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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监”者何人

    饮完杯中酒,王淼十分豪放的用衣袖擦了才嘴角,又将胸前的护心镜解下。

    兴许是喝的太快,身上的甲胄又包裹的太紧的缘故,脸颊上很快有瑰丽的玫红晕染开来。

    王淼用手掩住嘴,肩膀一颤,似是打了个酒嗝。

    “罚完了,刘典狱可需要看一眼杯底?”

    王淼问道。

    “王大师的人品,自然是没的说,哪里需要人查验?”

    刘睿影笑着回答道。

    “这可不行……倘若身为‘监’,不论先前交情有多好,也不管这人名头多么响亮,却是都得一板一眼,恪守原则。刘典狱不能因为小女子是徐阁主的弟子,又是文道七品,便这么网开一面。要是这样,岂不是对旁人失了公允?”

    王淼说道。

    刘睿影顿时语塞……

    他以为王淼让检查一番杯底,只是当着在座的诸位,一句客气话。

    毕竟她身为做东的,还是这个游艺的发起人,自己首先就得遵守规则。刘睿影距离她最近,又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诏狱典狱,却是再合适不过。

    但刘睿影万万没有想到,王淼估计早就猜到他不会检查,故而旧事重提,把“监”一职搬了出来。

    还用刘睿影自己的话,堵住他自己的嘴……让其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他说与不说,都已经被王淼占了上风,先把他做不到的提出来,明摆着告诉众人我给了你机会,是你做不到,这却就不能怪旁人了。

    如此刘睿影接不了这件事,又不能说是王淼不给他机会,这“检”一职,也就顺利成章的轮不到他来做。

    上一次刘睿影用王淼的话把她堵了回去,这次她却就很快报复了回来,真是半点不让人。

    “王大师所言有理,是在下考虑不周……这么看来,却还是得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局外人做‘监察’才好。”

    刘睿影说道。

    事到如今,他就算想要争当这个“监”却是也无计可施。

    王淼不动神色,但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得意之情。

    回头看着那位管家,刚想张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被一阵凌乱的拐杖声所打断。

    刘睿影也听到了这阵拐杖拄地的声音。

    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应当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此时此刻却就是想不起来。

    不光是他与王淼。

    整座大厅的众人,都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拐杖声变得沉默。

    常言道针尖掉地,犹是可闻。放在这会儿,丝毫没有夸张之感。

    从未有人听过如此凌乱却又清晰的拐杖声。

    “笃……笃……笃……”

    这声音一直在从一个固定的地方传来,不近不远。

    立即有几道精神,游离出大厅,想要窥探这拐杖拄地之声的源头。可探究之后,却又发现这声音仿佛是从是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倘若用精神去寻探,不但一无所获,甚至还会被这响动搅乱心智。

    刘睿影很不幸的也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刚把精神飘散而去,便感到一阵酥麻从头顶而起,仿佛有种无形的怪力在拉扯他的头皮。

    瞬间,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起来。

    王淼站立的身影渐渐模糊,唯一定格在刘睿影面前的,只有她胸前那面翡翠色琉璃护心镜。

    但也好似是从十里开外远远的望去。

    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庙宇,孤零零矗立在一座城镇中央。这庙宇便概括了整座城镇的风貌,它能够代表这座城镇,即使城镇没有城墙,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名称,但当人们从远方路过,看到这座庙宇的屋脊时,它就在无声的向人们宣告,这里是一座市镇,城镇里有个不知是做什么用处的庙宇。

    然而,当刘睿影定睛注视时,整座城镇就像是一位从头顶,自上而下,披着一件深褐色皮毛大氅的老妇。

    相较于庙宇,显得更加孤苦伶仃。

    四面没有田野,尽皆是荒芜。

    围绕着庙宇,房屋鳞次栉比。

    可这些屋子都没有房顶,就像是一只只被剪去了羊毛的绵阳一般,灰溜溜的,全都是一副破败的模样。

    偶然有一段极为古老的城墙遗留下来,但其中有些地方已经倾圯,只有凭着想象,才希翼可以得见当年的完美。

    这一截截城墙围住了庙宇,如同古画中的皴笔,不似现实。

    世上无限丹青手,可以画出伤心,可以画出醉意,但却都画不出这般真实的颓唐。

    刘睿影心中也渐渐升腾些许凄凉。

    他很清楚自己在走神,似是梦境。

    这样的事,最近发生七八回不止,已经算不上有多奇怪。

    可是他仍旧很好奇,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变故。

    他试着想要把精神从这里抽出,但却发现无论怎样用力,都是徒劳。

    精神里,感觉到不到自己的身子。

    无须迈开脚步,就能去往目力可及的任何地方。

    刘睿影低头,却又能看到自己在地面上的模糊倒影。

    脚下铺着大片大片,形状任性,极不工整的青石。

    这种青石刘睿影记得在震北王域的戈壁矿场上很是常见,它总是伴随着铁矿石而存在。

    约莫二尺深的泥土下,会有许多坚硬的掩饰。用斧凿敲开,或是点火烧灼后再泼上冷水,这些岩石便会碎裂开来,变成拳头大小。

    紧接着,这些大片的青石就会显露出来,将其完整的挖出后,再往下,就是蕴含着铁的铁石。

    天幕黯淡的和夕阳刚刚隐去身形时一模一样。

    庙宇门口有几级台阶,大门是尖顶。投下的影子和刘睿影的身影有些重合。但模糊中,也分辨的不是那么清楚。

    刘睿影在博古楼与萧锦侃喝酒时,听他说这世上有些地方,是再高的武道修为都无法触及的,反而可以用心眼去触碰。

    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天神耀九州,可能一辈子都不知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但每日柴米油盐的凡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步入。

    要么是天幕中的空灵,要么是海水与陆地亲吻时的一线间。里面包含了成千上万种无法去描述、分类、命名的玄妙。

    有时它们好似在发着光或香气,就像少女沐浴后又睡了一夜的闺房。

    那是千百种令人舒缓、沉醉的气味混合而成的。

    年少时,不论男女,都要单纯的品格和未经事态沧桑打磨过的纯粹的智慧。这些同样也会化为芳香的一部分,在氤氲中悬凝着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隐而不露。

    要么枯燥单一,要么丰

    富至极。

    刘睿影忽然感到身上有些热,紧接着头顶也开始微微发汗。

    好似什么东西罩住了他,把他周身能够松快的地方捂得严严实实。

    他无法伸手去触碰,但却从投影到地面上的身影里,发现自己多披了件衣裳,多了个头冠。

    倒是像极了皇帝的模样。

    “绛纱衣,芙蓉冠,还有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已有一百六十年未曾现世……”

    刘睿影不禁回想起那三位至高,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的赠予,此时好似彻底显露出了原本模样,可惜他却看不见……心中愈发好奇起来。

    不过这种心情,也让刚刚腾起的纯粹,变得索然无味……单纯的感官,一旦有了人间的情调,就会变得凝滞闭塞。

    拐杖拄地的声音已经在刘睿影的耳边消失了许久,这会儿却又突然回归。

    和庙宇里打更报时辰的大钟一样,悠闲而准时,散淡而有序。

    既有漫不经心,但细细听闻后却能悟出种高瞻远瞩的意味。

    就像是做客的少女,在一夜酣睡后,起身,将床铺重新换了整洁,配合着清新的晨意。看似在宁静之中,融合的十分和谐,但这种宁静,只会给人增添离别愁绪……

    并非要真的身历其境才会有这种感想,仅仅是偶尔偏扯过去酝酿片刻,就能发觉其中的韵味。

    但刘睿影哪里顾得上去体悟?

    他只想快快将精神从中抽离出来,要么让他看清身上的绛纱衣,芙蓉冠,还有那玉簪珠履,紫绶金章等物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行。

    这般不清不楚,明明就在眼前,却蒙了层无法揭开的纱似的,让人心痒难耐。

    “笃!”

    这一声拐杖拄地的动静,极大。

    要比先前所听闻的响动加在一起还要大。

    已经超脱了寻常的范畴,像是燥热的夏日傍晚,即将下雨前的一声闷雷。

    刘睿影感动头顶疼了一下,突然便从中转醒。

    下意识的朝后挪动点身子,险些从椅子上翻倒过去。

    好在众人似乎各有各的奇遇,双眼都不动如山的望着大厅门口。

    管家一边扭着脖子,一边往罚酒的樽里倒酒。

    已经溢出了不少在托盘上,却还没有任何反应。

    王淼紧跟着刘睿影回过神来。

    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管家的异样,连忙用力的捏住他的手腕,让流淌的酒水停止下来,顺带从腕上的穴道,朝着管家体内打进了一股劲气。

    “我这管家和我一样,没有出过远门,见的世面也少。一下子面对如此多的大师高人,免不了心生紧张,让刘典狱见笑了!失礼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王淼说道。

    刘睿影当然不会介怀,他在意的是那怪掌声仍旧不曾消失。

    只是现在变得真实起来,也有迹可循。

    甚至可以判断出,有两人正在朝着大厅走来,而且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

    要是分开来,单独走着,应当和平常人的走路没有什么不同。

    但从传来的声音里,就是极为特别。

    刘睿影又侧耳了很久,这才发现其中的玄机。

    朝这里走来的两人,应当是一前一后。

    前面一人的脚步落下,后面一人的脚步刚好卡在前人步幅的三分之一处。

    也就是说,在前行速度相同的情况下,有一人要靠更快地频率,才能追上另一人。

    一步换三步,这在成年人和孩童之间是极为合理的事情。

    可要是放在两个成年人身上,那只有一种情况——

    这两人中,其中一人是个残废。

    或者腿部腰肢受过重伤,以至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迈不开步子,只能凭借更快的步频,才能勉强保持和旁人一致的行进速度。

    声音越来越近。

    下一刻,就会从墙角的拐弯处显露出身影来。

    厅里的众人都显得极为期待。

    当走在牵头的人闪出身子时,刘睿影突然笑了起来。

    笑的声音很大,竟是盖过了拐杖拄地的声音,还将厅里大半的目光都吸引来。

    “刘典狱怎么突然这样开心?”

    王淼问道。

    “因为全中都城里,最有资格当‘监’的人来了。”

    刘睿影回答道。

    收敛了笑声,但却并未止住笑意。

    眼角弯的如同新月,嘴角都快裂到耳朵后头……

    和谐的拐杖拄地声,在门前停止。

    一个双眼无神的瞎子。

    一个腿脚残疾的跛子。

    这两人的组合着实是太过于怪异。

    要是放在平时的长街中,瞎子一般算命,跛子向来乞讨。

    瞎子看不见人间,却说心眼通天地。

    跛子步履维艰,却可以不挪窝的吃百家饭。

    但说到底,都是被人们所不齿唾弃的下九流角色,可大厅中稍微有些见识的人,全都起身恭迎。

    没有见识的人,也能或多或少的察觉到这两人的不凡。再加上周围的人全都肃穆起身,面色恭敬,剩下的即使不明这二人身份,却是也纷纷站起来,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于不合群。

    “不是读书人,本不该来。但我师傅这一把年纪却比年轻时更喜欢热闹!不过王大师放心,我们师徒二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门口送的礼,一点儿没拿,还自己带了吃食、酒水!”

    为首的瞎子说道。

    说着,便从右手中握着的拐杖上,取下一个碎花蓝布的包裹。

    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提着包裹,迈步走进大厅中,径直到了最近的桌子旁。

    这也是大厅里唯一还有空位的桌子。

    那些不明所以的人这才发现,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比谁都看的清楚,就连地毯上被人不小心泼洒上的酒渍,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避开。

    包裹放在桌上,跛子对同桌的人点头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其中有个身着五品“紫缎辰”文服,须发花白的老学究,靠拄拐才能起身。

    看到这瞎子对自己点头,慌忙将拐杖扔到一边,颤巍巍的用两手撑着桌面,弯下身子,回了个礼。

    直起身子后,便气喘吁吁,却是再也立不住,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将脑袋靠在椅背,双眼白翻,胸口剧烈起伏。

    旁边的年轻读书人见状,赶紧倒了杯温水,扶着老学究,给他小口慢慢的喝下去,这才顺过气来。

    瞎子不急不慢的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个檀木食盒,共有三层。

    每层可以放六个

    碟子,总计该是十八个菜。

    不过最下面一层,全是酒。

    不是酒壶,也不是酒坛,而是散酒。

    就这么在食盒里盛着,上面还飘着两个极为劣质的酒杯。

    瓷烧的酒杯,根本不会在酒水里浮起来。

    但这两只酒杯,却是可以浮在酒水上,随着瞎子的动作,还和食盒的侧壁碰撞,发出“叮叮”的响声。

    足以见得这酒杯的工艺有多么粗鄙……

    无论是多大的瓷制物件,却是都得经过陶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这几个步骤。

    有些土瓷,不上釉色,画坯这个步骤便可以简单些。

    可陶、摞、拉、印、修这五步是决计不能马虎的。

    瓷土淘成可用的瓷泥后,并不能立即使用。要将其分割开,摞成柱状,才便于储存和拉坯用。随后将摞好的瓷泥放入大转盘内,通过旋转转盘,用特质的拉坯工具,将瓷泥拉成瓷坯。

    瓷坯雏形,要根据物件的形状,选取不同的印模,将瓷坯倒印。出来的毛坯,厚薄不均,还得人为的将这坯修刮整齐匀称。

    这其中但凡有个步骤偷工减料,就会使得瓷泥中进去不少空气,捺水是,热,胀冷缩,内里就会出现许多细小的孔洞。

    如此烧纸而成的瓷器,大多都会在炉膛中炸裂。

    若是上的釉面厚实,侥幸出窑,内里的孔洞也会让其表面收缩,变得凹凸不平,放在水中酒里,就能漂浮在上方。

    瞎子将最下一层食盒撤离抽拉出来时,酒杯与食盒的碰撞还是次要,拙劣的酒味才让附近的众人纷纷掩鼻皱眉……

    食盒是好木头。

    盛放这样的酒,着实是暴殄天物!

    淡黄色的酒汤里,除了酒杯外,还沉淀、浮动着不少残渣。

    巧手农妇在自家用粮食酿的土酒,都不会有这般浑浊……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间已不是在这酒和酒杯为何这般劣等,而是在于这一老一少的瞎子,跛子,到底从哪里寻摸来了这样的酒和酒杯……

    “听说你们喝酒行令,缺个‘监’,所以就厚着脸皮,毛遂自荐。王大师觉得,我当得起吗?”

    跛子站在大厅外,朗声说道。

    王淼却默不作声。

    她认出了瞎子是谁,但却不知道这跛子是何人。

    好在那管家赶紧出言道:

    “萧大师的师傅,当然当得起!若是您再当不起的话,想必也无人敢当!”

    听闻自己的管家如此说道。

    王淼却是瞳孔一缩……

    原来这跛子竟然就是前任至高阴阳师——太白,萧锦侃的师傅叶伟。

    这时,刘睿影觉得左边脸颊有一股温热。

    一转头,刚好和萧锦侃碰了个对脸。

    萧锦侃从食盒里捞起酒杯,顺带在里面舀了一杯酒,和刘睿影遥遥相敬,仰脖喝完。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

    叶伟听了管家的回话,笑着走了进来。

    好似小孩子的恶作剧成功了一般。

    王淼也即刻调整过来,清了清嗓子,又是雍容大方的说道:

    “没想到小女子置酒会文友,竟会惊动两位至高阴阳师大人!二位光临,真是荣幸之至,要是徐阁主在此,定然也会欣喜万分!不知小女子可否够格,给二位敬杯酒?”

    这王淼着实不同寻常……

    在不识人的情景下,还能把场面圆满到这个地步。而言语神态中表露的谦卑恭敬,又极为真诚!即便心里知道这是场面上的客套,但也一点儿都挑不出礼来。

    叶伟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

    拄着拐,一步一歪肩膀的走到了徒弟萧锦侃身边。

    “去和你朋友坐吧?这桌儿都上了年纪,不适合你!”

    叶伟说道。

    “见酒忘色的事我干得出,但遇友忘师的事,可是要遭天谴的。”

    萧锦侃打趣的说道。

    叶伟冷哼一声,根本不听他这番说辞。

    口中打了个呼哨。

    一道黑影“唰”的从外面贴着地飞了进来。

    到叶伟身旁时,骤然高起,落在了桌上。却是他豢养了多年的那只瘸腿大雁,焦急的在桌上转了几圈,便旁若无人的朝桌子中间走去,对准了一盘儿炸银鱼。

    叶伟伸手将其拦住,嘴里念叨着:

    “那是别人的菜,咱么不吃,咱们自己带的有,咱们就吃自个儿的!”

    王淼已经端着酒杯朝叶伟和萧锦侃走来,听到这话,脚下步子骤然顿了顿。

    这哪里是对大雁说的话?

    这般泾渭分明的言语,让王淼也有些下不来台。

    “不必不必!我是来当‘监’的。要是喝了你的敬酒,难免会偏向于你。所以还是不喝了罢!心意到了就好。”

    “不对……莫要再上前了!心意也不能收!明的暗的,实的虚的,都不行,通通不要!”

    叶伟一句话说完,却是觉得有些不对。

    转念一想,朝着王淼连连摆手说道。

    “啪!”

    又是一道光影闪动。

    叶伟面前的桌上,突然多了一把柴刀。

    刀身直直竖起,刀剑插在桌案中。

    刘睿影听闻响动,起身看去。

    这是一把刚磨过的柴刀,长一尺三寸,刀身略宽。

    刀锋的圆弧要比寻常的柴刀圆润更甚,俨然呈现出青白色。

    很是安静的插在桌上,但却有奇特狂怒之气从刀刃中升起。

    尖端半月状的纹路,看在眼里有些柔软,像是煮烂的面条。

    靠近握把处,有一道很深的凹痕,似附着了一道闪电。

    叶伟骤然出刀,显然超脱了所有人的预料……有些胆小的读书人,已经开始焦急的寻摸起退路。

    好在这大厅门窗大开,人员众多,倒是给了那些胆小鬼们不少安慰。

    刘睿影看着那柴刀,用劲气传音,对这萧锦侃说了一句“多谢”。

    萧锦侃并未作答,而是将一层食盒中的两个碟子去了出来,又把盛酒的食盒中的酒,分出来了一半,捞起只酒杯,朝里一丢。

    “老头儿,你好好当‘监’,我去喝酒了!记住了啊,可不能因为我是你徒弟,就偏心眼儿!也不能因为这里有人认识你徒弟,就对他也偏心眼儿!”

    萧锦侃说完,端着食盒,叮铃当啷的走到刘睿影旁边。

    正巧王淼起身去给叶伟敬酒,空出了一把椅子。

    他便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拿过刘睿影面前的酒杯,左右开弓,给刘睿影和自己都舀了满满一杯酒。

第九章 斯文扫地

    刘睿影接过萧锦侃递过来的酒杯,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酒香虽然也有,但更多的是一股子腥臭…………不禁皱起了眉头,就想萧锦侃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酒。

    如此品相的酒水,那卖酒的铺子早该关门了才是。

    可一抬头,刘睿影看到萧锦侃很是警惕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傅叶伟,随即把酒杯里的酒悄悄地倒在了脚底下,还对着刘睿影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难不成……这是你师父自己酿的酒?”

    刘睿影问道。

    “不然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酿出这么难喝的酒?”

    萧锦侃很是无奈的说道。

    刘睿影看着酒杯笑了笑,却是将酒一饮而尽,砸了咂嘴,说道:

    “闻起来有股酸腐之味,不过也没有那么不堪。”

    另一边。

    王淼在叶伟那里碰了个软钉子,进退两难。

    端着酒杯,再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对萧锦侃和叶伟这一对师徒表示了欢迎,就把酒杯递给了管家,然后借故说更衣,让大厅中的诸位先行游艺,开怀畅饮。

    临走前,还不忘顺着叶伟的心意,让他当了今晚的“酒监”。

    刘睿影心中冷笑。

    到底是没经过什么波折的天骄。

    估计从出生到现在,都是顺风顺水的。

    在通今阁里,王淼身为阁主徐斯伯的弟子,当然不会有人忤逆她的意愿,对其说半个不字。

    可这里是中都城,虎踞龙盘的地方。

    就连三位至高大人,在五王共治后,中都城修缮一新时,都不禁感叹“九天开出一中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王淼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觉得叶伟这老家伙丝毫不给情面!自己捧着酒杯,亲自走来敬酒,都算得上是屈尊降贵了,他却搬出一套什么“酒监”便得公事公办的说辞来。

    更可气的是,这套说辞,是她不到半个时辰前,用来堵刘睿影的,没想到这现世报却是来的这样迅捷,令人防不胜防……

    要叶伟和萧锦是单纯的来凑凑热闹,还自罢了。仗着曾经的身份已经现在的辈分,王淼也仍旧会毕恭毕敬的伺候着。

    但从这两人还未步入大厅的时,就用拐杖声喧宾夺主,把王淼的风头全部抢了去。

    等露面后,才发现他们师徒两人根本不需要拐杖。

    虽然一个跛子,一个瞎子。

    但身为前后两任的至高阴阳师 ——太白,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凡人?

    “多谢王大师赐官儿!在下也算是跟着个大官儿忙了半辈子,当时也不知哪里想不开……却是一根筋的非要去开店当厨子。等真转过弯儿来了,人家却是又用不着我了。没想到却是在中都城里,在王大师的宴席上混了个‘酒将军’!”

    叶伟说道。

    不明就里的年轻人纷纷被他的言语逗得捧腹大笑。

    唯有那几个对知晓叶伟底细的老学究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知道他话中的那位“大官儿”就是现在天下的五王之一,定西王霍望。

    有些事,不知道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一旦知道了,却是就会变得唯唯诺诺。

    这几个老学究,看着大笑不止的年轻人,心里有的揶揄,有的幸灾乐祸。

    别看叶伟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一介布衣。但至高阴阳师的身份,可不弱于寒灯人,独夜人,远行人这三位。

    更何况即使叶伟隐居了这么多年,定西王霍望却是与他一直往来密切。这位王爷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狠角色,从他对抗草原王庭的狼骑犯边就能看出来,向来都管杀不管埋。

    读书人最好什么?

    好脸面。

    这便也成为了他们身上的劣根。

    都想要获得百家宠爱,平时以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形象迷惑世人,好似心气高远,一身傲骨,时刻都良心发现。

    但其中的大多数,不仅外表柔弱,内心更是毫无主见。

    学了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却是都用来逢迎。

    为了能让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不惜接连叛变,甚至还背叛于自己。

    在皇朝时期,上到皇帝,下到小官,尽皆自作多情,自我欣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他们导

    致了皇朝的覆灭。统御博古楼无数代的九族,不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种自以为的清高,其实就是目空一切。

    一个人倘若认为自己样样都是第一,却还要装着谦卑,那便是忸怩作态的伪君子。

    不过大多数读书人,将自己妆点的并不完美,都是半真半假的,只要让别人看到就行了。

    可你要说他这是虚伪,顿时就会唤来冷哼一声,紧接着就是群起而攻之的口诛笔伐。

    虚伪而不自知,才是最无药可救之处。

    平日里有什么请教,人人大抵都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说道一两个时辰。但当真到了退无可退,需要担当决断的时候,却又先从内里开始推卸责任,互相拆台。

    况且,读过书的人,都太过于功利。

    先贤说的其他关于端正德行的话,估计没有记住几句,但"学而优则仕",这句,却是刻在了骨血之中。

    读书要是不为了分黑白,辩是非,敢在天下忧难先,敢为天下百姓言,那书中道理的意义何在?

    刘睿影作为旁观者,自是看的透彻。

    那些个老家伙们,各个怯弱巧滑,迂腐折中。不敢正视事情本质时,就会从中费尽心力的找些零碎用以自我欺骗,继而寻摸到一条逃避的后路。若是能走得通,便将它粉饰成康庄大道,而后心安理得的歌功颂德,吹捧不休。

    对于平和的改变,好似总不愿意接受。今日若非王淼顶着个“通今阁阁主弟子”的名头,大厅中恐怕有多半的人,为了个“酒监”的名头就会心生怨气,甚至破口大骂,撸袖子闹个杯盘狼藉。

    可一旦有个更加强势的人出现,众人立马就会事不关己,或是听天由命。

    在场的众人里,谁都开罪不起叶伟的弟子萧锦侃和他的老兄弟,定西王霍望。王淼都得把气往肚子里咽,其他人哪里有说话的份儿?

    那些个只顾着笑的,非但是不知晓叶伟这个瘸子的底细,更是没听出来他方才话中的嘲

    讽。

    等这阵哄然渐渐平息,刘睿影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擎中王府里的事,我不能插手。”

    萧锦侃忽然说道。

    刘睿影面露一副豁然的表情。

    擎中王府内府的暗门当时一群府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其打开。

    “那门,最后还不是你打开的?”

    刘睿影反问道。

    萧锦侃不语,拿起桌上的酒壶,往手中的劣质酒杯里,倒了杯酒。

    “我以为已经很隐秘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了出来……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没有瞒过辰老和我师父。”

    刘睿影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萧锦侃究竟是在说笑还是认真。

    当时那么明显的举动,他朝着暗门轻轻一点,只要不瞎不傻,都能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刘睿影至少印证了自己心中一个想法,那就是萧锦侃身边那位皓首苍髯的老者,果然就是长居于擎中王府的另一位至高阴阳师,辰老。

    “多谢!”

    刘睿影再度说道。

    “我进来只喝了一杯酒,但你却已经对我说了两遍‘多谢’。酒喝的太少,客气太多,这样可当不了朋友。”

    萧锦侃说道。

    “要是只喝酒,不说话,那却是连酒友都不如。”

    刘睿影显然不赞同萧锦侃的道理,撇着嘴说道。

    “酒友之间谈天说地,吹牛打屁,也不会频频道谢。”

    萧锦侃说道。

    “既然先前在王府里不出来相见,怎么今晚如此高调?”

    刘睿影不想和他继续掰扯感谢与否的事情,话锋一转问道。

    “今晚着实不是我想来……你知道我喜静不喜闹,要不是那老头儿跟魔怔了一样,非说今晚这里好玩,我就等你忙完之后,在中都查缉司的大门口等着了。”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却还是没能明白其中的因果。

    本以为萧锦侃是算到了今晚王淼会故意找茬刁难,不料却是和他无关,反而是叶伟的决定。

    萧锦侃敢叫他的师傅是老头儿,刘睿影可不敢 ……

    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萧锦侃口中的“老家伙”叶伟,正与同桌的人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而那只大雁,则趁着叶伟不留神,扑棱着翅膀,冲到桌子中间,对这那盘油炸银鱼就大快朵颐。吃了几大口后,还十分得意的叫了几声。

    叶伟无奈,只得赔罪自罚三杯酒,然后扶着桌沿站起,伸手揪住大雁的翅膀,把它硬生生拉扯回来。

    大雁倒也不挣扎。

    老老实实的退回来,站在叶伟的杯盘旁边。

    如此反常的举动,他当然不会放下堤防。生怕一不注意,却是又上去乱吃一通,那这整桌的菜品,可就无人动筷了。

    结果暗地里斜眼盯了半晌,发现它竟然一动不动,反而矮下身子,将脖子也缩起,似是瞌睡了要打盹。

    没想到叶伟刚一举杯,它却是将头不由分说的扎进盛酒的食盒里,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带起一连串气泡。

    “你现在是不是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再看看怀里那本书?”

    萧锦侃指着刘睿影的胸前说道。

    这样的事当然瞒不过至高阴阳师。

    何况刘睿影也根本没有想要欺瞒的意思。

    他又喝了一杯酒,和鹿明明以及常忆山打了个招呼,便从旁侧,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

    春暖阁是青楼。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酒、姑娘、和床。

    没有酒,找姑娘也不够尽兴。

    没有床,找了姑娘却是也无趣的紧。

    刘睿影为了寻个僻静之处,特意绕道后楼,走过一条布满苍苔,中间铺满了石子的甬路。上了两层楼,避开走廊的东西头,从中随便挑了个屋子,敲了敲门。

    门内毫无响动。

    料想王淼包下了整座出春暖阁,应当是也让老鸨龟公以及阁中的姑娘们去了别处。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在进来时,看到停在门口的那几顶轿子。

    看无人在屋中,刘睿影便推门而入。

    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看到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哪里像是青楼的春房?说博古楼或是通今阁的书房还差不多。

    刘睿影看到窗户上却是新糊的纱,极为上好看,这种纱过了夏天之后,就没有这么翠了,

    透过去,却是能从里看外,但外面却丝毫瞧不见里边儿。

    这处屋子,让刘睿影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除了笔墨纸砚和书本以外,蒙在窗户上的纱也不同寻常。

    走过来时,也曾看到了其他屋的窗子,足足有四五样颜色,虽然不旧,但也没有这么新。

    左右一瞥, 却是看到墙角摆着个打开的板箱,里面还放着好几匹翠碧蝉翼纱。上面还绣着也有“流云蝙蝠”、‘百蝶围泉’,颜色极鲜,纱极轻软,放在寻常的大户人家,都是用作夏天是当棉纱被的被面,哪里舍得用来糊窗户……

    这种薄如蝉翼的纱,产自平南王域,正经名字叫‘软烟罗’。

    世面上能用钱买到的,只有四个颜色:天青,香色,松绿,银红。

    用“软烟罗”缝制了被面,晚上铺开来,在灯火下,看着就和山水画里皴出的烟雾一样。

    这样碧翠色的,刘睿影只在擎中王府和诏狱中,凌夫人成天带着的“三长两短堂”里见过,却是其中的最上等,又唤做“冰霞心”。

    春暖阁即使再名满中都,应当也用不起这样得纱织才是。

    再看那桌,本是个普通木桌,但此时上面竟放了一块黄花梨包边儿的大理石板。

    案板上还堆着许多凌乱的法帖、书籍,刘睿影借着透过窗纱的月光数了数,足有十三本帖,五本书,和七方宝砚。

    每个砚台旁都配了个相同大小样式的笔海,笔如树林一般插在其中,椅子两各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敞口矮颈缸,里面盛满了清水,该当时做笔洗之用。

    侧面的墙上,挂着两幅话,一副画着丛丛梅花,中间夹着独独一支白菊,没有题字印章。另一幅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平南烟雨》,还有一方恣意沛然的印章。

    刘睿影眯着眼一看,略

    显椭圆的印章写着四个字“青铜战事”。

    瞳孔骤然一缩!

    这方印章是王淼的贴身之物,如若出现在画中,则这幅画该当时出自她的手笔才对。

    可这屋主究竟是谁?

    却是在屋里挂着如此雅致的画不说,还铺排了这么多的文房之物。

    惊异之余,发现还有个里间。

    刘睿影虽知道这是姑娘闺房,不管是不是青楼女子,却是都不该如此肆意窥探。

    不过门外回廊中忽然响起一阵脚步,这让他不得不朝里躲去。

    进了门,便是不清不楚……当下唯有先避开旁人视线,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去。

    里间也有个案,上面设着一尊小鼎。

    床头旁没有柜子,摆了个紫檀架,上下孔雀,最中央是个瓷烧的大盘,没有釉面,气孔密布。

    盘内放着不少娇黄玲珑的果子,形如佛手。

    刘睿影不曾见过,不知是什么,不过却又种茉莉花开的清香。

    床顶上悬着个倒钩,和横梁相连,刮下来一面绣着草虫的纱帐,防蚊蝇之用。

    “吱呀……”

    外面的屋门忽然打开。

    回廊上的光,趁此照了进来。

    刘睿影这才发现,里间与外放没有墙壁间隔,有的只是个和窗纱 质地相同的帘子。

    从里间可以看到外房,但从外却看不到刘睿影的身形。

    一个年轻的女人伫立在桌案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画。

    刘睿影虽然只能看到侧脸,可在朦胧之中,简直有种无法形容的美……

    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凤蝶。

    尤其是这女子细长且稍微上扬的眼角与眼睛。

    若是看的清楚,还没有现在这般妖艳。

    尤其是当一个女子侧立时,她的胸、躯干、腰连成的曲线却是无与伦比的明显。

    配上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庞,就能让所有的男人为之沉醉……

    更何况,她身上的衣裳并不多。

    好似仅仅裹着一件纱织的亵衣。

    随着她的动作,还隐隐飘飞,宛如蝶翼。

    刘睿影认出了这女子。

    在尽力遮掩自己行迹与动静的同时,又感到她隐藏在纱衣下那雪白肌肤,每一寸都充满了诱惑人心的激荡。

    凤蝶只会在花丛中游曳,而毒蛇却会主动向自己所看准的猎物出击。

    刘睿影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虽然他用力的平息,可仍旧无济于事。

    人还是无法和本能对抗。

    尤其是对一个二十啷当,血气方刚,又从未碰过女人的年轻小伙子来说,眼前的诱惑,要比毒蛇更加致命。

    刘睿影懊悔的想要拔剑将自己捅个对穿……

    早在刚才看到墙上的画时,他就该意识到,这里究竟是谁的屋子。

    即使没有那么明晰,也该在听到向东的第一刹那,破开窗户上的糊着的“软岩罗”,纵身跳到院中。

    这样就算闹出了天大的动静,别人当做是个偷东西的贼,也比现在躲在王淼闺房的里间,如此苟且要好得多。

    他想要把身子藏进床上的纱帐里,眼前的画面的冲击,混上逐渐溢散开来的王淼身上的体香,已经让刘睿影的四肢变得有些僵直。

    好在他的头脑还算是清醒,还没有彻底的意乱情迷。

    不过王淼映在月光下,又透过纱帐的娇美的面容和身材,已然让他饱览无余,心中尽皆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要是今夜无月该有多好?

    屋子里便会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容颜,没有身材,也没有情愫……

    但要是没有月光,王淼就会点灯。

    烛光和月光,到底哪个更动人?谁也说不清楚……

    刘睿影经历过许多个墨一般漆黑的夜。

    行走在其中,和在海里劈波斩浪的游永一样。

    夜色和海水,都有刺骨般的冰凉,在人躁动的时候,可以给予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和安全。

    刘睿影从未见过这般香艳的场面。

    即使和赵茗茗同路同车而行,也未曾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和逾礼的目光。

    再想起曾在太上河中见过的那些姑娘,各个都是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

    头上珠翠堆满,凤翘两插。

    有身价的,都穿着袍,系着玉带,仪容娇媚,体态轻盈,一看就想让人疼爱。

    王淼的身段儿不短不长,恰到好处。

    看了画不多时,又转过身来,低头弄着桌案上的帖子书本,还把笔海又拨弄了一遍。

    这下却是让刘睿影看的更清。

    细弯弯两道眉毛,略微描过几笔,朦胧中和鬓角似是连载一起、低头时,胸前的饱满更为挺翘,双眼好似蜂刺,能用来蜇人……

    轻轻咳嗽了两声,气大于嗓音,如琉莺夜啼。

    待将帖子与书本一一合上,放回架中,王淼又扭动着腰肢,迎风杨柳一般,打开了墙根下的另个板箱。

    将上层七八件绮罗长裙全都一股脑的揪出来,泄愤一般扔到地上,却还嫌不够过瘾……双手朝箱子底抄去,肩膀使劲朝上一提,便把整个板箱彻底掀翻过来,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王淼拍了拍手,看到原本压箱底的一件衣裳,此时放在最上面。

    这才稍微消停的拍了拍手,喘口长气,双脚后跟互相踩着,把短靴脱去,伸出脚来,用拇指勾住最上面的这件衣裳。

    随后金鸡独立的盘过这条腿,将衣裳递到自己手边,取下后搭在臂弯处,接着又走到桌案旁,从笔海后面拉出来个烛台,上面还插着约莫五寸来长的半根红烛。

    刘睿影看到蜡泪已经差不多要将烛台全然裹住,说明王淼已经在这里住了不少时日。

    “呼”的一下。

    王淼用火镰擦出火星,竟是没有依靠纸媒,直接点燃了蜡烛。

    清白的月光和昏黄的烛光交织在她的脸上。

    看的刘睿影又是心头一颤!

    王淼举着灯火寻摸了良久,好似没有找到需要之物,索性又把烛台放在了桌案上,缓缓拉开了身上薄纱裙的腰带……

第十章美色惑人

    系好的结彻底松开后,王淼背过身去,仿佛知道里间有人一般。

    烛台放置于身前,将她的身段儿的影子投在分隔里间与外物的纱帘上,也罩在刘睿影的脸上、身上。

    “在里面看有什么意思,出来看不是更清楚。”

    王淼忽然开口说道。

    刘睿影后脑恍若遭逢一记重锤,顿时足下不稳。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床旁的架子,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却是震动过大,将盘子中的果子不慎弄到了地上,摔了个稀烂。

    微微的酸甜混着茉莉香,自下而上升腾起来。

    刘睿影呆站在原地,低着头,双眸动也不动的看着那摊稀烂的果酱。

    灯火暗淡,只有一坨漆黑的影子。

    不知不觉,王淼已经站在纱帘的对面,轻轻将其卷起,手里按着烛台,也一动不动的看着刘睿影。

    纱裙用手臂挽着,不至于脱开,露出身子。

    刘睿影感觉到光影的变化,但却不知该如何抬起头来应对。

    “女儿家的闺房,和女儿家的身子一样金贵,刘典狱可曾听过这句话?”

    王淼问道。

    她伸出指尖,有意无意的在身上划过,又挑起媚眼,注视着刘睿影。

    刘睿影咬了咬牙,硬生生的抬起头,看着王淼,吐了“不曾”两个字。

    他即使知道,也不能说,且不说他没有看到什么,就算……那也是被迫如此,王淼以自己的身子下套,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若换做赵茗茗,是怎么都做不出这一番事情的,身子谁都有,不过是底线与否。

    “因为女儿家的闺房只要有男的进来了,那离拿去女儿家的身子也就不远。”

    王淼说道。

    “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屋子。”

    刘睿影说道。

    博古楼和通今阁中,文品高的读书人,都和各自的楼主、阁主,下榻于擎中王府里。

    当天夜宴时,王淼也在场。

    这是凌夫人告诉刘睿影的

    她没必要说谎,尤其是对刘睿影说谎。

    “你进门不久就该知道了。”

    王淼说道。

    刘睿影沉默……

    看到屋里的铺陈时,他就有所怀疑,这里应当不是青楼女子的屋。

    至于墙上挂着的画,的确是极为清晰的证据,但刘睿影不知怎么了,竟然没有离开,反而走进了里间。

    “知道了之后不离开,刘典狱还能怎么找补?何况你不仅是诏狱典狱,还是中都查缉司的省旗。查缉司之人的行事作风,我还是略有耳闻。起码这屋内的边边角角该是都看过一遍了吧?”

    王淼反问道。

    对于男女之事上,若成了是女子吃亏的多,可若不成,扯上名分清白,则是相反,即使刘睿影什么都没做,可旁人信不信?

    王淼掐中的就是这敏感的一点,只要刘睿影浅浅踏足,她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事到如今,刘睿影心知再行狡辩也无济于事。

    叹了口气,说道:

    “我只是想寻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

    “看书?通今阁里有不少读书人,都学着先贤的那般,想要斗酒诗百篇。莫非刘典狱明面上是武修,实则和我同门?”

    王淼轻笑着说道。

    “不瞒你说,还真的是诗集。不过不是我写,而是看别人写的。”

    刘睿影伸手从胸前的衣襟中掏出酒三半给他的那本薄册,在手里随便乱翻着说道。

    “谁的诗集让刘典狱这么上心,却是连酒都不喝……”

    王淼撇着嘴说道,浮现了几分吃醋的意味。

    “博古楼,酒三半。”

    刘睿影说道。

    将薄册合上,指着封面上的三个打大字:酒三半。

    说来酒三半一向写字龙飞凤舞,可对自己的名字从不马虎,都是工工整整的楷体,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笔锋饱满,墨迹均匀。

    “哦……那位新任的一世龙门。”

    王淼思忖了刹那后说道。

    显然酒三半的名声已经在读书人之间广为流传。

    “知道你和他交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心急才对。”

    “王大师置酒,还专程送来帖子请我,可惜在下只会拔剑,胸无点墨,要是不再临阵磨枪,恐怕贻笑大方。”

    刘睿影把酒三半的诗集重新收起后说道。

    王淼忽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美人一笑,最是倾城。

    但刘睿影听在耳朵里,却好似刀剑嗡鸣……寸寸杀机。

    “现在咱们该说道说道你偷偷进我屋子的事了。读书这个缘由,着实站不住脚。”

    王淼停住笑说道。

    “那该当是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读书人有窃书不算偷之说,但好色人猎色可不能算作同理。”

    王淼后退了几步,坐在桌案钱的椅子上说道。

    一条腿叠放在另一条腿上,还勾起脚尖,微微晃动。

    纱裙下的洁白已然呼之欲出。

    刘睿影发现王淼的腿有着完美的长度,完美的弧度,完美的形状,完美的颜色,完美的比例。

    虽然他没有可以用来与之相对比的,但这应当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个女人走在长街上,也会在心里暗自评价路过的小伙子的长相是否帅气英俊,而男人看女人则大多从下往上。

    若是腿太短,则这个女子定然个子不高。

    矮个子的姑娘,就算面庞五官再精致,身段儿比例再好,也勾不起男人十足的兴趣。

    双脚穿在鞋里,看不见。双腿虽然也包裹在长裙中,但依稀能分辨出长短。

    唯有这第一关过得去了,视线才会逐渐朝上。

    腰肢、胸膛,脖颈、最后才是面庞。

    这五步都过得去的姑娘,世上少之又少。

    或多或少,都在其中的某一环节,有些瑕疵。

    即使都过得去,也可能她的声音不好听,或是手指太粗,手掌太大,性子不够柔和。

    迄今为止,刘睿影接触最深的女人,一共有四个。

    袁洁性子太过刚烈,说话时每个词句都和钢钉一般,扎的人耳朵疼……李韵过于风骚狠厉,这样的女人过于决绝,心机深沉,只能令人敬而远之。

    赵茗茗身上总是有股子淡淡的愁绪,冲不淡,化不开……令人难以捉摸。而凌夫人那久居高位所养成的气势,让刘睿影每次面对时都有些唯唯诺诺……

    这四女的身材相貌自是没的说,但刘睿影也未曾见过如此裸露的时候。

    心中悸动不已,却是又看了一眼王淼的双腿。

    不知是不是纱裙的掩盖,她的双腿上没有任何印记,既没有细小血脉所造成的青丝,膝盖上也看不到童年调皮时,摔跤磕碰留下的疤痕。

    膝盖不存任何的赘皮,小腿肌肉坚实,毫无松弛的迹象。

    最下面,在腿与脚之间的,腕、踝,尽皆肥瘦适度,美妙如天成。

    王淼的双脚,瘦而匀称。

    高高的脚弓,每一用力,连通脚趾的筋脉,就在脚背上绷露出来。

    虽然破了纯白的意境,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上有美丽的面庞,下有玲珑的脚趾,这样一位人间难求的绝色丽人,正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刘睿影心中也是意乱情迷……

    “看够了吗?”

    王淼的声音让刘睿影骤然清醒,赶紧游离开眼神,看向别出。

    “还是不看的好……”

    刘睿影说道。

    “我都没有介意,也不曾害羞,你个大男人反倒是怯了?”

    王淼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

    “一开始,我还觉得你英气十足,勃发的很。但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如何?”

    刘睿影问道。

    一个男人决计不会错过女人对他的评价,尤其是美女。

    即使脸上表现的满不在乎,嘴里倔强,心里还是会极为当回事的琢磨一番。

    “现在看来,你不像个男人。”

    王淼说道。

    “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更没办法证明。但是我知道自己该回去喝酒了。”

    刘睿影说道,同时迈开了步子。

    “就这样出去,你觉得说的清楚?”

    王淼反问道。

    “有什么说不清的?你又想说清什么?”

    刘睿影停下步子说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灯火昏暗,衣衫不整。你说需要说清什么?”

    王淼说道。

    “衣衫不整的是你。”

    刘睿影说道。

    顺便拍了拍自己的衣衫。

    他的衣衫的确是极为齐整。

    与王淼一对比,简直天壤之别。

    “先别说,男人在那事儿后,穿衣服总是要比女人快。就是你我清清白,只在这屋中说了会儿话,但大厅中的人信你还是信我?”

    王淼说道。

    对于她话中的前半段,刘睿影听懂了,但碍于没有经验,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但后半句,他却是没有听懂。

    王淼也不解释。

    抬起一双玉璧,将手伸进头发里,揉搓了片刻,顿时就变得凌乱不堪。

    然后睁圆了眼睛,看着刘睿影,不断眨巴着。

    刘睿影很是疑惑,不知王淼这是要做什么。

    很快,大颗大颗的晶莹,便从王淼的眼角涌出,不断的流下。

    速度与频率越来越快,练成了一条线,犹如下雨时的无言。

    泪水流经脸颊,流过下颌,抵在她的纱裙上,让其透明了一大块。

    “你……”

    刘睿影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要是这个样子出去,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呢?”

    王淼咧嘴笑着说道。

    世上多得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时候,也有艳阳高照时飘雪的地方。但怎么会有人可以边哭边笑?这就跟吃饭时无法吹口哨是一个道理,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之事……

    但王淼做到了。

    她哭的同时还笑出了声来。

    眼泪仍旧不断的流淌着,可她的声音、以及表情,全都是在笑。

    人若是哭,鼻子定然也会堵,从而说话的声调很是沉闷……

    王淼却没有。

    声音还是那样清灵悦耳。

    甚至末了,还刻意上挑,语带调戏。

    “这又是何苦呢……为难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睿影很是惆怅的说道,伸手扶住了脑门。

    做事总得有目的。

    刘睿影是中都人,隶属查缉司和诏狱。而王淼是通今阁的七品读书人,还是阁主徐斯伯的关门弟子。

    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

    她何必要付出这么多,来作弄刘睿影?

    要是能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也不至于如此无奈……

    “这是我要同你说的后话,你先回答我要是你就这么直挺挺的走出去,但我却是这副模样看,能说的清楚吗?”

    王淼用手抹去了眼泪问道。

    “说不清……”

    刘睿影摇着头回答。

    “那就好,所以这门,你出不去。我想让你出去时,你才能出去。”

    王淼又将头发理了理说道。

    想起来,刘睿影也不是没和女人单独在一个房子里待过,但都没有这样被动。

    身为男人,也有自己的颜面。

    虽然刘睿影心里从未有过重男轻女的想法,可受制于此,还是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问的我都回答了,但我问你的,你却说都是后话。这样还怎么继续聊下去?”

    刘睿影问道。

    “你很急着出门?”

    刘睿影点了点头。

    “酒比我身上香吗?还是酒三半的诗集比我好看?一世龙门的头衔了不得,但也写不出我的身子来!”

    王淼说道。

    这次轮到刘睿影忽然笑了起来,却是该王淼不解其意。

    刘睿影的笑中,没有任何**的掺杂。

    单纯的是觉得王淼方才说的话好笑而已。

    “这话我听过起码两次。好看的身子,我也看过一个。所以你勾不到我。”

    刘睿影老神在在的说道。

    “我有个脾气,就是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完。不管别人怎么说。”

    听闻刘睿影这般挑衅的话,王淼竟是丝毫不生气。

    “你做完了,是不是我就可以出去?”

    刘睿影问道。

    “你现在也可以出去,我并没有把你的腿脚捆起来。”

    王淼说道。

    刘睿影冷哼一声。

    想到方才她边哭边笑,青丝凌乱的模样,却是要比捆起腿脚还要可怕。他倒宁愿现在被王淼捆起腿脚,最好还塞住嘴巴,发不出声音。

    反正他迟早可以出去。

    只是自己出去和别人救他出去的区别而已。

    自己出去,有些事说不清楚。被人救出去,虽然会丢点面子,但要比背后纷纷扬扬好得多。

    “我还是等你把事情做完再出去吧。”

    “那你一定不会失望。”

    王淼说道。

    从桌案的抽屉里又拿出两个烛台,两根蜡烛。将其在已经燃着的烛火上点然后,横握在手里,让火苗把蜡身烤化,滴落在烛台上

    待淤积成一小滩时,便把蜡烛朝上狠狠一压。

    等蜡泪凝固,蜡烛也定定的立在烛台上。

    三个烛台,三根蜡烛,三束灯火。

    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一开始刘睿影只能看清楚王淼靠近烛光的半边脸颊,现在却是可以看清全部。

    但亮堂的灯火,让王淼的身子少了许多朦胧的美感。

    透彻的之后,果然情趣大损。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失望?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忽然眼前再度朦胧。

    却好似被什么东西遮住。

    匆忙间伸手一抓,才发现是王淼纱裙的系带。

    再看王淼,已从凳子上起身,背对着刘睿影,将纱裙退至腰间。

    “这便是你要做的事?”

    到了现在,刘睿影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淡定。

    “和你看过的身子比,如何?”

    王茂问道。

    “不知道。我记不清了。但因当是不如。”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

    王淼的肩头剧烈一颤。

    刘睿影看在眼里,心中却又轻松了几分。

    女人之间,决计不会消失的就是攀比与嫉妒。

    先前王淼的无所谓,是因为对自己的信心。

    现在她已经露出了一半身子,却还被刘睿影这般说道……任凭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对一个以身材为傲的女人说她不过如此,这杀伤力可比对一个男人说他肾气不足,这已经不是比较的问题了,是尊严被践踏。

    “怎么停住了?”

    刘睿影说道。

    竟是还出言催促。

    王淼的肩头又是一颤!

    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转过了身子。

    她本以为刘睿影会即刻扭过头去,但没想到面对的却是他一脸玩味的笑容。

    “啊……”

    王淼惊呼一声,用双臂护住胸口。

    “你个流氓!”

    “王大师!是你要将事情做到底的,而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就像你没有捆绑住我的腿脚一样,我也没有用剑抵着你的咽喉,让你脱衣服。你情我愿的事,还要指责我的眼神看向何处?这不是太过于不讲理了吗?”

    刘睿影说道。

    王淼贝齿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中的晶莹再度酝酿。

    但这次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真的受了委屈……

    平日里,尤其是在通今阁中,她很享受旁人称呼她为“王大师”。

    再配上一身剪裁得体的七品“黄罗月”文服,更是让她飘飘然,走路时都觉得足下生辉,仿佛踏月而行。

    但此刻这“王大师”三个字,听在耳力,却别扭不已……

    径直钻入耳朵中,朝她的心里而去。

    一个字一根刺,扎入其中。

    疼痛难忍,流血不止,还无法反驳。

    甚至略带侮辱,看着她的身子叫她那般尊称,真真的是把她最引以为傲的放在脚底下踩。

    她本以为能调戏调戏这个看起来没经历什么的男人,却忘了男人本色,即使直如酒三半,在这种事上,也不会让自己吃了亏去。

    何况刘睿影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相比之下王淼才是真正的纸老虎。

    刘睿影眼见她当真是委屈的要哭出来,也是没了招……

    当即咳嗽了两声,收敛起笑容。

    背过身子,负手而立说道。

    “你快穿好罢!”

    然后便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停止后,寂静了许久。

    刘睿影试探的动了动身子,发现王淼没有任何反应,这才彻底转了回来。

    结果王淼却是就站在他身前一尺不到的地方。

    胸膛的隆起,几乎就要贴在刘睿影的身上。

    王淼的个子要比刘睿影稍矮一些,正抬头看着他,鼻腔中的喷出的热流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再度后退了几步。

    可膝盖弯却碰到了床沿。

    一不留神,朝后坐了下去。

    床发出“嘎吱”一声,似是快要垮掉。

    刘睿影顿感不妥,用手撑着窗沿,立马重新站起。

    “哈哈哈,你这流氓也太不够彻底!”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要比先前放肆的多。

    “你不怕被人听见?”

    刘睿影问道。

    “这一层只有你我,何况整个春暖阁里,除了一个连老板都奈何不了的花魁以外,所有人今夜都搬出去了。”

    王淼说道。

    “可我在走进来时,门口停着四顶轿子。”

    刘睿影说道。

    “轿子在,人就一定在吗?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还穿的很少,你知道我的心飞去哪里了?”

    王淼说道。

    刘睿影闭上了嘴。

    和女人争这口舌之利,完全是自讨苦吃……

    王淼伸手朝她胸前一推,让刘睿影一个趔趄,再度坐回了床上。随后抬起腿来,一只脚踩着窗沿,居高临下的看着刘睿影说道:

    “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刚才没说的后话了!”

    “所以刚才这些,是在考验我?”

    刘睿影问道。

    他也不是傻子。

    王淼也不是普通的女子。

    怎么可能骤然对他如此贴切的热情?

    有所图,才会有所谋。

    图在后,谋在前。

    “那你这后话,我不敢听。”

    刘睿影闭着眼,摇头说道。

    “怎么,刘典狱还会害怕?”

    王淼终究是将方才那句“王大师”吃的亏,找补了回来。不管刘睿影心里舒不舒服,她自己过瘾了便好。

    “你这么舍得本钱,‘后话’里说的事,一定不小。我当然会害怕。”

    刘睿影说道。

    “难道你还不知足?”

    王淼问道。

    “你觉得这样我就会知足?!”

    刘睿影反问道。

    “你当然不会知足,所以我也有准备。”

    王淼收回了腿,轻盈的跳跃到一旁,走到屋内的窗子旁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又是一个女子的人影从窗户闪过,走到门口,径直推门而入。但还未显露身形,却是就开口说道:

    “恭喜刘省旗升了职级,还夺得了‘文坛龙虎斗’的桂冠。”

    这声音极为熟悉。

    现在对于刘睿影来说,熟悉要比陌生更加可怕!

    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王淼……生怕她弄乱头发,泪珠满脸。

第十一章 同仇

    “蒋姑娘!”

    待刘睿影看清来人后,他骤然惊呼出声。

    太上河中的花魁蒋琳琳怎么会来了中都城,还在胭脂弄的春暖阁里。

    刘睿影倒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蒋琳琳重逢,但无论他脑中演绎过多少种方式和地点,也不会想到是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

    “刘省旗!哦不……现在应该是刘典狱!”

    蒋琳琳双手叠放在身前,对着刘睿影盈盈一礼说道。

    刘睿影不禁苦笑着摇头……

    刘省旗,刘典狱,亦或是直接叫他刘睿影,互相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一个称呼罢了……他最想弄明白的是王淼的后话究竟是何事,蒋琳琳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典狱果然风流!早知道也就不用这般费事!”

    王淼语气冰冷的说道。

    刘睿影看了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应当是误会了些什么。

    但先前他自己说过,不是第一次看女人脱衣服。这会儿王淼见他和蒋琳琳熟识,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当然就会如此联想,却是也怪不得别人。要怨,只能埋怨刘睿影自己不该多嘴。

    “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

    刘睿影索性走到外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摊了摊手说道。

    “我且问你,李秋巧在哪。”

    底牌尽出,王淼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道。

    虽是问话,但语气依旧冰冷至极。

    不知者问知人,好歹有几分客气……王淼言语中,却是居高临下,不容反驳狡辩,刘睿影必须得说不可。

    “我不知道。”

    刘睿影盯着她的面庞,与之四目相对。

    “不知道”三个字是他下意识里,脱口而出的。

    在王淼说了“我且问你”之前,刘睿影就打定了主意要骗人。

    因为他觉得王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铺垫了那么多,问出来的东西,定然不简单。

    即使简单,刘睿影也不准备一次就回答个透彻。

    嘴甜的孩子有糖吃,会撒谎的成年人活的久。

    后面半段是刘睿影自己悟出来的,毕竟他因为太过于老实,吃过很多亏。

    人慢慢成长后就会发现,这世道和父母师长嘴里说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些品德,固然珍贵稀有,但只是高高挂在哪里的牌匾。想起来了,将其拭去灰尘,拿出来掰扯搬弄一番。想不起来了,就让它挂在那里,迎风吃灰,却也是无关痛痒。

    就像是老百姓所言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但要是从不抬头,自然也不会有这种敬畏,活的便也可以放肆的多。

    不过还有一重原因,是刘睿影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李秋巧”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才想到“李秋巧”却是李韵的本名。

    而李韵的下落,刘睿影的确是不知道,所以也算不上是对王淼说了谎。

    毕竟谎言这件事,结果比动机更重要。

    即使刘睿影是刻意欺瞒,但最后却未造成任何结果上的改变,那这谎言说了,也是无所谓。

    “当真不知,还是不想告诉我?”

    王淼追问道。

    “‘先贤祭’时,你中途离开了很久。在你走之后不久,李秋巧也不见了。或者你更习惯称呼她为李韵。”

    刘睿影着实不知道李韵是何时离开的,他当时正在擎中王府内府中的军器部里,对阵傅云舟。

    对于王淼说的,他毫无印象。

    王淼盯着刘睿影看了会儿,觉得他不似作伪,该是当真不知,便转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希望你没有骗我!”

    刘睿影听着却有点心虚……毕竟说谎的次数还是很少。

    不过他心里有个准则。

    那就是决计不会欺骗自己的朋友,但却不介意被朋友骗。

    这么说来虽然有点傻,何况他对朋友的界定还很模糊。

    总之,像萧锦侃、酒三半、汤中松这三人,刘睿影与他们一同喝过酒,一同欢笑过,就觉得应该是朋友。

    其实朋友的意义并不深刻,只是要看自己怎么理解。

    有的人以利益为生,觉得朋友什么的都是虚假的,正如李韵。

    但刘睿影觉得这些鄙视友谊的人,全都是经不起友谊的考验,为自己找借口而已。

    但那样以利益为生的人也会遇到同样以利益为生的友人,不过他们之间的友谊只是利益维持罢了,倒也称不上是真正的友谊。

    世道着实是残缺不公的,也许真的没有永久的朋友,因为聚散无常才是真实。

    但这段和朋友相处的回忆难道就能轻易会忘记?

    即使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刻骨铭心的事情,也都是曾经让自己微笑过的。

    因此不能够说陪伴到最后的才是好友,而路途中的都是过客,那些过客也是好友,不过是因为种种而变成了短暂的相交。

    不管放置了多久,都会使自己想起来就开心。

    所以如果真的有朋友对刘睿影说谎,他也不会太过于介意。

    因为珍惜过、拥有过这种感情,确定自己有朋友,才最重要。

    要不是王淼提起李韵,刘睿影或许要到明天才会想起。

    想起了也不会觉得沉重,只会觉得可笑。

    这种笑与朋友之间的欢笑不同,却是嘲笑她的愚蠢。

    “你怎么会问到李韵?”

    刘睿影问道。

    无论撒谎与否,王淼竟然会对李韵的行踪好奇,这才是最牵动刘睿影的地方。

    她们两个女人虽然有一样的邪性,但彼此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毫无关联。

    直觉告诉他,这应当就是王淼“后话”里的内容。

    只不过才刚说了一半,最为要紧的, 还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

    “因为我想她死。”

    王淼竟然没有再兜圈子,直接了当的说道。

    “通今阁的大师,还是徐阁主的弟子。怎么会和东海云台有过节?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白痴。真话假话还是可以分辨的清。”

    刘睿影瞳孔一缩,随即笑着说道。

    他根本不相信王淼所言。

    王淼与李韵之间,绝对不会有任何交集。

    没有交集,便也不会有交情。

    矛盾都是由矫情演化的。

    矛盾越大,矫情也一定够深。

    同时刘睿影也知道,和一个人更快地建立交情,便是要找到自己和他的共同点。

    而这共同点,并不是喜好,而是厌恶。

    有相同的憎恨,要比有相同的爱好,有用的多。

    王淼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她错就错在,以为刘睿影不明白,所以用在了她的身上。

    起码刘睿影是这么想的。

    屋子里有三个人 。

    他,王淼,蒋琳琳。

    自己与李韵之间的恩怨不必多说,而且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太上河中,蒋琳琳的画舫里发生的。

    至于王淼,刘睿影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她怎么会要李韵死。

    显然先前的怀疑是最佳的解释。

    “我没有骗你。”

    王淼看着刘睿影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都不是寻常人。

    自是可以感觉到对方相信与否。

    认真听进去,和玩笑敷衍是决然不同的。

    “刘典狱,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蒋琳琳忽然开口问道。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糊涂……

    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好似联起手来要给自己下套一般。

    “我的朋友,都不会叫我刘典狱。”

    刘睿影故作轻松的说道。

    “刘睿影,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话音刚落。

    蒋琳琳就立马改口,把方才的话按照刘睿影朋友的方式重新问了一遍。

    虽然刘睿影的朋友,酒三半、萧锦侃、汤中松他们并不会这样说话,但却也是刘睿影刚才自己告诉她的。

    人家无非是为了表明个态度,并不是当真要刘睿影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

    “算。”

    眼见如此,除了应承下来也别无他法。

    “王姑娘没有骗你,她的确是想让李韵死。至于为什么,只有她自己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再告诉你。至于李韵的下落,我也知道你不清楚。但她最后是和凌夫人在一起。诏狱十八典狱总提调,你的上司凌夫人。”

    蒋琳琳说道。

    牵扯到凌夫人,却是让刘睿影有些坐不住。

    他将身子在朝前挪动了几下,但却一寸都没有前进。扭头看向桌案上的烛台,伸手摸了摸底座。一不留神,用指尖扣掉了一块儿蜡泪。

    普通的蜡烛,融化后的低落的蜡泪在干了时极为坚硬。

    可王淼用的不知是什么蜡,刘睿影指尖稍稍一用力,便化作了齑粉,扑簌簌的掉落。

    “好吧,然后呢?”

    刘睿影心中做了决断。不管这两位姑娘是诓骗还是右拐,但只要和凌夫人有关,他必须得听下去,听到彻底。

    “然后就是,你有中都查缉司和诏狱的手段,找到李韵应当不是难事。我和蒋姑娘也会帮你出力,毕竟李韵算是我们仨共同的仇人。”

    王淼说道。

    “我是不会对李韵出手的……”

    “是不会在中都城里对李韵出手!”

    王淼抢过刘睿影的话头说道。

    李韵是擎中王刘景浩特意请来观礼的贵宾。

    “文坛龙虎斗”虽然已经结束,但宾客们应当还要盘桓几日。

    其余的四王如何安排,全凭他们自己定夺。可王淼很清楚自己的师傅,通今阁阁主徐斯伯起码还要在中都城里待上三五天。

    这几日的闲工夫,便是她用来寻找李韵下落的最佳时机。

    其实在王淼原本的计划里,是用不着刘睿影的,也没有今晚包下整个春暖阁的大手笔。

    做这个局,并不是为了让刘睿影下不来台,灭了他刚刚在“文坛龙虎斗”上折桂夺魁的风头。却就是请君入瓮,胁迫着他不得不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女人对男人最有力的武器,便是情感和身体。

    王淼与刘睿影算不上相识,情感又是个需要日积月累的过程。想来想去,便只有如此行事,才能让刘睿影进退维谷,从而和她一道寻仇。

    更何况她早就把刘睿影查了个底掉,尤其是与李韵的那些恩怨,却是再清楚不过。

    靠近春暖阁内院的窗户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王淼赶忙走到桌案旁,“呼”的吹熄了蜡烛,同时极为紧张的拨开窗纱朝外看去。

    刘睿影顺着王淼手拨揩的缝隙,看到内院中站着两人。

    身处二楼,面庞和身形都看的极为清楚,竟然是李怀蕾。

    李怀蕾低头踩着掩盖在杂草中的石板,心事重重的在院内踱步。

    忽然抬起头来,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看到不远处的游廊上不知何时来了个人。

    这人出现的悄无声息。

    就连刘睿影和王淼都不曾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又是怎样出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来了,一直在这里。

    在这里等着李怀蕾。

    在此之前,他将自身行迹掩藏的极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这人慢慢从黑影里走出。

    他的脸要比一般人宽上三倍不止……远看还驼着背。

    等他站在李怀蕾身前半丈远,暴露在灯火下时,刘睿影这才看清,他的背上生了个大瘤字,像是背着个婴儿的尸体……

    李怀蕾虽然从显然认识此人,大抵已经看的习惯了,故而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

    但刘睿影他们三人看见,还是忍不住的有些头皮发麻。

    其实李怀蕾也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只是她尽量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朝前走了几步。

    此人对着李怀蕾躬身行礼。

    只是他本就身体异样。

    着实看不出是行礼还是如何。

    不过他的头顶的确是快要碰到了地面,显得对李怀蕾极为恭敬。

    “你来中都城做什么?”

    李怀蕾冷冷的问道。

    此人抬起死鱼般浑浊的眼睛,看着李怀蕾的面庞,语调平稳的说道:

    “我来接大人您回去。无论是想坐轿子还是骑快马,都已经备好。还请大人随我上路。”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决定,我决定了就不会改。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会见你。即使见你,也会杀了你。”

    李怀蕾说道。

    这些言语,都传到了刘睿影的耳中。

    不得不说,这个驼子着实胆大,应当是东海云台的人,还和李怀蕾有着不浅的纠葛。

    他约在春暖阁见面,应当是知道王淼今日的举动。

    所谓灯下黑的道理,他倒是用的极为自如。

    “既然大人您会来见我,还没有杀我,那就说明您还是有

    意。还请大人和我回去,不然我就用您的剑,杀了刘睿影。到时候您不走也不行。”

    驼子说道。

    虽然他字字都用了敬语,可态度却极为强硬。

    根本没有把李怀蕾当做“大人”,丝毫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不会回去的”

    李怀蕾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说道。

    面前的人也骤然陷入了沉默。

    突然,李怀蕾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微弱的清风,而深处与闭合的院落,哪里会有清风?

    故而慌忙回头查看。

    就在这一刹那。

    对面之人如风一般,扬起手臂,甩开衣袖。

    袖筒里露出一套精巧的机括暗器。

    不到一丈的距离。

    李怀蕾对他而言是个手到擒来的标靶。

    尤其是清风分散了精神,对他还没有太多的防备时。

    中了钢针的李怀蕾,软软地瘫倒下去。

    手里的剑被这驼子接住,自己的身子也在落地前,被他揽在怀中。

    这会儿,他浑浊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

    看着李怀蕾肌如白雪,眉如翠羽。

    微微颤抖的双眼上,覆着长长的睫毛。

    朱唇如花含露般饱满,似是用力想要张开说话,但就是无力做到。

    女子轻盈的身体静静地躺在怀中。

    皮肤透着芳香,黑发散发着香气,凌乱的裙裾下半遮半掩的**白皙光滑。

    他哆嗦着骨节突出的五指,颤颤地滑进李怀蕾凌乱翻卷的衣裳,朝她红底白花的衬裙下一寸寸探去。心中呻吟着,炙热的喘息好似喷火一般。

    曾经一直渴望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了现实,此人口中不禁迸发一阵狂喜的低吼。

    就在此时刘睿影却是再也忍不住,抓开窗纱,冲着这驼子一声大喝。

    李怀蕾算是他在诏狱中的部下。

    自投诚之后,向来中规中矩。

    话不多,也无做派。

    即使不是他的部下,刘睿影也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如此欺辱一位姑娘。

    此人却反应迅疾,也不曾抬头。

    黑暗中只听闻了刘睿影的怒喝,他便将昏迷的李怀蕾用胳膊一夹,大半个身子往旁一倾,风驰云走般翻过院墙,抢掠而出。

    身形就要隐没之际,飒然抽出腰间的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冲着刘睿影所在的窗户袭杀而至。

    刘睿影和王淼赶忙侧身,躲过凌厉的刀风。

    “还是不要追了,那是她们云台自己的事情。你追了也没用。李怀蕾既然回来见他,说明她心中还是有犹豫。”

    王淼拉住刘睿影的手臂说道。

    “何况这诏狱和查缉司之中,人才多如林木。你又不倾慕于她,还是顺其自然得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但刘睿影并未听进去这话。

    纵身一跃,从破损的窗户冲了出去。

    原路翻出院墙,便进入了春暖阁旁的上清庙。

    穿过秒钟竹林,刘睿影尽量抄走近路。

    听闻后方的大殿中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刘睿影这才确定了房间。

    但等他来到时,上清庙后方的角门打开。

    他看到一匹白马拉着个板车,扬起一阵尘土。

    只得鼓足劲气,运起身法,朝前追去。

    在刘睿影追到距离板车大概一丈半远的后方时,白马又是发出一阵嘶鸣。

    那驼子却是扯住马缰,极为轻快地翻身下马,拔出了刀。

    刘睿影看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傲然,不可一世。

    恍若自己再前进一步,就是生死的分界。

    好在刘睿影也锐气十足。

    今晚不算疲惫。

    也未喝太多的酒。

    面对如此的强敌,仍旧可以调动足够的劲气,用以震慑。同时也能让此人来衡量眼前局势的轻重缓急。

    刘睿影与此人的身形一动不动。

    仿佛脚下生根,犹如参天巨木般,深深地扎根在大地里。

    在两人这段对峙的这段功夫里,生命与死亡也在不断的对峙和流逝。

    不经意间。

    板车上翩然而起一道黑影,轻盈的落在了地面。

    只见李怀蕾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若不见,不紧不慢一步步踱到二人中间。

    不慌不忙地冲着那驼子摆了摆手,让其收了刀锋。

    “没想到你当真会追来。鉴于此,我不杀你。”

    李怀蕾说道。

    “你……难道……”

    刘睿影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李怀蕾明明中了暗器,浑身僵硬不已,怎么现在却又像个没事人一般?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刘睿影还是将其牢牢地压制下去。

    他不愿意相信当初那样真诚的李怀蕾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李怀蕾从容不迫的态度,却使刘睿影提不起任何精神去质问。

    看来他们两人早就知道刘睿影在二楼可以透过窗纱看见,故而才演了这么一出戏来。

    刘睿影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一个晚上,却是被两个女人捉弄了两次。

    现在到底谁真谁假,他也无心分辨。

    手里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

    但他十分清楚,要是李怀蕾无碍,和这驼子一并联手的话,自己没有能力将两人留下。甚至还会搭进去什么。

    眼前亏吃不得,唯有以退为进。

    刘睿影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散了周身的杀意。

    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重新运气身法,面朝着两人,双臂平展,倒退而走。

    重新回到上清庙后方的角门口时,众人都来了这里。

    大家都听到了响动,尤其是刘睿影的朋友们,更是对离开许久的他放心不下。

    但现在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刘睿影却莫名升腾起一种恐慌……

    他知道哪张脸,哪句话是真的,便也没有了轻松和笑意。

    刘睿影把怀中一直揣着的诗集还给了酒三半,想要对他道谢一声,但话却噎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

    萧锦侃抬头看了看天幕,走到刘睿影身边,伸手放在他的剑上,轻声说了句话:

    “正所谓去者不追。”

    刘睿影听后很是触动的点点头。

    随即又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寂寥所吞噬。

第十二章 告离

    刘睿影在园中胡乱感慨了一番,便随着众人朝大厅里走去。

    一路上大家都安静的极为齐整。

    无人提起刚才窗棂破裂的事情,也无人询问刘睿影到底去做了什么,结果如何。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默契,但刘睿影着实有一种安全。

    一种不被人所打扰的安全,可以安安心心的将全部的精神投入到自己的思索中。

    “方才你们都玩什么了?”

    刘睿影率先打破了安静,开口问道。

    大家都有武道修为在身,如果十分注意,就连走路都不会有任何响动。

    这种安静时间长了,又会使人变得难受起来……

    一群人犹如平移的木桩子般,互相之间保持着距离,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却又寂静无声,若是被旁人看在眼里,是个极为可怕的场景。

    身处其中的刘睿影虽然不会觉得可怕,但众人都是因他而来,自己好像总点说些什么才过得去。

    “喝酒。”

    萧锦侃回答的言简意赅。

    酒三半本想说话,但刘睿影的余光却看到欧小娥扯了扯他的衣袖,将其制止。

    酒三半要是开口,想必也是说喝酒。

    毕竟大厅内的人,都是来喝酒的。

    不过他却不会像萧锦侃这般简洁明了,绝对会东拉西扯的说上一大堆。

    酒三半写的诗,大气磅礴,很是随性写意。但他说起话来,远远不如提起笔来。

    喝多酒的人,都会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一句话好似车轱辘般,在嘴里来来回回的滚动。而酒三半却没有不喝酒的时候。即便每日能保留有三分清醒,他也抑制不住自己说话表达的**。

    一时间,刘睿影却是有些为欧小娥担心……

    这么个雷厉风行的姑娘,摊上酒三半如此磨叽的性子,想必时时刻刻都有发不完的火气。

    好在酒三半现在还很听她的话,扯一扯衣袖就知道闭嘴。

    这种交流看上去很原始。

    就和马儿挨了鞭子,就知道要跑的更快更卖力些一样。

    不过原始的法子,向来有效。

    这样既可以阻止酒三半话多失言,还能让欧小娥自己变得不那么暴躁。

    雷厉风行固然是个好词,是个好习惯。可凡是太过于迅捷,便会做的不那么细致。

    刘睿影从第一次见到欧小娥的时候,非但没有觉得她雷厉风行,反而觉得这姑娘心里装着不少沉甸甸的事情。

    往祥腾客栈里一坐,点了最烈的酒,最辣得菜,手里还握着最利的剑。但这些都没能改变刘睿影最初的看法。

    她更像是给自己缝了个套子,对言行举止、脾气秉性都做了一番完美的规划。最后自己脱了衣服,光着身子,钻进这套子里。时日长久了,便融为一体,部分彼此。套子也成了血肉的一部分,只需在套子再穿上衣衫就好。

    “还有空琢磨别人的事?”

    萧锦侃问道。

    却不是用嘴说出来。

    这声音,从刘睿影的心底里生出,径直传到他脑中。

    萧锦侃用自己的精神沉入刘睿影的身子,与之对话。

    刘睿影知道,萧锦侃一旦如此,定然有极为要紧的事和自己说道。而这事情,是不能让旁人知晓的。

    所以他并没有回答。

    此时不回答也就是回答,起码表明了态度。

    肯定萧锦侃说对的同时,也收敛了心神,不再去琢磨欧小娥的种种……

    刘睿影也不是刻意为之。

    着实是今晚被女人弄得有些神经紧绷……

    王淼、蒋琳琳、李怀蕾,三个人每个人都给他带来了异常不同的冲击。

    欧小娥是在场的姑娘里,刘睿影认识时间最长,关系最好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时候爱屋及乌也可以换做是怕屋及乌。今晚刘睿影接二连三的被女人造弄,也让他不得不将此时距离自己最近的姑娘在心里衡量一番。

    但令刘睿影没有想到的是,萧锦侃说完那句话后却是再无言语。

    刘睿影诧异的看了看他,只见萧锦侃神色如常,平静的走着路。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那。

    又走了几步,眼看快要到大厅门口,刘睿影终究忍不住。扭头对着萧锦侃就要发问,但却又被早已收拾妥帖,换好了衣服的王淼打断。

    “刘典狱无事吧?”

    王淼问道。

    刘睿影现在有些害怕这个姑娘……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紧张更为确切。

    他甚至都不敢和王淼的双眼对视。

    听到她的声音,脑海中就能出现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那一幕。

    大片大片洁白、裸露的背部、柔嫩的大腿和脚,以及皆为侵略性的,居高临下和他说话。

    这些印象哪有那么简单可以挥之而去?

    此刻刘睿影只想多喝些酒。

    对酒的渴望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

    在王淼开口的一瞬间,刘睿影坚信自己想喝酒的念头,绝对超过了酒三半不止一倍。

    “无碍。”

    刘睿影顿了顿,还是选择了回答。

    他的回答和萧锦侃一样简短。

    事关中都查缉司和诏狱,刘睿影也有很充足的理由不去多说。

    这是他又发现了自己身份带来的一个好处。

    先前是那身官衣,可以让所到之地、所见之人,都对他高看一眼,甚至毕恭毕敬。

    而他能穿上这身官衣,还是因为他的头衔身份。

    现在自己不想说的事,却是都可以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来抵挡推诿,着实是自由,也让他心中的安

    全感更胜往昔。

    “无碍就好。”

    王淼说道。

    随即迎着众人重新朝大厅走去。

    刘睿影为了和王淼保持距离,刻意的放慢了脚步,走在人群最后面。

    酒三半却在此时不管不顾欧小娥的阻止,走到刘睿影身边,小声问道:

    “你不说今晚是喝花酒,赌大钱?”

    刘睿影有些尴尬。

    他的确是这么说过。

    但王淼却用了一张请帖,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

    现在整个春暖阁都被她包了下来,姑娘除了一个蒋琳琳之外,再无旁人。

    至于“赌大钱”,刘睿影却是想再去一趟神秘的“宝怡赌坊”。

    尤其想要再会会那位神秘的庄家。

    杜彦这般的绝顶高手,在那赌坊中狗都不如。仅此一条,就足以勾起刘睿影全部的兴趣。

    “欧小娥陪你喝还不够?”

    刘睿影调侃着说道。

    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一二、

    酒三半还想说什么,但欧小娥注意到了两人的悄悄话,再加上刘睿影方才揶揄的表情,自是可以想到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欧小娥朝地下啐了一口,心里暗暗骂了句“臭男人”,便走过来靠近。

    酒三半一见如此,立马闭嘴。

    “这里的酒喝着也没意思。”

    刘睿影没料到就在他即将迈步走入大厅时,萧锦侃的声音再度从心里升起。

    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定定的站着,似是已经有了打算。

    刘睿影思忖了片刻,心一横,朝前快走几步,站在王淼的身边说道:

    “王大师,在下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王淼听后神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不过还是客套的说:

    “还准备了许多游艺,刘典狱要是不参加,那真是太可惜了……”

    “在下胸无点墨,要是起码射箭,舞刀弄枪之类的粗鄙游戏倒还可以参与稍许。但曲水流觞,飞花令什么的,着实没有这般才华,只能平白给大家添些笑话。”

    刘睿影极为谦卑的说道。

    旁人听去,也都知道这是刘睿影的托词。

    毕竟一场宴席要是中途离开,即使不算失礼,也多少有些唐突……

    唯有把自己的姿态摆的更加谦卑些,才能让对方无话可说,只能借势答应。

    “既然如此,刘典狱自便就好。”

    王淼说道。

    话音刚落,酒三半却是立马也开口告离。

    王淼只对着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虽然极想见识一番这位新晋的博古楼“一世龙门”的才华,但也不急于一时。

    来日方长,又不是再不相见,往后的机会还有很多。

    王淼亲自将刘睿影送到了出暖阁门口,临别之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当然是指先前在屋里说的“后话”。

    “好。”

    刘睿影深吸一口气,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我不是帮你,而是为了凌夫人。”

    刘睿影压低嗓音说道。

    跟随刘睿影一同出来的几人,知道他与王淼应当是还有事要谈,很是自觉地远远站在旁边。

    “当然。凌夫人可是刘典狱的‘姐姐’!弟弟肯定要为‘姐姐’的安危操心。”

    王淼笑着说道。

    对于刘睿影的表现,她并不惊讶,按她所知的他和凌夫人的关系,必不会放任不管。

    刘睿影答应了“同仇”,让她开心了不少。

    可刚刚这句话,语调却极为奇怪。

    说“姐姐”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咬的很重。

    正常人说话,哪里会这样?

    刘睿影听后一愣,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凌夫人让他把自己唤作“姐姐”,头回说是在诏狱内的“三长两短堂”里,根本没有任何外人在场。

    第二次,便是在“文坛龙虎斗”开始时的擎中王府大殿门口。

    刘睿影拿着从莫离的铺子里刚买回来的胭脂,被凌夫人抓住再度调侃了一番。

    应当是这第二次,王淼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

    转念一想,她却是连自己与李韵之间的恩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和凌夫人之间的关系,也算不上多吃惊的事情。

    “告辞!”

    刘睿影拱手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开。

    至于其他事,王淼自会来联系他,却是用不着操心。

    对于凌夫人的安危,刘睿影只能说有些担忧而已。并不是他冷血无情,而是因为十分清楚凌夫人的本事与手段。

    李韵虽然也着实算的上个厉害角色,但摆在凌夫人面前,却还是不够道行。

    “你怎么也出来了?不陪你师傅?”

    刘睿影走出几步,才注意到萧锦侃也跟在后面。

    “那老东西让他自己玩就好。你走了,我还待着有什么意思?和三半兄一样,我也想喝花酒,赌大钱……哪有闲情逸致和他们吟诗作对?酸都能被酸死!”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冲着酒三半笑了笑。

    这可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萧锦侃提起。

    欧小娥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不过看来看去,竟是没有汤中松的身影。刘睿影瞥了瞥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想起自己从离开大厅后,好像就未曾在见过他。

    以汤中松的性子,当然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在那大厅里从头坐到尾。

    该当是去别处找乐子。

    胭脂弄里,春暖阁是拔得

    头筹的地方,但也不是没有别家。

    各个楼阁之间,相差的并不多。

    无非是有些花魁扇诗书,有些花魁唱曲儿好听罢了。

    还未出胭脂弄,刘睿影忽然觉得头顶有人在注视自己。仰脖一看,果然是汤中松。

    他在刘睿影离开大厅后不久,便也溜了出来。

    在先前和刘睿影观灯的高台上已经待了快一个时辰。

    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先前被他抽去头钗的那位姑娘唱曲儿。同时眼睛时不时地从上而下,扫视着长街。

    “终于是出来了!”

    汤中松让姑娘走楼梯,自己却是一跃而下,轻巧的避开了挂着灯盏的细绳,落在刘睿影面前,抻了抻胳膊说道。

    “你在这多久了?”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记得……但你刚走我便也走了。”

    汤中松说道。

    这时那位唱曲儿的歌伶抱着琵琶,也匆匆下楼,脸上还有几分慌乱神色。梳理好的头发,都因快步在楼梯上跌宕的缘故,变得有些松散。

    并不是汤中松的魅力有多大,她舍不得……而是汤中松还没有付账!

    歌伶粗略在心里算了下,自己足足已经给他唱了有十来首小曲儿。就算有两首没能唱完,被汤中松喊停,那凑在一起,却也得算是一首。

    胭脂弄内,歌伶卖艺不卖身。

    吃穿用度,都靠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唱出来,当然就会对此计算的极为精准。

    若是这笔帐要不到,恐怕连接下来的生计都会受到影响,再者说若传了出去,人家只以为是她唱的不好,以后谁还会来听她的曲?

    “你怎么知道我必出来?”

    刘睿影问道。

    汤中松笑了笑 ,没有作答。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么早离开。

    坐在高台之上,因为喧闹和角度的问题,却是也听不见春暖阁中窗棂破碎的声音,更没有看到刘睿影翻身越强,去往旁边的上清庙中“救人”。

    “可有什么好去处?”

    刘睿影见汤中松不说话,再度问道。

    汤中松却是一脸玩味的看着他,满是不可思议。

    “你一个中都城人,问我?”

    “我虽然是中都城人不假,但论起这吃喝玩乐,我连你汤公子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刘睿影说道。

    “你心里已经有了去处,何必故意问我?”

    汤中松大笑了几声说道。

    对刘睿影这般略带嘲讽的夸赞极为受用。

    两人正说着,见朴政宏从胭脂弄的另一头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子,整条街我都打听过了。咱们提前没有下定金,所有拿的出手的姑娘都被人订走了,现在都在局里。要是等翻台的话,估计还要至少两个时辰!”

    汤中松听后对着刘睿影摊了摊手,意思是他也尽力去寻摸过,可惜不是时候,花酒恐怕喝不上了。其余那些个被人挑剩下丑八怪,还不如不要。坐在身边还影响心情,酒反而喝的更不舒服。

    “宝怡赌坊!”

    刘睿影抬腿说道。

    想要去“宝怡赌坊”,就得找到那片恶心的空地。

    刘睿影的方向感极差……就是在中都这个四四方方的城里,仍然找不到北。

    忽然想起,邓家的大公子邓鹏飞和他的富商朋友毕翔宇不在。经由萧锦侃解释,才知道他俩也在刘睿影离开后不久也紧跟着离开。

    刘睿影不禁有些失落。

    要是这两人在,找到宝怡赌坊应该并不困难。

    现在所有的希望,却是都着落在那个冬天卖豆腐、夏天卖鱼的摊贩——大老姜身上。

    大老姜在的那条街,刘睿影尚且可以找到,并且离胭脂弄不远。

    胭脂弄外的茶棚,还坐着不少人。

    歪歪斜斜得或趴在桌上,或躺在长条椅子上。

    现在已经不会再有活计找这些力巴。

    他们大多是在旅店客栈中睡大通铺,就算自己有屋子,也是冷冷清清……

    谁愿意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

    都是有家不愿意回的人。

    茶棚的伙计看到刘睿影和汤中松,远远的招了招手。但心中却不禁揶揄起来,觉得两人出来的太快太早,定然是那事儿有些乏力……就这还对自己的“灵丹宝药”挑三拣四。听人劝,吃饱饭,他想着要是两人“迷途知返”,自己还能再赚笔外快。

    没曾想汤中松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刘睿影好歹还对他笑了笑,算是回了礼。

    眼见两人走远,伙计也知道自己这算计是落空了。

    愤愤不平的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力巴,脑袋上就是一巴掌。

    这力巴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被这一巴掌突然惊醒,迷离的摸着光头,看着茶棚伙计,很是不知所措。

    “什么时辰了?要睡回家睡去!趴在这里耽误生意……再磨蹭我就多收你一杯茶钱了!”

    伙计恶狠狠的说道。

    力巴茫然的四下看了看,非但没有人不说,自己这么趴着睡觉每天都是如此。从来不见伙计发这么大的火……哪里知道自己却是被当做了出气筒?

    好在走街串巷的人脸皮厚,当即摸了摸嘴角的哈喇,喝了口茶,继续趴下。不多时,便微微起了鼾声。

    那伙计也是脾气上来。

    他和这些力巴一样,也是有家不想回的人……

    他们在这里,即便是睡觉,也有个人气。要是都赶跑了,自己一个人更加孤单。

    发作完,出了气,便也就过去不提……转身继续忙活着给茶壶下的炉子添柴火。

第十三章 石碾街

    除了欧小娥和萧锦侃之外,酒三半与汤中松都知道宝怡赌坊。

    但这两人和刘睿影一样,对于一座陌生的城根本找不到方向,故而即使去过也是白搭。

    令刘睿影奇怪的是,当他说出“宝怡赌坊”这个名字时,萧锦侃却先露出一副豁达的神情。

    “你去过宝怡赌坊?”

    刘睿影冲着萧锦侃问道。

    “略有耳闻。”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

    他知道萧锦侃对他说的有所保留,但也明白很多事情,他不能直言相告。

    有时候他不得不多想想,自己和萧锦侃到底算不算是朋友。

    如果是朋友,相互之间即便做不到事无巨细的分享,也该坦诚相待才是。像萧锦侃这般,肚子里明白许多,也看的透许多,嘴里却不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界定。

    不过要说不是朋友,那今晚萧锦侃这般大力相助,却是也让他十分感动。

    但一转念,或许萧锦侃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的事端。

    他要是能隐晦的提醒自己几句,或许当初在王淼屋子里便不会那样被动。

    后面处理李怀蕾的事情,也能更加游刃有余才是。

    不过要是刘睿影先从萧锦侃那里的得知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必然不会穿过春暖阁的后院中的小路,上到二楼,走进那间屋子。

    很多事要是在眼前避免,过段时间也必然再度出现。

    认为的干涉只能让后果堆积起来,待再度出现的时候,就会变本加厉,更加严重。

    因此萧锦侃不说透,也不能说他不仗义,只能说个人有个人的考量,他也有他的分寸。

    “在想什么?”

    萧锦侃看刘睿影低着头走路,不免问道。

    恰逢刘睿影正在思考有关于他的事情,被这么一问,骤然之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叹了口气给自己些缓冲的余地。

    “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刘睿影话锋一转,想要找补回来。

    “去者不可追?”

    萧锦侃重复道。

    这句话是他在刘睿影从上清庙追救李怀蕾失败后,回来时对他说道。

    他知道刘睿影在说谎,可却并没有去戳穿这一点。

    对于朋友的认知,萧锦侃或许要比刘睿影深刻的多。

    一个失去了光明的人。

    一个失去了光明,又能几乎看透一切的人。

    这样的人本该是没有朋友的。

    无人喜欢和一个瞎子当朋友。

    失去了光明便意味着他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

    世上如此多的韵味,要是看不见,便很难体悟的到。无论用多么漂亮的修辞都掩盖不住。

    没有体悟,朋友之间哪来的共鸣?没有共鸣,却是也就失去了交情。

    刘睿影是他还在中都查缉司时的朋友。

    当他离开后,便只能算是故交。

    他认为只有在当时当地,有共同时事交谈,并且身系同样的事情在身,能有相同体会的才叫做朋友。

    若离了那地方,在遇到就是故友,相处过的和现在相处的,总要有个区分才好。

    萧锦侃很清楚刘睿影身上的不凡,以及他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命格。

    毕竟他对世事的无常看得极为透彻。

    不过在这种透彻之下,萧锦侃便无法否认自己对和刘睿影之间的友情,并不是那么纯粹、没有私心的。

    或许也就是出于这般心

    态,他对刘睿影很是包容,暂且就算作是一种愧疚的弥补方式。

    在萧锦侃这里,无论刘睿影是朋友还是故交,亦或者以后都不交往,都妨碍不了他们之间的情谊。

    “要走的人,没必要去追回来。”

    “你也追不回来。”

    萧锦侃说道。

    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

    刘睿影说道。

    这句话在当时说出来极有感染力,但其中的道理却十分浅显,根本不用推敲。

    听过也就过了,哪里需要细细琢磨?

    刘睿影刚回答完自己知道,却是就有些后悔……

    这是他自己说正在想的事情,结果旁人给了解释,自己又说知道。

    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像极了醉话。

    问题是,他并没有喝多酒。

    没喝多酒的人,当然不应该说醉话。

    不过说出这样话的人,就算喝多了酒,但一定也还未醉。

    真正喝醉的人,只会翻江倒海的呕吐,或是彻底昏厥过去,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句话出口,刘睿影竟是有些忐忑。

    好在萧锦侃只是笑了笑,并未深究。接着便主动放慢了步伐,和刘睿影拉开了些许的距离。

    刘睿影两边的视线一下空落起来,让他有点不太适应。

    扭头看了看酒三半,仍旧是拿着酒葫芦朝嘴里一口一口的添着。

    有些事,并不能像酒这般逾久弥香。反而像极了每晚夕阳,觉得日日都差不多,可总是有些微的区别。

    况且日头一天天的就这么过去,再重复的生活,也会有不同的柴米油盐之事来引起惆怅。

    日子就是这么平淡,但想要如此安然的平淡也是一件难事。

    “我们在往哪里走?”

    酒三半问道。

    当他一开口,刘睿影就知道是他手里的酒葫芦又空了。

    “先去找个人,很快就到。”

    刘睿影说道。

    早就说过“喝花酒,赌大钱。”

    现在花酒喝不上了,大钱还是要赌的。

    前方不远处有个岔路口,距离几人还有不到三丈远。

    这个岔路口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岔路。

    中间那条最宽阔的,可以直通祥腾客栈。而中都查缉司和擎中王府,也和祥腾客栈坐落在相隔不远的长街上。

    最右边那条,则是通往中都城外的三威军驻地。

    而刘睿影他们要走的是左边。

    看似最不起眼,但一直走到底,便是中都城里最有烟火气的去处。

    像大老姜这样的摊贩,一晚上有时和喝酒循环的人一样,会辗转好几个地方。

    每个地方去一去,喝一喝,这才叫串场子,每天串一串,生活就有了乐趣。

    哪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摊贩往往比其他人都要先知道,他们可谓是小街上的千里耳,不止知道各家各户是干什么的,就连谁家寡妇找了男人,都清楚的很。

    有些长街在黄昏时热闹非凡,有些长街却是在天擦黑了才会有人烟。

    现在是后半夜。

    除了胭脂弄里的纸醉金迷外,唯有这条街最是热闹。

    不过名字却不怎么优雅好听,叫做碾盘子大街。

    据说以前这里并不是算作是中都城里的地方,而是附近乡下的耕地。

    碾盘子街所在的位置,也是个村落。

    在街道的正中央有个巨大的石碾。

    没有任何牲口或是普通的农民可以拉得动这个石碾,但村落也因这个石碾而得名为石碾村。

    在五王共治开启后,擎中王刘景浩亲自划定了中都城的范围,却是要比先前的皇城扩张出去足足一倍大小。

    石碾村首当其冲的被整体迁移至更远的地方,搬不走的石碾,被擎中王刘景浩一掌击碎,化为如今这条长街的根基。

    刘睿影带着几人走进石碾街,顿时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是好酒!高粱烧的酒根儿,可惜水兑多了!真是暴殄天物……”

    酒三半抽了抽鼻子说道。

    全天下单凭闻闻味道就可以判断出是何种酒,质地怎样的,估计也只有酒三半一人。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循着味,朝酒铺走去。

    酒铺里坐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中年人。

    不似寻常商贩,他的身子极为结实。穿着一身短打,可却掩盖不住下面棱角分明的肌肉。

    夏日夜晚,暑气未曾消退。

    他胸前的衣襟松散摊开,露出古铜色的曲线,上面用蓝黑色的颜料纹绣着几只模样稀奇、形态各异、叫不出名字的猛兽。

    刘睿影朝那一瞧,便觉得此人定然有些问题。

    他作为一个生意人,眼神和精神却全然不在自己的铺子里,而是一个不放过的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手上拿着个硕大但略有残缺的蒲扇,正在给自己扇风。

    身边摆着一尊和他腰身一样粗壮的酒缸,里面盛满了酒三半方才所言的酒。

    蒲扇的风,一半吹在他身上,一半吹在酒缸上。

    酒香便也如此,随着风,飘散的整个碾子街都是。

    铺子位于街口,故而对刚进来的人十分招摇。要是再往里走走,那些个差臭豆腐,葱油小面,煎饼果子等等吃食的味道,却是就可以将其彻底压住。

    刘睿影稍慢了酒三半一步。

    眼见酒三半往那铺子门口一站,那精明壮硕的中年人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摇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不说,另一只手还揪了揪衣领,似是想要盖住胸前的纹绣。

    似乎那纹绣见不得人一样,而且是见不得酒三半等人,方才袒露着对着行人,也不曾这般紧张。

    他第一反应便觉得此人或许是西北草原王庭派来的细作,趁着“文坛龙虎斗”的盛会,混入中都城中想要趁乱刺探些情报。

    尤其是当今天下五王都在此地。

    谁知道这往来的有没有五王之一。

    中都城里每隔几日,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传出,且越是难以置信的,反而流传的越是广泛。

    但这样的细作却不管不顾,听到的看到的全都一一记录,等着回去之后邀功领赏。

    这样来自草原的细作,三威军抓捕过不少,全都移交给了中都查缉司。

    不过来的都是些白痴草包。

    莫说没有收集到任何确切有用的情报,就连五大王域的官话却是都不会说几句……

    他们只管

    这样的人来到中都城里,没把自己饿死就算不错,至于其他的可能,却是想都不用想。

    因草原王庭和定西王域以及震北王域接壤,且摩擦不断,擎中王刘景浩向来都是将这些细作再次转送到西北两大王域,让这两位王爷酌情处理。

    刘睿影没有想到今晚却是还有意外之喜,可以抓到个草原王庭的细作。

    当即拿出自己查缉司省旗的官凭,拨开人群,和酒三半一道肩并肩站在酒铺的门口。

第十四章 精明非精明

    “哪里人士,什么营生?”

    刘睿影开口就是这般盘问道。

    “官爷是要吃酒?”

    本以为这中年人定然会立刻露出马脚,没想到他却站起身来,用扇子给刘睿影扇了几下风,咧开嘴问道。

    不但用的是五大王域的官话,还是一口地地道道的中都口音。

    刘睿影有些发蒙……转而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先入为主,有些误会。

    可方才自己观察了许久,他的确不像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何况此人身处的店铺,上面还挂着个粮油店的牌子。估计也是被他刚刚盘下不久,却是还未来得及更换招牌。

    再看酒缸后面,还放着几套桌椅板凳,几样小菜吃食。

    只是布置的十分简陋,让刘睿影一下子想起了当初在震北王域矿场中时,那个独独矗立的集合饭堂、酒肆、客栈、棺材铺于一体的神奇地方。

    可惜这中年男人即使再精明,也不是那位极有风韵的老板娘。

    中都城也不是震北王域的戈壁矿场。

    这里所有贩售餐食的人,都会用非常干净光鲜的盘盒与器皿盛放食物。

    大到出名的酒楼,小到路边的摊贩。他们使用的车子、担子和各种器具物件,也都新奇精美,看一眼便能讨人喜欢。

    菜肴羹汤的味道也都会恰到好处,无论从什么地方来,在中都城里一定能找到对自己胃口的吃食。

    对于这些方面,整个中都城中的商贩决计不敢草率。

    就连街头那些被人所不齿的下九流行当,什么卖药的江湖郎中,算卦的半吊子阴阳师,也各个衣冠楚楚。

    街头巷尾的乞丐,数量不多,但也有着自己的规矩和区划。

    尤其是生意人,要是他们的言行有所逾越和懈怠,便会被同行做排挤,根本无法容纳于中都之中。

    这就是中都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身为最繁茂热闹的地方,自然要拿出不同于蛮荒之地的排场和气度,不然怎的配称之为中都?

    但是这位精明中年人的酒铺中,桌椅板凳十分陈旧不说,仅有的几样小菜看上去都很不新鲜。

    豆干的腹部已经开始隆起,不知放了多长时间。

    在如此热度的夏日里,豆干若是摆出来,三四个时辰就会变质发酸。倘若变成这副模样,最起码也是隔夜的。要是卖给人吃了,非得闹肚子看郎中不可。

    再看那一盘子肉铺,上面盘旋着好几只苍蝇。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黑虫趴在上面,将长长的口器插入其中,贪婪的吮吸着。

    刘睿影匆匆扫视过后,都觉得极为恶心。

    一个做生意的人,店里腌臜到如此地步,还是在中都城最热闹的石碾街上,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发生的事情。

    要么就是他不是中都之人,要么他根本不是以摆摊卖东西为生之人,不然如此对待自己能够换来口粮的东西,岂不是准备饿着肚子?

    “你有听清楚我的问话?”

    刘睿影说道。

    现在心里确定此人决计有问题,便也不再客气。

    “回官爷!听清了。”

    此人说道。

    但对刘睿影的问话,仍旧是避而不答。

    刘睿影刚刚经历了两场事端,根本没有功夫和一个细作在这里瞎扯,当即恼火的朝着酒缸边沿拍了一掌。

    用力不大,却使得缸内酒水激荡,翻卷着涌出。

    飞溅的酒水劈头盖脸的落在酒三半和这精明的中年人身上。

    原以为他就要被水泼的浑身湿透,谁知中年人用扇子凌空一挡,显出了常人没有的敏捷。

    大半酒水顺着扇面哗啦啦流淌在地。

    剩下的少许,从扇面的缺口扑向他的脸。

    只见此人余光一闪,顿时捂着眼睛“哎呦哎呦”的嚎叫起来。说酒水进了眼皮里,蜇的生疼,怕是要瞎了……

    临近的小贩还有些凑热闹的路人纷纷朝此这里投来目光。

    中都城里的人,本来就非常看重人情与道义。

    要是有欺行霸市,仗势欺人的行为,亦或是看不起外来的他乡之客,长街之上定然会有人为其出头,打抱不平。

    有时负责中都城内安稳的三威军巡街军士,要处理事端时,倘若是类似打架斗殴之类小事,也会有人挺身而出,说些公道之言。

    要是自家附近,有外乡人或远游客搬来定居,左邻右舍也会热心地把自家的用品大大方方的借用给他,还会端着热茶、点心主动来串门探望,详尽的告知城里的许多事项。哪些是需要注意的,什么地方的菜肉最便宜,谁家的菜籽油最纯还不克扣斤两等等。

    这样热情淳朴的民风,放在何地都是一大幸事。此时却成了刘睿影最大的绊脚石。

    淳朴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就是一场道德上纠缠不清的案子,这么多人看着,这男子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摆明了是想碰瓷。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走到他面前,将自己查缉司的官摆出来。

    料想此人要是真精明的话,就不会继续下去。在中都城里,查缉司有着临机专断之权。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作对,却是都不会有好下场可言。

    但此人看到刘睿影“中都查缉司”省旗的官凭之后,仍旧是口中哼哼不断,让刘睿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人到底什么身份来头,竟然听了他的身份还是不依不饶。

    “……竟然不是高粱烧!我的鼻子怎么会出错……”

    酒三半沾了一点飞溅出的酒水,放入口中,咂吧了几下说道。

    似乎想要尝尝这到底是什么酒,可品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本来只是自言自语,刘睿影听到耳中,却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以酒三半对酒的认知和了解,都会在这铺子中的酒上栽了跟头……只能说明其中的古怪远远不知刘睿影看到、想到的这么多。

    “没事了,是我找错了铺子!”

    刘睿影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既是对那精明的中年人说,也是给四面八方的商贩和路人一个交代。

    酒三半对那大缸里的酒,还有些意犹未尽。想要再尝尝,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烧出来的。

    他这个人对酒太过于敏感,如果尝不出来准确的名字,心里就堵了块石头似的,憋的难受,就好像读书人碰到不认识的字,必得想办法查出才行。

    还未来得及将手探入其中,却是就被刘睿影拉扯着离开,径直走到了前方不远的一个不大的茶水铺里。

    萧锦侃和欧小娥在后紧紧跟着。

    不知刘睿影到底要做什么,可心中也隐隐觉得今晚真正的麻烦好似还未来临。

    石碾街上的酒肆茶坊数不胜数。

    尤其是茶坊中,专门有类人唤做“提茶瓶”。

    他们除了在茶坊做端

    茶送水之外,还是负责给南来北往的人打听传递消息。

    每天都走动在各家各户之间,送茶送水的同时,也就能收集和传送各户人家的最新消息。

    碰上什么典狱刑事,亦或是哪里有人家办了红白喜事等等,都逃不过这类人的眼睛和耳朵。主家有时为了宾客盈门,还得依托“提茶瓶”的人脉,请他们来帮忙操办或送来祝贺、慰问。

    这类人的消息最是灵通,刘睿影进茶铺的目的正是为了找个“提茶瓶”打听打听那中年人在石碾街中的事情。

    不巧。

    今晚茶坊人满为患,一张空余的座头都不剩。更不用说那些个“提茶瓶”了,尽皆忙的脚不沾地。

    哪里有功夫说事,恨不得两只手当四只用,他们灵敏的窜梭在客人之间,准确无误的给他们上茶,空余不出半个眼神去看新来的客人。

    刘睿影转悠了一圈儿,眼见着实没有地方,只能作罢……转而走向了对面的会仙楼。

    作为石碾街上最好的馆子,却价格公道,从不欺客,着实是难能可贵。

    石碾街来往的都是平头百姓居多,有这么一个上档次又吃得起的去处,自是幸事。

    何况会仙楼常年都备有百十来套空余的食具,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摆出几十桌上好的婚宴、寿宴来。

    中都城里吃饭的地方,大一点的,都会供应头羹、石髓羹等羹汤,白蝴饼这样、软羊、大小骨、角炙犒腰子、入炉羊等肉食,还有白蝴饼、桐皮面、汤捞饭之类的主食。

    再小的去处,也会有用面糊搅匀后,用筷子沿着碗边削出来的面头羹。其中平南王域口味的菜肴最是特殊,靠东头的喜甜,靠西头的爱辣。

    会仙楼便是中都城里吃平南王域风情的最好去处。

    一进门,便看到门口拼起着一腔相架,上面挂满了一扇扇的猪羊肉。

    今晚好似有场不小的宴席。

    刘睿影看到会仙楼内沿街和靠里的一溜门窗,都用红绿彩绸装饰,的极为喜庆,按照讲究,这便唤做“欢门”。

    本想在院子里找个小二或是管事儿的问问情况,奈何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全都是遇到熟人拱手行礼,满面堆笑的食客。

    “这地方不错,还真有点饿了!”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腹中也响起一阵嗡鸣……想起自己从文坛龙虎斗结束之后,却是就没吃什么正经东西。

    煎饼太少,而春暖阁里的菜却又中看不中吃。

    样子着实不错,但味道就差强人意……

    至于萧锦侃。

    他师傅叶伟从食盒里提来的酒菜,却都不是正常人能够下咽的……要不是为了给那老家伙留几分颜面,萧锦侃早就连着盒子全都扔掉,根本不会费力的提来提去。

    既然如此,刘睿影觉得在这里与朋友一起吃些可口饭菜,再去寻大老姜,去往宝怡赌场也来得及。

    长夜未过半。

    那些地方都是越晚人越多,越晚越热闹。

    夜色不但可以加剧酒意,还能让人变得更加放纵。

    这一切都浓缩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就会要比平时剧烈的多。

    穿过会仙楼的院子,两边格式一条走廊,普通的客人一般就在廊中用餐。

    刘睿影一眼就看到了个空余的座头,正要招呼众人就坐,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位管事儿模样的活计一个鞠躬给打断了到嘴边的话头。

第十五章闲坐

    “有事儿?”

    见这位管事儿的朝自己鞠躬后便退到一旁不动声色,刘睿影觉得甚为奇怪,不禁问出口来。

    刘睿影本想找个安静的座头坐下,再让跑堂会的招呼几个酒菜,然后便能很是随意的问问最近石碾街上的事。

    结果这人一动不动的现在这里是所谓何事,他作为跑堂的,难道不该机灵的招呼酒菜?

    “会现楼”里跑堂的极为负责,还都读过书,能识文断字。客人落座后拿出纸笔,仔细的询问客人们都要吃些什么。

    即便是亲民的“会现楼”,也有非常讲究、奢华的酒菜。

    毕竟这里不只有平常百姓来,要没个招牌菜,岂不是怠慢了客人。

    尽管菜品多,但也架不住有些人点菜时百般挑剔。

    同样的菜,有的点名要加热,有的点名要加汤头,还有的点名要不冷不热,还有的却是三伏天里要吃极冷的。

    光这温度,每个人的要求就复杂难究,更别提咸了淡了,甜了苦了。

    至于什么瘦肉浇头、肥肉浇头、寸金软骨浇头之类的,每个人的要求都各不相同。还曾有人因为那瘦肉里带了一丁点儿肥,而故意闹事,三拳打死了人。

    等跑堂的记录好了客人点下的菜单以及要求后,便来到厨房附近,把客人点的菜和特殊要求从头到尾报给后堂。

    后堂的掌勺大师傅叫“铛头”,后面紧跟着还有两位,分别是二灶,三灶。

    还不等那管事儿模样的人回话,刘睿影便听到一位跑堂的大声喊着“借过借过!”。

    只见他左手和小胳膊上托着三个碗,右胳膊从肩膀到手掌叠放着二十来个碗,快步疾走到客人桌前,逐一分发,每一份都精准无比,着实是熟能生巧。

    这不仅考验臂力,单单记得清每份是哪桌的,又要在不碰到其他碗的前提下平稳放下,实属不易。

    “有两位大人让小的出来找您。”

    管事的又鞠一躬说道。

    刘睿影一头雾水,不知谁又看了自己。

    现在的他对这样的邀请极为怵头……王淼一封简陋的请帖,便让本该祥和、欢庆的夜晚出了如此多的事端。这会儿又不知道是谁的邀请,若是去了,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事端……

    听管事的口气,那两人应当不是常客,究竟是谁他也不清楚。不过能被“会现楼”这般地方的管事称作大人,不外乎几种。

    一种是像刘睿影这样的官府中人。寻常老百姓或是小商小贩的,都会尊称一声“官爷”。但到了上档次的大去处,则以“大人”为明显。反正也搞不懂这官儿的大小,供职于何处,叫“大人”却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另一种便是有钱有势的门阀氏族子弟。像邓鹏飞和毕翔宇这般,一个是中都三大家之首长公子,一个是几乎垄断了五大王域海货贩卖的富商。连祥腾客栈这样的去处,都会专门留有一层的房间供给邓家使用,可想而知其在中都城内拥有的能量。而毕翔宇,刘睿影听说他好似在做生意伊始,便掏出家底,投到了祥腾客栈和南阵的作坊之中。现在每年即使他不再东奔西跑的做生意,分红下来的银钱也足够他太上河里夜夜笙歌。

    至于第三种……

    刘睿影也说不好。

    每个地方都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些地方阴冷、

    潮湿、甚至肮脏不堪。里面遍布虫蛇,鱼龙混杂。

    巡城的三威军以及中都查缉司和诏狱都不想去触碰这些地方。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们早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利益,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是受益者之一。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虫蛇之流,固然上不得台面。可胜在经营的时日极为久长,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皇朝时期。

    中都城虽然在擎中王刘景浩亲自监督下重建。

    不过重建的只是墙砖房瓦。

    擎中王刘景浩可以在几个昼夜之间,改变整个中都城的格局,但他即便身居“天神耀九州”之境,却是也无力改变人心。

    再繁茂的盛世下,总埋藏着数不清的秘事,若人人皆良善,且不说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就算真的如此,彼此之间真的会给予信任,而不是互相猜疑吗?

    从皇朝到如今的五王共治,天下着实动荡了不少年头,刚刚安顺平稳下来。

    动荡却是那些虫蛇发展壮大的最好时机。

    不得不说,从某些方面来看,反而是五王成就了他们。

    石碾街明面上是个极为繁华热闹的去处,但刘睿影身为查缉司省旗,自是看过相关的档案卷宗。

    “前面带路。”

    刘睿影沉吟了一番,对着管事儿的说道。

    酒三半反倒是很有兴致的快步上前,凑近说道:

    “是不是又有人请我们喝酒?”

    刘睿影听后简直哭笑不得……

    人生四大幸事里,金榜提名,洞房花烛,他乡遇故知这三件却是都得喝酒。

    酒不重要,可重要场合没了酒,总显得少了些味道。

    入洞房要是没有几分醉意,把新娘子看的太清楚,岂不是少了许多情趣?盖头揭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双方都得先喝点酒才好。西北地界,民风彪悍。婚典接亲时,新郎官儿都得带着好友帮手,把新娘子家里准备的“拦路酒”一一喝光才行。

    其他两样,也都是得以酒庆贺,用酒谈心。

    酒三半的高兴,自然很有道理。无论是何时何地,有人请客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主要是有些人的酒饭不能轻易吃。

    吃了喝了,日后总要给你找来几件很是麻烦的事儿来。

    像这种连是谁请客都不知道的局,当然要慎重再慎重……能不去就不去。

    刘睿影拍了拍酒三半的肩膀,长长的出了口气。心下觉得反正今晚的事已经够多了,积累到现在反而有些麻木。再多来几件,却是也无所谓。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了起来,甚至一不留神吹起了口哨。

    管事模样的人引着刘睿影等走到一处雅间内,里面摆着茶水、干果。

    一共十把椅子。

    每把椅子身前的桌子上,都放着两个琉璃浅碗,一碗中装着瓜子,另一只碗因当时吐皮之用。

    刘睿影很爱吃瓜子,以前在中都查缉司中时,有大把大把的闲时间。萧锦侃喝酒,他便嗑瓜子,两人一同谈天说地。

    只是他虽然喜爱,但嗑瓜子水平着实一般……必须要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而后放进口里,用后槽牙"咯"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开已经开了口的瓜子皮,这样才能吃到瓜子仁。

    有时候咬得

    恰到好处,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破裂的极为完整,瓜子仁也完好无损的躺在其中,没有被咬碎,这样剥起来就很是轻松。

    倘若是用力不当,或是心急了些许,瓜子壳便和瓜字仁叠在一起而折断,吐出来的时候都是一片残渣,根本无法分离。

    那残渣碎碎的残留在嘴里,吐也吐不净,实属难耐。

    相比之下,萧锦侃却嗑的飞快。用门牙上下一夹,瓜子的前段就开了口,瞬时手再一推,整个瓜子便老老实实的分开。瓜子仁平整的现楼出来,被他舌尖顶着一卷,就吃了进去。

    完整的瓜子仁带着香气,吃一颗又一颗,香气就会叠加,充盈整个口腔。

    管事的让刘睿影稍坐,两位的大人正亲自在后厨中备菜,马上就到。

    刘睿影点了点头,避开主座,率先坐下后招呼着众人也纷纷落座。

    看着桌上琉璃浅碗中的瓜子,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有段时间,刘睿影吃瓜子吃的上火,便想要停止……可口中的香味混着盐巴的咸味,总是让他忍不住继续吃下去。

    往昔的种种骤然跃上心头,刘睿影情不自禁的地伸出手,在琉璃浅碗中选了一粒个头大,又十分饱满的,张开了嘴用二指捏着送到最后面的牙中立好,然后快速的将手脱出的同时咬下。

    也不知这瓜子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还是炒制的火候有些过头,皮太燥……刘睿影许久不嗑瓜子,竟是有些掌握不住,用力太猛。

    "咯"地一响。

    整个瓜子立马被咬成了无数的碎块……只能是喝一口茶来漱漱口,然后吐出,嘴巴里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他看到萧锦侃和酒三半等人,伸手从琉璃浅碗中抓出手一把瓜子,放在手里握着。先吮吸了瓜子外皮上的咸香之味,这才放入口中嗑开吃掉。

    边吃边谈笑,从容自由,着实有几分"交关写意"的样子。

    尤其是萧锦侃,也不用专门拣选瓜子,也根本不用手指去剥皮。一粒瓜子塞入口中,只一咬一吐,瓜子仁便吃下了肚里,全然不费力。

    看起来颇有行家的意味。

    “吃瓜子的水平可是越来越高超了!”

    刘睿影看着萧锦侃说道。

    “博古楼中无事可做,只能喝酒嗑瓜子。”

    萧锦侃说道。

    言语对答如流,但手中的瓜子也没有任何停顿,仍旧一颗一颗的朝嘴里丢去。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公们,都觉得这瓜子吃不厌,却是"勿完勿歇"。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

    “知道是谁请我?”

    刘睿影想了想问道。

    能亲自在后厨备菜的,想必是会做饭的人。

    全中都城里最有名的厨子,便是马文超。但他要请客,怎么会不在祥腾客栈中?

    即使清楚萧锦侃大抵是不会告诉他是谁,可这种焦虑已经极为严重,使他不得不问出口来……

    “石碾街以前我常来。”

    萧锦侃莫名的说了一句。

    “以前街东头了,有一家炒货。名字不记得了,卖的瓜子每人限买最多两斤。而且出锅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卖的精光。”

    刘睿影看着萧锦侃,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那家卖炒瓜子的定然和“会现楼”邀请之人有着极深的关联。

第十六章 汪老大

    “刘典狱!久仰久仰……!”

    一位“会仙楼”的跑堂伙计打开了门,两位精神震烁的中年人紧跟着走了进来。还站在门口,便对着刘睿影拱手作揖,且一揖到底。

    这种老套的开场白,刘睿影最近着实听得太多太多。

    本就是个中都城中的无名小卒,哪里谈得上“久仰”?即便现在有幸得了些虚名,也都是近来的事情,根本不久。

    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官方认同的客套话,见面不说两句都显得不是这圈子里的人,但一旦说了这些,不由得就弥漫着一股俗气。

    刘睿影未着急回答,先打量起来。

    这两位中年人,他看了看,心知自己绝对不认识。

    不认识的人请客吃饭喝酒,当然要多加小心。

    毕竟他最近莫名其妙的事太多,让他产生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对这种送上门来的吃食畏惧。

    不过刘睿影却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这两人身上衣着却是一模一样,都是件佛头青织锦缎劲装,腰间绑着一根藏蓝色戏童纹宽腰带,半长的头发很是不羁的披散着,眼裂如凤,深邃而犀利。行礼毕起身,后背挺的挺直,浑身的肌肉在衣衫下还隐隐有着某种特殊的律动。

    “不敢当!”

    刘睿影放下了手中的瓜子,摆了摆手说道。

    为了表示个起码的尊重,还特意起身,对着两人微微颔首。

    如此虽然有些失礼,但请客的人一定是对被请的人有所需要,这是世道上颠扑不破的道理。

    即使现在无事,也是用来沟通熟络,积累感情,为日后打好基础。

    有求于人的,自是应该更热情些。而刘睿影还未曾弄清对方的来意,当然要持的住劲儿。

    好在这两位中年人也浑不在意,只是拍了拍手,分开站在门口处,一言不发的等候。

    不多时,方才开门的伙计拖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麻袋个头不小。

    着实可以装的下一个人。

    还不是普通人,足以装得下一个青壮汉子。

    伙计拖动的时候,刘睿影看得出他却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

    因为他额头已经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卷起的衣袖暴露出浮现着根根青筋的手臂。还有脖颈上一上一下,不断跃动的筋肉。

    刘睿影自己也是干过重活儿的人。

    当初为了能从老马倌那里换来马骑,就不得不去给他干活儿,借此讨好。

    喂马的草料全都堆在一起,形成个巨大的垛子。取用之时,须得从最上方开始。要是从下面抽出的话,虽然一时省事,但要是取用的多了,整个垛子便会坍塌倒地,还不如一开始麻烦些。

    因此这取草不能偷半点巧,就像马儿奔跑时也不会省些力气。

    好好取了草,喂了马,马才能跑得远,跑得快。

    草垛足足有接近一丈高。

    刘睿影得架着梯子,手持长柄钢叉,才能够到草垛的最上端。

    梯子的踏板很是窄短,人站立其上下盘空虚,无处借力。手上要是还想用钢叉把草料叉出,便要挺直腰杆、绷紧双腿、闭气凝神,才能趁势挑出满满一叉子草料。

    干过这般力气活儿的人都知道。

    什么都能偷懒耍滑,唯有这活计不行,只能下力气去做。

    草料要是不叉,马儿就会饿肚子……老马倌非但不会给刘睿影马骑,反而会将他臭骂一顿然后一脚踢出。

    同样,那麻袋若

    是不用力,他自己又不会挪动。从哪里来,便会在哪里一动不动。

    刘睿影看到这伙计拖麻袋,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叉草料的往事。但很快他便知道自己却是想错了……这麻袋,要是没有人拖动的话,它自己也会动!

    伙计托着麻袋,将其放在了两位中年人之间。随即喘了几口粗气,把卷起的衣袖重新放下,整理平顺。接着又恭敬客气的退到一旁,看着两人。

    直到这两位中年人超其挥了挥手,他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悄然退去,将雅间的门关的严丝合缝。

    整个过程除了那几口粗气以外,全都是无声的。

    也正是这般无声的沉寂,地上麻袋发出的“簌簌”之声就很是刺耳。

    不光是刘睿影。

    雅间内除了两位中年人以外,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这麻袋所吸引。

    只见这麻袋缓缓的蠕动着。

    还不是发出些闷响。

    不过蠕动中的麻袋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是随地撒泼般的乱拱一通,折腾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仍旧是原地不动。

    两位中年人靠左一位,抬眼瞧了瞧另一人。得到点头后,上前几步,冲着麻袋狠狠的踢了一脚。

    “呜……”

    麻袋中发出了一声呻吟。

    刘睿影听得很清楚。

    这不是任何兽类可以发出的声音。

    而是人。

    麻袋里应当装着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

    先前那伙计拖着麻袋走进来的时候,刘睿影还在想这麻袋大的足够装下个人。

    现在发现里面竟然真的装着个人……

    他脸色平静的看了看两位中年人,而后长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重新拿起瓜子放到嘴里。

    这次他嗑起来远没有先前那般轻松惬意……一颗瓜子拿在手里,左右摆弄。

    忽然想要学学萧锦侃那样放在门牙上嗑开,但刚刚一发力就觉得瓜子在嘴里骤然炸裂开来,碎成了小块,只得“呸”的一口吐了出来。

    不觉很是奇怪,就算一个没有磕过瓜子的人,也不可能那么准确的都把瓜子磕碎,更何况他是个会嗑瓜子的人,并且注意了方法,倒不是说能完全破开,但也不至于碎成小块。

    细想想,这个瓜子从他一开始磕,就都是轻易就碎了,似乎迫不及待想让他喝了茶水冲到肚子里。

    “刘省旗可是觉得这瓜子不好吃?”

    两人中的另一位问道。

    “好吃!只是我不敢吃。”

    刘睿影说道。

    “先前我二人还未进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吃了好多?”

    这人接着问道。

    “不知道的时候敢吃,知道了就不敢吃了!”

    刘睿影摇头说道。

    “这什么道理!瓜子里又没放毒!我兄弟俩从来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另一人脚踩着麻袋,厉声说道。

    嗓门极大,吵的刘睿影耳朵嗡嗡直响。

    这两人不禁衣着相同,容貌也十分相似。更何况方才那人言语中还说了是两兄弟。

    刘睿影不禁苦笑……今晚应当是中邪了!

    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觉得那麻袋能装下一个人,果然是装了一个人。眼前这两位中年人,刘睿影觉得是那两兄弟,果然就是那两兄弟……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继续想下去,生怕自己再想出什么不好的事儿后,立马发生在现实中。

    他都有

    种心想事成的感觉,但极其不幸的是,他想的都是些不好的事。

    不过这两兄弟虽然衣着一致,相貌相似,但性格却迥然各异。

    伸脚踩住麻袋的那位,性如烈火,行为举止十分不羁。而最开始和刘睿影说话的这位,却不温不火,老成持重。

    果然,在这人急躁之后,另一人立马怒目而视。随即努了努嘴,伸手指着地下的麻袋。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冒失,现在挨了自己兄弟的白眼,也不敢反驳,乖乖的蹲下身子解开了系住麻袋口的绳子。

    一个肉,团“咕噜噜”的滚出来。

    “刘典狱还记得此人?”

    刘睿影起身绕过桌子,微微伏低,定睛一看。

    这哪里还能看出个人形?头发已经被揪秃大半,鼻梁骨也被打断。整个鼻子软踏踏的歪斜在一旁挂着。

    嘴里的少的少,断的断,嘴唇上裂着几个深而长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涌出。

    不过刘睿影毕竟是查缉司中人。对于特别在意过得,即使再不成人形还是能认得出来。

    尤其是这人被从麻袋中放出来后,费力的睁开眼睛。眼眶上都是深紫色的淤血,使得他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想要站起,但双臂早已无力支撑……转瞬又歪斜到一旁,仰面朝天,露出胸前的纹绣。

    刘睿影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纹绣!

    正是刚才进入石碾街时,那个简陋、肮脏酒铺的店家。

    他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如此狼狈的装在麻袋里?

    方才这店家对刘睿影的态度倒是极其不客气,刘睿影还没怎么样,就有人替他收拾了。

    “不认识。”

    两位中年人听后顿时一怔……

    脾气火爆的,看了看另一人。

    但即使再稳重,此刻也是再也无法缓和情绪。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但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微微侧过身子,冲着刘睿影“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刘睿影也没有料到此人会这般行事。

    可他的反应却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后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雅间的窗子。随即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酒三半和萧锦侃面面相觑,不知刘睿影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不过事已至此,也有样学样,纷纷从窗户里翻身而出,站在院落中。

    “为什么要跑?”

    酒三半不解的问道。

    刘睿影看了眼萧锦侃,他仍然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笑而不语。

    “不跑不行啊……这一礼我可受不得!”

    刘睿影说道。

    “人家跪肯定是有事相求。现在你这么大的名头,许多事情不就是一句话?”

    酒三半说道。

    “你要知道他们俩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

    刘睿影看着窗户里,语气沉重的说道。

    跪地的中年人还未起身。

    另一人朝着趴在地上蠕动的那位店家迎头一脚,将其踢晕过去,然后也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汪老大好兴致啊!这又是什么喝酒的新名堂?”

    刘睿影身侧不远处,有一人朗声说道。

    酒三半听着那人的称呼,再看了看脾气火爆的这位,最后目光停在刘睿影的身上。

    这会儿他有些明白了刘睿影的顾虑。

    在中都城这个寸土寸金、盘龙卧虎的地方,能被称作老大的,可想而知其中的分量。

第十七章 敢求不敢应

    “看来这是个麻烦。”

    酒三半意味深长的说道。

    “现在还想喝不要钱的酒吗?”

    刘睿影反问道。

    “不想了……一点也不想!虽然不要钱的酒喝起来很刺激,但要是喝出来了麻烦可就没什么意思。”

    酒三半脑袋摇的好似个拨浪鼓,一刻不停。

    花钱的酒虽然要费银子,可不花钱的酒不仅有可能费银子,还有可能把人都搭上,这么对比下来那点便宜,还是不占的好。

    刘睿影看着那位正在和有人寒暄的“汪老大”,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石碾街还是石碾村的时候,有两位手艺极好的补匠。

    以前闭塞的山村里,每天都会有鲜活的面孔让寂静的变得山村热闹起来。

    因为山村闭塞,阡陌交通往来不便,故而就会与许多行脚商人,带着货物,走南闯北的贩卖。

    一根扁担或是一辆拉板车,上面就承载着一个村落几个月里最大的惊喜。

    其中有挑着卖衣服的,有拉着车卖豆花儿的,有收废旧器具的,还有补匠。

    这里面对村落中人影响最为深刻的,当属补匠。

    补锅,补伞,补盆。

    冷补热补样样都能补。

    这便是补匠们的招牌。

    每当类似的吆喝声在村庄里响起时,总会配合上金属起雾的敲击。补匠声音洪亮,再加上敲击之声,就能够穿透墙壁,准确无误的传达到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双耳朵里。

    紧接着,整个村落便会早动起来。

    然后家家户户都会从自己的屋里搜刮出穿了洞的铁锅,漏了沙眼的脸盆等器物。

    补匠虽然也有不少,不过这对姓汪的兄弟手艺最好,名气最大。

    手艺人靠双手吃饭,最爱惜的便是自己吃饭的家伙。

    故而汪家兄弟一年四季都会带着手套。

    冬天的时候,带着一双翻毛鹿皮的,夏天天气热,却是用单层的布衬上光滑的里子,戴在手上。

    身穿一套极其老式的灰色或是土黄色短打,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即使最破的茶棚里的烧水活计穿的也比这个款式要新颖的多。

    兄弟俩没有拉板车,一人一根扁担。老大的肩上挑着火炉、煤炭、铁块。老二扁担上的框子里则是各式各样的修补工具。

    村落中人早就在自家门口等候。

    他们两人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也不需要再行吆喝。

    有东西得修补的人家,看到他们俩路过,便会招招手,然后使唤家里的孩子或是小辈,给两位师傅看座、泡茶。

    没有茶的人家,就从缸里打一盆清水,给师傅们擦把脸,振奋振奋精神。

    其实这茶喝不喝都无所谓,脸擦不擦也没有关系。无非是主家想要表现出自己对师傅们的尊重而已。

    毕竟师傅开心,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手艺。

    寻常人修补的锅可以用小半年的光景,他们俩做完的活计却是就要旁人长久至少一季。

    遇上有家资的人家,在完活儿之后还会留他们俩兄弟吃顿饭。菜色家常,可却最能聊表寸心。

    兄弟俩遇上小孩多的人家,也会用自己框子里的料做个小巧的物件回赠过去。

    东家的待客之道和补匠的回馈有来有往。

    村落外围,人家不多。

    待朝里走,人家、物件便多了起来。

    汪家俩

    兄弟会把大家拿来的物件分门别类,按照由小到大,由简单到复杂的顺序,一一修补。

    先是雨伞等器物。质地请便,工序简单。

    很多没有东西需要修补的人也会来此地凑热闹,因为他们的身上自带走南闯北的光环,经常能够讲一些村落之外有趣的事情,把前来围观的人听得津津有味,笑的前仰后合。

    谈笑中,手里的活却不停。

    小物件很快就补好了,随后就是补锅补盆之类的“大件”。

    这些东西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大,但却和生活捆绑的极为紧密,一日不可无。

    每当这个时候,汪家两兄弟都会极为严肃,方才轻松地氛围也会一扫而空。两人都极为默契的比起嘴巴,皱着眉头,开始忙会。

    对于手艺人而言,自己的手艺很是神圣。犹如读书人的文房,武修的刀剑。

    就见老二熟练的安好风箱、支起炉子后,端起需要补的铁锅,举在老大面前。

    老大手里拿着个小铁锤和小刀。

    先在锅沿处挨着敲打一圈儿,接着再敲敲锅底,最后在用小刀看似漫无目的的剐蹭一番。

    不同的位置发出不同的声响。

    老大闭着眼,仅仅凭借声音就能够判断出那里出现了问题。

    而后示意老二将铁锅扣在砧子上,便举起榔头,小心翼翼的开始敲打起裂缝之处。

    这时老二腾出手来,把框子里的铁块按照用量拿出一些,直接丢进坩埚里用火熔化。

    拉风箱这样的体力活,此刻已经无须操心。

    自是有许多顽皮的孩子觉得新鲜,将风箱拉的“呜呜”至响。干锅内的铁块随着温度上升,逐渐融化成明艳的铁水,极为刺眼。

    待铁块全部融化且温度适宜之后,老大便让开位置,用手里的小刀示意出需要修补的地方。

    老二双手握着铁钳夹,将坩埚整个从炉火中提起,而后将其中的铁水迅速地倒在上面。

    裂缝处已经被老大铺好了垫子,上面洒满了木炭灰,中间留着一个小坑。

    铁水倒进去后,这个垫子便彻底固定在锅底,动弹不得。

    稍稍定型后,只听“滋啦”一声,热气蒸腾。

    众人回过神时,修补的铁水外已经涂抹了一层浆水,补丁的表面也不再突兀,看上去和新的一模一样。

    交还给主家手里前,老二会往里装上清水,以此检测是否无恙。

    和街边变戏法儿的同理,这也是对自己手艺的信心和卖弄。

    长此以往,兄弟俩的名气越来越大。加之石碾村靠近曾经的皇城,还算是发达富裕,不会有赊欠之类的口角发生,兄弟俩便在此定居下来。

    每个月出门一趟,把临近几个村都走走,做些活计。

    既让自己的手头宽裕些,也给旁人带去了不少便利。

    待石碾村并入中都城后,这两兄弟突然间销声匿迹。

    曾经的村子,现在的长街。

    石碾接慢慢热闹起来后,一对兄弟却便在这里最具地位。

    开始只有个卖炒瓜子的小门面,后来便成了现在刘睿影等人身处的“会仙楼”。

    一个小小的店铺做成如今的场景,属实是不容易,尤其手艺人是实打实一锤子敲出来的。

    何况不单单是石碾街。

    整个中都城里的三教九流,却是无不听从这一对兄弟的差遣。时日久了,这“汪老大”的称呼

    便深入人心。

    中都城不认虚名,两兄弟做的事人人都看在眼里,若是有不服气,就得掂量掂量以后的锅碗瓢盆坏了该找谁修,维持生活的用品,总是最方便打入人心的。

    中都查缉司曾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统筹城里这些人等,但后来却全然放归,让这汪家的两兄弟继续掌管。

    那些空有名号的人并不得信任,一来是外来者,城中人觉得不亲切不说,接触的也没有和两兄弟多,任谁也不会弃近求远。

    明面上,中都城的三大家最为光鲜。但实际里,就连邓鹏飞也知道,自己许多办不成的事,只是“汪老大”说句话的功夫。

    毕竟这中都城可不只是擎中王府、查缉司、三大家这些官府以及门阀氏族,最多的还是普通的百姓们。

    百姓是根基,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可却是一个城的根本,官员虽有权利,可也是在百姓拥护的条件下,因此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如此。

    “汪老大”在这一层面说一不二,极有分量,当然是碰不得的。否则一旦激起民变,三威军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们也要考量,城中的家人亲属,一旦民变,那便根本解决不了,也无从打压。

    但就是这么两位可以在暗地里统御整个石碾街甚至中都城的人物,却不惜对着刘睿影下跪可想而知他们想要乞求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刘典狱,您可以说‘会仙楼’的瓜子不好吃,酒也可以不喝。但说说话总不会有什么吧?我哥性子慢,这也是逼急了,才会如此行事,还请莫要介意!”

    “汪老大”和友人寒暄了几句,快步走到刘睿影面前,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兄弟俩一母同胞,虽然还是分了先后,可也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世人便也不分什么老大老二,都以“汪老大”来称呼。

    “先前‘汪老大’说久仰,在下是愧不敢当…… 二位的名头我在中都查缉司里就早已如雷贯耳,该当是我久仰才对。”

    刘睿影说道。

    方才细细一想,却是觉得也不用就这般一走了之。

    即便“汪老大”所求之事他帮不上忙,借此机会结交认识一番也是有利无害。

    现在看着刚刚自己纵身跃出的窗户,刘睿影觉得有些尴尬。

    表现得太过于明显,真是有失气度,像是不想沾染麻烦赶紧跑路一般,更尴尬的是还被人拦了下来。

    “刘典狱过谦了……你是官,我是民!天下的规矩都是民听官话,官管民事。我们兄弟俩既然能鼓足胆量请刘典狱小坐,自是也有十足的把握。”

    “汪老大”说道。

    “把握我一定会做?”

    刘睿影反问道。

    “把握您一定感兴趣!”

    “汪老大”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事先说好。要是我没有兴趣,可就真一走了之,绝不停留,也不再寒暄。”

    刘睿影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后说道。

    “汪老大”一听顿时大喜过望,也不顾身份尊卑,立即拉着刘睿影的衣袖朝里走去。

    众人方才怎么从窗户里跳出来,现在却是又如何回去。

    一切都好似未曾变过。

    另一位“汪老大”仍旧在地上长跪不起。

    那个从麻袋里滚出来的人却已然缓过气来,用手支撑着身体,靠在桌腿上,双目满是恨意的瞪着雅间内的众人。

第十八章 漠南的酒

    “哥,我已经和刘典狱说好。”

    老二对着跪在地下的老大说道。

    “说好了什么?”

    老大反问,身子仍旧是一动不动。

    “我说咱们的事儿,刘典狱他一定感兴趣。若是不感兴趣,他可立即离开。今晚就当从未见过。”

    老二说道。

    老大抬头看了看刘睿影,脸上毫无表情。接着又将视线转向了从麻袋里滚出来的人。

    那人对汪老大极为惧怕……只是一个眼神,却就让他身子骤然战栗。

    补匠出身,生活在这人间的最底层。汪老大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最看不起的就是这般没有骨头的家伙……

    若是他到现在还是一副死硬的嘴脸,汪老大或许还会觉得是个角色,给他几分面子。

    但若只是套个麻袋,挨了顿打就变成了这样,那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光阴 。

    套麻袋在这里是个专门的方法,用来对付专门的人。

    石碾街上的商铺,即便不是汪老大兄弟俩的产业,也或多或少和他们两人有些关联。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放在人中间,便是什么人都有。

    那些老铺面,早就对汪老大兄弟俩五体投地。即便每个月他来都会派人来收份子钱,可其他方面的事端着实再也没有发生过。

    做生意的和种地人、读书人不一样。

    今儿个光景好,开张做几天,明天或许就赔了老本走人。

    新来的往往不知道规矩,亦或是过于自大。总之不停劝告,把汪老大兄弟俩不放在眼里。

    这时候就会有人,拿着麻袋棍棒,趁着月黑风高,从他身后扑上去,将其套进麻袋里,扎死袋口。

    待拖到隐秘的角落之后,便是一顿棍棒交错。随后松开麻袋,探探口风,若是还不服气,那便更为严酷。

    汪老大从那人身上收回目光之后又低头沉吟了一番,也不知在想是什么。

    刘睿影觉得他肯定会起身,与自己坐下来喝杯酒,吃点小菜,娓娓道来。却不曾想他竟是“咚咚咚”的将脑门重重的磕在地上,并且一个接一个。

    “请刘典狱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里的商户百姓。”

    汪老大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刘睿影听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可不是让他感兴趣的话。

    况且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中都城中到底有多少商户,没人数得清楚。

    有门脸的店铺恐怕就有几千家不止……更不用说那些小摊小贩,每日随机出没在城里,连时辰也不固定。

    今天卖鞋,明天可能就卖干果。

    却是叫人如何统计?

    刘睿影也不是什么救世主,随便应承出去就能拯救所有人,叫人帮忙向来都是帮尾不帮头,汪老大不先开始解决,而是一股脑把担子都丢给他,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若是这事已经展开或者有了头绪,刘睿影都不会如此抗拒,如今这让他有种感觉,他成了个背锅擦屁股的人。

    “汪老大,方才咱们可是说好的!”

    刘睿影无奈,只得转头对着老二说道。

    同时拱了拱手,却是准备告辞。

    “睿影兄不要着急,我觉得汪老大只是一时情绪激愤。想必平稳片刻还是能说出来让你感兴趣的话来。”

    汤中松忽然伸手抓住刘睿影的手腕说道。

    作为外人,他本来不该插嘴。

    但和刘睿影相比,他接触“汪老大”这样的人要多得多,也长久的多。

    丁州府城在中

    都城面前是个小地方。

    不过若是将丁州比作天下的话,丁州府城岂不就是和中都城同等?

    一样的世道,有黑有白。

    黑道和白道,要是但从字面上看,这两者黑白分明,是一对死对头。但事实上,黑白两道始终都在互相渗透,互相需要,缺一不可。

    白道需要黑道处理“脏手”的事情,黑道需要白道的庇护。

    汤中松所在的汤家,以及邓鹏飞的邓家都会豢养一些死士。当初震北王域的青府,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能耐和名头,就是因为和整个王域里的三教九流都有莫名的关系,互相帮忙,处理一些“麻烦事”。

    不过“汪老大”这样的人黑,是黑在台面上,黑的通透。

    他们的出身决定了阶层和眼界,如果不黑,旁人就不会把他们当回事。

    汤中松之所以让刘睿影不要着急,是因为他们看似站在“汪老大”的对立面,但却是横跨两边。需要白时,就可以白。白的敞亮,比他们黑的更加通透。

    “汪老大”们的黑,主要是求个威慑,让别人害怕。刘睿影是诏狱典狱,还是查缉司省旗。旁人得罪了“汪老大”恐怕根本走不出石碾街,但他们却决计不敢碰刘睿影分毫。

    占据了如此主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自是该听完之后再做决断。

    刘睿影被汤中松这么一劝,也稳了稳心神。重新收拾好情绪,对着“汪老大”说道:

    “汪老大有话还是直说的好……方才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莫说我不喜欢听,就是硬着头皮听了,怕是也无能为力。”

    “刘典狱可知此人是谁?”

    “汪老大”指着从麻袋里滚出的人说道。

    “不知。”

    刘睿影摇头。

    他早就想到“汪老大”的所求之事应当是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心中虽然对这人的身份有些想法,但既然“汪老大”准备明说,自己又何必去费劲心力的猜测?

    要是猜对了,显得不给“汪老大”颜面。猜错了,却是又丢了自己的面子……

    这般出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干呢!

    “他是漠南的细作。”

    “汪老大”说道。

    话音落下,他终于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刘睿影一言不发,静静地等“汪老大”的后话。

    也不知这习惯是从哪里开始的,人们说话都喜欢留一半,不说完全。

    又不是说书人的切口,需要抖包袱。哪里有这个必要?

    蒙了层纱一样,好似看的清,又好似看不清。

    这样的态度让他极为难耐,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为何还要在这遮遮掩掩,不痛快的说出,若换个没心性的,即使有想法帮忙,也会被这含糊不清劝退。

    “汪老大”也不再言语。

    他在等刘睿影的追问。

    只要刘睿影问出了口,便说明他对此感兴趣,也就不会离开。要是他不问,自己说了却也可能是浪费唇舌的无用功。

    “哥……”

    老二显然有些着急。

    对于老大的脾气,他向来不觉得是什么沉稳,反而认为这般吞吞吐吐毫无意义。

    已经决定的事,不如大大方方的如实告知。

    兄弟俩现在是在求人办事,这态度首先要端正起来。

    如此扭扭捏捏,要是真把人得罪了,这事就真的无法解决了。

    “宝怡赌坊。”

    “汪老大”这次觉得弟弟想的不错,于是从嘴里又吐出了四个字。

    刘睿影目光一凌。

    眯缝着双眼,看着“汪老大”没有任何游移。

    “漠南的细作”、“宝怡赌坊”。前者与刘睿影干系不大,但后者是他这么几天来的心病。

    此刻两者结合在一起,刘睿影想不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宝怡赌坊”在中都城里异军突起,想必是触犯到了“汪老大”的利益。到底是什么,刘睿影不清楚。至于先前说的什么“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中的商户百姓”一说,大抵是他为了引起刘睿影关注重视的话术。

    在中都查缉司里,刘睿影训练过如何甄别一个人是否说谎。

    可惜“汪老大”满共只说了两句有用的话,着实太少,不足以从言语中判断。刘睿影只好观察他的面庞以及身子,甚至手臂与双手。

    不管多么熟练的人,在说谎的时候一定都会流露出些许的不自然。

    刘睿影首先看着“汪老大”的喉结。

    他的喉结上下律动的节奏一成不变,看不出什么异常。接着便转而是他的双手与双腿。

    像他这般见过世面,从最低处闯荡起家的人,按理说不会被刘睿影轻而易举的看出破绽。

    说谎这种事情,是一个低处的人经历最多的事,那些同样低处的人为了生计,时时刻刻都要嘴上带着一套话,心里藏着一张嘴,不然在那般勾心斗角的地方,真

    不过刘睿影也有自己的法子。

    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观察,精神早就跑出去老远。

    眼睛虽然还在盯着,但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这种法子便是等。

    但凡是假的,迟早会露出弊病。只要刘睿影愿意等,他就能等到。

    等是一个很消磨的事情。

    需要平和的心态,还有大把的空闲时辰。

    刘睿影知道自己的心态现在很是平和,而时辰却也是他现在最不缺的东西。

    所以他等得起。

    雅间内的烛光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

    开始是一盏,接着第二盏、第三盏,尽皆如此。

    烧废的灯芯长了,烛火便会抖动,这道理人尽皆知。

    用剪子轻轻将多余的部分剪去,立刻就能恢复。

    但现在雅间内却没有人来做这个事情。

    应当干这个活儿的活计,没有两位“汪老大”的允许,不会擅自走进这雅间内。

    刘睿影等人是来做客的,于情于理也不会做这个事。

    灯芯越烧越长。

    烛火跳动的更加厉害。

    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也在跳动。

    刘睿影用余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是在舞蹈。

    动作原始、笨拙,但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异。

    “汪老大”兄弟俩直面着烛火。

    如此剧烈的抖动却是让老二有些睁不开眼。

    短暂的静谧让他们无所适从,各怀心思。

    虫蛇向来昼伏夜出,早就不习惯太过于光明。

    当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去找把剪子将多余的灯芯剪断时,他的哥哥再度开口,说了几个字。

    “大老姜。”

    刘睿影浑身骤然松快。

    这才发现刻意走神也是一件极为难熬的事情。

    “不知‘汪老大’准备了什么酒。我这里还有几位朋友,都是奔着喝花酒,赌大钱来的。”

    刘睿影笑着说道。

    “漠南的酒。漠南蛮族酿的酒。”

    “宝怡赌坊里,也是这种酒!”

    看刘睿影的态度,“汪老大”顿感此事有门儿,立马热切的说道。

第十九章 解药

    在“汪老大”的指引下,众人分宾主坐定。

    先前那个跑堂伙计这时才再度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坛酒,足足有成年人的一条臂膊那么高。

    至于从麻袋里滚出来的漠南细作,看到这坛酒,眼中凶光毕露。

    嗓子里不断的发出“呵呵”的声音。

    在这种情境下像极了嘲讽之声,不知是嘲讽“汪老大”还是嘲讽在座的所有人。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挨打挨的太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般勉强自己的后果,反而让他开始剧烈的咳嗽。

    心里憋着话,变成攻心的火气,嘴里本就有血,混合着火气欲欲而出。

    一张嘴,便吐出了许多混着碎肉块的血沫。

    嗓子眼定是成了稀巴烂,连带着胃里也是一团血污。

    刘睿影见状,心里也是有些不忍……

    “汪老大”的人下手着实不轻!

    这个漠南的细作显然是被打的受了内伤。

    怕是五脏移位,六腑破碎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严重的伤势,要是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决计是活不过今晚。但漠南的蛮族,身体构造好似和寻常人有所不同。

    所有的骨节连通处都极为明显的突出。

    筋肉的线条也要粗壮不少。

    每一寸血肉里都流淌着旺盛的生命力,以此支撑着他们能在漠南那极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当跑堂伙计把酒坛子放上桌时,刘睿影看到这坛子造型有些怪异……

    普通的坛子都是底小肚大,口和底子呈竖直角度。而这个坛子却是底子大,肚小。坛口也略微有些歪斜,左右还有两个挂耳提手。

    这种样式虽然也可以称作是“坛子”,可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

    再看质地,却也是极为粗糙。

    五大王域内,地处西北的两大王域已经算是最为落后的所在。但即使如此,那里出产的器物也很是精致。至少比这坛子要好上千百倍不止。

    坛子通常是瓷烧的。

    但这个“坛子”却是陶器。

    陶器与瓷器都要经过烧制,但相比之下,陶器更加原始,连诞生的时候都在瓷器之前。

    陶器以粘土为胎。

    经过手捏、轮制、模塑等方法加工成型干燥后,放在窑内烧制而成的物品。而瓷器则用料混杂,还需经混炼才可成形。煅烧而成的外表,也会经由人手施釉或彩绘。

    现在这市面上已经很少能见到陶器。

    毕竟这耐用度、外观等等都比不上瓷。

    普通人家就算用不起瓷器,也会选择金属器物,起码可以子子孙孙一直用下去。从年岁上,就可以剩下来不少。

    陶器因为烧制的温度不高,做工不够细腻,盛放一般的杂物还行,用来放酒的话,酒汤就会从陶器周身密布的小孔中一点点渗出,最后无形的消弭于空气之中。

    刘睿影看到这个陶制的“坛子”外表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沉。说明内里装着的酒汤,已经把整个“坛子”浸润的通透,就快要滴漏出来。

    “这酒可是他的?”

    刘睿影指着漠南的细作问道。

    “正是。”

    “汪老大”点头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漠南的细作?”

    刘睿影接着问道。

    “因为他身上的纹绣,还有这酒。”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再度看向那漠南

    的细作。

    在身上纹绣,五大王域中人也有这个习惯。但往往是那些不入流的江湖中人,用以威慑旁人、壮胆自己的手段。在民风彪悍之地,尤其多。繁华之处,只有那些个烟花柳巷或是像“汪老大”这般的虫蛇之流才会行此事。

    至于其他的地方,刘睿影只接触过西北草原王庭。

    劫夺了震北王百万边军饷银的三部公靖瑶,便在自己的双肩上稳了两只草原狼。肩头正好是狼头的所在,两条狼尾从顺着臂膀一直蔓延到肘部。

    草原人身上的纹绣多以狼和鹰为主。

    但这漠南细作身上的纹绣,明显不是此类。

    无论是笔法还是颜色,都有极大的差别。

    唯一相同的就是,他的身材与草原人相仿。都是膀大腰圆,看上去魁梧异常,像个门板般宽厚。

    “汪老大”冲着跑堂伙计丢去一个眼色。

    那伙计会意后,立马走到那漠南的细作身边。

    手从后腰处一摸,掌心中就多了把匕首。

    昏黄的烛火都掩盖不住刀锋的寒光。

    隐约还有层绿油油的映射。

    这匕首是淬了毒的。

    在打造的时候,要用包裹着毒药汁液的榔头敲击,才能确保毒性均匀的被坯子吸收。

    等淬火后,毒性便被牢牢的锁在刀身里。即使不伤到人身要害,也会激发出刀刃里的毒性,见血封喉!

    这种兵刃在正派武修中,向来为人所不齿,是下三滥的法子。

    但对于“汪老大”这样的虫蛇来说,反而成为了他们的最为锋利的毒牙之一。

    不问过程、不计代价、只问后果。

    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至于什么正派不正派,光明不光明,从来都不属于他们考虑的范畴。

    再者光明与正派向来都是胜利者所拥有的名号,只要赢了,谁人敢议论手段,只会俯首称臣,磕头跪拜。

    即使心里藏着话,也不敢再明面上表现出来。

    若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赢,只能防得住其余人的恶劣手段,在那般拙劣的情况下,独自清白不是一件值得称赞褒奖的好事。

    漠南的细作见到这伙计拿着匕首朝他走来,眼中却没有一丝惊慌与闪烁。

    刘睿影一直在观察他。

    眼下的表现和先前很是不同。

    刚刚“汪老大”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却是就能令其瑟缩战栗。现在一个人手持淬了毒的锋利匕首,一步步靠近,反而淡定异常。

    无论东西,都是说不通的道理。

    刘睿影知道这跑堂伙计定然不是为了杀人。

    “汪老大”要是想这细作死,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这细作是“汪老大”兄弟俩给他的见面礼。

    以前的土匪想要拜入山头,都得行此事。就连两军对垒时,地方有将来降,也得先去立功当做投名状,才能获得信任。

    “汪老大”一开口便是救命之词,要是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见面礼,岂敢这般说话?

    刘睿影身为官家,算是白道,当然没有这个规矩。可并不妨碍“汪老大”这样做。

    跑堂伙计走到漠南细作身边,一脚踩住他的肩膀。而后从后颈处,将他身上已经支离破碎的衣衫用匕首划开,让整个上半身**出来。

    原来此人身上的纹绣竟然不止那些……

    整个胸膛和后背,以及两条臂膊,还有肚子上,全都满满当当,没有一块好地方,似

    乎以此才能证明什么。

    刘睿影不由得站起身来,眯着眼,才能看个仔细。

    有些是叫不出名的凶兽,有些则是奇怪的星点,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所排列。

    这些古怪的玩意汇聚在一起,定有它独特的含义,只是不为外人知。

    “纹绣有些意思……”

    汤中松见多识广,手里把玩着一只空酒杯说道。

    跑堂伙计收起了匕首,重新回到桌旁,开始给众人倒酒。

    刚揭开陶制“坛子”的封泥,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顿时溢散开来。

    刘睿影觉得整个鼻腔中都火辣辣的,便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不曾想这烧灼之感却是从喉咙一直往下,整个肺部和胃里也有了反应。

    “啪!”

    正当刘睿影想要喝口茶来缓解一下这不适之感时,酒三半突然拍案而起,身法迅捷的冲到那跑堂伙计身旁,一把将封泥拍了回去。

    跑堂伙计还没能反应过来,本能的想要从后腰中摸出匕首,但却摸了个空。

    回过神来一看,匕首已经被酒三半拿在手里,正用锋刃东一下西一下的敲击着陶制“坛子”。时而响动清脆,时而沉闷。

    “怎么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从未见过酒三半如此激动。

    看到好酒时,虽然能感受到酒三半的心神都在荡漾不已,但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酒……不能喝!”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皱起眉头。

    突然觉得嗓子里有些痒,只得咳嗽几声来将其压制下去。

    “这位兄弟是什么意思?”

    老二脸上有些挂不住。

    再怎么说,他们兄弟俩也是在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与三大家也常来常往,互相都还存着客气。

    能够容忍刘睿影说他们的瓜子不好吃,但却不能接受酒三半如此不给面子。

    “这酒……要是直接喝了,会出事!”

    酒三半看着老二说道。

    神情极为严肃。

    老二一时间也被弄得有些发怔。

    任凭谁看到酒三半这样的表情,一定都会信进去几分,无论这事情有多么荒唐。

    但很快,老二便回转了心思,裂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这位兄弟多虑了。他虽然是漠南的细作,但自从他进了中都城的城门我和我哥便知晓了他的一切动向。卖酒的摊子,本来是个粮油店,店主人很老实,因为要回远在平南王域的老家奔丧,这才把铺子短租了出去。”

    老二说到这里顿了顿。

    本想喝口酒润润嗓子,但看到酒坛子仍然被酒三半死死压住,也只能端起茶杯。

    “铺子里卖的酒,兑了水,没什么意思。这坛子酒是我兄弟俩从后面的仓库里找出来的,还放在最里面。抱出来时,坛子的挂耳上还绑了根红绸,不过被我解掉了。”

    喝了口茶后,老二接着说道。

    “这不是酒,是药。或者叫要酒。需要的人喝了,立马健步如飞。我们喝了,立马尸体一条。”

    酒三半耐心的听完老二说的话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刘睿影听后也站起身来。

    他很清楚酒三半绝不会对酒胡说半个字,但他也很想知道这坛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药是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漠南的细作决计不会千山万水的背来一坛子毫无用处的东西,定然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

第二十章 意外之喜

    “你从漠南来?”

    刘睿影问道。

    漠南细作听到刘睿影的话知道是在问自己,但他着实没有力气回答什么。尤其是在以趴着面朝地的姿势,即使说了也听不清。

    刘睿影看了看“汪老大”,他又朝着那跑堂伙计丢去个眼神。

    跑堂伙计将漠南细作翻过身来,靠在雅间的墙壁上。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足足花费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这人伤的太重……

    虽然先前无数次提起心气,想要让自己精神一些,可刚才跑堂伙计那一下子彻底使他垮塌。好似丢了灵魂,连眼神也变得空洞异常。

    “你是不是从漠南来?”

    刘睿影再度问道。

    “漠南”两个字对他有种出乎寻常的魔力。

    眼神也恢复了些许神采。

    不管怎么样,当你听到有个人说起故乡,心里总会暖暖的。这种感觉就像寒冬里一个空手而归的猎人,即使没有任何收获,但却远远看到自己的小屋里已经生起了火,烫好了酒。

    身处冰天雪地,也依旧能感受到如春的暖意。

    只有出门时间过长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才会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刘睿影很有耐心。

    先前他能等“汪老大。”

    现在也能等这漠南的细作。

    某种程度上来说,细作要比“汪老大”更加重要。

    因为酒三半关于那陶制“坛子”中的酒的一番说明,让刘睿影想起了件别的事情。

    漠南细作艰难的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的看清刘睿影的面庞。

    在石碾街上的时候,他没有看清。

    只知道刘睿影是个中都城里的官爷。

    现在他知道刘睿影不仅是个官爷,还是自己决计不能得罪的人物。

    往回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从来了中都城后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从租下铺子,到开张卖酒,都是规规矩矩的。既没有短缺他人租子,也没有干出过什么强买强卖之类的事。

    在今晚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过他和那间铺子。

    常出没于石碾街的人都知道那家粮油店的老板,要去平南王域奔丧,将铺子短租了出去。

    新开的酒铺,众人都看在眼里,不过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喝酒的人都有几个自己固定的去处。要么是几个自己常去的酒肆,要么就是固定买酒的铺子。

    而新开的酒铺,没有任何积淀和口碑,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宣传。

    饭堂送菜,酒铺送酒,这是最基本的法子。

    可他连这点也不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愣头青,单纯觉得石碾街热闹,便来开了铺子做生意。

    脑子里只有去铺子的经验,看着已经成熟的一套流程,就觉得自己已经把握的十分清楚,可实际上却连去哪请人做菜送酒都不知道。

    石碾街上的生意有自己的规矩。

    这规矩是“汪老大”兄弟俩定的。

    说白了就是抽成,不过是按月。

    他才刚来不到十天,无论是抽成还是其他规矩,却是都没有到了解熟悉的时候。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挨了顿毒打,心里肯定不服气。

    但刘睿影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精明。

    一个精明的人,不管到底有多精明,一定都比旁人想的快、想得多。

    从麻袋里出来后,他便看出这一群人中,包括把自己套入麻袋,一顿毒打的,却是都以刘睿影为主。

    而他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在两可之间。

    知道了自己的

    身份,还原因这么和气的跟自己说话,已经极为难得。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应刘睿影的问题。

    眼眶与眼窝的淤青肿胀,让他根本无法看清刘睿影的面庞。只能冲着个大概的方向,用尽最大的力气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看在刘睿影眼里,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

    但他看懂了其中的含义。

    此人的确是来自漠南,而漠南中唯有蛮族部落聚居。

    得到了这个答案后,刘睿影看向欧小娥。

    在座的人中,只有她来自平南王域。

    欧家就坐落于下危城中,按理说最了解蛮族。

    欧小娥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与场面,从一开始就没有多看那细作。不过刘睿影的面子却是不能不给,即使心中在不喜欢,也抬眼看了看。

    这一看,却是立马震悚!

    几乎是下意识的说了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欧小娥没有立即回答,反而跟这漠南细作一句句的聊了下去。

    漠南细作显然也没有想到,竟是有人会说他故乡的话。准确的说,是蛮族的蛮语。

    他的王域官话已经说的相当好。

    但人还是在用起乡音的时候更为放松。

    只是这乡音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说的出来,若是让他给在座表演一段家乡话,他也不一定就能说得出口。

    回家的人是被思念牵引,而乡音也是靠熟悉和亲切才能脱口而出。

    无论认不认识,哪怕对面是仇人,只要听到熟悉的语言,便能自如的交谈起来。

    在那一刻,他们已经摒弃了彼此的身份,唯有的只是不变的同样思念家乡的心。

    嗓子里的腥咸还在不断的上涌,导致他说话的语速极慢……这对欧小娥却是件好事。

    她能掌握的蛮语也是个皮毛,都是那些最为生活化的用词。

    这人语速缓慢,让欧小娥听得极为清楚。

    不过还是他说的多,欧小娥回的少。

    到后来,欧小娥便彻底放弃,对着刘睿影摇了摇头。

    现在那细作说的蛮语,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讲讲?”

    刘睿影说道。

    即使他不问,欧小娥也会说。

    心里的震惊已经压制不住。

    她不但要对刘睿影时候,还要尽快和欧家家主欧雅明取得联系。

    “他是从漠南来,是蛮族。”

    欧小娥第一句话平平无奇,刘睿影有些失望……

    对方已经承认了是从漠南来,而漠南只有蛮族,这却是不用再刻意重复。

    “漠南蛮族的厌结部落。”

    “最大的。”

    欧小娥第二句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半句话。

    刘睿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清楚了这人的身份,但刘睿影始终没觉得他是细作。

    因为漠南距离中都城却是要比西北草原王庭还要遥远,更何况以漠南的蛮族想要出来,只有一条路,便是经过下危城。

    城中有欧家这样的门阀氏族亲自镇守,死在城墙下的蛮族早就不计其数。

    起码有二三十年,蛮族都各个部落都老老实实的呆在沙漠深处,杳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一丁点儿音讯和动静。

    刘睿影想他应当是早年天下未稳时,从漠南流落出来的蛮族,不知为何来了中都城。

    现在听欧小娥说他是“厌结部落”中人,则更觉得不可思议。

    无须欧小娥说,刘睿影自己也对

    这个部落有所耳闻。

    蛮族部落在漠南中有许许多多,其中被中都查缉司记录在卷宗里的,有六个。

    “厌结部落”是这六个里面人口最多,占据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

    蛮族是五大王域中人对他们的称呼,因为漠南偏僻落后,居于其中的人也都未曾受过教化,行为举止十分野蛮,因此而得名。

    不过单看他们的身板,的确也当得起这个“蛮”字。

    随便拎出来一人,都要比五大王域中同样年岁的,强壮不少。

    在那般偏远的地方长大的,从出生就要比中都这般富足的城的人经历的多。

    中都的人出生便是生活,衣食住行都十分稳妥,而蛮族则好似存活在许多年前,脑子里全都是怎么吃饱,怎么蔽体。

    从未有人真正的去过漠南,进入过这些部落之中。

    现有的记录也都是一言一语的支离破碎。

    “厌结部落”不但是漠南里最大的蛮族部落,也是和欧家冲突最剧烈,彼此结仇最深的。

    欧小娥在欧家中耳濡目染事情,定然要比刘睿影从卷宗上看来的详细、真实不少。

    所以他并未打断欧小娥,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不是来害人的,而是来救人的。”

    欧小娥继续说道。

    刘睿影冲着酒三半招了招手,示意他把那陶制的“坛子”递给自己。

    “坛子”口的封泥他着实是不想再打开……

    先前鼻腔和肺部的腥辣让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救谁?”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

    欧小娥说道。

    “是你没听懂还是他没有说?”

    刘睿影急切的追问道。

    欧小娥的话让他心里的一个猜测越来越浅显,几乎就要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救谁。是领命来了中都城,这坛子里装的就是与此有关的东西。”

    欧小娥说道。

    刘睿影的心一下又沉了下去……

    要是他的猜测正确,却是一件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

    但他不敢赌……

    因为牵扯的人太过高远,以他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触及。没有万全的把握,刘睿影决然不会冒险。

    他很想亲自问问这人,毕竟听欧小娥转述来的还是会有所偏差。

    而且此人的王域话也说得很是利索,沟通起来本该没有障碍才对。

    都是因为“汪老大”他们下手太狠,才让这人现在只有小半条命吊着。

    想到这里,刘睿影却是对“汪老大”兄弟俩有些不满……

    还未了解情况,就把人打的半死,若真出点事,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也没错,但太过于粗鲁了,暴力解决问题,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石碾街上可有好的郎中?”

    刘睿影问道。

    “石碾街上总共有四十七位郎中,其中在中都城里排得上号儿的,也有五人。”

    “汪老大”不知刘睿影何意,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这人不能死,起码得让他能利索说话。不然我们之间也没得说。”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的脸上闪过一丝悔意……

    若知如此,何必当初?

    但“若”却是这世上最没有出息的字眼。

    每一笔都饱含着悔恨交加,抱怨颓废。刻骨铭心的错过和一厢情愿的私心。

    以及即便有了“若”,也完成不了的大话。

第二十一章 回环往复

    “汪老大”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那跑堂伙计前去请郎中。石碾街上,他还是对自己的面子很有自信。

    至于那漠南细作,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再也打不起精神。

    老二看在眼里,心中也甚为着急,自己走上前去,想要给他喂点水喝。

    但此人却紧咬着牙关,双唇闭合。

    无论老二如何将茶杯凑近,却是都没有办法将水喂进去。气的老二将茶杯直接扔到了墙角,“啪啦”一声摔得粉碎。

    碎瓷片连带着茶汤四下飞溅,有一块还打到了刘睿影的小腿。

    这样无关痛痒的事,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漠南细作要是醒不来,今晚“汪老大”两人可就是白忙活了一场。

    老大有些走神。

    呆滞的盯着桌上的瓜子皮发呆。

    许久之后,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突然觉得曾经的很多手段、办法好像都不太好使了。可究竟该怎么做,却是新办法也没有想出来。

    套麻袋,打闷棍。再不济,屁股上捅两刀。这种血淋淋的方式,早些年可是极为的管用。

    用刀捅了一个人的屁股,却是就能换来十个人的安稳。

    随着中都城的人越来越多,世道越来越复杂,如今的行情竟然变成了不知道这刀子该用来捅谁。

    人人都有庞大的关系,早些年都是单打独斗,看谁受伤根本不会关心,如今是假意也好,真情也罢,这见血的事情变的越发复杂严重,甚至已经成了不得了的事。

    现在日子都过得安稳,事再严重也不过挨顿板子,拿刀捅已经成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温吞的生活磨平了他们心中的野性,激发出了人怕死的一面。

    早些年没有好日子,死就死了,如今生活富足,人人都恨不能多活几年。

    “汪老大”突然涌现出一股子不安来。

    从心底生发出来,转眼间已经到了脖颈,快要将他的脑子都吞没于其中。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

    想要喝点漠南的烈酒,又想起酒三半的话。

    扭头一看自己弟弟那般暴躁的模样,却是更感到憔悴……

    “刘典狱,今日是我冒失了。”

    “汪老大”说道。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道歉是什么时候。

    在刘睿影刚进来这雅间,他虽然“扑通”下跪,但也没有道歉。

    下跪可以有很多种原因。

    害怕、有求于人,都会让一个人情不自禁的跪下。

    可认错道歉却得打心里觉得悔过才能说得出口。

    毕竟跪下只是个动作,道歉却得过遍脑子,想好言语,再张开嘴巴,还要嗓子眼发出声音,哪一个环节犹豫,这话却是都说不出口。

    “汪老大”这样的人虽然不能堂而皇之的站在明处,却相比于刘睿影,更有自己的坚持和准则。

    绝不认错,不知算不算其中一条。即便心里已经知道,嘴里也不会这么痛快的说出来。

    “汪老大”的歉意,其实也不是在对刘睿影说。

    更多的,是对自己。

    今晚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冒失也不光是今晚。

    老二听到自己哥哥这么说,顿时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纳闷……

    哥哥虽然行事比较稳重,脾气秉性看似没什么火气。但他知道哥哥一旦认准的事,就决计不会更改。无论花费多少代价,也必定都要做到。

    能给刘睿影下跪,也就能给刘睿影道歉。

    不过这漠南细作是他老二

    亲自去套的麻袋,现在看到自己哥哥如此,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汪老大不必道歉,毕竟咱们还有后话未说。”

    刘睿影摆手说道。

    自从离开了穿暖阁后,“后话”这个词就一直在在刘睿影脑海中轮转不休。刚刚更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我得先走了。”

    还不等“汪老大”开口,欧小娥忽然站起来说道。

    刘睿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已然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我送送你。”

    两人前后走出雅间,欧小娥刻意放慢了脚步,直到刘睿影与自己并肩。

    “他是‘厌结部落’的智集。”

    欧小娥说道。

    随即运起身法,也不走“会仙楼”的正门,翻过不高的院墙后,霎时远盾,消弭了身形。

    刘睿影看方向,应当是直奔擎中王府而去。

    欧雅明作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家主,当然也是贵客之一,住在擎中王府中,拥有不亚于平南王张雅山的待遇。

    刘睿影对漠南的蛮族部落了解不多,但从“智集”这个词也不难判断出那人在部落中是什么角色。

    智慧之集锦,应当是军师谋士。

    怪不得被“汪老大”兄弟俩轻而易举的套了麻袋。

    以蛮族体魄中的气血之力,要是再配合上他们独有的炼体之法,恐怕十个跑堂伙计都近不了身。

    下危城的城墙之所以那样厚实,就是因为蛮族中厉害的人物,炼体境界极高。一拳就能将城墙打个对穿。

    欧小娥急匆匆的去寻欧雅明,也是今晚歪打正着,碰上个漠南“厌结部落”得智集。

    蛮族一直都被抵御在下危城外,而下危城中又由欧家坐镇。本该是万无一失才对,怎么会有蛮族部落的智集,大摇大摆的在中都城中的石碾街上租铺子开店?

    不过更刘睿影想不通的事情是为何他们都喜欢租铺子开店……

    “宝怡赌坊”是这样,漠南细作是这样,就连莫离莫大师也是这样。

    刘睿影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去租个铺子,随便卖点什么。或许一应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会仙楼”的院中站了一会儿,他便转身返回了雅间内。

    先前还坐在地上,背靠墙壁的漠南细作,此时已经躺在一张榻上。

    知道了此人的重要,“汪老大”兄弟俩也不敢怠慢。郎中还没来,能做的就是让他舒服些。

    “刘典狱方才说的‘后话’是何意?”

    “汪老大”眼见刘睿影回来,赶忙开口问道。

    这二十多年都没有今晚过得难受。

    脑子里烂七八糟,似是被落叶堵塞溪流。本来是清澈的活水,此刻却在慢慢**发臭。

    “石碾街出了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这是“汪老大”一开始下跪时说的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把刘睿影吓的跳窗而走。

    无风不起浪。

    “汪老大”既然敢这么说,那定然是有些事端。

    今晚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却又着落回到最初。

    人间事,大抵也是如此。

    山间水,林中月,就算日日不同,也如如都会如常。

    你说它变,却又说不出什么具体。若是不变,还总觉得有些不同。

    “不知怎么开口……”

    “汪老大”沉吟了片刻说道。

    先前那么说时,是有那么说的情绪。现在那种情绪已经不存,自是寻不到话头。

    不过旁人不知道怎么开口,都会多想一阵

    。或是顾左言他的瞎扯一通。

    “汪老大”还能这般直言不讳,也算的上是个坦荡的汉子。

    “刘典狱知道宝怡赌坊吧?”

    “汪老大”问道。

    “有所耳闻。”

    刘睿影说道。

    他回答的极为保留。

    何止是耳闻?他都亲自去过。还见证了有人赌了自己的一条腿,当场输掉。

    不过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汪老大”。

    对方说得多,自己说的少,才能分析出真正的目的意图。

    “宝怡赌坊就在石碾街上。但正门从不能走人,除非是他们愿意让你进去。否则要么进不去,要么进去出不来。”

    “汪老大”说道。

    “我知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当初他是用大老姜告诉的法子,以贵宾之礼进去的。一进去就被叫破了身份,喝了奇怪的酒,让刘睿影很是难熬。

    “这人来中都城时间不长。酒铺开张后只做成了一笔生意。”

    “汪老大”指着榻上的躺着的漠南蛮族“智集”说道。

    “给宝怡赌坊卖酒?”

    刘睿影反问。

    “汪老大”骤然一愣。

    刘睿影说的正是他的下一句。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说过今晚的酒是漠南的酒,和宝怡赌坊中的酒一模一样。

    刘睿影进入宝怡赌坊的那次,侍女递给他的酒瓶,里面的装的不是酒,而是水。

    极为寡淡,没有任何回味的水。

    山泉水会有些许甘甜。

    井水会微微刺舌。

    而那装在酒瓶子里的水没有给刘睿影带来任何感觉。

    似水又不是水,但决计不是酒。

    故而他虽然去过宝怡赌坊,但却没有喝到漠南的酒。

    现在想想,是不是宝怡赌坊中人故意为之?

    他们不想在刘睿影面前暴露些什么,所以才将酒瓶里漠南的酒换成了水?

    但这样想却是也不符合逻辑。

    想要隐藏的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显露。

    知道刘睿影的身份,却还不将他赶走,反而请他参加极为刺激的赌局“一刀切”。

    这哪里有要隐藏的意思?

    何况对刘睿影来说,那位被当成看家犬的杜彦却是要比漠南的酒更为震撼。

    博古楼中,杜彦的袭杀让刘睿影几乎殒命。

    虽然体内的阴阳二极,不破不立,算是因祸得福。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他着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甚至想起杜彦这个名字,想起那一身白衣,身子就会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

    “每隔三天,他就会准备好十坛子酒,等人来取走。”

    “汪老大”调整了一番情绪,接着说道。

    “也是用这样的陶制坛子?”

    刘睿影问道。

    “正是。”

    “汪老大点头说道。”

    “前来取走的酒的人是谁?是不是四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刘睿影继续问道。

    但却看到“汪老大”摇了摇头。

    “是一个小商贩,叫大老姜。世居于石碾街,街上的老人都认识他。夏天卖活鱼,冬天卖冻豆腐。不知如何与宝怡赌坊勾搭上了,现在按时按点的给赌坊送酒。”

    “汪老大”回答道。

    听这语气,丝毫没有把大老姜当回事。

    刘睿影却是瞳孔骤然一缩!

    又问了问上次送酒的日子。

    掐指一算,今晚正是又到了该送酒的时候。

第二十二章 世态炎凉

    当刘睿影走出“会仙楼”的时候,一同进来的人已经少了一个。

    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已经开始被郎中医治。

    本来就是些皮肉外伤,没有波及筋骨。以他壮硕的身躯,外敷内服之后,想必过上十二个时辰就能利索的从榻上爬起来。

    刘睿影是在郎中到了之后才走的。

    因为他想看看到底会来几位郎中,又都是什么水平。

    “汪老大”说过石碾街上有四十七位朗中,在中都城里排得上号的也有五人。

    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一位好郎中可比一位好将军更加难得。

    将军得习武操练,研读兵法。但将军终究是杀人的,而郎中救人。二者从本质上就不同。

    救人总是要比杀人难,也更崇高些。

    “会现楼”里一共来了三个郎中。

    这三个郎中却都不是自己走进来的。

    和那漠南的蛮族“智集”一样,也是从麻袋里“咕噜噜”滚了出来。

    “汪老大”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目光十分怨恨的看着前去办这趟差事的跑堂伙计。

    但伙计也很是无辜……面对着“汪老大”的质问,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刘睿影忽然发现“汪老大”从来没有开口吩咐过什么,都是用眼神来交待。

    而那位跑堂伙计竟是能每次都理解的极为精准。

    无论是询问还是质问,甚至是斥责,他都可以体会的十全十美。

    人在愤怒的时候,眼神中似是能要冒出火来。所谓怒目而视,大抵如此,每个人都能看懂。至于悲伤,欢喜之类, 一个会留下眼泪,一个会如弯月般眯起眼睛。却是都不难分辨。

    但其他的神态想要单靠眼神来表达,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睿影不自觉的挤了挤自己的眼睛,想要体会下“汪老大”的意境。

    眼神牵动起周围的血脉和筋肉,让眼眶和眼皮顿时变得很不舒服……稍微坚持了片刻,刘睿影就放弃了。

    回复常态之后,目光反而有些模糊。伸手用力揉了揉,才彻底好转。

    正巧刘睿影的眼神再度澄澈时,他看到了那三个郎中极为狼狈的从麻袋里滚出,看到很是清楚。

    不过第一个瞬间。

    刘睿影并未认出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

    他们的衣着虽然不尽相同,可都是质地极好的锦缎。再加上这三个人的身材都很相像,脸上也都垂着到胸口处的花白胡子,更是令人难以分辨的清楚。

    不过这并不重要。

    下一刻刘睿影的耳朵里就被各式各样的“骂娘”声堵的满满的,根本没有空余的精神再去细细观察这三个郎中究竟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尤其是中间最胖的那位,骂的最凶。他也是三人中名头最响亮、医术最高明的。

    想要长胖,光是吃得多还没用,还得吃得好!

    那些干力气活儿的力巴,每日也吃的不少。但大多都是咸菜就烧饼。馒头、米饭这类主食,便宜又顶饱,不要钱般的往肚子里塞。可这些东西却没有油水,力巴消耗又大,故而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郎中出了名,慕名而来的人就多。

    看诊的人多,收的诊金也多。而在外的名头,却是也让他的诊金水涨船高。

    有钱吃好的,郎中坐堂诊治有不耗体力,自然而然就长胖了。

    这些个出了名的郎中,最怕瞧的就是大病,最喜欢给那些门阀十足的老爷夫人们看个头疼脑热。

    后者不但给的诊金多,还有助于提升自己的口碑,一举两得。

    而前者不仅难治,且过来诊治的大多是穷苦人家,兜里没有几个大子不说,脾气还臭的很,一副蛮横的样子,跟谁欠了他们二两银子一般,他们的眼里,大抵没有对医者的尊重,只在乎如何能省则省,最好白花钱能看场病。

    看好了不会得到感激,看不好以他们粗鲁的性格,指不定抄家伙就把摊子掀了。

    在这个以银子为重的世界,他不求银子难道去当圣人,去得到那些不一定能获得的感激吗?

    他又不是傻子!

    不过这些都不能作为“骂娘”的借口。

    真正让他生气的是,“汪老大”的跑堂伙计把他从今天中午刚添了一房小妾的肚皮上拽起来。

    **一刻值千金。

    对于胡子都斑白的老郎中来说,这样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一路上的颠簸,让他们根本分不清方向,也不知是谁行此下流的手段。

    骂着骂着,还未看清人,却是就低头看到了刚才装着自己的麻袋。

    最胖的郎中此时最先闭嘴。

    紧接着剩下的两人也都闭上了嘴。

    整个石碾街没有人不知道这麻袋意味着什么。

    麻袋、跑堂伙计、淬了毒的匕首、大头木棒。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就组成了“汪老大 ”。

    而空气中恰好升起的一股肉粽味,也让三人知道此地究竟是何处。

    “会仙楼”的肉粽,算的上是中都一绝。

    每年端午前半个月,就会有无数人从各地蜂拥而至,挤挤攘攘的来楼里订购。

    就连远在漠南的欧家,每年都会从族中派专人来购买。

    不过对于这般地位超然的大家族,“汪老大”兄弟俩自是打点的极为周全。

    价钱只收成本。

    用料极为讲究。

    用的猪肉一定是当天新鲜宰杀的乳猪肉。

    用以包裹的粽叶,是从千百片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总之,“会仙楼”的肉粽,从未让人失望过。

    这肉粽也一定程度代表了他们“会仙楼”整体的水平,过节的吃食都那么讲究,注重节日的平常也不会差。

    而那些小门店,也大抵不会在意什么节日,却忘了往往是节日最吸引人,若推出什么好的吃食,得到了好评,是会被念叨许久的。

    他们不注重那些,也造成了平时客人稀少,寥寥无几的原因。

    刘睿影这个不爱吃糯米的人,在尝过一次之后,却是都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与别处不同的是,“会仙楼”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有肉粽。不过并不卖给普通人,都是那些中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点。倒是有点类似祥腾客栈里的汤。

    这时候的肉粽吃的就不是过节的味道了,而是象征了身份地位,有头有脸的必定会想办法吃到,吃不到的也会将肉粽变成目标,为之努力,久而久之,这肉粽,也就提了个档次,变成衡量阶级的必备筹码。

    “会仙楼”肉粽以他独有的味道,着实是让人一闻便知。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又知道了何人“请”自己来,三位郎中当然不敢造次。只得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了句“汪老大”。

    毕竟这兄弟俩是杀人的主儿。

    自己等人虽然是名医,可又算得了什么?

    名医也不一定能保自己的小名,且又不是天下唯一的名

    医,人人敬重,他们不过是稍有名气,连身旁人都斗不过,何谈必须呢?

    这般前倨后恭的反应,看的刘睿影想笑。

    生怕自己忍不住,只好转过身去。

    先前的谩骂让“汪老大”兄弟俩也有些挂不住面子,看到刘睿影如此举动,却是让心里舒坦了几分。

    简单交待了几句后,三位郎中便忙活了起来。

    不过互相之间似是还叫着劲,一个不服一个。谩骂又演变成了诋毁与争吵。

    刘睿影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此刻他觉得“汪老大”兄弟俩的确是对石碾街的掌控力大不如前。

    要是放在以往,只需一句话的功夫,这些郎中一定拼死拼活的赶来出诊。

    现在却还是得用强硬手段,将三人套入麻袋里拖过来才行。

    就是这般,仍有两人未到。

    看来“汪老大”的确是遇上了难处,这些郎中本就是墙头草,随风倒。眼见他势力衰微,自是要找新的靠山巴结。

    人怎能脚踩两只船?

    总是要有取舍。

    “汪老大”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因此也犯不着冲几个没有骨气的郎中发火。

    既然已经开始诊治,这里也没有刘睿影什么事。

    告离之后,就带着酒三半、汤中松、萧锦侃准备离开。

    老大执意要送,刘睿影拗不过,只得并肩而出。

    “待他醒来之后,可找人来告知。”

    刘睿影说道。

    “不知刘典狱下榻何处?”

    “汪老大”问道。

    “中都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听后点了点头。

    中都查缉司他虽然没有去过,但中都城里无人不知它在哪里。既显眼,又好找。

    “大老姜的住处你知道吗?”

    刘睿影问道。

    “他没有住处。”

    “汪老大”回答道。

    刘睿影的脚步顿了顿,这与他知道的大老姜根本不同。

    大老姜不但有固定的住处,还有妻女。生活的向来安稳,为人也颇为和气。即使同为一条街上卖鱼的商贩,对他都生不出恨意。只是有些眼红他生意好罢了。

    可“汪老大”却说他没有住处,这让刘睿影着实没有想到。

    “以前有的。不过他后来烂赌,房子输了出去。妻子带着女儿改嫁之后,他便就剩一个人。又不会别的营生,仍旧是卖鱼卖豆腐。”

    “汪老大”叹了口气说道。

    刘睿影诧异。

    若只是个石碾街上的寻常小贩,怎么会让“汪老大”说得这般感慨?二人定是有不浅的纠葛才对。

    这些“汪老大”不愿意说,刘睿影却是也不问。

    他对两人之间的过往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想通过“汪老大”弄清楚“宝怡赌坊”的隐秘罢了。

    “那他平日里晚上收了摊子后都在哪里?”

    刘睿影问道。

    “汪老大”笑了笑,却是没想到刘睿影会这么问。

    先前他都说了,大老姜因为烂赌,弄得叫妻离子散。而嗜赌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改变?收了摊子之后的去处当然是赌坊。

    刘睿影看到“汪老大”的笑,也顿时明了。

    不过中都城中的赌坊和青楼不同,却是分散在各处。

    要是一个一个找,三天三夜也不够。

    但既然今天是大老姜要来取酒的日子,那刘睿影只要安心去那处酒铺里等就好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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