来。

    “徐阁主谬赞了,这茶是安东王域所产出,算不上多么珍惜宝贵,不过制作工序的确是有些复杂。”

    擎中王刘景浩笑着说道。

    天澜香片,产于安东王域的九山之下,向来品质优异,名声满天下。其外形条索紧结,色泽绿褐鲜润,冲泡后汤色橙黄明亮,叶片红绿相间。最突出之处,便是这冲泡后的香气馥郁,还有兰花之味,高而持久。

    除与一般茶叶具有提神益思、生津利尿、解热防暑、等功效。且很耐冲泡,七、八次仍有香味。

    通常喝这天澜香片,品必须按“工夫茶”小壶小杯细品慢饮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尝到这位于茶叶之颠的韵味。像是擎中王刘景浩这般,直接用寻常茶杯加入滚水,着实有些可惜浪费……一般人根本喝不起,就连普通的大户,甚至于门阀十足,也无福消受。

    小小一杯茶,却体现出这擎中王府的阔气与实力。

    删繁就简三秋树,有时候并不是越复杂、越精致就越好。

    擎中王刘景浩将如此之好的天澜香片当做寻常之物来对待,却是更能体现出其中的不寻常。

    其实他并不爱饮茶,也很少喝酒。

    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将烧开不久的滚水略微放置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旁人根本受不了这种温度,更不用说喝进嘴里了。

    但擎中王刘景浩却就可以如此,并且还十分享受。

    烫水下肚,便觉得一股火流从咽喉进去胃中。这远远超过身体的温度,却是让整个五脏六腑顿感惊厥!

    接着便朝四肢百骸流去,直到背部微微发汗,这才算是暂时告一断落。

    “如此喝,太浪费了!老夫刚好带了套上等茶具,愿意献丑给各位冲泡一番,不知擎中王阁下是否愿意赏光品鉴?”

    徐斯伯问道。

    “武修好酒,文道爱茶!在下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大言不惭的自诩是半个读书人。既然是读书人,那能喝上通今阁阁主亲手冲泡的一杯茶,当然是荣幸之至!”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狄纬泰目光一凝,他没想到徐斯伯竟然避开话语中的锋芒,转而如此。

    再看看身边的鹿明明,这家伙却只会打铁……

    身为读书人,抡锤子未免太过于不雅。要不是他在文道一途有超乎常人的天赋以及顶尖的成就,单凭“铁匠”这一重身份,便足以让他根本排不进那“文道七圣手”之中。

    想来想去,却是只能怪自己没有将徒弟调教好,还能怪得了谁?

    除了鹿明明外,其他人无论是阅历还是地位,都差了不少,这样的场合没有露头的几乎。

    而狄纬泰自己,却是也陷入了被动之中。

    他对于茶艺也极为熟练,但方才徐斯伯先提出了此事,又得到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应允。

    要是狄纬泰此刻再站出来争抢,未免太过于小家子气,显得自己连带着整个博古楼都没有容人的度量。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是不会做的。

    何况在心中已经盘算好,等喝了徐斯伯的茶后,无论口感到底如何,都要大加赞赏,不留余力。

    唯有如此,才能将现在的劣势扭转过来。

    高歌猛进固然酣畅,也看起来英雄。可以退为进却是更加高明的智慧,狄纬泰这么做,明面上是化敌为友,实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徐斯伯和他身后的通今阁脸上。

    狗咬狗是常态,但人咬人却就是违背了纲常。若是能做到无所争,或是与谁争都不屑,那便可巍然不动,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徐斯伯招了招手,立马有两位书童打扮的小厮走上前来,每人手里拿着个提盒,将盖子打开后,取出一应茶具,分门别类的摆在桌上。

    妥当之后,徐斯伯伸出双臂,让两位书童给他挽起袖子。

    茶具最左侧,摆着个黄泥小火炉。

    徐斯伯把上面的水壶移开,用两块火石互相击打,引燃一块丝帕。

    丝帕燃烧,火头正旺时,徐斯伯将其丢入黄泥小火炉中,覆盖在其内橄榄核上。

    极品茶,就得用极品的水,极品的火,极品的杯具,却已不可。

    最好的水,是西北地界倒春寒时落雪融化所成,最好是落在桃花或是晚梅的指头上。

    徐斯伯自己更喜欢晚梅上的落雪。

    桃花太过于艳丽,和读书人向来提倡的清雅素朴格格不入。而晚梅因为盛开的较晚,因此可以熬到开春都不败。

    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却是梅为首。

    寒冬二八,迎风雪而绽放。悬崖百丈冰时,唯有它的花枝俏。

    揭开一口密封甚严的坛子,里面装着今年定西王域倒春寒时收集的落雪融水。

    不过并不是取自梅花指头。

    整个西北地界,今年的气候都很是反常。

    桃花未开,梅花也败落的及早。

    等通今阁中人千里迢迢的赶到时,却是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只能取了一坛普通的落雪。

    徐斯伯虽然失落,但也无可奈何。

    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是至高阴阳师,也没有千里眼。隔着几千里地,怎么能知晓西北的情况?

    不过按照气运一说,这算得上是天降异象。徐斯伯也觉得西北地面上今年或许会发生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果然日后的狼骑犯边,以及饷银被劫夺等事,都印证了他的想法。只不过他比并不清楚刘睿影这个“意数”,却是比至高阴阳师辰老所言的“定西风云起”要差了几筹。

    待橄榄核的火焰变得均匀时,徐斯伯将水壶放在了黄泥小火炉上。火焰的边缘发蓝,长短适中,最外端刚好够得上壶底,使之受均匀,不至于有部分的水已经滚开,其他的却还未到温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壶中水便滚开,徐斯伯提着水壶,让擎中王府的仆俾送来一个盆子,用流水将茶具全部冲泡干净。

    桌上茶壶只有一把紫砂泥茶壶,但却有数个茶杯,不过徐斯伯只冲洗了三个,其余的都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天澜香片分入杯中,徐斯伯拿起杯子递给擎中王刘景浩观赏。

    无论是冲泡者还是品饮者此时都应该认真地看看这个茶的外形,色泽,包括干茶的香气。当然,此时香气尚不能很好地表现出来。

    “茶叶本是一般,但放在徐阁主的极品茶具里,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徐斯伯笑了笑,接过茶杯,动作极快的开始洗茶。

    天澜香片不比别的茶叶那样紧结,所以洗茶过程也相对的简单一些。入水之后,就要马上将洗茶水倒出来。

    洗净的茶,已经初具香气,徐斯伯立马盖上杯盖,将茶香关在杯中。

    对于天澜香片而言,高冲显得尤为重要。高冲时,让茶叶在盖碗中能翻滚起来。片刻后,将茶汤均匀地倒入各闻香杯中。

    天澜香片的香气持久,并且很是激昂。冲泡过程中,满室生香。

    徐斯伯将品茗杯及闻香杯一齐放置在擎中王刘景浩的面前,只见刘景浩把闻香杯中的茶倒入品茗杯中,双手搓动着闻香杯,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擎中王阁下觉得如何?”

    徐斯伯问道。

    “在下粗鄙,不懂茶道,只是觉得香!极香!”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擎中王阁下说笑了。擎中王府汇聚天下珍品,而阁下的儒雅,也是名扬四海。”

    徐斯伯说完后,擎中王刘景浩并未回答,笑着摆了摆手,随即端起品茗杯,将茶汤一饮而尽。

    徐斯伯将再度分出两份茶汤,一份亲手送到了狄纬泰面前,另一份则让书童送至了李韵处。

    狄纬泰是茶道大家,比擎中王刘景浩要权威的多。

    品茶先要从外形、汤色、香气、滋味、冲泡次数和叶底等多个方面来观察,其中又以以香气和滋味这两方面为重点。

    香气清爽,吸入后,深呼一口气从鼻中出,若能闻到幽幽香气的,其香品为上。其他的茶则根据烘焙的程度,总之都已画香和果香为上。

    入口甘爽顺者美,苦、涩、麻、酸者为劣等。茶水无质感,淡薄者为下品。

    苦涩味的轻重决定了天澜香片品质高低,而冲泡次数,通常为八泡左右,超过八泡以上者更优。

    好的茶便有“七泡八泡有余香,九泡十泡余味存。”之说。

    狄纬泰看到这擎中王府的天澜香片在干茶时,外形匀整,条索紧结壮实,稍扭曲,色泽油润带宝。

    “徐阁主的茶道真是日益精深,一口入腹,便觉得两腋生风。”

    狄纬泰说道。

    “狄楼主才是茶道大家,莫要捧杀了老夫。”

    徐斯伯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这二人好似一团和

    气,心中也微微放松了少许。明知道他们应当不糊在自己面前斗的不可开交,但不知为什么,他今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像是在预兆着什么。

    “这位姑娘感觉如何?”

    徐斯伯转过身,朝着李韵问道。

    “在下不懂茶,说了怕是要被各位前辈笑话!”

    李韵放下茶杯,轻轻说道。

    “无妨,有什么说什么。老夫活了一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这脸皮倒是极为厚实。什么话都听得住!”

    徐斯伯说道。

    “就是觉得好喝!找不到什么别的词来形容了。”

    李韵秀美微蹙,沉吟道。

    “哈哈哈!越是这样的大白话,越是真诚恳切!来,再喝一杯,我亲自给你斟茶!”

    徐斯伯说道。

    拿起茶壶,亲自走到李韵身边,给她的茶杯再度添满。

    李韵一看就是个年轻晚辈,即使不比资历也不该这样殷勤。

    就连她自己却是也没有想到,这位通今阁的阁主竟然会自降身份,给自己倒茶。

    她来中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文坛龙虎斗,而是为了铲除李怀蕾。自己这位妹妹,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太聪明。聪明的人又知道很多事情,总是活不长。

    不论是武修,读书人,还是寻常百姓都一样。

    知道的太多,便会对这人间失去希望,太过于聪明,把一切都看的透彻,就会变得颓唐。

    两者相加之后,便成了郁郁寡欢,得过且过。

    这种心态的人通常都会喝下很多酒。

    酒喝多了对身体当然不好,所以无论是心情还是习惯,都会折损寿命。

    即使心态顺畅了,还会有被知道秘密的人想尽办法想要灭口,那时自己的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想要活恐怕也是一件难事。

    所以祸从口出,病从耳入,少听多看,不要将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才是保命的重点。

    李韵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想清楚徐斯伯这番举止是和用意,但对于在内陆以及中都城里无依无靠,如浮萍般的东海云台来说,能与通今阁结下善缘无疑是极好的。

    就算他不怀好意,可这表面的好意就足以抵消了许多。

    她看到徐斯伯已经拿着茶壶朝自己走来,便早早起身,双手捧着茶杯,十分恭敬的等待。

    不得不说,李韵将自己的神态拿捏得极好。没有太过于诚惶诚恐,过分露怯,也没有放肆招摇。

    沉稳能人看起来可靠,而她觉得对面的人该是愿意看到这样的她的。

    徐斯伯还未至她身前,见到李韵这般姿势,心中也是欣喜。觉得着实不枉费自己特意前来倒一杯茶。

    小小一杯茶,却是这大厅中四方势力的博弈浓缩。

    东海云台是擎中王刘景浩这次特意请来观礼的贵宾,徐斯伯要是能和李韵结交,保持良好关系,在文坛龙虎斗之中便可以对博古楼有些压制。

    一杯茶却是将双方的势力紧紧的连接在了一起,只要喝下,就再无分开的可能。

    这时候的茶已经不是润喉之用了,更是千言万语的替代,和彼此心领神会的相通。

    狄纬泰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他身后的鹿明明,更是传音说道:

    “这老小子也不嫌丢人!一把年纪,胡子要留起来确实都比那小姑娘头发长,竟然好特意过去讨好!”

    “徐阁主精力充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狄纬泰淡淡的回应道。

    鹿明明一听,将头测过,捂着嘴笑了起来,连带着肩膀都剧烈抖动。

    才子风流这倒不假,但徐斯伯这位通今阁阁主,在三个月前却是又娶了一房小妾。

    谁也没算过他到底有多少女人,要是将年轻时候的荒唐债加起来,恐怕不比那安东王潘宇欢差多少。

    通今阁中无人敢议论,可是在博古楼里,竟是有读书人专门为此赋诗一句。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说的正是徐斯伯这般而无尊的行为。仅仅冲着这一点,狄纬泰心里便觉得自己比他有底气的多!

    “多谢徐楼主,晚辈愧不敢当!”

    李韵说道。

    随即将茶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

    “当年通今阁中有为先贤,写过《师说》一篇……”

    “徐楼主说的可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李韵接过话头说道。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三人行,达者为师,所以不论什么前辈晚辈,虚长几岁没什么了不起。”

    徐斯伯竟是在大厅中与李韵侃侃而谈起来,说完还将目光转向了狄纬泰。

    “徐阁主说的极为有理,这位小友虽然年纪尚轻,但言语中肯。咱们这些老家伙出口的话已经很难这么直白。冲着这一点,的确是达者为师!”

    狄纬泰说道,还对着李韵微微颔首。

    徐斯伯听罢后点了点头,右手虚引,十分君子的让李韵先落座,而后自己才回到最前方。

    “这位姑娘想必二位还不是很熟悉把?”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本来准备在一会儿的晚宴上说的,可看眼下这情形,自己作为东道主,却是不能再拖延。

    “东海云台是在下此次特别邀请,前来观礼的贵宾。她正是东海云台的台伴,李秋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李韵只是她在内陆王域里行走时的化名。

    擎中王刘景浩即便知悉往事,也不会公然说出,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原来是从东海云台远道而来,那这东道主可就不止擎中王阁下他一位了,在座的却是都得尽一尽地主之谊才行!”

    徐斯伯说道。

    “此番晚辈代表东海云台受到擎中王阁下邀请,前来观礼,不生荣幸!又能见到各位前辈,更是惶恐之至。”

    李韵重新站起身来说道。

    “李台伴不必客气,酒宴已经准备好,还请各位移架。”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就在这时,身边的侍卫忽然递给他一张纸条,擎中王刘景浩看完后,让王府中人先去相陪,自己随后就到。

    匆匆起身,绕道屏风后,又向前数十步,推开一间小厅的门。凌夫人背对门口站立着,听到响动也未转过身来。

    “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难道不是你有什么想对我说?”

    凌夫人转过身说道。

    她手里端着个茶杯,双唇抿着杯沿,说话时贝齿轻咬,因此有些模糊。

    嘴角上还挂着一颗淡黄色的茶汤凝成的珠,舌头在嘴里来回搅动,将刚刚喝进的茶叶从里面推出来。

    但却有两三片不听话的,紧紧贴在上颚,无论舌头如何用力,却是都无法将其剐蹭下来。

    最终,凌夫人还是重新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将其吐在杯中,连带着贴在上颚的茶叶一并冲刷出来。

    凌夫人将茶杯用劲气托着,稳稳落在旁边的小几上,继而走上前去,和擎中王刘景浩脸对脸,朝他胸口一拳打出。

    擎中王刘景浩不闪不避,挨了个结实,朝后踉跄了几步,脸上全是不解。

    心里却比胸口更痛几分,那一拳头对他来说没有影响,若是别人再来十拳他连眼都不会眨,可眼前的人却是她,这让他不知所措,又十分慌乱。

    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惹了她不开心?

    凌锦的性子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淡然而高傲的,从不会如此的急促和露怯,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

    “你这个混蛋,当初怎么劝你都劝不听。邀请东海云台前来观礼,就是引狼入室!没看到狄纬泰和徐斯伯那两个老东西都是怎么巴结的?”

    凌夫人厉声说道,神色十分难看。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朝着朝着厅外的侍卫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先行退下。 自己与凌夫人之间,需要点空间。

    凌夫人除了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之外,还是整个擎中王府的大总管。在五王共治的世道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整个王府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事情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刘景浩是个甩手掌柜,遇到许多的难处,都是她自己处理。

    那会儿凌夫人还不是夫人,只是个很坚强的姑娘。

    这些难处都没有让她有抱怨和放弃的想法。

    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在诏狱中每晚都听擎中王刘景浩给他说些天下间乱七八糟的琐事,亦或是她自己对刘景浩纠结且复杂的感情,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瞬间释放了。

    此刻的凌夫人再也不需要什么云淡风轻的气质来衬托她总提调的威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向自己最亲近的人任意耍小脾气的女孩子。

    还不等擎中王刘景浩说话,凌夫人竟是浅浅的抽噎了起来。

    那些情绪,已经被她埋的很深很深,深的自己似乎都很难找到了。可当它们全都被发掘了出来时,就会莫名的难过。这眼泪,说不清是思念,是担心,还是委屈。

    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管你再如何强大,如何威风。你会有最脆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个人,有些人却终其一生只能自己将伤口抚平。

    更多的人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他们不应该关注的事情,把自己所有的关心

    和温暖都给了不应该得到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

    心弦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但是你却没有找到那个真正拨动你心弦的人。

    就像在正午十分,除了你的影子,很难找到一点黑暗一样。

    越是热闹的人,心底里越是冰凉孤独,都是掩饰罢了。

    没有摘取面具,证明自己还在权衡,还在选择。

    害怕这种义无反顾之后,对面的人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矛盾也就因此产生,积累了很多年……

    擎中王刘景浩也是第一次见到凌夫人这般模样,他们相识的年岁极长,年幼时一同进入书塾摇头晃脑,就坐在前后相邻。

    少女时的凌夫人很爱梳头,将一头秀美的长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还和亲近的密友一起谈论心仪的少年。

    最后又和刘景浩一道推翻了皇朝,建立了擎中王府,将天下划分为五王共治。在外人眼里,凌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她心里呢,这些身份名利都不重要。

    “好了,我同你一道去赴宴。”

    过了会儿,凌夫人情绪平缓,渐渐收敛起眼泪,开口说道。

    发泄过后,即使有再多的崩溃也必须隐藏起来,在外人面前她必须是那个有威严而从不软弱的凌夫人。

    “你也要参加?”

    擎中王刘景浩不可思议的说道。

    看着凌锦脸上还挂着的泪痕,他想动手替她擦拭一下,可手却僵硬着,怎么都动弹不得。

    明明就是个抬手的动作,可看着那张逐渐凌厉的脸,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一个稚嫩的脸庞在那凌厉的脸上虚晃,又与之重叠。

    曾经的他能毫不犹豫的替她抹泪,甚至还敢大胆的将她抱进怀里,不过是年岁的递增,可那当初的勇气和无谓,却被磨的所剩无几。

    两人看似很亲近,从未变过的模样,可又恍惚间觉得,中间有万丈隔阂。

    “你该不会忘了我还是擎中王府的总管吧?今晚贵客迎门,我当然要出席。”

    凌夫人说道。

    “你是不是想要找李秋巧的麻烦?”

    擎中王刘景浩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凌夫人双手环抱胸前,坚挺更加突出。

    “东海云台的人已经来了,还是要以礼相待……”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语气竟是商量的口吻。

    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凌夫人给自己说过这么多话,都是他自言自语,说完了,便起身离开。

    身为五王之首,他推翻了皇朝,重新划分了天下,在废墟之上重建中都城,还有查缉天下的中都查缉司。

    当对手一个个都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寂寞。

    寻常人也会寂寞,但王者的孤独却与之不同。

    擎中王刘景浩到现在也未能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应当是自己说话的人太少了。

    凌夫人虽然可以,但她已经许久不曾跟自己谈天,就连酒也不喝一杯。

    至于旁人,大抵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即使他说出来句狗屁不通的话语,他们都会鼓掌叫好。

    擎中王刘景浩很庆幸自己没有迷失,有朝一日待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论是心境还是武道都能更是一层楼。

    凌夫人的质问让他无法回答,可是又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来之不易的谈话。

    正在慌神间,凌夫人牵住他的手腕,不由分手的将其拉出了这间小厅。

    宴席在后殿的天井下举行。

    周围繁密的灯火,将黑夜照亮的如同白昼。

    “我来迟了,没赶上迎接远客!”

    凌夫人走在擎中王刘景浩身前,语带笑意,朗声说道。

    李韵心中骤然思忖……觉得在擎中王府里,即便是狄纬泰与徐斯伯都不敢放肆,怎么容得一位女子这般无礼?

    抬头一看,正巧和凌夫人四目相对。

    “这位是擎中王府总管,凌锦。刚才在处理些府内琐事,因此未来前厅和诸位见礼!”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

    凌夫人看着李韵接着说道。

    听到这个头衔,李韵心中却是咯噔作响……

    诏狱虽然在天下间名声不显,但身为东海云台的台伴,她自是知悉诏狱的真正分量。

    早就听闻执掌这天下第一严酷之地的,是为女流之辈,如今见到果然是不可思议。何况看凌夫人的做派,应当和擎中王刘景浩关系匪浅。

    不由得,李韵将刘睿影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可心急,先探探这位凌夫人的口风再做计较。

    众人分为宾主坐定,擎中王刘景浩让仆俾开始传菜。

    冷盘落桌,便有数人上前伺候。

    仆俾们手持拂尘、漱盂、巾帕,侍候在每一位宾客身后。

    博古楼的五福生并未前来敷衍,狄纬泰和徐斯伯一样,让他们可以出王府去,自行游逛。

    “诏狱总提调凌夫人,大名久仰,今日终究是得以一见!想当初夫人和擎中王阁下志同道合,起于微末之,最终问鼎天下之巅,巾帼不让须眉,让老夫好生佩服!”

    狄纬泰拱手说道。

    “狄楼主说笑了,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不值一提!和您这UU小说的千古文章放在一起,更是上不得台面!”

    凌夫人说道。

    李韵听罢觉得此人也不是不可理喻,起码还知礼数,懂谦卑。

    不过无论如何,李韵注定无法和凌夫人保持友好。她尚且不知刘睿影已经成为诏狱“第十三典狱”一事,要是清楚这些因果想必会找借口提前离席,甚至今晚都不敢住在王府之中。

    毕竟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再是什么贵客,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会胳膊肘子超外拐,将自己的王府总管,诏狱总提调推出去。反而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李韵死在王府里,最后也能找个借口搪塞回去。

    东海云台可还没有与内陆争雄的资本。

    仅面对一个平南王域,就已然周旋良久。若是再得罪了擎中王刘景浩,虽然相隔甚远,一时半会儿不会带来麻烦,但被如此惦记终究不是个好事。

    “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两位文道大宗师都识得,不知这位妹妹是?”

    凌夫人问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很是无奈……他已经告诉过凌夫人,不要针对李韵,但显然凌夫人并不听他的。

    作为擎中王府的总管,竟然对府上来的贵客一无所知,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韵也是极为气恼。

    这饭菜还未动筷,酒也没喝上一口,却是就被人这般无视。当即一拍桌,站起身来说道:

    “夫人是看不起我东海云台?”

    “妹妹是从东海云台来的?那真是辛苦了……偏僻之地,怕是得先坐船,再做车?舟车劳顿这个词用在妹妹身上想必是再贴切不过!今晚一定要多吃些!”

    凌夫人佯装吃惊。

    “偏僻之地”四个字在李韵耳畔回荡不休。

    “东海云台,孤岛悬于东海之上,当然比中都城差远了。”

    她花了很大的气力才将清晰压制住,这句话说的还算是平稳。

    “刚才姐姐也说了,许久未见外人。就连这中都城里的模样都快记不得了,东海云台个更是未曾到过。但听妹妹这么一比较,倒是有了些许印象。”

    凌夫人说道

    “也别称呼我为夫人,显得生分。这几日诸位都要下榻擎中王府,两位宗师便唤我声妹子,这位妹妹便叫我声姐姐,诸位看可好?”

    凌夫人说道。

    “既然凌妹子赏光,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儿,那就只能却之不恭了!”

    徐斯伯捋了捋胡子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见状,急忙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纷纷提起筷子,开始夹菜。

    “我在这里向诸位赔罪,方才却是被诏狱中的事物拖累,来晚了。先三壶!”

    凌夫人站起身来说道。

    招招手,让仆俾送来三壶满满当当的酒,打开壶盖便对着口中倒进去。

    似是根本都未曾吞咽,就这般“咕嘟咕嘟”的,将三壶喝完。

    “妹子好酒量!不愧是疾弓劲马冲锋陷阵的豪杰!”

    徐斯伯夸赞道。

    “现在酒量已经大不如以前,要不是见到二位宗师,心里欢喜,我已经封杯许久了。”

    凌夫人说道。

    鹿明明嘿嘿一笑。

    他只听闻过封笔,却是头一回听说“封杯”。这笔不在手,只字不些,便算是封闭。但人若是将这杯子封了,难道喝水都得用手捧着吗?

    “阁下想必就是‘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博古楼鹿明明?”

    凌夫人开口问道。

    “见过夫人,正是在下。只是在下上次来中都,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之前。当时好似也并未见过夫人……夫人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鹿明明起身行了一礼说道。

    “是听诏狱中一位典狱说的。”

    “诏狱?在下诏狱中并无熟人。”

    鹿明明皱着眉头想道。

    “刘睿影可是你徒弟?”

    凌夫人顿了顿说道。

    这句话虽然是回答鹿明明,可她的眼神却都放在李韵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三】

    “凌夫人说的可是当时来到博古楼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

    鹿明明问道。

    “正是此人。”

    “他何时成为了诏狱典狱?”

    鹿明明很是诧异的问道。

    “就在今天。”

    “几个时辰前。”

    凌夫人回答道。

    两句话虽然分开说,但都是一个意思。无非是为了强调而已。

    刘睿影今日成为了诏狱典狱一事,就连擎中王刘景浩都不知道。这是凌夫人自己的决定。

    当初诏狱成立时,她便和擎中王刘景浩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便是她要有足够的自主,起码关于十八位典狱的任命要由她说了算。

    现在刘景浩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是起了波澜。

    “哈哈哈,我这徒弟真是出息。不过当师傅的着实惭愧……”

    鹿明明摇头笑着说道。

    “怎么讲?”

    凌夫人问道。

    “当初他拜我为师,是学习打铁的。但到现在为止,却是连锤头都没有拿起过。这不是我这个当师傅的不称职?”

    鹿明明说道。

    “我和鹿大师彼此彼此……人家在查缉司中好好的,我却是硬要让来诏狱里做个典狱。”

    凌夫人说道。

    举起酒杯,遥敬了鹿明明一杯。

    “这么说来,还都是自己人了!”

    狄纬泰顺势而为。

    他从凌夫人的言语之间可以看出对刘睿影的维护和欣赏,即便在博古楼中的时候,狄纬泰一点都看不起刘睿影,但他也没有想到,刘睿影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爬到了如此高位。

    看来这个小子不能小看,以后恐怕这典狱的身份,只是他的起点。

    “今日不巧,他有些别的事情要忙。不然的话,我就叫来一并参加宴席。他与鹿大师为师徒,那狄楼主岂不就是师公?何况都是年轻人,和李妹妹应该很能聊得来才对。”

    凌夫人说道。

    李韵很是尴尬的笑了笑。

    为什么偏偏提起刘睿影的时候要提她,她和刘睿影的仇恨几乎是无法抹去,再见面也只有两种可能,她活他死。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要说在座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她。诏狱典狱的身份,已经超过了云台台伴。身上的权利和手中掌握的资源已经今非昔比,在中都城中,除了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以外,其他人休想碰他任何。

    她不明白刘睿影不过是回来短短几月而已,就比她的身份高贵了不止一个层次,这让她无法接受,却又无力改变。

    “这样的青年才俊,若是能得以结识,真是三生有幸。”

    李韵说道。

    心里已经将刘睿影骂了百遍,什么才俊,她根本不稀罕见,别说三生了,给她三天她都觉得煎熬!

    凌夫人一直在观察李韵的神态,没有想到她竟是能调整的如此之快,转眼的功夫,就接上了刚才的话头,甚至还表达对刘睿影的赞许。

    看来她是小看了这个小姑娘的气度和胸怀,她本以为她会因此气急败坏,觉得刘睿影的地位超过了她而折腾一番,没曾想她竟半点不满都没有流露出来,反而让人觉得她是真心在祝贺刘睿影。

    她独自一人能做到东海台伴的位置,这背后除了强大的实力,定还有这波澜不惊的性子,这样的人才能控制住情绪

    ,将事情做到最好,可这样的人也有短处,那就是永远都会止步于此。

    再往上的高层虽会隐藏情绪,却不会让自己如此憋屈,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回去。

    而她的底气早已经没了,自然谈不上针锋相对,只能听之任之。

    两人之间的恩怨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都是清楚的。

    太上河一战过后,不但对李韵自身造成了极大的损伤,更是让东海云台动了元气。

    那剑阵修炼之法,需要经年累月之功。同为剑阵中人,除了个头,身材得一致之外,脾气秉性都得近乎于相同。

    试想一下,这天下,亲兄弟的长相都会是云泥之别,何况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如此剑阵,东海云台也只有五个。李韵在太上河百年折损了一个,还导致她的妹妹,东海云台的台伴李怀蕾叛出云台,投靠了刘睿影身后的中都查缉司。

    这就好比捕头去抓贼反倒成了贼还带走一堆同僚,对于东海云台而言,这同样是奇耻大辱!

    李韵逃遁回去之后,虽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诿到了李怀蕾头上,但她也清楚地感觉到云台的不满。

    相比她推诿的责任,云台要的只是结果,现如今的局面不论是谁犯了错,却都是云台丢了脸。

    要不是因为整个东海云台中,只有她一个人深入过内陆的五大王域,且停留的时间最为长久,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圈禁在云台之中。

    说到底她还是有利用价值,云台只看价值,不论人情,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不能为云台办事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从云台登船后,李韵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因果还有翻身机会。要是真被端长下令圈禁在云台之上,那才真是毫无希望。

    方才听到凌夫人的话,李韵虽然在心里无法放弃对刘睿影执着的恨意,可毕竟是身在中都城中,也有几分寄人篱下之感,凌夫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改日我定然让他来和你见见,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桩美事!王爷,我说的对吗?”

    凌夫人说道。

    “若是真能如此,自是极好的!东海云台虽然与我擎中王域联系不多,不过云台出产海货可是在中都城里销路极好。”

    擎中王刘景浩只能顺着凌夫人的话说。

    他要是否认,岂不是自己人互相拆台?平白无故的让人看了笑话。

    凌夫人见擎中王刘景浩如此说,心中也十分满意。随后拍频频举杯,与狄纬泰,沈清秋,李韵等人都喝了不少。

    “这次龙虎斗,两位可是都带了不少俊杰?”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几分醉意,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老夫新收了一位弟子,操得一手好琴,若是阁下有兴致,不放让她来演奏一曲。”

    徐斯伯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一听,当然是赞成无比。

    徐斯伯对一直立于自己身后的书童耳语一番,没过多久,便走上来个清秀少女。

    青丝如瀑,额前碎发齐齐切过,更是增加了几分俏皮。

    “最近可有什么新曲子练好?”

    徐斯伯问道。

    “回师傅话,在来中都城之前,刚刚完成一首《夜话》,但不是古曲,是弟子自己写的。”

    少女说道。

    “《夜话》?好名字!古人有围炉夜话的典故,今晚却是把酒听琴,着实应景!”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少女羞涩一笑,朝着擎中王刘景浩行礼,转而再度看向师傅。

    “既然是你自己作的曲子,那便弹来听听! 这位鹿大师可是精通音律,等会儿让他给你指点一番,定然能让你茅塞顿开。”

    徐斯伯说道。

    少女坐下后,看着面前的琴,迟迟没有动手,而是不断的轻抚着。好像这琴不是一件死物,而是爱宠,可以与之交流。所有参赛者的琴都是十大家提供的,这是为了防止作弊。

    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

    实际上,她却是在感受琴心,想和这个琴产生琴性的交流。

    弹琴和练剑、炒菜都是一个道理,没有共鸣,便会死板,弹奏出来的乐音,犹如锯木头一般。

    就在这时,少女突然停了下来。

    左手轻轻抬起,放在琴弦上,食指轻勾,发出“叮”的一声,并没有多明亮,却深入人心。

    连擎中王刘景浩甚至都无法拒绝这道声音进入自己的感官。

    接着,又是一顿,深吸了口气后,少女的玉指开始在古琴上波动,十分流畅。

    只是曲调有些哀愁,丝毫没有清丽之感。在座的众人都觉胸中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似的。

    紧接着曲风一转,又宛如茫茫东海中的一叶孤舟。

    孤舟弱小而单薄,比之庞然东海不过一点,被巨浪推动着前行,时而晃荡不稳,时而进些白浪。

    波涛渺茫中一切都变得不易寻求,只有在尽头云霞里忽明忽暗的一座山峰隐约得见,好似在梦中,飞渡过月光映照下的如镜的湖面,湖上的月光映照着孤单的身影。

    这湖面平静的就连倒影发仿佛都可以刺痛它。让它荡起圈圈涟漪。

    涟漪后,连接着一条可以攀登直入云霄的天梯,因此在半路就能够看见从海上升起的太阳,在顶端能听到仙鹤的啼鸣。

    无数山岩重叠,道路曲折回旋,没有固定的方向。

    那身影迷恋奇花,倚着山石,不觉已经天黑。

    湖面不存,继而听到岩泉发出的响声,像上古传说中的巨龙在怒吼长鸣,使幽静的树林与层层山岩战栗震惊。

    曲子到此时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

    鹿明明最先醒来,开口问道:

    “这首曲子,可有故事?”

    “这首曲子是讲一个变心的丈夫很久未归,有天雨夜归来,和妻子长谈一宿,妻子苦苦挽留却仍然没有挽回这段已经破碎的感情。在接到丈夫的一纸休书后,那个妻子写出了这首曲子。然后不久她也郁郁而终。”

    少女回答道。

    鹿明明听后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少女年纪尚小,该是没有这么丰富的感情经历。即便是古曲新弹,也不见得能弹得有多好。

    毕竟没有相同的心境就无法理解当时那位妻子的心情,而没有这般的体悟,她又是怎么弹出来的?

    莫非这丈夫和妻子是和这少女有关?

    大抵是她的父母亲吧,想来如此,她才能那么的心领神会,将其中意味表达的十分真切。

    更何况先前少女有言在先,这首曲子却是她亲手所做,并非古曲。

    看着鹿明明的神情,徐斯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显然这样的结果,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自己先泡了茶,弟子又弹了亲。

    当着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的面,通今阁今晚可是出尽了风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文坛龙虎斗【四】

    少女回答完鹿明明的问题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徐斯伯骄傲的看着狄纬泰,眼神中流露出的轻蔑不言而喻。

    “我博古楼也尤为弟子,在文道之外,喜好剑法。擎中王殿下乃是当世剑法宗师,还望能提点一二。”

    狄纬泰避开徐斯伯的目光说道。

    “刚听完琴曲,又能看剑舞!我这王府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快快有请!”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一碗水须得端平,他定然要给博古楼一个露脸的几乎。起码在他的王府中,宴席上得做到不偏不倚。

    “一人独舞未免有些空乏,不如对舞?”

    李韵忽然开口说道。

    凌夫人眼神上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李韵。

    这小妖精,又想作什么幺蛾子,不过即使她心眼再多,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凌锦和李韵碰在一起,那就是千年狐狸精和初出茅庐的小狐狸,只看道行深浅。

    擎中王刘景浩生怕她再度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没想到凌夫人缓缓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柄断剑,走到桌旁的空地上,抬头看了看天井,说道:

    “近日来晚了,着实有些对不住。不如就由我和妹妹相对而舞,算是助兴了?”

    “若是凌夫人愿意,那真是不生荣幸!”

    狄纬泰立即接过话茬说道。

    凌夫人转过头,看向狄纬泰,微微颔首。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狄纬泰明白她这么做其实是在针对李韵,不如干脆卖个顺水人情。自己来者是客,方才的话一出口,想必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会再说什么。

    反倒是李韵心中极为忐忑……

    一方面料定凌夫人决计不会在此时此刻对自己下手,但另一方面这种顾虑却又不能完全打消。

    纠结中,竟是不知不觉起身站在了凌夫人对面。

    带她回过神来时,右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迎面看到凌夫人那戏谑的表情,更是让她有些生气,当即便拔剑出鞘。

    她们俩终于面对面,手持长剑站在了同一个天井下。

    头顶的月,水潺潺的。和不远处假山上的流水很是般配。

    凌夫人手中的软剑耷拉着身子,显得很是无精打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凌夫人口中念念有词。

    “凌夫人真是风雅,看来也是文道大家。”

    李韵说道。

    虽然是夸赞,可语气冰冷,语调平平。根本听不出其中赞赏的意味,故而凌夫人也只是用力的扯了扯嘴角。

    再不想听的恭维,放到了台面上,也得给个反应不是,那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的如妖魔鬼怪似的,底下的看客总不至于掀了台子,只能趁机多寻机会去几趟茅厕,将那难听的,称不上戏文的东西,尽皆消出去。

    毕竟难不难听是人家的学艺不精,听不听得下去就是自己的素质教养。

    “东海之上的月亮应该与这里不同吧?”

    凌夫人接着问道。

    “月亮而已,天下自南到北,自东到西,哪里都一样。”

    李韵耸了耸肩说道。

    “我听说从东海上看到的月亮是蓝色的,海一样的蓝。”

    凌夫人说道。

    “哈哈,凌夫人是从何处听说的?妹妹我日日局于东海,看那月亮却也是银白。”

    李韵笑着说道。

    “就像定西王域的月

    亮,在狼骑犯边之后都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妹妹可曾看过?”

    凌夫人接着问道。

    她特地咬重了血字,月亮不同不重要,这血色浓重,早晚血光都会照到那银白的月亮上。

    李韵闭紧了嘴唇,贝齿紧咬。心中的恨意与怒意不住的翻滚,沿着血脉又走到手臂,再进入长剑中。

    此时她手中的剑好似活了一般,像是条吐着信子,盯着猎物,随时准备致命一击的毒蛇。

    剑是冰冷的,注入了主人的情绪就变成了温热的,而李韵此刻的情绪,则把剑变得滚烫至极。

    “未曾见过。”

    过了半晌,李韵冷冷的说道。

    她已经懂得了凌锦的意思,不就是威胁她吗,偏偏说的那么好听,什么血不血,她只知道,那血色不过恍惚,最终长存的,一定是她东海得银白。

    “定西王应当是明日抵达中都城,到时候人让他给你仔细说说。我也未曾亲眼看过呢!”

    凌夫人说道。

    她很是清楚李韵与定西王霍望之间的恩怨。

    甚至知道李韵在躲过定西王霍望的袭杀之后,霍望被魔傀彩戏师纠缠。

    中都查缉司的耳目遍及天下,何况这人间本就没有什么长久的秘密。

    定西王霍望在动身前往中的城之间,曾亲笔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擎中王刘景浩手中。

    信中很是委婉的表达了自己遇到了些许麻烦,希望等抵达中都城后,擎中王刘景浩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这封信刘景浩刚收到,便去了诏狱之中。

    凌夫人当时正斜靠在“三长两短堂”的榻上喝酒,看到擎中王走进来,脸色突变,手中酒杯重重的朝着案几上一放,发出极大的声响,却是都惊动了外面值守的狱卒。

    擎中王刘景浩只当做没看见,站在“三长两短堂”中将霍望的信一字不落的念给她听。

    第一遍读完,凌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动了动身子,换了个新姿势,将头专向和擎中王刘景浩相反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刘景浩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不得已只得又念了一遍。当他读到第三遍时,凌夫人才极为不耐烦的打断他。让他把信留下,过会儿再说,现在却是赶紧离开,不要再打扰她喝酒。

    这封信也从侧面佐证查缉司关于定西王霍望和李韵之间纠葛情报的准确性,所以李夫人才会借着“血月”一说,试探李韵的反应。

    与其说试探,不如说是挑衅。

    凌夫人从露面开始,就一直在挑衅李韵的底线。

    人在暴怒之时,总会冲动,露出破绽。唯有抓住对方的破绽,才可将其彻底击溃、摧毁。

    擎中王刘景浩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狄纬泰和徐斯伯,发现徐斯伯正双眸微闭,思绪早已不知神游何方。反倒是狄纬泰和身边的鹿明明目光炯炯,饶有兴致。

    他突然很是后悔,想要阻止,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中都城内此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两人。

    不知为什么,擎中王刘景浩突然感到有一丝心慌,对他而言,这可是久违的感觉。

    凌夫人和李韵都不再言语,双方对视良久。

    什么舞剑助兴?其实就是一场对决!两人都有胜利的理由,至少现在看不到谁有输掉的借口。

    一阵夜风刮过,竟是吹落了一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光线忽然变得暗淡留少许。

    那落地前的最后一抹亮,从红色的灯笼里透出来,像极了夕阳,也像极了凌夫人口中的“血月

    ”。直到那灯火讲灯笼彻底吞噬,化为灰烬,又再度被风吹起。

    扬起的灰烬很是悠然的飘到了两人的身上,剑上,侧脸上。

    终于,李韵先动了。

    平淡无奇的一剑。

    笔直的向前刺出。

    凌夫人也动了。

    和李韵同样的招式。

    看似比之更加的平静,穿过空气时甚至带不动一丝风。

    两人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看似咫尺之隔,又好似天涯海角遥遥相望,触碰不到,却又融合在了一起。

    至少大多数人看在眼里,是这样。

    李韵旧伤未愈。

    出剑速度不快,变化也很是僵硬。

    相对而言,凌夫人已经逼至近前。

    虽然不是生死对决,但就连徐斯伯睁开了眼睛。

    有几个年纪大的王府拍仆役,看到凌夫人这般出手,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越发逼近,两人的剑尖还剩下寸许。

    剩余的距离顷刻间就会被挤压,两人的剑可以说已经相交在了一起。

    没有华丽的剑招。

    更没有什么言语的嘲讽。

    这两把剑就像湖中的两条相向而行的小舟,在水流的簇拥下,即将碰撞。

    那速度极其迅猛,无法控制力道,自然而然的撞击。

    “哐当!”

    李韵的剑掉在了地上。

    而凌夫人的剑尖却抵在了她的右肩。

    寒利的剑芒已经直逼李韵的双眼,让她不敢低头直视。

    只是一触即溃。

    撤去劲气后的软剑,和牛皮绳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不如。

    “妹妹有些慢了。”

    凌夫人笑着说道。

    “姐姐其实可以更快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偏转了剑尖?”

    李韵也同样笑着反问道。

    脸上笑着,心里却掀起惊天波澜,凌锦竟比那霍望还要诡异,她竟没有一丝还手之力,她明明用的也是同自己一样的招式,怎的好像她的是真,自己的是假,真假碰撞,假的自然自行惭愧。

    这个女人坐到这个位置,让那么多人忌惮,看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今刘睿影跟在她手下,岂不是以后对付起来难如登天?

    她没有去捡起地上的剑。

    身侧的伤,让她无法弯腰。

    一旦弓起身子,便会感到蚀骨钻心的疼痛。

    凌夫人的剑尖,瞄准了李韵的咽喉。

    但是在最后时刻,凌夫人放慢了速度,更改了刺出的轨迹。

    本来直指咽喉的夺命剑,现在却不痛不痒的搭在了李韵的右肩上。

    “哎呀,真是老了!以前的时候,这柄软件还从未有过偏差。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岁,眼睛都有些看不清,脚底下步子都慢了。”

    凌夫人自嘲的说道。

    将手中的软剑重新捆绑在腰间,走到桌旁,取来两只崭新的酒杯,倒满了酒,一杯递给李韵,一杯独饮,随即点头致意,重新落座。

    李韵的剑仍旧安静的躺在地上。

    随行的云台中人,想要上前去替李韵捡起,但却被她一个手势制止。

    从自己手里滑落的剑,一定要自己捡起。

    否则再度出剑的时候,便会和这剑产生隔阂。

    李韵忍着伤口的剧痛,弯下腰,把剑捡起,收回剑鞘之中。

    腋下却已有鲜血汩汩流出,渐渐将她的衣衫浸润通透。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文坛龙虎斗【五】

    另一边。

    五福生出了王府,漫无目的在中都城的长街上闲逛。

    这四位兄弟已经从大哥两分之死的事中渐渐抽出思绪,不似先前那般悲伤。可是面色上仍旧很是阴霾,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

    人最真实的心思会表露在脸上,即使嘴上说着不难受,可那低落无神的双眼和始终耷拉的嘴角就能说明一切,即使用刻意的笑容来掩饰,也没有平常真实,显得十分的刻意和僵硬。

    那时候谁的劝解都等于耳旁风,他们理解不了他们内心的苦楚,纵然知道要向前看,可曾经想过的未来里都是有逝去的人存在,未免更加落寞彷徨。

    因此他们不仅会不敢想过去,更是惧怕未来。

    对于生死,从母腹中呱呱坠地开始,便是通向这样一条路的漫长旅程,谁也无力去更改阻止。

    弯三现在是五福生中的老大,一路他都在不停的说话,试图来调节其余三位兄弟的心情。

    这样的举动很是苍白无力,也很让人心疼。

    其他三人虽然知晓弯三的良苦用心,不过心头压住的那层沉甸甸的东西,依旧无法全然驱散。

    这就是人常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做不到。

    “咱们去吃点东西?”

    一条长街走到尽头,弯三出言说道。

    中都城的街道着实繁华,这倒不假。不过看多了,也难免会疲惫。

    五福生将这条长街走完后,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他俩提得起兴趣的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这长街的东西乏味,只是他们缺少了发现兴趣的心思罢了,心思根本不在街上,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致呢。

    “再走走吧,不是很想坐下。”

    花六回应道。

    作为五福生中年纪最小的,他也同样和大哥两分关系最好,感情最深……也是五福生中到现在唯一还哭丧着脸的。

    狄纬泰也曾隐晦的提醒过他,但花六却不为所动。从刘睿影走后,便对酒三半始终保持着极大的敌意,甚至故意找茬,就是想让他在自己手里落下把柄,这便有了出手的借口。

    在他眼里,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酒三半,如今没有别人,那他如果想报仇,只能杀了他。

    不得已,狄纬泰才会把酒三半单独安置,住在鹿明明的隔壁,和汤中松门对门。

    花六平日里见不到人,自然就无法有所行为,但情绪却在心里更加的压抑,时常一个人站在屋中,也不点灯,静静地看着酒三半住处的方向,手里的剑越攥越紧。

    似乎下一秒就会冲出房门,在大街上随便找相似之人乱砍,他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在大哥死后,也带走了他仅剩的理智。

    每当这时,弯三都会专门走上前去,拍拍弟弟的肩膀。待他转过身后,轻轻拿走他手里剑,换成酒杯。

    喝多了,人便会糊涂,很多事情也就不再去思量。

    若是有人觉得酒催情,却是越喝越难受,只能说明他喝的还是不够多。酣畅淋漓的大醉,与经年累月的时间,是缓解心中伤痛唯二的良药。

    不过就连弯三都无法清楚的知晓自己这弟弟心中到底是怎么谋划的,生而为人,便要面对这世间的蝇营狗苟,哪怕心里有畅游浩瀚的梦,也逃不过每日的柴米油盐。

    两分死的那天夜里,风很大,足以将石头吹碎。

    自从那夜之后,剩下的兄弟四人却是再未下过棋。

    往常都是他们五个一起下棋,如今少了一个,那棋局便不完整了,几个人聚在一起

    落不落子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一起下。

    棋盘倒是每日擦拭,不让它沾染任何灰尘,可棋子已经悠悠的躺在篓子里许久,甚至都有些互相粘连。

    弯三点头,算是回答了花六。

    接着随便挑了个方向,继续走下去。

    处处都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花六却觉得自己虽然身处其中,可又两手空空。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很难过,但又不知道从何难过,别人来劝他他也听的进去,可心里的难过却丝毫未解,就像一块顽石被掏空了心,即使外面能禁得住风雨,里面也已经斑驳无比。

    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支笛子。

    这算是两分的遗物。

    两分下葬后,这样东西花六执意要拿走,随身带着。他记得小时候,两分经常用这支笛子吹些小调,哄他睡觉。

    如今再摸起来,竟是恍如隔世了。再没人能吹起这笛子,再没人能哄他入睡。

    笛子是用兽骨制成的,至于具体是什么骨,花六也不知道。两分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问,现在却是也无处去问。

    不过看着样子,应当是两分自己做的。

    外表不算光滑,摸着有些粗糙。只有三个孔,也不整齐。

    大小不一,排列的都不在一条直线上。

    三个孔洞,能吹出的音律也极为有限。

    花六不会吹笛子,这支骨笛放在身边却一次都没有被他吹响过。

    他只是想带在身上,摸到的时候就能勾起回忆,在回忆里还能再见一见大哥。

    穿行在这三个孔洞之间的,早已不是什么音律,而是兄弟间几十年的深情。

    那夜风动,此时心颤。

    人在焦躁的时候,手上总是喜欢把玩个物件。

    花六隔着衣衫,摸了摸这只骨笛,随后将其拿了出来,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仍旧是没有声响。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一叹气,却是让这只骨笛发出了一声轻微。

    花六顿时欣喜若狂,这可是先前他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曾有所响动的。

    开心之余,却是又吹了一口,但骨笛还是没有响动……一切好似和从前一样。

    花六皱着眉头,牢牢盯着手中的骨笛。这般大起大落,着实让他也很不舒服。

    “吹笛子不能着急。气息太重,太气促,是吹不响的。”

    弯三说道。

    “你会吹?”

    花六疑惑的看着弯三问道。

    “大哥吹笛子,是跟我学的。”

    弯三点了点头回答道。

    “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花六追问道。

    “因为我不想教你吹笛子。”

    弯三耸了耸肩说道。

    “这是何故?”

    花六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想就是不想,有时候没有何故,不想就是最大的缘故。”

    弯三说道。

    言毕,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朝前走去。

    弯三是五福生兄弟中个头最高的。

    任何时候都极有精神,走路挺拔,步幅又快又大。

    以至于很多时候,其余的四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得运气身法,小跑着才行。

    但此时花六却发现,自己这位二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些驼背。

    脖颈朝前伸着,后颈处朝天。

    虽然不明显,不过和先前的挺拔比起来,还是大相径庭。

    步子也慢了不少。

    起码个头最爱的花六,可以好不费功夫的赶上去,与他肩并肩走着。

    沉吟了片刻后,花六追上前,将手中的骨笛递给弯三,说道:

    “二哥,下次有空的时候吹给我听好吗?”

    弯三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继而接过骨笛,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位最小的弟弟,才算是从大哥的死中走出了大半。

    人对一件东西的留恋,往往都是因为这东西背后的故事,或是与众不同的来历。

    做为两分的遗物,这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可人若是一直恋旧,并不是个好事。

    每次看到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漫天好似都布满了心愿,可却又不足以回馈最深处温柔。如果到了最后,还是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危险。

    拿着骨笛,弯三将其反扣在手掌中。

    运气劲气,将其“啪”的一声折断成两截,随后又把它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化为齑粉,洒在街上。

    “中都城是个好地方,不必咱们博古楼差,在这里吹笛子,想必听的人更多,你也会更欢喜吧……”

    弯三在心里念叨着。

    除了花六没有发现外,方四与刀五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却无一人说出口。

    悲情归悲情。

    五福生还要走下去。

    忘记逝者死时的伤痛,将这份悲情转化为更加坚定的精神,显然是更加重要。

    但包括弯三在内,从未放弃过复仇。

    四季不冻河的河畔,现在已经有块地方寸草不生。

    光秃秃的,和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

    两分死在这里,弯三时常来此地悼念。

    其实更多的是想要再寻摸些蛛丝马迹,让线索更加清晰,可当夜的风已经吹走了一切,什么都寻不到了。

    “几位是不是中都城中人吧?”

    五福生每人都在神游之际,忽然有人开口问道。

    花六看了看周围,发现此人正是盯着自己问,一时间还未回神,便木讷的点了点头。

    “是博古楼的俊杰,还是通今阁的大才?”

    此人再度问道。

    提起通今阁,花六心头不悦。提了口气,便要发火,却被二哥弯三抢过话头。

    “从博古楼来。”

    此人听后笑了笑,崔搓着手,将五福生四人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说道:

    “才子风流,各位可想去找点乐子?”

    说罢还挤眉弄眼,却是让花六更加不耐烦起来。

    “多谢好意,但不必了。我兄弟几人随便走走就好,何况虽然不是中都城中人,这中都城也不是第一次来。好玩的去处还是知道不少的。”

    弯三说道。

    正要朝前走去,却又被这人一把拉住胳膊。

    花六却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揪起此人的衣领,将其提起,直接扔了出去。

    这人只是个泼皮混子,整日游手好闲,全靠这般东拉西扯的,收起点好处,混个饱肚。

    中都城中的人,他向来不招惹。就是瞅准了其他地方来的,对这里不熟悉,才上前搭话,做个掮客。

    若是方才弯三答应下来,他便会殷勤领路,待到了地方之后,索要些赏钱。

    至于那些个所谓“找乐子”的地方,他也能再得份好处。只要拉过去了客人,便是两头都不耽误。

    但像是今天这般,被直接丢出去,他却是想都没想到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文坛龙虎斗【六】

    “杀人啦!中都城里竟然有人目无王法!”

    那泼皮被弯三提着衣领丢出去后,砸翻了一旁的摊子。

    碰巧这是个卖油炸臭豆腐的摊子,炉灶上正起着一锅热油,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臭豆腐,正在等着下锅。

    泼皮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有想要维持住身子的平衡,没柰何只能双臂在空中胡乱废物,伸手想要抓到些什么。

    结果却是胳膊肘抵在了这家摊子的案板上,趁着身体的下坠之势,将其彻底打翻。

    一锅热油好巧不巧的倒在他身边,但还是有那么几滴,飞溅在了这泼皮裸露在外的胳膊上。

    登时,烫出了几个极大的红点,水泡迅速鼓起,让他吃痛吼叫起来。

    循着声音,人们迅速围拢过来,此地立马变得水泄不通。

    泼皮一看人多,更是有恃无恐,嘴里不住喊叫,仿佛被卸了一条膀子似的。

    弯三皱着眉,想要侧身遁开,远离这是非之地。可身后已经层层叠得的围了个瓷实,想要离开也实属不易。

    那卖油炸臭豆腐的摊贩看了眼躺在地下的泼皮,小心翼翼的抬起腿,从他身上迈过去。

    脚上一双白色卡边的黑布鞋,还是沾染上了些许油污。

    虽然黑色布面不明显,但在灯火的映照下,竟是变得有些五彩斑斓。

    “砸了人的摊子还想走?”

    摊主上前,用手抵住万三的胸膛,厉声质问道。

    “一场误会。”

    弯三压着脾气说道。

    心中隐隐觉得,这摊主好似和那泼皮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误会?你动手打人在前,咋翻我摊子在后。这算是什么误会?”

    摊主继续质问道。

    不明就里的看客们,听了这般说辞,也纷纷开始指指点点。

    毕竟现在弯三好好地站在一旁,而那泼皮却是靠着墙根儿,抱着胳膊呻吟。

    摊子也是七荤八素的,杂乱无章。

    一应锅碗瓢盆用具,以及干净的食材全都滚落在地,沾染上了乌黑的泥土等脏东西。

    还不等弯三说要赔偿,这摊主却是眼眶一红,鼻翼抽动了几下,坐地大哭起来。

    嘟囔着什么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躺着个病妻。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紧紧的拴在这个摊子上。

    他说的情真意切,哭的又极为伤心,这让弯三心中也是有些不忍。

    现在这世道上,真心能有几人?倘若真是个骗子,那只能自认倒霉,说一句对方道行精神。但要是实情的话,弯三这般作为岂不是诊断了对方的活路?

    断人活路犹如杀人父母,这道理他自是明白。

    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还是想要先息事宁人。

    自己等人虽然是从博古楼来的,但身处中都城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即便闹到最后,擎中王刘景浩一定会卖给博古楼个面子,不会大张旗鼓的有所处理,可毕竟还是留下了污点,日后再见也会着实理亏。

    因此弯三给花六使了个眼色,让他掏出点银子出来,丢过去,先让这摊主把摊子收拾起来。至于那位泼皮,自会有所公论。

    没想到花六根本不理会二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摊主的衣领,冲着脸颊上去就是一拳。

    虽然没有附带劲气,但他这一拳,哪里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

    只见这摊主口吐鲜血,下巴脱臼。

    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捧着自己的脸直哼哼。

    方才那一拳,让这摊主的门牙直接将下嘴唇咬穿。说不上是多严重的伤势,但满嘴鲜血,止不住的朝外流淌,属实有些可怕。

    那些围观的看客们,都有些脚底抹油,朝后方滑溜了几步。彻底围成一个圆圈,五福生和泼皮与摊主位于正中间。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还有四个站着。

    “还敢骂人?!”

    花六大喝一声,心中的火气全都在这时倾倒出来。

    其实那摊主根本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吃痛呻吟罢了,可花六听在耳朵里,却每一声都是咒骂。

    上一拳余威还未过去,却是又一拳紧跟着砸下。

    弯三见状急忙阻止,但花六在这般盛怒之下,拳风刚猛,速度极快,刚好就比万三的伸过去的手掌快了颠毫。

    这一拳又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摊主的脸上, 让他已经脱臼的下巴更加便宜,连带着还从嘴里吐出几颗后槽牙。

    见状,方四和刀五急赶忙一人抱住花六腰,一人摁住他的双肩,将其牢牢制住,使得这第三拳终究是没有再打下去。

    花六挣扎了几下,身上便也松了劲。两位哥哥却仍旧不放手,担心他再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位摊主已经脸朝下,趴在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泼皮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指着地上的昏死过去只剩下半条命的摊主说道:

    “各位中都的父老乡们评评理,咱们中都城什么时候轮到外人如此嚣张跋扈?这几个都是从博古楼中来,参加文坛龙虎斗的,竟然就在长街之上,公然行凶,骑着我们脖子拉屎!绝对不能轻饶!”

    言毕,目光扫视一圈,接着便迎来了雷鸣般的支持。

    弯三面无表情的盯着这泼皮,缓缓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谁?查缉司的,还是通今阁的?”

    “我就是一名普通的中都城中人,看不惯你等这些外人在中都城里如此行事,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罢了,怎么,还想动手?!”

    泼皮看到花六已经松弛下的身体却是再度紧绷。

    弯三闪身挡在花六前面,含义不言而喻。

    矛盾冲突已经从普通的争执,上升到了博古楼中人看不起中都城。这已经不是用银两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弄不好还得狄纬泰出面给擎中王刘景浩作揖赔不是。

    但说到底,还是花六心情抑郁,过于冲动,没有管好自己的拳头。

    从小,大哥两分就告诫这些弟弟说,男子汉大丈夫,最要管好的是两样东西,身体和情绪。

    生活中有喜﹑怒﹑哀﹑惧这四种基础,但又能够组合成很多种复杂。

    人总是会根据不同的事物或环境产生不同的情绪。

    空气新鲜﹑遍地

    鲜花,会发自内心地高兴﹑欢喜,在茅坑里天天蹲着,便又会抱怨自己的命运,变得暴躁。

    一方面能够充实体力和精力,提高效率潜力,使我们健康。?另一方面,还能够有所抑制。

    走马灯一般,前一刻说不定还是嬉皮笑脸,后一刻就变得满脸恨意。

    两分最爱说的一个故事,便是有位老奶奶成天发愁,邻居问他为什么,她说天晴的时候怕卖伞的大儿子生意不好,下雨的时候怕小儿子洗染店的衣服干不了。

    乐观的邻里出言劝慰道:“你天晴的时候为小儿子高兴,下雨的时候为大儿子高兴!”

    如此简单的故事,主要是说给最小的花六听。但他始终不屑一顾,觉得自己的几个哥哥无论如何都能护得住自己周全。

    也正是这样的想法,才使得他会如此恣意发泄自己的情绪,终究是在这中都城里快闹出了命案。

    “中都城又如何?我花六今晚必杀你!”

    花六说道。

    弯三听到这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心思一沉,转过身就朝着花六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花六先是一愣,继而伸手摸了摸自己右边的面颊。

    此地没有镜子,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面颊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但手掌心却是可以感觉到热度。

    弯三下手极狠,甚至还夹在了些许劲气。

    花六揉搓了几下,便感觉到嘴角上涌出一线热流。

    伸手一抹,映入眼中的是片猩红的鲜血。

    “你……打我?”

    花六口齿不清的说道。

    他的脸已经开始肿胀,嘴唇下颚也变得歪斜不对称。随着说话时蠕动的舌头,不断有新鲜的血沫从口中推挤出来,流到外面,把整个下巴都浸润的通红,还沾染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花六穿着件碧蓝色的长袍,纱织极为细腻。

    血珠落在其上,只打了个滚,便落在地面。

    大架不住如此的源源不断,终究是有几颗血珠穿透了细腻的纱织,渗透进去。

    鲜红与碧蓝混在一起,变成了极为凝重的紫,像极了此时的天幕。

    人人都说夜是黑的,却是并不准确。

    夜是深紫色的。

    黑过于死板,没什么灵气。然而紫色却无时无刻不在流动、

    想要准确的描述出来,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一个地方有几座山川,几条河流,几户人家,未免有些太过无聊。同样的事情,放在夜幕中也是一样。

    固定的事物没必要去描绘,变化的事物却又无法形容。

    就和此刻弯三的心境一样。

    他那一巴掌不是真的对花六动气。

    自己这个弟弟是什么秉性,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在外的巴掌从来都是打给旁人看的,是为了堵住这些旁观者的悠悠之口。

    弯三对花六的发问无动于衷,仍旧是静静地站在这里,看把泼皮不断撩拨周围人的情绪。

    “我弟弟脾气不好,方才已经教训了。”

    弯三拱手说道。

    五福生从两分死后,在博古楼中的地位也变得有些尴尬。他觉得就连狄纬泰似是都有些可以疏远。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两分得死固然需要时间来平复,但逝者已逝,生者依旧,要是五福生的地位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有所动摇,那其余的四兄弟该当如何是好?

    弯三承担的,远比两分活着的时候更多。

    两分在的时候,五福生的地位稳如泰山,他只需带领好兄弟过好日子便是,而弯三所承受的压力不止来自于地位的低落,他也思念两分,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如今这个小团体,需要一个冷静的人来控制。

    花六的性格也让弯三很是羡慕,他当然也想想他一样随便的发泄情绪,表达自己内心的悲痛,可发泄过后谁来兜底,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一切他都得考量。

    花六对他肯定是带着不服气的情绪的,毕竟向来管他的都是两分那个宽厚的大哥,而他却什么都不让他做。

    花六体会不到他的心思,他也不想去体会。

    “一巴掌就能了解?天底下哪里有这么轻松地事情?诸位还请搭把手,咱们把他抬到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前,让查缉司的官家给评评理!”

    泼皮撸起袖子说道。

    随即还真有几人应声而出,手脚麻利的将那摊主四肢抬起,放在摊子被打翻的案板上。继而又让众人簇拥着弯三等人,一柄朝着中都查缉司的方向走去。

    弯三回头瞥了一眼花六。

    花六此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眼神闪烁,不敢与自己的二哥对视。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翩翩少年,童年大哥的笛声,和他曾经热衷用纸折出来的小动物们,早就散落在了风中,随着岁月羽化,连灰烬都不存。

    那段时光,有大哥在,花六单纯洁白的就像玉兰花瓣一样。

    也曾遇到过无缘但又情深,牵动了他所有喜悦与悲伤的身影,后来碎成渣滓,一颗一颗卡在心头,用酒慢慢消融。

    两分第一次把酒杯放在花六面前时,只是对他笑了笑。但看到酒杯,花六顿时豪情云天,觉得自己终究是能喝哥哥们一样。

    其实酒就是酒,代表不了什么。

    端起酒杯的时候,总是要放弃很多。

    放弃的便是那段如同玉兰花瓣一样的岁月。

    两分死后,花六觉得再多的记忆,在经过这般的碾压后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记。

    但每当夜里胸口处翻来覆去地疼痛起来,那些以前却又涌现出来,无法归类。

    就好像花六喝完了人生的第一杯酒,从两分的口中听到“懂事”这个词。

    他不知道该对此表示感激还是深刻地沉痛。

    不论懂事与否,人一直一直都在长大。可却断不了那些回忆、那些牵绊,如同海啸一般铺天盖地,让人无所循形。

    花六茫然的低着头,跟着人群朝前走去,眼中却越来越模糊,似是看到两条线在相交。

    玉兰花的枝头,通常都栖息着百灵鸟,就像沙枣树上住着沙雕一样。

    花六还是不够懂事,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坦然面对在那

    两条线相交之前和之后无尽漫长的等待与分离……

    望着头顶不清澈的深紫色天空,却是要比自己更加沉默。中都城里有些拥挤,这里的天空也不入博古楼上的宽广寂寥。

    弯三放缓了脚步,终于和花六平行走着的时候,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花六浑身一僵。

    刻骨铭心的日子即使当时记住的长远,也早晚会过去。

    就好像说书人嘴里的话本传奇,听到哪儿,都能有些欣喜或悲或麻木不仁。

    听完了,自然而然就是新的故事。

    在选择这些的时候候必然跟着失去另一些,无论怎样都不会做到尽善尽美。

    于“懂事”一途上,花六无数次地站在岔路上。

    他一边努力的学习别人懂事的样子,又不愿放弃曾经的自己,这就导致他的成长很痛苦,可以说如果不是种种的一切因素促使,他是不愿意长大和懂事的。

    似是一场幸福的灾难,在一起出现的时候,总是出奇的迷人。而“懂事”这个很简单的词,其中每一个比划,却都长满了纠葛……

    所有做过的努力,梦里惊醒而留下的眼泪,遗憾不舍和离别,都用懂事二字概括,什么时候笑都不能肆意,哭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哪怕内心舍不得谁离去,表面还要习惯的跟随他们的脚步去说人生总是要有很多朋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可如果不是环境所逼,谁会甘愿的离别呢?

    “二哥,对不起……”

    花六小声说道。

    弯三听后顿时眼睛一亮,手上的又重力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一言不发的朝前走去。

    花六抬头,再度看了看弯三的背影,竟是要比先前挺拔了许多!步履也不再拖沓,反而变得极为矫健,走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

    “今晚外面好像出奇的安静。”

    刘睿影和五绝童子,以及酒三半、欧小娥、老马倌、李怀蕾、华浓坐在一家典雅的酒肆里喝酒。

    这家酒肆的装潢极为有趣,头顶上未开天井,但却用玉盘雕出一轮皓月,零零散散的转,围着一方水池,池中也用玉盘雕出一轮水月。由此上下争辉,众人坐在其中,如同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

    门大开着,夜风一起,粼粼然的池面绉碧铺纹,酒气消散,神清气爽。

    “应当是都在喝酒,没什么人在路上吧。”

    老马倌回答道。

    “这样清幽的地方,你老人家是怎么找到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他对此很是好奇。

    刚坐下的时候,没好意思问,现在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 很多话反而容易说出口来。

    “我比你在中都多吃了那么多年饭,还不能多知道几个好去处?”

    老马倌笑着说道。

    阻府童子酒量极大,到现在为止,来者不拒,任凭谁举杯,它都是仰脖喝尽。

    听到老马倌这样说,却是又举起了酒杯,说道:

    “多谢前辈招待,这样的地方,即使是在通今阁中也没有!”

    老马倌当然听出他是客气话,应付了几句,将杯中酒喝完,便按下不表。

    刘睿影转头看向窗外,忽见几人匆匆而过,身上却是穿着查缉司的官服,心里隐隐觉得有事,告罪一声,走出门外,叫住那几人。

    “查缉司办事,懂不懂规矩?”

    那几人被刘睿影叫住,显得极不耐烦,回头呵斥道。

    刘睿影不动声色,只是朝前走了几步,让自己立身与灯火下。

    这几人看清了刘睿影的面庞,这才上前来,拱手赔罪。

    “原来是刘省旗!失敬失敬……”

    “你们四人如此匆忙,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摆摆手,示意毫不在乎,出口问道。

    “长街上听闻有人斗殴,好似好闹出了人命。现在群情激奋,叫嚷着要把被打之人送到中都查缉司门口讨个公道。”

    一人回答道。

    刘睿影目光一凝,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中都城上下一心,屏气凝神,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乱子?

    “这说法,可准确?”

    刘睿影问道。

    “绝无偏差……在下是接到奏报,让我等先一步赶来必经之路上阻止。今晚擎中王殿下在王府中宴请博古楼楼主,通今阁阁主,还有东海云台的嘉宾。要是这些人叫嚷吵闹的太凶,定然会传到那边去,到时候我等难堪,擎中王殿下也无法收场。”

    刘睿影听后点了点头,随即朝着酒肆内唤了一声。

    华浓提着剑走出来,刘睿影伸了伸下巴,让这四人先去,自己跟在后面也去看个究竟。

    四人看到刘睿影跟在身后,恍若吃了颗定心丸。

    这条解还未走出去,便听到阵阵吵闹传来。

    一众中都城里的平民百姓,簇拥着个被抬在板子上的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灯火昏暗,但刘睿影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弯三。

    “去将酒三半叫来。”

    刘睿影对华浓说道。

    华浓听后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酒肆。

    却没有悄悄告诉酒三半,当着其他人这么朗声一说,所有人立即都坐不住了,全都跑到外面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肆中本来就只有两桌酒客,刘睿影等人除外,还有一人背对着坐在水池对面。

    这人听到身后的响动,咬着酒杯,冷哼一声,随即喃喃自语道:

    “这些男人真是没意思,八十岁走不动道了,是不是还会这样瞎凑热闹。”

    “你这意思,女人就不可以如此?”

    走在最后的欧小娥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回头说道。

    “女人当然也可以这样,只不过我不是这种女人。”

    此人慵懒的抻了抻胳膊,让店伙计又上了三壶酒,然后点了一盘酥油泡螺,一盘两半青瓜,一盘红油牛肉。

    欧小娥见众人都已经走远,却是没心思再和她斗嘴,撂下一句“等我回来再和你掰扯。”便快步赶上。

    “弯三,好久不见。”

    刘睿影冲着弯三拱手行礼,问好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文坛龙虎斗【七】

    弯三目光有些闪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见到刘睿影。

    虽然来了中都城,迟早和刘睿影都会碰面,但起码不要是现在。有些人,晚一点见比早一点好,何况他现在的处境极为狼狈。

    “刘省旗,幸会!”

    弯三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那叫嚣的最为凶悍的泼皮,看到刘睿影身边站了四位查缉司中人, 暗道不妙。

    他只想闹起事端,并不想把自己真正陷入其中。于是,便塌下肩膀,让身子顿时矮了一截,想从人群的空隙中溜走。

    没想到挤来挤去,却是没有任何缝隙,周围众人还纷纷用极为嫌弃的眼神盯着他,让泼皮有些无处容身之感。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情况其实一目了然,再对照起先前那四位查缉司中人的话,定然就是五福生和中都城中人闹出了不愉快,以至于大打出手。

    弯三不再言语,偏着头,看着躺在板子上的摊贩。

    刘睿影长喘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块方巾,垫在手里,走到这摊贩身旁,用手压在他颈部的脉搏上。

    脉搏微弱,极不规律,已经到了时有时无的地步。

    “此人是谁?”

    刘睿影问道。

    泼皮感到一阵热流朝着他的面颊涌来,抬头一看,正巧和刘睿影的目光相撞。

    “回……回大人的话……他……他就是个普通商贩。”

    泼皮说道。

    “卖什么的?”

    刘睿影接着问道。

    “卖……卖……油炸臭豆腐的!”

    泼皮唯唯诺诺的回答道。

    双眼却是再也不敢抬起,低着头,扣着双肩。

    “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

    这句话倒是说的利索,没有结巴!佝偻着的上半身也略微挺直了些许,连声音都洪亮了不少。

    “不认识他,为何要如此替人出头?”

    刘睿影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肃穆,这泼皮听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位大人,小的就是土生土长的中都人,看到外人欺负咱们,这不得说句公道话嘛!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哦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也是被欺负的,胳膊都被烫掉皮掉肉了!”

    泼皮说着竟是凑上前来,撸起袖子,将被热油烫出伤疤指给刘睿影看。

    外围有些红肿,鼓起了个不小的水泡,的确是新烫伤的不假。

    刘睿影虽然明知这人不正经,但泼皮也有泼皮的智慧。方才那段话却是说的滴水不漏,让刘睿影挑不出理来。

    更何况他也是受害人,道义方面就占据了高处。

    道义二字是这世间最大的枷锁,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只要存在于这世上,都难免不被这枷锁牵绊,那枷锁无形,却比利刃更伤人,哪怕自己不受牵绊,家人亲朋也会被牵连。

    霍望那般位高权重,做事也要规避着老百姓的议论和意见,时不时还要想法子做些利民的好事,用来加固老百姓心中对他的道义的评价。

    道义也是千古,明君究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最完美的道义,使得天下无人心生埋怨,处处是称赞之声,可那样的道义,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伪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一个人真的如此在乎那虚无的名声而将自己原本的样子改的模糊不清,那才是真正的白活了。

    “你俩先去把他送去看郎中,不过估计是没救了……”

    刘睿影侧身吩咐道。

    两名查缉司中人应了一声,从人群中接过抬着摊贩的板子,一前一后,将其朝着中都查缉司抬去。

    “大人,既然您们都来来了,这里就没有小的什么事儿了吧?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泼皮说道。

    随即便扭身想走。

    刘睿影丢了个眼色,剩下两位查缉司中人立马冲上前去,扣住他的肩膀,手中压下一道劲气,如同将千斤坠的身法用在旁人身上。

    这泼皮登时就觉得,身上重如千斤,好似挂满了秤砣一般,脚下更是一步都挪不动道儿,只得定定的站在原地。

    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路,掉在地上啪啪作响,比初春时节最大的雨滴还要大。

    他想扭头替自己辩解几句,但刚一扭头,身形还未动弹,浑身的骨头便是一阵噼啪作响。

    如此情形,仿佛呼吸都能要了他的命,更是惊惧不已,只得老老实实的站着,听刘睿影还有什么后话。

    “既然你说你也受了伤,自然是要去看郎中的。世风日下,像你这样见义勇为的人着实不多,却是还要麻烦你跟这二位回一趟中都股查缉司,将事情的原委详尽的说说。我们也好给这件事有个了断定性。”

    刘睿影话锋一转,十分和蔼的说道。

    随即又朝那两人丢去一个眼神。

    两人手中劲气一松,那泼皮身子也顿时一松,但却因为掌握不住平衡,朝前倒去,摔了个狗吃屎。

    旁人看到了,都掩嘴轻笑。

    “至于这些外来人,由我亲自处理,你们不必理会!”

    刘睿影说道。

    然后对着弯三笑着招了招手,朝先前喝酒的酒肆走去。

    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老马倌等人,还有通今阁的五绝童子。

    五绝童子是通今阁阁主徐斯伯的贴身护卫,和五福生在博古楼中的地位对等。

    正是因为如此,双方一见面,却都是目光凌然。

    若说有什么深仇大恨,着实算不上,但也更谈不上是朋友。

    好在弯三先行开口,对这五绝童子作揖问好,化解了凝重。

    这边阻府童子也不是不知趣的人,毕竟刘睿影还在一旁站着,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客客气气的回礼,权且当时敷衍了事。

    “没想到今晚却是越发热闹了!不但有通今阁的五绝童子,还碰上了博古楼的五福生!走,咱们回去且再喝几轮!”

    老马倌大手一挥说道。

    刘睿影转过头,小声告诉弯三,他是中都查缉司中的一位前辈,仅此而已。

    弯三点了点头,又冲着老马倌行了个礼,口中念叨着“却之不恭”的官样套话,然后迈开步子,和众人一道重新进了酒肆。

    夜风在此时停了下来,酒肆中的池水也再无任何波澜。

    不得不说,竟是和人的心境十分相似。

    人少的时候,各有各的心思,即便没有大事发生,但心里始终都会有些纠葛存在,正如那被夜风吹皱的池水,恍惚间连那明月玉盘都看不清楚轮廓。

    待人多了,各自的心思便也没有空闲去向,反倒是一种安静的统一。

    当个人处在一个群体里时,便会如此。没有人会将理性放在第一,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这话对不对,就盲目的跟从。

    老马倌说喝酒,弯三本是不想的。可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语用来表达。

    即便他本身就有些不善言辞,但不善言辞的人往往最会拒绝。

    此刻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只能尽力的说服自己去接受。

    众人回到老位置上坐定,老马倌打了个响指,店伙计应声而来,将满桌狼藉的杯盘收拾干净,重新摆上整洁的碗筷酒杯,便钻进了后堂之中安排酒菜。

    老马倌取出自己的烟斗,旁若无人的开始抽烟。

    待第一口吸入肺中,他才抬起头来,将再做的众人除了刘睿影之外,全部扫视了一圈。

    口中烟雾慢慢喷薄,但都在即将涌到他人脸庞之前就消弭于无形。

    这需要极高的技术。

    这口烟,抽的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若是深了,喷到他人脸上未免十分不礼,浅了却又不够扫视众人一圈的功夫。

    全部吐出后,老马倌转头看向刘睿影,说道:

    “有事就先了解,否则心里有事,尝不出酒味。”

    刘睿影听后,还不等开口,弯三便将方才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言语中没有任何偏袒,只是平静的叙述。

    从那位泼皮拦路开始,一直到花六情绪骤然崩溃,两拳将那摊贩打了个半死,全都说了出来。

    “照此说来,还是你们动手在前?”

    刘睿影皱着眉头,用食指不断叩击着桌子问道。

    “是这样不错……”

    弯三露出一脸苦笑。

    要是可以,他很想不这么讲。但是在中都城中,众目睽睽之下,欺骗是徒劳无功的,还不如实话实说,自由公道的论断。

    “那泼皮为何独独盯上你们?”

    刘睿影接着问道。

    “恐怕是看出了我等不是中都城中人吧。”

    弯三回答道。

    “旁人只是为了几句而已,怎么就要动手呢……”

    刘睿影也觉得此事极为难办,要是在僻静无人的小巷中发生了这些,只要用些手段就能压住。

    可刚才在场的看客们怕是有几十上百,总不能学李韵那般,把他们舌头都割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吧?

    普通人都怕官家,哪知道官家最怕的其实就是普通人的悠悠之口。

    今晚这事儿,不出意料的话,明朝鸡鸣前就可以传遍整个中都城,并且越传越变味儿。

    本来只是点误会,出手伤了一个人,待明日或许就会变成博古楼中人故意挑衅,在中都城的长街上恣意逞凶斗狠。

    “是我对弟弟管教不严……刘省旗不必多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弯三起身,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此事不及,但愿那人命大。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说。”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弯三也承认这点。

    俗话说人命关天,哪怕这人就此瘫了瘸了废了,只要一息尚存,总是可以用银两摆平。

    钱能买来生活,但却买不来生命。

    即便花了足够的银子,就可以请动叶老鬼这位神医,但他终究也是个凡人,没法子从阎王爷手里夺人。

    了解清楚之后,店伙计也开始摆台。

    酒壶一人两个,小菜十八碟。

    喝酒的时候,还是吃冷盘舒服些。

    酒辛辣,若是菜也辛辣,两种东西在嘴里碰撞到一起,未免有些太过于激烈。

    “嘿嘿……刚来就杀人,博古楼真是好手段!”

    断头童子拿着酒壶,给自己斟酒,同时言语如此揶揄。

    阻府童子有些不悦,但话已出口,他也无能为力。

    弯三沉默不语,毕竟是做错了事情,没什么好辩解的。反倒是花六拍桌而起,一脚踩住凳子,指着断头童子说道:

    “人是我打的,和我二哥以及博古楼毫无关系,有什么冲着我来,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断头童子平日里的举止就有些阴阳不定……讨厌他的人还会背地里说他不男不女。就连刚才给自己斟酒,右手上却是还翘着个兰花指,眼下被花六这么一说,登时也怒气上涌。

    “自己做的事,旁人说不得?要是怕说,为何要去做?要是敢做,为何又听不得说?”

    断头童子这番绕口令般的话说完,花六反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心想大男人说话,哪有这么磨磨唧唧绕来绕去的?一句话颠三倒四的说,不还是一个意思?跟傻婆娘揉面时放多了水,双手拔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何况断头童子本就声音尖细,方才一着急,却是更加……乍一听,像极了娘们吵架,不由得花六不笑。

    断头童子看花六竟然敢公然嘲笑自己,加上先前喝了不少酒,酒劲翻滚,还未说出什么狠话,也没来得及侧身转头,就这么“哇”的一口,吐了大半个桌子。

    欧小娥要不是躲闪的及时,那腌臜之物就要顺着桌沿滴在她的裙子上。女人的衣服和男人手里的剑一样重要,她登时就变了脸,双手紧紧攥着。

    可她身旁的酒三半却熟视无睹,拿着酒壶仰脖便是一大口,欧小娥看到他仍旧木木的没有反应,却是更加气急,真是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难道要她用手去清理那恶心的玩意儿吗,她又不能起身,一动那东西准蹭的哪里都是!

    待那腌臜离得近了,左手抄起筷子,往桌面上“啪”的一放,却是就形成了道堤坝,阻止住势头,不再前移。

    不过他还是微微抽了抽鼻子,毕竟从胃里突出来的东西,混着酒和为来得及消化的冷盘,味道着实不好闻……

    断头童子吐完,便觉得自己身子松快了许多。

    方才呕吐时,双眼昏花,脑袋发懵,根本没有考虑其他。现在回过神来

    ,发觉自己丢了大人……这错只能全然归结于花六,要不是他那般嘲讽自己,又怎么会出丑到这种地步?

    盛怒之下,断头童子一甩袖筒,断头锁当啷滑出。

    还未砸落在地,便运气劲气,朝着花六的脑袋袭杀而来。

    花六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当着以为我不敢动手?中都城里不该打中都城的人,但中都城里教训教训通今阁的杂碎我想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话未落,人已起。

    左手在身后一抹,掌心便扣住了黑白棋子各两枚。

    棋子在手,花六观世道便如棋局。

    眼下,断头童子立于棋盘正中央,占据“天元”之位。

    花六手掌一撮,白子夹在二至之间。

    一声清脆想起,竟是不顾袭杀而来的断头锁,白子直奔断头童子额头而去。

    即便是下棋,天下间也无人起手便是居中。

    这般不符合常规的方法,却是让弯三心口一缩。

    刘睿影等人已经离桌,正要拔剑入内阻止。

    “别急,迟早要动手的。晚动不如早动。”

    老马倌摁住刘睿影的手腕,将他拔出一半的剑,硬生生压回了剑鞘。

    而后走到酒肆大门处,单手一挥,将双门紧闭。

    现在大厅中除了那独坐女子和店伙计外,再无外人,打斗倒也无妨。

    不过刘睿影却很是好奇那位独坐女子。

    眼下已经除了这般事端,她却还是稳坐钓鱼台,手上拿着个竹签子,将酥油泡螺中的螺肉一个个挑出来,放在个空盘子里。

    每挑出一个,都用嘴咂咂指头,然后浅淡的喝一小口酒。

    花六这边,与断头童子激斗正酣。

    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打出了第十枚棋子。

    断头锁凌空飞舞,像是条黑色的巨龙在棋盘上不停游走。

    花六一枚白子再度出手,飞向断头童子左下方。

    断头锁在右手,坐下乃是死角。

    断头锁见状只能回身,但却又被冲断。

    但断头童子的心思还是要比花六缜密一筹,眼见这棋力枯竭,便不再纠缠,反而点向花六右肩。

    花六平日里下棋,向来以棋风猛烈,棋力矫健著称,此时也不例外。

    断头童子手中漆黑的断头锁,便在他眼中化为了黑子。

    只有黑白双色,却是最能体现厮杀与竞争。谁让在这个世道,不争什么都没了呢。

    两人互相攻击对方死角,以至于这厮杀更加从惨烈。

    断头童子虽然在棋道上不如花六精深,但是久居通今阁中,却是也耳濡目染。

    此刻正不顾一切地揪住花六出手的空挡,将他用白棋勾连出的龙身穷追猛打。

    凌空飞子,毕竟不是棋盘落子。

    棋子滞空时间有限,无法长久维持,这便是花六劣势所在。

    只要能将这条白龙彻底截断,那断头锁便可稳稳当当的卡主他的脖颈。

    忽然,花六脑中火花一闪,施出一着千古奇绝。

    断头锁飞舞间,迂回甚大,露出一道缝隙,花六逮住时机,接连打出数枚白子,硬生生的扳回劣势,挤出了断头锁对自己包围。

    就在这时,弯三撮起嘴,模仿着骨笛的音调,哼起了一首古曲。

    花六听到,目眦尽裂,整个脸盘上的都涌现出一股血色。

    而手上两指之间,多年下棋的老茧已磨掉,露出新肉。

    骤然的改变让花六有些不适。

    指尖一滑,白子掉落。

    如此大纰漏,断头童子当然不会放过。

    只见他把手中断头锁甩的笔直,如追魂夺魄般,朝着花六的脖颈袭来。

    刹那间,局势再度倒转。

    棋盘上,有纵横各十九条直线,将棋盘分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

    断头童子扯起了其他所有的地界,犹如一支奇兵,直奔敌军大纛而去。

    这般出手,也算的上是古今奇观!

    毕竟围棋讲究布局设计,未雨绸缪,

    方寸之地围出最广阔的天地的,就是赢家。

    之所以叫做手谈,因为是无声的对话。

    精彩的棋局是两位棋手共同奉献的。

    就像现在的花六和断头童子这般。

    但一般的棋局,起时平和,波澜不惊,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这般开盘便风云变幻,绞缠搏杀,环环相扣,惊心动魄的,着实罕见!

    激烈争斗后江山初定,至收官看似收获在望,但又要顾及着“一着不慎,满盘借输”。

    不论最后输赢如何,不到最后一步,仍旧会贪得无厌中被撑破或忍让中被侵蚀而洒子。

    花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翻身。

    一破一立,一黑一白。

    如此极端的矛盾,汇聚在一个棋盘之中,已然足够酣畅。

    可惜这不是对弈。

    而是搏杀。

    棋局,局局新,有的平静淡泊,有的翻云覆雨。

    但人人命只一条。

    双方都下了死手,这棋场边如战场,耳边可闻金鼓之声的同时,又要应对无数的“变着” “新着”。

    可往往胜出的机会就会蕴藏在这些无数的“变着” “新着”之中。

    棋道先师有曰,围棋分九品,传之当下,亦有“三境”之说。

    那些名谱,在花六心中熟记。大砍大杀的神勇、石破天惊的打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逆转,最易把他带入妙趣横生、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的境界。

    只是他现在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血!

    看着袭杀而来的断头锁,花六反倒很是平静。

    掉落在地的白子,没必要去捡起。

    棋子还多,机会不可捉摸。

    手中重新夹住一枚,静气打出,却不经意间有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飘逸,还夹带着“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般的雄浑沉郁。

    可这极为普通的一子,看似毫无古怪,但和断头锁即将触碰的当场,断头童子只感到“弓如霹雳弦惊”之激烈。

    刘睿影屏住呼吸,就待这最后一招看胜负谁手。

    怎料眼前闪过一片白,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他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章 文坛龙虎斗【八】

    挡在刘睿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背对着独坐,对身后事置若罔闻,用竹签子挑着螺肉的那位女子。

    身上的衣衫虽白的胜雪,但却裹挟着一股黑色的风暴,劲头甚为刚强,像日暮十分,东海之滨滚滚而来的汹涌潮水。

    这女子双腿不动,身形也不动。

    就好似生生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其吊起,飞离地面。

    如一团隐于云层后的粲然月光,于风中翻滚,声势浩大。

    连带着酒肆中的水池都变得无比激荡,被老马倌观赏的大门,此刻也重新被刮开,梁上挂着许多装饰用的锦缎,也纷纷飘然而落,漫天狂舞。

    这女子站在其中,遗世而独立,似是在抗争撕扯,但又全无动作。

    一时间刘睿影竟是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做什么,恍若起舞,亦恍若仙子飞天临尘。

    花六和断头童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撼的无以言表,两人的身形呆呆定住。

    不过很快便回过身来。

    棋局未曾终了,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恰好酒肆外,夜风再起,吹散了云层。

    月光不多不少的斜照进来,映在这位女子的身上。

    白衣与月光,本是绝配。

    但人间的染坊中,怎么能调出月的颜色?

    月并不白,而是淡银。

    相比于众人身上揣着的银锭,月又免除了其中的俗气。

    可如今,这月光却是被这女子身上原有的清辉所压制。

    世上竟是还能有比月光更绝丽的存在!

    清辉不断流转,刘睿影看在眼中的片刻仿佛过了百年之久。

    四季的更替到了镜头,岁月长河也凝固成了坚冰。

    但这位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化为比岁月交替更为悠久,比四季更迭还要如常的存在。

    待锦缎终于飘飘然落地后,如此的幻想才被打破。

    花六的心性自是要比断头童子更加坚定。

    不过最后出手的那枚棋子,却不翼而飞。

    断头童子的断头锁,也从一条冰冷的毒蛇,蜕变成了趴在菜叶上的毛虫……软踏踏的趴在地下。

    “酒肆中打动干戈,成何体统?!”

    女子出言道。

    刘睿影并未看清她的面庞,可这声音听上去着实年轻。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通今阁五绝童子之事也要插手?”

    断头童子怒火仍在。

    这女子缓缓转头,平静的看向他,不再言语。

    素手一挥,掌中平白无故的多出了一把短剑。

    “欧家剑!”

    欧小娥盯着剑说道。

    刘睿影诧异的望向她,即使是欧家剑,身为欧家剑心的欧小娥也不该如此大惊小怪才是……什么样的欧家剑她不曾见过?何况剑心所配的欧家紫晶剑更是举世无双。

    在她的眼中,看其他剑,该当如打狗棒一般。正如酒三半无论和什么酒,都不如他葫芦中的那块酒石所酿造。

    “其实我不知道这柄剑到底算不算是欧家剑……”

    欧小娥注意到了刘睿影的眼神。

    “什么意思?”

    刘睿影茫然的问道。

    “欧家是由初代家主和其夫人共同创立的,据说那位夫人的铸剑技艺还在初代家主之上。但最后不知是什么原因,两人分道扬镳。夫人离开欧家后,杳无音讯,但却带走了一柄剑。”

    欧小娥解释道。

    “正是这柄?”

    刘睿影问道。

    “我不会记错的。”

    欧小娥很是绝对的点了点头说道。

    在欧家祠堂内,供奉着诸位先祖的画像与牌位。

    居中的,正是那位创立欧家的初代家主。不过在他画像的右侧,却不是第二代家主,而是一柄剑。

    一柄画在绢帛之上得剑。

    欧小娥成为欧家当代剑心的时候,也曾去祠堂中拜祭列祖列宗。欧雅明站在一旁,让她先冲着初代家主的画像牌位行礼,随后又让她对着这柄剑单独行礼。

    欧小娥不解,在退出祠堂后便问出口来。

    欧雅明告诉他,那柄剑和自己手中的家主剑本是一对儿,分雄雌。家主剑为雄,画像上的那柄剑为雌,是属于初代家主夫人所有。

    后来夫人离开欧家,这柄剑也再未现世。

    不过欧雅明还是告诉欧小娥,若是在这世上见到手持这柄剑的人,定然是初代家主夫人的传人后辈,要以先祖之礼数敬之。

    欧小娥听后再度回眸仔仔细细的将这柄剑的样式,形状牢牢记在心里。

    过了这么久,一直压在心底,本来早就忘却,但今日得见却是唤醒了尘封的印象。

    这女子手中剑已经出鞘,剑尖之地,剑柄在半空中画了个弧度。

    断头童子哪里受得了这般挑衅?

    运气劲气,断头锁重新拔地而起在,只听得一阵嗡鸣,却是如复苏的毒蛇,朝这女子袭来。

    女子玉腕微抖,掌中利剑突化作缤纷剑影,旋光流转。

    剑影笼罩下,断头童子双肩高高耸起,借着断头锁扭转之势,纵身跃起,想要避过。

    谁料这女子却是剑风凌厉,看似花枝招展,实则剑剑惊心。

    好在断头童子临敌对战之经验极为丰富,当即稳住人性,脚下移步换景,从容不迫。

    三剑此处,断头童子尽皆小心翼翼的躲闪,未曾触及到要害。

    断头锁的锁头,此时也已调转过来,直奔这女子咽喉而去。

    她忽然轻蔑一笑,右手背在身后,从前方只能看到剑尖被青丝掩映。

    急着便突兀的展开身形,左手一扬,剑却是在刹那间换到了另一边。轻灵的刺出,快若惊雷。

    断头童子大惊。

    眼下断头锁回转已是不及,看着剑锋逼近,只能奋力一拨,试图同手中贴脸绞住剑身,将其困顿。

    奈何这一剑着实凌厉,白衣女子在看出他的用以后,迈出一步,脚踏罡步,暗合星辰之北斗方位。

    身子一斜,却又朝着旁侧溜出。

    手中的剑便也趁势躲开了断头童子铁链的围剿。

    对于这般修为的人来说,剑走偏锋乃是常态。

    但白衣女子这一剑无论怎么看,却还是中正平直的此处。

    方才的歪斜,犹如夜行人脚下一不留神般,即刻便重新稳住身形,大步流星。

    断头童子觉得这女子是纯心戏弄自己,不由得更加急躁。

    手中贴

    脸连连舞动,颇有几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之感。

    如此招式,自然是极为消耗劲气与体力。

    可断头童子此刻只想让这位不知好歹的女字断剑送魂。

    因此劲气分两路。

    一路下沉,使得自身下盘稳健,不同如山。另一路全部灌入双臂之中,用以舞动贴脸。

    更何况断头锁就在这女子身后,只要能挡住这凌空一剑,便可抢占先机,从后颈处将其牢牢锁死。

    就在白衣女子的剑尖即将触碰到他舞动不休的贴脸时,手腕却陡然一翻转。

    剑尖扬起,以剑身相抵,使得这如同风车一般旋转不休的铁链骤然停顿。

    如此标新立异的招式,让围观的众人都大开眼界。

    舍去剑锋与剑尖的凌厉,反而用钝面对钝器,着实是恰到火候,事半功倍。

    断头童子胸口一紧,连忙变式收招,否则铁链已停,断头锁未至,他非要被这女子的剑尖抵住咽喉不可。

    随即一股阴柔之风无端飘起。

    守中带攻,刚柔兼济。

    也算得上是极为高明的防御之法。

    刚刚剑身竖起时,刘睿影看到白衣女子手中这柄剑,宽刃宽身,龙脊虎尖。

    剑身上还有许多明显的花纹明显,随着持剑者用剑的不同角度而向着不同的变化。

    再灯火的照耀下,忽闪不止,细密的光芒似是夏夜星河。

    夜晚的星空是最美的,尤其是天朗气清的夏夜。

    每一颗星,都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绚烂。

    风中的流云,留不住星光,遮不住月。

    而镶嵌在其中的繁星,又能带来多少明亮?

    星河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其中蕴含了无数颗星。

    这些星,在白衣女子的剑招中急剧的变幻,时而清光皎皎,时而犹如街坊领里间的闲言碎语。

    甚至还能听到孩童的啼哭,母亲的叨念。

    这些种种的碎片,都蕴藏在星河之中,被仰望者的眼神所捕捉。

    原本的明亮,可以骤然黯淡,但原本的阴翳,也可以骤然闪烁。

    可星空深邃,是常人无法企及边界。

    它比天涯还要远,还要虚无。

    轻巧的似是能被微风吹散,但刚强的又能统领夏夜

    也正是这种无法望到最远的目标,让断头童子眼睛始终跟不上这般节奏,虽不至于呆滞,可这般追逐任凭是谁都会变得疲惫不堪,

    剑的锋芒,全部融入夏夜星河的澄静。

    踏毫无瑕疵的同时又宽广、自由,无所羁绊。

    明暗交替之下,不断的生灭的状态重新开启到落幕。

    “这柄剑,就是祠堂里的画像,不会错。”

    欧小娥双眸神采奕奕。

    “方才不已经确定了?”

    刘睿影问道。

    “现在更加确定。”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事关欧家种种,他这个外人也不好过问。

    欧小娥若不说,便到此为止。

    “你可看到那剑身上的星光?”

    沉吟了片刻,欧小娥开口子问道。

    “看到了。”

    刘睿影说道。

    “这柄剑,叫做一夏星河。只有在夏至当晚的月光下,参悟出这剑身上星光的妙处,才能驱使这柄剑。否则便是废铁一块。”

    欧小娥说道。

    “夏至,一年只有一次。”

    刘睿影说道。

    “所以这柄剑,一年只有一次修悟的机会。”

    欧小娥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无限的向往。

    习剑也是一样,有的人习了一辈子剑,也只学会三招两式,略知皮毛而已。

    而以星河为剑招,其中最为神妙之处便在于,它刚柔并济,亘古长存。

    星光离远离喧嚣,避过闹市。

    没有任何世俗的浮躁,更无人事的纷扰。

    应对着持剑之人,也要有一颗空灵之心。

    先修形,再修意。

    当自身的意念跟星河一般流畅、柔美时,便是大成。

    刘睿影的精神全然在欧小娥刚刚的言语中,忽觉眼前似是有些平淡,不见光影流转。

    抬头一看,断头童子的呆站在一旁,手中断头锁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下。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些许,逐渐回过身来。

    “可是服气?”

    白衣女子问道。

    断头童子喘着粗气,紧咬牙关,半天憋不吃一个字来。

    再度沉默良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掉在地上的断头锁,“啊啊”大叫着,又哭又笑的跑出了酒肆,不知去向何方。

    阻府童子朝着断脉童子轻声耳语了一番,他便运气身法,紧随其后而去。

    两道身影隐于夜色之中,白衣女子玉碗一抖,手中长剑再度隐于无形。

    “还给你!”

    右手轻轻一抛,丢出个白影儿,不快不慢的朝着花六飞去。

    花六不敢用手接过,身子朝旁边躲开,那白影儿砸在地下,才看清是一枚棋子。

    “怎么,你当这是什么脏东西吗?”

    白衣女子问道。

    “不……不是!”

    花六支支吾吾的说道,同时躬身弯腰捡起棋子。

    这枚白子上还有一抹干了的鲜血,花六从触感上知晓它便是自己最后打出的那一枚。

    当时没有找到踪影,没想到是被这女子握在了手中。

    棋盘如天幕,棋子如星辰。

    每一颗星都是独一无二的,棋子也是。

    从这点来看,花六和这女子倒是有些共通之处。

    “小家伙棋下的不错,就是耐性不够!”

    白衣女子说道。

    随即悠然转身,朝着她原先的桌子走去。

    刘睿影这才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女子的容貌。

    但见她身穿烟霞梭布褙子,一身逶迤拖地的月白底西番花刻丝棉绫裙,双肩上披着件丁香色底牡丹团花碧霞罗。

    青丝盘起,别致的挽着个双环髻,其中还插着根八宝簇珠白玉花。

    左手皓腕上戴着一个赤金缠丝手镯,右手系着根一喜压三灾绳结。

    腰系淡青色的柔丝腰带勾勒出身段儿的美好,居右后挂着个淡紫色素纹香袋。

    脚上穿的是芙蓉底绣合欢花小靴,走路时隐约得见。

    待她重新落座,再度拿起那根竹签子,

    用手碾了碾,随即对准那盘螺肉,扎了下去。

    竹签尖头,带着螺肉送入口中,端起酒杯,放在唇边。竟是不嚼,就这么用酒汤将其送下。

    店伙计看到这边安静下来,颤巍巍的上前,对这老马倌说道:

    “客官,可还要继续喝?”

    “你这话是要赶人了?我记得这里不是开到鸡鸣后才打烊?”

    老马倌说道。

    店伙计心知这些都是自己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不住的点头,然后让众人换张新桌子。

    这张桌子,先是被断头童子一吐,继而有因打斗弄得狼藉不堪,着实是无法再坐,只能换个新地方。

    酒肆中只有两面大桌案,可以坐得下这么多人。

    正巧另一张就在那白衣女子身旁。

    看到这么多人呼呼啦啦的坐在自己身边,白衣女子秀眉微蹙,显然有些不喜。

    众人坐定后,店伙计重新上来酒菜。同时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要问掌柜的提前要了月钱,然后卷铺盖走人……

    今晚发生的这些种种,根本不是他一个店伙计所能承受得。

    但说刘睿影这一桌客人,却是在短短两个时辰里,就摆台三次。

    更不用说,这梁上挂着的锦缎,现在不是落水,就是浸染了酒渍油污……这些亏空他可担待不起,但又不敢开口朝这些人要银子。

    “这些算我的,待我走时一并付清。”

    白衣女子用手中的竹签,把身子周围的空间画了一圈后说道。

    店伙计先是有些恍神,反应过来后感恩戴德连连鞠躬致谢。

    他正愁自己的东西该如何盘算呢,没曾想这位白衣姑娘人美心也美,出手也如此大方,背后定是大有来头。

    “这位姑娘……”

    “如果你想找我喝酒还是省点力气吧。”

    “第一我不喜欢喝酒,第二我不和别人喝酒。”

    阻府童子走上前去本想替自己的弟弟赔礼道歉,但这女子还未等他说明来意,便连珠炮一般的,将其硬生生顶回去。

    他顿时噎住了想说的话,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半点不给人留余地的女子,偏偏这样的女子还让他无法反驳。

    要是换做别的时候,阻府童子那里有这样的好脾气?没奈何此刻他着实理亏,更是知道这白衣女子的手段,因此不敢发作。

    发脾气事小,若因此再打了一架,在这中都城总归是不好,这个女子能毫不顾忌,看来也是有非比常人的手段。

    “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想要替不懂事的弟弟来赔个不是。”

    阻府童子说道。

    “赔不是为何要端着酒杯?还不是想和我喝酒?”

    白衣女子头都不抬,专心看着自己剥出来的一盘螺肉。

    似乎眼前的螺肉比周围的一切嘈杂的人都要重要。

    这下却是弄得阻府童子进退两难,只得悻悻而返,将酒杯放置于桌上,而后再度走去,拱手作揖疏导:

    “弟弟不懂事,还望姑娘高人雅量,不要记恨。”

    他把自己的诚心用上了十二分,恭恭敬敬的敬着,本以为还能换来句好话,没曾想那白衣女子还是依旧的不客气。

    “没什么……酒喝多了脾气不好是常有的事。只是方才那俩动手,让我这桌子有些摇摆,影响我吃螺肉。”

    白衣女子说道。

    “还是在下弟弟言语冲撞在先,多谢姑娘点到为止。”

    阻府童子再度说道。

    “我觉得他刚才是不服气,所以才会出手。你告诉他,已是酒醒了,想通了,还是不服,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就住在祥腾客栈。”

    白衣女子说道。

    阻府童子一脸苦笑。

    方才那断头童子哪里有不服气?

    任凭谁被如此横插一手,想必都会气急败坏才是。

    但碍于这女子身后非凡,似是有大来历之人,阻府童子也未再辩解,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官样文章,便重新回来坐下,举杯给众敬了杯赔罪酒。

    “小丫头,姐姐我不喜欢女人。”

    白衣女子忽然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签,转头对着欧小娥很是无奈的说道。

    自从换了新桌,落座后,欧小娥的目光便从未离开过这女子的面庞。

    这倒让人忍不住多想,白衣女子的话说的如此直白,更是让欧小娥瞬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世间最尴尬的莫过于偷看被发现还被当场点出。

    当下眼神相交,欧小娥径直起身,纳头便拜。

    “晚辈欧小娥,见过前辈!”

    白衣女子一听,浑身骤然僵硬。与方才的轻松洒脱不同,却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般。

    刚刚拿起的竹签却是都在手里抖了几下。

    一个剑客的手怎么会抖?

    一个剑客的手若是发抖,他怕是就再也握不住剑。

    剑客首先最忌讳的是背后暗剑伤人,这样的人不配用剑。

    然后忌讳的便是手抖心慌,这样的人用不了剑。

    “你是觉得我很老?非要道一声前辈别?”

    白衣女子伸手一托,打出道劲气,将欧小娥的身子扶起后说道。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用的剑……”

    欧小娥欲言又止。

    “欧家人还是这么讨厌吗?本来我还觉得你这小姑娘挺可人的,没想到却也是这样……”

    白衣女子说道。

    继而将手中竹签一丢,起身唤来店伙计结账。

    “今晚真是大煞风景……”

    “敢问前辈尊名?”

    欧小娥见这女子要走,梁莽上前追问道。

    “莫离。”

    声音远远的传来,穿过月光,透过星光,钻进众人的耳朵里。

    弯三和阻府童子竟是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望向窗外。

    “这名字怎么有几分耳熟?”

    刘睿影望向老马倌问道。

    “文道七圣手中唯一不属于博古楼和通今阁,也是唯一的女子。嘿嘿,当真是有个性!”

    老马倌笑着说道。

    刘睿影也恍然大悟,没想到这般如雷贯耳的人物,竟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相遇。

    弯三的目光朝外张望了一会儿,便收回来,端起酒杯,要对阻府童子说些什么时,先前带那摊贩前去诊治的两位查缉司中人匆匆走了进来。

    “禀刘省旗,那摊贩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坛龙虎斗【九】

    刘睿影本来端起的酒杯,在听到这句话后,又极为沉重的放回桌上。

    他低头沉吟着,心中苦思对策。

    闹出人命来不论放在何时何地都不是一件小事,即便是狼骑日日侵扰的定西王域边界五镇之地,折损人口也得逐级上报到定西王霍望处,旁人不可擅自了断。就连一州之州统,都没有这个权利。

    眼下,距离“文坛龙虎斗”还有不到两日的时间,博古楼楼主狄纬泰的贴身护卫竟然在中都城中的长街上公然行凶,致人死亡,刘睿影也不知道擎中王刘景浩会如何定夺。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虽然已是诏狱第十三典狱,身份可谓不低,但遇上此等大事,也是甚为焦虑。

    “刘省旗,还望公事公办。”

    弯三站起身来说道。

    他看着刘睿影愁容满面,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从他到博古楼开始,五福生就并不喜欢他,何况跟他同去的酒三半,至今未能将两分之死的嫌疑洗刷干净。

    可这也不妨碍弯三识大体,顾大局。

    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让“文坛龙虎斗”顺利进行,至于按名次排位,他倒不甚在意。

    其一是因为他五福生乃是武修,就算精通棋道,也只能算是文道中的一个支流罢了。

    其二便是,这“文坛龙虎斗”看似盛大光明,极为耀眼,但实际上每次都是博古楼与通今阁轮流坐庄。

    花落谁家只看这次轮到谁,与各自出场的大才作出的文章、诗赋毫无关联。

    上次的“文坛龙虎斗”,博古楼是赢家,故而这次谁能蟾宫折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揣摩。

    外行人看上去热闹非凡,好似南北大才当真在秉笔如刀,文思泉涌,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弯三言毕,见刘睿影仍旧低头沉思,便伸手朝后一抄。

    再度抬起双臂时,手中拿着两个棋篓,分别盛着黑白二字。

    他将棋篓放置于桌上,负手而立,说道:

    “弟弟不懂事,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未能及时组织。狄楼主身边不能无人,还望刘省旗能够通融一二,只将我代入查缉司中,他们的罪责待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再行追究可好?”

    刘睿影重重的叹了口气,无论是上一句公事公办也好,还是这一句再行追究也罢,着实都超出了他职权的范围。

    不过刘睿影知道无论五福生和五绝童子犯了什么过错,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中都城中人,而是因“文坛龙虎斗”远道而来的贵客。

    自古刑不上大夫便是个规矩,当下这句话应当就能用来拖延一二。

    “还请五福生诸位尽早回到狄楼主身边,至于这件事,我会按规处理。”

    刘睿影抬起头说道。

    随即又把那两个棋篓重新递到弯三的手中。

    交出自己的棋篓,对于五福生来说,和剑客弃剑,武将卸甲一样。即便算不上耻辱,也是无奈之举……

    对于客人,当地主的自是要包容许多,否则在中都城里是这样子的光景,等传出去,可就会立马变了味儿。

    弯三点了点头,拱手拜谢。

    继而拿起酒壶,带着其余的三位兄弟,和桌上众人一一碰杯道别,然后转身走出酒肆,朝着擎中王府的方向走去。

    刘睿影立于酒肆门口,目送五福生走远,重新回到桌边,也拿起自己的酒壶,和方才弯三一样,饮尽后和众人道别。

    “怀蕾,华浓跟我回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老马倌撇着脑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也起身拍了拍屁股,将身前的衣衫拽展,背着手,和刘睿影一道回查缉司而去。

    至于酒三半和欧小娥,都住在祥腾客栈中,自是同路而返。

    阻府童子却用眼神止住其余四人的动作。

    五福生刚走不久,若是现在离开,说不定会在擎中王府门口遇上。

    方才刚动了手,有刘睿影等人居中调停还好说,要是单独碰见,说不定言语不对,还会闹出新的乱子。

    “今晚这酒喝得真是有意思!”

    老马倌摆着双手,一摇一摆的,拖拉着步子,边走便说道。

    “差点再闹出人命来,怎么有意思了……”

    刘睿影却不置可否。

    最近他最想要的便是安稳。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不单是中都城内的安稳,更是他自己的平和。

    回来之后,听说了定西王霍望与震北王上官旭尧的种种,已经让他身处于风口浪尖之中。

    木秀云林,风必摧之。

    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抵御这些四面裹挟而来的风暴。

    目前刘睿影最大的依仗,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凌锦,凌夫人。

    只有在她那里,他才能得到全方位的庇护,而且那种庇护很是奇怪,似乎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来回报,他更多的是感到一股熟悉的亲情,或许就如同凌夫人所说的,她是他的姐姐。

    而这个姐姐的地位也不可小觑,刘景浩和她别样的关系更是让她的地位又高了一层,可以算得上凌驾于天下之上的第一夫人。

    “你以为喝酒就只有酒?”

    老马倌很是不屑反问道。

    这是刘睿影最讨厌的语气……他不反对身为前辈的说教几句,但极为抵触这种自持甚高的倚老卖老。

    或许他们的经历相差不是很大,而老马倌多的也只是年纪比刘睿影大上许多罢了,但这不能算得上经验,只能怪投胎轮回。

    当即便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喝酒喝的是氛围,而氛围是人构建的,所以喝酒最后喝的都是每个人的脾气与秉性。”

    老马倌说道。

    这话刘睿影听后略一琢磨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碍于面子,还是以沉默应对。

    老马倌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这样的年轻人他见过的太多,就如那马厩里新来的烈马。

    想要给烈马套上缰绳,绑缚马鞍,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老马倌通常都会准备三样东西:皮鞭、铁棒、一把短刀。

    若是这烈马不听话,就先用浸过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马皮比人皮厚实的多,这一鞭子下去,打在人身上,必定皮开肉绽。可打在马身上,只是吃痛而已。

    若是还不服帖,便用铁棒敲它的脑袋。

    这两样如果都无用,那一柄短刀便可以派上用场。

    老马倌会用这柄短刀直接插入烈马的咽喉,让其当场毙命。

    不能驯服的马,即便再好,也只是个牲畜野兽而已,永远不能变成伙伴。

    若是不加以处置,反而会成为害处,那倒不如在它发疯发狂之前及时阻止,避免损失,好马少,听话的好马更少,但即使只剩下一个听话的好马,也抵得上万千桀骜不驯的好马。

    查缉司中,不需要野兽。

    既然不能变成伙伴,那就统统都当做敌人对待。

    这样的方式看上去虽然极为残忍,但却很是高效。

    在老马倌看来,刘睿影这次虽然也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也经历了不少事端,但这最多只能算是驯服烈马的第一步,皮鞭。

    剩下还有铁棒和短刀在等着他。

    有些苦不吃是不行的,挨过铁棒,才会惧怕刀刃。

    无所畏惧的人向来都不是真豪杰,心存敬畏才能进退得当。

    四人刚转过一个街角,忽然听到几声犬吠。

    这狗叫声不由得让刘睿影想起了自己的“师叔”,和鹿明明同为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常忆山。

    也不知道他此番是否来了中都城,不过

    常忆山的那条喜欢吃酸黄瓜,爱以青白眼视人的老狗着实很有意思。

    不多时,刘睿影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速度极快的朝自己跑来。

    灯火暗淡,夜色浓郁,一时间未曾看清是什么。

    他本能的想要拔剑,却忽又听得一声口哨,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登时止住脚步,掉头回转。

    “原来是条狗!”

    刘睿影说道。

    只是这狗有些过于健硕。

    趴在那里不动弹,都有人膝盖那么高。

    浑身的毛极长好,将它的整个脸都遮住了大半。

    好在狗靠鼻子,不靠眼睛,否则能不能看清楚路都是个问题。

    四人走进一瞧,这条大狗正趴在一人脚边,吐着舌头,十分乖巧。

    “是你!”

    刘睿影从下往上一看,这狗的主人正是方才在酒肆中的那位白衣女子。

    从老马倌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刚才那声诧异有些极不礼貌……

    且不说这女子脾气古怪,实力高深,单凭文道七圣手中之一这种身份,便应当以宗师之礼对待。

    “什么意思?”

    莫离秀眉一挑,开口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见过莫大师。”

    刘睿影极为恭敬的行礼一礼说道。

    “你们四个人,怎么只介绍了三个?”

    莫离伸出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又点着人头数了一遍后说道。

    刘睿影竟是没反应过来,反倒是老马倌朗声大笑起来。

    “莫大师何意?”

    刘睿影小心的问道。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这不是三个人吗?最后一个没有名头,所以只能干巴巴地说个名字。”

    莫离屈指边算边说道。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尴尬无比……

    明明都是他自己的职衔,怎么就被拆分成了三人?但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愣在原地。

    “刘睿影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最近似是总能听到。”

    莫离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

    “刘睿影正是在下。”

    刘睿影硬着头皮说道。

    “那省旗和典狱是那两位?”

    莫离接着问道。

    “那……也是在下。”

    “年纪不到,说话却就学成了这副德行……”

    莫离冷冷的说道。

    随即一声哨音再度响起,那狗收起舌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面,朝着和刘睿影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下身兼诏狱典狱和查缉司省旗两个职衔。”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

    莫离听后,站定脚步,扭过头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刘睿影,开口笑着说道:

    “那你还真是年少有为!”

    随即继续朝前走去,留给刘睿影的只有无尽的尴尬……

    “这位莫大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刘睿影自语道。

    “通今阁和博古楼从未放弃过争取她加入,但如今,她还是迥然一人,悠游自在。”

    老马倌说道。

    “是因为开出的条件不够好?”

    刘睿影问道。

    “条件肯定是水涨船高,但对于根本不把这两地放在眼里的她来说,再好的条件也不过是一地鸡毛。放在面前碍眼,风一吹满是腥臭。”

    老马倌说道。

    刘睿影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懂,但去有些怅然若失的张望了一眼。

    早已看不到人影,但依稀又听得几声犬吠。

    回到了中都查缉司后,与老马倌寒暄了几句,刘睿影便带着华浓和李怀蕾径直去了诏狱。

    七扭八转的,走到“三长两短堂”门口,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让华浓和李怀蕾先行下去休息,自己走了进去。

    凌夫人果然身处其中,但坐在她对面的却还有一位中年男子。

    刘睿影并不认识,可隐约有些熟悉的感觉。

    中年男子似是先前在和凌夫人说话,见到刘睿影走进来后,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

    仅此一眼,刘睿影便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通透……两道利剑从他的瞳孔插入,没有任何阻碍的在他四肢百骸流转一周,随即抽离。

    就在刘睿影被审视的档口,凌夫人悠然睁眼,看到他来却是有几分欣喜。

    “这么晚了,才回来?”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还未从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缓过来,只能下意识的i点了点头。

    “坐下说话吧。”

    凌夫人直起身子说道。

    刘睿影道谢一声,随即坐了下来,但余光却不住的打量身旁这位中年男子。

    越看,越是觉得心惊……可却又不知这种惶恐是因为何故。

    相比于常人而言,刘睿影总觉得身旁这人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神秘。先前他的眼神极为锐利,但自从抽离过后,此刻却右边的波澜不惊,与长街上众人的眼神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这种平静之下,刘睿影却感受多了些许异样。

    中年男子的鼻梁很是高耸,就像是西北地界上那些个落雪的山脉。按照面相来说,不难看出他性格坚毅,且极为刚正。但同时刘睿影也知道这世上着实不能以貌取人,否则定然要吃大亏不可。

    凌夫人直起身子后,应当是感觉有些热,便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掀开。

    她穿着个极为修身的睡裙,剪裁得体,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刚好把她美到极致的身材全部够了出来。

    领口很低,露出一大片白。

    掀开杯子后,双脚到小腿,以及两条玉臂全都裸露在外。

    灯火昏黄,让这些白笼罩上了一层黯淡,可还是无法遮掩凌夫人清丽中又饱含着**的气质。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用手冲着脸扇了扇风。

    深夜时分的中都城中并不热,何况诏狱内还有许许多多的亭台水榭。

    凌夫人光着脚从榻上下来,走到“三长两短堂”的窗户旁,但却并没有推开窗,而是拿起一把银壶,朝着个滴水钟里“咕嘟咕嘟”的加了满满一壶水。

    滴水中的水底一滴滴的掉落在下方盛着水的玉碗中,在只有三个人且无人言语的“三长两短堂”中显得庄严又深沉。

    这不是个新地方,没准这些林立的梁柱还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水滴声敲击在刘睿影的耳朵里,竟是渐渐地和他的脉搏融为一体。也不知是他的脉搏迎合水滴,还是水滴迎合脉搏。

    可刘睿影逐渐感到有些乏力,因为这水滴声听着听着就有些过于颓唐衰败。

    这时候,凌夫人止住了咳嗽,转头望向中年男子,轻轻地叹息起来。

    虽然很轻,但其中蕴含着深深地绝望,以致于当她闭上嘴后,尾音仍旧被拖的很长。

    刘睿影不知不觉间,竟是陷入了一种空灵之境。

    仿佛这生音一直跟随着他,从未离开过。

    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又发现它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也描述不出形状。

    仿佛从很远很古老的空间中传来,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夜幕上的云团分裂所造成的一刹那崩塌。

    凌夫人站在窗台前有些犹豫。

    片刻之后,她还是伸手推开了窗。

    但她却没有朝外多看一眼,这显然很是不符合常理。

    打开密闭的窗户,要么是为了通风,要么是为了看看外面。

    一个方才还在咳嗽的人,定然不喜被风吹,但她也不想注视窗外,那她开窗的意义何在?

    反倒是刘睿影剑眼神

    顺着打开的窗户送了出去。

    夜幕已经到了最后的挣扎时分。

    约莫还有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应当就会鸡鸣破晓。

    此刻的天已经没有了月,星也看不见。只剩下一团团迅速飞舞着的,绛紫色的云。

    它们正托着身形,和即将到来的日光做着搏杀。

    风也不住的吹。

    让许多被冲散的云的尸体,不断的落在长街上,或是飞过中都查缉司高高的院墙,落在诏狱中的假山旁,水池里。

    凌夫人拿起另一只银壶,给中年男子的身旁的茶杯中添了些水。

    不过水已是温热,杯中的茶也不知冲了几泡,现在却是一点茶汤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躺在清澈的水中极为惬意。

    随着水柱的灌入,它们变得欣喜起来,不住的翻腾。虽然只是暂时的快乐,但起码要比这“三长两短堂”中的死气沉沉要好得多。

    凌夫人用手摸了摸银壶的壶身,也察觉到这水的温度着实冲不能再用来冲茶。

    竟是高高抛起,将这银壶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刘睿影没有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反而传来的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 。

    凌夫人将壶扔出去后,再度走到了窗户前,这次她的目光和刘睿影一样,都望向了外面。

    不过刘睿影仰望天幕,她却平视前方。

    伸手抓了抓松散的秀发,风将几缕倔强,牢牢的束起在头顶,像是小姑娘家扎起的冲天鬏。

    这样的发式肯定不是和凌夫人的年纪与气质,她也感觉到了这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但却没有伸手捂住头顶,反而任由它们飘忽。

    整个场景刘睿影看在眼里,就如同是在跨过深渊前,手里只有一张稍微用力便会被撕破的宣纸。

    中年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算是茶还是算是水的东西。

    既然里面有“茶”也有“水”,姑且便算作是茶水吧。

    瘦长的手指,很轻巧的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放回到案几上,然后转头正面看向了刘睿影。

    从这个角度,他高耸的鼻梁变得不那么明显,尤其是他还对着刘睿影很是善意的笑了笑。

    刘睿影收回了目光,刚好对上他的笑脸,配上温暖的灯火,以及不冷不热的天气,简直像是回到了四月春天。

    但相反的,凌夫人看到这一幕,却撇过头去,两行泪珠顺着她精致的脸颊流下,被外面的风吹得在脸颊上铺的平整,灯火一照,仿佛一个个连起的小镜子,闪闪发光。

    这些光点,每一个都是凌夫人这么些年来的牺牲与克制,再光滑的皮肤也会有成百上千个皱褶与孔洞。

    光点渐隐,都是不想凌夫人承受过重的负担。

    不单是眼泪不想,她自己也不想。

    但她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思,却就是控制不住流泪。

    眼泪本就是女人的特权。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用这项与生俱来的本事。

    起码对于凌夫人来说,哭远比笑管用的多。

    因为笑是给旁人看的,哭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避风港。

    年轻女孩子的哭,或许是委屈,或许是为了向心上人撒娇。

    到了凌夫人这般地位和年纪,早就没有了这些所谓的机巧伎俩。

    泪水应当是最为纯洁的,它比洪水来得更直接,比雨水来的更遥远,也比泉水更感性。

    凌夫人新生的泪水,在眼眸里涌动了几下,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平衡,一股脑的奔出来,浸湿了睫毛。

    比落雪的山脉上的雪顷刻间融化,还要滔滔不绝。

    透明的泪水,绘造着纠葛的心事。

    这种伤在瞳孔里越积越多,最终冲破出来的时候,就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但这些仿佛还是不够尽意的,凌夫人看是不住的抽噎,无声地流泪,转而汹涌澎湃起来。

    她越哭越是伤心,渐渐地变成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凌夫人的泪水一般是藏在心里的,但短短几个时辰间,却决堤了两次。到底是什么将这静谧打破,现在她自己也不知晓。

    性格弱到了极点才会整日泪眼婆娑,凌夫人显然不是此类。

    她的泪在伤情是绝不奔流,只要在断情处才会催发不已。

    像是冷风吹落了满树馨香的花瓣,一夜凋零如海,纷扬在脚下,化为残渣,混入泥泞。

    能让女人断情的,唯有男人。

    绝情的男人,才能使得多情的女人断情。

    但泪水是洗不净心头的伤害,主要是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大哭应当是在无人的深夜,而不是在灯火通明的“三长两短堂”。

    刘睿影被凌夫人的哭泣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觉得这个地方就连椅子都些烫屁股。

    但他也着实找不到离开的借口,只能这么尴尬的继续留在此地。

    好在很快凌夫人便屏住了抽噎,将手伸向窗外,再拿回来时,重新提着个银壶,壶嘴还在冒着热气。

    “茶凉了,换一杯吧。”

    凌夫人走到中年男子身边说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原本娇媚的脸庞,如今倒是变得凄清婉柔。

    中年男子拿出一方丝帕递过去,想让凌夫人用来拭泪,但她却视而不见,将银壶放在案几上,把已经凉了的“茶”和“水”倒入滴水中下的玉碗里,继而换上了些许新茶,重新冲泡。

    中年男子也略有些尴尬的将丝帕攥在手里,柔软的锻布被他粗糙的掌心压出了万千褶皱,每一条里面的都饱含他复杂的心思。

    “喝茶还是喝酒?”

    滚水注入后,茶叶慢慢舒展,也让澄澈染上了暗红。

    “喝……酒。”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凌夫人从她方才侧卧的榻旁,拿过一只酒壶,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接过后,并没有立马喝,而是握在手里掂量着。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脸上笑意不减。

    刘睿影不知该不该回答他的话,便望向了凌夫人。谁料她手中也拿着个酒壶,正在大口大口的喝着,刘睿影只看到她白皙纤美的脖颈。

    中年男人问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了,但沉入心思里,又好像是大海般的怅然。

    这人的言语,以及笑意,都和海一样深邃。

    刘睿影虽然没有见过海,但也知道那是要比天下的所有水滴加起来都更加宽广的去处。

    现在一片海就坐在他的身边,涌动的浪潮,将字一个个的推来,练成一句话。

    “有些时候了……”

    刘睿影不敢对视,低着头回答道。

    “前往定西王域前,你是不喝酒的。”

    中年男子说道。

    言毕,便伸手将刘睿影握着的酒壶拿走,给自己的茶杯中添了些许。

    刘睿影吃惊的看着,他从未想过酒竟是还能用来兑入茶汤里。

    “茶解酒,但我又不想清醒的太快,所以往里加一点。”

    中年男子似是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过于怪异,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刘睿影收敛惊愕,这才转念想到,这中年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在头回离开中都查缉司,出了中都城后才学会的喝酒?

    “请问阁下是……”

    刘睿影觉得这样直接想问,有些失礼,但若是不问个明白,便会如鲠在喉,上下都不自在。

    “刘景浩。”

    中年男子说道。

    乍一听,刘睿影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觉得对方和自己一个姓氏,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正待要张口说些什么,表情却逐渐凝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坛龙虎斗【十】

    “擎中王刘景浩?!”

    刘睿影惊诧之余脱口而出道。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和他姓一样的却是擎中王刘景浩,虽说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但他们二人的阶级来说这个见面的场景本不该出现。

    他心中隐隐有所怀疑,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擎中王刘景浩笑了笑,说道:

    “正是我。”

    刘睿影慌忙站起身来,对着擎中王刘景浩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诏狱第十三典狱,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省旗刘睿影见过王爷!”

    介绍了这一长串,刘睿影没有名头多的自豪,反而有些心虚。

    刘景浩听完,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这么拘谨,坐下来说话。

    刘睿影见到他的反应自是在情理之中,试问当今整个天下,有谁能见到擎中王刘景浩而泰然自若?即便是定西王霍望,震北王上官旭尧都会有几分不自在,更不用说刘睿影这个毛头小子了。

    虽然这擎中王也不是个凶狠的角色,但以他的名头和地位就足以让人屏气凝神,不敢露怯。

    “这么晚来找凌夫人是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随即将先前五福生在长街上失手杀人一事说了出来。

    凌夫人倒是平静的很,这么大一次盛会,又来了这么多人,哪能没有些事端?

    但擎中王刘景浩想的却与凌夫人的方向不同……这样的事端虽然算不上严重的,但却影响恶劣,万一处置不当,弄得整个中都城中群情激奋,沸沸扬扬,可着实不好。

    思量片刻后,擎中王刘景浩重新抬起头,看着刘睿影说道:

    “一会儿你从诏狱的账上支取五百两银子,寻到那位商贩的家里,把这些银子当做抚恤先交给他的家人们。另外告诉他们,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但却是要等文坛龙虎斗这一盛会结束。”

    “王爷,文坛龙虎斗可是要后天举行?”

    刘睿影问道。

    “明天。”

    擎中王刘景浩斩钉截铁的说道。

    晚宴上,他已经与狄纬泰,徐斯伯二人商议,鉴于其余的几位王爷还有些门阀氏族在明天上午才会陆续抵达中都城,因此这文坛龙虎斗便在午后开始。

    刘睿影听后又看向了凌夫人,但凌夫人并未再嘱咐什么,只是唤来一名诏狱狱卒,让他带着刘睿影去账房中支取银两。

    “像吗?”

    刘睿影走后,凌夫人坐在他的位置,将身子靠过去,趴在擎中王刘景浩的耳边问道。

    刘景浩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但一直到终了,却是都没有回答凌夫人的问题。

    只是盯着逐渐消失的刘睿影的身影,眼神中似乎缺失了什么一般。

    刘睿影跟着那狱卒走到账房后,这里早就收到了凌夫人的口谕。

    五张一百两的银票整整齐齐的放在一个红木托盘里。

    刘睿影查验无误后,将其揣入怀中,道了句“麻烦”,便按照擎中王刘景浩的吩咐匆匆朝外走去。

    待除了查缉司的大门,重新回到长街上的时候,天幕的东方已然露出鱼肚白。

    看着这片光亮,刘睿影忽然感到有些疲惫。

    清晨湿气大,露水重,刘睿影走在路上,脚踩青石板,都觉得有些湿滑,故而每一步都走的极为小心。

    刘睿影还未在这个时段,走过中都城的长街。

    头顶上那片白,好似凝固了一般,已经许久都不动弹。要不是算着时间,到了破晓十分,只会觉得这银河仿佛都知道了底下的盛会,故而拼了命的发亮。

    小的时候,刘睿影很是向往查缉司的高墙以外, 想去徜徉在长街上,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可以。

    现在虽然算不上是年长,但只要过了那个耐吉,就总会憧憬过去。

    当时那般的渴望,错过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即使长大了实现那个渴望,但又好像完全失去了意味,仿佛渴望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达到那个目的。

    更多的失去了本来的意愿,多了些功利之心。

    在鱼肚白的正西,一钩残月还有些昏黄的光,正在朝外泼洒,迎着中都城里,家家户户还未熄灭的灯火,低低的散在湿气中。

    将许多人家全都笼罩着,没有正午时的日光那么毒辣、直接,但却是这一日开启的序章,也是前一日最后的宁静。

    那片白,终于还是逐渐变宽了起来,只不过今天好似不是个晴天,刘睿影看到那片尚未明亮的云层里,似是蕴藏了无穷的雨意,它们在缝隙中穿梭,偶尔会被人误以为是稀疏的星光。

    博古楼与通今阁的才子们,今日倒是都起的很早。或许是因为能来一趟中都城不容易,都想抓紧时间多看看,多逛逛。

    一人与刘睿影擦肩而过,口中却还振振有词的念叨着:““一水迢迢,别来无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

    刘睿影听后隐隐含笑,也不知这中都城的清晨是什么让这位才子竟是勾起了相思。

    说起这儿女情长,怕是全天下的嘴都放在一起,却是都说不过半个读书人。

    很多买早点的铺子已经开张,还有不少商贩也将板子支好,炉膛里的碳灰已经烧

    的通红。

    这场景,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

    寻常的光景里,哪会这么早就开张摆摊?

    刘睿影看到这些铺子,无一例外,都在和面包饺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上前多看了几眼。

    “要吃饺子?”

    这样的小铺大多都是夫妻店。

    妻子在前方主事,丈夫在后堂忙活。

    遇上节庆,丈夫一人不够,妻子便也得搭把手。

    这位大嫂见刘睿影凑上前来,却是头也不抬,手中一根短小精悍的擀面杖滚动飞快,一张张饺子皮眨眼的功夫就从面团成型,接着又被她用擀面杖的托起,放到丈夫面前。

    两人搭配的极为熟练,刘睿影看着,竟是有种琴瑟和鸣,高山流水之感。

    有时候不必做什么大事,一些简单的事情更容易证明夫妻之间的默契,而日子就是这一点点小事串联,构成一段幸福。

    “不吃饺子的话,还请旁边靠靠,后面排队的人不少。”

    这位大嫂看刘睿影不回答,用擀面杖指了指旁边。

    刘睿影回头一看,刚刚还空荡荡的长街,此时竟是堆满了人, 看打扮,都是博古楼中的才子。

    “你们都是来吃饺子的?”

    刘睿影问道。

    这些博古楼中的才子们,也不认识刘睿影,面面相觑的不知道他在问谁,但还是蓦然的点了点头。

    “今天为什么要吃饺子……又不是过年……”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

    “对于这些读书老爷来说,文坛龙虎斗可不就是过年吗?”

    那位大嫂听到了刘睿影的自语, 接过话头说道。

    刘睿影一听,觉得也着实是这个理,再看这位大嫂因为生意人人热闹很是开心的模样,不知不觉觉得肚子也有饿了,便点了两斤猪肉荠菜馅儿的饺子。

    大嫂听后应了一声,让刘睿影寻个空座头先坐,头一锅饺子通常都有些慢,但人们却都趋之若鹜。

    不为别的,就为那饺子在头一回翻滚的喜气。

    和每逢节庆,人们都希望能抢到神庙中的头香是一般事情。

    刘睿影坐下不久,饺子便上了桌。

    他拿过碗碟,倒了点醋,但却没有蘸,空口吃了一个。

    皮薄,馅料足,用的还是里脊精肉,不馋一点儿肥的。

    这让本来不爱吃饺子的刘睿影,觉得很是欣喜。

    一口气就吃了七八个。

    四周渐渐坐满了人,刘睿影看到清一色都是博古楼的,三三两两坐着闲聊,却是一个通今阁的都没有。

    “博古楼地北,爱吃饺子。通今阁的都在对街吃混沌。”

    大嫂打了一碗饺子汤端来,放到刘睿影面前说道。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这故乡的印记果然是难以磨灭。

    平常人需要一个家乡,读书人、武修也需要。

    出生的时候,这片土地的空气,阳光,与人共同迎接了你,从此刻开始,便带着这个地方的情绪与气息。

    与其说是人造就了地方,其实是地方成就了人更为妥当。

    更多时候,这个地方只是个干巴巴,光秃秃的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这种情绪和气息,却在潜移默化中跟随了一辈子。

    刘睿影将最后一个饺子放入口中,喝光了饺子汤,摸摸肚子准备起身离开,却在排队的人群中看到个极为特殊的身影。

    个头如孩童一般,却顶着个老人脸,死鱼眼。一双脚奇大无比,袜子都被穿成了黑色,可手却又白皙稚嫩,像个瓷娃娃般。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是在这清晨,饺子铺前,碰到了叶老鬼!

    “叶神医!”

    刘睿影匆忙上前招呼,没曾想这叶老鬼却无动于衷,好似没有听到。

    “叶神医!别来无恙!”

    刘睿影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子行了个礼问候道。

    “吃饺子要排队,别想半道儿插进来。”

    叶老鬼瞥了眼刘睿影,一脸不屑的说道。

    “叶神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睿影接着说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医,只是通宵玩牌肚子饿了来吃早点的赌客。”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一愣,以为叶老鬼当真是没有认出自己,便把当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中他替自己医治的事情说了一遍。

    还未等他说完,叶老鬼身形一闪,悠忽之间便窜出去几丈远,却是连饺子都不吃了!

    刘睿影这几日空暇的时候,还正在发愁到底该上哪里去找这叶老鬼。

    这人闲云野鹤,神龙见手不见尾,即便是同在中都城中,但也难得一见,好不容易碰到了,事儿还未说,怎么能再次错过?

    刘睿影立马运起身法,紧追其后。

    他可是答应过赵茗茗的,一定要让那位坛庭神秘的小姑娘恢复,这两日他都在外昼夜忙活,却是也不知道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在做些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的在长街上飞奔,不时闪躲人流与摊贩。

    追了阵子,刘睿影有些暗自心惊……没想到这叶老鬼的武道修为竟是也如此了得,尤其是身法,再加上他个子矮小的关系,在越

    来越热闹的早市上更显得游刃有余。

    “叶神医!”

    刘睿影再度高声喊道。

    但叶老鬼听后丝毫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反而跑的更快。

    在又闪过个人群后,他很是得意的朝后张望一眼,觉得已经把刘睿影远远地甩开。

    谁料一回头,被个毛茸茸的东西顶住肚子,撞了个趔趄。

    等他重新稳住身形时,才看清面前是一只大狗!刘睿影也趁着这个空挡,追到叶老鬼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叶神医,在下话还未说完,你怎么跑?”

    刘睿影问道。

    叶老鬼的胳膊被刘睿影抓住,顿时没了脾气,将头偏转过去,说道:

    “你不追我,我能跑?”

    刘睿影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他先跑了后,自己才会紧追不舍。

    正要继续掰扯,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叶老鬼的衣领,将其生拉硬拽过去。

    刘睿影伸着手的方向一看,却是莫离莫大师。

    “你为什么要打我的狗?”

    莫离杏眼圆睁,愤愤的看着叶老鬼说道。

    那条毛茸茸的大狗,正把脑袋不住的在莫离的腿上蹭来蹭去,口中呜咽不断。

    “小姑娘说话不要太随便了!我什么时候打了你的狗?”

    叶老鬼用力从莫离的手中将被揪住的衣襟扯出来说道。

    “莫大师,叶神医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撞到。”

    两边都是熟人,刘睿影无法袖手旁观,只能出言调节。

    “这不是那位年少有为?”

    莫离看到刘睿影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说道。

    却是弄得刘睿影极为尴尬,登时闭上了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告诉你,我的狗只有我能欺负!”

    莫离无心和刘睿影与叶老鬼继续磨蹭,俯下身子,指着叶老鬼的鼻尖,语带威胁的说道。

    “另外,我也不是小姑娘,老人家还是自重点好!”

    “嗯……的确不小,很大,大姑娘!”

    叶老鬼挫捏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莫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随着叶老鬼的视线一看,这老家伙竟然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胸口,脸上却还一副正经模样。

    “打你脏了姑奶奶的手,春喜,给我咬他!”

    莫离气的浑身发抖,口中一声哨音,那条毛茸茸的大狗应声而起,狂吠着龇牙,高高跃起,将叶老鬼扑倒在地。

    叶老鬼虽然有些武道功底,但仅限于身法。

    当下被狗扑倒,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呼救。

    “怎么,年少有为想要再多个见义勇为?”

    莫离冷冷的说道。

    刘睿影不敢与之对视,生怕自己的双眼放错了地方,却是也遭到叶老鬼这般下场。

    只听得“滋啦”一声。

    叶老鬼顿时不动弹,那大狗得意洋洋得咬着个破布片子,扭头回来冲着莫离邀功。

    “快吐掉,脏死了!”

    莫离蹲下身子,拍了拍春喜的头。

    刘睿影看到叶老鬼已经不在原地,便向莫离告罪一声,再度开始寻找。

    朝前走了不久,看到个人影往旁侧的小巷中闪过,刘睿影微微一笑,紧跟着也钻了进去。

    “不要过来!”

    叶老鬼神色惊慌,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说道。

    “叶神医,既然你不跑了,那我……”

    “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去给我买一条裤子。”

    叶老鬼说道。

    刘睿影偏着脑袋一看,叶老鬼紧贴着墙壁的屁股和其他地方不是一个颜色,却是连花格子的衬裤都漏了出来。

    看来方才莫大师的那条春喜嘴里叼着的破部片子,正是将叶老鬼的裤子撕下了一大块,露出了屁股。

    “好的,叶神医你稍等片刻!”

    早市上什么都有,但以吃的居多。

    反正是应急,随便买一条便好,可这买衣裳的摊子,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次看到家成衣铺,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其中做工最好的一条,顺带还买了把剪子。

    这样的成衣铺里,根本没有适合叶老鬼的尺码,只能穿上后,再行剪裁。

    有求于人,刘睿影还是想的十分周到。

    回到巷子中,叶老鬼让刘睿影转过身去,守着巷子口,不要让别人进来看到。

    随即手脚麻利的换上裤子,将长出去的部分用剑子截断。

    “好了,说说什么事吧。”

    叶老鬼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说道。

    莫离手劲极大,将他胸前抓成了一团,却是怎么捋都捋不平。

    “我一个朋友……”

    “打住,你的朋友就是你吧?”

    叶老鬼说道。

    “还真不是我……”

    刘睿影摊手说道。

    “哦……你继续说。”

    叶老鬼托着长音。

    其实,刘睿影也不太清楚那位小姑娘的具体情况,只能把赵茗茗告诉自己的,一字不落的全都转述出来。

    “坛庭之人……”

    叶老鬼脸上闪过些许沉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文坛龙虎斗【十一】

    刘睿影听到了叶老鬼的自语,也看到了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对于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他来说,能有这样的表情,已经不是怕麻烦这么简单了,而是真的有些怵头。

    到现在为止刘睿影还未将坛庭彻底了解透彻,中都查缉司中虽然也有相关的卷宗,但只有寥寥几行字,对他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张学究又是个嘴很严的人,即便他心里已经对坛庭有了很深的成见,可决计不会向刘睿影这个外人流露出来。

    “坛庭中人难道就不是病人?”

    刘睿影思量良久,反问了一句。

    他这句话说的很是实诚,完完全全没有夹杂任何心思,单纯从一个病患朋友的角度去看待,人世间许多事明明都可以简单的点明,却因为层层关系因果而变得复杂起来。

    叶老鬼听后,浑身骤然震悚,紧接着眉目渐渐舒朗,看着刘睿影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小子不错,很不错!”

    叶老鬼说道。

    继而便是抚掌大笑,转身的同时拍了拍腿上的新裤子。

    “这个情我记下了,就用那小姑娘的病来还。”

    刘睿影知道叶老鬼这是答应的意思。

    所谓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叶老鬼这般狂傲不羁的为人,也不能掩盖他身为一个郎中的本色。

    坛庭中人固然麻烦,谁都不愿意与之发生过多的牵扯,但那小姑娘现在的身份首先是个病人。

    是病人就要请郎中来诊治,开方子。

    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只要这郎中还保持着医者本色,那犹豫到最后肯定还是会答应下来,将自己的指肚搭在这小姑娘的脉搏上。

    叶老鬼性格古怪,但他身为一个医者碰到病人其实是十分想要医治的,在他的领域出现的问题,他若不去解决,那么就会成为不符合这个领域的人。

    医者就要救人,即使受伤的是他的仇人,也当如此,就看他是从医者的角度还是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待病患了。

    得到了叶老鬼的诺言,刘睿影也感觉到一阵轻松。至少赵茗茗那里可以有所交待,没有说空话。

    对于狂傲不羁的人来说,最不用担心的便是他是否说到做到。

    因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能言出必行,就是最大的狂傲不羁。

    刘睿影一直目送叶老鬼走远,身影隐没于人潮之中后,这才摸了摸袖筒,确定那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仍在,然后就扭过头,走向商贩死去时的长街,想要打探一番,看看他在何处落脚。

    饺子铺前还是大排长龙,很多博古楼中的才子还没吃上饺子。而斜对面的馄饨铺,却是已经安静下来。

    博古楼在西北,天亮的晚,人们起的也晚。而位于东南的通今阁,日头升起的时间足足要比博古楼早了一个多时辰,因此通今阁中的才子们早已用过早饭,此刻不知在中都城中何处游逛。博古楼中的,许多却是才悠悠转醒,洗漱停当,从祥腾客栈走来吃饺子。

    商贩死去的长街,就在这饺子铺旁。

    走到最南端,朝右一拐就能看到。

    不过这样的商贩,只能知道他经常出现的街道,若是他与身边的同行毫无交流,刘睿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同行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琐事,或许就连商贩姓甚名谁都不曾了解,他们大抵都用卖的东西相称,死去的商贩在他们嘴里极大可能是“那个卖臭豆腐的。”

    他们除了同行关系,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即使这一层薄薄的关系,也有可能因为某些小事破碎,在小摊贩的面前,利益二字排在前头,要不是为了银子,谁愿意在这街上风吹日晒呢?

    一拐过去,就看到这条长街中的人流要比别处多了不少。

    正中央放着一个香台,其上香炉、纸钱、贡品尽皆齐全,甚至还摆着一套完整的三牲脑袋。

    来来往往的人,此刻却是都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恨不得飞过去似的。

    他们虽有的不知那到底是谁的,可本着忌讳的心里,总会觉得那是个不吉利得地方,即使当下有事要处理,也会推脱到别处,青天白日碰到那香台,胆子小些的恐怕夜里都会做梦。

    但也有个别人,不好意思站着看,便在香台前来回溜达,其中便有昨晚被带去查缉司中问话的泼皮。

    “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睿影悄悄走进,一巴掌拍在这泼皮脑袋上,却是让他吃痛的叫出声来。

    被查缉司折腾了大半宿,才被放出来不久,这会儿肚中饥饿,便出来四处游逛,想要找些能占便宜的店铺,蹭口吃食,没想到却是碰到了刘睿影。

    心中的烦躁刚要倾泻而出,一转头和刘睿影四目相对,却是硬生生的将怨气吞下肚中,继而满脸堆笑的说道:

    “这位官爷,您看您说的!小的可是良民,热爱中都城,那两位官爷盘问过后觉得小的确实冤枉,这就让我出来了。”

    泼皮说道。

    他没有叶老鬼的本事,当然也不敢撒腿就跑。

    只能嬉皮笑脸的唯唯诺诺的回话,他没点奉承讨好的本事,早就不知道被抓了多少回了。

    油嘴滑舌的跟刘睿影掰扯了一通后,眼睛却还够着朝那香台处看去。

    “这里是怎么回事?”

    刘睿影问道。

    他以为这香台摆放在这里,是祭祀之物所用。但方才心里一算,才发现日子不对,距离传统的大祭,还有足足两个多月。

    平日里,谁家要是碰到白事,或是需要祭拜,通常都会去往固定店里。

    像这般,满城摊贩尽卖“钱”的景观,只有在“打祭”时才能看到。

    到了那个时候,甭管是卖什么的,都会增加一块出来,放着祭祀用品,赚点外快。

    “这是昨晚去了的那摊贩的灵台。”

    泼皮压低了声音说道。

    声音极其隐忍,似乎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极其不情愿,一改往日的跳脱,变得十分正经起来。

    对于“死”这件事,和这个字眼,普通人还是极为忌讳。刘睿影略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便是自己想要打听之人。

    商贩死后,同在一条街上的摆摊的同行,每人挤兑出来些许,给他置办了个香案。也算是对曾经一条街上卖货的情谊,有个交代。

    刘睿影看着心里还有些温暖,觉得中都城的确是不错,民风淳朴,重情重义。怪不得像是“文坛龙虎斗”这样的盛事都要放在这里举办。

    泼皮盯着刘睿影看了会儿,眼珠一转,开口说道:

    “官爷,他们可不是你想的这么好。”

    “此话怎讲?”

    刘睿影反问道。

    心里刚有些舒坦,却是就让这泼皮一句话敲了个稀碎,任凭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这泼皮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知道个音儿而已,但自幼没爹养,没娘管,在街上混大,察言观色这一套最难的学问,却是他最为精通之处。

    眼见刘睿影竟是生气,泼皮也暗道不好。

    可话头已经打开,无论如何也得说下去。

    不说,便是自己在信口雌黄,消遣这位官爷。

    刘睿影的身份他虽然不知晓的那样清楚,但也明白定然是查缉司中的大人物,否则昨晚那两个平日里见到定然是鼻孔朝天的查缉司中人,怎么对他毕恭毕敬?反倒是刘睿影说一不二,两人唯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如此身份的人物,已经不是他能揣摩出个所以然的,因此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些人得耍手段,卖机巧,才能玩得转,但他和刘睿影的身份犹如云泥之别,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倘若自己说了实话,反倒还被刘睿影惩戒,那便只能自认倒霉活该。

    “趋吉避凶啊!官爷!”

    泼皮故作深长的说道。

    “旁人死了,哪来的吉凶之说?”

    刘睿影问道。

    “嘿嘿……一看官爷您就是见过大世面,做过厉害事儿的人!什么都不怕!您想想,若是您身边的朋友,或者同僚,即便是关系并不亲近,但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突然一下,没了!想必也会心里一咯噔吧?”

    泼皮说道。

    语气举止极为夸张,说起那“没了”二字时,竟然还双手一拍,发出好大一声清脆。

    “嗯……”

    刘睿影应了一声。

    泼皮这话说的倒十分有道理。

    日久生情可不光是男女之事,对于人而言都是如此。

    一个物件看久了,哪天不留神弄得损毁,还会心疼好一阵子,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所以他们是出于道义才这样做的?”

    刘睿影问道。

    “一方面是道义,另一方面也是求个自己心安。”

    泼皮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

    对于庸碌之人而言,这神鬼之说,有时就是唯一的依仗。

    同在一条长街上摆摊做生意,日积月累的,哪能没有点竞争?即便卖着不同的物件,但其他人也会看着人多的摊子眼热。

    据刘睿影了解,那死去商贩的炸臭豆腐,也算是中都城中的一绝。

    油炸

    臭豆腐,是安东王域有名的特色小吃,远处闻起来臭,放在嘴里吃起来香的。

    最正宗的做法是用发酵后的豆腐炸制而成,但?多数是用普通豆腐炸制,然后刷上“臭豆腐”汁。

    至于这味道之关键,就是在这汁水的制作中。

    一般都是用豆豉加水,烧开,过滤后,浸泡半个月左右,每天搅动一次,发酵后即成了卤水。

    随即豆腐切块下锅,看着火候,在锅热油沸腾时,方可把豆腐坯夹进锅内。豆腐块在锅内经油炸派克后,坯体膨胀,逐渐空心,外表呈现黄黑色或褐黑色而焦硬,内里嫩白。待锅内水汽基本没有时,将豆腐捞起放在锅上边的筛网内沥油,淋上汤汁,就算大功告成。

    豆腐一入口,软玉温香,后来,就变得香酥可口,外焦里嫩,咀嚼时酱汁顺嘴流淌,刹那间嘴里充满着微妙的臭香,配上那绝妙却特别鲜美的汤汁,撒上白芝麻香菜,就令人欲罢不能。

    刘睿影对于这样臭烘烘的食物,着实喜欢不起来。

    但它或许是最贴近生活的本质。

    一碗臭豆腐,闻着是臭的,烟熏十里地,但真正放入嘴里吃起来时却又能即刻间将臭味抛之于脑后。生活便是这般,存在于周而复始的唠叨、告诫中。就像是责备的外壳下,永远包裹着一颗赤诚之心。

    “这中都城里,还有别的商贩卖这小吃吗?”

    刘睿影问道。

    “还有几家,但味道都不如他的好。”

    泼皮说着,却是也有些神伤……

    那商贩活着时,是个极为敦厚的老实人,他有时说赊账,其实就是想混场白食吃。可这商贩也就笑笑过去,并不追究。

    旁人问起原因来,他只说谁还没个难处。

    久而久之,这泼皮却是也和这商贩逐渐熟络了起来,成为了朋友。

    刘睿影走向那香台前,盯着香炉后摆放的排位略微有些出神,而后便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商贩身上。

    这商贩似是感觉到了刘睿影的目光,很不自在的将身子侧了过去,还将头上一顶这样的斗笠压低了不少。

    如此怪异的举动,自是让刘睿影困惑不已。他并不是个经常逛街的人,与这些商贩之流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和纠葛。

    但再一看这商贩卖的东西,刘睿影心里顿时就变得跟明镜似的。

    “这只竹螃蟹,怎么卖?”

    刘睿影问道。

    “不卖。”

    商贩冷冷的说道。

    “摆摊卖货,客官询价,岂有不卖的道理?”

    刘睿影笑了笑接着问道。

    “这只螃蟹是残次品,你没看到少了点什么?”

    商贩说道。

    刘睿影仔细一瞧,看到这只螃蟹竟是少了一对钳子,怪不得掀起来看时,觉得少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气势。

    “少了钳子的螃蟹,还能横行吗?”

    刘睿影问道。

    他可不是当真看上了这个残次的物件,而是想起来了这位商贩到底是谁。

    刚回到中都城时,糖炒栗子叫嚷着要吃糖炒栗子,后来便在熊姥姥的铺子前,碰见了叶雪云。

    当晚,熊姥姥在酒肆中卖糖炒栗子,门口站着三个怪人,马夫,长袍客,还有一人就是这篾匠摊贩。

    “刘省旗,小的只是本本分分的在这里摆摊户口,从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更不用说那些个违法乱纪的事情了。”

    这摊贩很是不耐烦的说道,一把将头上的斗笠摘去,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着刘睿影。

    刘睿影站在背光处,太阳在他身后。

    可是这摊贩面对如此刺眼的阳光,竟是连眼皮都不曾眨动分毫。

    “别紧张,只是话赶话一问罢了。”

    刘睿影揣着手说道。

    “刘省旗还有什么想问的?日头太毒,我准备收摊了。”

    摊贩说道。

    “死去的这人,你可知道他家住何方?”

    刘睿影问道。

    摊贩听后冷哼了一声,随即说出了个地址后,便收拾好面前的零碎,将宽宽的扁担挑在肩头,起身准备离开。

    一个能够直视正午的阳光而面不改色的人,怎么会畏惧日头的毒辣?只是托词罢了……但刘睿影没有阻止,反而准备找人打听一番那个地址究竟在哪里。

    混迹于街头的泼皮自是最佳人选,可转身一看,他哪里还在?

    刘睿影刚离开他身边,那泼皮便即刻离开,丝毫不会多停留。

    没柰何,刘睿影只能再找个旁人问问。

    在正午的长街,摊贩比行人多。

    空口去问,又显得不是很好意思,总觉得得买些什么当做由头。不过看来看去,却是一个入眼的东西都没有。

    不是太丑,就是根本用不着。

    走着走着,心思却是又到了别处,再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一家铺子的门槛前,便索性迈过,走了进去。

    还未曾看清这店里面卖的是什么,就听得一阵娇羞之笑,紧跟着三五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鱼贯而出,从刘睿影身旁匆匆走过,还不忘顿了顿脚步,秀眉轻佻。

    刘睿影只觉得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拿起一看,却是方丝帕,刚刚熏过香,味道浓郁。

    这香气,刘睿影一闻就知道出自哪里。

    中都城里有个著名得去处,堪比太上河的存在。

    老中都人都把那里叫做胭脂弄,实际上便是这中都城里的青楼楚馆的集中地。

    以八大楼,五台阁为中心,其余的形形色色,星罗棋布。

    方才擦肩而过的几个姑娘,应当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果不其然,丝帕上绣着金美楼三个小字。

    刘睿影看后无奈一笑,将丝帕随手塞进胸前的衣襟中,但却独独留了个角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才开始打量起这铺子来。

    只见中堂上挂着一副一首词:“满面娇憨,惟有香颐,含情最多。看春风暗度,燕支不染;

    晓霞天韵,越粉慵和。不语藏愁,无人托闷,枕上交痕手自搓。

    嗔人觑,把红衫掩醉,小扇障歌。

    刘睿影读完了上阙,便停住于此,不再念下去,没想到却是有人从里屋走出,缓缓开口接上:

    “嫣然亲近如何。殆软玉酥香未足过。见桃花潋滟,含羞添晕;

    梨云浮动,微笑生涡。夜色偏宜,春心不掩,玳瑁床前争认他。

    偎人久,有融融粉汗,偷拭香罗。”

    刘睿影听这声音十分熟悉,但直到看见人影,才认出是莫大师。

    心头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当下便拱了拱手,就想溜之大吉。

    第一次见面,在酒肆之中,这位莫大师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花六与断头童子的争斗,继而话里话外的将这天下男人都嘲讽了一遍,颇有乌鸦一般黑之感。

    第二次,却是又用刘睿影的头衔打趣,说什么四人三称呼,最后又找落在个“年少有为”上。

    至于叶老鬼那次,倒是和刘睿影无关,但他也和馒头馅儿似的,到处受气。有求于叶老鬼,自是不能得罪。而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秉性难以捉摸的莫大师却又不敢得罪……

    这一次,算起来已经是第四次。

    刘睿影已经有些怕了……不但是因为前车之鉴,更是头疼她言语中的轻蔑挤兑。

    他虽然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话术不精。但也未曾有过之这般的无力感,还未开口,便已经输了个彻头彻尾。

    “还没站定就要走?”

    莫离说道。

    “见过莫大师!”

    被这么一说,刘睿影也不好意思径直离开,只得重新拱手见礼,毕恭毕敬的打了招呼。

    莫离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足尖轻点,飘然落在他面前。

    刘睿影不知莫离要做什么,但这样近的距离不由得他不紧张。

    身体一僵,但右手却是不慢,瞬间已经握住了剑柄。

    “不要闹!”

    莫离伸手拍了拍刘睿影握住剑柄的手背,继而食指一勾,将他胸前衣襟处的丝帕拉了出来。

    待看清上面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冷,说道:

    “原来你的年少有为可不光是头顶的职衔,还有这下面的玩意儿。”

    刘睿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匆匆中解释道,这丝帕并非他之物,而是方才进来时,一位姑娘强塞给他的。

    “乐瑶,这花名倒是挺好听。 ”

    莫离继续打量着丝帕说道。

    “莫大师,多有冒犯,在下先还有公事在身,先告辞了!”

    “去逛金美找乐瑶也算是公事了?难怪这天下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这中都查缉司,我要是个男的,也喜欢这样的公事!”

    莫离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无言以对,却又进退两难。

    “好了,两个问题。第一,妨才念词,为何不读完?第二,来我这铺子里做什么?”

    莫离问道。

    “读完上阙,只……只觉得有些过于艳丽,不好意思在读。”

    刘睿影说道。

    “你的铺子?”

    说完那句话之后,刘睿影这才反应过来。

    按照老马倌所言,莫离居无定所,潇洒异常。不入博古,也不进通今,怎么会在中都城里开个铺子做起了老板娘?

    刚盘下来的,这字也是今早才写。尾笔墨迹还未曾完全阴干。”

    莫离看着这副词说道,显然对此十分得意。

    刘睿影虽然不太懂诗词书法,但好歹也是读过书塾的,受过浸润总比门外汉强得多。

    细看之下,只觉得莫大师的字,字形欹侧。虽然大都向右或向左倾斜,但仔细揣摩之后,每个字却又都保持了它本身结构的平衡。

    这种字势,在书法中便是似欹反正,险中求稳。开篇的“满面”二字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这字形相比之下,都较为瘦长,这其中缘故,刘睿影琢磨不透。但尾笔处,笔画多露锋芒,重墨之下,难掩犀利。都说字如其人,结合前几次的偶遇,果然如此。

    只能感慨一句:“古人诚不欺我!”

    眼见刘睿影看得入神,莫离便退到了一旁,毕竟谁都喜欢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赏。

    渐渐地,刘睿影曾经在书塾里学过的那些东西,也都只言片语的浮现在脑中。

    字的结构有大小、疏密。

    笔画有长短、粗细、曲直、交叉。

    笔势上又有虚与实,动与静。

    布局上有行与行间的关系、黑白之间的关系。

    用剑,下棋,写字,都是在这些种种对立的统一之下。

    既有矛盾,又有协调统一。中国的书法里充满了辩法呀!”

    一个人能写的一笔好字,首先必须得会思考。

    每一个字,都是书写者对生命存在的体验和对生存的环境的观察,同时表达了心中对这世道人间的感受,以此写出来的字,才能是最。

    “人有像貌、筋骨、精神,字也有像貌、筋骨、神韵。我最开始写字也是从临帖开始,就和你练剑一样,最初都要照着原样学,等以后练多了,便开始要仿其形,取其神。”

    莫离等了片刻,看到刘睿影依然全神贯注,便出言说道。

    这也是她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些正经话。

    过了良久,刘睿影才将眼神从中拔出,点了点头。

    莫离所谓的筋骨,是字的形貌、气势和力量。所谓神韵,是字的内质。骨神兼备,字才能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这篇虽然是即兴制作,但章法浑然一体,韵味气贯长虹,属实造诣非凡。

    “喜欢吗?”

    莫离问道。

    “喜欢。”

    刘睿影说道。

    莫离轻轻一笑,走到这幅字钱,捏住纸张下面的两个角,“呼啦”一声,就把它从墙上揭了下来,然后平平整整的叠好,递给刘睿影说道:

    “送你了!”

    “莫大师的墨宝……在下受之有愧!”

    刘睿影拜谢道,但却不敢伸手接过。

    “你这是看不上?”

    莫离一瞪眼,刘睿影连道不敢,这才双手捧着,小心拿好。

    “敢问莫大师,这铺子是卖什么的?”

    他看剑柜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像是药铺,但这气味却是又和药铺之中相差甚远。

    “最好玉京仙署里,更和秋月照琼枝。”

    莫离说道。

    “原来是脂粉铺,着实是冒失了……”

    刘睿影说道。

    这本就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难怪前面那几个姑娘,一看刘睿影进来,却是都纷纷出门。

    即便是青楼女子,也不愿意有男人在旁的时候,挑选这些私密之物。

    “不错,正是胭脂铺。你要是有相好的,可以买一点,我给你打折!”

    莫离说道。

    刘睿影听后却是连连摆手……误打误撞的走进这胭脂铺里,已经很是尴尬了。他本来是要寻个店家问路,哪能料到却是这般不凑巧。

    但定睛一看,那些坛坛罐罐上的标签着实有意思。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就是不解其意。像诗不像诗,像词不像词的。

    最中间的一个罐子,标签上写着:“西子湖头买,开函香尚惹”,紧跟着旁边一瓶,标签又写道:“每持纤白助君时,霜自无缪雪自凝。”

    “这瓶是杭分,八分白。这瓶则是全白,不过全白太过苍凉,可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离顺着刘睿影的眼神,指着瓶罐解释道。

    “要这瓶苍凉的。”

    刘睿影说道。

    “都给你说,这不适合小姑娘用。”

    “莫大师,在下并不是买来送人的。”

    刘睿影说道。

    “那不成你还要自己用?没想到竟是有这个癖好……行吧,你要什么我便给你包起来就是。”

    莫离说着,手上已经开始忙活。

    将那瓶子里纯白的杭分,一点点抖出,倒在张油纸上。待出来了半瓶后,抬眼看着刘睿影,意思是足不足够。

    刘睿影哪里懂得这些?他临时意动,只是因为莫离刚刚送了他一副墨宝。虽然是送,不需要润笔,可怎么着也得表示一番才算周全了礼数。

    莫离看刘睿影没有回答,索性将瓶子中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油纸四个角朝内叠起,上下两端再一窝,最后扯出根丝带,系了个漂亮的结,用食指挑着,甩给了刘睿影,但却并没有说价格。

    刘睿影估摸着,这东西应当不便宜,又是莫大师自己开的铺子,便从袖筒中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锭,放在柜台上,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

    莫离看着银锭,却是开口叫住刘睿影说道:

    “银子给多了,不过我也没得找你。这附近我已经逛的很熟,你要问的地址是什么?我告诉你在哪,就算是抵账了。”

    兜兜转转,刘睿影还是打听到了那个位置。

    走出莫离的胭脂铺后,被外面晃眼的太阳猛然一刺,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痛。

    莫离给他指的路非常清楚,但到了眼前,刘睿影顿时愣住。

    原来那个地址,便是熊姥姥买糖炒栗子的店铺。

    现在门前放着一口大棺材,有两名精壮汉子,手持白布,正在擦拭。

    生死是大事,寻常百姓家,哪怕是活着的时候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个上好的棺材本。

    从送终开始,这报丧、入殓、守铺、搁棺、居丧、吊唁、接三,最后到下葬的步骤缺一不可。

    送终是老人生命垂危之时,子女等守护在其身边,听取遗言,直到去世。能为老人送终是表明子女尽了最后的孝心,未能为老人送终常常成为人们一生中的一大憾事。这摊贩是意外身亡,身边没有人送终倒也说的过去,可是棺材摆在门口,这明显是要出出殡的意识,中间那些个步骤,竟是都跳了过去。

    其他的倒还是好说,但“接三”不接,刘睿影着实没有想到。

    按照传统的说法,人死了三天,灵魂要正式去阴曹地府,或者被鬼神派来的使者迎接了去。

    并不是每一个人死后都能升天或者西天,但若在死者去世三天灵魂离去的时候,在就近的神庙中烧香求拜,便能使死者赎罪积德,去往到天上人间。

    再穷困的人家,在“接三”“送三”时,也要用纸扎一些车马,供死者上路时用。

    在安东王域这样更为传统的笛梵,还有放焰口的最重要的礼俗。总的来说,都是为了死者安乐,下辈子能再有个好生活。

    “这位死者可是住在这里?”

    刘睿影问道。

    那两位正在擦拭棺椁的精壮汉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过身来看着刘睿影反问道:

    “有事?”

    “诏狱第十三典狱,查缉司省旗刘睿影,奉擎中王刘景浩之名,前来吊唁。”

    刘睿影说道。

    那些职衔名头,他们听不懂,但和泼皮一样,也知道是位官爷。

    “官爷,我俩是中都城普济司雇来的力巴。这人去了之后…… 他女人一时想不开,就在那房梁上……也去了。剩下个半大男孩儿,已经被普济司的官爷接走。”

    和别的王域不同,在其他地方对于鳏寡孤独者的赡养,都是由门阀大族或是神庙的来做。但是在中都城里,却又明确的体系分工。

    普济司,便是擎中王刘景浩为此专门设立的,“置普济司养民之贫病者,仍令擎中王域并置。”

    凡是擎中王域统领下,超过百户的地方,都必须普济司。凡是无主的尸骨或者因家贫无法安葬的死者,都由普济司等级造册后,雇佣劳工,负责安葬。

    这样无人祭拜的墓葬,都被统一安葬在漏泽园,有专人管理,定期祭拜、清扫,这却是给了升迁或贫病交加的逝者前往往生前最后的体面。

    刘睿影从怀怀里取出那五百两银票,直勾勾的看着,现在人没了,钱也变得无用。

    但想了想,刘睿影还是决定将这银子送到普济司,那孩子手里。就算他现在年幼,也可以由普济司代为保管。

    长街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将刘睿影还未问出口的话,生生噎了就回去。

    从马蹄落地的声音,以及间隔的时长,不难判断这是三威军军马。

    其上还有纷繁坠饰来回碰撞,当啷作响。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静待这军士出言。

    “定西王驾临中都城!安东王驾临中都城!平南王驾临中都城!”

    五王中,独独少了安东王。

    “文坛龙虎斗,要开始了……”

    刘睿影心中默念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文坛龙虎斗【十二】

    刘睿影还在迟疑要不要先去一趟普济司将这五百两银票送去时,有两位查缉司中人和一位诏狱狱卒从不同方向朝他走来。

    “刘省旗,掌司卫启林大人让您即刻前往擎中王府。”

    查缉司中人拱手行礼后开口说道。

    另一位诏狱狱卒也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是奉了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凌夫人的命令。

    刘睿影点头应过,三人便先行离开。

    他抬头望了望天,见天幕之上从西北自东南已然割裂开来。

    云从龙,风从虎,龙虎相争,鹿死谁手?

    而且这般盛世,为何安东王潘宇欢独独缺席?此人最喜热闹,第二喜美女。遇上这样的盛世,都会带着自己大半的老婆,出来周游。这次未至,显然是极为不符合常理……

    纠结了许久,却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叹了口气,匆匆朝着擎中王府而去。

    从这里不需经过祥腾客栈,不过他早就给客栈中的伙计交待过,文坛龙虎斗开始后,要记得通知赵茗茗等人一并前来观礼。

    今日擎中王府门口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异常。

    阔气的王府大门全部敞开着,就连门槛都被暂时卸去,为了方便马车出入。

    远远地,刘睿影就看到凌夫人正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张罗着一切。

    虽然她现在几乎都待在诏狱中的“三长两短堂”里,但毕竟还是擎中王府的总管。

    这等盛事,倘若她不出面,一是说不过去,二来也着实没人能担得起。

    刘睿影看到凌夫人那落落大方,举重若轻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赶紧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属下见过凌夫人!”

    “怎么,我给你说的又忘了?”

    凌夫人一听刘睿影这措辞,顿时没好气的说道。

    “您让我即刻来此,属下不敢有丝毫耽误。”

    刘睿影被凌夫人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的回了一句。

    “小家伙!我让你叫我姐姐,这么快就忘了?这是多难的事……《七绝炎剑》的剑谱都能记住,偏偏就这个记不住?还是你觉得我不配,看着这张脸却是就开不了口,说不出这两个字?”

    凌夫人叉着腰说道。

    此时她完全忘了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个普通女人,在教训不听话的弟弟,要不是看着刘睿影年纪也不小了,她的手甚至有些发痒,想上去拧住那只耳朵,狠狠地转个圈!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却是压的刘睿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凌夫人说完了,这才长长的呼了一口,算是顺过来。

    这下刘睿影终于知道,曾经老马倌告诉他说,人能把自己憋死,着实不假。

    明明是凌锦无缘无故的挑起这个话题,也是她在话里找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却成了他的不是,他想反驳,可她的话细想又没有不合理之处,一时间让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以为她错了。

    至于其他两条,吓死和气死,他还未体会过,因此仍旧是不置可否。

    “这大庭广众的……我以为该当正式点。”

    刘睿影说道。

    “姐姐就是姐姐,难道你在长街上走着,就可以直呼你娘的姓名了?”

    凌夫人反问道。

    但话一出口,却是就有些后悔……

    刘睿影是个生来就没有爹娘的孩子,刚才那例子举的着实很不恰当。

    她气在头上,是真的失去了理智,有什么就说了什么,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万幸刘睿影只是耸了耸肩,并未表现出有什么不快,这才让凌夫人放心了不少。心里也对刘睿影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这还是个十分贴心周到的人,分明听到了戳心窝子的话,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不然她真的要觉得愧疚而不敢在和他说话。

    他的周全看的出来是这么多年的经历而使其的心智比旁的同样年纪的成熟老练不少,没有父母的童年也让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只有内心有戒备和伤口的人,才会不断的去尝试各种事情,关注旁人的心思,以此来将自己的事情掩埋。

    她倒希望他能表现得不那么周全,她也想看顾一下这个不是亲缘关系的弟弟。

    毕竟人都会累,时常看顾别人,总会忽略自己。

    凌锦忽然内心触动起来,她觉得,她可以做他的那个不周全时性格的依靠。

    “姐姐可以什么是需要我来办的?”

    刘睿影看出凌夫人的尴尬,很是识趣的问道。

    “这里有我在就好,起码当咱们擎中王府的脸面还不丢人。你快快进去,那几位王爷都到了,文道七圣手,能来的也来了个齐整。至于那些个门阀大族,更是不必说。”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点头答应,便抬腿朝里走去。

    结果刚走出几步,看到个背影在面前一晃,立马停住。

    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重新走到凌夫人身边,将先前在莫离的脂粉铺中买来的杭粉递了过去。

    刘睿影不知如何解释,便也没有解释,就这般匆匆而返,又匆匆离开。

    再走到刚才的位置时,看到那背影已经不见了踪迹,这才昂首挺胸的朝里走去。

    他先来到王府大门旁侧的厢房中,换上一身崭新的官衣。

    这次他未穿中都查缉司省旗的制服,而是换上了诏狱第十三典狱的官衣。

    腰牌挂在左边,龙头棒系在背后,斜斜的插着,欧家剑在手,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番。

    虽然还是难掩眼底中的倦意,但这般一收拾,整个人还是显得容光焕发。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却是口味独特!”

    刘睿影刚有些得意,脚下步子都飘飘然起来,一句话入耳,却是顿时将其打翻在地……

    这般呛人的话语,听的刘睿影内心咯噔一下,他似乎一下就懂了来人是谁,只有那个人说话是这般阴阳怪气的模样。

    “莫大师……”

    对这很是熟悉的声音,刘睿影甚至都不用分辨,干脆利落的躬身行了一礼。

    他听懂了莫离却是又在揶揄。

    应当是看到了他方才将那脂粉送给凌夫人。

    “你若是送她的话,着实选对了。以她的年纪,最适合。”

    莫离说道。

    这话听起来正常,却提了年纪二字,似乎有意在比较什么。

    “她是我姐姐,并非莫大师所想。”

    刘睿影辩解道。

    他觉得她肯定误会了什么,女人复杂的心思总会多想,恨不能有个由头就想出一场精彩的戏码。

    “当然当然,情哥哥,蜜姐姐,这个我还是懂的!”

    莫离说道。

    声音却是更加的抑扬顿挫,似乎在刻意告诉刘睿影,他无需解释,她只听她认为的事实。

    这话刘睿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静默着,安心走路。

    一路上都被那句情哥哥蜜姐姐堵的心口沉闷,似有一块沉水的巨石般,绳子都拉不上去,上下剧烈的飘动,就是不落地。

    不多时,便到了内院门口。

    迎面而来一位管事模样的,拱手行礼,上前搭话。

    “可是刘典狱?”

    “正是在下。”

    刘睿影回了一礼说道。

    王府中人,见官大三级,即便只是给小厮,也得小心应酬着。

    俗话说阎王好躲,小鬼难缠……这样的管事儿,平日里仗着是王府中人,走在中都城里,却是比那些门阀大族的公子哥还要气派。

    要是有不得体之处

    ,被这样的人物惦记上了,虽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就跟被蚊子叮咬,还得疼痒几天不是?

    没必要的疼痛如果能够抹去,还是抹去比较好,毕竟谁好端端的喜欢疼痛呢?

    “王爷让您在此负责,将其余几位王爷随行的贵客迎进去,凌夫人已经摆好了宴席。”

    管事的说道。

    文坛龙虎斗划分的极为严格。

    随同其余死亡而来的宾客,与文道七圣手,还有与狄纬泰、徐斯伯随行之人在一桌。

    至于五王,还有那一楼主,一阁主,自然是由擎中王刘景浩亲自作陪。

    刘睿影应了管事之后,管事朝内一招手,李怀蕾带着那云台五人,还有华浓便走出来,站在刘睿影身后。

    只不过李怀蕾和那云台五人,脸上都带了一副面具,遮挡住面容。应当是凌夫人考虑周全,不想这几人被都李韵认出来,才如此为之。

    “现在来了多少人?”

    刘睿影问道。

    “他们都在前院说话,还有些路途遥远的门阀氏族中人比较讲究,应当是还在厢房中梳洗打扮。”

    李怀蕾说道。

    刘睿影听后,也未多说,便让人摆了个桌案,上设笔墨纸砚用以签到,自己端正的坐在桌案后,静心等待。

    莫离待纸笔齐整后,率先拿起笔,在第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还不忘记注明“文道七圣手”的身份。

    不过她却是在之前,又加了“天下”二字。

    “天下文道七圣手”,世间从未有过这般说法。虽没有什么不妥,但多了两个字,读起来还是有些拗口。

    尤其是这一行字却是写在正中,将一张纸占的满满当当。

    “多谢莫大师!”

    刘睿影待莫离写完,将笔重新搁在架子上, 后起身说道。

    “不客气!反正这次文坛龙虎我就跟着你混了,就当我用你那幅字来润笔吧!”

    莫离摆了摆手说道。

    刘睿影“噗嗤”笑出声来。

    这莫大师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是个读书人,反倒像个江湖客。

    但这般精打细算的样子,就是毕翔宇那巨贾也有所不及。

    笑了两声,刘睿影自觉失态,只得咳嗽了几下,自行找了个台阶。

    华浓忽然很是激动的朝前一指,刘睿影顺着方向一看,却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走来,其中不乏他所熟识的。

    酒三半、萧锦侃、欧小娥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的是常忆山和鹿明明。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却是笑的极为开心。

    五福生与五绝童子走在最后,双方之间保持着不近的距离。好在彼此很是冷静,克制,就连眼神的挑衅都不存。

    邓鹏飞也在其中,单独一人,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带众人走近,华浓冲上前去,对着萧锦侃纳头便拜。

    萧锦侃拍拍他的肩膀,将其扶起后,问道:

    “你师叔呢?”

    华浓指了指身后。

    萧锦侃看不见,可从他抬手的风声中已经确定了方向,对着刘睿影笑起来。

    “别来无恙?”

    “好的不能再好了!”

    萧锦侃说道。

    “怎么这么高兴,莫非遇上了什么好事?”

    刘睿影问道。

    “师徒三代,借着文坛龙虎齐聚中都。又有老友在此,说不定还会结识新人,当然是顶好的事!”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略一反应,便知道应当是叶伟也来了。

    身为前任的至高阴阳师——太白,定西王霍望亲自出面邀请,让其陪同他一道来此。

    但刘睿影再度打量了一番人群去,却是没有看到叶伟的身影。

    “他和霍望在一起,估计已经开始和擎中王喝酒了吧。”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又和其余熟人纷纷见礼,打过招呼。尤其是自己的师傅鹿明明,还有师叔常忆山。

    “他是你师傅?”

    莫离听到刘睿影对鹿明明的称呼显然很是诧异。

    同为文道七圣手,虽然她不进博古,也不入通今,但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不少交集。

    “只是机缘巧合,一会儿给莫大师细说!”

    鹿明明笑着说道。

    刚抵达的当晚,他已经从凌夫人那里得知,刘睿影现在已经是诏狱第十三典狱。

    自己这徒弟,即便只挂了个名,没有师徒之实,但说出去也好听,当师傅的面子上也有光彩。

    “文道七圣手都已同辈论交,这么算的话,你叫常忆山一声师叔,也得叫我一声师叔!”

    莫离扬起下巴说道。

    刘睿影连连称是,这位莫大师他可万万开罪不起。

    寒暄间,沈清秋和今朝有月也结伴而至,他们俩虽然不隶属于任何势力宗族,但在门口还不等二人开口,凌夫人就认出了他俩,十分客气的请进去,还专门谢过沈清秋在太上河中替刘睿影解决麻烦。

    “我找了你足足两天,你个大骗子!”

    叶雪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刘睿影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刘睿影往旁边一看,这小姑娘不知怎么,竟是和汤中松搅合到了一起。

    不过以他们俩的脾气秉性,只要能遇到,定然是可以聊得来。

    估计是叶雪云在满中都城找刘睿影时,碰上了正在闲逛的汤中松。见这小姑娘鬼灵精怪的好玩,汤中松便上前搭话,一问却是在找刘睿影,这便带着她来了王府。

    “等忙完了我就教你好吗?”

    刘睿影说道。

    对这小姑娘,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哄着。

    还得堤防她一不开心,跑到自己舅舅,掌司卫启林那边告状。

    “小妹妹,他答应教你什么了?”

    莫离对这叶雪云问道。

    “他……没什么,反正后面教我就好了!”

    叶雪云刚想说,却又想起当日被刘睿影弄了个狗吃屎的尴尬……年纪越小,就会把面子看的越重。

    这样出丑的事情,她当然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但要是不说,便无法回答莫离的问题,因此只能这样含糊过去。

    可她想含糊,莫离却没有看出她的窘迫,继续告诫她。

    “小妹妹,记住,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嘴里越是肯定,保证的事情,越不能信!”

    莫离这番话说完,还将在场的所有男人都瞥了一眼,包括酒三半和汤中松在内。似乎有意把他们也套进话里。

    “这女的是谁?好像头有点问题……”

    酒三半被这莫名的敌意弄得有些不高兴,喝了一大口酒后,对着欧小娥说道。

    他自以为声音很小,但喝酒的人对声音的掌控总是会有错误的估计。

    莫离一个闪身,站在酒三半身后。

    在他又要喝酒的时候,用手指堵住酒壶的口,趴在他耳边很是温柔的说道:

    “疯子杀人不犯法,在哪里都一样。甭管是荒郊野外,还是擎中王府,都一样。”

    酒三半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透骨凉,如催命符般,好听不好用。

    自己方才说她头有问题,结果莫离却是就坡下驴来了这么一通。

    顿时让他身上的酒劲都消散了大半,收起酒葫芦,挂在腰间,老老实实的站着,一动不动,也不敢出言挤兑回去。

    刘睿影和自己熟悉的众人寒暄过后,便让李怀蕾和华浓引着众人一一签到。

    “寄人篱下的滋味,舒服吗?”

    最后一人签完,突然抬头盯着李怀

    蕾问道。

    随即不等她回答,又在名字后面标明了“东海云台”四个字,然后将笔故意丢在地上,双手负在背后,大大方方的跟着刘睿影朝里走去。

    李怀蕾心中怒难平,瞬时便想拔剑刺去,好在华浓挡在她身前,弯腰捡起地上的笔,搁置好后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使的李怀蕾的灵台恢复了些许清明。

    进了内院大门,管事的说,凌夫人已经在其中的寒水榭钱摆下了宴席。刘睿影虽然没去过,但也曾有所耳闻。那地方在一处人造的山坡下,背对着两棵桂花以及天下最出名的树——救过擎中王刘景浩的命,被封为“傲雪侯”的柿子树。现在柿子应当没有结果,可桂花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开的又大又好。

    且桂花以香闻名,自古都被人所喜爱。

    博古楼中有位先贤,曾赞曰:“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秋,果若飘来天际香。”开的旺盛时,这香味时浓时淡,经久不散。

    世上的花,若以香论,着实是没有什么能比过桂花的。

    本来应当在金秋**月盛开,擎中王刘景浩能做到让其在盛夏开放,也算夺了天地造化。所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但往往只闻其香,并不见其树。

    不少文人雅士都觉得,如若能寻一静地,盖一草庐,庭院里种几棵桂花树,花开的时候,坐在树下,酌茗聊代醉,便能把忧愁全然释淡,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管事走在前,引了众人往寒水榭来,原来榭在池中,池在房里,房四面有窗,左右连通,各自架着三条回廊,唯独一面没有,总计三三得九,是为数之极。

    回廊尽头,跨水接峰,最终都通向一条竹藤编织而成的曲折软桥,众人上了竹桥后,竹桥便嘎吱作响。

    “还好咱们其中没有胖子,不然这桥可是要受累了。”

    酒三半忽然玩心大起,竟是在桥上蹦跳。

    “像你这般不老实,就算是十个胖子也比不上你!”

    欧小娥摁住他的肩头,让其生生站定。

    他那么一跳,不但整个竹桥都开始抖动,更是有人猝不及防,差点摔个趔趄。

    华浓急忙上前扶住自己的师傅萧锦侃,害怕他有所闪失,但萧锦侃却挥了挥手,示意无妨。

    “你师父足下有千斤,就和那神庙中的不动明王似的,不必担心。”

    刘睿影说道。

    “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你今日虽然换了身儿崭新的衣裳,但还是老友知道了解的多!”

    萧锦侃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换了新衣服?”

    刘睿影反问道。

    这可不是能用耳力听出来的,何况如此小事,萧锦侃也不会去浪费精力推演天机。

    萧锦侃听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未洗涤过得新衣裳,都有股子浆味,一般人注意不到。但对于瞎子来说,既然以及看不见,那其他的触感都要变得比寻常人灵敏的多。

    过了竹桥,众人齐刷刷的进入榭中,便被位于水池中央一位曼妙女子的身影所吸引,纷纷驻足观看。

    这女子背对着众人,亭亭而立,身穿一件掐牙立领琵琶襟绸衫,拖地弹墨万字不断头纹缎裙,身披黛青色暗纹刻丝葫芦双喜纹织锦缎。梳着个朝云近香髻,顶端插了根织丝蜻蜓密腊笄。

    手上却戴满了足足十个梅叶戒面的金戒指,腰系黄色花卉纹样绣金缎面束腰,挂着九个海棠金丝纹香袋。

    裙摆下微微露出,看得脚上穿的是面软底鞋子。

    光是背影却是已艳压牡丹,澄过芙蓉。

    “这女子是谁?”

    汤中松肚子和刘睿影悄声问道。

    “我也不知。”

    刘睿影摇头说道。

    “可惜看不到正面……弄得我心里痒痒的。”

    汤中松十分惋惜的说道。

    突然,屋中四面的窗户骤然关闭。

    婢女们用提前准备好的黑布,将其窗户全部蒙上,屋内登时变得漆黑一片。

    接着,只刹那,却是又亮了起来。

    从水池后的屏风里,两边各走出三人,手捧半人高的灯盏,灯盏造型素朴,无雕花纹饰,但每一灯盏都有数十个烛台,一共六座,刚好将这水池以及其中的曼妙女子映照的极为辉煌。

    众人还在游移间,这女子身形开始舞动。

    伴随着不知从何处响起的鼓声,壮怀激烈。

    形影翩然若惊鸿,婉约若游蛟。

    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缓缓转过身来,容光似秋日雏菊。

    体态丰满,却又极为挺拔。

    另有仆从持巨扇,缓缓闪动,使得其身上裙摆飞扬,衣襟飘飘,恍若傲立春风一青松。

    无丝竹乐音,只踏着鼓点,这女子来回舞动,时隐时现,呈轻云笼月式,继而有浮动缥缈,如西北严冬之际,回风旋雪。

    随着灯火不断的远近交织,看上去又多了几抹明洁和凄清。

    在场的众人无不如痴如醉,恍然之际,犹如身临旭日破朝霞,新荷穿绿波。

    汤中松更是止不住的啧啧称奇。

    这女子在他看来,体态适中,高矮合度、

    肩窄如削,腰细如束。

    秀美的颈项,曲线悠长,随着舞动之际,不免露出大片大片的白皙皮肤。

    面庞上既不施脂,也不敷粉。

    发髻高耸,随着身形的变化不断抖动。

    汤中松被全然吸引,不由得走近了几步,细细端详。

    看女子长眉弯曲细长,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不住顾盼双眸,似是没有在任何地方有所停留,却是又像始终如一对汤中松秋波频送。

    鼓点渐渐隐去,这女子娴静一笑,露出连个俏皮的酒窝。

    随即停下身形,优雅中不失妩媚的朝着众人深深鞠躬后对着左右侍者一挥手,遮住窗户的黑布瞬时撤去,整个房中再度被阳光塞满。

    众人一时间未能适应,纷纷眯起了眼睛。

    待回过神后,看到水池上空无一人,那女子也不知去了何处。

    怅然若失之下,刘睿影却是也抻了抻胳膊。

    凌夫人从旁侧悠悠走出,对着众人妩媚一笑说道:

    “各位,对这舞可还满意?”

    “不满意!”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之际,唯有汤中松跳着脚高喊。

    “汤公子可是定西王殿下的高徒,有什么想要指正的地方?”

    凌夫人问道。

    她了解汤中松的秉性,知其并不是故意捣乱。

    “太短了,没看够!而且也没看清!”

    汤中松两手一摊,歪着脖子说道。颇有股子流氓的意味,配上他那张不羁的脸,却变成了潇洒的风流倜傥。

    众人听闻,都哈哈大笑起来。

    凌夫人也是笑的掩住秀口,身子向后仰过去,却是更丰满,酥玉欲露不露,似白云之间隐隐掩埋的高耸山峰,挺拔屹立,把汤中松的眼睛都勾直了,恨不得趴上去看个仔细。

    他恨不得自己是那山峰中极速穿过的鸟儿,不仅能清楚的领略上头的风景,也能与其融为一副独具特色的画卷。

    反倒是莫离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她的却是横竖,远近都是那没有波动的平原,试图找寻各个角度。最后才发现平原就是平原,怎么看都不可能成为高耸的山峰,随即冷哼一声,侧过身去。

    脸上带着娇怒,却不是生气,只是身为女人不由自得的羞愧,恼怒。

    “怎么,容不得别人比你大?”

    欧小娥看到了这一幕,开口说道。

    自从在酒肆里第一次见到之后,她便对莫离隐隐有些敌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坛龙虎斗【十三】

    莫离本已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听到欧小娥的话,又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子。

    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不放,似乎要把欧小娥吸进眉眼之中。

    欧小娥心中莫名紧张,单单一个转身的动作便是给她了极大的压迫感。

    莫离阴晴不定的性格让她琢磨不透,她分不清下一秒到底会发生什么。

    “事不过三,在一,再二,不可再三!”

    莫离忽然伸出右手,随着话语,弯下食指与中指。

    末了,说完了之后,又对着欧小娥轻蔑一笑,用力将尾指也弯折下去。

    欧小娥有些发怔,一时间没有明白莫离的言语与举止都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是在计数,她已经惹了她三次了……?

    凌夫人招呼着众人落座,午宴已经备好,欧小娥在酒三半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走到桌边坐下。

    刘睿影看着这张硕大的圆桌,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

    离凌夫人太近,显然不合适,但要是坐的太远,恐怕作为东道主,却是又不方便照应众人。

    如今他的多重身份,却没了个单独的位置,变成坐哪里都是为难之事,一个小小的座位都要考量许久。

    想来想去,步子不停,却是绕着桌走了大半圈。

    他的思绪已经移出了座位的挑选,变得开始分散,无法凝聚。

    “这左右都是空位,怎么不坐?”

    莫离指着自己的身边问道。

    她见他那么大个人绕来绕去跟个孩子似的,实在太丢人。

    刘睿影的精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但骤然一声清脆,却惊的他抬起头来,看到莫离手里拿着一根筷子,向面前的酒杯重重敲去。

    上好的骨瓷酒杯,只有一层薄薄的釉,发出的声音余韵悠长。

    听到尾音时,简直像是个苍蝇钻入了耳朵里,不断的嗡嗡叫不说,还往更深处进发,着实是让刘睿影有些受不了,急忙上前一把握住了那酒杯,使之不再发出响动。

    精神恍惚的人,本就受不了强音的穿刺,更别提这突然敲出的声音。

    这让他的脑袋像是被锤了一般,针扎般刺痛。

    不过这般以后,他却是只能顺势坐在莫离身旁。虽然极不舒坦,但也无可奈何。

    双手放在膝盖上,背部挺的笔直,脸色绷的一丝不苟,却是将下颌处的线条勾勒的苍劲有力。

    可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显得颇为拘束,仿佛是个到富亲戚家做客的穷孩子,生怕做错了什么,坏了规矩,惹恼了主人家,把自己从高高院墙上丢出去,摔个马趴。

    冷碟已经上桌,足足十八道。

    什么糖醋花生,剥皮鲜核桃,熏鱼,红油白肉等等应有尽有。东南两端还各放了两个大酒樽,青铜色,质地看不出来,造型很是大方古朴,颇具前朝风格,应当是皇朝时期的遗物。

    这样的物件,现在很是少见。

    或许有个别的,流落出民间,但老百姓根本不敢张扬显摆。

    中都城里一切都很开明,没有宵禁,没有苛捐杂税,但唯独对这前朝遗物查缉甚严。

    擎中王刘景浩刚登上王位时,第一道王令,便是用重金收缴这些个散落在民间的皇朝遗物。

    三年后,又来过一回。

    这两次之后,中都城里的,已经寥寥无几,还有些个别的应当是在门阀氏族手里拿捏着。

    他们看不上银钱,只是图这皇朝遗物好看,能够充实下百宝阁,给自己长点面子罢了。

    这两度收缴之后,擎中王刘景浩又给中都三大家亲自修书,在信里阐明了利害关系。

    没几日,以邓家为首的中都三大家便纷纷将府邸里私藏的前朝遗物无偿献出。

    三大家都是这般态度,其余的暗些个所谓“富户”便再也不敢留在手里。

    玩意儿虽好,可此刻越看越像是一把能让他掉脑袋的快刀。

    刘睿影记得当时带着大货柜的马车,在中都城里来往不绝,差不多有十来天的光景,才重新安静下来。

    其实诏狱中,凌夫人最喜爱的,放置于“三长两短”堂中的那张榻,也是前朝遗物。

    第一次看见,刘睿影心中便有很深的疑惑。

    毕竟这前朝遗物,却是极好辨认。

    除了个头大,造型古朴之外,上面的纹饰又极其繁琐。

    如此裂变的诧异,只要不是瞎子,基本都能琢磨明白。

    例如摆在桌上的这两个酒樽,从下到上也都是烧纸而成的瓷器,但上的釉面应当是其他的光泽。

    酒樽上下有双龙戏定海珠为底部,将其托起,中断则刻画了三幅图来包裹樽身。

    正中间的是一张百子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画了许多只穿着肚兜裹身的胖娃娃,表情生动,但都是畅快之意。

    另外两幅分别是女子乐舞,看衣着打扮和动作身段儿,着实和先前在烛火中起舞的女子有些相似。

    两个女子,一人双臂高举,另一人双臂牢牢地托住酒樽,就和一人倒酒,一人扶樽似的。

    “百子图……”

    莫离想要和刘睿影说话,在座的这么多人里,她最为熟悉的当然也只有刘睿影。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够让两个人在短短不到一天的光阴中相逢超过三次?

    “莫大师对这也有研究?”

    刘睿影问道。

    “都属于文道一脉,一通百通,算不得有什么难的。”

    莫离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心想自己只是客套一句,结果对方还当真是不客气。

    凌夫人冲着左右招手,低声耳语一番,但还未说完,抬眼便看到姗姗来迟的鹿明明和常忆山。

    方才众人明明是一同和刘睿影走了进来,可观舞时候,不知又去了哪里。

    即使是博古楼远道而来的贵客,也不该如此不大招呼,四处乱跑,凌夫人心里虽然有些不悦,却是也压了下去,不曾表露分毫。

    “二位可是错过了好戏!”

    凌夫人起身,右手虚引,口中说道。

    “哦?还请夫人告知!”

    鹿明明拱手还礼,落座后问道。

    “方才一段绝美的舞蹈,二位大师没有看到,真是可惜了……”

    凌夫人摇头叹惋。

    不过在场的众人中,无人对此有任何质疑。

    那般绝美的女子,那般绝美的舞姿。

    人间能有几回?

    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看好看的女人,喝最烈的酒,睡安稳的觉,也不失为美满。

    常忆山和鹿明明听后,也只能是有些后悔,不过还是没有言明他们究竟去做了什么。

    他俩坐在汤中松和莫离之间,只不过中间夹这个叶雪云。

    小姑娘左右看看,都是自己不熟悉之人,更何况鹿明明常年打铁,身材魁伟,即便已经梳洗停当,穿着颇为儒雅、齐整的长衫,但还是让叶雪云有些害怕。

    在她看来,就像一个凶猛的老虎披了猫皮,虽然外表可以掩饰,却无法藏住其多年形成的气势。

    至于常忆山,任何时候脸上都挂着一抹淡笑,开口说话前,这笑意往往都会浓烈几分。

    笑在他脸上似乎已经成了固定的神情,不是为开心而笑,只是需

    要笑而笑。

    叶雪云未曾涉事,只觉得这笑容中不怀好意。

    她自己爱笑,也爱看别人笑,但是对面这个人笑的像个要拐卖妇女的坏人,她还是小心为好,毕竟像她这样的容易被拐走。

    她舅舅说的。

    茫然的看了一圈儿之后,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凌夫人,眼巴巴的看着,极为可怜。

    凌夫人瞧了一眼,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叶雪云十分欢喜,蹦跳着便跑去,至于椅子碗筷等,自有仆俾打理妥当。

    上次她在祥腾客栈中,和刘睿影与汤中松喝醉了酒,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凌夫人。

    因此对这个美到极致的姐姐倍感亲切。

    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顺从之情。

    凌夫人也在喝酒,听到身旁的响动,悠悠的道了句“醒了?”,便吩咐狱卒打一盆清水,让她洗漱。

    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个琉璃罐子,用一把小巧的银勺,舀出三勺蜂蜜,放入银壶内,温水化开。

    甜丝丝的蜂蜜遇水即化,寡淡无味的水挂了蜜,变得浓稠而微黄,剔透晶莹。

    叶雪云洗漱后,凌夫人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把那大半壶蜂蜜水全部喝下,原本她不想听话,却无力反驳,又加上那蜂蜜水在鼻尖徘徊着浓稠的香气,勾的她忍不住尝了一口,一口一口下去,撑得肚子圆滚滚的,却是一步都走不动。

    朝后一仰,扑通再度躺下。

    像个翻滚的球,圆咕隆咚的一动不动。

    凌锦看着窝成一团的叶雪云,不由得伸出玉指抚上她粉嫩的两颊。

    如此细看,这丫头倒是十分可爱,她倒是还缺个妹妹。

    等过了半个时辰后,叶雪云才从迷糊中彻底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与没喝酒前一模一样,但却急着小解,因此也顾不上和凌夫人打招呼,“蹭”的一下就蹿了出去,一溜小跑。

    也不知是自觉丢人还是怎么着,轻松过后,看到舅舅卫启林安排的那两位查缉司中人正站在“三长两短堂”门口等着,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诏狱。

    不过凌夫人那偏方着实是管用,叶雪云先前又喝的太多,根本不记得难受,倒也就没觉得算什么大事,故而继续去找刘睿影,想去学那个将自己绊倒的方法。

    距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些,凌夫人仍在和众人寒暄。

    刘睿影听着、看着,不自觉更加佩服。

    着实是面面俱到,同每一人说话,都很得体、适度。并且对不同人说的,都是符合其身份的话,将话题切转的游刃有余,仿佛他们所有人都是她的亲朋好友。

    这样的场合里,最害怕的便是没话说,冷场。

    一群人,天南地北的,彼此之间还有很深的芥蒂。要不是“文坛龙虎斗”一事,能让他们心平气和的面对都实属不易,更不用说同桌饮酒,吃饭了。

    “这二位才俊,是从东海云台来的吧?”

    凌夫人说过一圈儿之后,最终还是着落在东海云台中人身上。

    听到这四个字。

    桌上的刘睿影,门外的李怀蕾以及那五人,心中都是一咯噔。

    这四个字,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祸事,也让李怀蕾的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

    因此两人都不禁暗自悱恻,恐怕接下来也不会有好事等着他们。

    东海云台陪同李韵来的两人,着实年轻。

    刘睿影方才悄悄问过李怀蕾可否认识,但李怀蕾却摇了摇头,说极为脸生,根本未曾见过。

    她在东海云台时,职级和姐姐李韵同样,都是台伴。两个人又形影不离,按理说李韵的心腹,李怀蕾都应该有所了解才对,最不济,也能记得脸熟。

    但这两人,她却说毫无印象,不由得让刘睿影很是戒备。

    “回凌夫人话,‘俊杰’二字实不敢当,我俩的确是和李台伴一起,从东海云台而来。”

    这两人倒也颇知礼数,站起身来才回的话。

    “不用这般拘谨,来了中都都是自己人,坐下慢慢说!”

    凌夫人随意的摆了摆手。

    “那可真是远道而来了!那一晚,先前擎中王和你们大殿叙话时,我有事缺席了,后院之中你们俩好似也不在,这才没有认出,莫要怪罪!”

    “岂敢岂敢”

    两人一听凌夫人竟是给自己道歉,立马表现的诚惶诚恐。

    他们是什么身份,哪里配得上凌夫人道歉,即使心中受得起,脸上也挂不住。

    可刘睿影看在眼里,却假的有些离谱。

    两人中,显然以右手边的为首,一应回话都是他为先。

    虽然口中说着“岂敢”,但他眼神澄澈,心思平静,微微眨动的睫毛都能透出不屑之感。

    他到底是什么人,连李韵都不曾对凌夫人如此态度,而他却神情自然,毫不掩饰。

    话到此,凌夫人偏过头,看了看窗外。

    时辰刚刚好。

    一众仆俾看到凌夫人轻轻颔首,便端着酒壶,逐个斟酒。

    走到叶雪云身旁时,那位仆俾却是有些犹豫……

    叶雪云怎么看都是个小孩子,打扮举止都是,尚未到可以饮酒的年纪。但她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毕竟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可貌相。

    没办法,只能转而让凌夫人决断。

    凌夫人瞥了一眼叶雪云,丹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半杯”!

    仆俾心领神会,一手握着壶柄,一手压着壶盖的同时扶住壶嘴后的长颈。

    酒汤从壶嘴中流出,逼成一线,落入杯中。

    这仆俾倒酒也着实有几分功夫。

    那线由粗至细,待全然无有时,叶雪云杯中刚好是半杯酒,不多不少。

    “怎么不放开喝啦?今天可定是好酒,不上头!”

    汤中松作为看过叶雪云喝酒的那么几个人之一,看到这次她的杯中只有半杯,再想想上次祥腾客栈之中的那股子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其气势,便觉得极为有趣,因此才出言逗趣。

    叶雪云听到后,看了看汤中松那张笑脸,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登时有些羞怯,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没有酒是不上头的,尤其是女孩子喝酒,更要小心。你觉得从这里下去了,却是又从你这里上来。”

    凌夫人分别指着叶雪云的额头和心口说道。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莫离接过话头说道。

    “凌夫人读过我的词?”

    “莫大师这篇一剪梅,我很是喜欢。光记住了词牌,忘却了词命,有些惭愧……”

    凌夫人说道。

    “待我回头写出来送您!”

    莫离笑着说道。

    自己的词作有人欣赏当然是见值得高兴的事情。

    莫大师一开始可不是这个名号,却是叫做“心远地自偏”,虽然很长,读起来也很是拗口,但也不难看出这女读书人却是要更加清高不少。

    只是女子读书虽然不少,可能成气候的不多,故而都被称作小文人。

    这个“小”字,当然是蕴含着些许蔑视的意味。

    环境之故,任谁也无奈。

    自她成名之后,通今阁倒是抢了个先,但他们派出的司礼,着实是上不得台面……

    这人

    脸窄身簿,皮黄肉干,面呈菜色,一副半个月没吃饱饭的样子,而且胳膊粗,腿又细,极为不协调。

    身上穿的倒是华贵,加之身材瘦长,远看上去,好似挂在竹竿上的风筝,四处飘摇,衣服和人并不合身。

    也是个读书人出身,能写能画,能刻图章,就连托裱的事也行,但就是因为相貌奇怪,不善言辞,因此混的不好……

    读书人除了讲究个学问之外,更看重的是端庄和雅量。

    不善言辞,谁都摸不准他的脾气秉性,而长相总是能第一眼给人留下是非印象。至于学问……也不算是出彩,反正通今阁中这样的人, 一抓一大把。

    这次能得个差事,真算得上是时来运转,但他却还满肚子的不高兴。

    空空揣着一股子“怀才不遇”的滋味,又来请个小丫头片子回去坐在自己头上,这其中的心酸悲苦,却是根本说不清楚。

    莫离居无定所,四处云游,觉得哪里好,便盘个铺子,住上一段时日。

    至于到底赚钱还是赔本,只有她自己知道。

    总之,这有能耐的人,从不缺钱花,都是老天爷追着给饭吃。

    越是视钱财如粪土,这白花花的银子越是朝她兜里跑。

    这人打探的也不容易,最终才知道莫离就在安东王城里,距离通今阁只有半日多的路程。

    进了王城,又废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找到地方。好在通今阁的名头大,牌子硬,着实好用,不然谁人愿意打理?非得在王城里继续兜兜转转几圈,甚至迁延个三五日也说不定。

    既然号了“心远地自偏”,那住的地方也不能太热闹才是,但他没想到的莫离盘下的竟是个当铺,自古以来,这当铺、青楼、酒肆、赌坊便不分家。

    人喝多了总爱赌两手,要么就去玩女人找乐子。没钱了,当铺开在那里可不是摆设。

    所以这当铺所在之处,端的是在王城里最热闹之处。

    一个当铺,都得有几个伙计,按照规矩,上到掌柜、坐柜、站柜,下到普通的小伙计、学徒,都必须住在柜里,既不能随便回家,也不能带着家眷。

    有些大的当铺,还有许多分号,其中包括掌柜在内,三五年才能放一次假,东家允许回去探望亲人,不过假期也长,足足有大半年之久。

    临出当铺前,所携带行囊都必须经过东家安排的专人检查后,才能带出当铺。

    毕竟其中有很多值钱的物件,如此行事只是防止监守自盗。

    对于当品,都要压低其实际价值。

    一般来说,按照实际价值的三成来估价已经很是良心。

    在写当票时,还会按照规矩最大程度地贬损当品。一件崭新的皮袄,当票上也要写“光板五毛”或“虫咬鼠啃”。

    可莫离的当铺,却显得格格不入。

    布置的清丽,淡雅,看不出一点世俗气,内里也不设柜台,不雇伙计,就自己一人整日开着门,写写画画,作诗喝茶。

    这人走进门来,莫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的递过去了个装裱好的卷轴,上面挂这个标签,写着“带回去就能交差。”

    此人见状,也不想过多纠缠,敷衍拜谢过,夹着卷轴便离开了。

    待他回到通今阁中,将这卷轴呈给徐斯伯后,过了三日,便接到一纸文书,将他从通今阁里除了名。

    此人估计到现在都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只有徐斯伯自己知道。

    他带回来的这副莫离给的卷轴,其中装裱着一幅字。只不过每一个字都是倒着写的,不仅倒着写,每个字斜歪的方向还不尽相同,像是胡乱一画,如若要看清,要么就得倒立,要么就待两手撑开卷轴,弯下腰,从胯下的缝隙中朝后看去。

    无论那种姿势,却是都极为不雅。

    对于读书人来说,当真斯文扫地。

    但徐斯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在无人之时,将这卷轴平铺在地,自己凳子腿,缓缓弯下身子,从裤裆里朝后看去,这次认出这张上好的“澄心堂”老纸上,写的三个字是“想得美”!登时就差点背过气去……

    他费了半天劲,居然被人指着鼻子嘲讽了。

    奇耻大辱,也无人可说,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苦思了一夜,火气还未消逝,只能将这脾气都发作在那人身上,随便安放个办事不力,有辱通今阁体面之类的名头,将其赶了出去。

    据说后来此人颠沛流离,辗转数地,最终也在中都城里落脚。

    支了个摊子,和张学究在定西王域的集英镇时那样,做起了代写书信的行当。

    凌夫人举杯和众人同饮,酒杯还未落桌,便听得三声钟鸣响起。

    “看来举杯还是太早了!”

    凌夫人笑笑说道。

    这三声钟鸣便是,便是“文坛龙虎斗”真正开始的节点。

    凌夫人将酒杯放在桌上后,便站起身子。和他同样如此的还有莫离以及鹿明明,常忆山。

    他们都参加过不止一次文坛龙虎斗,自是知道规矩。

    刘睿影等人则是极为茫然的有样学样。

    随着凌夫人绕过屏风,再走过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王府后殿前的开口处。

    刘睿影看到最上方挂着块巨幅匾额,上书《先贤祭》。

    这“先贤祭”从有了传承以来从未中断,无论是皇朝时期,还是现在的五王共治。每次文坛龙虎斗举行后的头灯要务,便是这祭祀。

    此次“先贤祭”主祭人为擎中王刘景浩为首的其余三王,总司仪则有两位,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阁主徐斯伯。

    擎中王刘景浩身穿一件月白色古香缎夹衫,腰间绑着一根蓝色蛛纹玉带,这身打扮虽遮掩了打扮英武之气,但却当真是斯文优雅仪表堂堂,与当今天下第一文道盛会很是契合。

    他看了看众人已经陆续到齐,便朗声说道:

    “奏乐”。

    继而琴瑟和鸣,晨钟暮鼓,悠远的乐声响起但却无任何欢乐之感,只让人觉得庄严肃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乐声渐止,随着那钟声再度敲响时,共有二十四人,分列两队,从两侧的抄手游廊中缓慢步出,直至中央,分别为博古楼与通今阁中的年轻读书人。

    在敬香、献五谷,对这《先贤祭》的牌匾三跪九叩首后,才缓缓退出。

    刘睿影从未参加过文坛龙虎斗,也未曾见过这样庄重的盛大的场面,好奇的四处观望。

    “真能装!”

    汤中松站在他身旁,小声嘀咕道。

    “汤公子又有何不满?”

    刘睿影问道。

    汤中松正要开口,却听得擎中王刘景浩即将宣读祭文,便也闭不再言语。

    刘睿影回过头去,余光却看到那两个东海云台中人,趁着杂乱热闹,朝后缓缓退却,从方才那二十四位青年读书人走过的抄手游廊中走过,向前而去。

    刘睿影心中隐隐有些觉得不对,当即拍了拍汤中松的肩膀,反手扣住斜插在身后的诏狱龙头棒,抄近路也追了上去。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的背影有些想要发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换成了一声长叹。酒三半也注意到了刘睿影的去向,朝着欧小娥投去了个询问的眼神,但欧小娥却是舞动雨中,酒三半也只好作罢,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站的板板正正,手中酒葫芦收了起来,专心听着擎中王刘景浩读祭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文坛龙虎斗【十四】

    擎中王府内的人,目前都集中在“先贤祭”上,其余各处不但所有的仆俾被抽之一空,就连负责值守的三威军也被最大精简。

    除了王府的大门处中重兵把守外,其余各处院落,回廊,安静的像是个废都。

    刘睿影追过去时,那两位东海云台众人已经不见了身影,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跟错了,毕竟王府内部的构造他也并不熟悉,回廊、走道甚多,样式也大致相同,看错走错是难免的。

    好在整个擎中王府是个“回”字形状,极为方正,只要知道了大概的方向,总是可以顺着四通八达的路寻到。

    方才看那两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背对日头,却是正东。

    刘睿影虽然不记路,但若是在这般方正之内,想要将方向分辨清楚,却是不难。

    抬头看了看天,当即猛提一口气,运足身法,朝前飞速辗转腾挪,身形都化为片片残影,恍若一阵风,将抄手游廊旁的花草刮的落英纷纷,落入泥土。

    天地永寿,是为长久。

    其实比天更长久的,是流云。

    比黄土更长久的,是漠风。

    流云聚而遮天蔽日,流云散则天朗气清。

    风将石吹化,便做了土,又将土继续蹂躏成了砂砾。

    刘睿影此刻便是一股短暂的风。

    虽然不一定能够带来如此效果,但风就是风,是这天地间最为长久的存在之一。

    这风一路朝前刮过,在抄手游廊的尽头忽然看到了一座校场。

    校场上,烈日炎炎,长风猎猎,锦旗招展时比流云还要浓郁,荫蔽住了整个苍穹。

    这里是擎中王府府卫所在之处。

    乃是从中都城三威军——冲威,折威,煞威中遴选出来的百战精兵,年龄都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间。

    擎中王府府卫,不受三威军制约。

    只听命于擎中王刘景浩和王府总管凌夫人二人之令,其中还设有军器部,专门从事各项新颖设计。

    据传断头童子的断头锁,便是从擎中王府军器部中废弃的设计里受到的启发,因此而来。

    当然,通今阁决计不会承认这般苟且,读书人宁死也不能不要脸面。

    现在,校场上仍有数百人还在训练不休。

    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入了王府尽皆一视同仁,在训练、待遇上没有任何的区别。

    刘睿影碰上的,刚好是骑射。

    之间有数十匹马,在校场内绕圈奔跑,马背上固定着个稻草捆扎而成的人形,外部还绑着一只剥皮去毛的无头羊。

    第一排府卫出列,手中彤弓拉成满月,上搭凤尾流光箭,盯准按马背上活动的标靶,“嗖”的一声松开弓弦,弓箭飚射而出,正中那之捆绑在稻草人外的死羊心脏处。

    校场最前端,一人大马金刀的坐在张造型奇特的椅子上。

    说它是凳子,却又有靠背。

    可是哪有椅子没有扶手?这把却是没有。

    刘睿影仗着眼力好,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没有,而应当是被锯掉了。

    不由得笑了笑,觉得很有意思。

    此人是擎中王府府卫指挥使,还挂了个擎中王府副总管的头衔。

    但他从不插手其他杂物,只负责训遴选人才,训练府卫,包围王府。

    至于姓甚名谁,刘睿影也不知道,这些个府卫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有官职头衔称呼。

    府卫们叫他“指挥使”,王府内的其他人等,则以副总管相称呼。

    刘睿影看的津津有味,竟是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同时,那府卫指挥使也看到了刘睿影。

    校场是王府禁地之一,除了府卫还有他这位指挥使之外,只有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可以到此。

    指挥使略一皱眉,从那被锯掉扶手的椅子上起身,拿过身旁的令旗,打出个号令。

    顿时,那奔跑不断的军马立即止步,安静的像是隆冬时的雪松。

    方才射箭的府卫见了旗令,纷纷调转方向。

    眨眼间,铺天盖地的利箭便朝着刘睿影所在的方向射来。

    箭尖在他双眸中渐渐凝聚成一个点。

    虽然多,但方向统一,速度一致,那便可以化作一支。

    刘睿影看着箭矢,冷哼一声,反倒是挺起胸膛,负手而立,不躲,不闪,不避。

    这些利剑看似来势凶猛,但却都在刘睿影身前一尺处落地,深深扎入夯实的泥土中,只留个末端的尾羽在外。

    这并不是刘睿影所为,而是他算出了这些利箭并不是要取他性命,也算准了它们的落点应当是在自己身前。

    箭矢入地,指挥使大步流星的朝着刘睿影走来。

    “何人?”

    刘睿影并不言语,把斜插在身后的诏狱龙头棒缓缓抽出,提在手里,在这位指挥使面前一晃。

    “原来是诏狱典狱!”

    指挥使面色一改,拱手问礼。

    语气也有所收敛,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见过指挥使!”

    刘睿影客气回礼说道。

    毕竟还在府卫的校场中,那么多军士在一旁看着,指挥使给了自己面子,他也得有所回应才是。

    “阁下却是面生的紧……”

    指挥使端详了片刻后说道。

    按照规制,他无须对刘睿影这般客气。

    但擎中王府总管凌夫人,却还是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这指挥使虽然是行伍出身,但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武道修为和忠心耿耿外,人情世故也不逞多让。

    凌夫人这么多年,不出诏狱,显然是对诏狱更为看重。

    刘睿影手持诏狱典狱才可佩戴的龙头棒,显然是凌夫人所器重之人。

    更何况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之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些在他们王府老人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敢公然议论罢了,心中却是一本明账。

    诏狱共有十八位典狱,算上凌夫人,也就是十九人而已。

    平日里虽然没有什么太过密切的交情往来,但起码也都认识。

    在指挥使的印象中,诏狱十八位典狱,年纪都和他相仿,除了一位傅云舟最为年轻,浑身书卷气十足。

    可刘睿影无论怎么看,都和傅云舟大不相同。

    傅云舟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身着诏狱官服。

    一袭长衫,飘带束发,手持折扇,龙头棒藏在衣襟内,从不示人。

    而刘睿影却过于板正,虽然眉目清秀,年纪青葱,但却没有那般装出来的书卷气。

    刚才箭雨齐至时,这位指挥使远远看去,还有几分果敢勇武。

    “在下刘睿影,本是中都查缉司省旗,刚刚被凌夫人任命为诏狱第十三典狱。”

    刘睿影说道。

    指挥使听后点了点头,忽而又极为惊恐的问道:

    “你是第十三典狱,那先前的傅云舟呢?”

    “傅云舟已经被诏狱除名,凌夫人感念旧日恩苦,没有要他性命,只是让他自生自灭。”

    刘睿影说道。

    目光却牢牢定格在这位指挥使的脸上,刚刚的他表情的变化定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一股不好的念头从刘睿影心中悄然升起。

    “不知刘典狱前来有何公干?是否是凌夫人有令?”

    指挥使沉默片刻,将心情缓释下来,开口问问道。

    “刚才在下正在参加“先贤祭”,却看到东海云台的两位宾客形迹可疑,因此追寻至此,没想到却是走错了路,误打误撞的到了府卫校场禁地,还望指挥使多多担待。”

    刘睿影拱了拱手说道。

    “这倒无妨,那两位东海云台的宾客去了何处?”

    指挥使摆手问道。

    “不清楚,但定然还在王府之中。”

    刘睿影说道。

    “刘典狱若是需要人手,尽可吩咐!”

    指挥使说道。

    “如此却是在下越权了,不过指挥使若是方便,还请派人在各处偏僻厅堂、回廊、园子中巡视一二,看看可否有不同寻常之事。这文坛龙虎斗已经开始,王府内要是有了不安稳,出了事端,咱们可都不好交待!”

    刘睿影说道。

    指挥使一听,手中令旗再度挥舞数次。

    府卫们见状,登时将手中彤弓原地放下,回到营房中戴甲踢刀,头条不稳的列队而出,顺着通向四面八方的回廊开始排查巡视。

    “多谢指挥使,在下还有要事,便不打扰了!”

    刘睿影言罢,又问了问这附近的方向,随即便离开了校场。

    指挥使看着刘睿影的背影走远,招手唤来自己的副官,让其严密封锁校场,除了府卫中人外,不得任何人擅自出入。

    随即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却是如坐针毡。

    他的副官自是明白怎么回事,但却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半个时辰前,钟声刚敲响时,凌夫人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傅云舟突然现身校场,传了道“凌夫人令”,让指挥使收拢所有府卫至校场,不然那么多刀剑林立,恐怕让宾客们寒心,觉得擎中王别有所谋。

    指挥使一听这也不无道理,便立马照此安排。

    刘睿影刚刚被任命不久,至于极少数人知道他接替了傅云舟之职,成为诏狱新任“第十三典狱”。

    指挥使当然也不知道傅云舟已经被诏狱除名,何况他也梳洗打扮过,一改当时刘睿影面前的落魄模样,和以前在诏狱中时相同,神采奕奕。

    指挥使便未曾多想,但现在看来却是被傅云舟所坑害。

    他看到天幕上,龙虎二气即将成型,但其中却又有个看不清的模糊轮廓。

    重重的叹了口气后,骤然起

    身,一巴掌拍在坐下的椅子上,登时令其化为齑粉。

    “带上入府五年以上,有过勋劳的府卫,务必要把傅云舟找到。”

    指挥使对着副官说道,末了又加了一句:

    “死的也行。”

    刘睿影不知道刚才校场中所发生的,这般惊天动地的事,若是能及时处理好,那边是只有天地鬼神知晓,一切还是照旧的风平浪静。

    指挥使也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千钧一发的事,跟谁也不能多说一个字。

    人总是这样,当牵扯不到自己时,往往都是走个流程,出工不出力,敷衍了事。

    但当真落在自己头上,才会开始真正着急不已。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这般误打误撞的,却是冥冥之中方便了许多。

    府卫已经开始四处盘查,就连正在举行“先贤祭”的地方也不例外。

    数十名府卫一拥而至,由那位副官亲自带领。

    双眼如同草原上的金雕一般,扫视过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般大张旗鼓,自是也引起了宾客们的议论。

    见状,本来站在四王身后的凌夫人,后退了几步,从后厅绕道过来,对那副官劲气传音道:

    “出了什么事?”

    副官沉思片刻,觉得还是应当将傅云舟传假令一事全盘托出为好,便将整个事由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了凌夫人,包括方才刘睿影到了校场。

    凌夫人听后,银牙紧咬!

    但还是按捺住心境,让这副官转告指挥使,所有府卫都无比配合刘睿影,先将混入王府中的傅云舟找出来,再看刘睿影那边有何其他需要。

    听凌夫人这么说,副官也是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这么做果然没错。

    即使指挥使让他不可声张,但权衡再三,这么大的事,他觉得自己可扛不住。

    万一真起了事端,还不是他这个副官被推出来顶罪?

    得罪了自己的指挥使,虽然不是一件好事,可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却不是忠义二字,而是认对人。

    前朝曾有为小吏,洞察惯常人心后,一路直上青云,坐上宰辅之位,后为避祸事,辞官归隐,著有《六字令》。

    满篇只有六字,“空、恭、绷、凶、聋、弄”。

    其后人对此六字一一注解,没想到却因此引来了抄家灭族,《六字令》叶成了前朝**,五王共治后,才再度现世于民间,广为流传。

    其中第一字空,即空乏。

    一指文字,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徒有其表,而无实论。二指事由,无论什么都可活摇活动。东也可,西也可,看似雷厉风行,其实又暗中藏有退路。如见势不佳,便抽身而走,绝不牵挂,摆脱责任。

    至于恭,则是遇见上官必得卑躬折节,胁肩诌笑。并对上管的亲属有人,也得如此。

    对下,则得与对上截然相反,是谓“绷”。仪表上,得白族了架子,赫赫然之大人物,凛不可犯,言谈中也得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典故人情运用之妙,存乎于一心之中。

    但对于当真无可退,无可恭敬也五个端起之人,就要以“凶”应对。即使害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不必遵守任何仁义道德之说。

    至于其他无关痛痒的,便本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不顺心的事不看,不对眼的书不读,一个“聋”字,却是定力的基本。

    身为副官,当然也有升迁之心。

    因此他最为上心的,便是最后一条“弄”。

    指挥使即便再欣赏,也不可能让副官与自己平起平坐,想要高升却是还得另寻他途。

    借着这个机会,若是可以上下摆弄,让凌夫人对自己有所印象,有所肯定,那日后的升迁,还不是她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听风听声,听话听音,从凌夫人的言语中,这副官却是心思玲珑的发现了端倪。

    明面上说,让王府中的一应府卫配合刘睿影,实际之意,却是让刘睿影可一体截至王府府卫。

    如此看来,这位新到任的典狱,着实深得凌夫人心意。

    既然在凌夫人这里已经留了一笔印象,那剩下的只要全力配合刘睿影这位典狱,等事了交差时,他定然会在凌夫人面前替自己多多美言。

    打定主意后,他让一众府卫继续排查,自己则带着十几个心腹,去找刘睿影。

    即便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在正确的人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正确。

    刘睿影还不知道,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却成了目前整个擎中王府内,第三有权势之人,仅次于擎中王刘景浩,和总管凌夫人。

    此刻他正按照那位指挥使说的方向,一路奔去。

    从校场到王府门口的厢房还有断不近的路程。

    刘睿影断定那两个云台中人,应当会想方设法取回自己的长剑,否则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成事。

    但奔出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立定了脚步。

    回想起刚才那位指挥使的面色,刘睿影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人——傅云舟。

    对于一个在无法出城,在中都城里只能东躲西藏,等死的人来说,能护他周全的去处只有两地。

    中都股查缉司,以及擎中王府。

    先前刘睿影并未如此考虑,却是觉得傅云舟已是苟延残喘,根本无力搅动风雨。

    现在他才意识到,他低估了一个人的对生命的**。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条件,没了生命将失去全部,虽然活着的时候有许多的不如意,但这些和死亡想比,什么都不算。

    每个人都是都带着自己的使命而存在,傅云舟一定也有未了的心愿,从在“三长两短堂”中见过之后,刘睿影就知道他不是一个甘愿平凡而生的人,即使死,也要惊人。

    毕竟这生承载着无数东西,有爹娘的期望,挚友的情谊,自己的宏图……任何一点都能让人有前所未有的感觉。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傅云舟先在所做之事,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璀璨。不管能否功成,他都可以面带笑意的离开。

    而更为关键的,那位指挥使既然不知晓刘睿影的任命,当然也不清楚傅云舟的除名。

    他又在诏狱典狱之位上耕耘良久,故而凭借一张脸,混入擎中王府不是难事。

    凌夫人早就告诉过刘睿影,傅云舟与东海云台往来密切,早就怀有二心。

    内患往往都比外敌人更为可怕。

    尤其是傅云舟要比刘睿影更加熟悉王府,以他的心智,如若已经进入了王府之中,自当详尽办法与东海云台中人取得联系。虽然还不知他们的目的,但决计不会再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重兵把守的王府门口。

    想通了这个关键,刘睿影立马调转方向,凌空跃起,也不顾王府禁令,踏着屋檐,如燕子抄水般再度朝着校场赶去。

    “刘典狱!”

    府卫副官正带着人顺着方向,想要和刘睿影回合。

    突然头顶掠过一道人影,副官便心知目前唯有刘睿影敢于如此,便出言叫道。

    刘睿影闻声落地,还不等副官将凌夫人之言转告,便让他带着自己立马去往军器部。

    副官听后微微一愣,但事急从权,也不顾上多问,便带着刘睿影抄近道,匆匆奔去。

    路上三言两语的将凌夫人之话转告,却是对刘睿影毕恭毕敬,一脸谄媚。

    刘睿影此时根本无暇琢磨这副官心中的小算盘,只想着要尽快赶到军械部,截住傅云舟和那两位东海中人。

    军械部位于校场后,属于王府内府的一部分。

    内府是擎中王刘景浩生活起居之处,就连府卫都不得擅自入内,只有在王府中多年,上了年纪的忠心仆俾打理,且毫无武道修为,也不识文断字。

    通往内府的路,只有一道暗门,却是就在王府花园中,那棵柿子树“傲雪侯”旁。

    副官用密令叫门,却久久无人回应。

    刘睿影焦急之余,却看到暗门的门缝处,隐隐身处了些许潮湿。

    伸手一抹,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血!

    当即喝退众人,手持龙头棒,运足劲气,一棒砸下。

    奈何这道暗门厚实无比,刘睿影全力一击,只令其摇动了几下,尘土扑簌簌的飘落,依旧严丝合缝的紧闭着。

    眼见如此,刘睿影朝副官头去个询问的眼神,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刘睿影一样呆呆的站着。

    看到血迹,也知大事不妙。

    身为王府府卫副官,他摸了摸脖子,只觉一片冰冷僵硬。

    用力张了张嘴,就连两腮都变得凝固,牙齿止不住打颤,舌头也无法平顺。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从园中的石桥上,走来两人。

    一老一少。

    老者苍髯皓首,踹手顾盼,仙风道骨。

    年轻的那位,负手沉吟,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与老者交谈。

    老者听着话语,频频点头,是不是面楼微笑。

    但隐与胡须中的嘴,却始终不曾张开说一个字。

    待走到了石桥的最高处,老者伸手从那棵“傲雪侯”的指头上摘下一颗还未成熟的青涩柿子。

    在手里掂量几下,递给了身边的年轻人。

    “辰老,这柿子还未成熟,为何要榨取?

    年轻人说道。

    双目平时前方,将青涩世子放在面前,鼻翼轻轻抽动,酸涩之味道从内偷过厚厚的柿子皮,散发出来。

    “不成熟的柿子,有不成熟的味道,你且尝尝再说。”

    辰老说道。

    刘睿影看到二人的,顿生欣喜。

    年长老者他并不熟识,但身旁的年轻人,正是萧锦侃。

    至高阴阳师中,唯有辰老常年居于擎中王府,萧锦侃与这老者并肩相谈,那定然是辰老无疑。

    刘睿影立马快步走去,同时扬手招呼。

    可辰老与萧锦侃却置若盲闻,仍旧闲聊不止。

    奔走了片刻,刘睿影发现自己与石桥的距离没有任何缩短,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萧锦侃拿着青涩柿子,送到嘴边,一口咬下。

    未成熟的柿子,倒也算是汁水丰沛,不够想必与果肉,这汁水却是更加酸涩。

    就连向来波澜不惊的萧锦侃都皱起了眉头。

    “也是奇怪,这柿子只要在等个把月,就会变得甘甜,要是有耐心一直等下去,待挂了霜雪,便更为好吃。但就是差了这么些光阴,却就让它变得难以入口。”

    萧锦侃品嚼着说道。

    酸涩之感犹如千万根细小的钢针,扎在他的舌头上,酥麻痒痛,四种感觉轮番交织着在嘴里炸裂开来。

    但却是让他有些上瘾。

    一口还未咽下,却是又咬下一块。

    柿子还未成熟,个头也不大,两口之后,便不省什么。

    萧锦侃细细品了品,将口中的柿子用舌头顶在上颚,压榨出所有的汁水,吞入府中,随后将没有任何滋味的果肉“噗”的一口,全然吐出,落入了桥下的水流中,飘摇而走。

    “还是等等再吃吧,现在虽然也别有风味,但着实是无福消受。”

    萧锦侃笑着说道。

    辰老并未回答,而是伸手又摘下了一颗柿子,递给萧锦侃。

    今年,对于这棵“傲雪侯”来说并不是个好年景。

    果树都是如此,一年灾,一年旺,轮着来。

    靠近辰老的这条树枝,满共只有四五颗果实,现在被摘去了两颗,树枝也稍稍朝上抬起,似是轻松了不少。

    接过辰老递来的又一颗酸涩柿子,萧锦侃嘴角略抽动了几下,但还是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这颗比上一个小了些,刚好能一口吃下。

    味道似是也没有先前的酸涩,可也没有好吃到哪里去。

    萧锦侃和方才一样,用舌头抵着,嘬干净了汁水后,就将其吐出。

    但这次却未顺水流而走,反倒是沉了下去,溅起一圈不小的水花。

    看萧锦侃吃完,辰老冲着那根树枝一挥手,剩下的几颗青涩柿子被劲气牵引,乖巧的落在他手里,一股脑的都给了萧锦侃。

    萧锦侃顿了顿,从鼻腔中重重的喘了口气,三下五除二的将这些柿子一个接一个的塞入口中。

    开始的几个,照例吐出,但最后一个,却变得异常甘甜,滋味十足。

    “哈哈哈……”

    萧锦侃咽下去后,大笑了起来。

    “明白了?”

    辰老淡淡一笑,开口问道。

    “多谢辰老赐教!”

    萧锦侃收敛起笑容,朝着辰老深深鞠了一躬。

    “无非是个习惯罢了,不舒服的多了,也就会变得舒服。积累起来,没什么东西是受不了的。没有耐心等着光阴,那就主动去尝试,待习惯了,一切都会变得舒服。”

    辰老说道,随即伸手冲着刘睿影身后的暗门遥遥一指。

    刘睿影转头一看,方才坚不可摧的暗门此时打开了一道缝隙,再看向那石桥,哪里还有人影?

    无奈只得让众人合理,把沉重的暗门推开。

    “哐当”

    一物砸落在刘睿影脚边,滴溜溜滚出好远,拖着条长长的血线。

    “不用看了,是人头。”

    刘睿影说道。

    好在府卫门道都是百战精兵,对此并不陌生,无一人脸上有异色。

    反倒是那位副官,惊恐的顺着血线看去,目光死死的盯住那颗人头,双肩往里扣着,背也有些驼,膝盖微微颤抖。

    刘睿影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对府卫下令。

    虽然凌夫人有言在先,让擎中王府府卫权利配合他行事,可自己毕竟只是诏狱与查缉司中人,不能僭越太多,否则事端起时,无人追究,但难保不被人所记恨,秋后算账。

    刘睿影的手还未触及到这位副官的肩头,他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酸腐之味竟是压住血腥气,弄得刘睿影都有些不适。

    他着实想不明白,这么个货色是怎么混上如此位置的……一个死人头就吓成了这副样子,还怎么指望他维系王府安慰?

    摇了摇头,安排了两名府卫在原地照顾,刘睿影便身先士卒,带着其余的府卫们冲了进去。

    “大人,不可妄动!”

    眼见刘睿影要长驱直入,一名府卫连忙出言说道。

    “为何?”

    “军器部中因为隐秘众多,王爷自己的府库也修在这之下。看上去好像宽广无物,实则布满机括,一步错便登时殒命。卑职等要是奉命来此搬运物品,都得由此中人带路,方才不会出事。”

    这名府卫说道。

    “你叫什么?”

    刘睿影听这人说话调理分明,不骄不躁,再看面庞也是刚毅凌然。

    “卑职孟磊,入府第八年半。”

    “放心往里走吧,那些机括早就无用了。”

    刘睿影将这名字记下后说道。

    入府八年半,怎么都改积功当个队长了,但看这孟磊的袍甲,仍与普通府卫无二,刘睿影便知他是个不懂得变通之人。

    相比于那位胆小如鼠,却成了副官的窝囊废,孟磊这般有勇有谋,胆大心细之人却毫无出头之日,真是苍天无眼,世道不公。

    军器部共有五个屋和一架棚子。

    屋门紧闭,棚子内只有些堆放的乱七八糟的杂物。

    擎中王府内的军器部不同于给三威军供应军械的造办司,因其在王府之中,又是内府,向来戒备森严,从无事端。

    从成立至今,依查缉司中档案所载,唯有起火三次而已,且火势并不大,也未造成任何伤亡和损失。

    刘睿影朝远处看了眼,发现有的屋子门窗上血迹斑驳。

    傅云舟定然是带着那两位云台中人血洗了军器部,现在这里应当没有一个活人了才对。

    他让孟磊带着府卫,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收拢到一起,同时嘱咐千万不可进入屋内。

    刘睿影总感觉,他们来的虽然晚了,未能救下军器部中众同袍的性命,但也是刚刚好,因为傅云舟等人定然还未来得及离开。

    当最后一具尸体被搬来,安置好后,刘睿影发现这些死者只有两种死法,大半是被钝器重击后脑,其余的人则是被利刃切下了头颅。

    反倒是最后这具尸体,无任何外伤,面色也极为安详。

    只是身上穿着的衣服与旁人不同。

    刘睿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龙头棒拨开他的眼皮,发现双目赤红充血,再验唇舌,一口黑血汩汩冒出,似是服毒自尽。

    叹了口气后,准备起身时,忽然看到此人的袍袖上绣着个短剑花纹。

    刘睿影觉得极为眼熟,可一时间却有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

    思忖间,孟磊走到刘睿影身侧,双手捧着一把失了剑鞘的短剑,寒光逼人,甚是锋锐。

    “欧家剑!”

    刘睿影一眼便认了出来。

    随即再度看向那人袍袖上的纹饰,想起同样的图案,欧小娥的衣衫上也有,在加上这把遗落了剑鞘的欧家剑,此人的身份已经了然,应当是欧家的铸剑师。

    至于欧家铸剑师为何在擎中王府的军器部里,刘睿影却毫不奇怪。

    欧家当代家主欧雅明是个极为变通之人,和各大王域,以及东海云台,甚至坛庭的关系都相处的极为融洽。

    欧家剑的锻造方法虽然密不外传,但若是以擎中王刘景浩的身份开口相求,让欧雅明派人来协助王府内军器部的造办、冶炼等事宜,料想他不会拒绝。

    因此派来一位铸剑师来帮衬,也是情理之中。

    唯一让刘睿影头疼的就是,若单单傅云舟和东海云台中人只学习了军器部,那只要解决妥当,便可就此翻篇揭过。

    毕竟家丑不外扬,擎中王府从简称到现在,从未流过这么多血。如此剧烈的事端要传扬出去,定然引得天下震荡。

    可现在一位欧家的铸剑师死在了这里。

    欧家家主欧雅明还作为贵客正在“先贤祭”的现场观礼。

    先是博古楼的五福生,沿街斗凶,误杀了一位摊主,后又是被血洗一空军器部以及死去的欧家铸剑师。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远远超越了刘睿影所拥有的权限。

    两难之间,进退维谷。

    沉吟了片刻,只好让孟磊选出个伶俐的府卫,先行离开,去向凌夫人禀报此地情况。他则继续留守,和或许仍旧在军器部内的傅云舟以及云台中人对峙。

    那位副官终于吐了个干净,在两名府卫的搀扶下,从暗门走进来。

    刚准备和刘睿影赔罪,却是就看到那一堆尸体,顿时又干呕不止……

    “把他送回去躺着吧,这里无事了!”

    刘睿影极不耐烦的挥着手说道。

    话音刚落,便听得正对着的大屋内传来一阵响动,是极为规律的脚步声。

    闲庭信步般,极为稳健,不急不躁。

    刘睿影屏息片刻,从孟磊手中要来那柄丢了剑鞘的欧家剑握在手里。

    合着屋内脚步的节奏,走到大门正前方。

    剑尖垂地,下颌微微扬,目光如炬火般盯着门扇。

    脚步声大约在门前半尺处停住。

    日头正高,屋内也无灯盏,就连轮廓也看不清楚。

    内外两重天。

    薄薄的门板在此刻竟是能够隔绝生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文坛龙虎斗【十五】

    “吱呀”一声,门扇被轻风缓缓推开。

    先是一扇,后又是另外一扇。

    刘睿影右手紧了紧,小臂上青筋凸起,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流与脉搏都变得沉稳缓慢。

    一个人在最为恐惧的时候,是不会惊慌尖叫的,只会像个木头桩子般,呆呆的杵在那里。

    不仅全身都僵硬,就连呼吸都会下意识的停止,恨不能连脸上的汗水都控制其不流下,生怕那会引起谁的注意。

    同样,一个人在最为紧张的时候,也不会心跳加速,骤然昏厥过去,反而是刘睿影此刻的样子。

    从门扇里看进去,这处军器部的大屋之中空空荡荡。

    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

    但却有浓郁的血腥味翻滚而出,像是夏日的热浪,不断拍打在刘睿影的脸上,令其呼吸都有些阻碍。

    又像淋漓不尽的雨,无孔不入,似乎要渗透他每一寸肌肤。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身旁孟磊等人也瞳孔一缩,紧盯着打开的门扇。

    门扇不会无故开启,更不会无端开启。

    更何况,先前还听到了脚步声。

    “何必如此?也不是生人,更不是第一次见。”

    刘睿影轻轻咳嗽了下,冲着门扇内朗声说道。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沉寂之中,就连天上流云划动似乎都有了声响,钻进刘睿影的耳中。

    可眼前仍旧是空空荡荡,毫无人影。

    这般又过了许久,刘睿影似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笑着将手里的欧家剑向旁侧一抛,扔了出去,转手抽出斜插在身后的短棍。

    短棍刚握在手。

    面前的大物中便闪过一道人影,由远及近,脚步铿锵,似是极为兴奋。

    刘睿影低着头,用耳朵认真的听着。

    直到这脚步迈出门槛,站在石阶上,他才抬头直视前方。

    “凌夫人的眼光果然不错!”

    傅云舟脸上挂着笑意,手中的扇子架在胸前,不紧不慢的摇着。

    眼里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慌,仿佛谈起凌夫人,只是谈起一个旧人那么自然。

    “这与凌夫人有什么关系?”

    刘睿影反问道。

    “与她无关,我只是自己感慨。”

    傅云舟说道。

    随即抻直双臂,重重的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睿影顿了顿问道。

    “你是指什么?”

    傅云舟先是一愣,继而才开口。

    “是说那些死人?”

    他伸手指了指刘睿影身后整齐排列的尸体。

    孟磊等府卫,已经将军器部内能寻到尸身的死者,全都妥善安置,并且解下身上的袍甲,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但一整排尸体,还是在擎中王府之中,不论怎样,还是很触目惊心。

    更不用说那些还未彻底凝固的血迹,像是一双双定格在墙壁、门窗、柱石上的眼睛般,盯着军器部内还活着的众人。

    让活着的人觉得,自己都快成了他们的同类,好似下一刻就会和他们站在一起,没了生息,生死不过一瞬间,他们和尸体的差距,也就是多了口气而已。

    “本来只是借一样东西……可惜他们不借给我,但我又着实需要,你说我能怎么办?”

    傅云舟摊手问道。说的自己仿佛只是无奈之举,甚至把过错变成了别人的。

    “你只能抢。”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笑着点了点头。

    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

    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别人手里的也会比自己手里的好。

    别人碗里的最香,也是这个道理。

    手里握着山珍海味,也会想尝尝别人手里糠菜的味道。

    这可以说是一种占有欲作祟,也可以说是闲的没事发慌。

    这是只有优越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握着山珍海味的人之所以想要吃糠菜,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得新鲜罢了,并且他们觉得自己付的起。

    而吃糠菜的人从来都不会去想别人碗里的东西,因为一个不小心,他们会连自己的饭碗都不保。

    刘睿影不知道傅云舟来军器部是为了什么,借东西应当只是个托词,但显然军器部的同僚们,没有随顺他的心愿,所以他便抢,而且大开杀戒。

    “如果他们借给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刘睿影问道。

    傅云舟听后,脸色骤然一变,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睿影的面庞,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就连上半身也朝前方倾斜而去,脖颈犹如大鹅,拼命的伸长。

    这样的凝视让刘睿影心里有些发毛……后退了半步,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

    是不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傅云舟这种一个笑都含着几层意思的人,定不会无端闲的看他。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哈……”

    傅云舟忽然大笑起来。

    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啪”的一下收起了手中的扇子,指着刘睿影。

    他笑的着实太过于激烈,因而指着刘睿影的扇子不住的抖动,在半空中凌乱的画出无数个半圆。

    刘睿影稳住心神,平静的看着傅云舟,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高仁。

    自从震北王域矿场戈壁一战之后,此人便再未露面。

    傅云舟的身形、容貌、举止,虽然和高仁相差甚大,但他这般喜怒无常,令人琢磨不透的脾气秉性,却又和高仁出奇的一致。

    天下间存在没有血缘却还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但脾气秉性如此一致的,刘睿影还真未曾见过。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他们可能就是一个人,换脸术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东西,任何神秘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

    也不知道傅云舟笑了多久,不过终究是停了下来。

    开心难过和吃饭喝水差不多,都有个极限。

    再激烈的事,也不可能过了十年还让人啼笑皆非。再好吃的饭菜,也不可能从清晨吃到天黑。

    再开心的事,笑的多了,不仅会变得乏味,甚至脸也会疼。

    “他们不是我杀的,你怎么会认为我杀了人?”

    这是傅云舟止住笑声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刘睿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一句话。

    他就好像听到了卖鱼的说他不会杀鱼那么简单。

    “借不来,只能抢。抢不给,便得杀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刘睿影说道。

    “嗯……你说得对,但我借不来的话,还可以偷,偷不到才回去抢。即使抢不走,我也不会杀人。”

    傅云舟说道。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这下却是轮到刘睿影笑了起来。

    他笑的没有傅云舟那样激烈,反而有几分温婉。

    一日多前,在中都城中的条僻静陋巷里,傅云舟想要让刘睿影送他出城,被拒绝后,当着他的面,杀了个头一晚被赌局冲昏了头脑,丢掉一条腿的赌徒。

    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刘睿影还记得很清楚。

    对于这样生死之间的事,任凭谁想必都不会忘记。

    现在傅云舟却说自己从未杀过人,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还未见过有人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即使是狡辩,那水平也着实不高。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

    傅云舟重新展开手里的折扇。

    “你在笑我说谎。”

    “难道你没有说谎?”

    刘睿影反问道。

    “我并没有杀他,他在赌没了一条腿后就已经死了。”

    傅云舟摇着头说道。

    随即悠悠的念道:“朝闻道,夕可死矣。”

    刘睿影在书塾中读书时,觉得其中最为大气快哉的,便是这句话。

    短短七字,一读之下,一股浩然之气便油然而生。

    只是此刻从傅云舟的口中说出来,却觉得十分别扭。

    何为“道”?如何“闻”?

    书中未曾明言,那些个先贤的解释亦千差万别。

    “道”者,非常“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至于这“为公”之道,不外乎仁政、礼制,都是些皇朝时期的腐学,现在只有那些个遗老遗少还时常挂在嘴边。

    博古楼楼主狄纬泰和通今阁

    阁主徐斯伯都曾为此话著书立说,想要去阐明其中的道理。

    在这一方面,倒是狄纬泰的论调略高一筹,广为众人接纳。

    且说这“道”分为“公道”与“私道”,正是先贤之所以与平民、旁人之区别。

    要想拥浩然快哉,便要有大气魄,不可汲汲于私怨,不戚戚于私利。

    而在皇朝倾覆,天下动荡无道的年代,才会诞生能够囊括山河百姓的胸襟的大人物,才会有如今的五王共治的存在。

    但这世道并非人人圣贤,风调雨顺,也没有那么多时刻想着匡扶社稷、维护正义的“公道”。然则,人生在世,还是有人本“天下有道,吾不与易也”信念,这便是“夕死可矣”之境界。

    “这话送你,也送我,更送那个赌徒”。

    傅云舟接着说道。

    刘睿影默然,他对于傅云舟所言的歪理,虽然无力辩解,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生死之诺,岂可易许?

    即便他是个赌徒,但为一事、一人而弃生,也非易事。

    都曾经来过这世上,若没有一丝半点值得怀念、值得以生命来珍惜的人、事,那不是白白走了一遭?

    不过能够用生命去付出的,定然是弥足珍贵的。

    这意义总是在付出中才能得以体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最好的例证。

    对于赌徒来说,视那赌桌为知己,也无可厚非。

    “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为了这跟棍子不服气。”

    刘睿影掂量着手中的诏狱龙头棒说道。

    傅云舟从鼻中冷哼一声,随即也反手从背后抽出了一根同刘睿影一模一样的龙头棒。

    “看来,你到军器部就是要借这跟棒子。”

    刘睿影说道。

    傅云舟不置可否。

    龙头棒在手,傅云舟端详了片刻,将扇子斜插在脖颈后的衣领里,说道:

    “你我同时动手可好?就不分什么先后了。”

    刘睿影点了点头。

    然后摆手示意,让孟磊带着府卫们先从暗门中退出去,免得遭受波及。

    他与傅云舟两人相隔有两三丈远,却交谈了许久,声音语气时而激烈昂扬,时而犹如虫蚁。

    他们俩都知道这一战生死胜负难料,但却都不愿意在口舌之争上,输给对方半寸,故而仍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但除了那些退至暗门处的府卫们外,还有两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人。

    听得了先前的言语,众人心头都如巨石压着,紧张的几乎无法喘息。

    忽然傅云舟手掌一挥,四周雾气渐起,瞬时就变得极为浓郁,好似置身在大海长河之中。

    同样的功法刘睿影早就在太上河中领教过。

    因此这番再看到,并不觉得惊奇,也丝毫没有惊慌。

    凌夫人早就说了,这傅云舟与东海云台关系甚为密切,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他和刘睿影一样,算是生在太平里,还有的一样,便是他也和刘睿影般自打出生起就无依无靠。

    养大他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自始至终也没有叫过一次“爹”。

    那是个天生残疾的小老头,一条腿细如麻杆,走路的时候也摇摇晃晃,像是就要醉倒一般,配上黝黑的肤色,更是让人敬而远之。

    这小老头,不种地,也没有任何手艺,只是拉着给架子车,似老牛般,挨家挨户的,乞讨些众人家里的无用之物,然后一步一步拉去几十里外的地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更穷的人。

    虽然很难找到比他还穷的人,但他起码还有个架子车。

    身上的衣服从傅云舟记事开始,从未换过,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但也从未缝补过。

    因为他不会。

    即使会,也没有针线。

    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了傅云舟后,爷俩便一起住在间随时可能掉下房梁的破屋子里。

    一生未婚,本以为绝后,便把傅云舟当做天赐之子。

    穷人有穷人的疼爱法。

    男人不如女人心细,唯一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傅云舟放在架子车里,和他一道走街串巷,权且全是陪伴。

    待傅云舟长大了后,小老头也无银钱送他去念书,更不用说是其他东西了……就连名字也没有,只是唤他叫做“孩儿。”

    安东王域的雨季很长。

    一阵风可以鼓动硕大的航船从云台跨过东海,抵达内陆。同样也可以带来半个多月不停的暴风和骤雨。

    雨季的时候,小老头儿没有营生可做,只能靠屋中不多的存粮。

    可想而知,当云台的端长枝迟,将一块热气腾腾的白面饼子放在傅云舟手上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在他被带走的第三个念头,那小老头儿自杀了。

    据说死的时候,屋子里连个锐器都找不到。

    他是将脑袋,不断的撞在梁柱上,一次又一次,最终柱子崩塌,房梁倾覆,砸断了腰肢,就这么被压着,呻吟了三天才死。

    死后过了个把月,才被人发现,还是因为有户人家骤然发迹,便购置了全套的新东西。而替换下来的,又觉得扔了可惜,这才想起了他。

    但尸体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不过这却是一个普通人能用来结束自己一生的最悲壮的方式。

    后来傅云舟回到过那里。

    发觉还是和当初一样穷,一样破败。

    看着断壁残垣,那养父的尸身就被埋在下面。

    但他却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觉得胸口一直一来的沉闷变得烟消云散。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里,依然有的人,命如草芥,依然有的人,冷血至此。

    用着东海云台的独门功法,不多时,刘睿影不但周身都为雾气围绕,脚下都变得有些轻飘,似是站立于小舟之上。

    “傅云舟,到了这一步也是你咎由自取。”

    刘睿影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稳住身形说道。

    “各自珍重,毕竟这江海才能寄余生。”

    傅云舟说道。

    此言一出。

    刘睿影顿时明白。

    他根本不是什么和东海云台交往过密。

    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东海云台中人!

    原来他一直潜伏在典狱,竟是因为东海的缘故。

    那么东海势必会帮助他逃离。

    他和李韵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让刘睿影震惊的是,东海竟能让管制严厉的典狱里混入自己的人,那么岂不是李怀蕾此刻也危险了?

    刘睿影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吸,从后方传来。

    正是那几双眼睛之一。

    其中,熟悉的,有两三,还有几个无法确定。

    但这呼吸声却是出自叶雪云,这点刘睿影不会听错。

    那小丫头定是一直盯着刘睿影不放,在他离开“先贤祭”之后,就偷偷跟上,一路尾随。

    想必是没有看到先前滚落的人头已经十几具尸体,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比那位没出息的府卫副官安稳多少。

    以她的性子,如今铁定吓晕了过去,还要再来杯温和的蜂蜜水缓解。

    这小丫头好奇心真是太重,居然偷偷跟随着他,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危险呢,他怎么去救她?

    好在这呼吸声,一闪而逝。

    应当是被身边之人所阻止。

    越是想要隐瞒的事情,越是瞒不住。

    这和雨下的只要足够大,撑伞也无济于事是一个道理。

    透过浓雾,与脚下莫须有的“水浪波涛”,刘睿影闻到一股小梨花的香味。

    擎中王府的花园中,种植着许多人间珍品。

    但独独没有小梨花。

    不是因为她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她的香味不够芬芳浓郁,而是因为小梨花的花朵,是雪白色。

    与“傲雪侯”的封号相同。

    擎中王刘景浩因此为避讳,因此园中禁止栽种任何白色的花草。

    通今阁曾有为先贤,于初冬之时,前往博古楼论道。行至西北地界,忽然一夜风起,大雪骤降,有感而发,留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传世佳句。

    其实不但是擎中王府,就连中都城中也见不到任何白。

    更不用说这梨花的香气。

    刘睿影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你也来了……”

    刘睿影用劲气传音道。

    “仪式什么的,太无聊……哪有看人打架有意思?站的腿酸。”

    很快一道清丽的声音回应道。

    更加证实了刘睿影的想法。

    “替我照顾我那小姑娘,最好带她

    走。”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不敢说全天下,但起码在目前的擎中王府里,只有莫离莫大师一人会将生死之斗,说成长街上的泼皮打架。

    在她眼里,那些人确实和泼皮没什么区别了,都是打架,都是头破血流,谁比谁高贵呢?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莫离说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

    但只要她在叶雪云身边,这小姑娘定然可以周全,故而也不用担心。

    有时候替旁人操心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能走出这军器部暗门的情况下,着实不该分出心思。

    日头已经过了正午,突然就变得温顺起来,不再毒辣。

    刘睿影感到脚下的荡漾之感越来越强烈,令其很不是舒服。

    傅云舟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余音缭绕之际,只听得“轰隆”巨响。

    浓厚的雾气便被两道银光破开。

    骄阳,龙棒,与劲气相互映衬,好似那神庙堂前修建的七宝莲池,在水汽与雾气的折射下,四散开来,大方光明。

    孟磊等人虽已推到了暗门处,但仍然被这般光亮逼的无法直视,手掌不又得握在了刀柄上,可却又不小心滑开。

    低头一看,满是汗珠,像是刚从水里洗过般。

    再看刘睿影。

    他身边的雾气已经消散了甚多。

    身形清晰可见。

    孟磊看他,依旧站在原地,刚才那犹如昆仑崩塌般的响动,即刻归于了平静。

    刘睿影挺直了身子,犹如一杆标枪。

    手中的诏狱龙头棒,竖直垂地,略微有些倾斜。

    朝前踏出一步后,虽然更足下飘摇,可手里的龙头棒却缓缓抬起,棒头指着对面的傅云舟,始终固定在他的咽喉与眉心。

    “这样子倒还像个男人!”

    莫离轻语道。

    怀中揽着叶雪云。

    小姑娘的手紧紧揪着莫离的衣襟,弄得有些凌乱,朝两边摊开。好在都是女子,莫离是提了提肩膀,也没有什么多的庇护。

    叶雪云趴在她身前,双唇紧闭,只露出半个眼睛看着。

    像极了依偎在姐姐怀里害怕的小姑娘,又新奇的想看,却又害怕看到的景象。

    “要是害怕,就别看!”

    莫离说道。

    话音刚落,却感觉到叶雪云手上的力道又中了几分,似是在表达不满。

    见状,她也不再劝慰。她劝也没有用,无非是浪费口舌,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却是个固执的人,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底的。

    不过心中却记得刘睿影方才的嘱托,想着一会儿要是局势不可控,那定当先将这怀中的小姑娘送到安全之处,自己也可以腾出空闲来帮帮忙。

    如今还没有危险之事,让她看看倒也无妨,她相信自己的力量,总不至于连个丫头片子都保护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莫离不想掺和任何势力之间的纠纷。

    他们之间缠缠绕绕,太过于烦人,她的性格如水,容不得任何灰尘。

    谁要是把这平静的水搅乱,谁就准备好承受好水浪的袭击吧。

    何况以宾客身份,前来窥视已然不妥。

    要是暴露了行迹,那后面解释起来也甚为麻烦……

    傅云舟也朝前走了几步。

    要比刘睿影走的更加沉稳。

    东海云台中人,自是水性更好。

    无论是江河,还是湖泊。

    毕竟海纳百川,江河入海流。

    距离再度拉近。

    刘睿影看到傅云舟的双眼流露出一股难以自持的兴奋。

    这种兴奋却是也让他变得有些宽容起来。

    忽然。

    傅云舟双足蹬地,膝盖弯曲,整个身子矮了一半!

    接着又骤然发力,犹如离弦之箭般,“蹭”的一下,蹿了出去。

    傅云舟一棒直捣刘睿影胸口。

    棒要比剑笨拙。

    但却比剑稳健、持重!

    这一棒,看似还是剑招。

    来路正当,大开大阖,没有什么诡异之变化。

    可刘睿影定睛一看,那棒头竟是在颤动不已,因为速度太快,若是不仔细,反而像是一动不动。

    随着傅云舟的身形前进一寸,这棒头却是就能颤动百余次。

    人的胸口处,有十九处致命的穴道。

    随便傅云舟击中哪一处,都是身死道消的结果。

    但这样的颤动却让刘睿影根本无法区分。

    因为整个上半身都笼罩于其中。

    可看架势,傅云舟好似又不急于求成。

    明明是攻招,却是守备,着实绝妙!

    看来这位曾经的“诏狱第十三典狱”也不是个只会故作文气,装腔作势之人。

    上次陋巷杀人,只能看出他的狠厉决绝。

    现在刘睿影才体会到傅云舟可怕之处!

    不过没有时间给他用来体悟感慨,刘睿影手腕转动,掌中龙头棒接二连三的变换了十数个方位,不过没有一次是与傅云舟交锋。

    双方都在试探。

    即便是分毫错过,也毫无触碰。

    如此,却是已经交换了十余招。

    刘睿影每一变,傅云舟的棒头的震颤也随之而变。

    不但是方向,速度也忽快忽慢。

    重新站定身姿后,刘睿影曲肘侧身,龙头棒朝斜上举起。

    看上去是想要以逸待劳,引得傅云舟徒增消磨。

    但傅云舟的神色却比方才更是凝重。

    手中龙头棒高举过头顶,将自已全身上下俱都置于庇护之中。

    两人此刻都是守势,却是让其他人摸不清头脑。

    众人听到又是一阵钟鼓齐鸣,擎中王刘景浩作为主祭人,开始正式诵读祭文。

    “日月交辉,沧海桑田。”

    随着擎中王刘景浩悠扬顿挫的声调,傅云舟却放下了右臂,看着刘睿影说道:

    “世人都觉得我附庸风雅,一身书卷气都是装出来的。殊不知这祭文,却还是当时凌夫人找我主笔。”

    “哦?是你写的?”

    刘睿影疑惑的问道。

    傅云舟没必要在此刻说谎。

    这个谎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擎中王刘景浩手中的祭文,四字一顿,八字一句。

    “岁次更迭,天下畅安。夏至浩然,先贤华诞。”

    傅云舟竟是和擎中王刘景浩不差分毫的,将祭文的后两句念了出来。

    闭目仰头,看上去惬意然然。

    紧接着,身子向后仰过去,手中龙头棒在身前画出了个扇形。

    祭文读到“洪荒蛮夷,天下混沌。”时,他的棒头刚好指向刘睿影。

    只觉一股了然无生之意境,开始蔓延、吞噬。

    脚下的飘摇之感顿时消弭于无形,转而是无边无际的辽阔旷野,却又寸草不生。目眦尽裂之下,也看不到丝毫人影。

    只有古朴的河水像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

    烈日下,刘睿影觉得后脊发凉……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

    一时间,倍感感慨,犹如奔波了万里疆域,却又年复一年无所归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之路。

    刘睿影低头看看手中的龙头棒,好在可以将性命都寄托于此。

    祭文中的所谓“蛮夷”,便是指西北草原狼骑,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

    在五王共治的初期,擎中王域的三威军,曾跋山涉水,前往西北地界,迎着锋锐可以穿透骨头的箭簇与飞扬起直扑人面的碎石,抵御狼骑的进犯。

    鼓声微弱,箭已射尽,弓弦也断绝。

    尸骨将暴露于沙砾,堆在群山沉寂之处。长夜悲风淅淅,天色始终昏暗,宛如层层叠叠的精魂厚积于云层之巅。

    恍然中,傅云舟声势骤变。

    却以祭文内容为牵引,将手中的龙头棒融于其中。

    刘睿影根本未看过这祭文内容,便无从了解其中意境,料敌先机。

    “这么好的文道造诣,在诏狱之中却是屈才了。”

    “那是真正读书人的事情,而我不是。”

    傅云舟说道。

    “以仁治世,以德育人。修齐治平,孝义衷亲。中和有序,公正为钧。春风化雨,滋润万根。惟我先贤,德昭苍生。”

    一道声音却是压过了擎中王刘景浩,在军器部中响彻云霄。

    刘睿影一回头,却是莫离立于身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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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