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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璇,任宝茹     归去来txt下载     归去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章

    “莫妮卡还在医院,不知道萧清要搬走呢。”

    “萧清自己会告诉她的。”

    “我不认为莫妮卡会高兴,其实,我也一半为你们高兴,另一半不高兴。”

    “欢迎你们随时到我家来做客,找她玩。”

    “好吧,我努力多高兴一点。”

    帮成然把萧清的两个超大行李箱塞进汽车后备厢后,凯瑟琳的眼圈还红了,叮嘱成然:“萧清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对她。”

    成然也被感动了,重重点头承诺:“我会的!”入戏入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就这样,在萧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的全部家当被成然从合租别墅拉走,“被搬家”进了成伟的豪宅。

    挪完了东西,最后一步,就是挪人。在校园里闷头骑车的萧清一抬头,看见前方路边的成然正潇洒倜傥地靠在宾利欧陆上,她原地转圈,掉头就跑。成然见萧清一见他就跑,撒丫子就追,两人一个使劲蹬一个玩命跑!

    成然的长胳膊长腿不输给萧清的车轮,他伸手一把拽住自行车后座,她就动不了了。

    “你一见我跑什么?”

    “我怕呀。”

    “你怕我啥?”

    “我一看见你就累得慌。”

    成然举手发誓:“我保证往后不天天给你小费,也暂时不提养你的事儿。”

    萧清双手合十作揖:“谢谢你不养之恩!说话算话,人贵有诚信呀。”

    “今天我来,是要给你介绍一份好工作,一对一、不受累、免骚扰,包你满意,现在就带你去见一下雇主。”

    “真假?”

    “坐我车去,走!”

    萧清将信将疑,在路边停好、锁上自行车,坐进成然的车里:“我怎么这么不踏实呢?”

    “好吧您。”成然发动了豪车。

    成伟的豪华公寓一进入视野,萧清就在车里发出了惊呼:“哇,好高大上!雇主住在这里?”

    “嗯。”

    “这是什么工作?”

    “让他自己跟你说。”成然把宾利欧陆停在公寓正门外,对萧清说,“你先下,在大堂等我,我把车停好就来。”

    车子刚停稳,门童就上前殷勤迎接,为萧清打开车门引路,见到车里的成然,又冲他鞠躬微笑,显然认识并熟悉成然,这让萧清有了狐疑。对于成然用智能钥匙开房门,她更诧异了:“你怎么还有雇主家的门钥匙?”成然一脸神秘,笑而不语,敞开房门,请萧清入内:“请进。”

    萧清走进豪华公寓,还来不及膜拜高大上的环境家私,先被肃立门厅恭迎的菲佣吓了一跳,菲佣冲她深鞠一躬:“下午好,萧小姐,欢迎您来到这里,有幸为您服务,请允许我带您熟悉一下环境。”

    萧清礼貌回应:“谢谢你,我就不熟悉环境了,直接带我去见雇主就好。”

    这下轮到菲佣蒙圈了:“雇主?”她的眼神瞟向成然,“您是说成先生?”

    萧清转身回头问成然:“雇主是你?”

    “其实——是你。”

    “什么意思?”

    门外出现了一辆行李车,行李员推着它走进房间,萧清一眼看见:车上是她的两个超大号行李箱和杂物手拎袋。行李员正要往下搬行李,被她冲过去一把按住行李箱,表情严肃地问成然:“什么情况?”

    成然给了行李员10美元现钞,让他离开。

    萧清催问:“成然,你给我介绍的工作呢?”

    “你的工作,就是从今天起住在这里,一日三餐,想吃什么,就吩咐琳达做;所有家务不用管,琳达自己会做;你想一个人,就让她离开。但薪水呢,就不用想了。”

    萧清明白了,这是成然换汤不换药的新一轮包养攻略:“言而无信,你说话就像放屁一样!”

    成然争辩:“你不要我为你花钱,我可一分钱没花呀。”

    “那这房子是大风刮来的?”

    “是我爸刮来的……”

    “这是你爸的房子?”

    “他来美国住这儿,可是一年顶多就住一个月,剩余时间一直空着,严重的资源浪费!我这是挽回损失、制止浪费。你放心住,我爸他很长时间不会再来美国了。”

    “对不起,我绝对不能接受!”萧清推行李车想离开,被成然一把拉住车把手。

    “你要自力更生,ok,我收起自作多情的钱包,但至少我还可以为你省钱!在这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用再为挣生活费去打黑工,不用再把一分钟掰成几分钟用,你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读你的书,把最辛苦、最要命的第一年熬过去!我不过是想用你需要的方式帮助你,就这么不招你喜欢吗?”成然一声咆哮,吓得菲佣一溜烟消失了。

    “我不喜欢!我不想你把我变成和你一样,花你爸的钱,每天过着无所事事、不用努力、不用奋斗的日子!”

    成然露出了富二代理直气壮的嘴脸:“我爸的钱,早晚都是我的,那就是我不用努力、不用奋斗、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纸醉金迷的资本!做我的女朋友,有貌美如花和挥金如土两项专长就够了,只要你愿意。”他走到客厅中央,张开双臂,一副“我是这里的王”之姿态:“你们努力奋斗为什么?不就为有一天终究能过上我这样的日子吗?有所事事,不就是寄望于未来的钱吗?那为什么不能要无所事事现在就送到眼前的钱?萧清,有钱、有爱情,自尊心难道就不能放在一边吗?”

    “不,不是自尊心。我明白了,成然,我拒绝你的原因,不是我的尊严,而是我的价值观!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的信条,在你眼里就是蠢笨无知;你的生活,在我看来,不产生价值。”

    “哈哈!我家价值不要太多,我爸现在还在火箭一般地增长它,需要我产生什么价值?”

    “关于价值,你说的,还是钱;但我说的,是你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瞎了,看不见?”

    “那是——活着的意义。”

    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哈哈!谈包养就谈包养,一步扯到哲学,也不怕步子大了扯淡!”

    成然吓傻了,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大卡姐是如何跟踪到了这里的?难道自己的行踪尽在她的掌握中?

    绿卡迈着方步进门,走到矮了半截的成然面前:“你是要把这儿变成你和她的爱巢吗?”

    成然坚决否认:“没有没有没有!就……就她一个人住,不信你问琳达。”

    “内部事务,我不愿当着外人解决,一会儿再跟你说。”绿卡转向萧清,“把这个无所事事的男人留给无所事事的我好了!你赶紧回自己家去,熬上一大锅自我奋斗的毒鸡汤慢慢喝,努力做你的精英,快马加鞭、一日千里,看这辈子能不能追上我们这些土鳖富豪?”

    萧清不想花一秒钟和绿卡纠缠,更不想被她当成一分钟的情敌,推上行李车,拔腿就走。成然去追萧清,被飞身过来的绿卡一个饿虎扑食,从身后扑倒。绿卡骑坐在成然身上,劈头盖脸一顿暴揍,边打边骂:“真给我们有钱人丢脸!现在不是我打你,是我代表土豪阶级打你!送钱、送房、送人上门,还被灰姑娘侮辱不产生价值,贱到家了你!土豪的节操呢?土豪的power呢?”

    成然奋力反击,一挺身,把绿卡掀翻在地,又骑上了她:“你懂什么爱情?”

    萧清眼见这两个祖宗在地上滚成一团,夺门而出,逃离了肉搏场。凯瑟琳见萧清拖着那些行李返回合租别墅,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回来了?这么快就闹分手了?”

    萧清气冲冲地说:“你替我和他好的呀?”

    凯瑟琳凌乱了:“啊?你俩没好呀?”

    萧清恍然醒悟:“是不是你帮他抄了我后路?”

    三个室友一起共进晚餐时,凯瑟琳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才了解到“搬家”从头至尾都是成然一个人的单边行动,她不但没有反省自己助纣为虐的错误,反而悍然嘲笑萧清的麻木不觉:“萧清,我怀疑你不是女人。阔少对你这样,怎么也算用情至深了,你难道就不感动到以身相许?”

    “感动嘛,有一点点,但不够以身相许。”

    “别人连这一点点感动都不用,光冲他的钱,就巴不得许了。”

    “我可能性冷淡。”

    萧清的自我鉴定让本杰明扑哧一声笑喷。

    “ok,你高冷,不爱他钱,那他的人你爱不爱呢?”

    萧清摇头否定。

    “为什么不爱?我在一边旁观都觉得他可爱……”说完这话,凯瑟琳扭头瞥见本杰明正诡异地斜睨着她。

    本杰明嘲讽女朋友:“是你想以身相许吧?”

    “我不过是替萧清设身处地而已。”

    萧清进一步解释自己不爱成然的根源:“价值观上,我和他不是一类人。”

    “价值观?大小姐,把你的价值观放一边吧,人品性格、家世背景、经济基础、能力潜质都能左右爱情,没听说价值观决定你爱不爱。”

    “我的价值观就决定我爱不爱。价值观统一,你和他的理想信仰、人生追求、终极意义,甚至金钱观、消费观等一切认知才能统一,否则,他之熊掌,我之砒霜;我之营养,他之毒药,俩锅里的馒头没法儿在一口锅里蒸。对坐享其成、无所事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人,我尊重他的价值理念和生活方式,但不会爱上他。”

    “难道你放着别人送的别墅不住,要去住自己辛苦供的经济房吗?把让你坐享其成的金主拒之门外,去爱每月一万的打工仔?”

    “没有不变的身份和阶级,不努力,富豪不会永远是富豪,但无所事事的终点永远是无所事事;肯努力,打工仔不会永远是打工仔,月薪一万的终点也不会只是一万。”

    “yes!”萧清的宣言,让一直沉默倾听的本杰明突然发出击案赞叹。

    凯瑟琳扭头嗔怪男朋友:“做什么你?”

    本杰明亮明态度:“我站队萧清这边。”

    莫妮卡出院了,架着一副超大的墨镜,恨不得遮盖住整张脸,用风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两手缩在袖子里,整个人缩成了一个分子,她的手腕偶尔会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上面纱布缠绕,依然触目惊心。

    萧清把莫妮卡接回了合租别墅,从她回家进门,大家就自觉变成了保姆和护工,全天候交叉履行监管义务,以防再次发生意外。

    直到某天傍晚,萧清走上二楼叫莫妮卡下楼吃饭,走近她的卧室,听到了里面的低语声,于是放慢、放轻脚步。

    “adam现在情况怎么样?肾源还没有消息?医生没有说排队要等多久?只能这样了是吗?我?已经出院了,身体很好……”

    萧清惊讶地听出,莫妮卡破天荒地正在和她妈妈通话,更让萧清惊讶的是她竟然在关心她弟弟的病情。虽然是打电话,但这对母女终于不再是每句话都唇枪舌剑。没有打扰她们通话,萧清转身下了楼,从一浴缸血水触目惊心那一刻起一直为莫妮卡揪紧的心,终于放松了。

    自从在成伟豪华公寓被绿卡打散,成然就和萧清失去了联系。一是因为从那以后,他就被绿卡实行了最高规格的严控跟防;二是因为——他被毁了容。成然的脸上,现在抓痕累累、阡陌纵横,虽然走到哪儿都免不了被狐朋狗友打趣、被老师同学注目,但至少可以不让萧清看见,不被她当成笑话。

    最高规格的严控跟防是什么样呢?举例说明,成然开车出门,刚开上别墅区车道,就看见前方绿卡的身影冲出自家别墅,箭一样射到自己车前。成然被迫停车,绿卡扑到驾驶座窗外,准备强行开门,他迅速落锁,不让她上车。

    绿卡拉不开车门就怒吼:“哪儿去呀你?”

    “去学校上课。”

    “我和你一起去。”

    “你要干吗?”

    “你骗我去找初心,原来是为自己生外心。我宣布收起对你无效的贤惠忍耐,恢复行使妻子的监督权和限制权!”

    “土豪的体面何在?”

    “土豪的体面早被你丢光了。让我上车!”

    毕竟方向盘还掌握在自己手里,成然猛踩油门,车子一溜烟冲了出去,甩掉了追在车后徒劳咒骂的绿卡。

    以为这样就甩掉桎梏了吗?宾利欧陆奔驰在高速路上,突然,成然看见后视镜里玛莎拉蒂紧追着自己。宾利欧陆加速、变道,玛莎拉蒂就跟着加速、变道,无论宾利欧陆如何狂飙,玛莎拉蒂都不会从它的后视镜里消失。最后,宾利欧陆放弃挣扎,玛莎拉蒂追了上来,两车并驾齐驱,绿卡冲成然露出了“小样儿,你跟我斗?”的诡异一笑。

    到了旧金山大学,绿卡更是如影随形,在校园、在教室、在餐厅,无论成然干什么,她就像是他的重影儿。

    晚上,成然跑去混富二代的得扑局,绿卡亦步亦趋跟了去。他打牌,她就枯坐一旁,成然盯着手里的牌,绿卡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成然故意把绿卡当空气,可是,狐朋狗友们的注意力无法专注在牌局上。

    狗友替哥们儿向绿卡哀求告饶:“卡姐!卡娘娘!您回家去吧,成然我们给你看着,他跑不了。”

    绿卡一副恬淡隐忍的表情,挥手安抚他们:“没事儿,你们专心玩,我就喜欢坐在这儿看着。”

    另一个狗友悄悄问成然:“以后你就是这种绝望的人生了?”

    这句话问得成然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跃跳起,把手里的扑克牌狠狠地摔到牌桌上,纸牌纷飞,一声怒吼:“没法儿玩了!”愤而离席,扔下一众哥们儿,扬长而去,绿卡弹射起身,追随而去。

    哥们儿一起摇头哀叹成然的命运:“这货完了!”

    成然冲进自家车库,玛莎拉蒂随后杀到,趁绿卡还没停稳车,仅仅快了几秒,他狂按遥控降下车库门,总算把她隔绝在外。穿过客厅,正要上楼,只听别墅大门被拍得啪啪作响,绿卡风情万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公晚安,明早不见不散哟!”成然生无可恋,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

    康律师被紧急召唤而来,成然上蹿下跳、气急败坏地向他抒发了必须离婚的急迫心情:“我一分钟也忍不了了!这次我要不计任何代价……不行!你不能让我付出任何代价,除了你的律师费,最好控制在零成本。你现在就去——替我把婚给离了!”手一指,指向了窗外的绿卡家。

    康律师在逼迫和授命下,作为成然的代理人,首次登门会晤绿卡,进行初步接触和交涉,并在第一时间向她表达了委托人的诉求:“本人作为成然先生的代理人,全权代表他,向你提出离婚。”

    出乎他的意料,绿卡慵懒地偎在沙发里,专注地倾听,反应完全不像是听到了“离婚”。

    “金露女士,成然先生目前已经完成他和您所签婚姻协议中约定的全部义务,帮助您获得了两年有效的条件式绿卡,现在你们双方应该互相给对方自由了。至于金女士您担心的绿卡转正问题,届时请您本人在绿卡失效前90天,独自前往移民局申请转正,出示法院开具的离婚令,拿出证明你和成然曾经相爱的证据……”

    绿卡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我们曾经相爱的证据?那是什么?”

    “比如你和他之间的情书呀,照片呀,朋友证词呀,只要能证明你俩当初是真结婚,不是为了骗取绿卡的假结婚,离婚也确实因为感情破裂而分手。”

    “可是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

    “这一点你和成然先生显然无法达成一致,所以你俩不符合简易离婚的条件,我将代表成然先生单方面向法院提出离婚,以你收到离婚诉讼公文之日起计算,满半年,法院判决离婚,从此你和他成为路人。”

    绿卡开始欣赏自己新涂的指甲油颜色:“没有那么简单吧?你以为我没研究过离婚程序?我和成然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多着呢,半年后,法院怎么判,还说不定呢。”

    “就算半年后还有争议没解决,离婚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对,时间早晚确实是个问题,说不准三年五年也离不了。反正我不怕,慢慢耗着呗。”

    “这是你单方面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成然先生早日达到离婚目的。”

    说出这一句,康律师看到绿卡放下双手,脸色一秒变凄厉,双眼射出一道急冻的寒光,他心中一凛,不寒而栗,下意识站起身。

    坐在成家别墅静候佳音的成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怪叫,喊的还是中文:“冲动是魔鬼啊!”他能分辨出这是康律师的声音,一个弹跳,从沙发上跃起,冲到窗前,只见窗外绿卡手举高尔夫球杆,一路追打康律

    师,康律师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头钻进停在路边的自己的车里,猛踩油门,逃之夭夭。

    在康律师绝尘而去后,成然见绿卡向成家别墅方向掉转头,手拎高尔夫球杆,以横扫千军和碾压一切之势,向这边走来。成然也像兔子一样,逃离窗口,飞奔过客厅,确认大门锁好后,逃上了二楼。当初收15万美元结这个商婚的时候,成然打死也不会想到:这是一桩要用生命离的婚。

    一如风投顾问hanks的承诺,风投对书澈及创业团队的投资流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推进、迅猛完成,双方签订了投资协议后,300万美元的风投一次性打进了书澈的公司账户。书澈的新创科技公司也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田园科技。之所以叫“田园”,寓意为“家”。有了钱,有了名号,还要有个大本营。因为团队成员全部是来自斯坦福各专业和各院校的同学,所以,书澈希望公司的办公地址立足校园,依托斯坦福这个他们共同的精神家园。

    萧清经过校园公告板时,被一张中、英文的招聘告示吸引,驻足仔细观看。一家叫“田园科技”的新创科技公司,现招聘5名编程工程师和1名法律顾问,薪金优厚,优先录用斯坦福的在校生,有意愿者请联系公司hr主管威廉,招聘启事上还留有威廉的手机号码。

    这正是萧清求之不得的最佳打工机会,她立刻掏出手机,记下威廉的手机号,立刻打给了他:“你好,威廉,我是萧清,法学院jd在读生,我看到了你们公司招聘法律顾问的启事,我有意应聘。ok,ok,明天下午4:00,在bookstore里的cafe面试,明天见。”如果能成功应聘,真的没有比这个更理想的工作了。

    晚上回到合租别墅,萧清、凯瑟琳和本杰明发现了一件令他们大为震惊的事情——莫妮卡不见了,但不是失踪、失联,她留下了一张字条,用小学生一样歪歪扭扭的中文写道:清,我去纽约了,结束后就回来,别担心我,莫妮卡。在母亲放弃逼迫女儿捐肾救弟后,莫妮卡终究还是选择了主动回去。

    第二天下午,萧清特意换上一套干练的职业小套装,走进bookstore cafe,去争取她梦寐以求的公司法务职位。她一边找人一边和威廉通话,确定他们就坐在窗口座位等着她,萧清走过去,还没走到,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因为她看见和威廉并排而坐、正低头看着电脑的人,像是书澈。

    威廉看到了走来的萧清,确认她就是来面试的法学院女生,起身笑迎:“嘿,我是威廉,你是来面试的吗?”

    萧清没法后退,只好走到他们面前:“是我。”

    书澈抬头,看到了立于面前的萧清。

    威廉和萧清热情握手:“欢迎你来!你叫萧清,我没记错吧?”他向她介绍书澈:“这是我们田园科技的ceo书澈先生。”

    萧清的心凉了,田园科技居然是他的公司!她对书澈改说中文:“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公司。”

    “知道就不来了,对吗?”书澈脸上似笑非笑。

    威廉望着他俩,诧异地问道:“你们认识?”见书澈点头默认他和萧清认识,就问他:“那我们还有必要履行面试程序吗?”

    萧清等待书澈的反应,要杀要剐,只能凭他。

    书澈对萧清说道:“很高兴你愿意加入我们的团队,但是抱歉,这个职位你不适合。”

    果然不出所料,对她怀有深刻成见的他,能给自己什么礼遇?萧清的拗劲儿突然上来了,眼神露出不服、不忿:“你什么问题都没问,我就被秒杀了?”

    “没必要问。”

    “你很了解我吗?”

    “我们团队需要的法务,他的专业性至少要在我之上,一个连刑法都学不过我的jd,我怎么敢信任她?”

    在萧清刑法大课当众出丑的伤口上,书澈又高冷地撒了一把盐,他看到她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珠因愤怒而充血,但她一言不发,掉头离去。

    萧清闷头疾步冲出bookstore,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随即被不怀好意地一把推开,踉跄后退站住,这才看清推搡并对她怒目而视的人,是绿卡。

    绿卡揣着一腔怒火而来,见到萧清就火冒三丈:“是你撺掇成然和我离婚的是吗?”

    萧清当然一无所知:“离婚?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他现在追你,这也不关你的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天天跑去你打工的日料店给你送小费,把他老爸的豪宅让给你住、让菲佣伺候你,光天化日下恨不得让全世界听见他嚷嚷‘我养你、做我女朋友吧’,我是不是该把这些理解为你们纯洁无瑕的友谊?”

    “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但我依然愿意向你澄清:我只是把成然当成朋友,仅此而已。”

    “朋友?仅此而已?那你为什么不向他说明,还一直吊着他?”

    “我没吊着他,只是想……选择合适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向他说明,因为我不想伤害他。”

    “哟!你是多么善解人意呀!你简直就是劈腿出轨人士以及小三的福音。只要怀抱一颗‘我不想伤害他’的善心,是不是就可以一边把自己变成富贵不能淫的白莲花,一边笑纳送上门的各种福利?这样才符合名校生的style?原来斯坦福款的小三儿是这样的式儿!”

    “我会尽快和成然说清楚。”

    “能保证以后不见他吗?”

    “我可以。”

    绿卡得寸进尺:“给我写个书面承诺,包括道歉,发微信也行。”

    “我没伤害你,你没有权利侮辱我。”萧清转身就走。

    绿卡突然手指萧清的背影,对经过的学生们大喊:“请你们记住她、提防她!她是法学院的萧清,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真有好事的美国吃瓜群众驻足围观,萧清打死也想不到这种“校园捉奸”的九流狗血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于没有恋爱经验、连正房经验都荒芜的她,“被小三儿”更是从未涉足过的未知领域,她一时还真不知所措。

    宾利欧陆一个急刹停在面前,成然跳下车直奔绿卡,显然他是追赶绿卡而来,试图阻止她对萧清的伤害:“绿卡,你要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我手撕小三儿呢。”

    “你别小三儿、小三儿的,她不是!”

    “这你也能帮她洗白?她难道不是?咱俩不是美国法律承认的合法夫妻?你没有出轨追她?她不是介入咱俩、导致你要离婚的罪魁祸首?”

    萧清走到成然和绿卡面前,最后一次向两人声明:“我没有丝毫愿望介入你们的感情,请你俩移步回家玩耍,把清静还给我。”

    绿卡不依不饶:“你要真像自己扮演的那样,三观超正,还自尊自立,今天你就在这儿,当着我,当着所有人,把话跟成然说清楚!‘我不爱你’这几个字是甲骨文说不出口吗?还是你舍不得说?不想吊着成然,你就干干脆脆地告诉他,立刻断了他的念头,别像现在这样占着便宜,还立牌坊!”

    此刻的形势,逼迫萧清粗暴、直白,逼她必须在不合适的时间、以不合适的方式挥出斩断纠缠的一刀。萧清走近成然,他预知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眼神里满是“求你别说”的哀求,他怕自己的希望被她一刀切断。

    萧清狠心说了一句决绝的话:“成然,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不会爱上你。”

    绿卡继续施压:“你是故意的吗?‘不会爱’和‘不爱’,一字之差,可是差之千里。”

    “成然,我不爱你,谢谢你……”

    成然听到萧清这句狠话的表情,就像明明被一刀刺中却不觉得疼痛一样,是一种麻木的空洞,从未在这个花花大少身上见过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他扬长而去。

    就在成然转身离开的一刹那,萧清后悔了,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好像他此刻的心如刀割她也能感同身受一样。本来她不该这样伤害他,就算没有爱上,他也那么多次地让她温暖、让她感动过……一扭头,萧清就看见了书澈的目光。

    书澈此刻站在bookstore的台阶上,刚才的大战不知道被他看到了多少。他居高临下俯视萧清的眼神,写着“怎么又是你?怎么围绕你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轻蔑。

    萧清问绿卡:“我说得够清楚吗?”

    “关键要言行合一。”绿卡大获全胜,得意扬扬,鸣金收兵。

    这一天是灾难日,受难的,不只萧清,还有宁鸣。萧清折损的是尊严,宁鸣危及的是生命。

    宁鸣在客房卫生间里用刷子清洁墙壁瓷砖时,他的手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刷子下面的瓷砖呼扇呼扇的,那片摇摇欲坠的墙壁在宁鸣头顶正上方,他不敢动,小心翼翼,一寸一寸缩回手臂,刚想逃离危险之地,只听头上稀里哗啦,一大片瓷砖从墙上整体脱落,轰然砸中宁鸣的脑袋。

    因为算工伤,所以黎老板亲自动手“治疗”宁鸣,给他消毒、清洁头上的创口,大伤口贴上纱布,小伤口贴上创可贴。宁鸣对镜观赏“治疗”后的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

    “老板,我这算工伤,对吗?”

    “算,所以我免费给你清创包扎嘛。”

    “这就算补偿了?”

    “晚上我再亲手煎块牛排给你。”

    “补偿”还包括自己动手调制水泥、给卫生间脱落的墙体补镶瓷砖,黎老板一手持水泥瓦刀,一手捧块瓷砖,向宁鸣传授瓷砖镶嵌技术:“水泥涂抹的位置和厚度,决定了上墙以后的牢固程度,也决定了一块瓷砖的使用寿命。”几抹、一贴,这块瓷砖上了墙,“加固。”

    宁鸣手持橡皮锤,敲打刚上墙的瓷砖,真心推崇黎老板的泥瓦活儿,同时纳闷:“老板,你技术这么过硬,它怎么还能整片掉下来呢?”

    “不是自然脱落,是人为所致。”

    “人为?”

    “这是毒虫毒瘾发作时用手抠松的。”

    宁鸣吓得目瞪口呆:“啊?这有十万马力七大神力吧?那你还敢让我往街上扔他们?老板,你可没告诉我,这份工作有风险!”

    “来的都是客,我们没的挑。放心,被瓷砖砸到脑袋这种事呢,凭我20年的经验,也就是一年赶上一回的频率。”

    黎老板没有告诉宁鸣的是:虽然被瓷砖砸中脑袋一年只能赶上一回,但是,一年赶上一回的其他凶险,还有很多,很多……

    “老板,你在这里做了20年,没想过不做、离开吗?”

    “离不开。我不做谁做?”

    “你可以像别人一样辞职呀。”

    “辞不掉,这份工是娘胎里带来的。”

    宁鸣懂了:“哦,旅馆是你家的家族产业?”

    “不是祖产,我会做它20年?”

    “那你没有想过做点别的行业?”

    “人能挪,房子挪不了。”

    宁鸣被震惊了:“难道,这栋楼,都是你的?”

    “是哟。”

    “哇!”宁鸣眼里的黎老板平地拔高、陡然威武,“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地主!”

    “不过蒙祖荫,楼是我爷爷20世纪50年代过来、一辈子打拼出来的,然后他用剩下的钱把我爸爸兄弟姐妹几个一个一个从大陆接过来,我小姑姑在1966年春节前最后一个到了美国,够幸运。”

    “那你在美国出生、长大,算地道老美了。”

    “地道老美?中国人当我是老美,老美当我是老中,不中不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有栋楼,那你还不想怎样就怎样、为所欲为?”

    “然而并不是!我爸接手我爷,我接手我爸,职责就是守它一辈子,然后我的孩子继续守下去。别看它现在有点破败,哇!你没见过它过去30年的辉煌盛世……”

    黎老板的谈兴上来了,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把视线投向日昌旅馆的大门,他的讲述带着宁鸣时光倒流,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

    20世纪70年代,日昌被香港、台湾的生意客占领,他们个个腰缠万贯、挥金如土,每天,都有一群一群戴蛤蟆镜、穿喇叭裤、手腕上金表闪亮、拎着方方正正的装满现钞的皮箱满世界走的港客,粗声大气、谈笑风生地走进日昌,每间客房都住满客人。那时候,还见不到一个大陆人。

    80年代,大陆客开始出现了,他们看上去都一个样儿,身穿全套中山装,架着漆黑的老式墨镜,看不见双眼。走进日昌时,不苟言笑,不见其色,说话交头接耳,不闻其声,虽然穿着老土,但他们一个一个行踪神秘、深不可测,因为陪同他们的,经常是西服革履的上流美国人。神秘大陆客进入日昌像一个预言,揭开了中国人进军全世界的序幕,从那以后,他们把红旗插遍了寰宇。

    90年代,做生意的中国香港人、中国台湾人、大陆人都住到down town去了,但日昌仍然客满,来的都是大陆的留学生,他们很穷,几个人拼住一间房,但没有一个人拖欠房费。他们早出晚归,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不是在读博,就是在打工,吃苦耐劳能赶上黎老板祖辈那一代了。现在,这些当年拼住客房的留学生,要么在美国大学、大公司里做教授、高管,要么已经回到大陆,成了各行业的领袖精英。

    半个世纪屹立不倒的日昌,像一台时光记录仪,然而时光仍在,这台仪器,看上去却有点老了。

    宁鸣追问:“后来呢?”

    “进入互联网时代,客人们都消失了。”

    “但现在蜂拥而来美国的中国人其实比过去多。”

    “但是,没有人来我这里,游客们去住洲际、万豪、airbnb,留学生去租房、住寄宿家庭,怎么还肯拼房、住我的旅馆?我家三代人在美国奋斗70年,就为了出来无论如何都比留下好,结果也就这一二十年的工夫,后来的你们,已经个个比我们财大气粗。我没有变、日昌没有变,变的是你们,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你没想过跟着一起变、与时俱进?”

    “之前来美国的中国人,用了一两代才在这里生根落叶,才让我这种移三代安定下来吃祖荫,大陆叫‘啃老’对吧?好不容易不动荡了,我们的义务,就是沿着爷爷和爸爸铺好的轨道,平稳地滑行下去。”

    “我说唐人街怎么凝固在了**十年代,在这里我就像穿过时光隧道,回到30年前。”宁鸣恍然大悟,“这就是现在的人不来这里的原因!因为他们走在、活在现在的世界和时代。”

    黎老板听得逆耳,面露不爽:“我管不了现在的人去哪里,也选择不了来什么客人。”

    “你当然可以选!比如,翻修做精品酒店,软硬件定位上去了,价格就跟着上去了,把魑魅魍魉挡在门外,把财大气粗引进来;再比如,改房屋结构,几间客房拼成一套公寓,做酒店式公寓或者airbnb。日昌名字也不好,日昌,日昌,都成现在的钟点房了……”

    “日昌是我爷爷取的,70年都没有变过!纸上谈兵谁不会?你说的这些,要真金白银地投入,要向银行贷款,要冒险!”

    “不冒几次失败的险,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四五十年以后的样子,真的有意思吗?”

    “就算不怕冒险,这也是颠覆!动荡动荡,一动就会荡!”

    “树挪死,人挪活,这栋楼不就是你爷爷动出来的吗?待在安全的壳儿里,会不会成了一种束缚?”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吹牛被宁鸣生生变成了扎心,然而这些从来没有人对黎老板说过的话,却像倒刺儿一样,妥妥扎在了他的心上,拔之不去。

    宁鸣脑袋上的砸伤还没好,万万没想到,一年一回概率的其他类型的凶险纷至沓来。

    虽然一直不解其中奥妙,但每次timeup,宁鸣都谨遵黎老板教诲,严格执行。这次,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房门一侧,伸手敲了几下门,喊道:“timeup!”房间内没有反应,再敲,又喊一声:“timeup!”

    突然,宁鸣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金属撞击声:哗啦!正当他琢磨这是什么声儿时,一声轰然巨响:砰!惊天动地!房门被炸开一个碗大的洞,木屑四溅,硝烟升腾,一颗子弹穿门破屋,笔直向前,一头深深嵌进对面的混凝土墙壁上,才停止飞行。宁鸣像座雕塑,一动不动,硝烟散尽,他的神志才回到大脑:房间里的客人竟然——开了枪!他两腿一软,咕咚跌坐在地。

    对讲耳机里传来黎老板的焦急呼唤:“宁鸣!你在吗?宁鸣!你在吗?”

    宁鸣嘴唇哆嗦半

    天,才气若游丝吐出一个字:“在。”

    “刚刚什么声音?是不是枪声?出什么事儿了?”

    宁鸣说不出完整句子:“客人……开枪……”

    “搞不好是恐怖袭击!千万不要起身,匍匐前进,往电梯方向爬!”

    宁鸣四肢伏地,手脚并用,在走廊地面上匍匐前进,爬离了枪击第一现场。枪响后,酒店一片静谧,估计每间客房里的客人都吓得闭门不敢出。只有地上的宁鸣,一步一步,爬向电梯口。

    距离电梯几米之遥时,突然听到电梯上升的吱吱嘎嘎声,有人正坐电梯上来,宁鸣吓得立刻不敢动了,死盯住电梯门,心里的恐惧达到极点!如果——遇上传说中的恐怖袭击,如果——电梯里走出来的是恐怖分子,和房间的同伙里应外合,他宁鸣——将是第一个不幸遇难的倒霉蛋!

    电梯到达,门开处,一只握枪的手先伸出来,枪口对准宁鸣的方向。完了!他垂头闭眼,等待命运的宣判。脚步越来越近,枪手来到身前,突然,后衣领被他一把揪住,倒拖向电梯。宁鸣睁眼望去,只见黎老板正一手揪着他的后衣领,一手举枪对准走廊,英姿飒爽、侠肝义胆,宛如小马哥,不对,宛如救世主。

    酒店外面传来警笛声,黎老板反应迅速,把宁鸣拖进了209,往地上一扔:“有人报警,警察来了,不能让他们看见你……把工作服脱了,如果警察盘问,就说你是住店客人。”

    黎老板关门去了很久很久,宁鸣还趴在地上,上牙打着下牙,全身抖成筛糠。刚刚,哪怕他的站位偏移了50厘米,子弹钻进去的地方,就不是墙壁,而是他的脑袋了。宁鸣至此方懂这就是timeup规范化的必要性以及严肃性所在。

    经过现场初步勘查,美国警方基本确定在客房里向宁鸣射击的人,既不是恐怖分子,也没有谋杀伤害的犯罪企图,他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仅仅是出于对宁鸣在门外喊“timeup”的不耐烦,就顺手抄起了随身携带的枪。

    黎老板全程扮演险被枪击的酒店服务生,应付警察盘问,来掩护宁鸣的黑工身份不被暴露。

    宁鸣在床上躺了几小时,听着走廊里从混乱喧嚣到归于安静,瘫痪的四肢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在一动不动仰望天花板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循环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那颗任性的子弹偏移了50厘米,他现在就躺在一个密封尸袋里,被推进一个冷藏柜,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于非命、殒命美国,多少天后,噩耗才能传到他的长春家里和北京同学们的耳朵里。那些他该做的事、他该承担的责任、他该尽的义务,没有人替他去做;那些他该照顾的人,从此再无指望和依靠。

    房门被敲响,宁鸣一激灵坐起身,黎老板端着早餐推门走进来:“魂儿还没回来呢?来,吃点东西压压惊,肚里不空,心才能定。”

    “不饿。”

    “警察局刚才来电话通报:初审结果基本排除恐怖袭击,嫌疑人对开枪射击完全没有记忆,酒精检测结果显示他1毫升血液中酒精含量高达200毫克,属于严重醉酒状态。就是说,昨晚不是恐怖袭击,你只是倒霉撞上了一个拔枪就射的醉鬼而已。”

    “而已?不管醉鬼、毒虫还是恐怖分子,谁开枪都一样要命!”

    黎老板还是一副就算撞到鬼也都不算事儿的轻描淡写:“别担心,这种事呢,以我的经验,几年也碰不上一回。”

    “你是说我运气还特别好喽?”

    “一会儿去买张彩票,说不定你能中头奖。”

    “我要是被那颗子弹打中了,会怎样?”

    “你有保险吗?”

    “有,办美国签证时买了保险。”

    “有保险就行,住院治疗费用全部由保险公司支付;即使没买保险,美国医院也该抢救抢救、该治疗治疗;如果你付不起费,医院还可以向人道机构申请替你支付。”

    “那我要是被打死了呢?”

    “呸呸呸!就算死了,也有死了的赔偿嘛。”黎老板被宁鸣提醒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给我留个家人、朋友的联系方式,万一你……啊,呸呸呸!我也知道联系谁。”

    宁鸣终于忍无可忍,从床上一跃而起,脱下身上的制服,狠狠摔到了地上:“我不干了!”

    “被吓着了?别怕,有了这一次,以后你就金刚护体了。我给你加薪,补偿你的精神损失,好不好?”

    “加什么我都要走!这一枪彻底把我打醒了,之前被瓷砖砸脑袋、刚才子弹从眼前飞过,都是老天在警告我:你要任性吗?看,任性没有好下场!万一我在美国不明不白地捐躯了,我在国内的父母、爷爷怎么办?没有我,他们老了谁照顾?那些该我负的责任,谁替我去负?”

    “你打算回去对自己、对父母、对世俗的人生负责去了?”

    “我在这儿干了四十多天,您给我结一个月薪水就行。”

    黎老板当即黑脸,一副锱铢必较的奸商嘴脸:“要走我不拦着,走之前你要还住这里,从今天开始收你房费,每天50美元!还有,早餐也是收费的,20美元!这顿就开始算!”

    宁鸣目瞪口呆,黎老板这脸,变得比川剧还快。这天下午,他来到斯坦福,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遥望着在场内塑胶跑道上奔跑的缪盈。这是他每天的流金时光,在这里等她来,尾随她徜徉在这座校园的每个角落,不想未来、不计未来,也不见未来地贪恋着眼前的欢乐,不意味着他听不见未来走到他耳边、他脑海和他心里轻轻地低问:“你真的不想我吗?”所以,宁鸣决定了,这是一次默默的告别,此前他亲眼见证了缪盈和书澈的重归于好,他就当那是给自己的感情棺材板敲下了最后一根钉子,可以死心离开了。此刻坐在看台上,他冲着被缪盈忽略的小事儿以及照亮自己生活的大事儿,说了一声:“再见!”

    这次的沉默道别,和上次道别后因为邂逅书澈而夭折一样,因为听到了一个越洋电话,而再度夭折。

    离开体育场,宁鸣跟随缪盈来到商学院,见她找了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拿出了手机。这是缪盈特意为之的,她要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不能让书澈听到,所以不能在书澈住处打;也不能让成然听到,所以不能在成家别墅打,因此她选择了僻静的校园,她要在这里给成伟打一个重要的越洋电话,问一个从风投顾问hanks一出现就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她唯一想不到的就是,宁鸣全程偷听到了这个电话的内容。

    “爸,有一家在美国注册的旧金山华人风投公司,刚给书澈的公司投了300万美元。”

    成伟在电话里回应女儿:“这不是好事吗?”

    “但项目初审、条款清单、尽职调查一系列必要流程,都几乎是走过场,快得不可思议。”

    “那说明他们对书澈的创业非常看好。”

    “这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和你有关吗?”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成伟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显示我和这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有关。何况现在国家管控严格,对境外投资、个人消费的大宗转账追踪监控,听说未来还会出台额度限制政策。”

    “我问的是:事实上,有关还是无关?”

    “缪盈,这不过是个商业投资行为,记得我离开美国前对你说过的话吗?‘有些事一定会发生’……”

    在问出下面的话之前,缪盈还警惕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没人,周围一片“寂静”——包括躲在拐角后寂静偷听的人和一份对她寂静无声的关切。

    “爸,这是你给书伯伯的回报吧?回报他让‘市政府地铁竞标处于伟业掌控之下’?”

    成伟不想继续否认抵赖,相反,女儿对真相一步一步地彻悟,也是他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果然,你比任何人都更早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爸,我明白,这是投资,但更是……扮成投资的变相贿赂!”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幕后操纵给书澈投资,更不会有人知道这种投资的真实性质。知道这件事的人,加上你,只有四个人,连具体经办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放心。”

    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情,缪盈挂断手机,背靠着墙,缓缓跌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离开此地,夕阳将她的身影镶金,看上去美丽而忧伤。

    宁鸣始终站在拐角后,听着空气中传来她的叹息,轻微然而沉重,他十分震惊,也十分确定:就在刚才,自己偷听到了一些敏感词!这些词,让宁鸣突然打开了对缪盈的家庭、缪盈的感情的另外一个认知维度,她不再是宁鸣和众人眼中那个超凡脱俗、活在真空里的白富美女神,在另外一个现实维度里,她周围是沼泽、脚下是荆棘、内心有着不可言说的纠结,所以,他看到她离开市政厅后跑到礁石滩的那一场失声痛哭,所以,连书澈也搞不懂她的逃婚原因、她一切悲伤的根源,就来自他们不曾发现的维度。

    偷听了缪盈和成伟的电话后,宁鸣又偷听了一场她和萧清的对话。在校园餐厅里,他坐在火车座的一侧,头戴棒球帽,用墨镜遮脸,另一侧坐着缪盈和萧清。他和两个女孩背靠背,她们的对话,清楚地落入宁鸣耳中。

    “萧清,最近你好像很忙?每次见你都像踩了风火轮,嗖的一下就没了。”

    “我……是有点忙。”

    “在忙什么?”

    “jd第一年嘛,九死一生。”萧清不想对缪盈诉苦学业和生活的艰辛,更不能和她谈论成然的纠缠和绿卡的敌对,于是转移话题,“我还没有祝贺你和书澈和好了,看到你俩好好的,我这只没恋爱可谈的单身狗,都觉得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缪盈的淡笑里有一抹苦涩:“可是我们……很难回到从前了。”

    “为什么?你没有和他说开吗?你俩没有冰释前嫌?”

    “我到底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不结婚,他也放弃追问了,说他想让我保有自己的秘密,有不必对他开放的空间,有爱他或者不爱他的自由。”

    “牛!情圣的境界呀。缪盈,你可死死攥紧了,一旦、万一、假如,我说假如你失去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谁也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害怕失去他……过去,和他分开的怀疑和恐惧,我一秒钟也没有过,但现在……”

    “为什么你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就因为——我不能和他结婚。”

    “那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我……这个原因,并没有因为书澈不穷究根底而时过境迁,它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正在发生,还将一直发生下去,我不可能忽略它的存在。现在一无所知的书澈,也终究有一天会知道。”

    萧清似懂非懂,还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但她能看出“它”让缪盈郁郁寡欢、忧心忡忡:“你怕他知道你的逃婚原因?”

    “我很怕他知道,但是……他早晚会知道。”

    “我相信你们的感情禁得起所有颠覆,要是连你和他的爱情都扛不住消磨,那我真不相信爱情了。”

    “再刻骨铭心的爱,也不一定禁得起任何事情的颠覆。”

    萧清不知如何给予缪盈安慰,只能紧握住她的手。相比萧清的懵懂,缪盈背后的宁鸣,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清晰:缪盈悔婚的原因,就是刚才她在电话里向成伟确认的那件事,她和书澈的感情,掺进了太多爱情以外的杂质,这些杂质,足以稀释爱情的纯度。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知道了缪盈内心的恐惧和担忧,也因为她的担忧而深深地担忧她。

    晚上,宁鸣回到日昌旅馆,见黎老板正自己动手补墙、修门,他走过去,默默拿起油漆桶里的滚筒,往黎老板刚刚用腻子填平的弹孔上补漆。

    黎老板气哼哼地瞥了宁鸣一眼,还带着对他要离开的怒气,揶揄他:“和你的风花雪月告完别了?什么时候走?我好给你结账。”

    “我……又不想走了。”

    黎老板咧开嘴乐了:“不走好。”他递给宁鸣两块木板,把工具箱一脚踢到他脚下,“把门上的枪洞也钉上。”

    “我不走,是说不离开美国,但还是要离开这儿。”

    黎老板的情绪重新低落,失望叹气:“来去由人,每个来过的人都是不久就走掉,没有人做得长。”他掂起木板,自己去遮挡房门上的枪洞。

    宁鸣从工具箱里拎出锤子,走到他身边说:“我会干到你找到人接替夜班经理再走。”

    两人合作修补好了门上的枪洞,当晚,黎老板罕见地关门歇业,拉宁鸣去了一家唐人街的小馆子,又罕见地埋单请客。爷儿俩又吃又喝,都有点高了,黎老板才问起宁鸣又决定不走了的原因。

    “你怎么又改主意不走了?”

    “因为我今天听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嫁给青梅竹马却在注册的当天当了落跑新娘。”

    “为什么?”

    “因为——她爸从他爸手里拿项目,他爸从她爸手里拿好处,她知道,他还不知道,又不能告诉他,只能逃婚,虽然他俩和好了,但前途还是一片阴霾。”

    “哦……”黎老板一语道破,“她爸是商?他爸是官?”

    宁鸣动作一下定格,被黎老板的准确判断惊着了:“你怎么知道?”

    “官商勾结、钱权交易,都是套路嘛。哇!原来,你的风花雪月是白富美,她的青梅竹马是官二代呀。”

    “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俩不能结婚?她爸和他爸绑在一艘船上,他俩不是更瓷实吗?”

    “要避嫌啦!”

    宁鸣恍然大悟:“哦!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too young,too simple!”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爸拉你爸下水,我还要告诉你,让你敲锣打鼓地欢迎?你还是too young,too simple!”

    “那两家的雷凭什么让她一个人顶?”

    “这不还有你陪她一起顶吗?”

    “我就要陪她。她高兴,我陪她高兴;她难受,我陪她难受;她担心他俩的将来,我也担心他俩的将来……”

    “你还真是——吃着白菜豆腐操着燕翅鲍鱼的心啊!你到底图啥?”

    “我啥也不图。”

    “不对,你有所图!你发现他俩感情出了问题,看到他们分手的可能性,所以你决定留下来,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等着将来捡一大漏,然后直接鲤鱼跃龙门、抱得美人归。你高哇!”

    宁鸣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愤怒地拍打桌子:“我一丁点儿这种希望都没有!”

    “你潜意识里肯定就这么想,自己不敢面对。”

    “我的潜意识,我不知道,你知道?”

    “不然怎么解释你悄无声息潜伏在人家左右又毫无存在感的举动?”

    宁鸣从凳子上一跃跳起:“我的行为无须解释!如果非要解释不可,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唯有青春和爱不可辜负,因为它们终将一去不返!”

    黎老板不得不抬头仰视宁鸣,被他的酒醉宣言震惊的同时,觉得自己心里流淌出了一丝叫作羡慕的东西。自出生四十载有余,他从未跨出过祖荫半步,日昌这个硕大的祖荫,遮盖了他,也束缚了他,随心所欲和肆意妄为这两样东西,从来没有在酒店继承人的生命里出现过。他也要像移民二代的父亲一样生于日昌、死于日昌吗?他将和祖辈、父辈两代老移民一样,终其一生都不走出唐人街吗?

    喝到深夜,黎老板架着彻底高了的宁鸣,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走回日昌,宁鸣把旧金山的街道当成了卡拉ok的包间,高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歌词更加触动了黎老板的伤感:“比起你,我这辈子活得死气沉沉,青春和爱,都辜负了。”

    “树挪死,人挪活。”

    “我老了,挪不动了。”

    “不是挪不动,是你不敢挪。”

    “是不敢,动荡动荡,一动就荡,我这把年纪,禁不起折腾了。”

    “生命在于折腾!不折腾就是死水一潭!”

    “那要是折腾死了呢?”

    “折腾死,也好过在惯性的死水里闷死。‘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走路都走不稳的两个男人,感觉自己上了天。

第16章

    在面试田园科技惨遭书澈否决后,萧清坚持不懈地继续寻找工作,终于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waiter的工作。这份工作让她最满意的,是每晚可以在做完作业和预习好第二天的功课以后再去上班,工作到凌晨几点不定,因此,睡觉时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少。

    往返于吧台和桌子之间、给客人服务以外的时间里,萧清常常盯着调酒师jack眼花缭乱的动作出神,一看就是半天,jack很快看出了她的野心和企望。

    “清,你是想学这个吗?”

    “jack,你想收个徒弟吗?”

    “如果你能学会并且胜任的话,我愿意当你的老师。”

    “这个难学吗?”

    “如果你有天分,几天就能出师,一个月就能成为我。但如果你是笨蛋,那我无能为力。”

    “我保证不是笨蛋。”

    只要没有客人召唤服务,萧清就溜到吧台后跟jack学习调酒。jack发现她果真不是笨蛋,无论是一招一式的动作,还是对酒品种的超强记忆力,到对调制口感和准确度的拿捏,都显出了一个斯坦福学霸的全能学习力。萧清的小野心非常单纯,就是调酒师的时薪比waiter高多了,当她能为客人调制出第一杯酒时,她的收入就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向买辆二手汽车的理想前进了一小步。

    打烊常常在旧金山凌晨三四点钟,萧清走出酒吧时,总下意识地往四下张望,像是找什么人;车灯一闪或者有车经过,她也会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宾利欧陆。萧清意识到,每当午夜时分打工结束,成然的出现和陪伴,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她努力忽略自己内心的失落。

    深夜回到别墅,凯瑟琳和本杰明早睡了,萧清怕吵到他们休息,轻手轻脚地进门,却意外看见客厅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莫妮卡正坐在落地窗前,扭头见她归来,举了举手里的啤酒瓶。

    莫妮卡从纽约回来了!这让萧清喜出望外,她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白天睡,晚上喝,你一回来就恢复正常作息了?”

    “你的新工作怎么比日料店下班更晚,扛得住吗?”

    “习惯了。弟弟怎么样?”

    “飞机一落地,我就直奔医院,告诉我妈,我来做配型。”

    “你一走,我就猜到你要去做这个。”

    “去纽约前,我做好了送给adam一个肾的准备。”

    “然后呢?”

    “造化弄人,配型没配上。adam只能继续等待肾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之前只能一直透析,每周三次,他才9岁……我的肾救不了他,我不知道是该替他难过,还是替自己庆幸。现在,我谁也不欠了。”

    萧清如释重负,至少,她为莫妮卡感到庆幸,举起啤酒瓶:“这个值得干一瓶!”

    两个女孩的啤酒瓶撞在一起,莫妮卡喝下一大口,扭头凝视萧清,眼睛里星辰闪烁。

    “你知道吗,下飞机回到这里,远远看见这幢房子,想着窗户后面就有你、有你们,我忽然觉得——它不再只是一所房子,而像个家了。”

    自从绿卡在bookstore外逼迫萧清当众拒绝成然、手撕小三儿大获全胜后,成然就进入凡人不理、神佛不敬的境界,绿卡对他失去了威慑力,同时,也失去了存在感,无论她再对他做什么,他都视她为空气。绿卡赢得了对萧清的战役,却丢失了成然。

    这天,绿卡从自家别墅窗口望见几辆豪车经过,在成家别墅外一溜儿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和成然一起玩得扑的狐朋狗友,绿卡认识他们,接着又下来七八张网红锥子脸,绿卡一秒鉴定出她们是外围女。红男绿女大呼小叫地蜂拥而入成家大门,成然这是要在家作妖的节奏。

    绿卡肩负起合法妻子的监督管束义务,杀到成家别墅外,听到门里地动山摇,按了半天门铃,无人应门,干脆改用拳头擂。一狗友开了门,屋里和他身上的酒气一起直冲绿卡,她把他扒拉到一边,长驱直入,所到之处不堪入目,男男女女散布各处,有跟随音乐连体摇摆的,有搂抱一起耳鬓厮磨的。绕到沙发后面才找到成然,一见他,绿卡双眼顿时冒火。成然正坐在地上,闷头吸大麻,两个外围女腻在他身上喝酒嬉笑。

    “成然!你这要上天啊?”

    成然抬头,目光迷离:“对啊,正飘呢,你也想上来逛逛?”他把手里的大麻递给绿卡。

    绿卡一把夺过大麻,扔到地上用脚碾碎:“乌烟瘴气!”

    外围女质问绿卡:“你谁呀?哪个庙的?”

    绿卡理直气壮:“这个庙的!我是他正牌老婆!”

    “离婚了!前妻!前——妻!”成然对绿卡摇晃着手指,大声澄清,“你管不着我了,我也管不着你,一别两宽!这么多帅哥,随便你扑!哥几个,我前妻,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谁跟她对上眼儿,我主随客便。”

    “你他妈浑蛋!”绿卡气得七窍生烟,拔腿就走,走出别墅,就拨通了缪盈的手机,“姐,我是绿卡,你回家看看吧,成然要疯了,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可描述……”

    缪盈接到绿卡的电话,紧急赶回成家别墅,拿钥匙开了门,空气中的大麻味道扑面而来,呛了她一个踉跄。缪盈顿时变色,大步流星冲进客厅,绿卡跟在她的身后,只见一客厅男男女女,沙发上、地面上,横七竖八,全嗨了,眼神迷离,神志不清,在红男绿女中找了一圈,没见成然。

    缪盈拽起一个狗友问:“成然呢?”

    他四下撒眸,露出迷之怪笑:“啪啪、啪啪去了……”

    缪盈扔下他,推开一扇一扇房门,卫生间门被推开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靠在墙上激吻,缪盈上去就是一脚,踹在男孩屁股上,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回头刚想发火,一见是缪盈,立刻了:“姐……”但他不是成然。

    “成然呢?”

    “刚才见他上楼了……”

    缪盈一阵风刮上二楼,一把推开成然卧室门,他在这里!而且是独自一人,正靠床瘫坐在地毯上,手拿一只玻璃杯,仰头往嘴里灌。

    缪盈冲上去劈手夺过杯子:“你喝的是什么?”

    成然被缪盈的争抢溅了一脸液体:“水,是水。”

    “撒谎!”

    “真是水,姐!不信你尝尝!”

    缪盈喝了一口,还真是水,她把杯子放在一边,继续审问:“刚才是不是喝酒了?”

    “半瓶儿。”

    “还抽大麻了?”

    “几口。”

    “撒谎!楼下都成酒池肉林了,进门差点儿呛死我!”

    “真就只喝了一点、抽了一点。”成然一脸委屈地揉着心口,“姐,我心疼!本来想抽点儿、喝点儿,把自己麻痹了,就不疼了。谁知道,别的地方都麻痹了,这儿——更疼了!”

    缪盈架起成然,往床上抱他:“别坐地上了,起来。”

    成然被缪盈拖到床上,还在诉说:“心,碎成一片儿……一片儿……一片儿,每一片儿,又碎成渣……渣……渣……”

    缪盈哭笑不得:“都有幻觉了,还说只抽了几口。”

    “姐,失恋太难受了!”成然先是潸然泪下,继而号啕大哭,“嗷——嗷——”

    没有人见过失恋的成然,这是他的第一次,连缪盈都觉得稀罕,更别说站在门外的绿卡,她听到了成然这些话,他的心是因为被萧清拒绝而碎,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让成然这样失魂落魄,这就是他在爱情里的样子吧?这就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他吧?绿卡嫉妒至极,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花丛里打滚,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宁愿没有见过他爱的样子。

    缪盈安置好成然,返回一楼,关掉音响,拉开大门,对众人下了逐客令:“结束了,你们都给我走!”晕晕乎乎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意兴阑珊地爬起,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但是,外围女都站在原地不动,齐刷刷望着缪盈,一个也不挪窝。

    狗友提示缪盈:“姐,成然还没结账。”

    “多少钱?”

    “女孩一人200美元。”

    缪盈掏出她钱包里几乎全部现金,递给狗友:“你给她们结。”狗友分发美元给各人,女孩们站成一排冲缪盈鞠躬:“谢谢老板打赏!”简直没眼看。

    只剩下姐弟两人单独相对时,他们坐在泳池边,从失恋说起,谈起了爱情。关于这个话题,姐弟俩从来都是鸡同鸭讲,拜萧清让成然初尝失恋的味道所赐,姐弟俩的交流终于能归到一个维度里了。

    “我被萧清当众、直白、冷酷地狠狠拒绝了。”

    “我了解萧清,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她不会那样处理。你和她不是一类人,她不会爱上你。”

    “你是我亲姐吗?不用再重申一遍这个残酷的真相。”

    “亲姐才帮你直面现实呢,还有一个更残酷的真相,就是,你配不上萧清。”

    “没法聊了。”

    “你不是要麻痹吗?我的话比大麻、酒精有效。”

    “姐,我失着恋呢!失去幽默能力了!”

    “说真的,虽然不可能,但你喜欢萧清,我还挺高兴的,说明你的审美突飞猛进地提升了。”

    “受的打击也成批量增加了,从来没为一个女孩儿这么心累过。”

    “你从前那些女朋友有费事追过的吗?”

    “真没有,都是一拍即合,倒是分手比较费事。”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因为头一次碰到你搞不定的女孩儿,所以才特别不甘心,征服欲受挫也会难受。”

    成然认真想了想他对萧清的感情:“不是征服欲,我是真喜欢她。因为她,我才发现以前我没动过真情;因为她,我才意识到钱不是对所有人都万能,那种拿钱拍女孩儿的手段,我不敢对她用,觉得丢人;因为她,我甚至怀疑以前那些女朋友对我有多少真感情,和我在一起吃喝玩乐买买买,要是我没有钱呢?”

    “至少有一个人你可以不用怀疑,绿卡绝对不图你的钱,她对你的感情百分之百不掺假、不兑水。”

    成然从灵魂深处发出一串哀号:“啊……别跟我提她……”

    “其实,你爱的女孩不爱你,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最糟糕的,是睡人无数,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至少现在,你知道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

    书澈在斯坦福校区找到了合适的office地址,经过装修,田园科技正式入驻,整个团队开始为筹备开幕party而忙碌。本来萧清和这个party毫无干系,就算接到缪盈的盛情邀请,因为和书澈的芥蒂,她也不会前往。但吊诡的是,偏偏有人把她和书澈的开业party扯上了干系,这个人就是绿卡。

    冤家路窄,一天晚上,为了散心,绿卡和几个买买买的小伙伴走进一家酒吧,看到了站在吧台后调酒的萧清!难道她在这儿打工?绿卡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跟朋友一起走进酒吧,而是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确认萧清就是在这家酒吧打工。也就在门外这一小会儿,她想起了和缪盈聊起过开幕party的酒水和乐队助兴,缪盈对吃喝玩乐的领域并不熟悉,绿卡就大包大揽承包了这两项,她当然有自己的朋友资源,但如果提供酒水服务的人是萧清……绿卡有了一个让自己心情爽朗的主意,她没让萧清发现自己,叫走了小伙伴,坚持要换一家酒吧,离开前,她拿走了一张酒吧宣传单。

    两天后,酒吧接到一个条件苛刻的大订单,在周末下午为一个party提供全部酒水、冷餐、糕点和小食,并要求派一名会调酒的女招待到现场。因为下单公司的员工华裔居多,所以要求这名现场服务的女招待会讲中文。这样的客户要求,导致符合条件的仅有萧清一人。

    虽然jack为徒弟打了包票,但老板还是不放心,怕萧清一人搞不定、毁了这个大单,他决定当场测试萧清,让她调制一杯tequila sunrise。萧清走进吧台,拿过一只高脚杯,放入冰块,量出一盎司tequila酒倒进杯子,往杯里兑满橙汁,量出半盎司石榴糖浆,沿着高脚杯壁缓缓倒入,石榴糖浆沉入杯底后自然升起,呈现出太阳喷薄欲出的色彩,制作完成,她把酒杯推到老板面前:“tequila sunrise。”老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心了。萧清迎来了独自出台的机会,她怎么会想到,这是一个居心险恶的大坑!

    田园科技的开幕party,注定会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一个转折性的时间节点和一段不可磨灭的永恒回忆。所有人都参与其中,萧清、书澈、缪盈、成然、绿卡,若干年以后,他们从不同的视角,以不同的感受来珍藏这个夜晚,共同的是,这个晚上,彻底改变了每个人,一些东西结束了,一些东西开始了,从过去到未来,因为这晚发生的事情,才能承上启下,成为必然。这五个人,如果抽掉了这一晚的经历,未必会成为后来的萧清、后来的书澈、后来的缪盈,以及后来的成然和绿卡。命运里的偶然和必然、因和果转换的微妙,莫过于此。

    这天下午,萧清带着满满一面包车酒水和食物成品,送到客户指定的party现场,一进去,她就看到“田园科技”的硕大中英文logo,这竟然是书澈公司的开幕酒会!难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种巧合?萧清没有更多时间去深究根底,因为立刻要和田园科技的安妮对接。听完安妮的进一步要求,她开始一系列忙碌,布置点缀餐台,摆放冷盘、点心、酒杯,开瓶、醒酒……一扭身,看见了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走进场的书澈。虽然萧清心理上做好了必然会遇到书澈的准备,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局促。

    书澈也看见了萧清,她身穿一套不是她日常装扮的行头,他对她的来龙去脉一头雾水,心里纳闷: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书澈走到萧清面前,问她:“是缪盈请你来的?”

    萧清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转移话题:“今天是你公司开幕?恭喜发财!大展宏图!”

    书澈微微颔首,算是收到了萧清的祝贺,上上下下打量她,开了一句玩笑:“我们今晚没有e play的环节。”

    这个玩笑有点伤害萧清,但她没有反驳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也就在这个时候,萧清第一次对今晚的party感到怯场,她对于以服务生、女招待的身份出现在书澈、缪盈和成然面前,感到一种下意识的羞耻,虽然理智马上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在本能和理智的交锋中,她给酒吧老板打去了一个求援电话。

    “老板,你能不能换个人过来顶替我的工作?”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不是,这个开幕公司的老板,是我……认识的人,还有很多我的朋友。”

    “你怕他们知道你打这份工?”

    萧清被一语说中了心事。

    “萧,这份订单的附加条件,就是客人指定你做。”

    “为什么他们专门指定要我做?”

    “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客户要求完成订单,希望你能做好这个工作。”

    老板没有给萧清退路,还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客户订单对女招待的要求条件里,还列出了萧清的名字。

    萧清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出现在这里的蹊跷,也隐约感觉到了蹊跷后面的险恶,她预见到今晚将有一场针对自己的风波在酝酿,但她本来不是这场party的主角,更不该是今晚的中心。

    后无退路,前藏叵测,萧清躲在准备间里,无计可施地想着应对之计,其实,只是在做心理建设,她一遍一遍鼓励自己: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凌辱,都要做好服务,你是party的服务员,并不丢人,也毫不羞耻,萧清,你可以搞砸一切,唯独不能搞砸的,就是今晚这个大订单。

    透过准备间门缝,萧清看见缪盈已经来到现场,作为女主人的她穿了一条礼服裙,点亮了全场,书澈走向她,他们牵手站在一起时,就是传说中的一对璧人。安妮撞开准备间的门,催促萧清:“你还在干什么?客人都来了。”萧清深呼吸,迈出了准备间的门。

    萧清手举托盘在来宾中间穿梭、为众人送上酒水小食时,还是本能地闪躲,不往书澈和缪盈身边靠近,所幸他们忙于迎接一

    拨一拨来宾,关注点不会停留在一个女招待身上。

    但是,有人在刻意寻找萧清,绿卡一进会场就启动雷达,满场搜索萧清,看到了,她亲自打电话下单钦点的女招待正在服务。这个场面让绿卡非常满意,可她也无须暴露自己的居心,甚至今晚,她只要确保把萧清弄进这个场面,其他什么也不用做,坐等好戏开场就是了。最高级的凌辱,何必一定要声色俱厉?再强悍的尊严,面对贫富差距的当面碾轧,也让你尸骨无存。而绿卡真正的目的,是把阶级的天堑**裸地亮给成然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爱的应该是一个为你端盘子的女孩吗?

    成然姗姗来迟,没精打采,仿佛还沉浸在失恋的颓废中。萧清送完一盘点心,走回冷餐台,放下空托盘,一抬头,看见成然!

    他凝视她,她凝视他。

    经过一瞬间的犹豫,萧清走向成然。在那样一场当众拒绝后,她知道她给了他怎样一种难堪和伤害,从那天以后,她一直想和他说几句话。

    成然见萧清向他走来,转身躲避,走到一边。在那样一场当众拒绝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他还沉浸在深刻的受伤中,尽管他每天都在思念她。

    萧清看到成然在刻意躲避自己,只好停下走向他的脚步,随即,被缪盈一把抓住:“萧清,你来了!也不过来找我们?是书澈请的你吧?他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怠慢你了。”缪盈低头见萧清手托酒杯:“你怎么还干这个?放下,过来给你介绍几个书澈的朋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秀色可餐的。”

    “不了,我在工作。”

    “什么工作?”

    “今天我不是谁请来的,我是招待,为你们提供服务。”

    缪盈对萧清这样的出场身份感到诧异:“谁安排的?谁雇用的你?是书澈吗?”

    “不是他,我也不清楚……”

    缪盈招手呼唤不远处的书澈:“书澈,你过来一下。”

    那边,书澈正在接受几个来宾举杯祝贺,闻声向她们这边望过来,不解缪盈何意。

    “别打扰他。”萧清低声向缪盈解释,“我现在在一家酒吧打工,接到订单,给这个party提供酒水冷餐,还指定我现场服务,然后我就来了,没想到这么巧,居然是你们公司的开幕仪式。”

    缪盈听了更加诧异:“谁指定你现场服务?”

    萧清并不想带领缪盈当场破案,就说:“你陪书澈应酬吧,我工作去了。”

    缪盈似有所悟,刚想对萧清说点什么,她已经离开。

    书澈和来宾喝完杯中酒,一直手握着空酒杯,无处放置。萧清适时来到他们面前,微笑着端上托盘,来宾们自然而然地把空酒杯放到她的托盘上,换取有酒的杯子。书澈这才真正注意到萧清的姿态,难道她是一个女招待?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上下打量萧清,成了最后一个还手握空酒杯的人。

    萧清递上托盘,请书澈放置空杯:“请把杯子给我吧。您还需要什么?我马上送来。”

    来宾吩咐萧清:“请再给我们送点小食。”

    “好,马上送来,请您稍等。”萧清专门问书澈,“您还要酒吗?或者点心、三明治?”

    “不要,谢谢你。”

    萧清弯腰鞠躬,离开他们。书澈目送她走向冷餐台,这才确认她就是女招待,向来宾致歉:“不好意思,走开一下。”快步走向缪盈,他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缪盈,萧清是什么情况?她不是你请来的?”

    “我还以为是你请了她。”

    “她为什么在这里当女招待?”

    “她在校外一间酒吧打工……”

    “校外黑工?她的教授不是给了她一份校内工吗?”

    “我也刚知道她打黑工,这次她工作的酒吧接到我们公司开幕party的订单,还专门指定要她来现场服务。”

    书澈这才明白了萧清的来由:“酒水冷餐不是你去联系落实的吗?”

    “绿卡说她有朋友关系,可以打折,把这件事揽过去了,当时我也没多想。懂了吗?是绿卡,她想侮辱萧清。”

    书澈终于明白了:因为绿卡的暗算,萧清才来到这里。这个横生的枝节让他感到烦恼,他可不想公司开幕这样的高大上party,被些鸡飞狗跳搅局。

    如果此刻的事情发生在被萧清当众拒绝前,成然一定会挺身而出,责无旁贷地保护她,但现在他一反常态,缩在角落里,只能用视线一直追随她、怜惜她。他当然看到了萧清的身份,也当然猜得到她如何来到这里,可是爱莫能助。尽管萧清表现得泰然自若、不亢不卑,但成然心里还是抑制不住替她窘迫、替她尴尬、替她难堪。

    绿卡走到成然身边:“哟,这一脸怜香惜玉,我都跟着你心疼。”

    “是你搞的鬼吧?”

    “我这不是和你天天上门送小费一样吗?还不是为了帮她?”

    “你想让她当众出丑,让她在朋友、同学面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

    “哟!多么世俗的眼光啊!做招待就低人一等了?不是自立自强最光荣吗?不是富贵不能淫吗?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抬不起头?还是你觉得她这样低人一等,让你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成然语塞了,他被绿卡一语切中软肋。没错,感觉抬不起头的人,不是萧清,而是他。

    绿卡乘胜追击:“面对你真实的内心吧,自己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别信以为真,什么‘喜欢她自立自强、不冲你的钱’不过就是哄她、哄自己的甜乎话,她真在你面前、当着你家人朋友的面儿自立自强,你是不是觉得面子扫地?这就是真相,你和她是两个阶级,不是一个锅里的馒头,你是恋爱,还是扶贫?门不当、户不对,她凹尊严,结果丢了你的面子;你的场面,可惜她高攀不起。这种女孩子的命运终点,打破天就是一个脚踩风火轮的职场女汉子,五行缺爱、缺宠,辛苦命一条,只有把自己变成条汉子,才能找到点可怜的成就感,打着自我实现的鸡血,充实贫瘠的人生。而你的人生伴侣,注定是一个天天和你一样无所事事,不是在美容院、健身房、高尔夫球场、卡拉ok,就是在买买买的壁花,比如近在咫尺的我。为什么你还要舍近求远?想找刺激换口味,说这回换个职场御姐尝尝鲜儿,我可以给你这个自由。”

    “我爱上她了,不管什么阶级,不管她爱不爱我。”

    “你真当自己是初恋少年啊!滚过炮友,突然就懂爱情了?花丛里打滚儿,就这一个搞不定、吃不着,你就放不下了?什么爱情?说穿了就是征服欲。你爱她,她爱你吗?就一个字——贱,我只说一次!”

    两人争执声渐大,吸引了不少来宾的注目,书澈和缪盈也向他俩这边望过来,狐朋狗友们赶紧过来救场,替哥们儿解围:“成然,我们祝贺过姐姐、姐夫了,一直没找到你,刚才你躲哪儿去了?”他们一起向绿卡点头哈腰:“卡姐好!”“卡娘娘好!”“大嫂好!”为的就是打岔,分散绿卡的火力。

    绿卡不为所扰,一声冷笑:“大嫂?我只是名誉大嫂,你们哥心里指定的正牌大嫂——在那儿呢!”抬手一指萧清:“端盘子送酒的那朵白莲花。”

    成然被激怒了,冲绿卡下逐客令:“你能不能离开这儿?”

    “凭什么?我是被邀请的客人,凭什么要躲一个女招待?”绿卡对萧清一声吆喝,“服务员,你过来,给这几位客人拿酒!磨蹭什么?麻溜儿的!”

    绿卡剑拔弩张,对情敌的碾轧践踏之势不可阻挡;成然双眼喷火,即使鱼死网破也义无反顾的维护之心也形于颜色。火星撞地球的宇宙大战,只等萧清入位,就一触即发。

    听到那一声颐指气使、夹枪带棒的吆喝,萧清就知道攒了一晚上的勇气,终于要用上了,走向成然和绿卡时,她做好了沉默地承受一切羞辱的准备。

    听到书澈说了一句:“他们是要把这里也当成战场开撕吗?”缪盈正要走上前去制止绿卡,却被书澈一把拉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抢在她之前,大步拦截在萧清走向绿卡的半路上,缪盈一时弄不清楚书澈要干什么。

第17章

    书澈抬手拦住萧清:“对不起。”

    萧清也弄不清楚他的用意:“您有什么需要?”

    “谢谢你,我马上让人给你结账,你的工作结束了。”

    萧清对他的指令感到诧异:“party刚开始没多久,为什么不用我做了?”

    “这里不需要专人招待,来的都是朋友,我们自己可以应付,你可以离开了。”书澈转身招呼,“安妮,让财务给她结账。”

    缪盈松了口气,成然也暗中松了口气,他们都清楚:书澈此举是为了避免绿卡和萧清正面冲突,同时,也是替萧清解围。

    但是,萧清心里五味杂陈,尽管今晚的每时每刻都让她如履薄冰,但书澈的这一举动,却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矜持,泄掉了她鼓足的勇气,让她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屈也不是、伸也不是。

    “是不是我在这里让你们觉得难堪了?”

    书澈低声回答她:“我是怕你难堪……”

    “这是工作,服务与被服务,不代表人格差异和身份高低,我为什么会难堪?”

    “ok,我也不想我公司的开幕party变成你们仨的第二战场。”

    “我做了什么超出我工作范畴的事情吗?”

    “你所到之处总是是非之地,我希望这里可以幸免。”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我?”

    “抱歉,今天我没时间讨论你的做人。安妮,带萧清小姐去找财务。”

    萧清眼里瞬间就翻涌上了泪水,她并不畏惧书澈背后咄咄逼人的恶意,但他半路杀出的好意,为什么却让她如此脆弱?最让萧清如鲠在喉的是,就连书澈对她的保护,都出于他对她居高临下的偏见;为什么对骚扰、委屈和羞辱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她,唯独对书澈,做不到泰然处之?

    “书澈!”缪盈走近他们,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用责怪的眼神制止男友,她对萧清十分抱歉,又不知道如何圆场,“不好意思,萧清,我陪你去结账。”

    萧清拒绝了缪盈:“不用,我自己可以。”

    安妮走来引导萧清:“萧小姐,请跟我来。”

    “辛苦你了!”书澈对准备离场的萧清礼貌致谢。

    萧清语带嘲讽地回呛了他一句:“感谢惠顾!”说完,扬长而去。

    缪盈低声责怪书澈:“你这种态度会伤害萧清。”

    “我只能这么处理。”

    萧清背着工作箱走出party会场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成然追赶出来,正好看见她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强悍的女孩流泪;第一次,她为icu里的母亲;第二次,是在刑法课上。

    “对不起。”

    萧清摇掉脸上的泪珠:“为什么对不起?这里没有人对不起我。”

    “我为自己,向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你才无辜受到这份侮辱。”

    “没人能侮辱到我,让我感觉受辱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为什么嘴上坚定、心里坚信:自食其力不丢人,值得自豪和骄傲,可在这个场合,却依然感觉自己低人一等?面对你们的优越,平时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我依然还是那么自卑;嘲笑世俗的眼光,可是自己还做不到不以为意;鄙视势利,但血液里仍然流淌着势利的因子——这就是我。今天我终于知道:我还远远不够强大,我做不到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只有有一天真的强大了,我才能坚信自己的信念,但现在,还差得远……”

    说完,萧清绕过成然走了。成然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消沉气馁的萧清,连她那样从不依附于人的人都惧怕自食其力被嘲笑,连她那样不亢不卑的人都因为阶级差距而自卑,她今晚的挫败颓丧,让他无能为力。

    从目送萧清离开到返回party现场的一路,成然感觉他的胸腔憋得要爆炸了!如果不把淤积于心口的东西倾泻出去,它们一定会转化成针对一切的破坏力……成然一步蹿上舞台,不由分说,从司仪手里抢过了话筒:“我从来不当众讲演,因为我这个人,拿我爸的话说,上不了台面。”

    来宾一片哄笑,以为这位花花公子会像往常一样,要贡献一段插科打诨、泥沙俱下的脱口秀。

    “但我今天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你们当中有些人注意到了,但更多人毫无察觉,刚才为你们提供服务的女招待离开了这个party,她是我姐的闺密、这里好多斯坦福大牛的校友、法学院的在读jd。”

    绿卡第一个意识到今天讲话的这个成然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气得喷火:“精神病啊?他要干吗?”

    “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出现在这里,就缘于别人对她的侮辱。有人想让她在这个party上以招待的身份,为她的闺密、她的朋友和同学提供服务,即使没有言语轻慢和恶语相向,对她,也足以构成下马威了。今天来参加party的朋友,和我一样,大多数家境优越,都是天之骄子,没有人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要经过怎样的心理建设才能不亢不卑、面带微笑,站在我们面前?即使出于善意的保护,让她离开,我们的好意,反而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一下。因为她努力维持的坚强,就算能够抵挡恶意的轻视攻击,也承受不了善意的居高临下。”

    书澈闻言一愣:善意的居高临下?成然说的,难道不就是自己?

    绿卡气急败坏地冲台上的成然嚷嚷:“走就走了,你还要给她致个悼词吗?”

    “不是,我其实,想说一说我自己。我们,包括我自己,今晚都伤害了她,尽管方式不同,有人出于恶意,有人出于善意,因为我们——都势利。你们赞美独立自强,可在现实里,我们拼的都是爹的钱;你们歌颂自力更生,可是谁无所事事我们就羡慕谁;你们嘴上说打工骄傲,可在心里,谁都认定打工是贫穷的符号。我们个个口是心非,嘴上鼓吹着,其实却在贬低践踏;嘴里不屑的,实际上五体都在膜拜。”

    缪盈开始用欣赏的眼光凝望她的胞弟,微笑着对书澈说:“怪不得都说:爱上一个好女孩,相当于读了一所好大学,他这恋失的,太划算了!”

    狐朋狗友们在台下冲成然起哄:“还说我们呢?你自己什么德行?”

    “我呀?我比你们还不如。我就是大声宣布我有资本不劳而获、无所事事、挥金如土,被羡慕嫉妒恨的那种高富帅!我就是不努力、不奋斗、不上进,还过得比谁都好,女朋友比谁都多、都漂亮,谁不服都得忍着的嚣张存在!你们说我拼爹?没错,我就拼爹了!没有摊上我这样的爹,我对你们深表遗憾,下辈子托生请早。

    “直到遇见这个女孩,我突然对自己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心虚了、脸红了……她真的让我开始相信:你们嘴上挂的三观,可能是对的,因为她不仅那样说,还一直那样做。你们之所以说的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是因为你们不相信,凭着自己,你们可以强大到嘲笑和藐视靠拼爹凌驾于你们之上的、庸俗的我,但是——她信!也是她,终于让我意识到,从小到大,我身上流着势利的血,把凡是比我穷的人一概当成loser,用我爸的钱吹自己的牛、刷自己的存在感——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儿,甚至……可耻!

    “穷只是一个出身,阶级就是一个胎记,既不代表现在的你,更不代表未来的你,不是当下,更不是永远!这是她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第一次面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自惭形秽……即便穷又怎样?每一份与生俱来的穷都不该是耻辱,但每一份改变现状、改变命运的努力,都值得膜拜!”

    缪盈情不自禁,一个人给弟弟热烈鼓掌,来宾们纷纷应和,现场一片掌声。

    “但今晚,她也没做到。离开前她对我说,她还远远不够强大,还没有做到相信自己的信念。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就走了……”

    掌声停息,众人肃然,现场静默,成然的悲伤每个人都听得见。

    “我现在想起一句话,但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可能没有告诉她的机会了……我想对她说:至少,你已经让我相信了——你的相信。”

    一个人的掌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书澈,他也为今晚让他刮目相看的熊孩子鼓起了掌。

    “对不起书澈,我说的这些,和你公司开业一点关系也没有,喧宾夺主了……”

    书澈不以为意,向台上的成然竖起了大拇指。

    绿卡突然感觉自己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走掉的萧清,留下一个光辉的存在;而她的精心算计,最后落了个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她要哭了。

    田园科技开幕party结束后,宾客散去,成然还滞留在现场不走,他怕一回成家别墅就掉进了绿卡的守株待兔。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书澈回身看见了百无聊赖的成然,今晚他有了一种感觉:能让成然说出那些振聋发聩的话,能让他发生令人刮目相看的变化,能引发他如此大彻大悟的萧清,和长久以来自己认为的那个萧清,会不会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差距?自己的认识是否客观公正?他是否被一叶障目,见到的并非真相?书澈第一次产生了了解萧清的愿望。

    书澈主动走上前去问成然:“你是不是知道萧清很多事儿?”

    “算是吧。”

    “关于她,我想了解一些。”

    “你问,如果我知道的话。”

    “法学院的安德森教授给过她一份校内工,我目睹过一个叫劳拉的美国女孩,指责萧清跑到教授办公室去哭,用不正当手段抢了属于她的职位,还当众泼了萧清一头一脸的果汁儿。”

    “啊?这件事我没听说过,萧清从来报喜不报忧。”成然突然反应过来,“哦……怪不得后来她找安德森教授辞掉了那份校内工,跑去校外打黑工。”

    成然说的情况让书澈非常诧异:“校内工是她主动辞掉的?”

    “是呀,因为她说不愿意被特殊照顾。”

    “她知道获得校内工是教授给她的‘特殊照顾’?”

    “她当然知道自己资历不够,校内工给她的确有失公平,可安德森教授是出于好心,一个妈妈遭遇车祸,躺在icu五十多天,至少需要康复治疗一年,因此差点辍学的留学生,难道不该被照顾一下吗?”

    车祸!icu!康复一年!差点辍学!这四个关键词一从成然的嘴里冒出来,就震惊了书澈,还有刚返回现场的缪盈。闻所未闻!这是他们第一次得知萧清的家庭变故。

    书澈追问成然:“你说谁?萧清吗?她家出了这么大事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个月前吧,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见书澈和缪盈一齐摇头,成然耸耸肩,“看来她谁也没告诉。”

    书澈追问下去:“所以她要挣自己的生活费?”

    “是呀。她妈的治疗不在医保范围内,全部要自费,她家一下就陷入了经济危机。这个傻妞儿,自己这种情况,还抱着公平、公正不放,硬把教授的好心还回去了,只好自己去打黑工,还被大厨骚扰,最后被我弄丢了工作。”

    书澈还想探究更多:“她在刑法课上睡觉是怎么回事儿?那天你在,下课还冲我嚷嚷,问我知不知道她每天比我辛苦努力十倍。”

    “那天呀,之前她一宿没睡,通宵在医院,上课能不犯困吗?”

    “她病了?”

    “不是她,是她房东。一个没心没肺的open girl,其实是个有大面积心理阴影的可怜妞儿,被生父抛弃、被继父骚扰,最后被亲妈发配到西部。前一天她妈突然出现,强迫她回纽约做肾脏配型,因为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得了尿毒症,想要移植她一个肾。”

    书澈惊讶得合不拢嘴:“居然还有这种事儿!”

    “生活远比电视剧更狗血!然后open girl就割腕自杀了,萧清跑遍旧金山的酒店才找到她,破门而入时,open girl躺在一浴缸血水里。”

    “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

    “挺过来喽,好在有萧清。”成然冲书澈撇嘴、翻白眼,“人家一整夜忙着救死扶伤,而你却对她落井下石。”

    书澈和缪盈的心里,都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无知无觉,丝毫没有伸出援手帮助萧清而深深内疚,书澈更因为他对萧清的雪上加霜而忐忑不安。

    “还有什么要问?”成然自我感觉正良好,“我是萧清的官方发言人。”

    书澈决定问出最后一个在他心头缠绕了许久的疑问:“你见过她平时开一辆日本车吗?是不是只有我和缪盈看不到的时候,她才会开那辆车?”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抛出这个疑问后,成然不遮不掩道出了那辆车的真相。

    “日本车?你是说我爸贿赂她上法庭翻供的那辆车吗?”

    这句话让缪盈目瞪口呆,这也是她闻所未闻的事情:成伟还给过萧清一辆车,为了让她上法庭翻供!

    成然得意扬扬:“这个事儿我就更清楚了!”

    “你怎么会知道?”书澈只是想通过成然了解车的下落,因为除了最初那次跟踪萧清,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开那辆车,但关于那辆车,成然显然知道得更多。

    “她为了还掉那辆车,把汪特助堵在卫生间里不敢露头,后来老汪逃窜回国,才总算躲掉了。”

    书澈第三次惊诧:“萧清把车还了?”

    “她找老汪就是为了还车,但怎么还都还不掉,最后没辙了,只好找到我,让我把车转交给我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在我开庭前,还是开庭后?”

    “开庭前几天吧。”

    书澈知道自己错了!原来萧清根本就没有接受那辆车,拒绝了成伟的贿赂。他看到的远非全部,却自以为那就是真相,从那个时刻起,他开始误解萧清,此后一错再错,一直错到了现在。

    书澈自责至极:“我竟然不知道这些事儿……”

    “我爸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没告诉他?那你怎么替萧清还的车?”

    “我没还。”

    “你没还?那辆车到哪儿去了?”

    “让我还哥们儿的赌球债了。”话音未落,成然头上就挨了一巴掌,“哎哟”一声回头,见缪盈抓起一条餐巾来抽他,“嗷”的一声惨叫,撒腿就跑。

    缪盈追着成然,边抽边骂:“就你这德行!萧清就该替我抽你个满地找牙,她能看上你?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成然一边躲避一边抗争:“我从小缺乏鼓励教育,所以成了今天这样,姐,你和成伟需要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

    “今天我先清理门户!”

    书澈一点也笑不出来,从认识萧清开始,他对她全是误解和偏见,由于这些误解和偏见,在她最需要关怀、帮助时,他给她的,反而是嘲讽奚落和冷眼旁观。书澈没有勇气回顾面对萧清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那个倨傲刻薄的他让他不敢直视和无地自容。萧清像一面镜子,让书澈照见了自己身上依然流着成然说的那种“势利的血”,他一直对官员子弟身上的傲慢与偏见深恶痛绝,也自以为早已克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积习。但他对萧清所展现的一切,不过就是打着正确旗号的傲慢与偏见,那些积习像坏血和毒瘤一样,在他的身上依然残留着,他并不比其他人高明多少,所以,成然今晚站在台上唾弃自己的那些话,也像针一样,深深刺痛了书澈。

    开车回家的路上,缪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刚才成然和盘托出汽车贿赂的原委已经让她惊诧不已,但更让她惊诧的是:本该对这些“幕后动作”一无所知的书澈,不但知情,貌似知道得比她还多一些。

    “书澈,你怎么知道我爸送萧清车?今晚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开庭前几天,我碰巧见到了汪特助来斯坦福找萧清,给了她一把车钥匙。”

    所以,成伟“在幕后”所做的一切,都被书澈知道了;所以,书澈预先知道,萧清出庭会推翻她此前的证词,说出有利于他的新证词;所以,他抢在萧清之前,主动坦白事实、主动认罪、接受惩罚——缪盈至此才了解了书澈的全部行为逻辑,了解了他在“有利于自己”和“对的事”的反复纠结后,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做“对的事”。

    “但你不知道后来萧清把车还了,所以一直对她有看法?”

    “我一直误会她,甚至,一直针对她……”

    “这不怪你。”

    缪盈的话丝毫抚平不了书澈对自己的羞耻感,他知道,必须走到萧清面前,面对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做些什么,才能把自己从自我唾弃中打捞出来。

    挨到三更半夜,算计着绿卡无论如何都熬不住,已经睡了,成然才开车回家,进入别墅区行车道,万籁俱寂,一片黑暗,街坊四邻的灯全灭了,突然,一个白衣女鬼出现在前风挡玻璃上!成然一声惊叫,脚下急踩刹车,宾利欧陆在女鬼前方几米远停住,车灯打在她身上,一片刺眼的白,没有五官,没有肢体。

    女鬼飞速向前漂移,成然见一片惨白向他袭来,一头埋进方向盘下面,摸到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哆哆嗦嗦,按不准数字键。

    女鬼的手出现在车窗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成然筛糠似的按出三个数字:911,正要按下通话键。

    女鬼的脸,一下子趴到了车窗上!

    成然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女鬼把手指压在嘴上,冲他比画“嘘”,这才看清五官眉眼,原来是绿卡,成然一身虚汗瘫软在座椅上,这么晚还躲不掉你?!

    绿卡穿了一身白色曳地睡袍,趿拉一双白缎面拖鞋,从成然进了成家别墅,她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深刻自我反省检讨。成然对她爱搭不理,她就追着他,从车库一路追进客厅。

    “成然,我错了,请给我一个改正机会,不然我今天晚上就算过不去了……”

    “你过不去就拦我车?万一我刹车不及撞了你,你是想让我今晚也过不去吗?”

    “那咱俩就同归于尽,一起殉情!”

    “殉什么情?谁和你有情?今晚你的所作所为,熄灭了我最后一丝温情,从此你我是路人,半年后等法院宣判离婚吧。”

    “成然,我知错了,等你回来这两个小时,我真的深刻反省了自己,反省了度过的人生,知耻近乎勇,这一晚我受到的教育和成长,超过了整个前半生!”

    “你自我批评,怎么还能批出夸自个儿的感觉呢?”

    “有吗?我真心是批评啊!”

    绿卡的态度完全出乎成然预料,让他一改此前被动挨打的颓势,陡然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成然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优哉游哉往沙发上一仰,舒展大长腿,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逆袭战果。

    绿卡跟到沙发前,刚想坐下,就被他一声断喝:“谁让你坐了?这是反省的态度?”

    绿卡弹跳起来,乖顺地站在成然面前,垂手而立。

    “说吧,你哪儿错了?”

    “我错在设局想让萧清自暴其短、自取其辱,还自以为弹指一挥间就能让情敌灰飞烟灭,但你的一段话……靠,你太尼玛帅了!要不是你针对的是我,我当场就给你怒赞力顶!我还错在……”

    “停!回车,我怎么帅了?专注夸我两分钟。”

    “你说的那些,完全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不是往常的你……”

    “你怎么能把夸我也说成损的节奏呢?”

    “有吗?我真心是夸啊。”

    “重来。”

    “发人深省!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没词儿了。”

    “得了得了,接着自我批评。”

    “你在party上说的那些话,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得我看见了一个丑恶的自己。”

    “你怎么丑恶了?”

    “你照出了我金钱至上的恶俗价值观,照出了我势利的嘴脸、刻薄的人性、狭隘的情感。”

    绿卡还能说出这种话?成然震惊了。

    “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想让萧清自卑,却给她戴上光环;我想秀优越,却把你推向了她那边。”说着说着,绿卡哭了,真心难受。

    成然的豆腐心立刻软了,伸手拍拍沙发,赐她坐下。

    “我要痛改前非!我真要改变自己了,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在爱情里的样子,原来,你爱一个人,是那样的……”

    “我爱一个人哪样呀?”

    “之前谁也不能把你变好,但萧清她做到了。我不能再把她当成敌人,相反,我要把她当偶像……”

    “啊?”绿卡身上这种能屈能伸的韧性,让成然惊讶不已。

    “我要以她为楷模,向她学习,把我变成她的样子。”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成为她?”

    “我不是要成为她,而是要把自己变好,变成被你爱的样子,然后就能见到那个更好的、有爱的你了!”仿佛被更好的自己和被成然爱上的美好前景招引,绿卡振奋起立,握拳打气,“幸亏萧清不要你!我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加油!你可以的,卡姐!舒坦了,今晚我能过去了。”

    绿卡忘了她是来乞求原谅的,把成然的终极裁决抛之脑后,大步流星走出了成家别墅,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去了。原来,她过不去的,只是今晚前的她自己,而不是被她激怒的成然。这个一夜之间幡然醒悟、决意洗心革面的绿卡,是自打认识以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她,这让成然很不适应,完全没法儿按照既定计划对她斩立决,恐怕……还得在婚姻存续期内,观一段后效。

    书澈必须尽快结束内心的不安,第二天,他在法学院外等到了萧清的出现。

    书澈专为自己而来的架势让萧清非常诧异:“你找我有事儿?”

    “有。”

    “安妮昨晚已经把账给我结清了。”

    “不是那个账,是我和你之间的账。”

    “我和你?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账?”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萧清!”

    “为……为……为什么?”

    “为我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认识,为我对你接二连三一系列的误会,为我自以为是评判你的人品,为我莫名的傲慢与偏见,为你需要援手时而我袖手旁观,向你道歉!”

    萧清愣了有几秒钟,但在她的感觉里,从难以置信到终于确认,却有几分钟那么长,她突然感觉云开雾散,那些因他而起的委屈、压抑和悲伤瞬间化为乌有,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没关系。”

    萧清心无芥蒂的笑容也让书澈如释重负:“还想请你考虑一个邀请,并不是为了补偿,而是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愿不愿意加盟我的公司担任法律顾问?因为这个职务和你的专业相关,所以等研一读完,你就可以向学校申请cpt,这样就能获得校外打工的合法资格了。”

    萧清没有立即给予答复,她的迟疑,让书澈对于自己发出的这个邀请,以及补救方式是否合适产生了怀疑:“如果你不愿意,或者,面对我让你……不愉快,我不勉强。”

    “我愿意!”萧清只说了三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

    书澈也愣了几秒才又绽放笑容:“ok,随时欢迎你入职,公司地址你都知道了,就是这个事儿……再见。”他正要离开,突然又转回身:“还有一句话,可能说得有点晚:很高兴认识你!”

    一句迟到了很久很久的话,让萧清在和书澈分开以后一直都在咧嘴大笑,这一天加州的阳光前所未有的灿烂亮丽,驱散了每一寸土地上的荫翳,让每一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手机响了,是父亲何晏打来的,萧清陡然紧张起来,父亲在这个时间段打来电话,会不会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儿?

    “爸,你怎么在这个点儿打来了?北京都半夜了,有什么事?”

    听筒里,何晏喜形于声:“忙活了一整天,这会儿刚消停,你妈也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报喜,你妈今天出院回家了。”

    萧清的紧张化为开心:“爸,你吓死我了!报喜能挑个不这么惊悚的时间吗?我妈回家,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雇了一个护工,白天到家上班,负责照顾你妈、陪她去医院做康复,晚上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妈她现在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了!”

    “那你能恢复正常上班了吧?”

    “是,生活一步一步恢复正常了。”

    “太好了!”

    “你怎么样?学业压力大吗?打工辛苦吗?”

    “没问题,我都能应付!爸,我今天得到一个法律顾问的职位,在同学的科技公司里做法务,公司刚拿到300万美元的风投,很有发展前景。”

    “你能在校外做法律顾问吗?”

    “研一读完,我向学校申请cpt,就可以在校外合法打工了。”

    “太好了!”

    “爸,咱们的辛苦没有白费,一切都越来越好!”

    “是,越来越好!”

    “继续加油!”

    “一起加油!”

    挂断电话,萧清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有泪,分辨不出这泪是感慨于此前的艰辛还是欣喜于今天的快乐,她知道最糟糕的时刻被自己扛过去、撑过去了,未来一天会比一天好。在别人眼里,她或许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在自己的“打怪游戏”里,她ko掉了这一趴的对手,又一次通关升级。

    萧清骑车回到合租别墅,刚把自行车停好,余光就瞥见一个人从路边的玛莎拉蒂上下来,向她冲刺过来,扭头一看,绿卡带着风、带着电,扑向自己。这让萧清方寸大乱,来不及逃之夭夭前,绿卡已经飞奔到眼前,把她逼进一个无处可逃的角落。

    绿卡一张嘴就咄咄逼人:“我在这儿等你两个小时了!”

    “我保证过不见成然了,而且party也是你逼着我去的。”

    “我为那个倒霉party道歉!”绿卡伸手一把钳住萧清的手腕,“从现在起,清空之前一切不愉快,让我们一键更新,重新开始!”

    什么情况?绿卡明明说的是中文,为什么意思那么令人费解?萧清的思维绕不过来,又甩不掉绿卡铁钳一般的魔爪,只好问:“开始什么?”

    “开始我们伟大的友谊!”

    “啊?咱俩有……友谊?”

    “可以有!我认输,我投门,请你收了我!”

    “我怎么收你?”

    “收我为徒,请你教我!”

    “教啥?”

    “教我——怎么能让成然爱上。”

    “这个我不会。”

    “那他是怎么爱上你的?”

    “我也不想呀。”

    绿卡相信萧清的回答是诚挚坦白的,所以学习的愿望更加热切:“萧清姐,我就要学你这个无欲则刚、让别人丧心病狂的造诣!”

    不管萧清是否答应,绿卡单方面认定了自己就是她的徒弟,没心没肺地跟在师父屁股后面,进了合租别墅,因为她今天专程而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拜师投门。一进门,萧清就看见莫妮卡冷若冰霜的目光,凯瑟琳和本杰明也并肩而立、冷眼旁观,别墅内气氛一片肃杀,萧清惊讶于室友们的态度:“怎么了你们?”

    莫妮卡没回答萧清,目光射向她身后的绿卡,语气不善:“谁让你进来的?”

    绿卡一指萧清:“我师父让的!”

    萧清问双方:“你们见过了?”

    莫妮卡这才对萧清说:“你知道她来干什么?”

    绿卡一脸无辜地申辩:“我就提出了一个美好的愿景,想接师父到我家去住,既节省房租,又能对我时刻言传身教,碍着你们什么了?她的房子空出来,你们可以再找房客呀。”

    萧清这才听明白,原来在她回来之前,双方已经正面交过一轮火了;原来,绿卡此番的目的不仅是化敌为师,还要与敌共眠。

    莫妮卡质问绿卡:“你知道萧清对我意味着什么?绝不仅仅是房客那么简单!”

    绿卡打击一个、拉拢一个:“那你别收她房租呀!反正师父要是到我家,我食宿全免。”

    莫妮卡被她带歪楼了:“如果她肯,我一分钱房租也不收!”

    “那我们呢?”凯瑟琳揪住这个话头追问,这种便宜她怎么可能忍住不蹭?

    “哟!你和我拼优惠力度呀?我几百万美元的大豪宅,你这个雀巢多少钱?我玛莎拉蒂随便给她开,爹妈可以借她用。要不要咱俩拼拼豪门底蕴呀?”

    听完绿卡的嘚瑟宣言,莫妮卡一言不发,噔噔噔上楼去了。绿卡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冲萧清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走不走师父?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萧清明确表态:“我住哪儿,自己做主,这是我家,我不会离开的。”

    “师父,我本将心向明月呀!”

    “心领了,谢谢,你回去吧。”

    “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头上传来一声怒喝:“要慎重的是你!”

    所有人仰头望去,被看到的景象吓得集体石化,只见莫妮卡去而复返,端着一杆长枪站在楼梯上,枪口瞄准了绿卡!

    “敢抢走萧清,我就一枪崩了你,还说你非法入室。凯瑟琳、本杰明,你们都能给我做证吧?”

    “没问题。”本杰明和凯瑟琳一起摇旗呐喊。

    绿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几秒之内完成从客厅到门口的远程位移的,直到后背撞上了房门,只敢摆手,不敢说话。

    “你赶紧走,她性子烈,我可没法儿保障你的安全,快走!”萧清拉开门,一把把绿卡推了出去,关上门就狂笑,“你子弹上膛了吗?”

    “你以为我逗她玩吗?”莫妮卡余怒未消,扬起枪口冲天花板开了一枪,砰!真枪实弹!萧清、凯瑟琳和本杰明三人全都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只听别墅外玛莎拉蒂发出一阵绝尘而去的嘶吼。

    书澈突然意外地接到了旧金山伟业弗兰克打来的电话,连缪盈也对这个来电感到诧异,因为弗兰克虽然认识书澈,但两人几乎没有交集。在电话里,弗兰克说有一桩业务,他想作为中间人,促成对方和田园科技的合作,希望书澈尽快安排三方见面。和弗兰克确定好时间,书澈挂断电话,转头问缪盈:“他会有什么业务介绍给我?你知道吗?”缪盈像预感到了什么,情绪瞬间低落,为了避免被书澈察觉,她从他的面前走开。

    到了约定时间,书澈在缪盈陪伴下,来到旧金山伟业办公楼。在引见他们与客户见面前,弗兰克先介绍了一下对方的公司背景和业务情况:“这是一桩oa系统升级业务,我听说以后,就想介绍给书澈的公司。华隆集团的老板是我朋友,和伟业经常有业务往来,他们在北美的总部规模很大,员工有上千人,这次计算机系统升级是全方位的,投资不小。所以我想促成这项合作,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书澈挣这个钱。”

    书澈听完心有顾虑:“oa系统升级?可是我们田园科技并不是做这个的专业团队……”

    “我知道,但也并非不可做嘛。华隆负责oa系统升级的副总裁toni在会客室等着,你们双方当面聊聊,好不好?我带你们过去。”

    盛情难却,书澈和缪盈与toni见了面,弗兰克为双方介绍:“这是华隆集团北美总部副总裁toni,这是田园科技公司创始人ceo书澈,还有这位,成总千金,我们伟业集团未来的继承人。”

    toni和书澈握手时彬彬有礼:“真是青年才俊!幸会!”等到和缪盈握手时,简直就是毕恭毕敬:“久仰!成小姐,很荣幸见到您!”

    缪盈淡笑着纠正他:“我叫缪盈。”

    “对不起,缪小姐,我失礼了。”

    四人落座,听toni讲完北美华隆对于oa系统升级的诉求,书澈更加确认:对方这桩业务的规模,对于田园科技来说,实在是可望不可即、力不能逮的超大馅饼。

    “我的公司目前只有十几名员工,上千人的oa系统升级,需要一个大型的协同管理软件团队来做,他们会致力于以协同oa为核心,帮助企业构建全员统一的自动化办公平台,比如国内的泛微和致远。我们人少,部门不够完备,恐怕完成不了,胃口小,吃不下一锅饭。”

    “你们能力、业务范围以外的部分,可以分拆、外包给别的公司做。华隆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信任托付的项目承包方,他们对于计算机领域所知甚少,软件公司哪家好、哪家不好,toni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想找一个熟悉这个领域的专业团队替华隆把关,当然前提是,这个团队必须被华隆信任。所以书澈,你是不二的选择。”弗兰克想极力促成此事的迫切溢于言表。

    toni也随声附和:“弗兰克说的正是我的意思。我可以事先深入研究,选择信誉好、市场占有率高的软件公司,但因为oa系统升级业务繁复,需要不止一家公司协作完成每个部分的工作,华隆苦于找不到一位熟悉各部分业务的leader。很幸运,弗兰克向我介绍了你。不用担心你的团队规模,说白了,华隆找的不是完成装修的包工队,而是一个工程监理。当然,我们希望和你签订一对一合同,不想面对多家乙方,你给他们多少钱、盈利多少,我们不会过问,升级总费用也可以一次性地打给你,这样大家都省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对方甚至摆明了“哪怕你把这个肥差全部外包给别人做,我也非你不可”的态度让书澈相信了:他们出于对这个领域的陌生,宁可交出掌控权,也要找个信任的人托付。所以,他最终表态:“我回去和团队商讨一下,做出一个可行性报告,才能答复你。”听到书澈松口,toni露出微笑:“一客不烦二主,我静候佳音。”

    告别了toni,陪书澈和缪盈等待电梯时,弗兰克还在极力游说:“书澈,toni诚意十足,华隆的信任来自对伟业的信任,别有那么多顾虑,拿过来做就是了,你就是全部外包都不是事儿。”

    书澈问了弗兰克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成叔叔知道这件事吗?”

    “啊,我跟他提过一嘴,他知道。”

    缪盈突然插话进来,问:“我爸他怎么说?”

    “他说是好事儿!如果田园科技与华隆达成合作,就当是伟业送给你们的一个开业贺礼了。”弗兰克说得自然而然,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没有人避讳这是未来岳父赠送的大礼,书澈内心非常清楚:无须操心自己的人力、物力能否吃下这张大饼,只要找到一家专门做oa系统升级的公司,全部外包出去,什么都不用他做,就是闭着眼睛赚中间差价、不劳而获的节奏。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是否心安理得地笑纳。对大多数人来说,连这一点也无须考虑,为什么不笑纳?为什么要拒绝呢?

    书澈很想知道缪盈对这件事的态度,就问她:“你说我接不接?”

    “你公司的事儿,你自己拿主意。”缪盈的回答,把自己置身事外。

    “你不给我一点建议?”

    “我相信你的判断和决定。”

    “但这件事不事关你爸吗?”

    “所以我更不好参与意见,虽然我了解这并不是你渴盼的业务,但我爸,毕竟是好意。”

    除了这些,缪盈还能说什么?之前的300万美元风投是装扮成投资的变相贿赂,这一次又是什么?在她已经看透北美华隆、oa系统升级统统都是成伟又一次的变相送钱后,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她记得父亲离开美国前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些事正在发生,有些事早晚一定会发生,缪盈,你至少可以沉默。”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和预言发生着。

    华隆的业务信息传回田园科技,所有人当然认为这是一个喜从天降的好消息。萧清恰好在此时来到田园科技入职,公司上下正为开业后接到的第一笔大单欢呼雀跃、喜气洋洋。书澈给萧清介绍了全体同事,每人都身兼多职,面试时见过的威廉负责人力资源,彭一主持技术研发,robin主管市场营销,和萧清打过交道的安妮兼任财务出纳和书澈的私人助理,大家的主业当然都是“程序猿”。书澈也给众人介绍了新上任的法律顾问萧清。

    带着萧清参观办公区时,书澈向她说明了法律顾问的工作要求和薪酬待遇:“目前你的工作不用坐班,主要是业务合同的拟定完善,还要跟我参加一些商务谈判。公司创业阶段,还没实现盈利,月薪先付两千美元,你能不能接受?我答应大家:第一笔业务盈利后,公司全员涨薪。”

    萧清完全没有料到书澈给了她如此自由宽松的工时和如此优厚的薪水,喜不自禁:“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够了耶!”

    “那就别再去校外打黑工了。”

    书澈突然说出一句超出他们关系的话,霸道里面藏着体恤,萧清愣住了。

    书澈察觉到了她的惊愣:“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

    “没有,谢谢你。”萧清小心藏好心里的感动。

    书澈公司的工作不但减轻了萧清的经济压力,还让她的时间充裕起来,每天不用再像打仗一样,刻不容缓地从上一个战场奔赴下一个战场,她可以在图书馆里随意挥霍时光,有足够时间完成作业和预习功课,留学这才开始让萧清感觉享受,原来,学习的快乐也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一种奢侈,她因此更加感念父母对自己20年的供养,还有,这一次书澈的雪中送炭。

    上回抢夺萧清未果,绿卡被莫妮卡吓得绝迹于合租别墅,但斯坦福图书馆没有莫妮卡和她的枪,拦不住绿卡追随师父的脚步。萧清正在图书馆埋头专注间,绿卡一屁股坐到对面,吓了她一跳:“绿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果然在这里,师父,你太好找了。学霸的课外时间,不是在图书馆就是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吧?”

    “还有不是在打工就是走在去打工的路上。你又找我干吗?谢谢啦,我真不能搬去和你住。”

    “我放弃,我怕死,你那个房东太生猛!师父,我今天来,想求你为我指点迷津,确定人生方向。”

    “我一穷人,给富人指方向,你不怕被我指到穷山沟儿去?”

    “师父,你记仇!不说好一键更新吗?不要再嘲讽我羞耻的过去!那天的party,我真被醍醐灌顶了,真心为自己无所事事、不劳而获、挥金如土的前半生感到羞耻,我回顾了从小到大20年的人生,还真是除了垃圾和粪便,没有创造过什么。”

    萧清扑哧笑出声,觉得绿卡坦白起来还真有点黑幽的才华。

    “你们的嘲笑,都会转化成我的动力。”

    “不是嘲笑,我觉得你挺可爱的。”

    “你真觉得我朽木可雕?为时不晚?”

    “也许你是璞玉呢,啥时候开始雕都不晚。”

    “你是我亲师父!我想结束那样的过去,但不知道开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你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

    “那你会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干。”

    “那没法儿聊了。”

    “等等,重聊。我就想——买买买,我只会——买买买。”

    “还真有专职干这个的工作,叫买手。”

    “我知道,连卡佛,我是贵宾!”

    “对,连卡佛相当于把买手这个职业做成了店,还是做得最大的一家。”

    绿卡躁动起来:“这个我行!”

    “但是,要成为一个买手,可不是光买买买就行了。因为当你成为一个职业买手或者开一家买手店,你就不再是为自己买买买,而是为有钱、有品位、追求个性的别人买买买,你的目的也不是花钱,而是要挣钱。”

    “哦,对呀,目的和诉求不一样了。”

    “你要学习时尚嗅觉、货品辨识、品牌知识一系列职业素养,还要熟悉入手采购、门店管理、数据处理分析、销售监管、库存物流监控等从前端到终端一整套流程,因此,之前要接受服装设计、市场营销、企业管理一系列专业培训。”

    绿卡大张着嘴巴,刚才的兴奋变成了懵逼:“我咋学习、咋培训?”

    “你要先考上一所专业院校。世界三大时尚买手教育机构:香港时尚买手学院、意大利马兰欧尼学院和伦敦时装学院。美国也有高端的:纽约时装设计学院、萨凡纳艺术学院,旧金山艺术学院也有相关专业和课程。”

    一说到考试,绿卡就怯了:“我……咋上这些学校呢?”

    “参加sat(美国高考)。”

    “我来美国,就是为了躲中国高考,还让我再受一茬美国高考的罪?不能够!”

    “你没成绩,怎么申请上学呢?”

    “我考也考不上,有没有不考试、花钱就能上的学?”

    绿卡的坦白也属实情,萧清只能帮她另辟蹊径:“不考就能上的学?也有,短期培训班。”

    绿卡一听又兴奋了:“我先来这个,等有了点水平,再往上挣巴。师父,你咋啥都知道呢?”

    “我也得问师父。”

    “你师父谁呀?”

    “google呀。”

    “能把你师父借我用用吗?能让我在师父你身边学吗?以便随时讨教。”

    萧清只好把自己的笔记本推给绿卡,绿卡沸腾地google起来。虽然这种“拖油瓶式”的学习环境和这个撵都撵不走的“徒弟”让萧清无可奈何,但如此神奇地化干戈为玉帛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既然“情敌”都能转化为师徒,那么,和她绝交了的成然,现在怎么样了?

    这天晚上,成然起身离开一群狐朋狗友,走出震天响的夜店,独自走到门口抽根烟,一抬头,看见了萧清,她走到他面前:“我问过你基友,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成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频频吞吐吸烟,一直把嘴占着。

    “你姐跟我学了party那天我走以后你当众说的话。”

    “不过是些像烟一样随风而散的废话。”成然用手驱散自己吐出的烟雾,仿佛这样就可以挥散他的尴尬。

    “但我会记得那些话……其实我一直想找你说……”

    成然粗暴地打断她:“那天在bookstore外面,你说得够明白了,我秒懂。挺好,像我过去一样洒脱,甩甩衣袖,不带走一片泥水。”

    “不好!我觉得一点也不好!那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更不是我希望的方式,我一直在找时机,没想到,最后却是最糟糕的时间、最糟糕的样子。”

    “就算烫了金、镶了花边儿,不也是要说你不爱我吗?”

    萧清无言以对,是的,怎么说都是“我不爱你”,都会伤害他。

    “无所谓,时间地点、抱着说还是打着说都无所谓,我没那么玻璃心。”

    “对不起……”

    成然僵硬得如同铁板一块:“收到!你还要说什么?”

    “你和缪盈是我来美国后最好的朋友,你比她了解我还多,比所有人给我的帮助都大,我甚至习惯了你每晚出现……除了朋友,我还把你当成亲人。如果做不成恋人,连朋友亲人也做不成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贪心?”

    “是很贪心!做不成恋人还是朋友这种话,不过是女人什么都想占着的贪婪!男人和女人之间根本没有友谊,除了性就是爱,还有恨,要么全有,要么全无!”

    “那就这样吧!”萧清没辙了,男女之间被他说得这么**不堪,除了放弃,别无他法,她扭头就走。

    成然奋力吸下最后一口烟,望向萧清,她的背影走得铿锵有力。

    “哎!”身后一声呼唤,拽住了萧清的脚步。

    “要不,咱俩……试试?”

    “试什么?”

    “试试……亲人?”

    又回到了他和她的日常,萧清笑着转身走远,裹紧了外衣,却不是因为冷。经历过一场灾难,不但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因此收获更多。生活这位考官奖罚分明,在考验你之后,从来不会忘记给通过测试的你一个奖励。

    宁鸣找到的第二份黑工,是在一家中餐馆,老板是位姓郝的华裔,他人很好,不但给了宁鸣工作,还容留他晚上在餐馆住宿,顺便看店。白天,宁鸣在餐桌之间来回穿梭,点菜上菜、端茶倒水、埋单结账,尤其接待蜂拥而来的中国内地旅行团时,所有人都忙成了团团转的陀螺,免不了顾此失彼。应付一桌子因为上菜延迟处于爆炸边缘的客人,宁鸣最有办法,他往桌前一站,先点头哈腰:“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需要我向大家介绍菜品、推荐本店招牌菜吗?”如果道歉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应,每张脸还是雀黑雀黑的,只消一句玩笑:“还是你们想先打我一顿?”一桌游客就像被点中笑穴,一起咧开嘴笑,宁鸣掏出点菜器,一脸堆笑,继续追问:“先打还是先吃?”满桌游客更是笑得忘了饥饿和烦躁。深夜,宁鸣围着皮围裙、脚穿塑胶防水靴,冲刷地面、清洗操作台、擦拭厨具,独自完成整个店面和后厨的清洁,确认门窗锁好,关掉一盏盏照明灯,才回到睡觉的斗室,脱掉穿了一整天的店员制服,把自己扔在床上。

    告别了有生命之虞的日昌旅馆,宁鸣在美国的颠沛流离和生之多艰并没有因此而改变,美利坚合众国仍然以各种形式,通过各种渠道向一个以不正当方式停留的入境者发出警告。

    这一天,一切如常,突然,餐馆外停车场驶入了一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面包车,富有战斗经验的领位员风驰电掣冲进店里,向全体人员发出了警告:“移民局来啦!”从来没有遭遇过移民局排查的宁鸣,当场傻在地当间,郝老板大手一挥:“宁鸣,后门!”这时,四名移民官已经下车,直奔中餐馆而来。

    宁鸣逃窜到餐馆后门,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就瞥见后门外面已经站着一位移民官,显然他的工作是和前面的同事配合,将中餐馆进出入口封锁合围,就在他低头点根烟的工夫,错过了拉开马上又合上的那一道小门缝儿。

    十面埋伏,跑不出去了,宁鸣只好折返回店,迎头撞上五名厨师正脚步匆匆冲出后厨,奔往前面店面,接受移民官检查。

    折返的宁鸣把大厨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他问:“你怎么还不走?”

    “走不了了,后门被堵上了。”

    “不打自招,你先去把工服脱了!”

    “然后呢?”

    “随机应变,自求多福!”大厨也没辙,往更衣室方向推了一把宁鸣。

    宁鸣跑进更衣室,脱掉店员制服,抓起一件外衣,出了更衣间,看见卫生间,一头钻了进去,反锁上门,这才有时间穿上外衣。十秒钟都不到,卫生间门就被砰砰拍响,门外传来粗暴的命令:“里面有人吗?出来接受美国移民局的检查!”宁鸣打开水龙头,双手沾上水,这才开了门:“请问检查什么?”

    移民官一把扒拉开宁鸣,探头进卫生间,四周上下一顿扫视后,命令他:“你跟我来。”

    郝老板、厨师、店员站成一排,正在接受几位移民官逐一对照id检查身份。宁鸣跟随抓到他的移民官一走回店面,郝老板就暗中倒吸冷气,今儿算摊上大事儿了,雇用黑工,难逃一劫。

    移民官手指宁鸣问众人:“他是餐馆员工吗?”

    全体员工整齐划一,集体摇头否认。

    郝老板还向移民官特别说明:“这位是我们的客人。”

    宁鸣顺着郝老板的脚本演下去:“我刚吃完饭,上个厕所就要走了。”

    四名移民官的眼神像四盏探照灯,在宁鸣和众人脸上来回扫射,一位移民官伸手索要:“让我看一眼你的护照。”

    宁鸣把手伸进外衣兜,还真掏出了他的护照,递上接受检查。

    移民官低头翻看完护照,交还宁鸣,然而危险远没有结束,他突然提了一个问题:“你坐几号台?”

    “9号。”

    移民官走到郝老板面前,伸手索要餐馆水单:“把9号台的结账单给我。”

    空气有几秒钟的凝滞,移民局不愧为移民局,他们不是吃素的。郝老板走到收银台边,从结完账的一沓水单里找出了9号台的账单,交到移民官手中。

    移民官攥着这张水单,盘问宁鸣:“刚才你吃过什么?”

    所有人的心脏,都蹦到了嗓子眼儿。

    “宫保鸡丁、水煮牛肉、橄榄菜肉末四季豆、开水白菜、葱香竹笋,还有一份眉州炒饭。”

    移民官对照水单,居然,宁鸣一个菜名都没有说错!

    “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

    “吃得多违反美国法律吗?”

    “祝你肠胃好,你可以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鸣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餐馆,他保住了自己留在美国的机会,避免了郝老板和中餐馆的重大破财,取得了对美国移民局的阶段性胜利。但同时,他又失业了,移民官还会再来,如果又碰到上一回检查时的客人来吃饭,这种巧合的概率,连傻子都不会相信了。

第18章

    宁鸣在斯坦福晃荡了一整天,晚上才敢返回中餐馆,郝老板一见他回来了,就说:“白天幸亏你有个电脑脑袋。”

    “我没法儿再在这儿干下去了,回来收拾东西,跟您道个别,感谢您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你去哪儿?今晚住哪儿?”

    “不知道。”

    “肯定不能在店面做了,要不你去送外卖吧,我把车钥匙给你。”这是郝老板想到的既能留住宁鸣,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又能躲避移民局检查的两全之计。

    “谢谢老板信任,我保证不带着外卖和你的车私奔。”

    宁鸣又从餐馆跑堂变成了外卖小哥,每天驰骋的空间陡然扩大到整个中国城,甚至全旧金山。他不知道,就算躲掉了移民官,还是躲不开危险和磨难。

    和北美华隆副总toni约定的是:做出一个项目预算后,双方再联系。但是,预算尚未做出来,toni先行致电书澈相约见面,而且关于这次见面,toni在电话里暗示书澈,希望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单谈。他要谈什么内容必须回避别人呢?书澈满腹疑团。

    第二天,和toni在约谈地点一碰面,对方就把一份文件推到了书澈面前。书澈拿起文件翻看,这是一份委托方为华隆集团北美总部、受托方为田园科技公司的项目委托合同。合同?按照约定,也按照惯例,合同应该和预算一起,由田园科技提交。为什么华隆抢在他们之前,先拿出了一份合同?

    toni含笑解释:“抱歉,我比你性急,等不及你们田园科技的预算和报告,干脆先拿出一份一揽子合同,华隆的诉求和计划都呈现在里面了。”

    “我们的工作一直在进行,联系了一家软件管理公司hot spot,它的创始人是我斯坦福的学长,创立三年,在硅谷颇有名气,团队有上百人,有足够资质承接你们公司的oa系统升级业务。”

    “你是要介绍这家hot spot给我吗?之前我表达清楚,我不想和任何一家软件公司直接接洽。”

    “我可以把hot spot团队纳入田园科技牵头的整体合作计划当中,现阶段,我的团队正和他们的团队一起制订可行性计划,做整体投入预算。我们需要hs在这个领域的市场经验,他们比我们更专业。我也在等他们算出预算总额,因为我不能准确算出做一个大规模oa软件升级到底需要花多少钱。”

    toni凑近书澈,低声说道:“今天给你交个实底儿,我们计划在这件事上的投入,大概是——300万美元!”

    这也太高了!不是自己对这个领域的认知出了差错,就是对方是个冤大头,但书澈不动声色,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惊诧。

    “我们尽快做出预算报告和可行性计划,提交给你们,然后再就具体金额和工作程序进行商讨。”

    toni拍拍合同:“如果田园科技的预算高于华隆心理价位,没关系,一并把超出数额列入预算以及合同,我们也不是不能追加。”

    啊?300万美元还可以再追加?书澈再次惊诧:“我的意思,不是不够,是可能花不了那么多。”

    “不用为我们省钱,所有环节、物料、人员、技术,华隆都要最好的!”

    书澈收起了toni拿来的合同。原来这场单独见面的意义,就在于toni主动透露给他300万美元的底价,对方是真不差钱呀。

    书澈把拿回来的项目委托合同原封不动交给了萧清,请她过目,看看有什么需要斟酌修改之处。萧清把有问题的条款标注出来,在下面画上横线,其中一段:“自合同签订七个工作日内,甲方向乙方支付合同约定总金额的80%;乙方完成甲方委托的oa系统升级全部工作后七个工作日内,甲方向乙方支付合同约定总金额的剩余20%。”在这几行英文旁边,她打上了一个大大的“?”。

    第二天,和书澈沟通合同时,萧清提出了这条被她打上大问号的合同条款:“关于付款方式,合同规定只有两笔,签约即付80%,最后完成工作结清剩余20%尾款,这样的付款方式,对于甲方而言资金风险过大,我认为对方绝对不会接受。我建议:按工作进程细化付款次数,分多次付款。”

    “这个付款方式,是他们提出来的。”

    “啊?我还以为是咱们公司提出的霸王条款。”

    书澈对她坦诚相见:“这份合同是委托方拟定的,我一个字都没有动过。”

    “太惊讶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有利于乙方的甲方合同呢。那还有什么好掰扯的?就这样吧,我们公司可以全盘接受。”

    萧清的专业判断印证了书澈的认识,这简直就是一份送钱上门的跪舔合同。

    彭一走进办公室汇报说:“可行性报告初稿出来了,书澈,我刚发到你邮箱,你看一下。关于预算,我和hot spot团队经过精确计算,决定提出150万美元预算总额,实际投入应该可控在110万之内,剩余40万是我们和hs两家的盈利,按照双方约定,一家获利20万。”

    萧清一听,就毫无心机地咧嘴傻乐:“我们公司赚钱了!我们要涨薪!”

    书澈对萧清说:“那就把150万预算总额写进合同,和报告一起提交toni。”

    就这样,在华隆合同的基础上,萧清加上150万美元预算,田园科技提交了完整的项目委托合同和预算报告。到了双方正式洽谈日,书澈带领萧清、彭一,还有外包公司hot spot的项目对接人andi kloss,前往华隆北美总部的会议室,与toni正式会晤,落实合同细节。

    toni接过书澈递交的合同,直接翻到预算总额页,一眼看到田园科技在项目总额上填写的数字是150万美元,他不动声色,说要把合同拿给公司法务过目,随即叫来女秘书,对她耳语了几句,女秘书点头拿走了合同。然后,toni看看表,邀请书澈一行起身移步,一起下楼吃个工作餐。

    午餐结束,toni带领书澈、萧清一行四人返回会议室,书澈面前的会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新打印出来的合同。toni对书澈说:“公司法务看过了,我公司对于你方提交的工作报告和预算也毫无异议。书总,你再看一下合同,如果没什么问题,今天我们是不是就把合同签了?”

    书澈拿起面前的合同,快速浏览,看到总额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合同总金额的数字被改动了,变成了——300万美元!就是和toni单独见面时向他透露过的那个底价。书澈猛抬头,刚说了几个字:“关于合同总额……”就被toni果断打断,字字重音:“书总,我们没有异议。”

    “可是……”

    toni第二次打断他:“就这么定了!”

    书澈咽回了即将出口的疑问,紧挨着他坐的萧清,因为看不见书澈手里的合同改了什么,所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离开华隆,两人单独坐进车里,书澈才把双方刚签订的合同递到了萧清手上。

    “啥?300万!”

    书澈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惊诧。

    “你看见了吗,书澈?”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什么情况这是?”

    “toni改的,就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

    “他为什么把预算调高了整整一倍?”

    “我也不知道……”

    “那就意味着:我们和hs在这个项目的盈利会高达190万美元,哇!暴利呀!”

    “刚才离开的时候,toni把我拖到最后面,悄悄嘀咕了几句,他说这份合同不必给hs报备,就按咱们和hs原定的利润分成履行就可以了,关于这份合同,华隆不会透露任何细节给hs,他们承诺全程只在技术层面上接触hs,让我尽管放心。”

    “他的意思是:190万美元利润,只给hs20万就好,剩下170万美元全归我们?”

    “是这样。”

    萧清沉默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书澈追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能说实话吗?”

    “我就想听实话。”

    “这是华隆变相讨好缪盈爸爸,也是你准岳父送给你的开业大礼吧?明知咱们团队规模不够,明明对于更大、更有规模的软件公司而言,都是一块被抢的肥肉,偏偏给了你,就因为——这里面的人情吧?”

    萧清一语中的。

    华隆在签约前一刻单方面提高田园科技报价的内情,只有书澈和萧清两个人知道,一同前往签约的彭一都毫不知情,hot spot的andi kloss更是被蒙在鼓里。天上掉馅饼般的风投、送上门的业务和暴利,让书澈的公司开业仅一两个月就创造出辉煌盈利。

    书澈内心升起一个疑问,在华隆出现以前,他丝毫没有怀疑过风投公司的背景和资金来源。毕竟硅谷是世界上最大的高新技术产业区,这里集中了全世界最尖端的计算机、互联网科技公司,大大小小有一两千家,吸引了全世界的投资,其风险投资总额占全美的三分之一。新创的科技公司如田园、新入的资本如给他投资的风投,每天都有新面孔在硅谷涌现,谁也不会觉得惊奇,没有谁去追查每一家风投的资金背景,只看得见这些钱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但华隆的异常让书澈蓦然惊觉:风投会不会和华隆一样?在它看不见、摸不着的资金背景深处有没有成伟的身影?这些唾手可得的暴利是否都来自他?成伟又因为什么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赚钱?难道仅仅是未来岳父对女婿的照顾?

    缪盈姐弟俩自然很快得知了此事,正好赶上一个周末,难得大家都凑齐了,书澈、缪盈和成然,萧清也被请了来,四人在成家别墅泳池边bbq。当着全体亲人的面,成然毫不忌讳:“再一次验过了,姐,咱俩就你一个是亲生的。哥,我爸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好一百倍!你开公司,他一百万一百万美元送大礼,给我每月一万生活费上限,我名下的一切还都被他代持了。我爸现在对书澈做的,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乘着他的东风扶摇直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钱给挣了。我打一出生就渴望亲爹树下好乘凉,现在离我越来越远的奢望,却成了落到我姐夫头上的现实。到底谁是亲生的?”

    书澈守着烤炉烤架一言不发,沉默地为大家烧烤,缪盈走过去,他也只是把新烤出来的食物递给她,没有眼神交流。和华隆签约后,他对她一直有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

    就像书澈有些话会回避缪盈却可以对萧清说一样,萧清现在也成了缪盈唯一能倾诉内心的对象。

    “萧清,你觉得拿到这个合同,书澈他高兴吗?”缪盈问出这话时,选了个远离书澈的地方,保证他听不见,同时压低了声音。

    “我觉得……”萧清心领神会,也用低声回答,“你要听实话?我没看出他高兴,不过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那你怎么看?”

    缪盈没有说,但萧清当然懂,缪盈问的是她怎么看华隆这桩业务。

    “我?这个题型我们穷人没见过,能弃考吗?”

    “不开玩笑,我说真的呢。萧清,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对这件事没有看法。”

    “我怎么看?这么说吧。小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不是黑,就是白;长大后我才知道,黑、白都不是主流。这个世界面积最多的颜色,是灰。这些灰,既不像黑那么邪恶,也没有白的高洁,充满了练达的人情、洞明的世故、变通的规则和皆大欢喜的结果,所以特别被喜闻乐见,它既不会像黑那样被批判否定,也不会像白那样受诽谤夭折,在黑和白难以存活的地方,灰通行无阻。我对它,既没有对黑的憎恨,也没有对白的喜爱。灰色,就是这样强大而合理地存在着。”

    缪盈当然听懂了萧清的比喻:“你说的‘灰’,就比如我爸这样关照书澈吧?”

    “人情也是生意和市场的一部分,不是吗?”

    “但你心里并不认同。”

    “我认不认同,它都存在;我肯定否定,它都不会消亡。”

    “就算你不能改变它,但你至少坚持不让自己被它同化和改变。其实,书澈和你是一样的人。”

    萧清用沉默代替确认,缪盈总结得没错:在萧清的准则里,就算周遭尽灰,她也不会与之为伍。书澈是不是和她一样的人?萧清不确定。

    萧清安慰缪盈:“我想他看上去没有那么高兴,只是因为这种轻而易举的成功来自别人的馈赠,不是他希望的以自己能力获得。但他心里,对你爸的好意,肯定还是感激的。”

    “我爸,可不只是‘好意’那么简单……”

    缪盈是最早也是唯一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看透成伟的真实目的的人:华隆的三方交易中,没有任何一方和成伟有关,账目上查不到和伟业有丝毫关联,却是成伟塞进书澈口袋里的真金白银。表面上,最多被说成岳父对女婿的关照,但只有缪盈清楚:成伟在以这种方式变相行贿,把给父亲的钱给了儿子。原来的利益结盟正在变现成权钱交易,书澈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受贿终端。缪盈心里惊惧交加,父亲行贿手段高明,暗箱操作了两笔与己无关的“合法”买卖,就把钱装进了书家的腰包,可以预见,这只是开始,未来还会发生很多诸如此类的“合法交易”……

    某个时刻,缪盈会产生想把一切告诉书澈的冲动,话到嘴边又遁于无形……她逃不开自己的家族,逃不开自己的血缘,只好一次一次按下冲动,继续在爱情和家族使命的两极之间左右摇摆。

    本是同根生,精英陷于能力大责任也大的困境无法自拔,但熊孩子也有熊孩子的烦恼。如果缪盈能自主选择投胎的话,她宁愿成为弟弟,也不愿意成为自己;但成然的烦恼是具体而深重的,身为一个富二代,无法躺在家族财富上不劳而获,就连用老子的钱生儿子的钱这种家族便利也捞不着,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到了必须抗争扭转的时刻。

    成然左手端一个托盘,盘里是一磅蛋糕,右手攥一瓶红酒,按响了邻居绿卡的门铃。一开门,一张谄媚的笑脸戳到了眼前,这样一个成然实属罕见,让绿卡猝不及防;成然也愣住了,因为绿卡不施粉黛,一张素脸,蓬头垢面,头顶丸子头,名牌消失无踪,穿得邋里邋遢,全然不是以往的她。两个熟悉的陌生人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对方为什么突然改了套路。

    “请问你是绿卡?蛋糕是我姐亲手烘焙的,送过来给你尝尝,我还拿了一瓶特棒的红酒,有没有兴致一起品品?”

    “你这是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除了对掐,咱俩就不能有点温馨时光?去,拿俩杯子来。”

    绿卡一边从吧台上取下两个郁金香红酒杯,一边斜睨着成然,有种看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一进客厅,成然就被铺满茶几、一直延伸到沙发和地面的笔记本电脑、一摞一摞的书、摊开的各类时尚杂志惊呆了,无处下脚。

    “嚯!干吗呢你这是?”

    “做作业。”

    “做——作——业?你,哪儿来的作业?”

    “学校老师布置的呀。”

    “学——校?哈哈哈哈,哪个不知死的学校收你入学了?是想挑战终生不毕业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吗?”

    绿卡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我对萧清师父说过一句名言:所有的嘲笑,最后都会转化成我的动力!”

    “萧清啥时候成你师父了?”对两个女人的关系如何发生了历史性的逆转,成然感到莫名其妙。

    “对,我现在是她徒弟,你嘲笑我,就是嘲笑她。”

    “嘿!女人变脸比书翻得都快,这就拉帮结派了?你上的什么学校?”

    “时尚学校一年的培训班,从现在起,向我成为职业买手的理想——进发。第一堂课,我只能听懂老师说的十分之一,这才知道,我的英语水平仅仅够吃、够玩、够买买买,所以我还得上语言学校回炉再造,加强专业英语。我现在很忙,每天都有课要上,每晚都有作业要写。你有正经事儿吗?有事说事儿,没事儿滚蛋,别耽误我学习。”

    成然刮目相看:这真是一个洗心革面的绿卡呀!

    “你还真是要把自己变好的节奏。”

    “当然!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下狠心做一件事。”

    “可你

    要把自己变好的初衷,是为了啥来着?”

    “变成被你爱的样子,遇到更好的你呀。”绿卡倒也没忘初衷。

    “我怎么感觉被忽视了呢?”

    “因为一做我才知道,把自己变好这件事太难了!比任何事都难!我需要很努力、很投入、很专注,顾不上你爱不爱我了。哎,你到底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时间和你闲磨牙!”

    专注于上进的绿卡,瞬间扭转了她和成然的主动与被动关系,成然成了谄媚的一方。

    “有事儿,真有事儿,正经事儿!”

    “说!”

    “书澈新公司一开业,我爸就送了一笔让他闭眼睛赚的大钱,一个case净利多少?你猜,一百多万美元!这是吹东风送他上天的节奏啊。”

    “你爸给书澈钱,跟你有啥关系?”

    成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我的东风吹了别人,一丝儿力我也借不上啊。”

    “你想怎样?”绿卡现在的话风变得简单扼要。

    “风起了,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被吹上。咱俩凑份子入股书澈的公司,当上他的原始股东,等他做大、上市、融资,咱俩坐收渔利,套现走人。”

    “咱俩?是你还是我?”

    “何必分那么清楚!”

    “你不是要和我离婚吗?”

    成然把脸一觍:“不还得半年才判决吗?婚姻存续期内,咱俩先把稳赚不赔的钱挣了呗。不能坐视百分之三四百的回报率打眼前走过、路过,咱们必须搭上机遇的顺风车呀。”

    “你打算让我投多少?”

    “要有前瞻、有气魄,能投多少投多少!”

    “那你投多少?”

    “你知道我……每月就一万。”

    “就是说你没钱,那我投资,算我的还是算你的?”

    “算咱俩的呀!”

    “有你什么事儿?你出一分钱吗?”

    “我提供人脉和内部信息呀,没有我,书澈要不要你的投资都两说,人家现在不差钱,我入股的是无形资产。”

    “咱俩联名投资,对离婚结果有没有影响?”

    “半年以后的事儿,还不一定怎么着呢,到时候再说。”

    “万一离婚,投资和股份需要拆分,怎么办?”

    “那就……先不离。”

    虽然达到了让对方收回离婚诉求的目的,但绿卡掩不住对成然的鄙视:“你的节操呢?”

    “节操在金钱面前,都不叫事儿。”成然把开了瓶的红酒倒入两只郁金香杯,一只递给绿卡,自己举起另一只,“为咱们的合作干一杯?”婚没有离成,还死抱着老婆大腿,赖成了合作伙伴,成然的人生随时随地可以转向,机动灵活。

    树欲静,而风不止,缪盈恐惧产生的那一刻,远比她的预想来得更早。

    这天,缪盈和书澈一起逛街,在一家奢侈品店的女更衣间外,她和一个30岁上下、身材高挑、气质出众的华人年轻女性走了个顶头碰。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两人都有几秒的惊愣,缪盈率先移开视线,低头经过对方,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那个女人一直凝视自己背影的眼神。

    缪盈把衣服挂回陈列架,用这个动作做掩饰,偷偷回望她,对方闪身进了更衣间。这一眼观望,让缪盈几乎可以确认:虽然她们只在过去见过几面,虽然彼此已经有两年不见,但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对于她为什么突然会出现在美国并恰巧在这里和自己相遇,缪盈不明所以。

    缪盈走向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等候她的书澈,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唤:“hello,miss miao!”她扭头看见鲁尼?斯特朗正朝自己走来。这种意外邂逅,顿时让缪盈紧张起来。书澈也刚好起身走向她,于是,两个男人在缪盈面前会合。

    鲁尼?斯特朗热情招呼缪盈:“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你好,斯特朗先生。”

    鲁尼注意到缪盈身边的书澈,礼貌询问:“这位是?”

    缪盈只好介绍:“他是我的男朋友。”她刻意不说出书澈名字,避免鲁尼因为姓氏可能会联想到书澈的父亲,又向书澈介绍:“这位是鲁尼?斯特朗先生。”

    “你好。”鲁尼与书澈握手,看上去,他对书澈的身份一无所知,这说明成伟并没有向他透露女儿和书望之子的联姻关系。和书澈握完手,鲁尼转回缪盈说道:“我最近计划去趟北京,专程和你父亲会晤……”

    缪盈更加紧张,她唯恐书澈听出鲁尼和成伟的关系,只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拉书澈离开,所以嘴上敷衍:“是吗?太好了。对不起,斯特朗先生,我们后面有一场电影,赶时间,先走了。”

    “ok,不耽误你们。哦,你有什么要我转达给你父亲或者带东西给他吗?”

    “没有,谢谢,再见。”

    缪盈脚步匆匆,正要拉书澈走,一扭脸,刚才在更衣间门外邂逅的那张熟悉的面孔挡在他们面前。

    对方热情招呼了一声:“嘿。”

    缪盈不知如何回应,只好也“嘿”了一声。

    女人突然主动暴露了她认识缪盈:“缪小姐是吗?”

    缪盈只好干笑点头承认。

    女人自我介绍:“我是鲁尼的朋友。”

    鲁尼?斯特朗走到她身边,周到地为缪盈和书澈介绍:“这位是刘彩琪小姐,她现在在我的部门任职……”

    刘彩琪,果然是她!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就是三年前曾短暂当过成伟特别助理的刘彩琪,但在特助的职位上没做多久,她就突然离职,消失不见了。

    缪盈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情景,那是在清华大学校园,成伟坐着劳斯莱斯幻影来接她,汽车刚在缪盈面前停稳,副驾驶座位的车门就打开了,刘彩琪快步下车,满脸笑容,殷勤地为大小姐开车门。缪盈对她报以礼貌性的微笑,坐进车后座,成伟身边。刘彩琪为她关好车门,才坐回副驾驶座位。

    成伟这时才向缪盈介绍:“这是我的特别助理,刘彩琪小姐。”

    刘彩琪从前座转回身,正式向缪盈致意,满面春风,仪态优雅:“缪小姐好,叫我彩琪就好。”

    “你好,我们以前没见过。”

    成伟补充了一句:“她刚入职没多久。”

    “能有机会在成总身边工作,是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幸运。”

    刘彩琪顺手拈来的马屁拍得成伟很是受用。缪盈一眼看出:父亲对这个刚入职的女特助的满意和喜爱,不同于常人……上路后,缪盈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看见后视镜里刘彩琪正专注地窥视她的双眼,两个相差不到10岁的年轻女性,目光在镜里相遇,刘彩琪率先移开视线。这一眼后视镜中的对视,在缪盈的记忆里,对刘彩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最初印象,那是怎样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眼神,那双眼睛深处,会有怎样深邃的心机。

    此刻重逢邂逅,缪盈心里冒出一百个问号,曾是成伟特助的刘彩琪,为什么再见她时,身份变成了鲁尼的下属?她这三年间的变迁,是否与成伟有关?缪盈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同样基于不想让书澈发现鲁尼和成伟正在合作这个原因,她选择不和刘彩琪相认。

    “幸会刘小姐。”

    “是我幸运,能见到缪小姐。”刘彩琪似乎点到为止,并没有提起两人以往渊源的意思,但她把目光转移,聚焦到了书澈身上,对缪盈说,“您还没有介绍这位帅哥……”

    因为缪盈不向对方介绍自己,面对刘彩琪直视自己的目光,书澈只好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鲁尼又周到地向刘彩琪介绍书澈:“这位是缪小姐的男朋友。”

    刘彩琪直接问到书澈脸上:“请问您贵姓?”

    书澈只好自我介绍:“我叫书澈。”

    “哦——”一听到书澈的名字,刘彩琪的反应果然非常夸张。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这一声拖长的“哦”是个什么劲儿,包含怎样一种意思。缪盈心里疑窦顿生:为什么她对书澈如此特别关注?

    刘彩琪继续对书澈说道:“姓书?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

    缪盈瞬间变色,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恐惧,虽然那只是一种直觉,她甚至还说不清这种恐惧的直觉因何而起,就已经粗暴地打断了刘彩旗,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好意思,我们时间到了,必须马上走,再见!”缪盈不顾失礼,匆匆告别鲁尼和刘彩琪,强行拉走了书澈。走出大牌店,她还频频回头,像身后有一只老虎在追赶。她的脚步飞快,书澈不得不紧赶慢赶地撵她。

    “你走这么快干吗?”

    “不是说了我们赶时间吗?”

    “其实时间很充裕,这才两点十分,离三点电影开场差不多还有一小时呢。”

    “哦?我看错表了。”

    两人这才放缓脚步,书澈从旁观察缪盈的神情,眼神里也有一种探究。

    “刚才那女的,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我看你见到她的反应有点不一样,还以为你认识她呢。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这个鲁尼?斯特朗,你爸介绍你认识的?他们很熟吗?有生意往来?”

    “我不是很清楚……”

    “他是做什么的?哪家公司?”

    “我也不是很清楚。”

    缪盈的矢口否认,反而加重了书澈内心的疑问,刚才在大牌店,他从被她屡屡打断的鲁尼的只言片语当中,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成家和鲁尼似乎有商务往来的蛛丝马迹。

    这晚独自坐在电脑前时,书澈又想起白天邂逅的鲁尼和那个怪异的女人,以及她对自己说的那句怪异的话:“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他朝厨房方向看了一眼,缪盈正在里面忙活,一时半会儿不在身边,书澈迅速在google搜索框里打入了r的名字,点击搜索。关于r 的个人信息和图片迅疾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置顶一条是他的个人简历。书澈打开页面,只见英文简历写着:鲁尼?斯特朗,任职于美国ce公司,大中华区主席,ce是美国最大的轨道交通装备制造公司,掌握国际尖端的地铁车厢制造技术。

    一条可怕的关联线在书澈的脑海里慢慢合拢:鲁尼?斯特朗卖地铁轨道车厢——成伟和鲁尼可能有合作——而书望正在负责地铁建设招标。

    身后传来缪盈的脚步声,书澈立刻关闭鲁尼?斯特朗的google搜索页,回到原来的paper页上。缪盈在他手边放下一盘切好的橙子走开,书澈的思绪再也无法离开那一条关联线。一幕一幕过去的场景,按照他自己都捉摸不定的逻辑,在记忆里自动播放,那些记忆梳理着他脑海里纷乱的线索,带着喷涌的疑问,奔向一个逐渐清晰的答案。

    在成府家宴上,成伟明确表态愿意做书澈的投资人:“我当然可以作为个体投资人投资,另外伟业旗下就有产业附属投资机构,也在寻觅可持续发展的项目……”

    成伟离开美国前,在私人飞机停机坪上,他还热切关注着域名解析服务器的研发进度,最后强调:“记住了,书澈,任何时候,我都愿意把我经商20年的经验和资源分享给你。”

    斯坦福校园咖啡馆,初次见面就敲定投资意向的风投顾问hanks说:“我现在就代表公司明确表达投资意向,做出向你们的项目和团队投资的承诺。”

    伟业旧金山分公司,弗兰克介绍北美华隆的toni,促成oa系统升级业务的双方合作,弗兰克甚至毫不讳言:这是伟业送给田园科技的一份开业贺礼。

    随之而来的,就是华隆单方面提高报价带给田园科技的190万美元纯利润。

    今天,在大牌店,邂逅向中国出售地铁设备的ce高管鲁尼?斯特朗,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幕与这些并无关联的场景,也切入了书澈的记忆,那是书望和他的一段父子视频对话。

    “爸,有一天我会证明,不靠你,我一样能成功。”

    “乐见其成,不过那时候你又怎么证明,你达到的高度,不是站在我肩膀上取得的呢?”

    笼罩住他的迷雾渐渐散了,成伟为什么送钱给自己的答案隐约见形,这个拨云见日的发现让书澈无比担忧、心生恐惧……他迫切需要求证他的发现、确定他的怀疑,迫切需要将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书望。就在这个时刻,他做出了立即回一趟北京的决定。

    北美华隆严格履约,在委托合同签订后七个工作日内,就将业务总额的80%打进了田园科技的公司账户,240万美元的进账,终于让书澈团队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大单最后以超出一倍的预算拿下!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这轻而易举来的钱是源于ceo的背景,没有他的家世、没有他那样一个女朋友,纵有旷世的才华也轮不到这张大饼掉到自己头上。

    大家聚在办公间开香槟庆祝,威廉喜形于色地宣布:“我代表书澈宣布公司决定:因为华隆集团oa系统升级业务总额的80%预付款240万美元已经到账,公司在这个业务上已经提前实现了盈利,书澈答应兑现给大家涨薪的承诺,即日起,每位员工在原薪金水平上上浮50%,等全部完成华隆oa系统升级业务,再涨50%,实现每人月薪翻倍!”

    “我们赚钱了!我们涨薪了!”

    有人高歌,有人起舞,萧清逃出纷飞四溅的香槟雨,发现不见书澈的踪影,只有他一人缺席了全公司的欢庆。萧清托着香槟酒杯,寻到ceo办公室外,敲敲门,听见里面回答“进来”,推门走了进去。书澈正独自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和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

    “外面快把屋顶掀了,你怎么不出去和大家一起嗨?”

    “没什么好嗨的。”

    “是不是……我之前口无遮拦,让你不高兴了?”

    书澈知道萧清说的是和华隆签约那天她不遮不掩地指出这是一桩人情买卖。

    “我没有不高兴。”

    “真的?我会虚与委蛇,我可以不说真话;但对你、对缪盈,我不想那样。”

    “我喜欢你的不虚伪。”

    萧清笑了,心里释然:那就好,你喜欢虚伪的话,我还真不会。转身要走,书澈在身后叫住她:“萧清……”

    “嗯?”

    “我……可能会回趟北京。”

    “什么时候?”

    “很快。”

    “回去做什么?”

    “还没想好……”

    “啊?”

    “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回去。”

    “哦,我保密。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在期间,请你帮助彭一监管oa系统升级工作按计划进行。”

    “没问题。”

    “除了你,我不打算让公司其他人知道我回燕州。”

    萧清点头领会:“你大概离开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另外还有……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缪盈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她。”

    “ok。”

    到了启程飞回北京这一天,谁也不知道书澈的动向,缪盈临出门前还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看《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他回答她:“说不好,下午微信再定吧。”听见缪盈带上房门的声音,书澈走到窗前,目送她离开,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出发前,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头,留下了一张字条:“盈:我有事儿离开几天,不用担心,办完事我就回来。澈。”

    按照两人事先约定,萧清骑自行车赶到书澈住处时,见他站在车前等着她来。

    “我来了。”

    “辛苦你了。”

    “别客气。”萧清把自行车靠墙锁好,跟书澈上了车。

    “萧清,你陪我到机场后再把车开回这里就ok。”

    “怎么缪盈抽不出时间送你?”

    “她……有点事儿。”

    书澈的含糊并没有打消萧清的疑问,但她决定不追问,尽管从他交代她对谁也不要透露回京行程开始,她就感觉到了书澈和缪盈之间的……怪异。

    前往机场的路上,书澈突然决定告诉萧清:“我这次走,没告诉缪盈。”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没想好怎么和她说……”

    “你们……又出问题了?如果嫌我多嘴,请你明示。”

    书澈所答非所问:“我回去,是要弄清楚一些事儿……”

    “那,知道你回去的人……”

    “只有你一个。”

    “你失踪、失联,怎么向缪盈解释?让我怎么和她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当不知道好了,等我回来再向她解释。”

    只有萧清一个人掌握他的行踪,是书澈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打算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回国计划,尤其是缪盈。因为他对成伟的戒备,殃及了缪盈,在他心里,恋人逃婚等一系列的匪夷所思之举和她父亲的居心叵测已经联系到了一起。

    中餐馆外卖小哥宁鸣,天天开着郝老板的车奔驰在旧金山的街道上。大部分唐人街范围内的送餐点,郝老板都不担忧,但中国城之外,尤其是黑人和拉丁裔聚集区,郝老板再三叮嘱宁鸣注意安全。但仍然防不胜防,他们不可能预知在电话另一端窝藏着怎样的居心叵测和歹意。送外卖是个辛苦工作,还是个高危工作,常在河边走,终究会湿鞋。

    这天的送餐点,不但远离唐人街,还地处治安不好的老街区。像往常一样,宁鸣把车停在行车道,打开双闪,飞奔下车,从后备厢拎出外卖餐盒,冲进一栋老公寓,里面破旧脏乱,电梯吱吱嘎嘎、晃晃悠悠上行时,让人担心它随时可能掉下去。一走出电梯,宁鸣的余光就瞥见防火楼梯的门后面有两个黑人少年站在昏暗里抽烟,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感受到了他们投向自己那虎视眈眈的一瞥。越往前走,感觉越不祥,空气和风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猛回头,两个黑人少年的身影正从身后向他扑来,一口黑色塑料袋遮天蔽日、从天而降,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宁鸣被推倒在地,整个脑袋和上身都被笼罩在巨大的塑料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拳打脚踢的疼痛。他满地翻滚,拼命挣脱胶带的捆绑束缚,袋子不时被他的挣扎扯开一角,能看见落下的拳和晃动的腿。趁着一波袭击节奏稍缓的空当,宁鸣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塑料袋,重见天日,但是随即,一记重拳直奔面孔而来,砰!他仰面倒地,晕了过去。

    宁鸣对于被两个黑人一人拽一条腿拖进防火楼梯毫无意识,四只手在他身上各处翻找,拿走了兜里全部现金、手机,最后还摸出一把车钥匙,他也毫无知觉。

    宁鸣苏醒过来,先想不起身在何处,随即被浑身疼痛恢复了记忆,他不知道自己在肮脏的地上躺了多久,挣扎起身,摸遍全身衣兜,空无一物,现金、手机、车钥匙,就连扔在地上的外卖餐盒,都被洗劫一空!鼻青脸肿、一身灰尘、踉踉跄跄冲到公寓楼下,找遍附近几条街区,郝老板的车不见踪影,连报警也不敢自己报,宁鸣欲哭无泪。

    郝老板再好、再宅心仁厚,宁鸣也因为自己是个丧门星无颜继续赖在中餐馆了,说明情况后,他坚决要求辞职离开,除了兜里留了10美元,把全部财产给了郝老板赔偿车损,这样他的愧疚才能减轻一点。

    “我向您请罪,这是我身上全部的钱,4000美元,赔偿车损和被打劫的餐费,不够的部分,我打个欠条,剩余欠款,等我赚到钱,第一时间还给您。”

    “宁鸣,我不急拿这个钱的。”

    “您不拿,我心里有疙瘩。我要走了,向您辞职。”

    “何必辞职呢?我又没让你走……”

    “我是个扫帚星,您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不能再拖累餐馆了,留下来,指不定还有什么雷要炸呢。”

    郝老板被他说得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你走了去哪里?怎么生活呢?”

    “天无绝人之路。”

    “要是找不到地方住,你再回来。”

    在这个异乡的寒冷冬夜,宁鸣手拖行李箱离开了中餐馆,结束了他的第二份黑工。

    也是在这天晚上,找了一下午都找不到书澈的缪盈回到他的住处,发现了他留在桌上的那张字条。书澈没有说他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但是,缪盈却隐约能猜到他去了哪儿、去干什么。这张字条,突然熄灭了她继续找他的冲动和勇气,因为她害怕确定了书澈的行踪后同时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宁鸣又失业了,又流离失所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何往,不知所栖。此刻他山穷水尽,身上只剩下10美元,吃和睡这两件事,今晚哪怕完成一件,都十分勉强。宁鸣发现,到了美国,自己人生思考的命题,从衣食无忧的“我到底要什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急速坠落到“我今晚在哪儿睡?”“下一顿饭在哪儿?”这一基本生存层面。翻开护照,半年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因为一场连女主角都不知情的暗恋,他对自己不负责任、对父母不负责任、对任职公司不负责任,在美国“混”了几个月,是不是到了老天也终于看不下去,让他结束这个荒谬之旅的时刻?

    缪盈走出家门,也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她向着辉煌的夜灯、向着拥挤的人流走去,书澈留下的空房间让她感觉闭塞、憋闷和惶恐,所以她需要走到光亮处、走到人潮里,驱散笼罩她的孤独感。

    路边聚着几个homeless,或蜷缩在破帐篷下,或委顿在地铺上,经过他们,宁鸣驻足思考:自己和这些风餐露宿的homeless之间有什么差异?

    其中一个homeless向他伸手乞讨:“money,food。”

    宁鸣对他抱歉摇头:“nothing。”

    homeless挪出身边一点空儿,拍拍地面,热情邀请宁鸣加盟。

    宁鸣笑了,即使山穷水尽,他也不是孤独的,自己和homeless没有区别,就连自由自在的灵魂,他们也都一样,大不了今晚就回到这里。心里有了这个底,颓败的心情明亮了几分。他迈步朝前走去,因为前面有个加油站,他要试试看用10美元能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

    走进加油站小超市,满货架找着买得起的食物,一抬眼看到了刮刮乐的招贴画。这是个赌博,也是个机会,宁鸣还有10美元赌资,输了就去投靠homeless,向乞丐乞讨求援;万一赢了,他许下心愿:一定和homeless有福同享。掏出仅有的10美元现钞,拍在商店员工面前,用手一指刮刮乐。

    开奖区的覆膜被刮掉,先露出$2,宁鸣心跳加速,双手合十,对天一阵祈祷,店员也抻长了脖子,和他一起翘首期待,余膜被刮掉,$200露了出来!宁鸣一跃而起,振臂欢呼,像赢了一场世纪决战:“打不死的小强,就是我啊!”店员把200美元现钞一张张地码在他面前,说了一句:“lucky dog!”纵然只剩10美元,仍可迈步从头越!

    就在宁鸣攥着200美元纵声长笑的同时,缪盈来到了他刚才走过的街角,看到了他遇到过的homeless。

    向宁鸣乞讨过的那个homeless,同样也向缪盈伸出了手:“money,food。”

    缪盈停下脚步,在他面前放下10美元。

    homeless对她露出一口白牙:“上帝保佑你走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能遇到爱情。”

    是吗?会吗?

    缪盈朝前走去,来到了十字街口,四下环顾,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爱情在哪里?

    缪盈离开十字路口,在她刚刚走过去之后,宁鸣又折返回来,经过路口。

    她和他的背影,最近距离只有10米,两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彼此错过。

    宁鸣返回homeless面前,地上的乞讨盒里有了一张10美元钞票,但他还是在那张钞票上放了10美元,履行他心里的承诺。

    homeless又露出白牙,还是那句:“上帝保佑你走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能遇到爱情。”这是他的职业贯口。

    宁鸣笑着起身,返回十字路口,站在那里四下张望。

    是这里吗?就是这里?那就在这儿等待他的爱情好了。

    伸手进兜,摸到了一样东西,宁鸣掏出它,那是缪盈丢在音乐教室、被他捡起、私藏起来的陶笛。自从偷到这只陶笛,他的吹功一日千里,早已迈入业余陶笛演奏家的行列,它是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宁鸣带来美国的唯一“奢侈品”。此刻他站在“爱情”的十字路口,想象着他和她或远或近的距离,把陶笛递到嘴边,吹了起来。

    那是缪盈经常吹起,曾经多少次让宁鸣灵魂出窍的一支曲子,根据叶芝著名诗篇改编作词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真希望: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一曲终了,还闭着眼,宁鸣就被突然响起的掌声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将他包围的美国过路群众正热烈鼓掌欢呼,然后纷纷解囊,把面值不等的美元放到了他脚边的行李箱上。然而我只是有感而发,然而我并不是卖艺挣钱。宁鸣望着手里的陶笛,吹这个也能被喜闻乐见?这样也能挣到钱?又吹了两首曲子,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和越来越多的施舍,让他确认了自己很受欢迎的事实。

    赴美以来最惨的这个夜晚,宁鸣还是幸免了在街头露宿,在小旅馆房间里,他盘点了一下吹陶笛的收入,天!平均时薪居然比打过的任何一个黑工都要高。

    宁鸣无意间撞开了一扇生财之门,此后每天,他都挑选在夜晚时分,来到这个人流稠密的十字路口,戳在街口吹陶笛,虽然也常有为了躲避警察撒丫子狂奔、一路兜里往外撒钢镚儿的狼狈时刻,但收入能保证日常吃住开销,妥妥富余。就这样,依靠缪盈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宁鸣又在美国起死回生,存活下来。

    书澈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这一次,和他以往每次回家都不一样。对于儿子在一个非年非节的时候不打招呼地突然归来,书妈感到惊讶莫名,拐弯抹角探问他为什么回来、回来干什么,书澈只说想和父亲谈谈,至于谈什么则缄默不答。问不出个所以然,书妈只能等晚上书望回家,才能解开儿子的归来之谜了。书澈上楼睡觉倒时差去了,书妈突然接到了缪盈打来的电话。

    “阿姨,是我,缪盈。”

    “哦,缪盈,你在美国还是跟书澈一起回来了?”

    缪盈证实了书澈返回北京家里的猜测,如实回答书妈:“我没回去……”

    “哦,我还以为你俩一起回来了呢。”

    “书澈在家吗?”

    “在,一下飞机进门洗了个澡,对付一口吃的就补觉去了,要我叫醒他吗?”

    “不要不要,让他睡吧,我没事儿,就是确定一下他到家没有。”

    “他下了飞机没给你发微信报平安?”

    “没有,可能太累了。”

    “缪盈,你知道小澈这次回来,要和他爸谈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没和我说。阿姨,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哇。这个他也没和你说吗?”

    缪盈那边沉默着,让书妈也察觉到了儿子和准儿媳之间的异样。

    “那我问问他,等他醒了,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不用不用,阿姨,他决定了会告诉我。你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电话。没事儿了,我挂了。”

    结束缪盈的越洋电话,书澈回来到底要和父亲谈什么,书妈心里隐隐约约有了轮廓,这让她对今晚陡然升起了紧张和惶恐,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深夜,书望的黑色奥迪a8公务车回到书家别墅,这是他的日常下班时间。司机打开车门,保姆开门恭候,书望走进别墅,书妈帮丈夫脱去薄呢大衣,然后,儿子从楼上走下来,迎接父亲:“爸。”

    “听你妈说你专程飞回来要和我谈谈?”

    “是。”

    “那就谈吧。”

    书望径直走上二楼,书妈眼神里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忧心,书澈跟随父亲来到他的书房。父子之间所有的重要谈话都曾发生在这里,今晚,将是重中之重。只要往父亲面前一站,面对书望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书澈就本能地感到局促。书妈跟进书房,试图把气氛调整得轻松一些。

    “我给你们爷儿俩泡壶茶、拿点茶点过来。”

    “不用了,毓文,让我和书澈单独聊聊,放心。”

    “和你爸好好说话。”书妈对书澈叮嘱了一句,才走出书房,小心把房门带上、关好。

    书房里,只剩下父子单独相对。

    “你打算一直站着跟我说话?”

    书澈面对父亲坐下,还是局促紧张,即使一路飞行他都在思考如何开始这场对话。

    书望脸上挂着一贯的胸有成竹的笃定:“你回来,有问题想问我?”

    “你回家,从来不谈公务,更不会在我面前议论工作,我知道这是你的职务纪律。但这次我回国,却是要问一件和你公务相关的大事,因为我担心这件事涉及了我,进而可能会涉及你,所以我想梳理清楚,确定是不是我怀疑的那样,当然,我希望不是……”

    “你要问什么?”

    “你还负责地铁项目招标吗?”

    “那是我今明两年工作重点之一。”

    书澈单刀直入:“我想知道竞标单位当中,有伟业集团吗?就是缪盈爸爸成伟的伟业。”

    “有,他们竞标地铁车厢的制造。”

    “你知道美国ce公司吗?”

    “知道。”

    “伟业和ce是不是在地铁车厢业务上达成了合作,一起参与竞标?”

    “距离竞标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各家竞标公司尚未提交正式竞标报告。据我所知,伟业参与投标无疑,由于这是伟业首次涉足地铁车厢制造领域,所以他选择一家掌握国际尖端技术的外资公司合作竞标,将是必然战略。但具体选择哪一家,只有等到伟业正式提交竞标报告,市政府和外界才能知道。”

    “你和成叔叔有过交集吗?”

    “当然有,就算我们不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只是工作关系,我和他见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成叔叔有没有……凭借我和缪盈的关系,向你寻求一些便利或者照顾?”

    “我们两家对私生活都十分低调,在市政府、在工商企业界,没有人知道你和缪盈的恋爱关系,所以,没有人认为我和成伟有任何特殊关系。”

    “但实际上,有没有?”

    “伟业只是众多投标公司之一,我的工作就是一视同仁,选出最有资质、最有实力承制地铁车厢的企业。”

    面对父亲的滴水不漏,书澈唯有选择破釜沉舟:“爸,我直说吧,我怀疑,成叔叔正通过我,借我之手,向你行贿!”

    抛出这句劲爆的试探,书澈凝视父亲,书望不动声色,完全没有表现出他预料的震惊:“你为什么这么怀疑?”

    “早在几个月前,他来美国,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成叔叔就对我的创业表示了兴趣,明显流露了投资意向。我不要他的投资,但他还是表达了愿意把20年从商资源分享给我的意思。让我真正开始产生怀疑的,是公司开业不久,他介绍一笔生意给我,其实我的小公司不具备承接这个case的资质,但成叔叔介绍的这家公司,宁愿让我把全部业务外包给别人,也坚持和我一对一签合同,然后,他们在我150万美元的报价上,单方修改合同,上浮到300万美元!相当于送了我150万美元的纯利。成叔叔并不隐讳这是他送给我的开业大礼,所有人都把它读解为这是岳父对未来女婿的照顾。直到回来前一天,我和缪盈巧遇一个叫鲁尼?斯特朗的人,他是ce公司大中华区主席。在和缪盈的聊天中,他露出了ce正和伟业合作的蛛丝马迹,而缪盈,好像很怕我察觉到这件事……我怀疑成叔叔送钱给我,并不仅仅是照顾未来女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真实目的——是你!我甚至怀疑,我获得的那份风投,也和他有关,虽然我没有证据,也无法查清那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和来源。”

第19章

    在书澈长时间的讲述、推论过程中,书望始终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淡定表情,听到这里,才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结论是?”

    “我认为,成叔叔的所有举动,都是以投资之名,借我之手向你行贿,最终目的,是拿到地铁车厢的承制权。”

    这一句无异于扔下一颗炸弹,然而它并没有爆炸,书望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这份平静透着诡异,让书澈突然心生狐疑:“爸,你不觉得惊讶吗?”

    “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书望熄灭了手中的雪茄,他的动作和随即出口的话,都清晰明了、言简意赅地传达着一个毋庸置疑的命令:“把你今晚说过的话,全部从记忆里清除,立刻回美国去,好好念你的书、拿你的学历、开你的公司,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刹那,书澈恍然大悟:父亲的平静,才是振聋发聩的答案!

    “爸,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和成叔叔,不是只有交集那么简单,对吗?如果他继续变相送钱给我,让我轻松获利,怎么办?”

    “只要是中美法律政策允许的合法交易,只要公司合同、账目没有问题,为什么你要拒绝呢?”

    电光石火,通透明白!书澈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父亲和成伟早已捆绑结盟,所有的一切,都出于他们共同的设计和预谋。

    “我懂了,我是最后一个明白的人。爸,这是行贿受贿!”

    书望被这句指控瞬间燃爆,他一跃而起,冲儿子怒吼:“不用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爸,你终于越过了那条线……”

    书澈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儿子的眼泪似乎震撼了书望,他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下来:“每个假期回家,你都要挑起辩论大赛,宣扬你从美国学来的那一套:‘不把权力放进禁锢它的笼子,全靠人性的自洁,抵御不住金钱的诱惑。’‘保持个人和政府的廉洁,不能依靠人性约束,而是靠权力制衡和制度监管。’现在,你是不是想说你对了、你赢了?”

    书澈使劲摇头,泪珠随着他的晃动而坠落:“爸,我其实想告诉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害怕……”

    “你怕什么?”

    “从出国留学前你让小陈叔叔替我顶罪,让我逃脱了交通肇事罪,我就一天比一天更害怕。我怕——向你伸手要惯了,习惯把你的权力当成我的保护伞、我的通行证,习惯把你的地位当成随时支取的存款,给自己变现,换取各种便利、各种好处;我怕——要成习惯、要成必然,一旦要不到,就从伸手要发展到下手抢;我怕——你一辈子都守住了,最后不是被自己而是被我推过了那条线!”

    “我很欣慰——你没有成为那样的儿子。”

    “但是你——怎么成了那样的爸爸?”

    “书澈,如果我想越过那条线,根本无须你助推,每天都有成箱、成车的钱拉来,诱惑每天都在刺激我的神经、挑动我的**。我对天发誓:在随时会崩塌的节操和底线面前,我没有收过一分钱!我守住了一个政府官员的纪律和一个**员的原则!因为吃穿用度早已足够,还能吃什么山珍海味、穿什么绫罗绸缎、坐什么豪车、住什么豪宅?我的物欲,早已淡然。”

    “那这一次,你是为了我?”

    “是,但不是你推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我不要!你能让我只凭自己吗?过什么样的人生,那是我自己的事儿!”

    书澈一把拉开书房门,从站在门外一脸惊吓的书妈面前,风一般地刮过。

    整晚,书澈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闭门不出,任凭书妈如何叫门、劝慰都置之不理,他对父亲连带母亲一起关闭了交流通道。

    书澈回想回家这一路上自己的所思所想,几乎都是怎么样和父亲交流,对于交流结果,他理所当然认为父亲有那样的智慧,会胸有成竹教自己如何巧妙处理,既能制止成伟的贿赂,又不伤两家和气,继续维持亲家的热络关系,甚至会大包大揽,不用自己插手此事,风轻云淡就化解了这场风波。然而,书澈万万没想到书望会对他说,只要这些“人情照顾”合法合规,外人查不到贿赂来源和踪迹,尽管不闻不问、心安理得地拿着。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其实是一厢情愿的回避,是他不敢深入另外一种可能、逃避另外一种真相的自我麻醉,是自欺欺人。现在,这个真相**裸地暴露在眼前,让他无处可逃。

    书澈突然失去了面对父亲的章法,家也仿佛没有了他自处的空间,回美国是唯一的可逃之处,至少在书望的高压之外,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对于这一切,他要怎么办?书澈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订了第二天返回旧金山的机票,然后打开一直关机的手机。果然如他所料,缪盈给他发过21条未读微信,久久凝视那一条一条右上角的红点,书澈还是没有收听缪盈的语音。

    是恋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缪盈此刻也在凝视她发给书澈的21条语音微信,他没有任何回复。无奈地放下手机,突然想到通过航班信息可以获悉书澈的行踪,她打开电脑进入国航官网,输入书澈护照号,查询他的购票信息,果然有,最近一条订票信息显示:书澈买了第二天从北京飞往旧金山的机票,那么他将在后天回来。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书澈的航班号和抵达时间,缪盈等待后天到来,去机场接他。

    书家度过了压抑的一夜,第二天早晨,直到书望在餐桌边坐下,书澈都不见人影,书妈察言观色,弥漫的低气压连保姆都感觉到了,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布置早餐。

    “书澈呢?”

    “我叫他下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书澈终于现身。他走下楼梯,书妈赶紧起身迎接儿子,亦步亦趋,把他送到餐桌边,拉他在书望对面坐下。

    书望抬眼看了一眼儿子,就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他说:“赶紧趁热吃。”

    书妈把筷子送到儿子手边,努力调节气氛:“咱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在一起吃早饭了?”

    书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起早餐。

    书望又若无其事说了一句:“今晚我早点儿回家,咱仨一起吃晚饭。”

    “稀罕啊!书澈,这是你回家了,平时你爸一个月也不回家吃顿晚饭。”

    “我订了……下午飞回美国的机票。”

    书澈扔出这一句,让书望和书妈同时惊诧抬头。

    “今天下午?”

    书澈点头回答母亲。

    书妈把碗筷往桌上一摔,终于爆发了:“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你问过我们一声没有?酒店还有入店离店时间呢!书澈,你这次回来,是成心让你爸和我不痛快是吧?”

    书望开口问了一句,语气异常柔和:“几点的飞机?”

    “下午三点多。”

    “我送你去机场。”

    书望继续闷头吃饭。这回轮到书澈惊讶了,他以为必定爆发的第二场父子之战消失无踪。书妈一声叹息,把各种情绪忍回心里。

    书澈无论如何想不到,书望会在开往机场的车上突如其来地张口说话,他以为即使父亲亲自送他去机场,父子两人也会沉默无语地告别,但就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书望说了一段意想不到的话:“每个经过奋斗、受过挫折、吃过苦、受过累的父亲,都天真地希望他的孩子能免于生活的磨难,无忧无虑度过一生,不为斗米折腰,不为金钱媚骨。我的奋斗,就是为了让你幸福;我的辛苦,就是为了让你轻松。父母是什么?明明孩子不吃不喝以瘦为美、冬天穿身单衣单裤追潮流,他却心疼孩子缺衣短穿、饥寒交迫;明明孩子拼命挣脱自己就是为了自由,他却觉得孩子无依无靠、流离失所。就是那种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存在。有一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有一种需要,叫父母认为你要。”

    说完,书望觉得自己很可笑,“呵呵”自嘲了一声,眼眶却莫名地红了。他没有看到儿子把脸扭向窗外,一行清泪顺着书澈的面颊流下。

    司机把车停在t3航站楼国际出发厅外,书澈下车,又意想不到书望也跟着下了车。

    “我走了。”

    “我送你进去。”

    “不用,爸……”

    司机想提醒书望:“市长,您一个人……”

    书望不由分说命令他:“你在停车场等我!”

    谁也忤逆不了一个威严的父亲,父子两人并肩走进航站楼,一路无言而行。一名机场地勤远远认出了书望副市长,顿时紧张起来,立刻通过对讲机向上级报告。所以,就在父子两人快走到值机柜台前时,一位机场管理人员得到通报,紧赶慢赶、一路小跑地奔将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低声询问:“书市长,您今天有出行计划吗?我们没有接到市政府的通知啊。”

    “今天我就是一个平常的父亲,送儿子上飞机而已,不要惊动任何人,忙你的去吧。”

    管理人员唯唯诺诺地离开。父子俩走到值机柜台前,书望跟随儿子停下脚步。

    “我值机,别送了,回去吧。”

    书望凝视儿子,不走,也不说话。

    书澈刚要迈步,被书望叫住:“书澈……”

    站在人来人往的值机柜台前,书望对儿子说了最后一番话:“成伟不是投机商,他是个胸有宏图伟志的企业家,为国家、为民族企业在制造领域占领国际尖端地位奋斗,就算我不认识他,也会把项目托付给这种有抱负、有担当的人,更何况他是你爱的女孩儿的父亲。书澈,我向你保证:就这一次,就这一个人!”

    “我想知道,缪盈不和我结婚,也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一切,是不是?”

    “捆绑我们两家的,不是利益,而是惺惺相惜;一切对你的隐瞒,都不是为了欺骗,而是因为爱。书澈,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你心地清澈地生活。”

    书望向四周一瞥,在他们四周,出现了几个西服革履的机场安保人员,形成一个圆形保卫圈,都佩戴着对讲耳机,故意和他们保持10米距离,时刻保持警戒,显然,这是机场采取的安全措施。这个场面提醒书澈:他有一个多么位高权重、举手投足非同小可的父亲。

    “你看,连爷儿俩单独告别的机会也不给咱们。”

    “爸,我走了。”

    书望点头,书澈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父与子都看不见自己肩头上对方的表情,当他们松开彼此,脸上都回复了无波无痕,书澈大步流星,离开父亲。

    坐在登机口等起飞通知时,书澈满脑子想的都是缪盈,这次回来,不但证实了父亲对成伟行贿知情,同时也证实了缪盈早就知道这一切,原来她从市政厅逃婚,就是因为做了成伟的棋子,甘心在父辈的利益捆绑中被随意摆弄。回去以后,他要如何面对一个对自己故意隐瞒、有所欺骗的爱人?书澈打开手机,给萧清发去他的航班信息,又写了一条微信给她:能麻烦你来机场接我吗?萧清很快回复:不麻烦,明天机场见。

    距离书澈抵达旧金山还有半小时,缪盈走出家门,开上他的车,前往机场接机;几乎与此同时,萧清也拿上莫妮卡的车钥匙,准备开往机场。

    缪盈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灯时,突然感觉车尾被顶了一下,她随车身向前猛冲,胸口顶到方向盘上,生疼,熄火、打双闪,下车绕到车尾,发现被后面的越野车追了尾,后保险杠被撞出一个小凹陷。缪盈和司机交涉车祸责任,互留驾照和保险公司信息,因为这个意外的耽误,她比原计划赶到机场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所以,萧清站在机场抵达出口时,没有遇到缪盈,但她等待眺望了半天,也不见书澈的身影出现。她给他发去微信:你出来了吗?在哪儿?书澈回复:在你刚来美国时我接你的那个地方。

    萧清寻找记忆中的位置,终于找到了她和书澈初遇的“老地方”,远远看见他独自一人呆坐在那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地面,登机箱和背包都扔在地上,像个失魂落魄的孤儿。

    这是萧清第一次见到如此迷茫无助的书澈,他像是从遥远的沙漠里跋涉回来,疲惫而颓废,又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躲在热闹角落里想自己心事的孤独小孩。这时的萧清并不知道她走向的,是只能对她一个人敞开心门,就连缪盈都无法接近的最真实的一个书澈。

    书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看见萧清走近:“书澈,你怎么坐在这儿?”他抬头看见她,尽管只有几天不见,他俩却都感觉有点恍如隔世。“谢谢你来接我,走吧。”书澈起身,背包上肩,拖着登机箱,走向停车场,萧清跟上他。

    缪盈开着后保险杠破损的车,在停车位上停稳,熄火拔出钥匙,正要下车,抬头所见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书澈和萧清正从前方十几米处,一起并肩走过!缪盈脑子里蹦出一连串问号:萧清怎么会出现在机场?刚下飞机的书澈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难道萧清是来接书澈机的?她怎么会知道书澈今天回来?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像是约好的样子?

    尾随在书澈和萧清的车后面,缪盈跟着开上了高速路,两车首尾接近时,她能清楚地看到车里他们的身影,但两人却对她的尾随毫无察觉。高速路上车辆很多,车速很快,经过连续几次在几个车道之间来回并线,萧清的车尾号从视线里消失,缪盈跟丢了,她决定回书澈住处,等他回来。

    除了机场碰头说过的那两句话,书澈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送你回家?”

    “不。”

    “缪盈这几天一直在担心你……”

    “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面对她……”

    “那你要去哪儿?”

    “你在前面路边停一下。”

    萧清在路边停车,和书澈交换了座位,由他来开车。

    “萧清,你有时间吗?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有,行。”

    离开市区,沿着海岸线开了很长一段路,书澈把车停在路边,望着下面的礁石滩对萧清说:“就是这里。”她随他下了车,走上那片礁石滩。

    “这是……我向缪盈求婚的地方。”

    “你不想回去面对她,却跑来向她求婚的地方,心情很纠结吧?”

    “你知道我这次回北京去干什么吗?”

    萧清摇头。

    “我回去,是向我爸求证一个结果。”

    “向你爸求证什么?”

    “我问他:缪盈她爸为什么要变相送钱给我?”

    “难道不是因为你是他未来女婿?”

    “不仅如此。”

    “那还因为……什么别的?”

    “缪盈她爸正在拓展一项大事业,他要拿下一年后地铁项目的重中之重:地铁车厢制造权。”

    “为什么要回去问你爸?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爸……是这次市政府地铁项目招标的总负责人。”

    在萧清记忆里,书澈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介绍过他的父母和家庭,她过去只笼统地知道他家境不错,大概和缪盈的商贾巨富家庭门当户对,今天她是第一次听书澈主动说起他爸。

    “你爸?他是干吗的?”

    “副市长,主管城建。”

    “市长?你爸是市长?哇!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缪盈也没有说过。”

    “没必要宣扬,我爸在这件事上一向谨慎,从他担任职务以来,一直要求我低调,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原来你是市长的儿子,我知道你的孤傲是从哪儿来的了。”

    “我并不认为那种孤傲是我的优点,比如之前对你。市长的儿子,这个身份也不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不值得骄傲和自豪。”

    比官二代身份更让萧清惊讶和震撼的,是书澈对于自己官二代身份的态度。多少真真假假的官二代、富二代恨不得把这个金字标签贴遍全身招摇过市,多少人又仅仅因为这个身份标签就对他们趋之若鹜。萧清从来没有见过书澈这样,对官二代的身份保持一种嫌弃的距离,仿佛它是

    外人强加于他,不是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说出“市长的儿子不是努力得来、不值得自豪”这样的话,就算是装x,这个x也值得给满分,但萧清知道:书澈不是装,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既然书澈向她亮开了最隐秘的一张底牌,一切谜面就迎刃而解,萧清瞬间洞悉了关于书、成两家的终极秘密:父辈之间的利益捆绑,儿女之间的爱情,两者之间的天然牵绊和矛盾对立……

    “你是不是怀疑缪盈她爸和你爸……”

    “从我被诉四项轻罪开始,她爸飞来美国,对我各种照顾,包括贿赂你上庭翻供,直到这次赠送华隆oa系统升级超级大礼包给我,我甚至怀疑:那家风投的资金背景也和他有关,他是在以投资之名,假我之手,在向我爸行贿。”

    “你回去是向你爸求证这件事的?他怎么说?”

    “回去前,我也希望我爸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什么都知道,我终于明白,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些的人。”

    萧清报以缄默,她不敢轻易评论,因为她知道书澈今天在这片礁石滩上对自己说的这些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

    冬季的美国西部海岸线很冷,两人站在海风中冻透了,书澈依然不想回家,萧清领着他好不容易在海边找到一家清冷无人的咖啡馆,两人要了热咖啡,捧在手里,并肩而坐,面朝大海。

    “你不想回去面对缪盈,就是因为你觉得她早就知道了她爸和你爸的关系却不告诉你?”

    “至少从结婚注册处离开时,她就应该知道了。”

    “她答应结婚却出尔反尔,就因为知道了这个?”

    “现在回想,她爸和我妈先后来美国,原来都是为了阻止我们结婚,避免我们两家的关系暴露在公众面前。”

    “这就说得通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怎么会反对你和缪盈结婚?”

    “缪盈早就知道,但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一个字,甚至到现在,她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她不告诉我,就是选择接受她爸的摆布,在他下的好大一盘棋中甘心当一枚棋子。飞回旧金山的飞机上,我一直在回忆:我和她在一所中学,从初中到高中,青梅竹马。她初一到学校报到第一天,初三的我就对她一见钟情。那时,我爸开始平步青云,是不是从那时起,她爸就开始运筹帷幄?是不是我爸当上市长那一天,她爸就有了今天的全盘计划?缪盈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爸的目的和计划的?还是她一开始就知道,就在配合她爸所做的一切?”

    “停!书澈,别再胡思乱想、妄加猜测下去了,你这样想对缪盈不公平!”

    “难道不是吗?我不是说我和她的恋爱被她爸操控,但至少,他利用了我和缪盈的感情!他利用这层关系,步步为营接近我爸,处心积虑铺垫今天!缪盈知道这一切却一个字都不对我说,为了配合她爸明年拿下地铁车厢制造权不结婚,她也只字不提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能理解成伟的逻辑,那是一个商人为了寻租权力,寻找一切机会、一切可能,不择手段地把所有人当成为己所用的棋子的惯常之举;但我不能接受——我最爱的她被利用操控,既当了她爸公关的敲门砖,又做了遮掩的防护墙,我不能接受她参与其中,还把我蒙在鼓里!”

    萧清必须挺身而出维护缪盈,因为她亲眼看到过缪盈的纠结和痛苦,现在她才终于明白缪盈为什么那么纠结和痛苦,她必须让书澈知道:缪盈绝非他误解的那样。

    “我终于明白缪盈对我说过的那几次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书澈,除了你,她和我最亲,她会对我敞开心扉,我百分之一百地确定:她爸和你爸的事儿,她不会比你知道得更早!不能和你结婚又没法告诉你原因,她比任何人受的折磨都多。她才是那个——被两头撕扯、背负了一切指责和不理解又不能诉一句苦的人!你一直在以自我为中心地指责她怎样怎样瞒你,你有没有一分钟站到她的立场体会她的处境、替她想一想?夹在你和她爸中间,一边是自己最爱的人,一边是父亲运筹帷幄的大业,你让她怎么做、怎么选?在爱情和家族利益之间,谁不想两全?”

    萧清吼得书澈振聋发聩,她说得没错,从他确认父辈的利益捆绑以及这就是缪盈的逃婚理由后,就一直沉溺于自己的愤怒之中,他的愤怒不由分说地把缪盈推向对立面,他忽略了她的委屈、她的无奈和她的纠结,忽略了缪盈内心这些痛苦开始得比他更早,折磨她的时间更久……如果缪盈选择在第一时间向他坦白一切,两人坚定结婚,甚至不惜与各自家庭决裂的话,发生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想到这一点,书澈心里认同了萧清说的话:缪盈怎么选,都是错。他的愤怒在衰退,此消彼长的,是因为爱人的委屈而对她生出的怜惜。

    书澈沉默了,一直到两人走出咖啡馆,来到车前,萧清还沉浸在替缪盈打抱不平的情绪里,对他没有好气。

    “我和莫妮卡约好了一会儿给她送车去,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然后就该走了。”

    “谢谢你陪我这么长时间。”

    “你就说去哪儿吧。”

    “请你……送我回家,好吗?”

    萧清一愣,然后笑了:“这还差不多,上车。”

    与此同时,在书澈家,缪盈缓缓起身,决定结束漫长的等待。从她回来进门,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回到旧金山的书澈始终没有回家。而缪盈知道:他和萧清在一起。

    书澈回国做什么,缪盈可以确定。得知内情后,他本能地逃避她、逃避回来,缪盈也能猜到;但在他感觉最艰难的时刻,在回来的第一时间,他见的人竟然是萧清!这是缪盈万万没有想到的,让她如鲠在喉。

    这几小时里,缪盈一会儿整理房间,一会儿洗刷杯盘,拼命不让自己安静下来,做着一切浑然不知在做什么但能让自己看上去还平静的事情,好不让情绪失控,她不习惯、不喜欢一个崩溃的自己。

    但是,越等待越绝望,想到书澈为了逃避她竟然有家不回,缪盈觉得既扎心又荒谬,那就不要让他如此为难了吧。缪盈拎出行李箱,开始收拾行李,把她的东西几乎全部装箱打包拿走,这样回来的书澈就能知道她不是暂时离开,就可以踏实独处。到了这种时刻,缪盈还是习惯性地为他、为别人考虑,把自己放在最后。

    就在缪盈拖着大行李箱走出书澈家门后没多久,萧清开车把书澈送回了家。

    “谢谢你,萧清。”

    “进去好好和缪盈谈,她真是最为难的那一个。”

    书澈点头,萧清的话他都听进去了,正要离开,萧清突然又叫住他:“书澈……”

    “嗯?”

    “谢谢你信任我,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会放在心里。”

    “不信任你,我就不会对你说了。”

    “我还想说:你和其他官二代不一样。”

    “其他官二代什么样?”

    “不管是她爸和你爸的关系,还是她爸给你的‘照顾’,他们会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拿得心安理得。”

    “理所当然?哪儿的理?谁的当然?”书澈不像在对萧清说,更像是自语。

    这一刻,萧清看得清清楚楚,书澈的内心,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清澈如斯。

    “再见。”

    “再见。”

    目送书澈下车进了家门,萧清才安心开车离开。可是,找遍客厅、厨房、卫生间,最后是卧室,都没有找到缪盈,书澈发现了房间里的异样,少了很多东西,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衣柜里空出了一半空间,只剩下他的衣物,缪盈带走了她的个人物品,第二次对书澈不辞而别。

    一个无法留下,一个无法挽留。

    缪盈拖着行李箱,游荡在夜晚的街上,她为爱情来到异乡,爱人还在,爱情却已迷失。

    呆坐在空荡房间、清冷床边的书澈,接到了萧清的微信:你们还好吧?他回复她:我回来时,她走了,拿走了她的衣物。

    萧清收到书澈的微信回复,她知道,选择之所以难,就因为怎么选都会错;痛苦之所以深重,就在于矛盾的无解,她对他们的处境爱莫能助,却感同身受。

    走着走着,缪盈的耳际飘入一支熟悉的旋律,那是她吹过千百遍的曲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陶笛之音。“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猝不及防,眼泪决堤而出,当街而立的缪盈感觉非常窘迫,赶紧擦干眼泪,把情绪调整回常态。然而,陶笛依然在吹着《当你老了》,缪盈情不自禁循声找去,她想看一看那个让自己在异乡听到心曲的人长什么样!

    走到熟悉的十字街口,看见围成半圆的人群,他们都在围观陶笛吹奏,缪盈走进去,跻身到听众当中,然后就看见了——正在吹陶笛的宁鸣!

    结束最后一小节,宁鸣抬头向驻足倾听自己的人微笑鞠躬,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缪盈!

    宁鸣万万没有料到,和女神的邂逅就这样突然而至!在距离他们上次清华男生宿舍的告别,万里之外的旧金山街头,缪盈和宁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条平行线终于再次相交。

    “宁鸣!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人了。”

    “啊……是我。”

    “你来美国了?”

    “啊……来了。”

    缪盈希望听到宁鸣的记叙文,但他只能回答说明文,因为他猝不及防,完全没有预习“和缪盈相见”这道考题。

    “你怎么会在街上吹陶笛?”缪盈看见宁鸣脚边地上的帽兜里装满了零钱,“是在卖艺吗?”

    “我本来没想卖,就是自娱自乐,结果都掏钱给我,不好拒绝。”

    “你什么时候学会吹陶笛的?吹得不错啊!《当你老了》,我就是被它吸引过来的,这首曲子,我大学时经常吹,你记得吗?”

    “啊……怎么能忘呢?第一次听陶笛,就是听你吹这首曲子。我是受你影响,才开始喜欢它、学着吹的。”

    缪盈的目光落到了宁鸣手里的陶笛上:“这陶笛好眼熟,我怎么觉得……像是我丢的那个?”

    被人赃俱获的宁鸣妄图抵赖、负隅顽抗:“是……是吗?它……它是……我捡的。”

    “我记得问过你有没有捡到过我的陶笛,你说没有。”

    “啊……”宁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能看看它吗?”

    别无选择,宁鸣只好把陶笛递给她。缪盈接过去,瞬间找到了陶笛上花体的英文字母m,那是她的姓氏字头,可不就是自己的?她在心里识破了他的谎言,它被他捡了去,被他偷偷扣留不还,被他一直珍藏。

    “就是我丢的,你看,上面刻着我的m。”

    “我捡的是你的?那,还给你。”

    宁鸣拿过陶笛,在衣服上擦掉自己残留的口水,又递还给缪盈:“完璧归赵。”

    “我后来买了新的,这个送你了。”

    缪盈决定放弃索回,既然他对它比自己还珍惜,何必夺他所爱?

    “那我就笑纳了,它还可以继续帮我赚钱。”宁鸣憨笑着收起陶笛,这才注意到缪盈脚边的行李箱,纳闷地问道,“怎么还拖着行李箱?你这是要出门还是要回家?”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问题,轻易敲碎了缪盈假装正常的那一层薄脆的伪装,引爆了她的悲伤,一秒钟,她就从若无其事到神情落寞,继而热泪盈眶。

    宁鸣慌了:“怎么了你?”

    再下一秒,缪盈失声痛哭,以手掩面。宁鸣束手无策,出于对缪盈了若指掌,他立刻猜到她担忧的“雷”终于爆炸、猜到她和书澈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走到了这里、走到自己面前。也因为了若指掌,知道任何片汤儿话都安慰不了此刻的她,所以,他宁可沉默不语。

    就在缪盈精神崩溃、情绪失控、当街痛哭时,宁鸣站在她身边,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翻遍衣兜找不到纸巾,最后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递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涕泪交流,也不推辞,接过围巾,就捂在了脸上。

    他用身体替她挡住各种八卦的窥视,用手驱赶停下脚步探头探脑的好事者。

    他拉着她离开人来人往的街面,躲进一条安静的巷子里。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汹涌的悲伤得到了狠狠的释放,他们坐进一家甜品店时,缪盈止住了哭泣,见宁鸣打了个摆子,才意识到他的外衣还在自己身上,赶紧拽下来,还给他。

    “你穿着,我不冷,你刚才流失了很多热量。”

    “半年不见,一见面就让你看见我这样,抱歉。”

    “被我看见,总比你一个人哭好。”

    “是,为这个,谢谢你。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吗?”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希望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陪你;你不希望,我就走。”

    “不,你在这儿挺好。”缪盈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并不指望宁鸣能听懂的话,“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我们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但只有是他,才会有被你爱的幸福。”

    “或许……他开始怀疑被我爱是不是一种幸福。”

    “如果他怀疑,他就不配你爱他。”

    他罕见的激愤,让她感到意外。

    这一晚,宁鸣执拗坚持送缪盈回家,她没有坚决拒绝,他帮她拖着行李箱,并肩一起走上回成家别墅的路。

    “宁鸣,你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

    “记得毕业时我问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你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遇到?”

    “遇到过……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特别想知道:那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爱?”

    “一份无望的爱!这个答案你觉得够变态吗?”

    “无望的爱,值得一直放在心里吗?你这么好,配得上一份圆满的爱,去爱一个能好好爱你的人吧。”

    “我享受,就够了,有望、无望不重要,因为——一切深爱,其实都是自我完成。”

    这句话,就像两年前悬吊在冰缝的她听见昏迷中的他说出的那句话,“就算为你死了,也是最好的归宿”一样,再次让缪盈怦然心动,泪水又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抬手拭泪。

    “走太远,累哭了?”

    缪盈破涕为笑:“不好意思,让你一直陪我走回家。”

    “走更远都没问题,就是……我不会熬鸡汤、不会安慰你,又把你弄哭了。”

    “我不要鸡汤,你一直安静地陪着我、听我说话,比任何安慰都好。我现在不那么难过了。”

    “要是你需要,我可以经常这样陪你。”

    “经常?你能在美国待多久?”

    “我……待多久,自己可以灵活调整。”

    “啊?你来美国到底干吗?总不会是来还我陶笛吧?”

    宁鸣又进入了答非所问的模式:“啊……也可以是呀。”

    “说正经的,你为什么来美国?”

    宁鸣必须编造一个光明正大的谎言,藏起自己对缪盈不可告人(主要是丢人)的目的,于是,他吹了一个美丽的泡泡:“我……也是来留学的。”

    “真的?哪所大学?”

    宁鸣随口道来:“啊……旧金山大学。”

    “你居然和我弟弟在一所学校!你不是说过家里没能力支持你出国留学吗?”

    “啊……我拿了全奖!”宁鸣的泡泡越吹越大。

    “那你的生活费从哪儿来?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打听你**。”

    “我知道你关心我,生活费我自己挣,打工、卖艺,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这个倒不是泡泡。

    缪盈信以为真,开心溢于言表

    :“太好了!宁鸣,以后真可以经常见到你吗?”

    “随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真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相对于宁鸣不得已的谎言,缪盈的喜悦丝毫不掺假,这消息在这个无比糟糕、一无是处的夜里,让她获得了唯一的安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觉路长,也丝毫不觉辛苦,宁鸣把缪盈一直送回成家豪宅。

    “到了,这就是我家。”

    “哇!豪宅呀!”

    “进来坐坐吧,我弟要是在家,正好介绍你们两个校友认识。”

    “太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儿休息,我走了。”

    “你平时住校吗?”

    “在学校附近租房。”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坐公交车回去,很方便。”宁鸣逼着自己倒退,向缪盈告别,“再见。”

    “再见。”缪盈望着他向后退去,离开自己,“谢谢你宁鸣!因为你的出现,我的心情好多了。”

    宁鸣鼓起勇气说出一句浪话:“你需要的话,我天天出现。”说完,转身落荒而逃。

    直到看不见宁鸣了,缪盈才开门进屋,一进门就撞上了成然惊讶的脸:“姐?大半夜,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缪盈沉默不答,反身把行李箱拖进房门。成然看见行李箱,更加蒙圈了:“什么节奏这是?”他当然猜得出这是老姐和姐夫吵架回娘家的节奏。

    感觉来时短短的路,沿路走回去时才知道很漫长,但宁鸣依然不觉得疲惫,每一米、每一段的回头路,他都在回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寸忧伤。与缪盈的巧遇重逢,让宁鸣整晚都感觉梦幻,现在还像是脚踏祥云、身处梦里。宁鸣过一天算一天的美国西部流亡生活,在今晚的街头重逢之后,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在女神面前,他终于从地下浮出了地面,从此不用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虽然女神的处境他无力改变,但至少,他可以让她快乐!从今晚开始,他的奋斗不再只为自己的生存,主要是为了创造更多和缪盈在一起的时间,为了给她更多欢乐!

    不想把狂喜关在心里,宁鸣发足狂奔,一边奔跑一边高喊:“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为你留下来!”午夜的旧金山街头,仅有的几个路人都被他的癫狂之奔吓得避之唯恐不及,像看恐怖分子一样远远望着他。人生难得几回嘚瑟,宁鸣冲他们嚣张叫嚷:“看什么?还有比爱情更崇高的信仰吗?”他高举双臂,像赢了一场拳王争霸赛,向全世界宣布他的伟大结论:“没有!”

    对青春而言,还有比爱情更崇高的信仰吗?

    姐姐深夜回家非同小可,经过上次逃婚事件,书澈和缪盈的感情起伏波折让周围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成然一直追问姐姐,追到了她房间,缪盈还是滴水不漏。

    “姐,你和书澈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不可能,没怎么你带行李跑回家?你俩藏猫猫呢?”

    “我们俩怎么着,跟你没关系。”

    “什么话?你是我姐,你的事儿必须跟我有关系。书澈欺负你了?”

    “没有。”

    “那就是你欺负他,畏罪潜逃?”

    “别贫了,我没心情。”

    “肯定出事儿了!”

    “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我和他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也可能,解决不了……”

    “这么严重?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俩有什么大问题?”

    “别问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谈。”

    “我是你亲弟,是你这头的!你跟我说说总比憋在心里好,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你知道也于事无补,只会乱上加乱。给我时间,也给我空间,让我和他两个人安安静静自己解决。这段时间我就要住在家里了。还有,禁止你去问书澈,也禁止你替我打抱不平,更禁止——你告诉咱爸。”

    “就是说,让我当瞎子、聋子和哑巴呗?”

    “领会得很好,执行去吧。”

    什么也问不出来,成然十分憋闷,他对姐姐、姐夫感情动向的走心程度,不亚于他们本人,因为长期以来,缪盈和书澈对成然而言,才是最亲的亲人,一个像妈,一个如兄,他们动荡,他就跟着动荡。为了维护家庭稳定,第二天,成然亲自出马,帮她姐助攻,他想和姐夫谈一谈,需要他替姐姐打抱不平,他就挺身而出,需要他替姐姐忍辱负重,他就俯首甘为孺子牛。成然罔顾缪盈的“禁止”,偷偷开车来到书澈家门外,因为路边没有停车位,只好把宾利欧陆停到稍远一点的街区,然后走着过来。

    就在成然步行走到书澈家门外时,他突然看到了什么,一脸惊诧地止步。萧清正从书澈家里走出来,他下意识就躲避,不想让她发现自己。望着萧清骑上自行车离开,成然犹豫了,这会儿要不要去敲书澈的门?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他们常态的来往,还是另有含义恰巧被他撞破?萧清带着一种熟稔的感觉出入书澈家,让成然意外,也让他心里泛起一种不爽,思绪和情感一团乱麻,成然果断放弃找书澈谈一谈的原计划,转身离开。

    晚上回到成家别墅,心事重重的姐姐和也揣了一肚子心事的弟弟,不可避免地又提起了缪盈回家的缘由,成然的度量和胸怀,哪是能装得下、藏得住事儿的主儿?

    “姐,你和书澈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萧清?”

    “萧清?你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白天,我还是没忍住,去找了书澈……”

    缪盈瞬间翻脸,语气严厉:“说了禁止你去问他。”

    “你听我说完,我到他家门外,没进去,就走了,因为我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萧清从他家里出来。”

    缪盈听了一愣,又是萧清!她努力维持平静、正常,但这很难。

    “她是你和书澈之间的那个‘问题’吗?”

    “不是……”

    姐姐的否认让成然如释重负:“幸亏不是!唉,我的心塞了一整天!”

    “但是萧清……我也解释不了她最近的一些行为。”

    “是不是类此于她在书澈家?”

    缪盈点头承认。

    成然捂住自己心口:“又塞住了!他俩什么时候开始走这么近的?”

    “我不知道……”

    “姐,咱俩不会双双悲剧吧?”

    缪盈的沉默印证了成然的灾难幻想,失恋的惨痛重新涌上心头,他突然没了替姐姐出头的勇气,因为自己也有了沦为“杯具”的可能性。成然带回来的信息补充了缪盈离开后书澈的状况,至少,她知道了他和萧清接触频密。对于书澈和萧清的突然走近,缪盈一无所知,在开业party前,书澈还对萧清抱有深深的成见,一个party就改变了他们的距离、他们的关系,而自己原本还为此欢呼雀跃。

    缪盈心里对萧清有了怨念,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了芥蒂,在斯坦福校园遇到时,萧清就发现缪盈不是对她言语冷淡就是故意躲避。这是为什么呢?在确定缪盈确实如此,并非自己错觉后,萧清觉得有必要和她谈一谈,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书澈。她和成然有一样的心情和目的,当然不愿意看到书澈和缪盈就这样冷战而僵持着。

    站在成家别墅大门外,萧清按响了门铃,可视屏幕一亮,她刚对屏幕自我介绍了一句:“嘿,我是萧清。”大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成然。

    “你怎么来了?”

    “你姐在家吗?”

    “在。你找的是她?”

    缪盈走下楼梯,就和萧清目光相遇了,她没想到萧清会主动上门。

    “缪盈,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缪盈冷淡仍不失礼貌:“进来吧。”

    成然看看萧清,再看看他姐,察言观色:“二位会谈需要茶水服务吗?”

    缪盈和萧清十分默契地一起对成然说:“能让我们单独聊聊吗?”说完,她们都被这个默契逗笑了,又强忍住不笑,气氛因此缓和下来。

    成然今天也分外善解人意:“二重唱呀!行,我上楼待着去,保证不掺和、不八卦、不妨碍你们。”

    等成然离开,两个女孩单独相对,萧清主动开口:“昨天在学校,你好像有点故意躲我……”

    “你来想跟我聊什么?”

    “缪盈,我想问问,你怎么搬回家来住了?”

    “因为……书澈回来了。”

    “哦?书澈回来了?”

    萧清还在假装她对书澈和缪盈之间的事儿一无所知,这个欲盖弥彰的演技,落在缪盈眼里,只能是负分差评。

    缪盈对她语出讥讽:“他回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

    萧清当然听出了反讽:“我……”

    “别演了你,本来也不是演技派。书澈的行踪,本来应该我最清楚,连我都只能偷偷摸摸上网查找购票信息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反而你一清二楚,还亲自接送、陪伴左右,辛苦你了!”

    萧清狼狈不堪:“你……你都看见了?”

    “我不瞎也不傻。”

    “你是不是对我有误会?”

    “我不该对你误会吗?还是根本不是误会?”

    “你该误会,但绝对是误会!你心里有什么疑问,现在尽管问我,请给我一个洗刷不白之冤的机会。”

    “书澈回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他回国前,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到机场接机的是你?”

    “因为送机的也是我,我就是一司机。书澈走之前告诉我,他要回国弄清楚一些事儿,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也没想好该怎么对你说,他要求我替他保密。”

    “他只告诉你了?”

    萧清点头承认。

    “为什么他只对你一个人说?”

    “我想……因为我是公司的法律顾问,了解所有合同条款和账务明细,更了解华隆oa系统升级业务和你爸的关系,他想弄清楚的事,应该和这些有关。”

    “其实,我知道他回去问什么……”

    “对不起,缪盈,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是希望书澈回来后,你们自己理顺、理清楚,在此之前,我怕自己多嘴给你们添乱,所以,即使看着你担忧,我也只能忍住不说。”

    “看来书澈并不想理顺、理清楚,甚至连这样的努力都不想做,不然怎么会让你去接机?回家看见我搬走了,他都没有来找我,连个电话和微信也没有。”

    “他回来后,情绪低落,那天在机场接到他,他突然对我说了很多,关于你们俩、你们两家、你爸和他爸……”

    “他连最私密的这些都告诉你了?”

    得到萧清点头确认,书澈对萧清的毫无保留更让缪盈感到意外和五味杂陈。过去,没有人比他俩更亲密;但是现在,她和书澈中间介入了太多事情和太多人:成伟、书望,又加上了萧清……

    “书澈把你当成最信任的人了,之前,我还做了各种努力,想让你们像现在这样亲密……”

    “缪盈,我觉得他只是需要一个出口,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可一个人憋在心里,又太难受。”

    “其实萧清,我怎么会真的误会你和书澈?”

    “那我就踏实了。”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怕书澈知道真相的这一天,比我的预想,来得更早一些。”

    “也许他知道了,你们一起去面对,并不比你独自一人承受所有委屈要差。”

    “这个难题,怕不是我们一起面对就能解决的,我几乎能看到我和他的未来,在不远处,就有一个已经注定的结局。”

    “但你和他还很相爱呀。”

    “我怕……书澈已经不认为我们的感情像过去一样纯粹了。”

    缪盈心里深刻的无力感,萧清感同身受。女孩间的芥蒂可以一次坦陈就化解,但恋人间的裂缝要用多少原谅和信任来填补?

    萧清前所未有地主动找成然结盟,因为帮书澈和缪盈和好是她和他共同的目标。两人紧急磋商“作战”计划,一致认为目前情况下正面劝说无效,只能做背后推手。具体执行方案第一步:创造机会,让两个互相躲避的人巧遇。成然开车送缪盈去斯坦福,车停在bookstore外的停车场,跟着下了车,眼睛四处观望,缪盈纳闷地看着他:“你跟着我下来干吗?不是跟小学同学约好见面吗?快去吧,别耽误了。”

    “不着急,我同学他妹是斯坦福的粉儿,托我帮他挑件纪念品,回去送给他妹当图腾挂着。离你上课还有一会儿,你帮我参考参考买什么合适。”

    成然眼角瞥见萧清和书澈也从不远处走过来,故意用身体挡住缪盈的视线,拉着她走向bookstore。萧清目光偷偷瞟向成然,两人迅疾以视线接头,一旁的书澈正跟萧清交代工作,对此毫无知觉。

    “下了课咱们都到公司,你把给hot spot的补充协议再看一遍,没有问题,就签字、盖章。”

    “ok,我进bookstore买杯咖啡,你早上吃东西了吗?”

    “没吃,我跟你进去,买个三明治。”

    说话间,四个人齐齐来到bookstore门前,书澈和缪盈彼此目光相遇,立即心知肚明:这场邂逅全仗两个配角精心策划。配角卖力演出,互相热情招呼。

    “嘿,这么巧。”

    “是呀,真巧,真巧。”

    萧清和成然互递眼色,各自找辙,火速退场。

    “姐,我自己挑东西,你忙你的。”

    “书澈,我帮你买咖啡三明治去了。”

    两人脚下抹油,争先恐后地蹿进bookstore大门,立刻击掌相庆,齐齐隔着玻璃往外看,期待男女主角的剧情能奔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书澈和缪盈一直沉默不语,成然忍不住念咒发功:“这一秒男默女泪,下一秒忘情舌吻。”然而并没有,男女主画面定格,仿佛电脑死机,无法操作,死机是因为程序运行太过复杂,处理器不知所措,于是,内心波澜起伏,外表却死水静默。

    缪盈心里通透:书澈逃避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父亲和他的企业、他的黑金。正因如此,她进退失据,前进一步背叛家族,后退一步背叛爱情。自从得知成伟和书望利益捆绑的那一刻起,她便预见了自己和书澈的结局,只是不知道他们11年的感情,是否有力量改变这个结局。

    书澈万般纠结:缪盈从家中离开,就是对他所有猜测的一种默认,他不满她的妥协和隐瞒,也能体谅她的纠结和无奈,所以,他既不知道该怎样延续这段被利益玷污了的感情,又做不到绝情地斩断放下。

    “书澈,对我说点什么,哪怕追问我为什么搬走……”

    “缪盈,向我解释一句,哪怕说所有事瞒着我都是因为无奈……”

    然而,这些只是两人各自心里的默念。

    “我有课,先走了。”

    说出这句话,缪盈径自离开,书澈嘴唇动了动,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经过他的瞬间,两人目光并无交会,仿佛两条平行线,离得再近,也不会相交。终于,他也举步离开,背道而驰的两个人渐行渐远,就连各自的驻足回首都恰巧错过。

    这场景像一幅忧伤的动图,把bookstore里的复合计划二人组看得顿足捶胸、扼腕叹息。一场信心十足的邂逅安排,落了个出师未捷、白忙一场,萧清和成然面面相觑,万分沮丧,但他们没想到,这个失败的计划竟然自动衍生出了下一个行动契机。

    此后几天,无论缪盈在做什么,都无法阻止脑海里重放她和书澈沉默相对、擦肩而过的一幕,终于在心神恍惚中发生了意外。这天,保姆马姐不在家,缪盈打开煤气灶烧水,却想着心事睡着了,水沸腾时迅速溢出浇灭了明火,煤气开始在室内弥漫,缪盈在睡梦中吸入煤气,等马姐买完菜回家,发现她已经陷入昏迷。

第20章

    成然赶到医院,虽然缪盈已经脱离危险,但是他还是被吓了个半死,因为他清楚自己才是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因为他经常在家吞云吐雾、嫌烟雾报警装置太敏感关掉了警报器,姐姐就会被警报声惊醒,不至于发生煤气中毒。成然在后怕中致电同盟军汇报情况:“萧清,我姐煤气中毒了!”

    “啊?她现在怎么样?”

    “没事儿没事儿,已经缓过来了,留院观察呢,问题不大,不过刚才差点儿把我吓死!”

    “妈呀,你吓死我了!告诉书澈了吗?”

    “还没呢。我问我姐要不要告诉书澈,她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所以打给你商量商量。”

    “必须告诉啊!”

    萧清敏锐地捕捉到了把坏事变好事的可能性。

    “那你跟他说一声吧,就说现在没事儿了,让他别太担心。”

    “必须让他担心啊!成然,你是不是傻?咱俩要干吗来着?这可是事半功倍的机会,你脑子短路了?”

    被萧清一点拨,成然一下子醒过味儿来:“对呀!不但要告诉他,还必须吓他个半死。”

    “这样,我来说,往大了说!往生死一线说!保证不用咱俩又拉又拽,他自己光速飞去。”

    “就这么定了!咱俩配合双打,我守在病房门口,一见你们来,声泪俱下,揪住书澈领口:‘你还我姐姐!都是你!害我姐寻了短见。’”

    “你再掂量掂量戏感和分寸,太过了也不好,假。”

    “放心,我先走几遍戏。”

    萧清挂断电话,调整情绪,快速思考后,疾步走到茶水间,从冰箱里拿出珍贵的老干妈辣酱,挖了一勺,以英勇就义的表情放进嘴里,瞬间涕泪交流。保持着泪水在眼眶打转儿的状态,她举着手机冲进办公区,直奔正和彭一讨论工作的书澈,用预告世界末日的表情和语气向他报告:“书澈,缪盈出事了!”

    书澈被眼含泪水、声音哽咽的萧清吓到了,焦急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她煤气中毒,正在医院抢救……”

    书澈脸色大变,起身拔腿就往外跑,萧清赶紧追上他。

    “怎么会煤气中毒?现在她什么情况?”

    “成然在电话里慌得乱七八糟,没说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说有生命危险……”

    “哪家医院?”

    “成然发了医院定位,我跟你去。”

    去医院的路上,书澈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萧清紧张地拉着车上的把手,生怕他再超速,他的声音紧张到嘶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停颤抖:“她不会有事吧?萧清,缪盈不会真有事吧?”

    “不会的,不会的。”

    看到书澈这个样子,萧清有一点于心不忍,都怪自己戏太好。赶到医院前,她悄悄给成然发去一条微信,预告他们马上就到。所以,两人一冲出电梯,望风的绿卡就一路跑回缪盈病房门外给成然报信儿:“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按刚才排练好的,预备,开麦啦!”

    成然和绿卡立刻进入各自角色和规定情境,书澈和萧清一前一后跑来,远远就见成然两手抓住绿卡肩膀剧烈摇晃,声色俱厉,痛心疾首:“我是怎么嘱咐你的?守好我姐,寸步不能离!你为什么非要那会儿出去不可?”

    “我看姐睡着了,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儿才出去的。”

    “她那是装睡!她现在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一个看不住,就容易想不开、寻短见,我见过好几回她盯着水果刀发呆,差点没把我吓死!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我错了还不行吗?”

    书澈听得脸色煞白,冲到病房门外,想进去,却被成然和绿卡像堵墙一样堵住了门口,想绕又绕不过去,急得原地打转。他身后的萧清也抓耳挠腮,用眼色使劲对成然和绿卡喊cut,示意人家主角上场了,你俩配角就别抢戏了。

    成然演得正来劲,无视萧清指挥,仍然对绿卡不依不饶:“我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病房门突然拉开,缪盈扶着输液架,好模好样地走出来:“谁想不开?谁要寻短见?谁在崩溃的边缘?成然,你瞎嚷嚷什么呢?”

    事实与渲染明显相去甚远,见到缪盈完好无损,书澈一瞬安心,下一瞬尴尬。训斥完成然,缪盈一抬眼看见了他们身后的书澈。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刻,萧清连推带拽,把两个抢戏的猪队友拉下舞台。助攻三人组退到一旁,紧张地观望男女主角的正戏。

    “煤气中毒是怎么回事?”

    “烧开水,不小心把火浇灭了,完全是意外,他们想多了。”

    “你现在怎么样?”

    “很好,留院观察一天,明天就能出院回家。”

    缪盈的骄傲和矜持,像一面柔软的墙壁,让书澈的关切无处落脚。

    “那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去看你。”

    书澈转身走了。

    “又——白——忙——了!”

    成然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眼看又要功亏一篑,萧清一把推开碍事挡路的他,冲到缪盈面前:“你俩要不要都这么傲娇?说句软话会死吗?他一路飞车过来差点出车祸,把着方向盘的手帕金森似的抖抖抖,抖了一路,我要说得再夸张一点,他就能原地爆炸!结果到这儿了,你摆着风轻云淡、若无其事的造型……再这么骄傲矜持下去,别以为你不会付出代价!趁他没走远,追呀!”

    缪盈被萧清嚷嚷得醍醐灌顶,一下拔掉手上的吊针,去追赶书澈:“书澈!”

    书澈停下离开的脚步,转身面对她。

    “对不起,我为我爸做的事儿,向你道歉;也为我自己,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面对我,让你难受,如果这样……就能让你觉得……和我爸划清界限,我能接受……你和我分手!决定权在你。”

    谁也没有想到,就连书澈也万万没有料到,最先提出分手的,居然是缪盈。说出“分手”,接受任由处置的命运,反而让缪盈有了一种置自己于死地的坦荡和不用再为此挣扎的踏实,同时,也为一旦有了分手想法的书澈做了铺垫,让他的开口既不会太艰难,也不显得像个恶人。

    三名围观者原本期盼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冰雪消融、重归于好的大团圆,谁知道缪盈一开口说的竟然是分手,剧情急转直下,奔着魂断蓝桥的悲剧去了,萧清急得捶墙:“谁让你追上他说这个了?这还不如不说呢!”

    “决定权在你。”

    从离开医院,缪盈的这句话就一直在书澈耳边回响,如何处置他们的爱情?保全还是舍弃?到了该做一个决断的时候。她把生杀予夺大权交给他,就连分手的理由和说法,她都替他打好了底稿。书澈知道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缪盈都会逆来顺受,不做反抗。她不是始作俑者,她和他一样,只是被动接受,只比他早一些知情,她不是罪人,现在却被当成了一个罪人,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从发现爱情被父亲污染,到接受被污染的爱情被男友放弃,缪盈从不因为自己身处夹缝和被爱情、亲情两头撕扯而哭天抢地,她沉默、隐忍、平静,吸收了一切痛苦伤害,就连内心的崩溃,都被她掩藏得不见痕迹。缪盈天生的高贵,仿佛可以容下一切。这就是他当初一见钟情、深爱了11年的女孩。

    书澈想起了萧清在海边对他怒吼的话,他试着把自己放进缪盈的处境,设身处地感受她的无奈、她的委屈,突然,他对她充满了爱怜。爱到深处,是体恤吧,是放下自我,成为对方;不是你认为她应该怎么做,而是你理解她为什么那样做;不是用你认为对的方式,而是用她需要的方式,善待她。缪盈对他做到了,他对她呢?书澈扪心自问的只剩下一个问题:对缪盈的爱,有没有大过一切?够不够压倒他对其他的厌恶?能不能高于他执拗的原则?

    第二天,成然按计划到医院接姐姐出院回家,姐弟俩一走出医院大门,就见书澈等在门外。缪盈脚下迟疑,不敢确定他的来意。书澈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牵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跟我回家。”

    缪盈顿时泪盈于睫,乖乖地被书澈牵着上了他的车。和上次逃婚被接回家一样,这一次,除了爱的动作,他对她依然什么也不多说。重新被他温暖的臂膀包围,这种昔日比比皆是的幸福,此刻竟让她感觉无比珍惜,这种幸福类似失而复得,又像死而后生。因为从不怀疑书澈是对的,所以这次,缪盈做好了被父亲的错族诛连坐的准备,然而,得到了第二次赦免。她因此知道他有多么爱自己,多到他忍受了他们之间的不再纯粹,多到他的原则也为她做了妥协。

    “书澈,之前一直瞒着你,是因为自始至终,我都希望你远离这些,永远不知道才好。可我也知道你早晚会知道。虽然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过我爸,但是我,一分钟也不认同他。”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两次都是你来找回我,为什么?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可以相信的,越来越少;值得捍卫的,也越来越少。缪盈,我只剩下你了。”

    这样的爱,让她感激涕零,她把自己放得更低,爱得更加卑微。

    “缪盈,还有没有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你还有什么事儿没对我说吗?”

    书澈问出这句话时,一张面孔从缪盈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刘彩琪的脸,这是唯一她没有向他交代说明的人,可说明什么?又交代什么?缪盈自己都说不清楚刘彩琪的来龙去脉,这个和成伟联系紧密,似乎和书望也有某种牵连的女人,身上有种不安的东西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这时候,要不要为了一个隐约的预感,动摇刚刚失而复得、本来已很脆弱的爱情?缪盈决定不提,果断否认:“没有!书澈,我对你,没有丝毫隐瞒。”

    “无论发生什么,希望你对我都不要再有一丝一毫隐瞒。因为过去拥有的,正在一件一件地失去纯粹,我唯一还想抓紧的,就是——还纯粹的你和我。”

    如果能预见到这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刘彩琪最终会成为自己和书澈的劫难,此刻的缪盈会不会重新做出选择,说出内心因这个女人而生的不安?如果这一刻缪盈选择说出关于刘彩琪的疑虑,那么半年以后,在真相大白和世界崩塌之时,书澈会不会因为她这一刻的坦诚,给她和他们的爱情第三次赦免的机会?抑或,就算现在缪盈说了,他们依然躲不过这一劫,刘彩琪注定成为两人的终极劫难?一念之间,人生迥异。

    莫妮卡出了一个大“状况”,这天早上,萧清像往常一样上楼叫她吃早餐,却见莫妮卡坐在卫生间的浴缸沿上发呆,手捏一支验孕棒。

    “莫妮卡,你怎么了?”

    “我中招儿了。”

    莫妮卡把验孕棒亮给萧清,两条红线清晰可见。

    “谁的?”

    “不知道。”

    “不至于吧?你算算日子,用排除法筛选,锁定目标。”

    “是谁的根本不重要,反正我也不会把他生下来。”

    “难道你要……堕胎?”

    “不然呢?”

    “可是……你不怕吗?”

    “怕什么?没事儿,约医生,做手术,搞定。”

    莫妮卡不愧为open girl,一副没心没肺的淡定,抓起手机,就在通信录里找私人医生的电话。倒是萧清心里翻江倒海、七上八下,莫妮卡的反应越是淡定,她越心疼。

    “莫妮卡,虽然我连恋爱经验都没有,但我会自始至终一直陪着你,给你当护工,给你当保姆,在此期间,你有权随意驱使我。所以你不用害怕、不用担心,我的小肩膀尽管靠。”

    “我不怕,周围女孩子有人做过这个,不是多大的事儿。”

    “啊?你心也太大了吧?好歹是个手术呢!”

    “不放心你就一直陪着我好吧,乖。”

    “我在,我会一直在。”

    萧清一脑袋扎进莫妮卡怀里,看上去,她才像是无助和需要依靠的弱小一方。莫妮卡被她紧箍着,僵硬别扭,忍不住抗议:“哎,咱俩谁靠谁呀?是我要手术,不是你。”

    被萧清重新揽进怀里的莫妮卡,突然有了一种被呵护的感觉,她往暖怀更深处拱了拱,和萧清的身体依偎让她感觉沉溺,还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这是她在此前数不胜数的异性关系里从未得到过的一种感觉。也许就在这个时刻,莫妮卡意识到自己open girl的那张表皮下面的瓤儿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包括,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baby的态度……

    莫妮卡干脆利落,和医院约好了流产手术的时间。等待手术来临的时间里,她不再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仿佛肚里的孩子就是个等着开刀拿出去扔掉的包袱。只有萧清一个人能感觉到莫妮卡的异样,她能从她若无其事和风轻云淡里看出伪装表演的痕迹,她能从她面对窗外、面对书、面对任何东西的短暂发呆里捕捉到她从未停止的思绪。但莫妮卡到底在想什么,她自己避而不谈,萧清不能追问。

    就在流产手术前一天,莫妮卡意外接到母亲从纽约打来的电话,莫妮卡妈妈因为激动,声音一直哽咽。

    “莫妮卡,adam有肾源了,明天医院就安排做配型。”

    “是吗?太好了!”

    “我们等得太久了……但愿这次能配型成功,我会整晚祈祷的。”

    “我也会为adam祈祷,这次一定会如愿的。”

    当天晚上,萧清走上二楼,想和莫妮卡谈一谈明天的手术。透过虚掩的房门,只见她正双膝跪地,两手紧握,闭目祈祷。萧清把这一幕理解为莫妮卡对明天的手术感到不安,对失去的baby感到歉意,所以没有打扰她,静静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结束一门考试后,萧清按照事先约定赶到医院,在那里等莫妮卡来,陪她做流产手术。然而,等了一个多小时,过了手术约定时间,莫妮卡始终没有出现。打她的手机,关机,打家里座机,无人接听,似乎她临阵退缩,改了主意。萧清返回合租别墅,果然,莫妮卡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窗前。见萧清回来,莫妮卡一脸歉意,对她笑了一下。

    萧清走到她的身边坐下:“你关了手机,我就猜到你不会来医院了。”

    “对不起,我脑子有点乱。”

    “这几天你都在犹豫,是吗?在想要不要把baby生下来?”

    “我确实一直在犹豫,可自己也想不清楚究竟在犹豫什么。昨天我妈来电话说adam等到肾源了,今天要做配型,昨晚我一直在祈祷他能配型成功。”

    “真的?昨晚我看见你在祈祷,还以为你是担心今天的手术,原来是为了adam,那配型结果有消息了吗?”

    “有了,就在刚才,我准备出门去医院的时候,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哭着告诉我:配型成功了。”

    “太好了!这真是最好的消息!”

    萧清由衷地为莫妮卡一家感到高兴,同时,她也捕捉到了一个信息:adam配型成功的消息,似乎改变了莫妮卡放弃baby的决定。

    “然后我妈跟我说:‘谢谢你,莫妮卡,谢谢你之前回纽约为弟弟做的一切。’她还说,我是她最爱的女儿,永远都是……”

    萧清深深懂得这一句出自妈妈之口的话对莫妮卡来说有多么重要,重要到足以改变她之前和之后的人生观。

    莫妮卡泪流满面,却绽放出一脸笑容:“adam换了肾,以后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泡妞儿、工作、结婚、生baby,过平庸无聊的人生了。”

    “这个值得干一瓶。”

    萧清起身打开冰箱,拎出两瓶啤酒,打开瓶盖,递给莫妮卡。

    “为平庸无聊的人生,干!”

    一个平庸无聊的人生,无论对莫妮卡还是对adam而言,曾经都是如此稀缺。现在,同母异父的姐弟两人都有了一个开始这种人生的机会,adam是因为有了一个健康的肾;而莫妮卡是因为……似乎有一个人,让她产生了想过这样的人生的期望。

    “18岁前,我经常憎恨活着,经常有那种想要永远睡过去、把这恶心的世界关闭的冲动,好在那些时候,我用疯狂的party、无数次烂醉、好多好多炮友,把这个念头压下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平庸无聊的人生这么值得一过。所以我想把baby生下来!”

    “你要把他生下来?他可不是一件玩具。”

    尽管萧清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听到莫妮卡亲口说出这句话、宣布这个决定,她还是感到震惊,未婚生子、单亲妈妈不是一件小事。

    “我知道,他是个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我对于我妈。”

    “有了他,你的人生可能就没法平庸而无聊了。”

    “会更加失败而潦倒的,对吗?”

    莫妮卡充满自嘲地哈哈大笑。

    “有了他

    ,你就不能再疯狂party、不能再烂醉,甚至不能再……”

    “就不自由了,是吗?”

    “为什么要做一个让自己从此不再轻松的选择?”

    “因为……13岁以后,我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谁;有了他,我就有了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了,我们俩就能组成一个家了。”

    “两个人的家,会不会人有点少?你要不要先确定baby爸爸是谁,和他商量一下呢?”

    “不要,我确定不爱他,所以,不会给他权利来和我分享这个baby。未来孩子的爸爸,不需要血缘,只要是我爱的那个,就ok。”

    “莫妮卡,这个决定,意味着至少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要做个单身妈妈,从连对自己都懒得负责到承担你和他两个人的生活,不能逃避,不能关机重启,更不能退货!你想好了吗?这可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

    莫妮卡突然问了萧清一个问题:“萧清,这两年,一直到硕士毕业,你不会离开吧?”

    “当然!离开这儿,我住哪儿?”

    “毕业后呢?你会回国还是留下?”

    “我……还没想过这个呢。”

    “先不管以后,这两年,有你在就好。”

    “我在,最多是充当临时保姆,就算再任劳任怨,也代替不了baby爸爸的职能啊。”

    “你比他们好。我想清楚了,我要生下这个baby!”

    莫妮卡坚定了自己的未来,但是隐瞒了是谁让她坚定了这种未来的秘密。

    和缪盈的街头重逢开启了宁鸣的美漂新纪元,坚定了他为她继续留下的恒心,生计问题依然是第一要务,之前那些上天入地、出生入死的工作经历让宁鸣噤若寒蝉,他不想继续动荡、继续冒险,他决定改变,不再输出体力,改输出脑力。连续几天,他在互联网信息海洋中大海捞针,终于,北美华人资讯论坛里的一条招聘信息进入了视线:“大学本科高等数学考试,诚聘枪手,要求大本及以上学历,报酬优厚,有意者邮件联系,请附简历,非诚勿扰。”

    代考大本高数的难度系数,对于计算机本科毕业的宁鸣,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知道自己手到擒来,但也知道,这个工作相比打黑工,更加不合法,更加邪门歪道,但“报酬优厚”四个字,在此刻流离失所的美漂眼里,就是最美的中国汉字!宁鸣无法让视线从这四个字上转移,点击招聘信息里的邮箱链接,把他的简历发过去,手机很快就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message:“这是一个勇敢者的游戏!事先不预付任何订金,酬金根据考试成绩浮动,成绩越好,报酬越优厚,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非常优厚!非常优厚!非常优厚!反之,一旦挂科,代考者不但拿不到酬劳,还要赔付雇主损失。有自信者接受此规则,即可安排面试。期待你的挑战!”

    宁鸣果断回复,接受了挑战。第二天,他来到对方指定的面试地点——一家高档中餐厅,在指定的v8包间见到了面试官,一个20岁的跩酷男生,他看不见的双眼藏在墨镜后面,上上下下对宁鸣一顿审视:“给我看一下你的护照。”

    宁鸣掏出护照,推到对方面前,感觉自己像被审查审讯,他甚至抬头找了找,看看包间里有没有监控摄像头对着自己。

    “我还要看一下你的大学毕业证,最好是原件。”

    “没有。”

    “没有?你不是说本科毕业了吗?”

    “不是没有,是我没带来,我拿的旅游签证,来美国既不留学也不求职,有什么必要揣着大学学历满世界走?”

    “没有毕业证,那你怎么证明自己大学毕业了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看水平,还是看文凭?”

    “你有信心代考成功吗?”

    “没有我接什么招儿呀?本科四年都一马平川地下来了,还应付不了你一个大二数学?”

    “这样,你当场证明一下自己的水平吧。”

    面试官甩过来两张纸,宁鸣一看,是英文的高等数学试卷:“现在?就在这儿做?”

    “对呀,你把这儿当考场,我也好眼见为实。”

    虽然像煞有介事,但这样的应聘方式倒也科学且富有成效,宁鸣点头表示接受,面试官随即提出进一步要求:“你的手机,暂时交给我保管。”

    “为什么?”

    “防止你作弊。”

    “我还怕你携我手机潜逃呢。”

    面试官发出一声轻蔑的哂笑,掏出一沓美元现钞,甩到宁鸣面前:“1000美元押金,够吗?”

    够了,肯定够了,宁鸣一手交出手机一手收好现金。面试官按了呼叫器,服务生迅速端着托盘进来,摆上套餐、甜品和咖啡,一桌子琳琅满目,顿时分散了宁鸣的注意力。

    “我答题,你吃饭,有点不合适吧?”

    “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你要是觉得分散注意力,我让他们撤了。”

    “都是给我的?那不影响,那不影响。”

    “答题限时两小时,5分钟后开始计时,我就在门外。”

    面试官宣布完考试时间和纪律,起身走出包间,关上了门。宁鸣绷不住乐了,一个不正经的事儿,被整得还倍儿正经。他迅速浏览了一遍试卷,心里有了数,放下卷子,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大吃大喝。一个小时后,他拿着考卷走出包间,把坐在门外玩手机的面试官惊得一跃而起:“答完了?”

    “完了。”

    “这才一个多小时!”

    宁鸣耸耸肩,心说还有20分钟我在大吃大喝呢。面试官接过试卷仔细查看,确认试题全部做完,拿出手机,宁鸣掏出美元,双方完璧归赵,宁鸣领命回去等通知。不料,刚离开餐厅,没走出去多远,面试官的电话就追来了,要求他立刻返回刚才那个包间。宁鸣推门进去,吓了一跳,屋里除了刚才那位面试官,又多出两个男生,三人全部墨镜遮脸,像黑帮聚首。

    宁鸣一脸蒙圈,问面试官:“难道不止你一个人要代考?”

    “只有一个,但不是我,是我们老大,他才是你真正的雇主。”

    面试官指指坐在三人中间的男生,又为他介绍宁鸣:“哥,他就是宁鸣。”

    老大用下巴招呼宁鸣:“坐。”

    宁鸣在他对面坐下:“老大,你怎么称呼?”

    “叫我rudy吧。”

    “不是让我回去等通知吗?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叫回来了?”

    rudy举起宁鸣刚才完成的那张数学试卷:“我对过标准答案了,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这套考题?”

    “没有啊,我上哪儿做美国卷子去?”

    “牛呀!拢共就错了一道选择题,其他全对。”

    “正常发挥吧。”

    “咱俩聊聊,我了解一下你的情况。你是在这儿上学吗?”

    “不是。”

    面试官提示老大:“哥,他是旅游签证。”

    “哦,你来美国玩?”

    “也不是玩。”

    “那你来干吗?”

    “没干吗,晃着。”

    “晃着?”

    “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晃着好,晃着特别适合我,不在册的流动闲散人员,安全!”

    rudy显然对宁鸣的内在到外在都颇为满意,进一步征求两个小弟的意见:“身高、胖瘦都和我差不太多,你们觉不觉得他长得也和我有几分相似?”

    “有一点儿像。”

    “必须没你帅。”

    “有点像就行,老外本来就对咱亚洲人脸盲。”

    rudy抬手一指宁鸣,带着赋予他拯救人类重任的那种庄严宣布:

    “面试通过,就你了!”

    “咱们酬金还没谈呢。”

    “之前发给你的信息里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不预付订金,酬金随成绩浮动,成绩越好,酬金越优厚。如果挂科,还得赔钱。”

    “怎么个浮动法?你有标准吗?”

    “先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啊,这套卷子是我上学期的考题,我吃了个f,挂了,这学期重修,必须过!所以对你的要求是最起码拿c。考题肯定不是这样了,但难度不会差太多,你能保证替我考过吗?”

    “差不多。”

    “不能差不多,一点不能差,必须考过!要是拿了d或者f,你就得赔我钱。”

    “还有赔钱的风险?那我得先知道,考得好,能优厚到啥程度?”

    “如果你能拿a,酬金上浮到——5000。”

    “5000美元?”宁鸣瞪着rudy张开的5个手指,眼珠儿差一点冲出眼眶。

    “嫌少?”

    “不少不少。”

    宁鸣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表情尽可能地淡定,雇主所言不虚,这个工作确实“报酬优厚”“非常优厚”!

    “成交!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rudy起身与宁鸣热情握手,随即双手抱拳,郑重托付:“拜托了,哥!”

    几天后,雇主rudy把一张名为rudy 的id拿给了宁鸣,上面的头像照不是rudy也不是宁鸣,可是,既像rudy也像宁鸣。宁鸣举着这张假id端详半天,几乎找不出破绽,心里不得不叹服:这帮熊孩子,居然能把如此不正经的事儿干得如此专业。

    “这是用咱俩的照片合成出来的吧?用的什么软件?不错呀!”

    “相当不错!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以后多发明一点这类造福人类的软件,市场需求大、应用广,肯定赚钱。”

    “放心,你这类用户的需求,总是会最先被满足。”

    “上次你说来美国就是晃,你不想申请个学校留学吗?守着硅谷这个码农大本营,你的计算机专业有优势啊。”

    “留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不是人人都有那个条件。”

    “我觉得你的水平没问题吧?”

    “水平没问题,不代表别的方面也没问题。”

    “别的方面?哦,那是钱有问题。”

    “别聊我了,说说考试那天有什么注意事项,会不会碰上熟悉你的同学?”

    “这个不用担心,除了非上不可的课,我平时不在学校泡着,基本不和同学交朋友,因为我档次太高,他们都够不上,这个你懂。”

    “就是说不会有人注意你?”

    “那也不对,我这么帅,不可能没人注意,保不齐有一些暗中关注我的仰慕者。反正你就是替我考一回试,做三个小时的我,不跟人接触、不聊天,保持和我一致的高冷范儿就行了。”

    “明白,去了就考,考完就走,零交流。”

    “到时候,我亲自开车送你去学校,等你考试结束,接你离开。在别人眼里,下车去考试的,就是我,不是你。”

    rudy又拿出一个运动包,扔在宁鸣面前,打开包,里面有一套炫酷的潮服,还有一双金扣闪亮的gz高帮休闲鞋。

    “这什么意思?”

    “行头,全套。考试那天穿上,你就变成彻头彻尾的rudy 了。”

    到了高等数学考试日,rudy开车拉着宁鸣来到旧金山大学,停好车,侧头打量身穿他全套行头、俨然一个纨绔子弟的宁鸣,满意地点头:“ok,现在起,你就是我了。哥,弟的命运托付给你了,一定要保我过啊!不然又要被我爸追杀。”

    “淡定,等着。”宁鸣胸有成竹地下车而去。

    望着自己的化身大摇大摆走进教学楼,rudy放倒座椅,打开音乐,静候佳音。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敲车窗声惊醒,见宁鸣考完归来,rudy赶紧解锁开门,宁鸣坐进车里,紧皱的眉头几乎把他吓尿:“怎么样?”

    “不妥,有点不妥。”

    “啊?你被当场抓获了?”

    “那倒没有。”

    “那怎么个不妥?”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故意答错两道题?不然分数太高,会不会有点假?”

    “你吓死我了!”

    没过多久,宁鸣接到雇主rudy通知,说考试成绩公布了,约他见面发酬金,地点在一家很贵的日式铁板烧。宁鸣被身穿华丽和服的女服务员引到vip包间外,拉开纸门,请他入内,瞥见包间里坐着一个脸生的帅哥,他道声抱歉,转身就走。

    “对不起,走错房间了。”

    “没错,就是这儿。哥,我是rudy!”

    帅哥露出一脸灿烂笑容,在宁鸣助他拿下满意成绩、顺利通过考试后,rudy终于解除戒心,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原来你摘了墨镜长这样啊。”

    “高等数学成绩出来了,a!”

    “不辱使命。”

    “太不辱啦!哥,你牛!弟先干为敬。”

    rudy掏出一摞美元现钞,啪的一声,拍在宁鸣面前:“按照约定,最高酬劳,5000美元!我本来想微信转账给你,一想还是现金给力;本来想装一个信封,一想还是**裸的让你有成就感。”

    虽然早就笃定能拿到这笔钱,但此刻,5000美元的真金白银就摆在面前,宁鸣还是有点激动,这是他来美国后挣到的最大一笔巨款了!

    “收好,哥,一会儿还有正事儿要谈。今晚,咱们继往开来,不醉不归!”

    “还……还继往开来?”

    rudy不急于解释怎么个继往开来,举手击掌,米其林三星大厨应声出现,站到铁板后,毕恭毕敬地冲他们鞠躬,开始烹饪,一道接一道的美味送进盘子。酒过三巡,宁鸣突然盯住大厨,问rudy:“他能听懂咱俩说话不?”

    “不能!他只会英语和日语,这就是我定在这儿和你约会的目的。”

    “那我就踏实说了。”

    “哥,你说,我洗耳恭听。”

    “rudy,你这样——不好。”

    “我什么不好?怎么不好了?”

    “你雇我代考,这是地地道道的——学术欺诈!是犯罪!”

    这话rudy可不爱听,他把筷子一扔,一脸不爽:“哎,应聘时、考试前,你怎么不批评我?为什么不拒绝,还和我共同犯罪?”

    “我也是生活所迫、唯利是图,为了钱,三观破碎,这次的代考经历,算是我人生一大污点。”

    “什么意思?你和人生有污点的人坐在一起,吃着他请的顶级日料,骂他欺诈,你就高洁了?就不算同流合污了?”

    “我不是针对你,主要是自责,我是……自甘堕落。”

    “那我就是堕落本身,对吧?你每踩自己一脚,就是更深地践踏我一次。”

    “那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人生不是所有事儿都能找到别人代劳。”

    “哥,我承认这次我的手段是错误的,但目的是美好的!我只是不愿意让我爸一次又一次对我失望,哪怕吹的是一个美丽的泡泡。实际上,无论是考试成绩还是上大学,他都只关心它美不美,并不关心它是不是泡儿。假如有一天,我爸知道我把美元花在了他的身心健康而不是吃喝玩乐上,他也会扪心承认:这笔钱,是因为孝顺。”

    rudy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宁鸣张口结舌,明明是歪理,可歪得理直气壮。

    “你还真是……有理有据。”

    “哥,你帮了我大忙,说什么我都不生气,因为你说得对。但是,有些人的人生是注定的,比如我,不管我大学是怎么混下来的,毕业证和学位是怎么拿到的,都不耽误我未来一边当败家子一边做霸道总裁,美女环绕、子女绕膝这类事务也要我亲力亲为,别人想代劳也代劳不了。所以,不管怎么走,人生都是通往那里,就不要管它是正的还是邪的了。”

    宁鸣仰天长叹:“唉,真有不管努力不努力都会成功的人生啊!”

    “哥,我今天要和你谈的,是一个更大的case,下学期有门令人闻风丧胆的课程,叫金融工程……”

    “提前半年就约代考?你确定自己考不过?”

    “这回不光代考,还有代课,全包。”

    宁鸣懂了:这就是rudy“继往开来”的内容。

    “代课?怎么代?”

    “就是从头到尾,你以我的身份,出现在每堂课和每次考试,大面积扮演我。”

    “那怎么行?”

    “必须行!金融工程是几个专业一起上的大课,百十来人在一个教室,教授连人头都分不清,同学更是没人认识我,也就没人知道你不是我。”

    “可是……”

    “10000美元!”

    “不是钱的事儿……”

    “怎么不是钱的事儿?15000!”

    “哦……”

    宁鸣舌头打了结,rudy立刻抓住他心动的马脚,乘胜追击:“哥,你不是说不是谁都有

    条件圆出国留学梦吗?你就当这次是圆梦,挣我的钱,过不敢奢望的留学人生,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区别不就是一张文凭纸吗?你在乎那张纸吗?要在乎,我买一赠一,送你一张美国大学文凭,包你回国拿出来,那些土鳖看不出是买的。”

    “我不在乎文凭……”

    “那就ok啦,15000美元,成交?”

    “唉……”

    宁鸣再次沦陷在金钱攻势下,手被rudy紧紧握住,热烈庆祝他上岗再就业,预祝二人合作圆满成功!

    为了让宁鸣更好地扮演自己,rudy对他进行了一系列岗前培训:第一步是形象打造,从发型设计到服装鞋帽,宁鸣经过一番洗心革面式的重塑,变成了和rudy如出一辙的纨绔子弟style;第二步,言谈举止的模仿,经过反复调教训练,宁鸣终于掌握了rudy的眼神儿,注意力永远在漂移的个人神韵和“哥们儿我谁也不尿”的气质精髓。

    rudy对雇员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关怀到了日常生活起居,他给宁鸣租了一个独门独户、面积不大的平房套间,麻雀虽小,但五脏齐全,拎包入住,距离旧金山大学只有十几分钟车程,rudy提前预付了半年房租和水电费,正好覆盖了代课、代考一学期的工时,他给宁鸣唯一的嘱托就是:“踏实住,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好好当我。”

    生活是舒适的,但是纪律是严明的,rudy要求宁鸣时刻牢记“六不原则”:不和同学交际,不参与社团活动,不争不辩,不喜不悲,不招人喜欢,不讨人厌;要独来独往,少言寡语,低存在,甚至不存在!

    rudy给了宁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但收入优厚、衣食无忧地留在美国的理由,从此,宁鸣拿着旅游签证,开始了期满离境回国,然后再入境,频繁往来中美,时而是自己,时而是rudy的双面人生。新学期开始,兜里揣着rudy的假id、顶着rudy的发型、穿着rudy的衣服踏进旧金山大学校门的一刻,宁鸣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开启了一段花着别人钱、圆了自己留学梦的奇幻之旅!

    遵循rudy 的“六不原则”,宁鸣平稳度过了大半个学期。以清华本科毕业水平,应付旧金山大学大二金融工程课程,犹如杀鸡用牛刀,他轻而易举地在一个平行时空里把rudy活成了另一种木秀于林的样子。人可以低存在,但学霸的光芒,即使打个对折去替别人代课代考,还是会偶露峥嵘,他把自己埋进土里,闪光的成绩依然会从土里往外蹦。

    金融工程艾瑞克教授布置的一道作业,让一百多名学生几乎全军覆没,都吃了f,整个教室一片哀号。原因并非教授对所有学生作业的结果都不满意,而是他布置这道作业的目的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考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我故意在代码中放了一个不起眼的程序草,以此来检测你们的细心和耐性,很遗憾,所有人都只关注能否run出结果。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发现了我故意埋下的这个bug,并用最简单的方法修正了bug。谁是rudy ?”

    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都在四下环顾,都在寻找这个“例外”,但是没有人对rudy 有印象,没有人认识他,包括教授自己。

    要不要站起来?要不要出头儿?宁鸣拼命降低脑袋和身体的海拔,一个劲儿往下出溜、出溜,不能引人注目!不能引人注目!rudy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回响。

    艾瑞克教授等了半天不见有人站起,决定引蛇出洞:“他今天逃课了?好吧,那我给他记上一笔:缺课一节。”

    教室最后一排传来一声微弱的回答:“我在。”

    所有目光齐刷刷扭向最后一排,宁鸣缓缓起身,但是全身还在使劲往下缩,仿佛他脚下的地心引力比其他地方都强,站起来也比坐着高不到哪儿去。

    艾瑞克教授把这个叫rudy 的中国学生的样子记在了心里:“哦!你就是拿了全班唯一a的rudy !”

    下课后,宁鸣诚惶诚恐地被叫到艾瑞克教授面前。

    “rudy,你有兴趣加入我的项目团队吗?”

    “啊?您的团队不都是研究生以上学历的学长组成的吗?我不够格……”

    “并非不能破一回例呀,我的项目团队和硅谷几大科技公司建立了研发合作关系……”

    “我知道,如果毕业能得到您的推荐信,相当于拿到了facebook、google那种巨头公司的敲门砖。”

    “我希望能挖掘和发现连你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天分。”

    “但是我……”

    宁鸣当然知道进入像艾瑞克教授这样名牌教授的团队,就相当于得到加持,毕业时手里能有一封他的推荐信,就能从一堆名校毕业生的求职简历中脱颖而出。艾瑞克教授主动屈尊邀请,对任何一个学生——何况只是一个大二生而言,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也不会拒绝,除了……他。因为宁鸣说不出:自己只是一个冒牌货,再美好的未来也会随着他脱去rudy 的外衣而成为镜花水月,不属于真名叫作宁鸣的自己。

    “rudy,看上去你还有些顾虑,不是那么自信,没关系,认真考虑一下,我的邀请一直有效。”

    艾瑞克教授对宁鸣的反应感到匪夷所思,随即把他的怯懦理解为不自信,所以,教授决定给rudy一段时间建立自信,继续保持对这个学生的测评和观察,如果最终验证他的确是个天才,教授一定不会让他泯然众人。

    告别了艾瑞克教授,宁鸣知道:自己无意间破坏了rudy的“六不原则”,违反了低存在、不存在的约定,他以为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就避免了未来的隐患,他无法预见未来rudy的暴露就在这个时候种下祸根。

    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缪盈打来的,宁鸣赶紧接起:“缪盈!”

    “宁鸣,你在学校吗?”

    “在……在呀。”

    “我来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好……好,我请你。”

    “为什么呀?”

    “我不是地主吗?”

    宁鸣暗自庆幸,女神莅临旧金山大学时,他刚好在替rudy上金融工程课。一路小跑,跑到了和缪盈约好的学生餐厅外,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他气喘吁吁跑到她身后:“嘿。”

    缪盈一扭头,被他浑身上下的blingbling闪瞎了眼,她从未见过如此时髦又如此和平时的他不搭的一个宁鸣。

    “你怎么……成这样了?”

    “哪样呀?”

    缪盈无法组织语言,一脸不可描述,让本来就是狸猫换太子的宁鸣更加心虚:“有那么糟吗?”

    “你这一身不便宜吧?”

    “都……都是假的。”

    “你何必追这种潮范儿呢?特别不适合你,像穿着别人的衣服。”

    “虚……虚荣呗。”

    “我觉得你不需要,还是过去的样子好。”

    “瓤儿,还是过去的瓤儿。”

    宁鸣赶紧表忠心,缪盈瞄了他一眼,姑且忍受。两人在餐桌边坐定后,她提前向他预告了和她弟弟成然即将到来的会面:“我还约了我弟,叫他过来认识一下你。”

    “你弟?”

    “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也在旧金山大学上学吗?”

    “啊,你说过……”

    这隐约让宁鸣感到不安,和缪盈弟弟碰面,是以宁鸣的本我身份,会不会给他在这所校园里建立的rudy人设增加很多不安全因素?缪盈丝毫没察觉到宁鸣的忐忑,因为她正在联系成然:“成然,我们已经到了,你在哪儿?”

    宁鸣听到缪盈手机话筒里传来一迭声欢快的“来啦来啦”,令人惊悚的是,这一迭声“来啦来啦”从手机里延伸到了现实。

    缪盈循声望去:“他来了。”

    宁鸣顺着缪盈的目光,抬头望去,登时傻掉!rudy蹦蹦跳跳朝他们奔将过来,等看清缪盈对面坐着的人——居然是宁鸣——他也傻掉了!两人穿着同一品牌同一系列的衣、裤、鞋,李逵和李鬼面面相觑,正品和赝品大眼瞪小眼。

    太惊悚了!rudy居然就是成然?居然就是缪盈的亲弟?宁鸣和成然相互凝视过于长久、表情过于呆滞,缪盈当然看出了两人的异样:“你俩认识?”

    成然和宁鸣两个脑袋一齐摇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否认:“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

    “那你们一见钟情似的互相看什么?”

    成然抢先回答:“我们一见如故!”

    宁鸣立刻附和:“如故,如故。”

    缪盈拍拍她身边的座椅,示意成然挨着她坐下:“介绍一下,我弟弟成然,他上大二,学金融;这是我清华同学宁鸣,学计算机,现在在这儿读研。”

    成然刚坐下,马上又弹起身,隔桌伸手,点头哈腰:“久仰久仰。”

    宁鸣也跟着弹起回应:“幸会幸会。”

    两人热情握手,特别虚假,超级做作。

    缪盈感觉他俩之间透着一种怪异:“你俩怎么这么……”

    两人一起扭头问她:“什么?”

    “虚伪呢!”

    成然抢答:“我们多真诚啊!”

    “怎么穿得还像twins似的?”

    宁鸣赶紧解释:“他是真的,我是假的。”

    此语一出,成然脸都吓白了,唯恐宁鸣穿帮:“你说的是衣……服吧?”

    宁鸣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找补:“是衣服!是衣服!”

    缪盈抱膀看着他俩,感觉说不出地可笑。找了个一起上厕所的借口,成然一把把宁鸣扯进洗手间,两人再不调整一下步伐和队形,就是分分钟穿帮和露馅儿的节奏。

    “你怎么会和我姐在一起?”

    “她怎么会是你姐?”

    “她22年前就是我姐!”

    “她5年前就是我同学。”

    “你是怎么跟她解释你在这儿读书的?”

    “我说我考上了研究生,还拿了全奖。”

    “绝对没有暴露我?”

    “绝对没有!刚才我暴露没有?”

    “我没暴露,你就应该没暴露。看到了吧?咱俩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住了,当着我姐面儿,我是我,你是你!”

    “必须的!”

    “好基友!你和我姐,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

    “特别单纯。”

    “不应该呀!”

    “不……不该单纯吗?”

    “当然不该!你不喜欢我姐?”

    “没……没有哇。”

    “那你不是性向有问题就是审美太差!”

    “我性向正常,审美……也不差。”

    “那你怎么可能没爱上她?”

    李逵和李鬼各自定定心,回到桌边,正吃着,忽听一声召唤“rudy”,成然、宁鸣两人一起本能抬头答应:“hi!”答完双双石化,缪盈举到嘴边的食物也定格住了。宁鸣先发制人,他认出叫rudy的是自己这一方面的熟人,立刻起身扑将上去,把那位美国男同学拦在了10米开外,以避免一场穿帮之祸!成然长嘘了一口气,收回追踪宁鸣的视线,随即遇到姐姐审视的目光,对于英文名也能撞上的巧合,即使他给不出解释,至少也需要一个调侃来化解:“姐,你亲同学连英文名都和我twins了,缘分啊。”

    宁鸣救火归来,一头冷汗坐回桌边。

    缪盈问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英文名也叫rudy?”

    宁鸣唯有傻笑:“很适合我对吧?”

    成然扑哧一声笑喷。

    好在这一场滑稽的碰面,并没有转化成缪盈的疑惑,当然要归功于成然一如既往的荒腔走板,让缪盈认为这次见面过程中宁鸣可笑的举止是被成然带了节奏,属于一时动作变形而已。

    莫妮卡的孕期有6个月了,虽然她肚子里的baby没有爸爸,但爸爸的职责被萧清铁肩担道义承担了百分之七十,剩余百分之三十还有凯瑟琳和本杰明兜底,一个亲爸不见人,三个奶爸站起来,搞得萧清活活一个未婚未育、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纯洁女青年,生生在这6个月里变成了一个育儿专家。

    这天,萧清陪莫妮卡做完孕检回家,一进门,就见迎上来的凯瑟琳冲她们各种挤眉弄眼,手悄悄指向背后。她们顺着凯瑟琳指示的方向望向屋里,莫妮卡妈妈又一次不告而至,正从客厅沙发上站起,上下打量女儿走样的身形:“都这么大了?”

    莫妮卡沉默不答,萧清只好替她回答:“阿姨好!我刚陪莫妮卡做完孕检,一切正常。”她的圆场一点没起到活跃气氛的效果。

    莫妮卡不苟言笑地走向她妈,一张嘴就冒火花:“一接到我的电话,你就十万火急地飞来了?”

    萧清和凯瑟琳明白了,之前莫妮卡怀孕一直没有告诉她妈,这次她妈从纽约突然飞来旧金山,应该是莫妮卡打电话正式通知了她。

    莫妮卡妈妈也不善,一张嘴就是兴师问罪的口气:“你怀孕半年了才敢告诉我,是怕我飞来逼你堕胎吗?”

    莫妮卡剑拔弩张,启动了防御系统,她以为她妈是来阻止她要这个孩子的。

    “是,我决定把他生下来,不管你支持还是反对。现在如果你让我接受流产手术,那就是逼我违法。”

    “baby的爸爸是谁?”

    “他是谁不重要,我不用他负责,你更不必去找他算账。”

    “我为什么要找他算账?我只是要确定他以后会不会来抢baby的抚养权!”

    一言既出,在场三人莫妮卡、萧清和凯瑟琳全都愣住了。

    “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来让我流产的?”

    “你要生就生,但我有义务来帮你厘清生他出来之后的规划,有了baby,你的生活怎么安排?人生要怎么过?”

    “你居然能接受一个未婚先孕的私生外孙?这很不像你。”

    “没办法,谁让我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呢?”

    大家都为避免了一场世界级大战松了一大口气。自从上次索肾割腕事件以后,莫妮卡和她妈妈各自的心软化了很多、很多,惯性对抗的,只剩下了两张谁也不让谁的刀子嘴。过了一天,萧清放学回家一进门,又听见莫妮卡母女的对呛之声,娘儿俩又斗起来了。

    “生下baby后,你拿什么养孩子?”

    “我可以像萧清一样,一边上学一边打工。”

    “你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谁替你带孩子?难道你的baby生下来就能生活自理,自己逗自己玩?”

    “我可以雇人帮我带,萧清她们也能帮我带。”

    “萧清是来留学的,不是来给你的baby当奶妈的。”

    萧清走进母女的战区,试图缓和气氛:“没关系,阿姨,我喜欢小孩儿,愿意帮忙……”

    “萧清,你不要助纣为虐,她没有权利指望别人帮她带孩子!莫妮卡,你打工能挣多少?一个月两三千美元?就这点还能雇人?baby奶粉钱都不够!还不得我养着你们娘儿俩。”

    “孩子是我决定生的,我会竭尽全力对他的成长负责。”

    “你自己还没长成呢,有能力为他负责吗?这就是我要带你回纽约的原因!在我身边,如果不愿意,你可以不住在家里,我帮你在附近租个小公寓,全程照顾你生产,等baby生下来,我还可以帮你带,你和baby两个都是孩子,都需要我照顾。”

    哦,萧清这才听明白:原来莫妮卡妈妈这次是来带怀孕的女儿回家的。她心里突然暖了一下,一直站队莫妮卡的立场悄悄松动,朝莫妮卡妈妈方向变节。

    “莫妮卡,阿姨考虑周全,她是为你好。”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为baby好。”

    女儿这句话让莫妮卡妈妈仰天长叹:“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莫妮卡随即表示拒绝:“但你的安排,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呢?我没有时间对你苦口婆心,收拾行李,赶紧跟我走!”

    “如果不呢?你是不是又要报警,把我从这座房子里撵出去?”

    “你跟不跟我走?”

    针尖对麦芒,母女又成水火之势,萧清暗中做好起跑预备,像上次一样,随时准备冲出门追赶离家出走的莫妮卡,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回败下阵去的,不是莫妮卡……

    “你不走是吧?我走!”莫妮卡妈妈拽起行李箱,拔腿就走。

    莫妮卡也不挽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妈扬长而去。萧清还是冲了出去,追赶的对象换成了莫妮卡的妈妈。莫妮卡从身后扔来车钥匙给她:“帮我送她到机场。”萧清开车送莫妮卡的妈妈去机场的路上,又变成了莫妮卡妈妈的倾诉对象。

第21章

    “我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留在这里和莫妮卡吵架,adam接受换肾手术以后,一直有排异反应,需要我时刻陪护,这趟过来,我只能尽快飞来,再尽快飞回去,所以才想把莫妮卡带回纽约。他们两个,哪个我也放心不下,哪个都不能不管。为什么我和这个女儿每次都是反目成仇收场?即使现在,我那么想把她带回家、带回身边……冤家说的就是我和她吗?”

    “虽然这次你们照例吵翻天,但我保证莫妮卡心里知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不是我气走她,就是她气走我,在一个屋檐下,我和她甚至无法和谐相处24小时。”

    “以前你们吵,是因为莫妮卡觉得你把她推出来,她感觉被抛弃了;现在,她知道你要接纳她回家。一个往外推,一个往里拉,她心里感受完全不同,所以这回,她没有真的气你。”

    “她知道不一样?那为什么连句人话都不肯说?”

    “阿姨,我这么说您别介意,好像……您也不善于说人话。”

    “你这孩子!”莫妮卡妈妈扑哧一声笑出来,“就是说不怪莫妮卡,怪我家教不好啦?”

    萧清深深点头,表示赞同。

    “我知道我是个特别糟糕的妈妈……”

    “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莫妮卡的坚强,一直都很让人意外,她学会了自己一个人独立处理生活中的一切问题,包括独自决定要不要生下这个baby,要不要养他。一个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已经学会了单飞的孩子,你现在要把她拉回窝里庇护,她是不会接受的。”

    “可她还没有足够能力承担自己的决定,至少在经济上是这样。”

    “在她需要时,你帮她就好了。她不需要,就让她飞,让她跌跌撞撞,让她栽跟头,再自己爬起来。”

    “我是想弥补……”

    “我知道,莫妮卡她也知道。”

    萧清这句话,让莫妮卡妈妈突然就哭了。在旧金山机场分别时,莫妮卡妈妈对萧清说:“剩下几个月,一有时间我就过来,等到了预产期,我也一定过来,陪她生。”

    “阿姨,你放心,莫妮卡有我。虽然生孩子这件事呢,我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萧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

    “言重了,阿姨。”

    莫妮卡妈妈幽了一默:“我想让你知道阿姨也是会说人话的。”

    进入考试季、毕业季,书妈毓文又来美国了。这一次,她计划小住一个月,参加完书澈的硕士毕业典礼再回国。书澈和缪盈开车到机场接她,书妈对儿子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的态度一如最近他和家里的联络,自从上次飞回北京求证返回美国后,书澈和父母,就变成了一种冷淡还不至于冷漠、疏远还不至于疏离的关系;倒是缪盈一如既往地熨帖温柔,让面对儿子不时感觉受挫郁闷的准婆婆时时得到抚慰。

    “你俩现在还好吧?”

    书澈不答,缪盈只好回答:“挺好的。”

    “那我就踏实了。书澈,最近半年,你往家里打电话或者微信语音、视频都很少啊,我和你爸经常一两个月没有你的消息。”

    “一切正常,没什么好说的,我忙着写毕业论文,域名解析服务器的样品也做出来了,开始推广,事情太多。”

    “这都不是你不给家里打电话的理由。”

    母子之间的尴尬让缪盈也无力化解,只好低头沉默。书澈手机响了,他起身走到一边接电话,书妈只好继续通过准儿媳了解儿子的情绪和动态:“缪盈,你俩现在真的还好吗?没有骗我们?”

    “真的很好,总算恢复了过去的平静。”

    “他经常和你谈论我和他爸吗?”

    缪盈摇头。

    “他也不怎么提起他爸吧?”

    “从来不。”

    “我们就像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再不来美国,怕是快没有这个儿子了。”

    缪盈把手放在书妈手上,安抚她:“阿姨,给他时间……”

    书妈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你俩和好如初,还算有件好事。”

    书妈这次来美国,还带着丈夫委托的一个任务:上次书澈回国和父亲谈话后,书望担心儿子在心理上更加抗拒他,所以派书妈过来慢慢疏导儿子的心理。修复被价值观撕裂的亲情任重而道远,然而,风波未平,浩劫将至。

    这天,书澈带书妈前往华人聚居区的一家超市采购食品,他推着购物车,正和书妈并肩走在货架间,突然发现她戛然止步、目光聚焦、脸色骤变。他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书妈的视线终点,是个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即将临盆的孕妇。收回视线,再看向书妈,书澈发现她的手和身体正在剧烈颤抖,她这个反应非同寻常。

    “妈,你看见谁了?”

    书妈喃喃自语:“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谁?怎么了妈?”

    这时,孕妇正好转身面对他们,见到书澈和书妈的一瞬间,她也惊愣定格。书澈还保留着对这张面孔的记忆,虽然半年以前她还不是一个孕妇,她就是曾经和鲁尼一起邂逅缪盈、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彩琪。为什么书妈见到这个女人反应如此异常?不等书澈思考反应,书妈突然启动,横冲直撞,笔直地奔向刘彩琪。刘彩琪恢复镇定的速度奇快,当书妈冲到面前时,她已经定下神来,从容以对。随即,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听得尾随过来的书澈如堕雾里。

    书妈连招呼都不打就质问刘彩琪:“你怎么会在美国?”

    刘彩琪不亢不卑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美国?”

    “你肚里,是谁的孩子?”

    “你觉得你从100米开外像坦克一样冲过来,连声‘你好’都不说就问我肚里孩儿他爸是谁,这是一个市长夫人应该有的素质和仪态吗?尤其是当着令公子的面儿?”

    仅仅两个回合的对话,书澈就听出了书妈和刘彩琪之间复杂纠葛的前史,她们到底是如何认识的?是什么样的前史,能让书妈如此唐突失礼,问出这样冒犯对方的问题?

    刘彩琪转向书澈,像川剧变脸一样,笑意盈盈:“你好,书澈。”

    书妈被刘彩琪热情招呼书澈的举动刺激得更加愤怒,转身逼问儿子:“你认识她?”

    “我们……见过一面。”

    “你怎么会见过她?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谁介绍你和她认识的?”

    “你这么紧张干吗?世界这么大,我和令公子见了一面,让你这么介意吗?”

    书妈对她一声怒斥:“你闭嘴!”

    书澈回答书妈:“她是缪盈一个朋友的同事。”

    书妈再次震惊:“缪盈也认识她?”

    书澈摇头否认:“她不认识。”

    刘彩琪这时发出“呵呵”两声,让人不解其意。

    书妈转回刘彩琪:“再问你一遍:孩子是谁的?”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打扰我们的生活,我绝对有能力让你消失!”

    “哇!市长夫人霸气侧漏,我好怕怕!”

    “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那可不一定,上次你也这么说,这不很快又见到了?”

    说完,刘彩琪转身扬长而去。两个女人的狭路相逢,在气势上,无疑是书妈完败。

    “妈,她是谁?”

    书妈没有回答儿子,但这样牙关颤抖、拳头紧攥的母亲,书澈还没有见过,一个答案在他心里呼之欲出。放弃购物、返回酒店式公寓的一路上,书妈三缄其口,回到房间更是呆若木鸡。

    书澈单膝跪到她面前,说出了心里的答案:“妈,她是不是……我爸的……小三儿?”

    “你怎么知道?”

    “你和她的对话,还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发过誓,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的,包括你,我的儿子。可刚才在超市,一看见她大腹便便,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

    刘彩琪的肚子像一个开关,触发了书妈的癫狂,追问本人得不到答案,书妈被这个疑问折磨到要原地爆炸:“那个孩子是谁的?那个孩子是谁的?”

    “妈,冷静!上回你来美国,不是告诉我我爸和她已经断了吗?”

    “你爸是这样向我保证的,我也是这样相信的。”

    “她来美国是我爸安排的?”

    “我不知道……”

    “他们彻底断了吗?”

    “我不知道……我要问你爸:她的孩子是谁的?是谁的?”

    书妈不由分说抓起手机,拨通了北京家里的座机,因为她的急怒攻心和理智崩溃,让书澈旁听到了父母从来不对他敞开的秘密。

    “哪位?”

    “是我。”

    “毓文?”

    书妈握着手机,牙齿打架,嘴唇颤抖,开不了口。

    “毓文,毓文,怎么不说话?毓文,是你自己在用手机吗?”

    “书望……”

    “怎么了,毓文?”

    “我刚才,看到她了……”

    “谁?”

    “刘彩琪。”

    书望那边一片静默。

    “我问你:她为什么会在美国?会在旧金山?”

    “我不清楚。”

    “你怎么会不清楚?”

    “我只是交代了,安排她离开北京、离开国内,其他一概没再过问。”

    “你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

    “那她肚里怀着的孩子,你知道吗?”

    “谁?谁的孩子?”

    “就是她——刘彩琪!我看见她时,她挺着大肚子,至少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我不知道……”

    “书望!如果孩子是你的,如果你还在欺骗我、对我隐瞒,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你将会身败名裂!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可不像一个情妇那么容易隐藏,他就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毓文!冷静!你给我冷静!你遇到她时,书澈在身边吗?”

    “在。”

    “现在书澈还在你身边?”

    “在。”

    书澈听出父亲在询问自己。

    “那么,他也知道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

    “毓文,你太不理智了!一旦让书澈知道这件事,会造成无穷无尽的后果……”

    “他是你亲儿子!再糟糕的后果,他都不会害你。你小心谨慎防着自己儿子,为什么不同样像防贼一样防着那个时刻威胁你仕途、威胁你声誉、破坏你家庭的贱人?”

    书望无言以对,一声长叹:“毓文,我用生命向你发誓:我和她已经断了,而且我向你保证过再也不会犯这类错误了。”

    听到丈夫的承诺,书妈稍微平静下来。

    “绝对不能再出一步差错。毓文,你现在离开书澈,走到里屋,确保不要让他听见我们的谈话。”

    “嗯。”

    在书澈疑惑的目光中,书妈走进里屋,回手关上了房门:“我在里屋了,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一无所知……”

    “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相信我,毓文。”

    经过瞬间抉择,书妈选择信任自己的丈夫。

    “那她会不会打算生下来,生米煮成熟饭,回头去胁迫你?如果是这样,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呀!”

    书望知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甚至,这种可能性很大,他瞬间做出一个决定:“我立刻派他过去,搞定这件事,你放心。”

    书妈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

    “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绝对不能让她生下来,只要……孩子是你的。”

    “我当然知道。在他到美国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

    “我知道。”

    “还有,关于书澈,不能让他知道更多了,你必须控制他的情绪。毓文,很抱歉,我的一次不检点,让你一直担惊受怕……”

    “书望,如果你不是现在的你,我至少不用忍到既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委屈,也不能对小三儿穷追猛打,为了保守你的秘密、保全你的名誉,我什么都不能做,一切委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向你保证:下不为例!毓文,我终于知道:被选择放到这个位置,人们就得用非一般的纪律和非一般的道德来要求我,我没有普通人的自由,更没有一秒钟犯‘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的资格。我也因此知道:你和我永远捆绑在一体,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分。”

    小三儿外遇暴露以来,夫妻之间经过修正建立起来的攻守同盟再次得到巩固。小三儿身份被书澈知情、两人还同在一座城市的内忧尚且可以暂缓,但是,私生子即将出生的外患,必须快刀斩乱麻地解除。

    书澈一直盯着书妈走进去后紧紧关闭的房门,顺着书妈在自己面前短暂失控泄露的线索,猜测被门关住的父母对话的内容。虽然母亲没有肯定他的任何一个猜测,但书澈确定刘彩琪就是父亲的出轨情人,而她此刻身怀的孩子,可能就是父亲的私生子。

    门突然打开了,书妈一脸心平气和的表情,若无其事地从屋里走出来。对于母亲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正常,书澈感到诧异和迷惑。书妈故作轻松地坐在沙发上,书澈关切地递上一杯水,她接过水杯时轻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她内外不一的真相。

    “我爸怎么说?”

    “我误会他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和他丝毫关系也扯不上。你爸没有撒谎:他早就和她断了,现在这个女人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真的吗?”

    “真的!我神经过敏、庸人自扰,你不要受我影响。”

    “妈,你为什么要自责?经历过我爸的出轨,你不该有点神经质吗?”

    书妈被儿子的话触到软肋,眼圈一红,立刻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来遮掩:“好在一切糟糕和不堪都过去了。”

    书澈不再相信的眼神仿佛洞穿了一切,在儿子的凝视下,书妈的假笑像泡沫一般消逝了。离开酒店式公寓,书澈行驶在夜路上,开着车,灵魂却已经出窍。父亲的出轨危机不但没有止息,小三儿的出现反而让形势更加不可控制。

    这一天,注定要改变书澈的命运,终结他的爱情。

    书澈一进门,缪盈就迎上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直在陪你妈?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

    尽管书澈否认,缪盈还是一眼能看出他神色怪异,感觉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书澈,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

    缪盈凑近他,逼视他的双眼:“我们答应过对方:任何事都不向对方隐瞒,所有一切都互相坦白、彼此分享,对吗?”

    “是。”

    “你有要和我分享的吗?”

    “没有。”

    缪盈放弃追问,坐到书澈腿上,抱紧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颈间:“书澈……”

    “嗯?”

    “我真的禁不起……”

    “什么?”

    “再失去你。”

    书澈拥紧缪盈,她挺直身体,热烈地亲吻他。他们谁也无法预料,这是他和她的最后一吻。

    第二天早上一起吃早餐时,书澈还是决定和缪盈聊一聊刘彩琪:“缪盈,记得半年前我们遇见过的那个刘彩琪吗?你还记得她吗?”

    缪盈举到嘴边的面包突然停住:“记得,怎么了?”

    “我记得那个鲁尼?斯特朗说,她在他的部门任职。”

    “是呀。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只是……想起来了。”

    如果书澈和缪盈的谈话到此为止,或许,他们的惨烈分手不会在这一天发生,他们或许还会有一段美好的日子,或许,两人能熬过劫难、没有分离。但是,没有或许!这时,缪盈想起对书澈的承诺:一丝一毫不再对他隐瞒。于是,她决定说出最后一件他不曾知道的事情:“书澈,那次我们巧遇鲁尼和她,因为我害怕被你发现我爸和ce在谈合作,所以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其实,我以前认识刘彩琪。”

    “你怎么会认识她?”

    “因为,她担任过我爸的特别助理……”

    这句话还没说完,缪盈就看见书澈动作定格、面如死灰。

    她对他反应如此剧烈不明所以:“这很让人惊讶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年前。”

    书澈闭上双眼,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一束强光射进来,一个女人的身影逆光走来,恍惚能辨认出她的脸

    ,是刘彩琪,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刘彩琪、书望、成伟、书妈、鲁尼?斯特朗,几张面孔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快速更迭,连成一线,互为因果。哗——世界突然通明瓦亮,强光刺激得书澈无法躲藏。

    “书澈,书澈。”

    书澈睁开眼,见缪盈正凝视自己,她伸过手来抓住自己的手。

    “你别吓我!告诉我,怎么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缪盈,你知道吗,昨天我们在超市,又碰到了那个刘彩琪……”

    “碰到她怎么了?”

    “然后我妈告诉我——她就是我爸的情人!”

    振聋发聩!缪盈被这条信息震撼得大脑真空。

    书澈逼问缪盈:“这个,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三年前,她是你爸的助理,然后成了我爸的情人,现在,她又来到了美国,在你爸商业合作伙伴的部门任职……”

    刘彩琪是书望的情人——就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当它落下,巨大拼图的全貌才一目了然。缪盈比书澈早一点点洞彻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更先于书澈看清了她爸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两三年前,成伟把刘彩琪送到书望面前,随即,刘彩琪进入了书望的生活;半年前,成伟又把怀孕的刘彩琪送到了美国,由鲁尼?斯特朗代为照顾……

    此刻,书澈的脑海尚未如缪盈一般洞明,还有一些或明或暗、不确定的部分,但他对缪盈的信任突然摇摇欲坠:“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没有!书澈!”

    书澈猛然起身,胡乱抓起外衣、手机,冲向门口。缪盈慌乱起身,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他被她一把抓住,此刻,她只想阻止他走出门,只想把他留在身边,只有留在身边,她才能挽留住他。

    “松手!”

    “书澈,告诉我,你想去干什么?”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

    “求你别走!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书澈用上他不曾对缪盈用过的力量,奋力一甩,挣脱了她。她被甩了个跟头,踉跄站住。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出门,走向自己的汽车。缪盈已经看到书澈一旦离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竭尽全力追到车前,最后一次阻止:“书澈!为什么非要知道不可呢?我们不能只过两个人的日子吗?”

    “你想让我和你一样,当个瞎子、聋子和傻子,是吗?”

    “当瞎子、聋子和傻子,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缪盈眼泪决堤,声泪俱下,“但是你去了,我们可能就没有以后了……”

    “缪盈,即使为了爱情,我也不做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他和她,长久对视,一个在做最后的抉择,一个在等待对方判决。书澈听懂了缪盈的谶语,恍惚看见了她已经看到的未来,但他依然决定——走下去!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书澈离开的一刻,缪盈就知道,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刘彩琪对书澈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你的姓氏很特别,哦,对了,我还认识一个姓书的人……”这句话里,蕴含着按捺不住的彰显存在感,还有蠢蠢欲动的暗中挑衅,几乎就是“让我来告诉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的直白心声。所以书澈知道:如果他去当面质问刘彩琪,一定能得到所有答案。

    书澈前往ce总部大厦,在前台小姐的引领下,来到鲁尼?斯特朗办公室外,鲁尼的私人秘书起身迎接他:“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麻烦你通报一声,我叫书澈。”

    “请稍等,他正在回一封重要邮件,可能需要等的时间长一些。”

    “没关系。”

    “我进去先打个招呼。”

    秘书走进了鲁尼的办公室。还没有在沙发上落座,书澈的视线就落到秘书办公桌上,上面摆着一本部门主要员工通信录,caiqi liu的英文直译名后,赫然印着她的手机号码和现居住地址。他扭头观察了一眼办公室门,迅疾掏出手机,对准通信录拍照,随即离开,不费周折得到了刘彩琪的联系方式。

    书澈站在刘彩琪居住公寓的房门外,一只手悬在门铃上很久,终于,按下。10秒后,刘彩琪打开房门,书澈这位熟悉的“陌生人”的来访,让她震惊而兴奋:“你怎么来了?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随便坐,喝什么?”

    “不用,我问几句话就走。”

    “ok,随便你问。”

    “你和我爸……第一次见到我,你就想告诉我这个吧?”

    刘彩琪丝毫不否认自己的居心:“请原谅一个长期被刻意隐藏的女人,总是忍不住想证明她的存在。”

    “所以我来找你,我知道我爸妈死活不告诉我的事儿,你会告诉我。”

    “难道连你也是刚刚知道吗?他们隐藏得真好!当然,我能理解,你爸的身份、地位,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有这样一份情感,哪怕它并不道德。”

    “你的孩子是……”

    刘彩琪爽快回答:“你爸的。”

    书澈还是被这个意料中的答案惊到,并且难受。

    “抱歉,我这么坦白,但我百分之百地确定他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爸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书澈的预料:“他不知道?”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告诉过他,要不是在超市巧遇你妈,被她发现,我会等到他出生,才让你爸知道。”

    “为什么?”

    “因为如果知道,他就不会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你们……断了吗?”

    “你爸怎么说?他说断了?断得一干二净?我们从此是路人?当然,这是对他最有利的说法,也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我们还有这孩子的联系呀……关系说断就断,感情也说断就断吗?这你要问问他。”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他们知道呀!你替谁问的?”

    “我自己。”

    “我甚至可以安于现状,接受见不得人的地下身份,但我想要被承认,承认他对我有感情,承认我的存在,而不是被一笔勾销,就像从不认识、从没发生过一样。”

    “你觉得孩子会成为你们切不断的联系?”

    “至少现在,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纽带。”

    “你来美国,是我爸安排的吗?”

    “当然是!我和他的婚外情被你妈发现后,书望要求我暂时离开,因为他是高官,民众和舆论要求一个公权力的执行者具有极高的官员操守和私德水准,一旦我们的情人关系曝光,将是对他仕途的致命打击乃至摧毁。这个利害关系,我当然懂,所以我听从了他的安排,来了美国,并且保证暂时不回国。”

    “为什么到ce公司,在鲁尼?斯特朗手下任职?是成伟的安排吗?”

    “当然,难道要你爸亲自安置我吗?”

    “你在美国的生活,也是成伟安排的?”

    “当然,上上下下,全是成伟。”

    “甚至包括——你认识我爸?”

    “是呀,当初他和你爸建立联系后,总不能每次传输消息都要他俩亲力亲为吧。为了避嫌,我就做了他们之间的联络员。”

    “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成伟事先策划好的?”

    “你指什么?他接近你爸,还是我接近你爸?”

    “都有。”

    “感情的事儿能事先策划吗?我不知道,就像你和缪盈,还有我和书望。反正我给成伟做特别助理,他让我出面公关,搞定你爸。他们现在的合作,最早是你和缪盈搭桥,以后是我铺路。你说这一切,成伟有没有事先计划?”

    就在这一刻,书澈终于看清了自己父亲、缪盈父亲和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他无法忍受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更无法忍受他爱的缪盈有那样一个父亲,他也终于明白了缪盈刚才说的那句话——他和她走到了尽头!他沉默转身,向门外走去。

    刘彩琪在他身后问道:“我说了和你爸的风流韵事,你难道不愤怒吗?或者,不想挺身而出为你妈打抱不平,惩罚我这个妖艳贱货?”

    “我的愤怒,有用吗?”

    “谢谢你不打、不骂、不辱之恩,你和书望,真的很像。”

    “我和他,一点也不像。”

    “书澈,无论如何,我都要向你、向书太太说声抱歉,我对不起你们!”

    这句话,对于书澈毫无意义,他走出了刘彩琪家。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失魂落魄、蜷缩在沙发里等了几小时的缪盈,终于等回了书澈:“你去哪儿了?”

    “找刘彩琪。”

    “她说什么?”

    “她承认了一切始于你爸、缘于你爸。”

    “书澈,请你相信我,我丝毫不知道她和你爸的事儿,我从来没有故意对你隐瞒……”

    书澈以这辈子他能达到的冷酷的极限,打断了缪盈的解释:“你知不知道,是否向我隐瞒,对我已经毫无意义。”

    “书澈,你什么意思?你心里还是怨我一直隐瞒你,是吗?虽然上次复合,你一个责怪我的字都没有说,但你还是对我心存不满、心有芥蒂了,是吗?”

    “缪盈,我体谅你夹在我和你爸之间的身不由己,我理解你所有无奈、所有委屈,所以我不会责怪你。但对我隐瞒不是你的唯一选择,你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和我一起共同面对。如果你那样选了,至少让我知道我身边还有一个和我一起对抗的爱人,而不是你站在他们那一边,以沉默和顺从,配合他们的一切。在是与非之间,默许就是一种助纣为虐。”

    “书澈,我不够勇敢,我既没有拒绝我爸的勇气,也没有和你一起反抗的勇气。”

    “我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要求你勇敢,但缪盈,你和我,终究不是一样的人,我的爱情有是有非。我做不到只要你我两个人相爱,就算深陷泥沼也不闻、不问、不管!你爸用钱色拉我爸下水,肮脏龌龊到超出了我的承受极限,你还认为我们的感情没被玷污、纯洁无瑕?还觉得我们能继续在一起吗?”

    缪盈的眼泪夺眶而出:“书澈,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即使你没做错任何事,就算你只是懦弱顺从,我也无法把你和你爸分离开,只要你我还在一起,你爸就无处不在,我就躲不开、甩不掉他!他就像长在我身上的毒瘤,唯一的办法,就是割掉它,包括,被它玷污的部分!从现在起,我不想再和你家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所以我和你,到此为止,彻底结束!”

    听到他的终极判决,她一动不动,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书澈狠狠逼退了自己的不忍心:“对不起,缪盈,我对他们的反抗,最后只能针对你,因为我的拒绝,对你爸和我爸,没有一丝一毫改变!如果——我不能改变他们、改变这个世界,至少,我可以不被他们、不被这个世界改变!”

    她拼命想抓住他身上的任何一寸来留住他:“书澈,请给我最后一个机会……我不认他是我爸了,可以吗?”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挽留的动作,没有任何转圜的希望和改变的可能。

    真的结束了,11年美好的爱情,被人间的龌龊终结。

    成然突然接到书澈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通知成然:“我和缪盈正式分手了,现在她已经离开我家,如果一小时之内还没有回家,请你找到她。”

    晴天霹雳,成然如同遭受一万点暴击:“什么!”还没来得及细问,那边书澈已经挂断电话,再拨过去,对方已关机。

    给成然打完电话,确保有人照顾缪盈的安全,书澈关闭手机,拔掉座机线,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连线。

    成然发动了所有能发动起来的狐朋狗友,满世界撒网寻找缪盈,宁鸣也接到了他的电话:“出事了,哥!我姐突然被书澈分手了。”

    “被分手?她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她离开书澈家两个多钟头了,现在还没到家,打手机死活不接。哥,我把基友们撒出去满世界找我姐,把想到的地儿地毯式搜索了一遍,还是不见人,没辙了,只好给你打电话……”

    “为什么不早点儿打给我?”

    “你就别忙着怪我了,想想她最有可能去哪儿,能不能给我点儿有价值的线索?”

    比所有人都了解缪盈的宁鸣,比所有人都清楚去哪儿能找到她。

    “我知道她可能会去哪儿,你马上来接我,咱们开过去看看。”

    “哥,你还真有线索?我几分钟就到,赶紧走着!”

    宁鸣指挥成然的宾利欧陆直接开到了礁石滩,两人下车,他一马当先,成然跟在身后,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哥,这是哪儿呀?”

    “书澈向你姐求婚的地方,以前这是他俩的圣地,以后估计就是伤心地了。”

    “咦?你咋啥都知道呢?”

    宁鸣在记忆中搜索跟踪当时逃婚的缪盈来过的地方,终于在绕过一片礁石后,他看到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背靠礁石,灵魂出窍一般,眺望着大海。

    成然见宁鸣驻足停步,奔跑过来,看见姐姐立刻扑上前,直眉睖眼,张嘴就问:“姐,你和书澈又闹分手了?这回真分了?彻底分了?到底为什么呀?”缪盈对成然视若无睹,对他的问话也毫无反应。成然用手在她眼前摇晃:“姐,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啊,看我一眼。你不会自闭了吧?”

    宁鸣走过来,一把拽开成然,然后蹲下,面对缪盈,一时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因为他了解她的一切,甚至能猜到她和书澈分手的原因,所以他不想问任何问题,也知道任何安慰话都虚弱无力。

    缪盈对宁鸣的出现有了反应,她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望向他:“宁鸣……”

    成然被缪盈突然主动呼唤宁鸣惊到了:“啊?凭啥你对他有反应?”

    “跟我们回去。”宁鸣向缪盈伸出手,说了一句令她终生难忘的话,“缪盈,失去他,不意味着失去一切。”

    宁鸣和成然把缪盈带回成家别墅,缪盈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她的悲伤和知觉一齐复苏。

    “姐,你和书澈确实没有挽回可能了,对吗?”

    得到缪盈点头确认,成然噌地站起来:“ok,那我可以去揍他了!”

    成然拔腿就走,被宁鸣一把拽住。

    缪盈淡然阻止她弟的冲动和愤怒:“别跟着瞎掺和,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倒是让我知道呀!你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要闹成这样?”

    “成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希望你能一直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没心没肺,别和我一样,身上永远烙着这个家的印记,永远背着伟业继承人的负担,不但连学什么专业、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都无法自主,就连爱什么人、能不能爱、能不能结婚,甚至能不能在一起都身不由己……”

    “姐,你和书澈分手,还和咱家、和咱爸有关?”

    缪盈不想回答:“我好累,就想睡过去,什么也不想。”

    宁鸣四下巡视,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吧台上,直奔酒柜,抓起一瓶还有大半瓶的威士忌,走回沙发前,举到缪盈面前:“把它喝了。”

    缪盈抬头看看酒瓶,再看看宁鸣。

    成然伸手过来抢夺酒瓶子:“你疯了?我姐平时不喝酒。”

    却被缪盈抢在前面,一把夺过酒瓶,打开瓶塞,仰脖就灌。烈酒带来强烈的睡意,缪盈终于困了,万马奔腾的思绪缓慢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楚退远了一些,宁鸣坐在床边,守着她:“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睡着了,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

    “那明天呢?”

    “明天再对付明天的。”

    “我所有最糟糕的时刻,你都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挨过来。”缪盈向宁鸣伸出手,他望着伸向自己的手,伸手与她相握,“别担心,这次我也能挺过去。”

    宁鸣紧握缪盈的手,陪伴守护她沉入悠长深邃的睡眠。

    萧清给缪盈打去电话时,对书澈和缪盈分手还一无所知,打给缪盈只是因为书澈和她、和公司团队失联了一整天,大家都找不着他,所以,她才想到找缪盈打听书澈下落。

    “缪盈,你总算接电话了。”

    “我成然。”

    “成然?你姐呢?公司有事找书澈,一天了,谁都联系不上他,先是不接电话,后来就关机了。我给你姐打了好几个电话,她也一直不接,这两人怎么回事?书澈跟她在一起吗?”

    “他俩没在一起,我刚从外面把我姐找回来。”

    萧清觉得不对:“什么情况?”

    “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

    “我姐被书澈分手了,这回好像来真的。”

    “分手?为什么呀?”

    “不知道,书澈电话通知、照会我,说他们俩正式分了,让我出去找我姐,通知完我,他就关机了,家里电话也打不通,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先去找我姐,这会儿刚把她接回来。”

    “她现在怎么样?”

    “问什么都不说,看样子还没缓过来呢。”

    “我去看看她。”

    “你先别过来了,她灌了半瓶威士忌,刚睡着。”

    “那你好好看着你姐,随时跟我通着气儿啊。”

    萧清挂断电话,不只对缪盈,更对书澈的处境产生了担忧,她再次拨打书澈的手机,还是关机,又拨通他家里的座机,依然无人接听。萧清离开公司,去书澈家找他。看见书澈的汽车停在门外,她就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萧清停好自行车,去敲书澈的房门:“书澈!”

    无人应声,再敲,还是没动静。

    “书澈,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听说你和缪盈的事儿了,虽然我不清楚状况,但我知道你其实很担心她。我来告诉你,成然把她接回家了,她身边一直有人陪着,你放心。但是,我们也不放心你,你想跟我聊聊吗?”

    门里悄无声息,仍然没有回应。

    “如果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跟我聊聊更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萧清转身离开,刚走下台阶,就听见身后门响,回头一看,书澈打开了门,站在门里望着她,萧清返回门前,她和他,隔门对视。

    “不是都过去了吗?这半年,你们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

    “在你浑然不觉,以为一切都挺好时,实际上,却越来越糟……”

    突然有人进来,书澈和萧清同时望去,书澈一眼认出,来人竟然是宁鸣!

    “宁鸣?”

    萧清冷不丁一见宁鸣,感觉这人有些眼熟,听到书澈叫出“宁鸣”这个名字,恍然想起,他就是一年前在机场托她捎话给缪盈的那个怪咖,她对宁鸣因何出现在美国、现在又因何出现在书澈家里一头雾水;但书澈心知肚明,甚至不需要问宁鸣为什么会知道他家的地址,因为书澈知道,宁鸣跟踪缪盈去过她到过的一切地方,他家的地址,他更应该了如指掌。只有一点书澈不明白,宁鸣不是被他发现之后就去机场走了吗?为什么他还在美国?还在这里?

    “你怎么会来这儿?你不是半年前就回国了吗?还是……根本就没走?”

    “没错,我到了机场又折回来。幸亏当时没走,我要是走了,就不会知道现在缪盈有多可怜、你有多浑蛋!”

    猝不及防,书澈被宁鸣一拳打在脸上,脚下踉跄,倒在沙发上。萧清冲上前挡在宁鸣面前,试图阻止他:“你怎么上来就动手?你知道什么呀?”

    “给我一边去!我什么都知道。”

    宁鸣推开萧清,向倒在沙发上的书澈连续出拳。书澈毫不抵抗,任由宁鸣暴击自己。

    “我揍你,连一分信任都不给缪盈!我揍你,不体谅她两头为难、一肚子委屈,到头来给了她最大痛苦的,居然是你!别人都是坑爹,她是被自己亲爹坑了,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凭什么还这么对她?你对谁不爽就跟谁死磕去,拣个最爱你、最好捏鼓的女朋友迁怒撒火,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

    “停!停!你打死他,缪盈一样过不去。”

    萧清再次扯开宁鸣,但书澈脸上已经伤痕累累,鼻子、嘴都在流血,他终于开口说了一段话:“我们分开以后,她再也不用被胁迫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再也不用承受被我和她爸两头撕扯的痛苦,再也不用忍受怎么做都是错的委屈了。如果——爱我就是没完没了的委屈和担忧,甚至恐惧,那我宁愿——让她长痛不如短痛。”

    萧清和宁鸣都在心里认同书澈说的这段话,是的,父辈的利益捆绑不结束,书澈和缪盈的感情就将永远被撕扯、被蹂躏,勉强着不分手,也丝毫解不了两人的困局,消不了他们的痛苦。

    宁鸣掉头离开,萧清冲进卫生间,用热水湿了一条毛巾,返回书澈身边,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真无法挽回了吗?”

    “萧清,你知道吗,就连我爸出轨的情妇,都是她爸送上门的,我和她还能在一起吗?”

    肮脏至此,谁也无法承受。

    听到书澈这一句反问,萧清的眼泪冒出来,她知道:书澈和缪盈彻底结束了,再也无法挽回,即使他们依然相爱。萧清的眼泪,既为缪盈的委屈而流,也为书澈的惨痛而流。爱情里不问是非,很多人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但书澈不是。我呢?萧清扪心自问:换作是我,会不会问是与非呢?

    一得到消息,书妈就急急忙忙赶到书澈的住处,她也是因为联系不上儿子,就给缪盈打电话,然后才惊讶得知:他俩分手了。书澈不开门,书妈知道他在屋里,坚持不休地敲门:“书澈,我是妈妈,开门!开门!”

    门终于开了,书妈看到儿子一脸瘀青,又惊诧又心疼:“谁打你了?你和谁打架了?”

    “这个不重要。”

    书澈闪身躲开母亲的手,表情冷漠。

    “你为什么和所有人都失联了?为什么突然和缪盈分手?”

    “因为——我去见了刘彩琪。”

    “什么?她来找你了?”

    “是我找她,因为我想知道真相,而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妈,我不知道你是和我爸一起隐瞒我,还是连你也被隐瞒了,刘彩琪的孩子,就是我爸的!”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她是不是不甘心无声无息地消失?她的目的,就是想以这个孩子胁迫你爸、胁迫我,逼我们接受她长期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贪得无厌、无休无止地向我们索取利益!”

    “我还知道了,刘彩琪之所以认识我爸,是听从成伟的授意和安排,替成伟公关。权、钱、色,他们的惺惺相惜里,集齐了官商勾结的所有套路!”

    “书澈,你怎么这么说你爸?”

    “那要我怎么说?”

    “他收成伟送的钱,不是为自己,他是为了你。”

    “那他笑纳成伟送的女人,是为了谁呢?”

    啪的一声!书澈挨了恼羞成怒的书妈一记耳光:“书澈,我不许你这么侮辱你爸爸!”

    “妈,他欺骗你、背叛你,你为什么还这么宽容?如果——钱可以以亲情之名高尚化,如果——色可以以人性之名合理化,那么,任何行贿受贿的**之举,还有什么不能洗白?我可以把我爸和成伟的合作修饰得特别美好,说他们是惺惺相惜,他们是为国、为家;甚至你,也可以视我爸的出轨为情之所至、因为爱情,但世人会怎么说?我可以因为自己得到了既得利益原谅我爸,你可以因为夫妻不可拆分睁一眼闭一眼宽容我爸,但是别人,为什么要原谅他呢?”

    儿子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让书妈无可辩驳、无言以对。

    “你们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刘彩琪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够让你们忙乱一阵了,我爸怎么面对?你怎么处理?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你都阻止不了他们发生,我更加无力让他们结束。最后一个要求:别管我,让我安静地念自己的书,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以我的名义,安排我接受不了的价值观和人生。”

    说完,书澈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沉默着向母亲下了逐客令。书妈无法继续和这样一个浑身铜墙铁壁的儿子对话,只好离开。回到酒店式公寓,书妈立刻拨通了书望的电话:“书望,我和书澈谈过了,果然因为刘彩琪,她把一切都告诉儿子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书澈是什么反应?”

    “他和缪盈分手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宁愿舍弃和缪盈的感情,也要和成伟划清界限。”

    “也是要和我划清界限的意思吧?”

    “连我都被他划到你们这边,刚才,我是被他轰出门的。”

    “这个儿子,越来越麻烦了……”

    “书望,你的麻烦、我们的麻烦,不在于儿子,他心里再不接受已经发生的这些事,再不认同你的价值观,他也不会伤害你;但刘彩琪,她才是我们的麻烦,早晚是个祸患……”

    “我知道,成伟马上就到美国,交给他,让他解决一切,包括后患。”

    “你放心让他处理?”

    “现在他和我们已经是利益共同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抚不好刘彩琪,也是他的麻烦。”

    “如果……他也解决不了呢?”

    “放心交给他!他比我们更清楚应该怎么做。”

    成伟的湾流g550紧急飞抵旧金山,开启了第二次临危受命的救火之旅,这次的火,远比第一次更大,一旦失控,将引火烧身。一下飞机,成伟先直奔书妈下榻的公寓,一照面,她就没好脸色给他。不过来之前,成伟对此已经做足准备,打骂由着市长夫人。

    “成伟,情况你都清楚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书澈会主动去找刘彩琪。”

    “以这个女人的嚣张气焰,就算这次书澈不去问她,她早晚也会跳到书澈的面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书澈?”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贼心不死?你以为把她送出国就完事了,她可是一分钟也没想过要放弃这段关系!她为什么悄悄怀孕、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就是要逼迫书望,甚至想逼迫我不得不承认她,不得不接受她阴魂不散的存在,哪怕是做个地下情人、国外二奶,她也要死咬住书望不撒嘴。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委曲求全呢。”

    “之前我真没看出她有这么大野心。”

    “你安排她出国,让鲁尼接管她时,真不知道她怀孕?”

    “我难道不知道她存这个念头和野心的可怕?预见不到如果这样,她和孩子就是顶在我们双方头上的一个雷?”

    “我看她的肚子已经有七八个月大了,鲁尼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我不知道,见到鲁尼,我要和他谈谈,好好问问他。”

    “蠢到要问到鲁尼脸上吗?这不明摆着的吗?你不了解刘彩琪的手段?你不正是因为了解她的手段,才派她去接触书望的吗?”

    “我绝没有授意她对书望……”

    “别跟我装无辜!我还不了解你们男人那点事儿?有些事还用说吗?刘彩琪搞定了你、搞定了书望后,又搞定了鲁尼。成伟,你脑子进水了,把刘彩琪弄到旧金山,你就不怕她与书澈和缪盈同在一个城市早晚会遇到?你就不怕她主动接触他们?”

    “这个是我疏忽了,当时我首要考虑的是安置刘彩琪在美国的生活,又要随时监控她的动向,禁止她贸然回国,这个人必须是我信任的、利益相关的人,所以我锁定了鲁尼。出于谨慎,对于我和书望,包括书澈和缪盈的恋爱关系,到现在,我都一个字也没有向鲁尼透露过,他仅仅知道刘彩琪这个女人非同小可,此外对她的背景、做过什么一无所知。旧金山这么大,我怎么也想不到刘彩琪会与书澈和缪盈遇上,更不会想到这是刘彩琪的处心积虑。”

    “书望应该对你说过了,但我还是要再对你说一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绝对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保证!”

    “书澈和缪盈,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高攀不上书澈,是缪盈的损失……但现在他们分开了,对我们,不是更安全吗?”

    原来,在成伟的大盘里,女儿的爱情是一枚可以输掉的弃子。书妈望着成伟,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你还真是……能成大事的人。”

    “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回到成家别墅,成伟第一个见到的是儿子,缪盈不见踪影。

    “爸,你这趟来得这么突然,是来力挽狂澜,挽救我姐和书澈的感情吧?”

    成伟没一句废话:“你姐呢?”

    “楼上卧室。她这两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天天在家守着她,一点不敢大意。”

    “算你还有点用。”

    成伟迈步上楼,来到女儿卧室门外,轻敲几下,没有回应。缪盈的卧室门没有上锁,想了想,他还是推门走进去。缪盈看到父亲,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甚至,没有反应。

    “你脸色这么差,这两天没睡好吧?”

    “你十万火急飞来美国,不会只是因为担心我吧?”

    “听说你和书澈分手了,我不该担心你吗?”

    缪盈毫不掩饰对父亲的讥讽:“我们分手,你不该更放心才对吗?”

    “缪盈,我可能是个自私的爸爸,但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和书澈分手。”

    “那么你来,是想帮我挽回,还是劝我释然?”

    “虽然面对你和书澈11年的爱情,我说什么都显得轻飘,但是缪盈,爸爸还是想劝你:不如先放下这段感情,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暂时放下,也不会失去。时间是冲淡一切、包容一切的利器,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再……”

    “过一段时间,等你拿到地铁车厢承建权时,再回头来挽救我的爱情吗?当我们的爱情可以成为攀附权力的通道时,你就需要它、利用它;一旦成为利益捆绑的阻碍,你就毁灭它、舍弃它。”

    “缪盈,我不是为了利益罔顾女儿幸福的父亲……”

    “哦?你心里难道没有这么想:我的爱情、我的幸福,相比于你的事业和成家的利益,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儿。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知父莫若女,只有缪盈知道:在父亲的牌局上,她是可以被随意挪动的棋子。面对女儿咄咄逼人的质问,成伟哑口无言。

    “你尽管放心,我和书澈再也不是你们的阻碍了,你再也不必担心我。”

    会见刘彩琪之前,于公于私,成伟都必须先和鲁尼?斯特朗碰个头,他要对刘彩琪来美国这半年多的动态掌握得更详尽一些。成伟知道:见她不啻为一场战斗,欲决胜千里,必知己知彼。

    弗兰克引领鲁尼走进豪华公寓会客室时,成伟已在那里坐等,他开门见山:“鲁尼,谈公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刘彩琪怀孕,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她让你替她隐瞒和保守秘密的吧?”

    “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于是你就连我也不告诉?”

    “这是她的私人生活,我应该尊重。”

    成伟突然拔高声音、怒火喷发:“可她肚里的孩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还关系到别人的命运!”

    鲁尼小心试探:“冒昧问一句,孩子是你的?”

    鲁尼的疑问把成伟问得一愣,继而判断出一个事实:刘彩琪再处心积虑让书澈知道她的存在,试图以孩子要挟书望无法与其分手,但是对外人,譬如对鲁尼,她始终还是守口如瓶,所以,鲁尼猜测她是自己的情人、私生子是自己的孩子也属顺理成章。确定这一点,成伟心里镇定了一些,至少,无须防范鲁尼。

    “抱歉成总,如果你不方便回答,我收回这个问题。”

    “鲁尼,你只要清楚一点: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都不仅仅是一个私生子的问题,他甚至会影响我们的合作,威胁到是否能拿到地铁项目竞标。”

    “这么严重?”

    “非同小可!所以我要和她谈谈。现在,我们谈公事吧。对于和伟业提出的‘一揽子合作计划’,ce董事会的最终决策是什么?”

    “几个把持董事会的保守派老古董出于对自身核心技术的保护,以及美国国家安全利益的考虑,在很多场合否决了你的‘以市场换技术’的合作计划,态度强硬坚决,拒绝向中方出卖技术,只接受买方和卖方关系。”

    这就是成伟付出半年时间等待的结果,鲁尼带来的不利消息让他极度失望,他强硬表态:“虽然我们是买方、ce是卖方,但中国巨大的市场让我们拥有了选择卖方的底气,请美方认清:这桩生意,是买方市场,如果美方故步自封,捍卫技术垄断地位,中方还有很多其他选择。”

    “请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游说他们……”

    “鲁尼,我给你的时间够多了,今天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在ce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伟业没有一味苦等,我们和德国、日本多家国际企业进行了洽谈,他们中已经有人全盘接受伟业的‘一揽子合作计划’,因为他们比ce更能认清现在的市场形势,知道得到中国市场,对他们意味着百年的兴盛。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你的信任和友谊,ce已经在伟业的选择名单上出局了。”

第22章

    自己和ce不再是伟业的第一选择,德国和日本的同业竞争对手都在对他的首选位置虎视眈眈、伺机取代,这个可怕的前景让鲁尼恐惧万分。

    “如果ce出局,那我此前的一切努力,还有我们共同做出的努力,就白费了。”

    “那就请你敦促ce董事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终极决策:做,还是不做?”

    “我怕中方强硬催逼会引发保守派的对立情绪,反而令董事会做出不利于我们的决定。”

    “那我也不想再等了,快刀斩乱麻,给我一个干脆利索的答案。”

    面对成伟压倒一切的强悍气势,鲁尼的额头渗出汗来,自己绝不能出局,ce绝不能被德国和日本的同业取代,否则,他两年的努力和心血,将功败垂成、烟消云散。

    到了此次美国之行的重头戏——会见刘彩琪,成伟热情洋溢地给她打去电话,相约见面。两个对彼此了如指掌的老相识,在约会地点上达成共识,相约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户外,他们谁也不会前往对方指定的地点,以此避免对方的陷阱。

    刘彩琪开着她的汽车,来到约好的花园,见成伟的奔驰商务车停在一片无人的绿茵上,她在他车前停下,挺着大肚子缓步下车,成伟站在草坪上笑迎她。

    “我变化这么大,有没有吓着你?”

    “我没有那么胆小,上车吧。”

    成伟绅士地伸手搀扶刘彩琪迈上奔驰商务车,司机识趣地离开回避,车门关闭,车里只有他们两人,正戏开场。

    “这个孩子,多大了?”

    “差13天满9个月。”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瞒得严严实实,这是闷声不响憋个大新闻上头条的节奏?”

    “这得感谢你把我扔到美国后就不闻不问了。”

    “这么长时间你都瞒了,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时候跳到他家人面前去显示存在感?为什么还偏偏要告诉书澈?难道你不知道这犯了大忌?”

    “出现在他老婆、儿子面前的时机不是我选的,是碰巧撞上的;肚子大了藏也藏不住,我一个字没说,他太太自己先发疯了,这也赖不着我;至于告诉谁、说什么也都不由我,书公子自己找上门,把话问到我脸上,我只是没必要对他撒谎而已。”

    “彩琪,你是个聪明女人,当初我送你到美国,安排好一切,也给了你足够的钱,只是希望你暂时销声匿迹,在美国安生待几年……”

    “然后呢?过几年他就会来找我,让我回到他身边吗?”

    “几年时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年轻漂亮,或许一转身就撞桃花运,谁知道你会不会开始一段新感情呢?”

    “如果那样的话,你和他,是不是就能松口气了?以前我是你公关的一枚棋子,是他一时的感情抚慰。现在失去利用价值,你们都想弃子了,是不是?可惜,我没按你们的剧本发展剧情,擅自增加了新人物。”刘彩琪视若至宝一样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了他,你们就再也不能无视我的存在。”

    “你到底想干什么?说吧,你想用这个筹码换什么?”

    “我的孩子,不是为了交易的筹码,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基本需求。”

    “不为交易,难道还是为感情?你别告诉我你幼稚地想要凭借这个孩子在他生活中占个位置。”

    “我想留住一段哪怕只是被私下承认的感情,就这么可笑吗?”

    “刘彩琪,你是商场里打滚的女人,任何感情的背后都是利益在支撑,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是在美国闲得发慌才会冒出这么荒谬的念头来吗?”

    “恰恰是因为脱离你们那个只有利益的世界,我才更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我劝你尽快清醒过来。我告诉你,这个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不能出生!但是,你可以用他交换更多实际利益。”

    “你想让我引产?先不说我会不会同意,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做引产非常危险吗?还是我有没有危险根本就不在你的考虑之内?”

    “我会帮你安排技术最好的医生,绝对保证你的安全,之后你的账户会收到200万美元。”

    “你这是在给我孩子的命开价吗?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接受!”

    “你现在不够冷静。这样吧,你先回去,静下来好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我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孩子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纽带,只要有这条纽带连着,我和书望就永远都不会结束。这个孩子我要定了!这个答复不会改变!”

    亮明立场,宣布完决定,刘彩琪伸手拉开车门,迈下商务车,开上车走了。成伟目送她离开,沟通已经毫无意义,既然说不通,下一步,就是做。刘彩琪对成伟太了解了,见完他后,她就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笼罩,总是疑神疑鬼,独自在家还好,一出门,就感觉身后有人尾随,无数次回头寻找,每次都证明自己是错觉,但依然无法打消内心的疑虑。过了几天,风平浪静,就在她认为恐慌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绷紧的神经放松之际,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刘彩琪逛完超市,开车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停车,等待红灯变绿灯。身后一辆汽车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她冲来,车尾被猛烈撞击,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冲,刘彩琪在巨大的惯性推力下,身体狠狠撞到方向盘上,隆起的腹部被挤压变形,疼得她立刻晕厥。刘彩琪的汽车在前冲当中消耗掉惯性冲力后,才在路口当中停下来,距离停车线后的等灯位置,被顶出十几米之远,可见撞击力之大。

    刘彩琪被肇事车主拍打车窗的呼叫唤醒,慢慢睁眼,从短暂昏厥中清醒过来,她在安全气囊和座椅中间的狭窄空间里直起上身,茫然四顾,确定自己还活着,扭头见窗外站着西服革履、气质不俗的肇事车主,他正一脸焦急关切,还有自责不安,用手拍打车窗,询问刘彩琪的状况。

    “实在是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的刹车系统好像突然失灵了!你受伤了吗?需要我打911请求救援吗?”

    刘彩琪虚弱点头,肇事男车主立刻掏出手机,拨打911:“我在xx路口和一辆汽车发生追尾事故,被撞车主可能受伤,请求立即救援……”

    刘彩琪突然感觉身体内部发生了一种异样,她低下头,一股殷红的鲜血正从身体下慢慢渗出,裙子和米色真皮座椅上,触目惊心的血色正在漫延扩大,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号啕惊呼:“啊——”

    “你怎么了?”

    肇事男车主重新扑到车窗上,看到了刘彩琪满脸的泪水和杀人一般的目光,他被吓傻了。

    “你杀了我的baby!”

    “我的天!我应该做什么?”

    “我和你没完,现在,给我滚开!”

    刘彩琪颤颤巍巍地摸到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鲁尼?斯特朗的号码,那是她想到的唯一的救援者:“鲁尼,我需要你帮忙,我出事了!”

    刘彩琪被911送到医院抢救,医生经过检查发现:9个月大的胎儿受到外力剧烈撞击,已经胎死腹中,必须进行引产手术,将死婴取出。

    就在刘彩琪接受引产手术的时候,成伟接到一个电话,一言不发地听完,挂断手机,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5分钟后,书妈接到电话,听完之后突然有了心情,拾掇别人送来的鲜花,剪枝、插瓶。

    10分钟后,坐在北京家里餐桌边的书望听完电话,脸上波澜不惊,低头继续吃他的早餐。

    即将出生的私生子对书望的名誉、官职和家庭,对成伟的制造大业、对地铁项目投标的现实威胁,统统消除了。

    在病房里醒来时,刘彩琪发现鲁尼一直守在床边,她抚摸腹部,那里很平坦,能够证明那段感情存在过的唯一纽带也断了,这让她潸然泪下。

    “医生说引产手术很成功,你没有生命危险,身体很快能恢复健康,这次意外伤害也丝毫不会影响你未来正常怀孕和生育,对于怀孕9个月流产的孕妇而言,你还算幸运。”

    “幸运?那我的孩子呢?”

    “我很遗憾。对于这起交通意外……”

    “意外?真的是意外?”

    鲁尼没有领会刘彩琪喃喃自语的含意:“保险公司承诺赔偿一切经济损失。肇事车主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直到你脱离危险,他才离开。我能看出他非常不安,再三表达了自责和歉意,对于不幸损失了baby,他愿意个人赔偿20万美元给你;如果你不接受,他本人和代理律师也愿意听取你关于赔偿金额的任何报价。”

    “不,不是意外,不是他……”

    鲁尼更加不明所以:“彩琪,你说什么?”

    “他撞我,不是意外!让我流产的,也不是他!”

    “那是什么?你在说什么?”

    “最后一根线也被他们扯断了,我的孩子,被杀掉了……”

    刘彩琪含糊其词,失声痛哭。因为忌惮着鲁尼和成伟的利益共同体关系,忌惮着成伟给鲁尼的监护责任,她什么也不能对他说。这样一个脆弱无助的女人,让鲁尼心生怜惜,他把她揽在怀里:“我知道失去孩子对母亲的刺激有多大,彩琪,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书澈走出商学院教学楼,一眼看见成伟站在奔驰商务车前,冲他点头微笑,显然在这里等候多时。书澈内心犹豫要不要面对这个自己再也不想面对的人,成伟已经向他走来:“书澈,我们能谈一谈吗?”

    在远离市区、寂静无人的一座海滩栈桥上,书澈和成伟进行了单独对话,成伟的保镖站在几十米开外,负责警戒和保护。

    “书澈,我来找你,是要对你说,既不要责怪你爸,也不要迁怒缪盈,把一切归咎于我,因为,我是所有事情的发起者。”

    “我想知道除了给我的这些‘照顾’,你还给过我爸其他酬谢吗?”

    “没有了,就是这些。”

    成伟在这个问题上撒了谎,给书望的酬谢并不只是假书澈之手、被书澈知道的这些,但他绝对不能承认还有其他。

    “我问这个,不是想知道你给了我们家多少好处,而是想心里有数,万一有那么一天……我爸会受到多大制裁。”

    “我们之所以大费周章,就是要在合同和账面上查不出任何问题,你丝毫不用担心,一切都在两国法律法规的框架内操作,万无一失!我不仅要百分之百确保自己的安全,更要百分之二百确保你父亲的安全。”

    “我担心的,不是你们的手段;让我不安的,一直是自己的心。”

    “书澈,要不是亲眼看到、亲身接触,我绝对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官二代!在我们的规则里,官商天然捆绑在一起,一个商人生意的大小,和他所能依附的权力大小成正比,商人欲求先予,谁不是这样?不这样,谁又能在这个规则里生存下来呢?我和你爸,不过是谙熟这个道理又服从于这些规则的人。我感激他拒绝了无数比我给的更大的诱惑,把这份信任托付给我,但是我用什么表达我的感激、回报他的信任呢?我不过想让他的儿子、我的未来女婿和我的女儿,将来生活得好一些。所有这个链条上、这个规则里的人,不管是给的还是拿的,都能心安理得、理所当然,为什么只有你是一个例外?”

    “因为我知道——害怕!因为我也知道——再通行的潜规则,也只能潜伏于地下,无法光明正大,更不意味着正确;再多的人深谙服从,它也未必就是真理。何况还有法律,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终身职业。我知道,法制不是摆设,更不是附属于权力、为权力服务的私法。”

    “我其实非常欣赏你,书澈,你比我们这些脏了的成年人干净。但你确实也给我和你爸造成很大麻烦,可我因为这些麻烦,反而更喜欢你。”

    “请帮我处理几件事。”

    “你说。”

    “给我投资的那家风投公司,那位叫hanks的风投顾问,和我失联很久了。我想你肯定了解他的下落,你一定能找到他。请帮我转话给他,让他联系我,给我个账号,配合我公司签署几份文件,共同完成风投资金全额退还手续。”

    被书澈当面戳穿他就是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让成伟很尴尬,但书澈居然提出全款退还风投资金,这是成伟从来没有预想过的一种可能性,他以为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后就只能是熟饭。

    “还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我公司承接华隆集团北美总部的oa系统升级业务,由于涉及第三方美国hot spot的合作协议,扣除hs完成该业务所得利润的75万美元,再扣除我公司在完成该业务过程中产生的人员成本和办公皮费合计55万美元,我会将合同金额剩余的170万全部退还华隆。我和华隆副总裁toni也联系过了,表达了我的诉求,但需要麻烦你跟toni打个招呼,他才不会继续和我推诿。”

    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决绝,也只有书澈做得到。成伟苦笑,自己白忙活一场。

    “你是要把我的‘照顾’分文不取、完璧归赵吗?”

    “我不想我爸因为我湿了脚,您能帮我办好这些吗?”

    “你坚持的话,我可以。”

    “麻烦您了。”

    成伟自嘲:“分明是我麻烦你了。”

    “想和您说的就是这些,我走了。”

    “不坐我的车一起回去吗?”

    “不了,我想一个人走走,再见,成叔叔。”

    书澈离开成伟,走向栈桥伸向陆地的一端。成伟接受自己和书澈再无瓜葛的结局,但他还要为女儿最后请一次命:“书澈,还有一件事。我们了结了这些‘麻烦’以后,你是否可以重新考虑和缪盈在一起?就当是一个父亲替女儿的跪求吧,我不想做一个毁掉女儿幸福的爸爸。”

    就算一切都结束,自己和缪盈,也无法重新开始了。书澈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刘彩琪正从栈桥通往沙滩的楼梯上走上来,她像从平地里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就来到了他们面前,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全身裹在一件长风衣里,两臂紧抱胸前,手藏在袖管里看不见。最令书澈惊骇的是,她隆起的腹部似乎消失了,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呀?刘彩琪从天而降,止住了书澈离开的脚步。

    刘彩琪径直走过书澈,显然她的目标并不是他。她一出现,成伟就看到了她,望着步步逼近的刘彩琪,他身体姿态悄然改变,从放松变为戒备,当她来到面前,他已做好准备。

    “我想知道,是你干的,还是他让你干的?”

    听到刘彩琪这句愤怒的质问,书澈恍然大悟,知道她腹部为什么突然平坦了,他被自己提前的领悟吓到,惊骇万分。

    成伟不动声色:“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车祸、流产,是你指使人,还是他指使你干的?”

    “谁流产了?你吗?怎么搞的?我的天!”

    成伟好像这才注意到刘彩琪平坦的肚子,他的反应让刘彩琪冷笑出声:“这演技,能入围奥斯卡影帝了!你们希望我打掉这个孩子,没过几天,我就遭遇车祸、胎死腹中,还有比这更巧的事儿吗?”

    “我很遗憾发生这种不幸,也能理解你的情绪处于一个非正常状态。彩琪,你现在需要冷静和休养,来,我送你回家。”

    成伟带着一脸关切走向刘彩琪,就在他伸出手臂想要搀扶她时,她突然松开抱在胸前的两臂,攥在右手里的一把开刃军刀亮了出来,一刀刺向他!眼睁睁见刀锋刺向自己,说时迟、那时快,成伟赤手空拳,一把握住刀柄,阻止了军刀的前进,瞬间,殷红的鲜血从拳缝中漫出,点点滴落。保镖飞身扑过来,用双臂紧紧锁住刘彩琪,让她动弹不得,防止成伟被连续袭击。成伟松开攥住刀柄的手,鲜血淋漓的军刀掉落在栈桥上,他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帕,缠住受伤的手。

    保镖对书澈说:“打911!”

    “不许报警!”成伟一声断喝,禁止事态扩大,命令保镖,“开车送刘小姐回家,请我的私人医生过去,诊断一下刘小姐的精神状态,给她开一些安定类药物;然后你留在那儿,确保刘小姐的安全;还有,赶紧把刀收起来。书澈,麻烦你送我去最近的医院。”

    保镖强制刘彩琪离开前,成伟走到她面前,说了最后一段话:“警察一旦介入,你正办的移民这辈子也别想办成了。”

    “孩子没了,移民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人生还有三分之二,孩子没了已经是个不幸,不要再继续制造不幸!”

    刘彩琪听得懂,书澈也听得懂,成伟这句话,貌似劝解,实则还是威胁。

    缪盈接到保镖打给她的电话,汇报父亲被袭受伤的消息,急忙赶到医院,还没有见到成伟,先在急诊室外遇到了书澈。

    “书澈,我爸呢?”

    “在里面,手受了刀伤,医生正给他缝合伤口。你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发生了什么?当时你在场?刘彩琪为什么袭击我爸?”

    “缪盈,他们的肮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的世界,远比我们以为的更加丑恶!”

    “书澈,请你告诉我:我爸他做了什么?我不想被他们蒙在鼓里,连你对我也遮遮掩掩。”

    “刘彩琪遇到一起车祸,导致她流产。”

    “她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们第一次遇见她和鲁尼,她就已经怀上了,如果没有这起车祸,一个多月后就要生了。”

    缪盈深吸一口气,不敢继续追问下去,他猜到了她要问什么。

    “你不敢问孩子是谁的,对吧?是我爸的。除了刘彩琪,所有人都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所有信息劈头盖脸而来,在缪盈的脑子里混乱交织,她和书澈一样提前领悟了什么,也一样被这个领悟惊骇,随即,书澈证实了她的所思所想:“知道你爸这次来美国干什么吗?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个小孩出生……”

    “那起车祸?”

    “虽然只是刘彩琪的猜测,但是我还有你,我们都心知肚明:真相最有可能是什么。我们周围,还有一寸干净的地方吗?”

    书澈扬长而去,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暴击吗?亲人狰狞到如此地步,也超出了缪盈的承受力。她走到急诊室外,隔着玻璃窗,看到正缝合伤口的父亲,那个器宇轩昂的盛年男人,虽然正经历身体的痛楚,但是依然从容淡定,扭头望见窗外的女儿,他展颜一笑,用笑容安慰她:别担心。没有走进急诊室,缪盈转身离去。

    一回成家别墅,缪盈就动手收拾行李,把她的所有衣物统统装进行李箱。

    成然不明所以,急得围着他姐团团乱转:“姐,干吗又收拾行李?你又要去哪儿?”

    “为什么我总是在收拾行李、总要离开?”

    缪盈苦笑自嘲,这一次她不仅仅是离开,而且要——决裂。

    “要是搬回书澈那儿、你俩复合的节奏,我立刻敲锣打鼓帮你收拾。”

    “不可能了。”

    “那你要去哪儿?”

    “我在外面租了一套酒店式公寓。”

    “为什么要离开?这是你家,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

    “我不觉得这是我家,现在,哪儿都比这儿好。”

    “姐,你是因为咱爸吧?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和书澈那么相爱,究竟为什么分手?现在你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和咱爸有什么矛盾?你们都把我当傻子蒙,就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成然,我也希望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才好。但可惜,我都知道了……你要是还想快乐的话,就什么也别问。搬出去以后,我的家也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来。成然,不管我和咱爸如何,咱俩永远是好姐弟。”

    “姐,你真要走啊?”

    姐姐张开双臂拥抱一无所知的弟弟,这个家唯一令她不舍的,就只有这个熊孩子。成然感觉锥心的难过,但他知道:就算了解爸爸和姐姐的纠葛,自己也无能为力。

    缪盈想赶在父亲回家前离开,避免父女照面,却未能如愿。成然拎着行李箱正要送姐姐出门,迎头就撞上成伟推门走进别墅,三人面面相觑,父亲看到女儿两个行李箱的规模,几乎带走了她的一切:“你这是要去哪儿?”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决定搬出去住了。”

    “搬去哪儿?”

    “我租好了一套公寓。”

    “你要走?就这么迫不及待?”

    “这并不是一个仓促的决定,我想了很久。爸,从现在起,我不接受你的任何帮助,无论是经济还是工作和生活,我不要你的一分钱,拒绝你帮我做任何事;拒绝你插手干预我的一切,我的任何决定也和你无关;你可以像对待成然一样,剥夺我的一切权利,拿走我名下的一切,没关系;但同时,请你不要再以继承人的责任、义务要求我做任何事,我再也不想被伟业继承人这条绳子捆着、绑着、胁迫着了!”

    “这是你和我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吗?”

    “有时候,我居然希望不是你的女儿。”

    “缪盈,爸爸非常内疚,我还是……毁掉了你的幸福。”

    “我走了。”

    “但是血缘,说断就能断吗?”

    缪盈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对这栋房子、这个家表现出一丝一毫留恋。成然护送姐姐出门,扔下成伟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别墅里,从未感觉这个空间是如此空旷。

    成然一直把缪盈送到她租好的公寓,帮着姐姐把行李箱推进房间,心里还是挂念被独自扔下的父亲,何况他手上还刚受了刀伤:“姐,你先收拾收拾,我回去了,我……也不放心咱爸的伤。”

    “ok。”

    “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坚决,但我觉得——你太牛掰了!”

    “不明觉厉是吗?”

    “我希望我将来也能有你这么牛,谁也不靠。”成然把手里的保时捷车钥匙递给缪盈,“搬出来住,你需要一辆车。”

    “我自己买。”

    “不会只要是咱爸买的你都拒绝吧?停在车库也是浪费,你先开着。”

    缪盈接过车钥匙,成然还没走,宁鸣就进了门,他的到来让她很诧异:“宁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成然打电话让你来的吧?”

    “我来,是想恭喜你乔迁新居,晚上请你去我家,给你燎个锅底儿。”

    缪盈乐了:“去你家,给我燎锅底儿?”

    “因地制宜嘛。”

    “那我可要吃现成的。”

    宁鸣骑着自行车,载着缪盈去他家。她坐在他后车座上,因为要躲闪地上的坑坑洼洼,车把晃动了一下,她赶紧把两手扶在他腰上保持身体平衡。宁鸣感觉以她的手为中心点,向四肢和全身发射性过电,身板顿时僵硬。他身体的微妙变化传导给她,缪盈缩回两手,所有电流都消失了,宁鸣无限失落。

    你的手,能不能不要拿开?

    于是,车把开始频繁晃动,自行车走得七扭八歪、摇摇晃晃。缪盈不得不再扶住宁鸣的腰,他腾出一只手,按住她在他腰上的两手不让放,还此地无银地解释:“这个搓衣板路,还挺长。”她笑着看透了这个心机boy。

    宁鸣不能告诉缪盈他内心里阴暗的小秘密:在她度日如年的失恋离家时刻,他却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来到宁鸣家,他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使尽全身厨艺,给缪盈做了一桌子菜。尽管相比于国内的同龄人,每一个海外留学生都是生活自理小能手,但像他这样张罗出一桌餐馆水平的饭菜,足够让她惊为天人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贤内助!”

    “我是被生活逼的。”

    “太好吃了!你的手艺比我家马姐还好。要不,我搬过来得了。”

    喜悦来得太猛烈,宁鸣死机了:“啊?你搬……搬到我这儿来?”

    “不是搬到你家,是附近街区,这样我就能天天到你这儿来蹭饭了。”

    “你住我这儿,蹭饭更近。”

    举起酒杯,宁鸣想祝缪盈开始新生活,结果一张嘴就是把天聊死的节奏:“没想到你是个敢离家出走、敢和你爸断绝关系的缪盈。祝你——今天山重水复疑无路,明天就和书澈柳暗花明又一村。”

    听到书澈的名字,缪盈一下子就泪奔了:“不可能了,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可能?你都不认你爸了,他还要你怎样?还不能面对你吗?他这么矫情、这么自私?”

    “不怪他,真的不怪他!你和成然,并不清楚书澈究竟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因为……我爸和他爸……肮脏到了我们承受不了的地步,他和我,再也没办法保持我们之间的纯粹。就像……一杯纯净水,掉进了鸟粪,你没法儿将干净和肮脏分开,它们混杂在一起,你只好一起倒掉——这就是书澈现在对我做的。所以,无论我怎么样,他都不会要我了,我都没办法挽回他了。不认我爸,我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缪盈一饮而尽杯中酒,抓过酒瓶就往杯子里倒:“自从被分手那天你让我灌了半瓶,我就发现酒是个好东西。每天有了它,我总算能睡着觉了。”

    “你现在每天酗酒?”

    “总比伸手向成然要大麻强吧?”

    宁鸣一把抢过被缪盈紧紧攥着的酒瓶,阻止她继续以酒麻痹自己。“让我喝大、把脑子喝木、什么也不想、长睡不醒,还是让我清醒、一刻不停地想、撕心裂肺地疼?你希望我哪样?给我点什么,帮我熬过去,给我!”

    无论做什么,都不如手上这瓶酒能短暂止住缪盈此刻的痛,宁鸣也撕心裂肺地疼着,把酒瓶放回她面前。缪盈含泪而笑,抓起酒瓶,对着瓶嘴直接吹,离开书澈的每个夜晚,她几乎都是这样熬过的。

    宁鸣把醉得不省人事的缪盈抱到床上,用热毛巾给她擦脸,给她盖好被子,在床前铺好地铺,距离她近在咫尺的位置躺下,凝视着她,守护着她。缪盈从来没有要求过宁鸣为自己做什么,但是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对她的痛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的自己的痛。

    被成伟的保镖押送回家后,刘彩琪就发现她失去了随意行动的自由,送她回家的那辆车始终停在公寓楼下,不再离开,傍晚又来了一辆车,送来换岗的,他们站在车前交头接耳、仰头向楼上窥视时,毫不介意被她发现。

    门铃被按响,刘彩琪透过门镜窥视,见来人是鲁尼?斯特朗,她才放松戒备,打开门,让他进屋。虽然知道鲁尼一定是成伟派来的灭火队员,但刘彩琪只有对他一人可以不设防。

    “彩琪,你还好吗?”

    “是成伟让你来的吧?”

    “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你对他的误会和你们之间的冲突,他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

    “他让你来监视我吧?就和现在守在我楼下的人一样。”

    “楼下?什么人?”

    鲁尼对刘彩琪的真实处境和成伟的其他动作显然毫不知情,她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示意他过来看。鲁尼走到窗前,顺着彩琪的指示,向公寓楼下俯瞰,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汽车,车里坐着两个人。

    “他的人送我回来后就没走,中间还换了一拨儿岗,我被他时刻监视,被软禁了。”

    “我想他只是担心你。”

    “担心?他一定告诉你:我因为孩子没了,得了被害妄想症。你心里也这样认为,对不对?鲁尼,虽然我来美国这半年全靠你照顾,以前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美国、处于你的监护下,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仅仅知道我是一个怀了父亲身份不明的私生子的神秘女人。你不知道我和成伟是什么关系,心里一定无数次揣测过:我是不是他的情人?孩子会不会是他的?你更不知道除了成伟,我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背景,和成伟背靠的那棵‘大树’又是什么关系。我什么也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真相。”

    “彩琪,我可能对你所知甚少,但没有人比我更想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和事实支持自己的判断,都不要再发生今天的举动,那种行为只能伤害你自己。”

    鲁尼握住刘彩琪的手,他的劝告让她冷静下来,也让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爱,不完全出于成伟的授命;他们之间,在监护和被监护的关系上,又产生了一些其他东西。对于刚遭受丧子之痛、备感孤立无援的刘彩琪而言,鲁尼是此刻唯一向她伸过来的一条救命绳。

    ce董事会对于是否接受中国伟业集团提出的“一揽子合作计划”进行了最后一轮投票的终极表决。在进行表决的会议室外,鲁尼?斯特朗犹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等待一个关乎他两年努力是开花结果还是付之东流的决定,等待自己能否将台面上的工作业绩和桌子下面的个人利益一举两得的一锤定音。

    最终,鲁尼得到了伟业的合作计划被董事会以多数票否决的噩耗,他和成伟关于地铁车厢制造的利益结盟化为泡影。

    在成伟的豪华公寓里,鲁尼满地乱走,头发乱了,衬衫解了,领带歪了,失意和愤怒令他面目全非,风度荡然无存:“这帮老不死的!用他们的冷战思维决定今天的全球市场化,他们会为他们的保守付出代价,惨重的代价!拿不下伟业这个大单,ce不进则退,会在未来几年急速衰退,输给德国人,输给日本人,彻底退出国际一线制造企业的行列。”

    倒是成伟心平气和,对鲁尼气急败坏的泄愤之词淡然一笑:“他们一定会告诉你:钱不是一切。”

    “我拒绝接受这个结果,我不能坐视我们为之奋斗两年的商业战略被这伙保守势力一笔勾销!”

    “事已至此,你想怎么样?”

    “我会竭尽所能,尽一切力量挽回!请不要放弃与ce合作,还有我们伟大的盟友关系。”

    “你能怎么样?”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找一条变通之路。”

    “哦?你们老美也学会变通了?”

    “成伟,我保证:让你和伟业拿到ce的核心技术!”

    谈判破裂还能获得对方核心技术输送的承诺,在成伟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对鲁尼、对ce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们也并非他的唯一选择,觊觎中国市场的卖家大有人在,成伟早有备手,现在,可以为这一段关系画上句号了:“弗兰克,鲁尼先生这些天过于操劳焦虑,他需要休息,你送他回家。”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开车回去没问题。”

    “这趟事情都办完了,这几天我就离开旧金山,回北京去,我们就此别过。”

    “成伟,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个月。”

    成伟回答了一句不算批准、不算拒绝,但情真意切的话:“鲁尼,我们永远是朋友。”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让鲁尼得到了安慰,保持平静、恢复风度地离开了公寓。

    他前脚一走,弗兰克就问成伟:“成总,你还要再等他吗?”

    “死不撒手,不过是他对台面上的商业企图和桌子下的个人利益的一种执念,我为什么要被一个偏执狂牵着鼻子走?鲁尼是弃子了。”

    “关于刘彩琪,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好好‘照顾’她。一个女人,归根结底,只是想要安生过日子。”

    成伟走到窗前,俯瞰着旧金山的阑珊灯火,明天一早就结束这次美国之行,从此这里不再是他的工作重心,在美国夭折的几根车轴,阻挡不了他的商业帝国前进的车轮。

    离开成伟,鲁尼?斯特朗的一腔愤懑不但没有得到疏解,反而增添了七上八下,此刻他急需一个帮他消除孤立无援感的盟友,顺着心理惯性,他又按响了刘彩琪家的门铃。她打开门,见到了一个双眼充血、衣衫凌乱、和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的鲁尼。

    “很抱歉,彩琪,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我整夜失眠,进来一起喝一杯吧。”

    鲁尼跟随刘彩琪走进公寓,接过她倒给自己的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将内心的挫败感倾泻而出:“董事会今天否决了我和伟业的合作计划。”

    “成伟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他?表示遗憾。”

    “然后,就这么完了?”

    “看上去,就这样完了。”

    “看上去?鲁尼,你还想做什么?”

    刘彩琪何等聪明,她太能体会鲁尼的心有不甘,太了解他一往无前的坚定背后就是破釜沉舟的偏执,因此,能预见到未来他要做什么、会做出什么,刘彩琪一把抓住鲁尼的手,语气严峻:“千万不要铤而走险!”

    “我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完了!我求成伟再给我一点时间。你觉得他会放弃我吗?”

    “恕我直言,他会!”

    “所以我要争分夺秒、置之死地而后生。”

    “鲁尼,无所谓,完了就完了、结束就结束吧,没有野心也可以平静地生活。”

    “你们女人不懂男人,野心是一切,野心没了,男人就老了。”

    “就这样和成伟分道扬镳,没准是一种幸运。鲁尼,其实你从来不了解成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

    “现在,你被他三振出局,不是他的利益共同体了,我终于可以告诉你很多事情的真相,还有,我到底是谁。首先,我遭遇的车祸不是意外,肇事车主只是个傀儡,指使他让我流产、杀死baby的人,就是成伟!”

    刘彩琪说出的真相把鲁尼吓得张口结舌:“我被你的话吓到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呢!我不是成伟的情人,孩子也不是他的。”

    排除了刘彩琪是成伟的情人的可能性,鲁尼暗中松了一口气,放下了长久以来对于他、成伟和刘彩琪三角复杂关系的内心顾虑。

    “虽然孩子不是成伟的,但也不意味着他父亲就和你们扯不上关系,恰巧相反,他位高权重,决定着成伟和你的命运。”

    “他是谁?”

    “成伟背靠的那棵‘大树’。”

    “他是你的情人?”

    “我是他的……小三儿。”

    鲁尼大脑被暴击,暂时死机。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被送到美国了吧?当我的存在威胁到他的名誉、地位和事业时,他们甚至希望我消失。你也明白孩子不是死于意外了吧?对他们而言,私生子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怎么可能让他生下来?这些天,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被一种疯狂的执念驱动……要不要赌上我的后半生去毁掉他们?”

    鲁尼闻之惊悚,他的得失相比刘彩琪的遭遇,远远称不上惨烈,但是,被出局和被抛弃的命运,还是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感。

    书澈向田园科技全体员工发出通知,萧清和威廉、彭一、robin、安妮等十几人一起聚集在办公间,听他宣布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除了萧清,还有经手财务的安妮事先早有预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于即将宣布的决定,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一定会遭到你们大家的反对,但我还是决定:暂停公司所有业务,解散team,中止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和持续研发。”

    书澈宣布的决定,犹如扔下一枚炸弹,把所有人炸得晕头转向,办公间里立刻开了锅。只有萧清沉默不语,她对这个场面早有准备,她了解书澈的所有心理轨迹,早在他和缪盈分手的那一天,她就预见到一定会有今天。

    负责产品研发的彭一首先质疑:“域名解析服务器刚开始做推广,眼瞅着要引爆市场,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中止?”

    主管市场营销的robin继续发难:“资金链运转正常,公司不也一直在赢利吗?为什么突然关门?”

    “我们即将和风投基金签署全额退款协议,300万风投资金悉数退还。”

    书澈宣布的第二个决定虽然暂未发生,但听上去也已成定局,大家再次愕然。

    威廉接棒追问:“公司发展超出了承诺给风投的预期速度,第一期红利也如期回报了,业绩这么好,风投怎么会要求我们全额退还投资?”

    负责财务的安妮终于忍不住“背叛”书澈,揭发了她接触了解到的事实真相:“不是他们要求我们,是我们主动提出退还的。”

    “为什么?安妮说的是真的吗?”

    大家纷纷追问书澈,他点头承认:“是,是我主动退款。”

    安妮进一步揭露事实:“另外,公司还向北美华隆返还了170万利润。”

    众人惊呼:“那我们不是没钱了吗?”

    安妮确认:“是这样!”

    所有人都对书澈充满了不解和不满。

    彭一:“书澈,大家是个团队,即使你是最大的股东,公司资金一直靠你维持运转,但这些重大决定不该由你一个人做出,我们每个人都有参与公司决策的权利。”

    “对不起,我确实擅自做主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不独断专行,没有人支持我这么做。”

    彭一:“你欠大家一个解释。”

    “不关大家的事儿,不是你们的错,做出这些决定,主要是我个人的原因。”

    威廉:“这也算是解释?”

    彭一:“ok,就算公司现在没钱了,可我们把域名解析服务器做出来了呀,产品就是我们的财富,下面该做的,难道不是继续市场推广、展开新一轮融资吗?”

    威廉:“对呀,域名解析服务器在研发阶段就能圈来风投,怎么产品做出来倒对融资没信心了呢?”

    “无关产品,更无关信心,我就是——想把公司暂时停下来。”

    彭一:“书澈,咱们哥们儿精诚合作这么久,你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让人匪夷所思,你到底为什么要停掉我们的公司?”

    书澈环视众人,四面楚歌,所有的目光都与他对立,只有角落里的一双眼睛,向他投来一股温暖,那是萧清。

    “我承诺:停掉公司业务,不意味着终点,过一段时间,它会成为我们重新开始的起点,域名解析服务器也不会过时。就当放个长假,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解决了个人问题,落实新投资,再召集大家重聚,一起前进。但是现在,我想停下来……”

    没有一个人被书澈说服,除了萧清。

    彭一鼓动众人:“公投吧,针对书澈的决定,大家民主表决、做出自己的选择:是暂停公司业务,还是立刻展开新一轮融资、继续产品推广和公司业务?”

    “同意公投!”

    彭一的倡议一呼百应,只有萧清不出声。

    “我尊重大家的选择,也尊重民主投票结果。如果大家决定继续把公司做下去,也如愿找到新的投资商、得到了新的融资,那么,请允许我辞去ceo职务,我名下50%的公司股份,也愿意以原始投资价格卖给大家和新加入的投资商。”

    最后一次哗然。

    彭一带头嚷嚷出众人的愤怒:“书澈,你就是要抛弃我们,对吧?”

    “就这样吧。”

    书澈一句也不抗辩,转身离去,留下了一屋子曲解和误会他的小伙伴。萧清眼眶红了,起身离开众人,为了掩藏她的眼泪,也为了追赶书澈。

    书澈在“田园科技”的中英文logo前最后驻足,凝视着这四个字,当初他以“田园”二字命名自己的创业公司,寓意为“家”,为一个“精神栖息之地”,为一个“归宿之地”,然而现在……他离开了这个自己一手创建却被玷污的地方。

    “书澈。”萧清追上他,“他们一无所知,谁也没法懂你。”

    “无所谓。”

    “但我懂。”

    他无言点头,向她表达着感动和谢意。

    “有没有折中的处理方法?不是停掉或者你离开。产品研发出来了,就算暂时没钱,是不是可以照顾大家的感受,引入新投资、开展新业务?”

    “可以,所以就是——我走。”

    “非要这样不可吗?”

    “非要这样不可!每一个揣着钱上门、找我们寻求合作、买我们产品的,我都难以辨别,他们背后,是不是成伟和我爸?我累了……有时候防止细菌感染蔓延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萧清点头,她懂,只有她懂,书澈这种宁受断臂之痛的自洁方式,是源于多么纯粹的理想主义!此刻他是多么无可奈何!

    书澈不顾团队伙伴的不解和反对,以最快速度停止了田园科技的全部业务、解散team,中止域名解析服务器的研发和市场推广的一系列举动,不但震惊了所有人,更激怒了书妈:“你擅自去找刘彩琪、和缪盈分手、停掉公司,做这些事之前,没有和我商量过哪怕一句!这几件大事,哪一件不和我们休戚相关?哪一件该你自己独断专行?你还当我是你妈吗?还有这几天,你爸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一概不回,你是以这种方式向他表示抗议,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吗?”

    “上回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没办法左右你们的选择,对我爸和你的处境都无能为力,同时,你们也别干预、安排我的生活。”

    “可你停止公司业务,就是针对你爸,不然公司开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关掉它?”

    “好好的?你们认为

    它好,是因为只要我的公司开下去,就会有人第一桶、第二桶……源源不断地送金来!我不想变成替我爸收取贿赂的那只手!”

    “小澈,说几句关起门来、只能在自己家说的话,比起别人拿的几亿、几十亿,你爸拿的这两三千万,不过是毛毛雨。”

    “几千万和几亿、几十亿,只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差别。”

    “那些多拿了的不也平安无事吗?天下不照样歌舞升平吗?”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好,你都对!感谢老天让我和你爸生出你这么一个无比正确的儿子!咱们到此为止好吗?我们不会再逼你做类似的事情,可以吗?你想要一个不要父母扶持的人生,你就去过吧!有钱有个屁意思?我就想一家三口过平平静静的日子……你能不能给你爸回个电话?”

    书澈以沉默拒绝母亲。

    “他背叛了我一次,我都能原谅他;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最多就是把他的价值观强加于你,归根结底还是为你好,你就不能像我一样也原谅他一次吗?”

    “我现在,暂时做不到……妈,就算你能原谅我爸出轨,但是,他们派人蓄意伤害,让刘彩琪流产,这种行为你也能原谅?”

    对儿子的质问,书妈沉默不答。

    “我懂了,你不说话,就是表示:这个你也能原谅。”

    “我不原谅他又能怎样?我这个岁数的女人,还输得起什么?你要我像你一样纤尘不染、宁折不弯,然后失去丈夫、失去家庭、失去一切,只剩下你一个儿子,是吗?书澈,你早晚会明白:世上没有绝对的纯洁!没有绝对的忠诚!更没有绝对的完整!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残缺的,即使是残缺的完整,也是完整!”

    书澈对爱情、对亲情的一切信仰,在听到母亲“世上的一切都不绝对”的断言时,稀里哗啦地,全部坍塌了。

    赶走书妈,他向世界彻底关上了房门,一个人在封闭空间里,行尸走肉一样游荡,走到墙上的记事板前,上面写满了2014年5—6月间的备忘录:

    5月1日公司例会:确定域名解析服务器市场推广计划;

    5月9日最后一门考试;

    5月18日硕士毕业典礼;

    6月1日田园科技自主产品项目发布展示会。

    拿起板擦,抹去记事板上的所有字迹,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拿起笔,在记事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田园将芜。

    书澈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从书澈宣布田园科技停业后,萧清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天在法学院走廊里,她被安德森教授叫住,告诉她一个关于书澈的消息:“萧,等一下。你最近见过书澈吗?我找了他几次都没找到。”

    “最近都忙着复习考试,我也差不多一周没见过他了。”

    “如果你见到他,让他来找我一趟。”

    “教授,您找他有急事吗?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萧清拿出手机拨打书澈的电话,发现对方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咦?关机了。”

    “书澈申请的法学院jd,学校很快就会给他发offer了,我只是想早点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这是书澈期盼的好消息,也意味着在暑假之后的新学期里,他将成为萧清的同门师弟,她替他感到惊喜和高兴:“啊,太好了!”

    “如果你见到他,就转告他吧。”

    “一定!谢谢您,教授。”

    告别安德森教授,萧清又从手机里调出书澈住处的电话,拨通以后,还是无人接听。她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又自我遁形了吧?这让她对他的状况产生了担忧,决定直接去他家找他,看看他怎么样了。

    敲了两分钟门,屋里无人应声,但门口车位上停放的车分明显示他就在屋里。萧清敲得更加用力,几乎是捶门了:“书澈,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动不动就玩失联有意思吗?”门里还是无声无息,想要进屋,她要另寻他途。

    萧清绕到隔壁,敲响了书澈房东太太的门,想说服房东太太帮她打开书澈的房门:“太太,您好,我是来找书澈的,请问您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他?”

    “没有,也许他不在家。”

    “他的汽车就停在门口,我觉得他没有出门,可能就在家里。”

    “如果他在家却不开门,那是他的自由。”

    “我是他朋友,好多天没有他的消息了,很担心。您有他的房门钥匙吧,能不能帮我开门看看?”

    “不行,虽然我是他的房东,也不能未经允许开门让人进他住处,这是粗暴侵犯他的私人领地和个人**。”

    “不算啦,太太,这样,您陪我一起进屋看一下,他不在,我就走。”

    “除非你拿到他的授权,或者让他给我打电话,否则我不会给你开门。”

    “就是因为谁都联系不到他,我担心他的安全,才想进屋去看看啊。”

    “他只是想安静,不想被打扰,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全,我和他住这么近,声息相闻,他的情况我很清楚。总之,我不会给你开门的。”

    萧清被拒之门外,房东太太对书澈安静独处权的坚决捍卫和保护让她郁闷得没辙:“房东、房客都轴到天际,你俩还真和谐。”

    返回书澈门外,既然用礼无效,那就用兵吧,这个萧清也拿手。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东张西望,看看四下没人,瞄准书澈家门上的一块玻璃扔了出去。稀里哗啦!玻璃碎片和石头一起掉进屋里,萧清把一只手伸进碎裂的玻璃窗里,想从里面拧开门锁,手腕突然被抓住,吓得她一声惊叫!

    门开了,门里站着身穿浴袍、形容枯槁、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书澈。

    萧清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颓废款的他:“你咋这样了?颜值有点崩塌。”

    “关你屁事!”书澈对她恶声恶气,低头看看脚下一地碎玻璃碴儿,“你想干吗?非法入室?”

    “我赔你玻璃行不?”

    “有事儿没事儿?”

    “有事儿啊!好事儿!安德森教授找了你好几天,他想告诉你:法学院要给你发jd录取offer了,恭喜你!终于从我学兄混成了师弟。”

    “知道了。”

    书澈依然冷若冰霜,抬手关门,却遇到一条小细胳膊的强力阻挡,怎么也关不上。

    “你不请我进屋坐坐?”

    “拒绝,请走!”

    “求你让我进去坐会儿呗。”

    “滚!”

    遇横更横,萧清一秒变成女流氓:“我还非进去不可了!”

    她撞开房门,横冲直撞,长驱直入,书澈愣是拦不住。一进屋,萧清差点被刺瞎眼,房间一片狼藉,混乱如狗窝,床上被褥搅和成一团,桌上、茶几上、地上到处扔着东西,吃完的方便面盒、开口儿的食品袋子、空酒瓶子随意躺倒,充斥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报废氛围。

    “书澈,你什么情况?多少天没出门了?自己闻闻这屋什么味儿?快馊了。”

    “关你什么事?谁让你来闻味儿的?”

    “大家都忙着考试和毕业,你颓废给谁看呀?”

    “反正没给你看。难道不是你非要硬闯进来看不可吗?”

    “你会不会好好说人话?”

    “不爱听走!我要睡觉。”

    “大白天睡什么觉?你不是还有最后一门课要考试吗?哪天考?”

    书澈被萧清问得一愣,这才想起被他全然忘到了脑后的期末考试:“今天几号?”

    “你过得可真是昏天黑地啊,今天5月8日。哪天考?”

    “明天。”

    “明天就考,你还这么悠闲?还不赶紧准备?”

    “不用你管。”

    “你别躺了,赶紧去洗把脸精神精神,该干吗干吗。”

    书澈不可阻挡地往床上倒,萧清不由分说拽他起来,突然被他灼热的皮肤烫了一下,赶紧摸他额头,滚烫。

    “天哪!你在发高烧!”

    “你走,别管我。”

    “我就不走!就管你!”

    萧清的拗劲儿上来,帮书澈调整好睡姿,抻平他的睡袍,拽过毯子给他盖好,然后给他的家庭医生打去求诊电话。守在床边等待医生上门时,望着他因为高烧赤红的脸、昏沉的睡相,她不由一阵心酸:“烧成这样不早说,你这是自虐给谁看啊?”

    家庭医生来了,给书澈做完身体检查,确诊他身体里有内热,是扁桃体炎症引起的高烧,炎症没有严重到要使用抗生素,也不需要去医院治疗,开了一些解热镇痛的退烧药,嘱咐萧清让他多喝水,最后丢下一个巨大的难题:“你会做物理降温吗?”

    “会,不过物理降温会不会太慢了?他明天还有一门毕业考试呢,要是退不了烧就麻烦了。”

    “你辛苦点儿,从现在起一直守着他,持续做物理降温,明天早上应该能退烧。如果需要,明天一早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再过来看他。”

    医生开车走了,萧清一个人对着书澈干瞪眼:“谁一直守着你做物理降温?我?”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缪盈的号码:“缪盈,你在忙吗?”

    “哎,萧清,我刚从图书馆出来,怎么了?”

    “那个……我现在在书澈家里。”

    一听“书澈”的名字,听筒那边的缪盈立刻沉默了。

    “他现在状况非常糟糕,高烧不退、不省人事,医生刚才来给他看过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直物理降温,需要有人一直守着他、照顾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明一脸担忧,缪盈嘴上却说得冷酷无情。萧清对她知己知彼,知道怎么说最管用:“和我就更没有关系了,那就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没事了,你忙你的,我也走了。”

    “哎……你等会儿,我马上过去。”

    缪盈把成然的保时捷开得风驰电掣,十几分钟就赶到了书澈家。萧清开门迎接她,缪盈疾步进门,脚步是她的内心写照,嘴里却依然口是心非:“人死没死?”

    “还差一口气,等你来一击致命。”

    缪盈抢在萧清前面,冲到床边,第一眼看到额头贴着退热贴、昏迷不醒的书澈,她的眼圈就红了,掀开被子,摸他额头、摸他身上,被他的高温惊诧得一个劲儿摇头。萧清顺水推舟,把医生布置的重任移交给正主儿:“医生给他吃了解热镇痛的药,嘱咐要不停地给他做物理降温。”

    缪盈拿起萧清备好的医用酒精和棉片,解开书澈腰间的浴袍带,敞开他的浴袍,给他擦拭全身。萧清抬手遮眼,准备打退堂鼓:“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随便看!这不是我私人财产了,我只是来救死扶伤的。”

    因为对酒精棉片的刺激起了反应,书澈动了一下。

    “他醒了。”

    “趁他醒了,赶快给他喝水,帮我把水拿来。”

    缪盈接过萧清递过来的水杯,用力支撑起书澈的上身,坐到他的身后,让他靠住自己,把吸管塞进他嘴里。书澈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看见面前的萧清:“你还不滚?”

    “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儿?总算有人接管你了,我马上滚。”

    书澈这才意识到身后靠着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扭头看见缪盈,她正低头凝视他。两个人的对视,像时光停止,又像是倒流。但是,只有短暂一瞬,书澈的脸色就变了,恢复了冷若冰霜:“谁让你来的?”

    “书澈,缪盈是来照顾你的。”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也没有义务管我,你被弹劾了,是前任了。”

    “缪盈,你别搭理他,他现在就是一高压锅炉,脑子被烧成一锅开水了!”

    “没错,我卸任了,我吃饱了撑的来管你!你爱死不死,谁爱管谁管,反正和我没有关系了!”

    缪盈愤怒起身,把手里的水杯重重摔在床头桌上,书澈顿时失去依靠,被仰面撂倒在床上。

    “哎,缪盈,别走!他烧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萧清一直追出门外、追到保时捷前,试图挽留住照顾书澈的唯一合法人选。缪盈来得本就艰难,走得又这么屈辱,扬长而去。重任又落回到萧清头上,回到床前,望着缪盈扔下的酒精瓶、棉片和书澈袒露着的胸膛,她这才知道自己叫缪盈过来的潜意识里,就是在逃避这一刻。

    这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萧清第一次和一个男性肌肤相触,充血膨胀的大脑和乱云飞渡的思绪让她完全辨别不出自己的脸红心跳,是因为第一次,还是因为他是书澈?好在此刻他浑然无觉,让她有足够时间和空间静静感受、悄悄梳理、偷偷收藏……

    物理降温果然有效,书澈体温下降了,萧清又用毛巾包裹着冰袋,放在他的额头、腋下和腿窝处持续冰敷。料理完人,就接着打扫房间,收拾垃圾,洗刷擦拭,物归其位,总算把房间恢复了能下脚、能见人的本来面目。一抬头,萧清看到了墙上记事板上书澈的笔迹:

    田园将芜

    爱人、亲人没有一个人不让他感到失望,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相信并热爱,萧清看到了书澈心里的满目疮痍。

    开始第二轮物理降温时,书澈突然睁开眼,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萧清脸上,把她吓了一跳:“妈呀,醒了也不出个声。感觉好点了吗?”

    书澈居然点点头。

    “趁你醒了,赶紧补水。喝!”

    书澈吮吸塞进他嘴里的吸管,还是直勾勾地凝视萧清。

    “看什么看?再让我滚,我可真滚了!”

    书澈喝了几口,突然吐出吸管。

    “又干吗?”

    “谢谢。”

    他嘴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两个字,让她的心一下就酥软了,硬撅撅地把吸管塞回他嘴里:“接着喝!”

    这一夜,就在不停地物理降温和醒醒睡睡的交替中度过,第二天,萧清被自己的生理时钟唤醒,发现她的头栽在书澈臂弯里,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睡到现在。这个姿势让她无地自容,有没有被他看到?他有没有意识?有没有感觉?书澈也在这时睁开眼,萧清立刻弹跳起来,伸手摸他的额头,来掩饰自己大乱的方寸。

    “太好了,已经退烧了。怎么样,你行吗?爬起来去考试?”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没劲儿。”

    “刚发完烧,身上没劲儿很正常,你起来去洗洗脸,我给你冲点营养粉补充能量。”

    “真不行。”

    “没试你怎么知道不行?我扶你起来。”

    不由分说,拽胳膊、搬腿,萧清把书澈从床上扶起来。

    “我说了:不行!”

    “听你这声吼,元气至少恢复六成了,只要不考体育,肯定没问题。”

    书澈被萧清架着,半扶持、半胁迫地拖进卫生间,她替他往电动牙刷上挤好牙膏,掰开他的手指,把电动牙刷塞在手里,再举到他的嘴边、塞进嘴里,按下启动键,伺候到了牙齿。

    趁着书澈被动刷牙时,萧清返回卧室客厅,用温水冲调了康宝莱,灌进便携式保温杯,打开衣柜,找出一套干净的t恤长裤,又把考试需要的东西:笔记本电脑、笔、水壶、纸巾,统统装进书澈背包。卫生间里传来“咕咚”摔倒声,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冲回卫生间。

    只见书澈仰面躺倒在浴缸里,这就有点耍赖的意思了,萧清冲过去,不由分说,抓住他两条胳膊,把他从浴缸里拽出来,按坐在浴缸沿儿上,扯下一条毛巾,拧开水龙头弄湿,湿答答地摔在他脸上。

    “伺候你到此为止啊,洗完脸换衣服去,给你5分钟,5分钟一到,不管你穿成什么样,我都把你推出门去。”

    萧清像一台推土机,推搡着人高马大的书澈向门外移动,磕磕绊绊,终于推到门口,却怎么也推不动了,抬头一看,两条大长胳膊抓住两边门框,书澈整个人“卡门”了,任凭她拉扯摇撼,他岿然不动。

    “哟,你不是没劲儿吗?你省下跟我较劲的力气去应付考试,绰绰有余了。真看不上你这副德行!生病虚弱就两成,剩下八成任性撒娇耍赖!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感觉受伤害!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分手失恋!所以你有理由、有权利消沉自虐不管不顾对吗?不就是一门考试吗?大不了补考,老子现在就是没心情去考!你就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书澈,分手、失恋是你自己的选择,公司也是你主动关停的,做这些,你是为了守住底线,我理解,也很佩服,可你打算从此开始玩颓废吗?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躺下?这还是你吗?田园始终是你的田园,你有勇气让它荒芜,就该有勇气让它重建!

    “告诉你,逼你今天去考试,我就是想提醒你:还有比谈恋爱和开公司更重要的事儿,你是来留学的!mba这三年,一千多天,就算不对父母出的学费、生活费负责,也请你对自己付出的时间和努力负责好吗?我们在美国留学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花钱的,谁也没资格自暴自弃,哪怕放弃一天的资格也没有!今天,就是爬,你也要爬到考场去!”

    劈头盖脸一顿暴骂,萧清一把抱住书澈的腰,想用肩膀一个旱地拔葱把他扛走,突然,他身上和她较劲的反抗力全部消失了,化为一个拥抱,她被他紧紧抱住,他的脸埋在她肩头上,她感觉到肩头的衣服被他打湿,他却不好意思被她看到自己的眼泪。她轻拍着他的后背,告诉他:我明白你,全都明白。

    缪盈把保时捷停在商学院外的停车场上,她记得书澈今天上午在这里还有最后一门毕业考试,因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她在考前悄悄过来查看。熄火,正要下车,就看见不远处,萧清正扶着书澈下车,她背着他的书包,架着他走进商学院。看来,在她昨天离开以后,萧清通宵达旦守候着书澈。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突然冒上缪盈的心头:萧清对书澈,仅仅是因为……友情?

    萧清坐在商学院走廊的椅子上等了两个小时,等到考试结束,才看见书澈步履沉重地缓慢走出考场。

    “怎么样?你还行吗?”

    “不行也得行啊。”

    “我还担心考到一半你就被抬出来呢。”

    “我怕你踹我起来还得回考场,就咬牙死扛下来了。”

    “我任务完成了,现在你可以随便耍赖,就地躺下打滚也没人管你了。”

    “我饿。”

    “吃肘子去?”

    “悟空,走!”

    书澈挎着萧清的脖子,两人像哥们儿一样连体走出商学院时,全然不知缪盈也坐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缪盈隐隐看到了即将要发生的感情,甚至比两个当事人看见得更早。

    成伟离开美国后,刘彩琪的元气渐渐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当然这和鲁尼?斯特朗殷勤体贴的陪伴密切相关。被剪断了最后一条与书望的联系纽带,似乎也断绝了刘彩琪对他的最后一丝期望,从前想拼命抓住书望的执念,让她认为被置于死地的结果就是死,却没想过死地之后还可以再生。现在,日复一日渐趋的平静,让刘彩琪越来越多地去思考:彻底告别书望、摆脱成伟以后的人生,自己应该怎么过?

    鲁尼登门已经成了日常,但这一天,他似乎和之前哪一天都不同。虽然刘彩琪常常见到他西服革履,但此刻他的头发经过精心修剪,一扫近期的颓丧,春风满面地迈进她的公寓,整个人焕然一新。

    “看上去不错,鲁尼,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儿。”

    “你今天不上班吗?”

    “今天有一件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彩琪,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现在,你还在爱着那个他吗?”

    “爱?我恨他,恨不得毁掉他。”

    “是因为有多爱就有多恨?会不会有一天他来忏悔、请求你的原谅,你就会重新爱上他?”

    “我多贱哪!他和我的私情暴露在他太太面前,威胁到他的家庭和名誉、地位时,他抛弃过我一次;现在,杀掉我的孩子,斩断我和他最后一丝联系时,他又抛弃了我一回。”

    “你不再存有和他破镜重圆的幻想了吗?”

    “幻想一旦破灭,就像爱变成恨,无法扭转。”

    “那么,你是否有愿望、有心情或者还有力气,开始一段新感情、投入一种新生活呢?”

    “你什么意思?比如?”

    “新的恋爱,甚至结婚。”

    “现在吗?”刘彩琪摇头苦笑,“这个真没有。”

    鲁尼掏出一个戒指盒,郑重其事地放到刘彩琪面前,她当然知道盒子里是什么。

    “给我的?”

    “彩琪,我现在,向你求婚。”

    “鲁尼,你可太会挑时候了,没有比现在更差的求婚时机了。”

    “我建议你:嫁给我,然后,慢慢尝试爱上我。”

    刘彩琪如实相告,因为他们之间,也确实有着坦诚相告的亲密:“我可能……不会爱上你。”

    “如果是那样,也没关系,就让我单方面好好爱你,对你来说,结果也不会太差。”

    “听上去,嫁给你,对我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彩琪,我爱你,见到你的第一天,这件事就发生了!但我知道很难,尤其在很快得知你怀孕,你要求我帮你向所有人隐瞒时,我知道你有着神秘复杂的背景,甚至我以为你是成伟的地下情人,所以我不能有非分之想。坦白地说,在你感觉最糟糕的这段时间,我却觉得:自己终于有机可乘了。我不想让你以后活在怨恨里,甚至被这种怨恨驱使,毁掉别人并不足惜,但是,谁都不值得你为他毁掉自己的人生。”

    这段表白,让刘彩琪无法不为之动容,无法再以玩笑的态度对之,尤其是在她开始思考新的未来、新的生活之际。

    “所以,请你嫁给我,我心甘情愿做你的救命绳,就算你不会爱上我,等有了力气再爱上别人,也没有关系。”

    刘彩琪突然热泪盈眶,昔日的情感和生活碎成一地瓦砾,鲁尼是向这片废墟之上的她伸过来的唯一的手,他承诺给她稳定的婚姻生活,竟然有种雪中送炭的感觉,爱他不够又如何?足够的爱让她为之疯狂了三年,几乎毁掉自己,平静难道不正是现在的她急需的吗?刘彩琪伸手拿起戒指盒,打开它。

    “哇!还挺大。”

    无须他动手,她给自己套上戒指,含泪举手欣赏。鲁尼惊诧地看着,还真没见过自己给自己戴戒指的女人,一语双关地问了一句:“你感觉合适吗?”

    “还不错,那就试试吧。”

    “彩琪,你说过的一句话我记住了:‘结束就是结束了,还可以平静地生活。’”

    “简直就是真理。”

    “让我给你一个平静的生活。”

    我们永远无法预测生活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以为坠落到了不能更糟的深渊,但随即可能就会上岸。不管是否出于现实的考虑,刘彩琪接受了鲁尼的感情,很快和他注册结婚,成了鲁尼的太太,获得了一种令她自己满意,同时也让书望和成伟感到满意的现状,但这样皆大欢喜的稳定现状能否一直持续下去?

    书澈迎来了他留学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时刻——硕士毕业典礼,他只邀请了萧清作为好友前来观礼。缪盈?他做不到释怀,也做不到淡然。

    “2014年的毕业生们,在座的390位获得mba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同学,祝贺你们今天从斯坦福大学毕业!正如三年前吸引你们通过不懈的努力奋斗来到这里的原因所示:斯坦福商学院,是这个地球上最好的学院!世界上没有比拿到斯坦福商学院毕业证书更棒的事情了!”

    书澈身穿硕士袍坐在2014届商学院毕业生座席里,最后一次聆听校长讲话。在毕业生座席两侧,众多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或坐或站,萧清就站在人群中,遥望着书澈。

    “这是我作为商学院院长对你们下的最后一个命令:请全体毕业生起立!向二十多年来始终支持你们、今天专程来到这里、分享你们生命中最重要时刻的父母和亲友们致以敬礼和感谢!”

    全场掌声雷动,书澈和同学们齐齐起身肃立,向两边亲友席上的父母鞠躬、挥手,呼叫声此起彼伏: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感谢爸爸妈妈!”

    书澈微笑鼓掌,因为他无人可谢,书望、书妈都没有接到他的出席邀请,当然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

    萧清感觉有人挤到她身边,扭头见是成然。

    “你怎么来了?”

    “我不该来吗?当不成姐夫,他还是我哥们儿呢!”

    “缪盈呢?”

    “一会儿见了书澈,别告诉他:我姐也来了。”

    “她人在哪儿?”

    “躲在那棵树后面,别让她发现你在看她,否则她就知道我出卖她了。”

    萧清按照成然指示的方向,用目光搜索,见缪盈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远处,借树藏身,她的视线无疑锁定在会场内的书澈身上。

    书澈走上台,接受商学院院长颁发的mba毕业证书,院长亲手把他学位帽上的流苏从右前侧拨到左前侧,宣布他学成毕业。就在书澈鞠躬致意时,突然,他看到了台下观礼的人群当中,站着书妈,和她并肩而立的,居然是书望!台上台下,父子四目交会,父亲在为儿子热烈鼓掌。情不自禁,书澈向父母扭转身,向他们深情地鞠了一躬。

    典礼一结束,书妈第一时间奔向儿子,给了书澈一个大大的拥抱;而书望,故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和一种姿态,等待儿子走到他面前。

    “你来美国,是因为公务?”

    “因私,今天来,明天就回。”

    “就为了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还有比见证你人生这个时刻更有意义的事儿吗?”

    “你因私出入境,不会很麻烦吗?”

    “当然很麻烦!但我还是要来。”

    “你爸这趟,只跟相关部门打了招呼,谁也没惊动,低调出行。”

    “就为了做一个高调的父亲。书澈,祝贺你硕士毕业!”

    父亲向儿子伸出手,父子紧紧拥抱在一起,书妈站在一旁红了眼眶,一家人迎来了这一两年来最为温情的时刻。在分别了半年之久,经历了地震海啸一般的家庭剧变后,在硕士毕业当晚,在书澈不大的斗室里,三口人终于坐在一起,吃上了团圆饭。

    饭前,书望伫立在书澈的记事板前,盯着儿子写下的“田园将芜”四个字,站了很久,直到母子俩把一道一道的菜从厨房端上餐桌。书妈开心地张罗,丈夫和儿子一起围绕她而坐的场景,有好久没有过了。

    “今天太值得庆祝了,来,为儿子学业有成,干杯!”

    “真快啊,书澈,咱们爷儿俩还没有认真聊一聊你毕业后未来的打算,你就已经毕业了。”

    “我的未来,在我心里,已经计划好了。”

    “暑假过后,你还要再回这里念一个法学jd的学位?”

    “是。”

    “为什么?难道你将来想从事法律相关职业?”

    “学法未必关乎我将来的职业,我对自己和对现实有很多疑问,希望学法能帮我找到答案。”

    “你做这个决定前,没有想过应该和我商量一下,问问我们的意见吗?”

    “我想,我做得了自己的决定。”

    “我这个父亲的意见早就无法左右你了,可我不明白,你原来的计划不是读书、创业同步进行,硕士毕业后就回国发展吗?现在拿到了mba硕士学位,公司也已经走上正轨,为什么又忽然关停,放弃创业,去学法律?”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停止创业。”

    “的确,这一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这个家经历了很多不愉快,当然,主要是我的错,我要向你和你妈妈郑重道歉。”

    书望的正式道歉,让书妈泪盈于睫,让书澈垂目不语。

    “书澈,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一年经历的风波,让我们的家庭关系经受了严峻考验,我和你妈,你和我,都是如此。现在你硕士毕业了,能不能不要继续留学,再读法学院?我希望你能回家,在我们身边待上一两年,一家三口守在一起,好好修复感情,找回从前的家庭气氛。”

    “我收到法学院jd的offer了。”

    “你想再拿个学位,当然也不是坏事。但你的域名解析服务器已经研发成功,做出产品了,这时候停下来,不可惜吗?如果你愿意,可以回国继续开公司,这个项目在国内有很大市场空间,找到投资应该不难,假如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如果你不想我帮忙,我保证绝不插手,完全由你自主。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暂缓读jd的计划,回国重启创业计划?当然,要不要继续开公司,完全由你决定,我和你妈主要是希望你能回到我们身边待一段时间。你可以向法学院申请延期入学,哪怕只回去陪我们待一年也好,一年后,如果你仍然想回到斯坦福读书,我也支持你。”

    “一年后,地铁车厢招标就尘埃落定了,在那之前,我最好能待在你可控范围之内,以免给你们惹出麻烦。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书澈一句话,就把家庭欢宴的温度降至冰点。

    “书澈,你怎么这么说你爸?为什么话到你嘴里就非要说得这么难听不可?”

    “我不否认,我有你说的这种想法,毕竟你不在我身边,我们沟通起来非常困难,不利于相互理解。而很多问题,如果能够在一起经常沟通,可能就不至于闹僵,不至于父子之间长期冷战,也就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所以,这些原因都是彼此关联的。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修复我们之间的感情。”

    “爸,即使我们守在一起,你有些想法我也无法理解认同,与其把我放在眼皮底下给你添堵,还不如让我按自己的意愿选择。而且,我和缪盈已经彻底分开了,你不用再担心我给你惹麻烦。”

    “书澈,为什么你不能正面理解你爸的建议?你回国,既能趁热打铁实现你的创业,又能和我们朝夕相处,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有什么不好?法学jd以后再读也可以,多少功成名就的人,快退休了还回母校拿学位呢,什么都不耽误。”

    “既然是建议,既然是商量,那我选择不接受。爸、妈,我感激你们把我送出来读书,让我学会独立,拥有自立的能力和选择的自由,请允许我继续留在美国读书。”

    在书澈坚定明确地表态后,书望的怒气终于爆发:“你所谓的独立是什么?就是花着我的钱,一再违背我的意志?是不是只要听了我的话,你就失去自我了?只有反抗我,你才能找到存在感?你这是虚妄的独立、虚弱的自信!除非你有本事不要家里的经济支持,否则就没资格谈独立和自由!”

    “你说得对,花你的钱谈我的独立确实虚妄,这样的存在感太没底气。从现在起,我会自食其力,不再要家里一分钱,我要靠自己读完三年jd,证明给你看:我可以!”

    话说至此,书澈已经不在乎这顿家宴如何收场,起身抬腿就走,摔门而去。

    “书澈,你回来!你们爷儿俩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完吗?”

    母亲的苦苦挽留和父亲的恼羞震怒被弃置脑后,书澈开车前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何处是他的归处。这一晚,他亲手割断了和家庭连接的脐带,把自己逼进了孤立无援的绝境;但同时,他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自断脐带的一个诺言后,书澈沦落到和此前的萧清一样——今天不知道咋过、明天也没有着落——的悲惨境地里。但自己发的毒誓,流着泪也要践行。所以,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师父。

    把车停在合租别墅前,书澈给萧清打去电话,说正在门外等她。他的突然而至吓了她一跳,因为知道今晚他应该正和父母一家欢聚,所以一脸诧异跑了出来。

    “哎,你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此刻你难道不是该和你爸妈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吗?难得你爸那么大人物专程出国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他可是我这辈子亲眼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了!”她对他察言观色,“怎么了?”

    “萧清,我觉得有点惭愧,来美国七年,我没有打过一天工,连校内工也没打过。”

    “这有什么可惭愧的?没打过工是因为你不需要。明明可以拼爹,干吗非要拼自己不可?明明可以当boss,干吗非要打工不可?要是条件允许,我也不打工。”

    “打工……难吗?”

    “打工本身一点都不难,只有弯不下去的腰,没有挣不来的美元!对我来说,最难的是时间分配,赚钱、上课哪个都不能耽误,一旦安排不好,下场是很惨的,那次刑法课,你不是见证了我的屈辱经历吗?要是换个脸皮没我这么厚的,怕是退学的心都有了。”

    “那时候,我就是个自大的傻帽儿,可能现在还是。”

    “你只是不知民间疾苦而已。”

    “请教你,如果暑假打全职工,有没有可能找到两个月挣一两万美元的工作?”

    “哇!你眼眶子可有点高,恐怕很难………哎,你怎么忽然对打工感兴趣了?是想帮谁找工作吗?”

    “不是帮别人。”

    “难道是你自己要打工?”

    书澈点头承认。

    “暑假里?”

    “不是,要长期。”

    “还要长期?暑假你也不回国了?”

    “不回了,我要赚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你有这个必要吗?不会真为体验民间疾苦吧?”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向父母要一分钱,我要和你一样,自给自足读完jd。”

    “独立宣言呀!你……跟你爸吵架了?”

    “他想让我放弃学法,回国继续开公司创业,其实,是为了把我拴在他身边,便于掌控。”

    “你爸对你的未来有设想很正常,我爸妈也经常和我讨论我以后的发展方向,提各种建议。你应该和他好好商量,吵架不能解决问题。”

    “你父母的建议是供你参考,我爸从来只要求我服从,而我从不接受他的安排。控制和反控制是我们父子永恒的主题,一天不切断和家里的经济联系,我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懂了,祝贺你。”萧清向书澈伸出手。

    “祝我什么?”

    “祝你成功断奶。”

    书澈微笑着握住萧清的手。

    “同时也祝你——离山穷水尽不远了。”

    “别吓我,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的下一句是什么?”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任何一个开始都值得庆祝。还有,在你打工的崎岖道路上,前方,有个身影伟岸的先驱,那就是我。”

    书澈双手合十拜萧清:“请大神指教!求大神罩!”

    “叫我师父。”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心放肚里,妥妥的,万事有我!”

    萧清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把书澈逗笑了,这一晚的压抑郁闷,对未来没有把握的惶恐,都在面对她时,变得不再那么沉重。第二天,两人又在校园里碰上,萧清小跑着追上书澈:“暑假我也决定先不回国了,我给几个大律所交了求职信,想等等有没有面试机会。”

    “好啊,有人跟我做伴了。”

    “打工的事儿你别急,我打听一下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谢师父。”

    一句玩笑遮盖了书澈内心的感动,他知道仅仅隔了一夜就让萧清改变自己暑期计划的原因,并不是要等什么律所回复,而是想留下来陪他;他也没有流露出心里的踏实,她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他都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一辆车窗贴了黑膜,完全看不到车里状况的汽车缓慢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书妈下车,走到儿子面前。萧清见书澈脸色瞬间凝重,赶紧主动礼貌地向书妈打招呼,给他争取调整情绪的时间。

    “阿姨好!”

    书妈扭头正视萧清:“你好!你是……”

    “我叫萧清。”

    “你是书澈同学?”

    “我是法学院的,下学期书澈读jd,就是我师弟了。”

    “哦。”

    书妈上下打量萧清,儿子和这个陌生女孩的关系至少不平常,刚才他们的座驾驶向他俩时,她坐在车里,远远就看到书澈和她的身体姿态里,透着一种熟络和亲密。

    “妈,你怎么到学校来了?”

    “我和你爸马上去机场,他在车里,你还有什么话和他说吗?”

    书澈沉默,萧清感受到了他们母子间的尴尬气氛,决定回避:“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不用萧清,他们马上走。”

    书妈望着儿子的眼神,充满无奈。

    “你希望我们像昨晚那样不欢而散地回北京去?书澈,妈求你,去向你爸告个别。”

    书澈感觉到后腰被萧清悄悄碰了一下,于是起步,走向父母的汽车,来到后车窗外,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父亲的侧脸,书望没有正视儿子。

    “爸,这个暑假我就不回去了,趁开学前这三个月,我在这边打工给自己挣生活费。你放心,我可以的!一路平安,再见。”

    萧清翻了个白眼,仿佛能听见父子关系彻底摔稀碎的声音。没想到,书望听儿子说完,居然点了下头:“好,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证明你不用踩着我肩膀照样能爬得很高、没有我你也依然很好的机会。”

    书望隐没在渐渐升起的车窗后,书妈丢给儿子一个难言的眼神,无奈上车。萧清陪书澈一起目送他们的汽车开走,他转身望向她,她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远去的汽车后座上,书妈伸手握住丈夫的手,书望这才发出一声长叹,吐出胸中积郁,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夫妻二人有了一种“度尽劫波兄弟在”的同感。书望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和书澈在一起的女孩,于是问书妈:“和书澈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儿是什么人?”

    “说是法学院的,高书澈一级。”

    “是不是他新女朋友?”

    “我看不像……”

    “谁家姑娘?父母是干什么的?”

    “这我哪知道?也没查人家户口。”

    “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萧清。”

    “法学院的?书澈学法会不会受了她影响?”

    “你儿子是轻易能被谁影响的吗?”

    “以前你没见过她?”

    “第一次见,可能只是凑巧和书澈在一起。”

    “哦。”

    书望此刻无法预见到:这个只有一面之缘、名叫萧清的女孩,未来将成为主宰和决定自己和书成两家的命运之人。

    登上回京的航班前,书望站在旧金山机场贵宾候机室的落地窗后,沉默地眺望窗外的停机坪,若有所思,他掏出手机,给儿子发去了一条微信。

    和萧清一起坐在咖啡馆的书澈,接到了书望发来的微信。

    那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段: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书澈猛然醒悟:父亲之所以发来这段古辞,是因为昨晚他看到自己记事板上的“田园将芜”。书澈把这条微信推给萧清看。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你爸他还是想让你跟他回国。”

    书澈摇摇头:“不仅仅是那个意思,这更是他现在的心境。”

    既然认为自己的心志被形体所役使,又为什么惆怅而独自伤悲?认识到过去的错误不可挽回,也知道未来的事还来得及补救。误入迷途还不算太远,已经觉悟出今天的“是”和昨天的“非”。书澈听到了父亲心里没有言说的悔意和惭愧,这让他百感交集。

    从这一天开始,萧清就浩浩荡荡展开了骚扰身边所有朋友,发动一切人脉给书澈找工作的大规模行动,作为室友的本杰明和凯瑟琳当然涵盖在被发动对象里,就连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的莫妮卡,也没有被放过。

    本杰明:“萧清,你什么朋友?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你描述一下。”

    “书澈,我女朋友的男朋友,你们还记得他吧?”

    莫妮卡问:“他们不是分了吗?”

    “啊,是分了,可能是分了。”

    “为什么说可能?”

    “因为……他们不是因为彼此不再相爱分开的,所以我总觉得:他们还会在一起,或者说,我希望。”

    “你真希望?”莫妮卡的眼神像x光一样穿透萧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凯瑟琳:“歪楼了,歪楼了,那个书澈不是你老板吗?之前你不是在他的科技公司,叫什么田园科技做法律顾问吗?好好的老板不做,为什么要打工?”

    “他暂时把公司停业了。”

    凯瑟琳:“为什么?你们公司发展势头不是非常好吗?一下子就拉到了风投,一下子就挣了几百万。你不是上班两个月薪水就翻倍了吗?怎么会一下又垮了?”

    “没有垮,停业有……很复杂的原因。”萧清不能说出书澈家的秘密,“总之,就是他要给自己挣下学期研究生的学费和生

    活费。”

    莫妮卡又问:“他不是市长家的公子吗?”

    “他不靠家里,以后更不会靠。”

    本杰明:“哇!市长公子,自己又做过老板,得是金领工才能配上他吧?”

    “当然,他没有打工经历,怎么说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长大的,所以,就请大家帮忙留意一些职位高端、薪水优厚的工作。”

    “要多高端?好吧,我问问狐朋狗友,看有没有哪个公司需要请一位老板。”

    莫妮卡说完,凯瑟琳和本杰明哈哈大笑,萧清**裸地被奚落了。

    留学生假期不回国,对每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件大事,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或者不正当但也能让父母喜闻乐见的理由,比如为了谈恋爱。所以在和父母的视频对话里,萧清必须征得他们的谅解和同意,这就要求她必须撒谎,把为了书澈留下的不正当理由,说成是为了找律所实习职位的事业追求。

    “怎么样,清儿,你妈现在步伐矫健吧?都是你爸我的功劳啊!”

    “我一恢复正常,你爸就开始作威作福奴役我,他要把这一年来受的累都报复回来。”

    “爸、妈,有件事我要汇报一下,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

    “什么事?”

    “我本来已经准备预订暑假回国的机票了,但之前不是向几个大律所提交了简历和面试申请吗?我想:留在这边等等消息,看哪家律所可能给我一个面试机会。你们也知道:研一、研二之间的这个暑假,是找律所实习的最好时机,如果这个暑假找不到,开学就难找了,如果在硕士最后一年前都找不到在美国律所实习机会的话,那我几乎很难在毕业后拿到工作签证。所以,我想在这个假期里争取一下。”

    “清儿,你现在计划jd毕业后留在美国、进入美国律所工作?”

    “我想各种可能都尝试一下,留在美国进律所,也不排除回国工作,用几年时间确定一下: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

    “太好了!妈支持你留在美国,别回来了。”

    父母恢复了南辕北辙的日常互怼:

    “你又来了。”

    “你是看女儿听了我话不爽是吧?不服憋着!清儿,照此办理,妈现在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坚持康复,越来越好,不用你惦记,这个暑假可以不回来,一直不回来都行,我们想你了就飞过去看你,专心找实习工作,妈鼎力支持!”

    “爸,我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定位,未来的计划也没有确定,但我要尝试,尽可能把能试的都试一遍。”

    “不管你怎么决定,只要是你认真、谨慎选择的,我都支持。”

    萧云拍打老何的肩膀,勉励他终于跟上了自己的脚步:“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

    结束和父母的视频,一扭头,萧清发现莫妮卡靠在她的卧室门框上。

    “这个暑假你就不回国了?”

    “是呀,我要等面试,我要进律所,还要照顾你。”

    “难道不是不放心书澈,要帮他找工作吗?”

    “不是。”

    “呵呵,我觉得你对他比对自己都上心。”

    “没有啦,我们是朋友,帮忙而已。”

    “呵呵。”

    莫妮卡翻了个白眼,甩给萧清一个“鬼才信你”的背影。

    暑假开始了,就在萧清忙着给书澈找“大活儿”时,她自己的工作先迎来了历史性机遇,得到了一位大神的加持。安德森教授打来电话,说要和她谈一件事,萧清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教授,您找我?”

    “萧,你是不是给mta律师事务所递交了求职简历?”

    “是呀,在等回复。”

    “上周我见了mta三个合伙人之一的汤普逊(thompson),他是我十年前的学生。”

    如果能有一封安德森这种大神级别法学教授的推荐信,萧清向几大律所递交的求职简历的含金量会陡然增加,但之前她之所以不好意思开口请教授写推荐信,是因为没有这个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否优秀到教授愿意向律所推荐她。现在,他主动递上话茬儿,萧清决定觍着脸要一下:“您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给他吗?”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求我呢?”

    “这不好不容易才等到您递过来的话头儿吗?”

    “清,记住:在美国求职,需要一种勇往直前的不要脸精神!汤普逊告诉我:这几年他们律所承接的case,很多涉嫌违反《反海外**法》,违法行为多发生在美国境外,调查涉及的海外公司很多设在中国,所以他们急需一名熟悉中国国情、精通中英双语的法律专业助理或者实习生。”

    “我!我!我可以!”

    萧清急不可待地举手,安德森教授笑了。

    “我也认为你可以!所以当面向汤普逊推荐了你。还有,今天叫你来,拿上我的推荐信。”

    梦寐以求的教授亲笔推荐信就这样送到了眼前,萧清如获至宝,接过信封,咧嘴笑了:“谢谢教授!”

    “还有一件好事告诉你,算我徇私舞弊提前走漏消息吧,鉴于你第一年各门成绩绩点均保持在3.5以上,奖学金评委会决定:第二年批准颁发你申请的校方奖学金。”

    这个消息让萧清喜上加喜,硕士第一年一边上课一边打工忙得焦头烂额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您今天演的是圣诞老人吗?”

    “上帝的眼睛一定会看到努力的小孩,祝贺你,萧清!”

    mta是一家在旧金山排名前5、美国西海岸地区也能排进前20的著名律所,由合伙人马丁、汤普逊、安布罗休(女)三位律师领导,拥有上百名员工,规模很大。安德森推荐萧清的这个实习生职位,是给汤普逊律师做助理,安德森的推荐+成绩优异+中国籍背景,确保了萧清过五关斩六将后通关,但她还要过最后一关:汤普逊律师本人亲自面试。

    汤普逊指定好一个面试时间,萧清如约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外,秘书却告诉她:律师因为在外面谈工作超时,导致时间被耽搁了,无法赶回律所面试,又因为马上要去机场搭乘两小时后飞往中国的航班,所以只能请萧清前往他去机场途中的一家咖啡馆,20分钟后,在那里见10分钟面。

    萧清拿上写有咖啡馆地址的便笺,还帮秘书带了一份律师中国之行的重要文件,用时18分钟,赶到了第二个指定地点。她气喘吁吁,刚进了咖啡馆,就接到汤普逊本人打来的致歉电话:“对不起,萧小姐,我又被绊住了,必须立刻前往机场,去不了咖啡馆和你见面了。”

    “今天都见不到了吗?”

    “只能等我从中国回来再说了。”

    “您去中国待多久?”

    “10天行程。”

    “10天……”

    “能听出你很失望,如果不改变面试计划的话,我们只能在机场见10分钟面。”

    “我立刻去机场!您的秘书还有一个文件袋托我转交,说是您要带往中国的文件。”

    “哦,看来我们还必须见一下,可你不一定赶得到,我距离机场的路程比你要近。”

    “我争取一下!”

    “ok,如果你能的话。”

    萧清一路狂奔,满头大汗地冲进旧金山机场国际出发厅,在旅客中穿梭寻找,没有找到著名的汤普逊律师的那张脸,肯定错过了,她沮丧地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汤普逊迎面走来,不但没错过,她居然还比他早到了几分钟!

    “您好,汤普逊律师,我就是被改约三次、约好在这里和你见10分钟的萧清。这是您的秘书托我转交的文件,这是安德森教授的推荐信。”

    萧清如同神兵天降的速度惊呆了汤普逊:“你是怎么做到的?”

    “哪件事?安德森教授推荐我?”

    “不是,我问你是怎么做到在我抵达前就赶到机场的。”

    “我开到了交通规则允许的车速上限。”

    “还要感谢你帮律所节省了联邦快递到中国的费用。”

    “律师,您打算怎么面试我?”

    “你通过面试了,等我从中国回来,就通知你到律所上班。”

    “啊?通过了?您还什么都没有和我聊呢。”

    “你向我证明了一个面对不靠谱的老板依然竭尽全力、使命必达的靠谱员工的素质。”

    “您真要我了?”

    “目前我要的这个职位,只是一个精通中文、熟悉中国法律的工人。”

    “无所谓,对我来说都是机会。”

    “如果你有野心寻求更大发展,那么在未来的工作里,展示给我看。”

    “您会见到的!”

    “我要登机了,等我回来见。”

    “回来见!”

    目送汤普逊律师走进安检口,萧清振臂欢呼:“耶!”她想不到跑了一段马拉松,自己就跑进了梦寐以求的mta,创造了jd第二年就入职著名律所的风光履历。如此一来,她就有了校方奖学金和律所实习工资的双份收入,至少可以帮家里减免一半的学费和生活费负担,成功脱贫,一举致富。

    书澈走进一家咖啡馆,站到柜台前等候,前面有一位女顾客正在下单,付完款一扭身,是缪盈。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

    “嘿……”

    “嘿……”

    缪盈意识到自己挡在书澈和柜台之间,赶紧让开,走到柜台尽头,等候她的咖啡。书澈结完账,不得不再次走近她,缪盈没话找话:“暑假你不回国了?”

    “嗯,你也不回了?”

    “嗯。”

    取了各自的咖啡,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书澈主动道别:“我走了。”

    “拜拜。”

    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缪盈突然不想这么让他走掉,鼓起勇气,叫住他:“书澈,我们能聊一聊吗?”

    他走回到她面前。

    “我从别墅搬出来了,自己租了一个小公寓。”

    书澈沉默点头,表示:我听见了。

    “一个人住,上学、下课、回家,好像又回到了清华的时候……”

    书澈依然沉默,尽管心里翻江倒海。

    “我听说……你爸让你跟他回国,因为这个你们不欢而散,他还……断了你的经济来源?”

    书澈沉默点头,表示:是这样。

    “那你未来的学费、生活费?”

    “靠我自己。”

    “暑假你要打工?”

    “在找。”

    “需要我帮忙介绍吗?”

    “不用。”

    他这一声拒绝,把她下面还想说的话堵截在嘴里,说不出口了。片刻冷场后,她拿出钱包,抽出一张信用卡,递到他面前:“我的信用卡副卡,你拿着,以防万一。”

    他瞥了一眼她递来的信用卡,当然不会伸手接:“我不需要。”

    他起身离开,她跟随而起:“这是我的银行卡,我自己的钱!”

    “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他的背影坚决说:no。

    “是不是只要和我有一丝一毫联系,你都不想要?”

    书澈头也不回地走了,缪盈依然被他拒之千里之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萧清的普遍撒网得到了收获,她曾经在旧金山一家华人旅行社打过工,做过两个月的地接带国内旅行团,和业务主管陈雷混成了哥们儿,这次,陈雷给了她一个符合书澈薪金需求的理想工作。

    “赶紧想想怎么谢我,这回我可是给你拉来了一个高薪、高端的工作,我不信你能找着比我这个更好的暑期工!”

    “别卖关子,快说!急死我了。”

    “我们旅行社不是一直有接国内到美国考察大学名校的业务吗?之前到各所大学,校方都会派教职工或者学生接待、接受咨询,旅行社这边一直由地接带队。但客户考察回去后,还是反馈:普通地接对美国大学,尤其是名校招生、就读情况非常陌生,经常对家长们的问题一问三不知。我们正在想,怎么调整地接的员工来源和构成,你就送上门了!我和社长一说,一拍即合,就拿你当试验田了,尝试一下用名校生当地接,看看接待考察团的效果,客户满意的话,这个模式可以长期实行。”

    “这种考察团一般几天行程?都去什么地方?”

    “行程涵盖东西部,西岸旧金山、洛杉矶两地,东岸纽约、波士顿,20天,东部归那边分社管,我们只管西岸这两站。考察团一般由几个到十几个中国家庭组成,每家都有一个正在国内读高中或初中的孩子,未来一两年有送孩子赴美留学的计划,行程目的就是考察大学和留学生活环境。”

    萧清觍着脸问:“给多少钱?”

    “你不是有名校光环加持吗?社里定的时薪标准比普通地接高一点,接一个团,9个工作日,5000美元,另外,客人给的小费归你自己。”

    无论是工时还是薪金待遇,这个工作都太适合书澈了,萧清高兴坏了,给了陈雷一个大大的拥抱:“发达了!谢谢你,陈雷!”

    “明天你就来旅行社上班,需要做个岗前培训。”

    “没问题,但……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这个工作,我是给一个叫kris的朋友找的,男的,斯坦福商学院mba刚毕业,又要读一个法学院jd的双硕士,开学后就是我同门师弟了,他来美国七年,对所有情况可比我熟悉多了。”

    “不带这样的!我是给你争取的工作,是因为我了解你底细,怎么能临时换人、滥竽充数呢?”

    “你才滥竽呢!比起他,我们都是滥竽。”

    “我可是你恩人!”

    “恩人!我错了!那个,我用人格担保他的优秀!”

    “你还是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担保吧。”

    “那就用我的美色吧。”

    “他是你什么朋友哇?还要你出卖色相?”

    “就给你看看,没别的。”

    “我告诉你呀:这个团可全是土豪,连小屁孩都跟着大人全程五星级酒店和商务舱,个个不差钱!难伺候着呢!伺候不好就投诉要赔偿,你那人精朋友,我不了解他,真心不敢用。”

    “那我和他一起干,行不行?”

    “床你俩睡不睡一张?餐吃不吃一份?你们愿意,我可以,反正我只给一份薪水。”

    “他一定行!”

    “看把你热忱的,行!可以让他干,但你可给我兜着底儿。下面说说你怎么谢我,这辈子以身相许吧?”

    “恩人,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几天后,书澈就成了接待来自首都北京“美国东西部名校亲子考察团”西部两城的地接导游。尽管上岗前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会遭遇个别奇葩人和奇葩事儿,但始料不及的是,整个考察团竟然大面积都是奇葩,8个家庭22名团员,基本组成都是壮年父母带一个初、高中生的儿女,这些家长都是中产以上的成功人士,把在国内的颐指气使的霸气惯性带到了美利坚合众国,不但视自己为上帝,而且他们的孩子,更是上帝的上帝。他们给地接导游的定位,就是为自己服务的人员,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书澈来自比他们阶层更高的家庭。

    书澈带大巴到机场接机,第一天的行程安排是:接机后直接带考察团去午餐,然后办理酒店入住,小休之后,前往斯坦福大学参观。接上考察团后,书澈站在大巴车前,向大家致欢迎辞:“欢迎各位家长和小弟弟、小妹妹来到旧金山,你们一路辛苦了!我叫kris……”

    因为自己的姓氏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尤其是接待来自国内的团,所以书澈刻意不使用中文名,但是,英文名让众人产生了不适:“你不是中国人吗?中文名字叫什么?”

    “各位叫我kris就好。一个月前,我刚从斯坦福商学院毕业……”

    一高中生孟楠惊叫起来:“哇!你是斯坦福的?”他对孟妈孟太太说:“斯坦福商学院,和哈佛商学院并列全美第一!”

    孟太太顺口给儿子灌鸡汤:“那你要向人家看齐喽。”

    “刚好,我们今天下午第一站行程,就是参观我的母校斯坦福……”

    林先生举手发言:“kris,趁这个时间,我们沟通一下行程问题。”

    “请问您觉得行程有什么问题?”

    林先生说:“我看了一下,行程基本是参观大学、博物馆、科技馆,这些项目安排时间过长,分配给游玩和购物的时间太少。出来前,我们也和你们国内的同事反映过,他们说,攻略是旧金山这边做的,让我们有什么诉求对你说,让你们这边来重新调整制定新行程。”

    书澈环顾众人:“大家都希望游玩和购物时间多一点吗?”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附和:

    “学校嘛,不都一个样吗?看看就行了。”

    “孩子以后来读书,每天都窝在学校里,我们这次举家出行,也是希望带女儿一起玩玩,留个美好回忆,一直参观学校太枯燥了。”

    “林先生代表我们全体的意见!”

    书澈听懂了:“ok,今天回去我和旅行社沟通一下,今晚就给大家回复,现在我们先去吃饭。”

    到了指定的高档中餐馆,考察团围坐两桌就餐,书澈顾不上吃,忙着和陈雷通电话,汇报刚才大巴上众人对行程安排的集体意见。

    听完汇报,陈雷交代书澈:“我知道了,kris,这样,你随机应变,每天还按咱们行程走,因为所有参观地点、行车路线、就餐地点都是统筹协调好、固定下来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具体走到哪个行程,他们不想看了,你就缩短时间、尽快结束,把他们拉到就近的大mall,往里一撒,咱就不管了,还乐得轻松呢。”

    “我懂了。”

    书澈挂断手机,一走回餐桌边,就见孟楠黑着一张小脸,正在为午餐和父母斗气:“我不吃这个!就不吃!看着就恶心!”

    孟太太:“哪儿恶心了?色香味俱全,你还想怎样?你要吃什么?”

    孟先生:“哪能由着他吃不吃?只有这个,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孟楠顶撞他爸:“我自己出去吃我想吃的,行不行?”

    孟太太:“哪能让你自己出去吃?你英文能跟服务员要到吃的吗?”

    孟楠抬手一指书澈:“让他陪我去!就在街拐角上,有家汉堡店,刚才坐车过来时我看见了,我就要吃那个!”

    孟太太问:“远吗?”

    孟楠:“不远,走过去10分钟,你们不用管我,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书澈说:“对不起,我要在这里照顾大家吃饭。”

    孟太太已经站到了儿子一方:“我们吃饭不用照顾,要不你带孟楠去吃汉堡,他就喜欢吃那个,在国内每天吃。”

    书澈申辩道:“我不能为一个人离开整个团队,这是我的工作……”

    孟先生一脸不耐烦地催促书澈:“你带他过去买了就回来,能用多长时间?我们又不是小孩,不需要你分分钟盯着,有在这儿磨牙的时间,你带着他都回来了。”

    孟楠起身站到书澈身边,命令他:“快带我去!”

    书澈无奈,只好带孟楠走出中餐馆,走向汉堡店。一路上,孟楠表达了对这趟美国之行居然还吃中餐的不满和抗议:“都到美国啦,我们还是每顿都吃中餐吗?”

    “大多数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受不了顿顿都是西式。”

    “我就爱吃汉堡,我就受得了顿顿西餐。”

    “我们在这边留学几年还是爱吃中餐,其实汉堡薯条也不是正经西餐,是简餐,说白了就是垃圾食品,少吃一点,你会健康很多,也会瘦下来。”

    “不要你管!”

    小屁孩的一句抢白,把书澈给整没电了。到了汉堡店,两人站在柜台前,开始点餐下单,书澈鼓励孟楠自给自足:“你想吃哪种尺寸、什么口味,就跟服务生说。”

    “我英文不好,你告诉他,我就要那个、那个,还要大薯条、喝可乐。”

    “点餐只要基本日常用语,你就是蹦单个单词,他也听得懂,来试试,将来你来这里留学生活,张不开嘴就寸步难行。”

    孟楠因为难堪,当场发作,怒吼着训斥书澈:“让你要,你就替我要!废什么话?你每分钟的薪水都是我们家付的,你有义务给我服务!”

    服务员和身后排队的美国顾客虽然听不懂中文,但都被这个中国少年当众大发雷霆吓到了,对他的无礼纷纷面露不屑。书澈不想把事态扩大骚扰到其他人,选择了忍耐,转头对服务生歉然微笑,帮孟楠点了他要的食物。

    但是一出汉堡店,书澈就一把拽过孟楠,把他拉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不苟言笑地对他说了一段话:“孟楠,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对任何人说话都不可以像你刚才那样傲慢无礼,不然吃亏的早晚是你自己。第二,所有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都不代表双方不平等,人和人之间无论人种、性别、贫富差异,人格一律平等,没有任何一种合理合法的不平等,所以,你不能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也无权对他人颐指气使。不然,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第三,你多大了?”

    “17。”

    孟楠的声音露出胆怯,他被书澈的神态和话语震慑住了。

    “明年你就是成年人了,或许还要来美国留学,你还有一年时间,为成人和独立做准备。在这里,凡事自食其力才叫牛,伸手向父母要、不劳而获会被当作低能和脑残。如果你永远指望别人为你代劳,下场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懂吗?”

    “懂。”

    孟楠惶惶点头,书澈径直往前走去,孟楠亦步亦趋赶紧跟上他。回到中餐馆,考察团都吃完了,剩下两桌残羹冷菜,书澈刚在桌边坐下,狼吞虎咽,随便塞两口剩饭剩菜,孟先生就来到他面前,一脸兴师问罪:“kris,你刚才对我儿子说什么了?一个大人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我没有欺负他,只是作为大哥哥,教育了他几句。”

    “教育他是我们父母的职责,轮得着你吗?不要把嫌麻烦的怨气发泄到小孩身上,你服务,我们都是花了大价钱的!”

    “算了算了,别和他计较。”

    孟太太过来拉走了孟先生,书澈如鲠在喉,这饭没法吃了。

    经过在酒店短暂休息,大巴载着考察团驶入斯坦福大学椭圆形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圆形花坛,中间大大的s就是stanford的首字母。书澈率领众人下车,走过著名的棕榈大道,前往中心广场。站在纪念教堂前,眺望胡佛塔,环顾四周的商学院、地学院、教育学院、工学院、法学院、医学院,所有人都被这座校园的宏伟肃穆震撼了。书澈带着骄傲自豪,介绍他的母校:“如果说哈佛、耶鲁代表美国传统的人文精神,那么,斯坦福则是21世纪科技精神的象征。它被评为全美第五名明星级大学,全美学术排名第一。最新公布的全美研究生院排行:工程学院全美第二,教育学院全美第二,商学院高居第一,法学院也位列前五。”

    孟先生提问:“想上斯坦福大学,大概需要什么样的成绩?”

    “在国内申请美国大学,托福成绩至少要在600分,这是门槛。申请斯坦福本科,需要参加sat美国高考,中国内地不设这个考试,可以去香港考,可以多次考试,用最好成绩申报,斯坦福最低也要2200分,高中达到省重点学校年级排名前十、拿过奥赛金牌,还有文艺、体育特长,这些都有加分指标。”

    孟先生问孟楠:“你参加sat能拿到2200分吗?”

    孟楠翻了个白眼:“打死我也不能!”

    林先生插嘴问:“名校太高端了,能考上的都是学霸中的学霸,不适合大多数孩子。我想问问:在国内听过美国有很多非常容易申请上的大学,门槛不那么高,我也不指望自己孩子成为人尖儿,出国有个大学上就行,不能多介绍介绍这种学校吗?”

    “美国大学基本分为四类:国立,就是联邦政府出钱办校,除了几所军校,美国基本没有国立大学。公立,主要是州立。最好的大学,基本都是私立。私立名校,个个富可敌国,校友捐款基金会交给华尔街职业经理人打理,投资股市,不断升值,学校每年为花钱发愁,不停翻新校舍、增发奖学金,甚至推进在校学生学费全免,因为必须花掉捐助基金总额的5%才能免税,这些名校小金库,比一个小国的gdp还多。所以只要考进名校,其实可以省钱,甚至不花钱。美国高等教育体系,最高级的无疑是研究性大学,次之是本科教育,最低一等是社区学院,相当于国内的中专、大专。根据教育部资料库认证,全美大概有6900家高等教育机构。所以说,美国各级大学虽然不能说产能过剩,但基本应有尽有,高等教育资源供给充足。激烈的人才竞争,主要集中在排名前100的大学;排名往后的,百分之**十的申请者都可以被录取,比中国高考录取率高多了;排名300开外的大学,只要高中毕业、英语达到最低标准,交钱就能上。”

    林先生听得很高兴:“是不是还有学校明码标价出售文凭?甚至博士、博士后学历都有的卖?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方面的信息。”

    “买学历在这边很容易被查出来,没有帮助,还适得其反。”

    林先生:“拿回国还是有用嘛,毕竟国内不了解这边情况,只要出国镀上一层留学金,谁清楚你是真金还是假金?”

    关于买文凭和假学历的话题,书澈不屑多谈:“我对这个不清楚,您可以去留学中介机构咨询一下。其实花大钱送孩子来这边读一个不好的大学,无论对他留在这边就业还是回国发展,意义都不大,无非增加了一些国外生活经验。但如果把出国留学的几年留在国内学一门专业技术,积累国内职场经验,比花钱在美国上个野鸡大学、混个文凭有意义得多。很多家长送儿女出国留学混文凭,是对孩子前途和时间的双重浪费,也是家长推卸责任、寄望别人帮自己教育孩子的双重不负责任。”

    他的精英教育观点,引起了林先生的不满:“你的意思是,我们孩子成绩不行考不上名校就不要来了?量力而行念个一般学校就是浪费?”

    “不是说一般大学毕业就没有前途,但无论留这边还是回国,毕业求职会遭遇更大困难,学历竞争力会弱一些。而且,在国内依赖父母、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孩一旦被送到国外,就会遭遇语言、适应、学习、生活全方位障碍,寸步难行,可能会把自己与同学、群体和社会隔绝开来,造成自闭,又由于缺乏监管失去自控,浑浑噩噩混日子,几年一混而过,浪费金钱,虚度时间。所以,留学是机遇,也可能是误区;它会历练你、打造你,也有可能荒废你、毁掉你。”

    林先生听得越发不顺耳,甩手走了。

    孟先生凑近书澈,接着问:“我在国内听说美国也有家长给名校捐款,孩子就会被录取的先例。这是不是说美国大学也有捷径可走?也是有钱就能通行的地方,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的确有,如果你爸是斯皮尔伯格、你妈是梅丽尔?斯特里普,会有大学上门求你去他们学校念书的。”

    孟先生听出书澈在讥讽,脸色一变,语气蛮横:“你就说,你们斯坦福,需要捐多少钱才能上?”

    一个斯坦福学子的骄傲,岂能容许母校被如此市侩地亵渎?

    “很抱歉,我没法回答你。2010年,中国籍耶鲁大学硕士毕业生张磊向母校管理学院捐赠888万美元!我不确定耶鲁会不会因此给他的孩子入学开一扇方便之门。”

    这句回答,引爆了孟先生的怒气:“你是来提供服务的,还是居高临下来指导我们的?斯坦福毕业了不起呀?告诉你,年轻人,从现在算起,你就算奋斗十年,都未必能达到我们这些人的成就。跟我炫精英、比成功,你还嫩得很!敢不敢回国找工作,挨一挨现实的大耳刮子?让我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把你当精英供着,月薪10万把你八抬大轿给请去?”

    林先生杀了个回马枪:“孟先生说得对,我们这些父母没别的,就是有钱!我们愿意花钱省事儿,让孩子少吃苦、不受累;不像你,父母提供不了好条件,还要自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这就是命!”

    忍耐,忍耐,唯有忍耐。书澈这才体会到萧清经历过的不易,打工之不易,不在于辛苦,而在于尊严。

    书澈带团返回酒店时,萧清正坐在大堂里等他。等书澈宣布完第二天早上的集合时间、解散考察团后,她起身走过去招呼他:“可以下班了吗?”

    “你怎么来了?”

    “办完事经过这里,就想干脆等你回来一起吃个饭。这个工作怎么样?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一言难尽……”

    来不及细说,孟先生、林先生和张先生一起来到两人面前。解散后,这三位没有和家人返回房间休息,交头接耳,开了个小会,决定一起结伴向导游提要求。萧清没想到她亲眼看到了书澈和三位男士的又一次冲突。

    孟先生:“kris,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您说,我尽力而为。”

    林先生:“很容易,你知道哪儿有赌场吗?”

    “我不知道。”

    林先生:“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哪儿有赌场都不知道?真的假的?你google一下,查出具体地址,带我们过去。”

    书澈没有动。

    林先生催促他:“赶紧查呀!另外,只有张先生没看过脱衣舞,他想见识一下,你把我们送到赌场,不用你陪,但你要陪一下老张,他不会英文,连小费都不知道怎么给。”

    “对不起各位,你们提出的要求,不在我服务范围之内。”

    张先生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递给书澈:“不会让你白做的,我马上付你小费,200美元够不够?”

    “明天我还要继续工作,所以现在我要回去休息,抱歉。”

    张先生:“你是不是嫌钱少呀?”

    孟先生:“他还真不是!老张,这孩子傲娇得很,心里指不定怎么看我们呢。这样,kris,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你回家休息个够,明天还要不要你继续工作,我们和旅行社聊一聊再说。”

    第一天工作,书澈就创造了被考察团集体投诉、被集体要求罢免的“辉煌”业绩。两人一起吃晚饭时,听完书澈的讲述,老江湖萧清的抵触比他还强烈:“这个团,简直是一群行走的误区。”这时书澈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萧清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陈雷打来了。”

    她预感不妙,竖起耳朵听两人通话,听到陈雷一张嘴就怒气冲冲:“集体投诉要求换你是什么节奏?第一天就搞到众矢之的,你都做了什么?”

    “我没有……”

    “我没时间听你解释,你现在在干什么?”

    “吃饭。”

    “做好心理建设:如果今晚不向考察团全体道歉,明天你只能下岗了。”

    “我没什么需要向他们道歉的。”

    “吃完饭回旅行社见我!”

    书澈闷头继续吃饭,手机铃声又响了,这回是萧清的,她一看,还是陈雷。给书澈打完电话后,他给她打来了。

    “陈雷……”

    “你那哥们儿,太傲娇!太牛了!客户集体投诉他,都要起义了!他这人可有点轴啊,跟客户较什么劲?他们愿意上野鸡大学混文凭就让他们上,你管他们浪不浪费生命?他们孩子的人生,他们都不负责任,你对这些孩子有责任、义务?赌场、脱衣舞,怎么就不能带人家去看看?跟着蹭吃蹭喝,几小时多挣几百美元,不划算吗?他不是要挣学费、生活费吗?”

    “我也不认为他有什么错!”

    说完这句话,萧清抬眼看到书澈深深凝视自己的目光。

    “嘿!斯坦福把你们惯得都这么牛,那我明天只好换人了。”

    陈雷又一次挂了电话。

    书澈对萧清歉然地一笑:“何必为我得罪你的朋友?”

    萧清心里替书澈憋闷,用筷子使劲戳馅饼,他的筷子伸过来,从她的暴虐下拯救了满是窟窿的馅饼:“馅饼君又没得罪你,我还吃呢。”

    走出中餐小馆,萧清问书澈:“你去哪儿?”

    “回旅行社。”

    “真要向他们道歉?”她不愿意让他回去忍受向陈雷、向考察团全体道歉的委屈。

    “我不能让陈雷觉得你的朋友这么不靠谱。”

    这份工作是萧清开来拯救自己的诺亚方舟,为了她的情意和信誉,他的傲气和尊严可以折损。萧清心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这个想法让她顿感快意恩仇、浑身松爽。所以,书澈问她去哪儿时,她对他撒了一个谎。

    “你呢?”

    “我?回家。”

    萧清跨上自行车,挥手告别书澈,她要在他接受陈雷训斥的这段时间里,一举改变他的不利处境,让他从众矢之的变成被众人跪舔!萧清的方法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

    书澈在旅行社听完陈雷训斥,做出即刻返回酒店向考察团全体人员道歉的承诺。他把车停在酒店外,一眼看到了萧清的自行车靠在墙边。她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带着狐疑,书澈乘电梯上楼,迈出电梯门,刚拐出电梯间,就看见走廊尽头站着萧清和两个男人的身影,双方正在对话,因为走廊的回声效果,他们的对话被听得清清楚楚,书澈正好听见了萧清耀武扬威的嘚瑟宣言:“知道在你们眼中父母提供不了好条件,只能自己打工赚学费、生活费的穷孩子是谁吗?他中文名姓书,对,就是现任xx市副市长的那个书,那是他爸!”

    孟先生惊诧地问道:“kris姓书?”

    “他怕一说出自己叫什么,你们就能猜到他是谁。”

    林先生还有点怀疑:“市长的儿子,还用自己打工?”

    “因为我们都以自食其力为荣,以伸手向家里要钱为耻。你们要换作他,会不会不太和谐?慎重考虑一下你们的投诉吧。”

    任务完成,萧清得意扬扬地收兵而去。不用看,她就能猜到身后那两张脸上惶恐不安的狼狈表情。一边走,一边窃笑,迈着魔幻的脚步,转过拐角,戛然止步,笑容石化,她的面前,戳着书澈一张铁青的脸。

    萧清小碎步,低三下四、做贼心虚地一路追赶书澈出了酒店,追到他车前,被他一顿怒喷:“谁让你背着我回来找他们的?”

    “是我自作聪明,但其实,我确实很聪明!你看他们的反应,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让人作呕吗?”

    所以我只能背着你偷偷干啊!萧清给自己找辙。

    “啊……是有点,不过对付这帮势利鬼,就得用势利招儿。我保证他们明天集体变脸,360度无死角跪舔你。”

    “你这种助攻,我宁可不要!”

    萧清因为无耻助攻被书澈彻底拉黑,打手机不接,发微信不回。这一夜,书澈没有接到任何让他终止工作的通知,所以第二天一早照常出门,前往酒店接团,一眼看见萧清守在他家门外,左手一个袋,右手一个袋,里面装着两人的早餐:汉堡和咖啡。

    一见到他,她手举两个袋子,笑得龇牙咧嘴,谄媚外露地跑过来:“你一定顾不上吃早饭,我买了咱俩的……”

    书澈视而不见,径直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汽车一溜烟开走了。扔下萧清站在汽车的尾气里,手拎俩个袋儿,干瞪眼。

    但是,一走进酒店大堂,书澈就感受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考察团员破天荒地一个不少,在大堂里集合完毕,等待他的到来。22张笑脸整齐划一地迎接他,像22朵面朝太阳的向日葵,包括昨天对他声色俱厉的孟先生、林先生和张先生。这个场面让书澈恍惚。

    孟太太第一个热情招呼他:“kris,吃早饭了吗?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份,一会儿在车上吃。”

    “谢谢。大家都到齐了吧?可以出发了吗?”

    众人齐刷刷点头服从,一个一个经过书澈,纷纷向他慰问致意。

    “辛苦你了kris!”

    “麻烦你了kris!”

    书澈有点懵,在内心不得不承认:集体对他变脸儿,得益于萧清的助攻。这一天的行程,气氛愉快和谐,吆三喝四、颐指气使全都无影无踪。大巴上还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孟楠突然伸过头来,悄悄问了书澈一句:“你爸真是市长?”

    书澈不得不点头承认。

    “你真是自己考上的斯坦福?自己打工挣钱交学费?”

    书澈点头确认,孟楠不说话了,一路都在低头想着他的小心思。结束第二天带团工作,书澈走出酒店,走向停车场,一辆自行车突然冲过来,一声急刹停下,萧清充分演绎出了一种他乡巧遇故知的惊喜:“哇!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叙个旧?”

    不屑于她的把戏,书澈绕过萧清,她再一次沐浴在他的汽车尾气里。

    “这么不要脸了都不行?唉,脸皮厚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萧清臊眉耷眼、度日如年地过了几天被书澈嫌弃的日子,一直到他带团去了洛杉矶,悲惨境遇都没有丝毫改善。算计着这天晚上书澈应该从洛杉矶返回了,她给陈雷打了个电话,索要书澈航班抵达时间。萧清期盼着自己觍着脸去接机,在他风尘仆仆走出机场的一刻,浑身疲惫因为见到她一扫而空,然后,解除她的封印,恢复两人的邦交。

    刚一挂断陈雷的电话,萧清就见缪盈朝她走来。

    “嘿,萧清。”

    “嘿,缪盈。”

    “咱俩好久没见了,暑假你也没有回国,忙什么呢?”

    “乱忙一气,找律所实习。”

    “找到了吗?”

    “找到了,mta。”

    “大律所啊,恭喜你!”

    “呵呵,你怎么也不回国了?”

    “回去见谁?我爸吗?你最近经常见到书澈吧?”

    被缪盈这么一问,萧清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尴尬:“有……但不多。”

    “今晚一起吃晚饭吧?正好有件事儿,我想和你聊聊……”

    那个时间,正是萧清前往机场接书澈飞机的时刻:“晚饭……不行,我有个事儿。你想聊什么?”

    “哦,我知道书澈正在找工作,我朋友那边有个不错的职位,但不能说是我介绍的,他不会去,所以想请你说是你朋友,我和那边也打好招呼了……”

    “没问题,咱俩晚一点儿见吧,8点半或者9点以后,完事儿了我给你打电话,具体在哪儿见,到时候再约。”

    “ok,我等你电话。”

    萧清和缪盈约好当晚**点以后见面,书澈也在洛杉矶机场给结束了西部两城9天行程的考察团送行,送他们登上飞往纽约的航班,他和每个人拥抱、握手道别,大家纷纷向他表示感谢和不舍。

    孟先生还带着歉意:“kris,这趟辛苦你了,感谢你的招待,更感谢你提供给我们有价值、有帮助的留学信息,我们有什么不合适的行为、说了什么不当的话,也请你多包涵,再见了!”

    孟楠从孟先生、孟太太之间的缝隙里挤到书澈面前:“kris哥哥,我一定要像你一样,来美国留学,自己点餐、自己打工,谁也不靠。”

    孟太太惊叹:“哟!这话说得妈妈心花怒放。”

    书澈和孟楠拉钩为约,一直把考察团送进安检通道,他才去搭乘自己的飞机飞回旧金山。

    晚上8点半,到了和萧清约好的时间,缪盈给她打去电话:“萧清,咱们在哪儿见面?我现在可以去你家找你。”

    此刻的萧清还等候在机场抵达厅里,因为书澈的飞机延误了:“不好意思,缪盈,我来机场接个朋友,他飞机延误了,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咱俩明天见行吗?”

    “ok,那明天中午,电话沟通。”

    缪盈挂断电话,不知道哪儿来的一种预感,她隐隐约约觉得萧清接机的那个朋友、那个听不出性别的ta,就是书澈。她忍不住想去亲眼看看,想去验证什么,是,或者不是,这个念头无法克制……缪盈发动保时捷,开往能找到萧清的地方。

    书澈家窗口一片漆黑,显示他并不在家。但是,缪盈看到了萧清的自行车,就停在书澈家门外,这是他和她最近频繁在一起的铁证。缪盈的心往下坠,她决定等在这里,一直等到书澈回来,或者,等到他俩一起回来,给自己的怀疑一个答案。

    走出机场抵达厅,经过他和萧清的“老地方”,书澈停下脚步,笑了起来,她席地而坐,背靠柱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凝视她睡着的样子。他何曾有过一秒生她的气?

    书澈把车开回家,萧清还在副驾驶座上酣睡,她等待延误的航班等得太久,困得要死,上身一路向他这边倾倒,他送上肩膀,撑起她的脑袋,她靠上他的肩,睡得死去活来、心安理得。

    书澈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萧清对他,不仅仅是一个哥们儿的?此刻?还是更早?

    轻若鸿毛,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以她察觉不到的温柔。

    就在他们对面,坐在熄了车灯的保时捷里的缪盈,透过书澈的前风挡玻璃,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吻。在心碎成一地残渣前,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启动车子后倒车,无声地退进了夜色中。

第23章

    目睹书澈对萧清的偷偷一吻,缪盈被分手后勉强找回的一点平静,顷刻被颠覆;不再依靠酒精终于消退了一点的惨痛,重新又发作。从书澈家门外逃离的一路,她痛得几乎窒息。在这个生活圈、这个校园,甚至这座城市,不但丢失了她漂洋过海奔向这里的意义,那个牵引着她撑过了六年的分离矢志不渝的目的,反而成了此刻心口上的一把刀。这一路,缪盈有了拼命逃跑的想法,确切地说,是本能,她要在崩溃来临前逃走,去别的地方,逃避即将发生的折磨。虽然这种选择——离开全美最好的商学院——令人匪夷所思,但对于她而言,逃离情伤远比个人前途更迫切。

    就在缪盈产生了离开的念头时,宁鸣又到了选择自己去留的一个时间节点。大二下学期结束,他代替成然顺利完成金融工程考试,修够了学分,完成了合同,也拿到了代课代考的尾款。现在,他有了多项选择的自由,既可以遵照欺骗父母的谎言版本,“顺利完成公司安排的外派工作”返回国内,重新找一个安稳工作;也可以拿着十万元人民币存款,继续衣食无忧地留在美国。但是,宁鸣没有想到成然给他安排好了第三个选项。因为成然十分享受他和宁鸣两人分饰一角,宁鸣负责努力而他负责骄奢淫逸的日子,所以专门设宴提出续约,大三继续让宁鸣代替自己上课考试。

    “哥,祝贺你通过金融工程考试,祝贺我拿到学分。”

    “你祝贺自己吧。”

    “祝咱哥儿俩,还有你和我姐,友谊地久天长!我算着你半年签证又快到期了,是不是暑假得回国重新签个证才能回来?”

    “是该回去了,不过,我还要回来吗?”

    “必须回来呀。”

    “我还有什么理由回来?”

    “我!我就是你回来的理由!”

    “都考完了,你还要我干吗?”

    “这学期考完了,还有下学期,大三还有一门课……”

    “打住!你这一门复一门,一学期又一学期,大学毕业全靠冒名顶替啊?”

    “也没有全冒名顶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叫扬长避短,不给自己添堵,不给学校添乱。”

    “我不打算继续帮你扬长避短了。”

    “真不帮了?也不想接着赚钱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

    “那你说说,不替我上学考试,不当rudy 了,回国后你要干吗?有好的就业机会吗?薪酬水平有没有比我给得高的?有像我这样提供衣食住行、服装鞋帽的东家吗?”

    “就算没有,那也是正经工作,对自己负责的人生。”

    “现在不正经才赚钱!负责就是平庸的人生!还有,你打算怎么向我姐解释?研究生才上一年,突然半途而废,退学回国,不需要给她一个合理解释吗?”

    成然这句话把宁鸣问住了,他的进和退,皆为缪盈。离开还是留下?左右他的唯一坐标,始终是她。

    “其实未来在哪儿、要干什么,我也没想好……”

    “哥,我一直摸不着你的脉,当初你为什么来美国?有什么目的?”

    “不为什么,没有目的。”

    “刚认识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你在美国就是晃,晃什么呢?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怀着一团不灭的小火苗?”

    宁鸣被问得心虚。

    “什……什么小火苗?”

    “留学梦啊。”

    “哦。”

    宁鸣心里定了定,他对缪盈的那点儿心思,还没有暴露在成然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梦想遥不可及,但你跑到它跟前儿来,就离它近了一点儿?”

    “嗯,我是想离她近一点。”

    “那就该敢于狂想!敢于实现!因为你现在完全具备了和它亲密接触的条件!”

    “具、具备了吗?”

    成然嘴里的“它”和宁鸣心里梦想的“她”,全然不是一码事儿,但不耽误两人越说越统一。

    “你这水平,读研还不跟玩儿似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经济上,我就是你滚滚的财源。这次回国,你把托福考了,申请一个有奖学金的学校和专业,再回来,一边主演宁鸣本尊,自我实现,一边客串我,塑造品学兼优的rudy。主副业一同完成,正邪两道齐头并进!”

    宁鸣觉得这个前景相当美好、非常有吸引力。

    “心动吗?”

    “有点儿。”

    “那就赶紧行动!这趟回国考托、申请学校算公差,往返机票我包了。拉钩、成交,不许反悔!”

    自己的未来就这样被成然一手安排好了,宁鸣哭笑不得,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被别人安排的命运,因为成然为他设计的梦想里面,就有他的梦想。

    哥儿俩分开后,宁鸣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刚才的谈话和成然的强行安排,触发了他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爱情和前途的思绪。当初没有想留下,现在却留在了美国;不曾心存一丝希望,却等到了书澈和缪盈分手的奇迹;从来不敢妄想把遥不可及的留学梦付诸实现,却好像有了一种可能。

    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了缪盈公寓楼下,为什么会信步走到这里?脚是心的答案?保时捷由远及近地驶来,减速停在面前,透过前风挡,宁鸣看到缪盈泪流满面。像是老天安排,在每一个黑暗无助的时刻,他都被派到她的身边。

    “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下学期想离开这儿,转学到东部去。”

    “你要躲什么?还是和书澈有关?”

    “好吧,躲就躲吧,我是想躲开他。”

    “前一阵你戒了酒,不再依赖酒精睡着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把他戒掉了。”

    “我也以为戒掉了,但是,我不想留在这儿,看着他爱上别人,尤其这个人还是……”

    “萧清?”

    “其实我理解书澈,想从一段痛苦的感情里挣脱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恋情……”

    “哪怕萧清是你闺密,你也愿意理解他们?”

    “正因为她是我闺密,我才了解萧清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值得被爱。如果书澈终归要爱上别人,萧清是他最好的选择。只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我离开,对所有人都好,对我自己也好。”

    他替她愤愤不平。

    “为什么你要离开?他才是应该滚到别的地方的那个人!难道以后他在哪儿,你就要绕着哪儿走吗?”

    “面对一个人,能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想戒掉他太难了,我只能连有他的生活和环境一起戒掉。”

    “那你为什么不能开始一段新恋情,让自己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呢?”

    缪盈抬起泪眼,凝视宁鸣,仿佛在问:“你是那个能让我戒掉书澈的人吗?”

    他在她的目光里低下头,移走视线。

    我是那个能让她戒掉书澈的人吗?我……不是。

    宁鸣依然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虽然他千里迢迢跑来美国强行交会,虽然和她不再是两条平行线,但他还是原来的他,还是那个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幸福的他,他的爱,对她依然没有意义。

    为了庆祝充满磨难的打工第一阶段圆满完成,更为了感谢萧清正经及不正经的雪中送炭,书澈摆了一桌谢师宴,他心里还怀着一个憧憬。

    “谢师父仙人指路,赏我饭碗,还保驾护航,佛挡灭佛,鬼挡杀鬼。”

    “你赶上师父的好时候了,去年这个时候,师父我还是个菜鸟黑工。”

    “师父,你什么时候去律所上班?”

    “快了,没有几天自由蹦跶时间了。你呢?”

    “陈雷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团。”

    “祝你财源广进!”

    “全靠老大罩!这个团,先飞到洛杉矶,第二站到旧金山。所以我有个想法,你来美国一年了,还没有去其他地儿玩过吧?”

    “我哪有玩儿的时间?以前也没那个闲钱。假期不是打工赚钱,就是回国照顾我妈,玩儿只能往后排了。”

    “趁你去律所上班前,我安排一个小小的假期,什么都不用你操心,只管跟我走,好吗?”

    “跟你走?去哪儿?”

    “我们自驾去洛杉矶,走1号公路,到了那儿,我带团,你开我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考察团飞旧金山,咱俩再一起开回来,还给陈雷省了我的往返机票,怎么样?”

    他的计划,听得她感动而神往。

    “什么时候出发?我恨不得拔腿就走。”

    “明天一早,我去接你。”

    书澈的手机响起信息提示声,他看了一下,说陈雷把带团薪水打到他卡上了。萧清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提醒他少看了一个0,账户余额是80000,不是8000。书澈惊呆了,不可能,他不应该有那么多钱,随即醒悟过来:书妈还是把他的学费、生活费打过来了,父母怎么舍得让养尊处优的儿子自生自灭?

    “断了经济支持原来就是嘴上说说,也是,谁爹妈真能舍得?我看你没有必要苦哈哈打工了吧?”

    “你是想验验我的节操?”

    书澈知道萧清在揶揄他,打开手机银行,把7万美金转账退还给书妈的账户,操作完毕,就看到师父的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赞许表情。

    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莫妮卡被萧清央求着,在储物间里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那个荒废许久的草地野餐箱,萧清拿到它,爱不释手。

    “莫妮卡,我保证好借好还。”

    “这么浪的道具,姐很久没用过了,这个大招儿你要放给谁?”

    “浪吗?我觉得很温馨啊,友谊也能用。”

    莫妮卡发出沧海一声冷笑。

    “友谊?那一定是书澈了。”

    “跟你汇报一声啊,明天我搭书澈车一起去洛杉矶,他带团,我开他车在洛村逛四天再回来。我把你这几天吃的食物备好,全权拜托给凯瑟琳了,别怕,乖乖在家等妈妈回来。”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你没有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开始了吗?”

    “什么东西?”

    “爱情。”

    “谁的爱情?”

    “还能有谁的?当然是你的!”

    “我?对谁?”

    “书澈。”

    萧清“哈哈哈”打岔。

    “别逗了!怎么可能?”

    “全世界都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你说我傻?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哈哈哈!他怎么可能看上我?哈哈哈!”

    “你的心理障碍就在这里,他太优秀,你不敢妄想他喜欢你,但是你早就喜欢上他了。”

    萧清的方寸突然有点乱。

    “就算我很早就喜欢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更何况,他是我最好的女朋友的男朋友……”

    “前!”

    “他们差一点结婚了。”

    “就因为差的这一点,他们才分了。”

    “不管书澈和缪盈在一起还是分了,他们依然相爱,如果在这时候乘虚而入、趁火打劫,就是对缪盈的背叛,是比分手更残忍的致命一刀,是对缪盈的——谋杀!如果她们还是朋友,那她就是——传说中的心机女!道德崩塌,人格低下,活该千夫所指,万众唾骂。”

    “她?说得好像你和‘她’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似的。”

    “我当然和这种人渣势不两立。”

    “就算嘴上把‘她’浸猪笼,你的嘴,也不代表你的心。”莫妮卡抓起萧清的手,按在她心口上,“午夜梦回,扪心自问一下:‘她’——是不是就住在你心里?”

    萧清一把甩掉莫妮卡,拎起野餐箱,逃之夭夭。第二天一大早,距离书澈来接她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她就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

    咖啡机煮着咖啡;

    吐司炉烤着面包;

    杯盘碗碟一件一件洗干净,擦得锃亮;

    刚煮出来的新鲜咖啡灌入咖啡壶;

    生菜、火腿、煎蛋、烤好的面包做成三明治;

    从烤箱里取出烘焙好的小蛋糕装入纸盒;

    最后,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装进野餐篮,仪式感不够,重装,看上去不够美,又重装,反反复复做着这一切,萧清戴着耳机,摇头晃脑,身体扭摆,哼唱’t takeeyes off you:love you baby, and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warm a lo. i loveinwhen i say ……”

    厨房里的歌声惊醒了室友,凯瑟琳从卧室门缝里探头张望,莫妮卡也出现在楼梯口,看着这个前所未见的萧清,她们对视耸肩做鬼脸。

    在一个华丽丽的转身后,萧清发现了这两名观众,收了舞姿,有点难堪。

    “不好意思吵到你们,我起早了,随便弄点吃的。”

    莫妮卡扔下一个“鬼才信”的诡异微笑,转身上楼。

    “蛋糕、三明治,真的好随便。”

    凯瑟琳揶揄完萧清,也窃笑着关上门。

    书澈把车开上1号公路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天空一样亮丽的心情了。风景醉了,萧清嗨了,她把头探出天窗,迎着海风欢呼:“啊——”坐回车里,头发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作“风中凌乱”。望着她的样子,他哈哈大笑,心里情生意动:那些坍塌了的信任和阴霾的生活,正在重新被萧清一点一点地点亮!

    停车休息,萧清身背双肩包,手拎野餐箱,胳膊下面还夹一卷野餐垫,体积庞大,负重而行。书澈伸手帮忙,却被她坚决拒绝,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什么宝贝?一直不让我碰。”

    “这是我的哆啦a梦箱。”

    “你打算变魔术吗?”

    萧清但笑不语,在一片海滩上驻足,铺好野餐垫,打开野餐箱,一样一样摆好餐具,拿出早上精心制作的蛋糕、三明治,捧出咖啡壶,倒上两杯咖啡,手捧一杯到书澈面前,他惊叹地望着她做这些。

    “你还有这一面?”

    “非不能也,乃不欲也!”

    两人并肩而坐,享受着眼前的一切,海风、海浪、美食,还有身边这个特别的人。

    “萧清,你有没有觉得咱俩很像?”

    “咱俩像?你是不是在含蓄指出我不像个女的?”

    “第一天认识,你拒绝帮我顶包,我知道了你是个捍卫原则、不懂变通的人;后来,你不肯接受缪盈她爸的贿赂,却又答应上庭为我做证,我知道了你是个重感情、不重利益的人;你妈遭遇车祸,安德森教授好心给了你校内工作,你却认为有违公平,把工作还给了劳拉,情愿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打黑工,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我知道了你是个自尊大过天的人。刑法课上,教授当众责难,你扛了;成然喜欢你,绿卡当众羞辱你,你忍了。你严于律己,只想对自己要求更高、做得更好,任何困难挫折都不能打击你,你是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萧清,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

    “你夸我,原来就是为了最后夸自己。”

    在书澈和萧清前往洛杉矶的路上,缪盈把离开旧金山的念头转化为了行动,她和教授进行了当面沟通,提出了转学哈佛商学院的申请,得知她出于感情原因,教授尽管不舍,也表示理解,还写了一封推荐信。缪盈迫不及待地联系上哈佛,递交了转学相关手续,等待哈佛回应时,她已经开始打包行李。缪盈突如其来却无比坚决的行动只有宁鸣一个人知情,连成然都对姐姐的计划一无所知。所以,跑到宁鸣家进一步敲定大三代课代考契约时,宁鸣的突然反悔,把成然晃点得措手不及。

    “上次咱俩聊得那么热闹,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下学期开学我要给你加薪!”

    “下学期,我可能不……”

    “别不好意思,你塑造了现在成绩优秀、品学兼优的我,你知道我爸看到我这学期成绩单后,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四个字儿:‘有人样了!’别小看这四个字,不容易呀!这四个字后面,蕴含着无限的希望,取消我消费限制、恢复我股东权利,都是有可能的。这一切归功于你,必须加薪!”

    “下学期我就不在这儿了!”

    宁鸣之决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成然头上,说好的事儿突然变卦,成然急了。

    “啊?咱俩不说好你回国考托,申请读研,回来继续实现你的梦想和扮演我吗?你怎么改主意了?不带这么忽悠的!把我撂半道儿上,你让我怎么办?你还是决定回去了?”

    “不是……”

    “不回国,也不回这里,那你要去哪儿?”

    “可能……是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哪儿呀?”

    “还没决定。”

    “你怎么向我姐解释?”

    “你姐……她可能也要离开这儿了。”

    姐姐要走?这个消息成然闻所未闻。

    “啊?她也要离开?去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我估计,她可能想先办好所有手续,最后通知你们。”

    “她去哪儿?”

    “波士顿,她在申请转学到哈佛商学院。”

    “斯坦福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到哈佛?”

    “她要躲书澈。”

    “躲书澈?他们分开有一阵子了,现在不是平静下来,恢复正常了吗?怎么又要躲书澈了?”

    “因为……书澈有了新感情。”

    “书澈爱上别人了?我姐怎么知道的?她看见了?”

    宁鸣点头确认。

    “洋妞儿?”

    宁鸣摇头否认。

    “中国人?咱认识吗?”

    宁鸣再次点头确认,成然脑子里的人选范围从漫无边际缩小聚焦,一个人冒上心头,让他脸色大变,发出一声哀号。

    “不会吧?!告诉我不是她!是……萧……”

    成然探雷一样吐出了一个字,立刻得到宁鸣第三次点头确认,瞬间被暴击,捂住胸口,万箭穿心。

    “现在你能理解你姐为什么必须离开了吧?”

    成然的哀伤不亚于缪盈,尽管早在被萧清拒绝后,他就把对她的喜欢、对她的爱偃旗息鼓,在心底挖了个坑埋了,但现在膨胀的大脑和满腔的醋意告诉他:那些喜欢和爱,还在。成然知道萧清总会在某天爱上某个人,他做好了在那个时候到来时遥远地掩埋嫉妒、失落地送上祝福的准备,但“某人”如果甚至竟然是书澈的话,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怎样,会做出什么……成然不想相信,于是跑去合租别墅亲自求证,给他开门的是凯瑟琳。

    “嗨!帅哥,好久不见。”

    “嗨,萧清她在吗?”

    “你不知道吗?她开车去洛杉矶玩儿了。”

    “开车去玩儿了?和谁?”

    “书澈呀,你有事儿找她吗?”

    “没有,我走了,再见。”

    求证杀死了心里残存的侥幸和希望,却让成然一肚子的愤怒无处发泄,他被这股强大的怒气推动着,找到缪盈。

    “姐,你亲眼看见书澈和萧清在一起了?”

    缪盈立刻猜出是宁鸣把这件事告诉了成然。

    “宁鸣何必告诉你这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吗?”

    “为什么不能改变?书澈凭什么扔下你,这

    么快就移情别恋?萧清凭什么背叛你,心安理得接你的盘?”

    成然的愤懑不平,不仅是为了姐姐,也是为了自己。

    “他们谁也没有背叛我,我没有要求书澈一直为我悲伤下去的权利,更没有阻止萧清爱一个人的理由。”

    “那那那……咱姐弟俩真要双双悲剧了吗?”

    “成然,你和我一样,心里清楚,他们俩有多优秀,他们相互吸引,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儿,一个很美好的结果吗?”

    “你就一点不嫉妒?不心酸?不难受?”

    “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所以你决定转学?就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我走,是为了让每个人开始新的生活,包括我自己。”

    “我没有你那么圣母,我现在就去洛杉矶找他们!”

    “洛杉矶?他俩一起去洛杉矶了?”

    “对,萧清室友告诉我,她和书澈自驾去洛杉矶玩儿了,你知道吗?”

    猛然被刺痛,还来不及逃走,她害怕的已经来到眼前,缪盈唯有关闭自己的感官。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姐你真行!你打算一直当忍者神龟是吧?我做不到,我就要当面去质问、谴责、骂他们!”

    成然由着自己的愤怒转身就走,被一把拉住。

    “你凭什么?你有那个资格吗?”

    “我……当然没有!但是你有!你跟我一起去!”

    “成然,亲眼看见书澈吻萧清的一刻,我真想去他妈的理智!去他妈的仪态!冲上去撕破脸发泄一通,骂他们,抽他们……”

    “那就去呀!”

    “撕完之后呢?不管他们将来在不在一起,但我和书澈,永远将以一个丑陋不堪的句号结束,不管过去多久,只要回忆起我们之间的往事,都会因为这个不堪的结尾,把从前的一切美好覆盖和湮没。我不想这样!你想吗?

    “我珍惜和书澈的每个记忆,就算我们分开了,那些也是我生命里最好的日子、心底最美的记忆,我不想也不能毁灭它们。成然,爱情里的所有欢喜、激情、愤怒、怨恨,都只是一时,唯有记忆能够长久、永恒,美好的记忆可以继续温暖你的人生,但丑陋的记忆足以扭曲熄灭你的爱。

    “曾经有个人,他让我知道一件事:好的爱情,不一定非要得到他,不一定非要占有他,你对他的爱美好不美好,和他最终会不会爱上你,可以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的爱,如果能让他温暖、让自己变好,就是好爱情,就算他最终没有爱上你,你也独自完整而美好地爱了一回。

    “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一切深爱,其实都是自我完成。’”

    回味着宁鸣的话,缪盈含泪而笑,成然被深深震撼了,突然对准备前往洛杉矶和书澈大打出手的那个自己感到汗颜,满腔的郁闷也像被针扎了一下的皮球,慢慢泄了气。

    入夜,书澈开车进入洛杉矶市区,当洛杉矶郡立艺术馆前著名的灯柱放射的光芒进入萧清视野时,她被这种美惊得几乎窒息。

    “天!美死了!”

    “我们下车。”

    书澈把车停在路边,萧清跟随他下车,一步一步,走向那一片把平庸的夜晚点亮的梦幻之光。

    “这片灯柱是洛杉矶郡立艺术馆lacma的标志,它的名字叫urban light。”

    “城市之光。”

    漫步灯柱之间,就像置身于光芒建造的圣殿,世界和他俩,被这光洗涤得如初生婴儿一般纯洁干净。一小时后,他们又并肩站在griffith observatory(格里菲斯天文台)的观景台上,整个la的璀璨夜景,像铺展开的银河系,尽收眼底。

    “这里是表白圣地,如果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就把他带到这里,向他表白。”

    听完书澈的介绍,萧清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她听见自己的心声在说:我喜欢的人,就在这里,我能向他表白吗?

    没有得到萧清的回应,书澈笑着自我解嘲。

    “如果他不在,你在这里许下的愿,也会实现。”

    面对灯火阑珊,萧清双手合十,许下了一个书澈听不到的愿望。

    “老天,你能听到我的心愿吗?不要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griffith observatory有一条长长的下山路,两人在夜色里并肩而行,他的左手,距离她的右手,只有几厘米。

    书澈鼓起勇气,以觉察不到的轻微动作,伸出左手,去握萧清的右手。

    他们之间有种神奇的感应,她知道他在这一刻想做什么。

    萧清以察觉不到的轻微举动,忽然拉开了和书澈的身体距离。

    他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个空。

    她加快步伐,超出一个身位,走到他前面。

    回到下榻的汽车旅馆,站在各自房门外,两人互道“晚安”,却脚下粘连,谁也没有开门进屋。

    “还有事儿吗?”

    “没有,没有。”

    再次互道“晚安”,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各自的房间。关门的一刻,萧清筋疲力竭,这一天的天人交战,耗尽了她的元气。书澈放下行李,就看到与她相隔的那面墙壁,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墙上。墙的这一边,是她的手。

    与书澈一墙之隔的这一夜,萧清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清清楚楚感觉到了那个住在自己心里的“他”,“他”蠢蠢欲动,似乎要从她心里、从她的身体各处破笼而出,她过去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对“他”极其陌生,她和“他”甚至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所有关于书澈的记忆,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循环播放,让萧清的大脑高速运转,无法停下。她把手掌按在胸口上,扪心自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住进了自己心里?是他在法庭上主动认罪说“我选择做对的事”时?是他命令劳拉当众向自己道歉时?是田园科技开幕party后为自己接二连三的误解、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真诚忏悔时?是她在机场走向求证归来的无助的他时?是最后一门考试的清晨他抱住她悄悄流泪时?似乎都不是,也似乎,都是……是的,是的,如果继续抵赖“他”的存在,就是自欺欺人。

    每一分、每一秒,萧清都在和“他”厮杀,越是拼命想把“他”按回笼子里关门上锁,“他”越是呼之欲出、不可阻挡……

    萧清猛然蹦下床,光着两只脚丫子,一把拉开房门,冲出了房间,一口气冲到书澈门前,就在她的手距离他的房门只有几厘米时,忘乎所以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和书澈之间,并非只有单纯的喜欢,还有,缪盈……“他”被最后一道理智的闸门拦下,退回了她的心里。

    萧清来……萧清走……书澈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也一分钟都没有睡着。她站在门外时,他在屏息等待,只要听到敲门,就会立刻开门,不顾一切地抱她进来。她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了解了她内心所有的纠结,也因此决定不追赶她,不惊扰她心里的百转千回,不逼迫她立刻接受自己,因为他和她,现在有着同样的顾虑、同样的踌躇和同样的进退两难,都同样需要时间。

    萧清睁着眼一直到天亮,床头柜上的座机忽然响起,惊得她一跃坐起,盯着电话,却没有接,因为她知道一定是书澈打来的,但是经过这样一个无眠的通宵,她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电话不响了,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刚放松下来,敲门声又起,他就在门外。

    “萧清,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萧清伪装出睡意蒙眬的声音。

    “啊,我还没睡醒。”

    “考察团大巴来接我了,我把车钥匙放在前台,你起来了去拿,想好今天去哪儿了就微信。还有,别忘了早餐是十点。”

    “ok。”

    “我走了,晚上见。”

    “晚上见。”

    听着书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萧清知道今晚不能和他再见了,她要离开洛杉矶,必须拉远和他的距离,她才能重新把“他”关回心里。直到在旧金山机场落地,她才给书澈打去一个电话,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找了一个牵强的借口。

    “书澈,很抱歉,律所突然通知我回去上班,我没办法留在洛杉矶了,感谢你安排的假期,虽然我只过了一天……”

    “我知道了。”

    书澈并不意外,所以,不追问,不纠缠,也不逼迫。

    但是,萧清的闪电来回,被莫妮卡灵敏的鼻子嗅出了真相的味道。

    “什么情况?你不是要在la玩四天吗?怎么才一天就回来了?”

    “我临时有事儿。”

    “是肯定有事儿吧?昨晚你们发生什么了?”

    “什么也没发生。”

    “是他扑倒了你,还是你扑倒了他?”

    “谁也没扑倒谁,我们各扑各的床。”

    “孤男寡女一起旅行,空气都会发生化学反应,友谊分分钟变质,你是不是发现自己要变质,于是临阵脱逃了?”

    “变什么质?我就是一个性质不变的固体。”

    “哼,我看你自欺欺人到哪天。”

    萧清不再自欺欺人,但她决定瞒天过海,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只要和书澈保持距离,她就有把握把“他”藏得好好的,让“他”不见天日,“他”就不会跑出来伤害缪盈。

    这天,萧清看见成然的宾利欧陆停在甜品店外的路边,就停下自行车,走进甜品店里找他,她感觉很久没有见过成然、缪盈了,见到他时,她浑然不知他对自己的抵触情绪。

    “嗨,成然,我在外面看见你的车,好久不见,咱俩聊几句。”

    “聊什么?”

    “最近我给你姐发过几次微信,她为什么都不回我?”

    “你找她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儿。”

    “她很忙。”

    “忙什么呢?”

    “忙着申请转学。”

    “缪盈要转学?转到哪儿去?”

    “东部。”

    “为什么?”

    萧清见成然脸上浮现出冷笑。

    “你和她不是闺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转学?”

    “你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成然走了,萧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百分之一百地确定他对自己态度冷淡,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缪盈为什么要转学?几天后,在斯坦福校园游泳馆里巧遇缪盈,萧清隔老远就叫她,朝着她跑去。缪盈明明看见了她,却掉头就走,似乎故意逃避,萧清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缪盈!你怎么一看见我就走了?”

    “我游够了,该走了。”

    “前几天我碰到成然,听他说你要转学去东部,是吗?”

    “是。”

    “这么大事儿,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我谁也不想告诉。”

    “你是不是……为了躲书澈?”

    “是。”

    谈及书澈,缪盈丝毫不掩饰,萧清反倒有点躲闪。

    “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能平静?”

    “书澈呢?他完全平静了吧?”

    鬼使神差,萧清对缪盈撒了一个谎。

    “他……我不是很清楚他的状况。”

    “你不清楚?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没有,除了上课,我也很少见到他。”

    萧清的谎言刺激了缪盈,本来她想把心碎的那一幕挖坑掩埋,现在,她决定不给萧清心安理得的机会。

    “你俩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暑假还一起出去自驾旅行了,不是吗?”

    “不是不是不是!我跟他不是特意去旅行。是我给他介绍了一个接留学考察团的工作,他要感谢我,所以让我搭他车去洛杉矶玩几天。然后我这边实习的事务所又突然有事,我刚到洛杉矶第二天就飞回来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真的,我没骗你,这件事你真误会了。”

    “是我误会了?”

    “绝对是误会!我和书澈……怎么可能?”

    “那他吻你,也是误会吗?”

    萧清张口结舌,什么情况?!书澈吻过自己?什么时候?缪盈怎么会知道?而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怎么会有这种谣言?缪盈,你千万不要相信。”

    “为什么不信?因为——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听到缪盈的这句话,萧清大脑空白,说话颠三倒四。

    “什么时候?你看见他……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约好见面,说给书澈介绍工作,结果你说在机场接朋友,飞机晚点了,要改约。你故意隐瞒,不告诉我你接的人就是书澈。就是那晚,我等在书澈家门外,看见你和他一起回来,然后就在车上……”

    “缪盈,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他亲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们天天在一起?萧清,我宁愿接受你是喜欢书澈就跑来光明正大告诉我的那种朋友;而不是现在这样——鬼鬼祟祟、隐瞒欺骗、两面三刀!”

    缪盈冷冷瞟了她一眼,拎起背包,扬长而去,扔下泥塑般呆立的萧清,羞愧交加,无地自容。

    世上最难堪的事情,莫过于撒谎被当面揭穿,被一把揭掉自欺和欺人的两层伪装后,萧清几乎被两种对立的感觉——隐秘的情感被缪盈发现的羞耻和得知书澈吻过自己的心动——车裂,后者引发的窃喜,令前者更加羞耻。

    萧清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游泳馆,怎样回到合租别墅,莫妮卡第一眼看见她,就看出了异样。

    “不对劲儿啊!怎么了你?”

    萧清望着莫妮卡,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漫,抬手指指胸口,哽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她……真的在里面?”

    “谁?”

    “那个心机女。”

    几秒后,莫妮卡才反应过来,扑哧一声乐了,但面对萧清的滂沱泪雨,不好意思纵声长笑,不得不控制情绪、收敛笑容。

    “对不起,在你悲伤的时候,我没能忍住。终于能够正视自己了?”

    莫妮卡终于等到了谈论书澈时萧清不再轻描淡写、东拉西扯和顾左右而言他,但她一直哭,用了一包又开了一包纸巾,制造出小山一样的纸堆,这样的谈话很浪费,很不环保。

    “让我们分析分析你的眼泪,说说为什么你哭成这样。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对书澈的感情?”

    萧清点头承认。

    “还因为——被缪盈当面撕皮后的羞愧?”

    萧清点头承认。

    “是不是也有——知道了书澈吻你的暗喜?”

    萧清摇头否认,莫妮卡的x光眼瞬间穿透了她。

    “没有?”

    无法抵赖,萧清羞愧地低下头,又一波眼泪汹涌而出。

    “有很正常啊,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在萧清的道德观里,被好友的男友,哪怕是前男友喜欢而暗自高兴当然不可以!不应该!所以,她必须自我否定和鞭挞。

    “我不知道我竟然是个……会偷偷摸摸高兴而不羞愧自责的人。”

    “为什么你要羞愧自责?”

    “因为他们是我最好,也最珍惜的朋友,因为他们深深相爱。”

    “可是他们决定分手了,两个人都有重新爱上别人的自由和权利。”

    “那也不可以是我!如果我喜欢书澈,就是对缪盈的背叛,对她的双重伤害。如果爱情的前提是毁灭友谊,这样的爱情我宁可不要!”

    “哈哈,爱情如果有开关,能控制对谁、不对谁,就没有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这些词儿了。你喜欢书澈,早就是事实,是过去、现在、未来进行时!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很早就开始了吧?让我猜猜,一见钟情?在法庭上?劳拉泼你番茄汁儿,他挺身而出为你打抱不平时?他解除误会,向你道歉时?你进他公司担任法务,开始了解他的一切,成为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时?”

    萧清被莫妮卡提到的每一个节点击中,就是这样的一点一滴,汇集成她对书澈的情感,连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我全说中了!以上这些时刻,他和缪盈还在一起,如果你认为爱书澈,自己就是心机女,我暂且保留意见。但现在他们分手了,他没娶,你没嫁,你的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了。你和他之间没有障碍,缪盈也不是,你的障碍,其实只是你自己。不要口口声声给自己扣‘婊’的高帽儿,你的问题是道德有余,婊气不足。”

    “我不这样认为。”

    “那你想怎样?不要告诉我,你从此要和书澈绝交吧?”

    莫妮卡绝对是最了解萧清的人,她说得一点没错,从现在开始,萧清决定对书澈避而不见。汤普逊律师从中国回来,要求她到mta律所入职上班的通知拯救了萧清,她愿意把全部课余时间投入到律所实习生的工作当中,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到mta报到第一天,汤普逊律师就把萧清叫进办公室,对她做了一个单独的“上岗训诫”。

    “萧,我要你做的,是帮助我加深了解未来调查所涉及的中国公司的情况,中国人的思维逻辑以及一些不可言说的‘规则’。安德森教授向我介绍过,你来自中国北京?”

    萧清点头确定。

    “这也是我决定聘用你的重要原因。”

    “为什么?律所实习生的录用,还要考察她的籍贯吗?”

    “是因为要你马上参与的案子,和你的家乡城市有关。”

    原来,律所已经有一件调查工作在等着她了,萧清这才意识到,这个难得的实习生岗位,不是她“找到的”,而是“找到”了她。

    “我接受了一家知名企业的聘请,即将主导展开他们公司的内部自查,调查其中一个部门是否涉嫌违反《反海外**法》。这个部门的中国合作方,总部就在北京。对家乡的熟悉是你的优势,也是我需要你协助的原因。但未来,我们的工作也许会牵扯到你的亲朋好友,我要求你必须做到公私分明,严格遵守保密纪律。即使被调查的对象里有你的朋友,也要守口如瓶,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保持公正、理性、客观!如果做不到将理智和情感分开,我要求你随时告诉我你无法处理,我可以调你离开。听懂了吗?”

    “我保证遵守职业纪律和职业道德!”

    “欢迎加入mta,开始展示你的个人能力和价值吧。”

    萧清非常清楚汤普逊律师这番“上岗训诫”的目的,就是在警告她,即将展开的调查事发于北京,保不齐被调查的对象里面就有她认识的人,一旦调查涉及她的亲朋好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公而忘私,要么离职退出。但是,北京城八区有40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有2000万,那么大,那么多人,自己认识的又有几个?进入美国一流律所的强烈愿望压倒了心里的隐忧,如果在这时,萧清能预见到她加入mta参与的调查案竟然会和缪盈、成然,甚至和书澈息息相关,她会不会宁愿自己没有争取到这么好的职位和机会?

    2014年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学,开始jd学业的书澈察觉到了萧清的变化,两人同在一所法学院上课,碰头见面的时间本应更多,但是,他和她彻底打不上照面了。书澈几次发现萧清一见自己就逃之夭夭,不是在校园、教学楼里远远望见掉头就跑,就是在图书馆、餐厅里迎面相遇也匆匆而去。书澈心知肚明,从洛杉矶不辞而别开始,萧清就一直在逃避他。她越逃避,他就越

    想去确定她的逃避是出于非此即彼的两个原因中的哪一个。

    拖到了不能更晚的下班时间,萧清走出律所写字楼,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书澈。显然,他在这里等了很久,更显然的是,他来这里就为了等她。律所是萧清认为绝不会遇到书澈的安全地带,被他找到了这里,她一时手足无措,书澈已经来到面前。

    “嗨。”

    “嗨。”

    “萧清,是不是我的错觉?你有没有在故意躲我?”

    “有。”

    书澈问得直白,他没想到,萧清答得更干脆,因为经过仅仅几秒钟的慌乱,她就坚定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理风格。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因为……我不想继续和你不清不楚。”

    “我们之间,有不清不楚吗?”

    “我不知道你,但我心里很清楚,只是这种‘清楚’不是我希望的那种‘清楚’。”

    “我特别想知道,你不希望的那种‘清楚’是什么?”

    书澈走近萧清,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让人脸红心跳的尺度。她果断后退,重新拉开和他的安全距离,然后,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喜欢你,但这不对,我讨厌自己这样儿!”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书澈忍不住莞尔,有萧清这样直眉愣眼、硬如磐石、用自我抨击来表达爱意的姑娘吗?反正,他是头一回见到。

    “喜欢我为什么就不对?”

    “早在我和你认识之初,我就在‘我们是朋友’的幌子遮掩下,偷偷摸摸地,任由心里一种感觉悄悄生长……‘他’就在这里潜伏,一点一点长大,本来应该自生自灭。但是,你和缪盈分手了,我控制不住,‘他’蠢蠢欲动,乘虚而入,趁火打劫。我现在终于看清了,我心里面,住着一个阴险腹黑的‘我’,我就是一个——心机女。”

    书澈再次走近到令人脸红心跳的距离。

    “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

    萧清再次果断后退,不为所动。

    “什么时候开始并没有意义,因为我决定现在立刻结束。”

    “你不想和我来往了?”

    “是。”

    “原因呢?”

    “因为缪盈。”

    缪盈的名字,也让书澈瞬间晃了一下神,是的,即使分开了,缪盈于他,又何尝不是一份眷顾和一个障碍?

    “所以,就这样吧!”

    萧清斩钉截铁地说完,绕过书澈,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在她身后喊道:“你丝毫不关心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这句话像给萧清的双脚套上了枷锁,让她止了步,向他转回身。

    “我想问你一件事,在你送走考察团从洛杉矶回来,我去机场接你的那一晚,你……亲过我吗?”

    书澈怎么会忘了那晚他在她额头上轻若鸿毛的一吻?他点头承认。

    萧清的眼泪像决堤般涌出,她说不清自己的哭是出于幸福,还是出于对自己感到幸福的鄙视?

    “你知道吗?被缪盈当场看见了,然后,她决定转学去东部,离开这里,她不想面对你,更不想面对我。即使如此,她对你、对我也没有一句谴责;而我,居然当着她的面,还做贼心虚地否认我和你经常在一起。”

    书澈感到了萧清的愧疚,因为他也一样心生愧疚。

    “我是百分之二百的心机女,你——就是百分之百的渣男!”

    扔下一句毫不留情的自我践踏,萧清走了。缪盈准备转学离开的消息,对于书澈的震撼,超过了任何人。自从和她分手,他就关闭了接收她信息的所有通道,也关闭了对她的感情,即使面对她本人,他也努力保持对她的麻痹状态。但是萧清带来的消息,像是重新打开了书澈心里的某个开关,想不到缪盈必须用离开的方式才能戒掉自己,想不到她只能切断和自己有关的一切包括环境才能重新开始,他对她那些复杂难言、百感交集的情感重新泛起,刻骨铭心的爱、耿耿于怀的怨、柔软的心疼、深刻的伤痛、挽留的不舍、丢弃的狠心……已平复止息的又起波澜,刚萌芽生发的尚未清晰,过去、现在、未来,混乱、缠绕、牵绊,让书澈心如乱麻,他知道每个人都需要时间,萧清、缪盈,还有他自己,把所有的感情都放进时间里去吧,让时间去厘清他们本来的轨迹和应该的去向……

    缪盈的转学申请被哈佛拒绝了,但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给她发来了面试邀请,缪盈立即起程飞往纽约接受面试,成然和宁鸣开车去机场给她送行,一路上,成然都在为这么快就到眼前的分离而难过。

    “姐,你交了学分成绩和转学申请,哈佛一直没有回应?”

    “本来希望就很渺茫,哈佛几乎不收转学的研究生。”

    “如果这次哥伦比亚商学院的面试通过了,你就决定去纽约了?”

    得到姐姐点头确认,成然更加赌气,因为他知道去哥伦比亚商学院并非优选,缪盈如此退而求其次,就是为了尽快离开。

    “反正只要离开旧金山,你去哪儿都行,对吧?”

    缪盈不想加重弟弟的伤心,在后视镜里,她和宁鸣的目光相遇,他一直凝视着她,沉默无语。到了机场,成然停在出发厅外,两个男孩下车,从后备厢里拿出登机箱,缪盈向他们挥手告别。

    “谁也不用送我进去,走了,纽约回来见。”

    “姐,祝你这回面试不顺,通不过。”

    缪盈嗔怪地白了弟弟一眼,走进出发厅,两个男孩目送她背影远去时,成然听到了宁鸣的一句自言自语。

    “纽约物价太贵了,房子不好找,工作也不好找……”

    脑袋里的某个窍儿突然开了,成然扭头盯住宁鸣,像发现了新大陆,宁鸣被他盯得毛骨悚然。

    “我说什么了?”

    “哥,问你点事儿,必须如实回答。”

    “你要问、问我什么?”

    “你想好自己要去哪儿了吗?”

    “还没有……”

    “我终于知道你要去哪儿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自己还不清楚……”

    “因为你在等。”

    “我等、等什么?”

    “等我姐的决定,她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成然一语中的,宁鸣无法继续掩饰下去。

    “我是……怎么暴露的?”

    “你刚才嘟囔的那句话,‘纽约物价太贵了,房子不好找,工作更不好找’。”

    “这话怎么了?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这些根本不是我姐的担忧,只能是你的,你在担心去纽约后怎么生存。”

    “你想说我这是**丝思维模式,对吧?”

    “其实我早就怀疑你来美国的目的,是不是和我姐有关?你会不会就是奔着她来的?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真这么疯,而且比我想的更疯,还要跟着她去纽约!”

    “其实在遇到你,过上‘被包养’的生活前,我经历过有上顿没下顿、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枪击打劫……”

    “嚯!九死一生啊。”

    “一点不夸张,所以感谢你,虽然让我走上了邪路,但从此衣食无忧。多少次山穷水尽撑不下去了,可连回去的机票我都没钱买;多少次觉得死皮赖脸耗在这里,我的存在对她毫无意义,可偏偏就在这时,她和书澈出了问题。”

    “你是觉得自己有戏才又留下的?”

    “不是,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戏。”

    “你什么时候开始暗恋我姐的?”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过书澈。”

    “他也知道你喜欢我姐?”

    “你姐就要结婚时,我偷偷来了美国,当时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发现我的,就是书澈。”

    “他知道你在清华就喜欢上我姐了?”

    “我告诉他,见到缪盈的第一眼就喜欢了。”

    成然用一种“果不其然,谁能逃过我姐”的眼神肯定了宁鸣。

    “你这审美,可以!关键是:我姐知不知道?”

    宁鸣摇头。

    “现在也不知道?你没向她表白过?从来没有?”

    宁鸣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现在总可以了吧,她和书澈分手了。”

    “因为我不是——那个能让她戒掉书澈的人。”

    成然的眼神里充满了匪夷所思。

    “那你还要继续默默无闻跟着她去纽约?你怎么向她解释?说你也是转学过去的?”

    “这个……还没想好。”

    “哥,你图啥?”

    “这份感情,不管对她有没有意义,但是对我有意义!”

    “啧!啧!啧!真给你跪了!”

    成然连连摇头深深感叹,又恍然大悟。

    “那句‘一切深爱,都是自我完成’,就是你说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姐告诉我的。哥,你不但是我的好替身,还是我姐的好备胎!”

    这个鉴定结果,让宁鸣哭笑不得。

    “你跟着去了纽约,我这学期的课怎么上?考试怎么过呀?”

    “你就不能自己上课?自己毕业?”

    “有啦!我亲自去上课,你在纽约远程替我写paper,考试季回来替我考,佣金照付,这样你在纽约生活也有着落了,照此办理!不容反驳!哈哈哈!”

    就在成然想出划时代的异地远程代课代考新模式时,他万万没想到,宁鸣的“山寨rudy”身份被揭穿了!穿帮始于偶然,但也源于必然。对rudy 怀有美好印象的艾瑞克教授,这天在校园里碰上一位和rudy一起上过金融工程课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向他打听起rudy的下落。

    “汤姆,最近你有没有见到上学期和你一起上我的金融工程课的rudy ?我找了很久都见不到他,这个人难道人间蒸发了吗?”

    “抱歉,教授,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哦,非常奇怪!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在找他,我希望这学期他能加入我的项目小组。”

    “ok,如果我能见到他的话。”

    艾瑞克教授和汤姆的这番对话,正好被一个路过的叫乔治的亚裔学生听到,他折回头,主动热情地提供了rudy 的线索。

    “教授,你找rudy?我半分钟以前刚刚见过他。”

    “他在哪儿?”

    半分钟前刚与乔治在校园相遇的成然,接到了对方打来的电话。

    “嗨,乔治,咱们不是刚见过吗?我没走远,还在这儿呀,你在哪儿?ok,我马上过来。”

    乔治没有在电话里说明为什么招呼成然过去,所以,他毫无戒心地走向了100米开外的他们,见乔治和两个看不清楚面孔的人站在一起。成然完全没有预料到他正在走向自己的“劫数”。

    距离乔治和另外两人越来越近,成然浑然没有察觉艾瑞克就是他的教授;而教授望着正走在向自己的rudy ,瞠目结舌,他是谁?教授浑然不识这个学生;汤姆也看得一脸痴呆,这个陌生的中国男孩,难道也叫rudy ?成然来到三人面前,笑着问乔治。

    “乔治,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儿?”

    乔治手一指艾瑞克教授,这才说明原委。

    “不是我,是艾瑞克教授在找你。”

    听到“艾瑞克教授”这几个字,成然猛然醒悟,然而为时已晚……面前的这位中年人就是自己的教授,他立刻预感到即将发生的“核爆炸”,脸色惨白,感到大祸临头。

    艾瑞克教授问他:“你叫rudy?”

    成然只好干笑。

    艾瑞克教授继续追问:“rudy ?”

    成然无法抵赖,只好点头。

    “好吧,rudy,我正要找你谈一谈。”

    宁鸣接到通知,气喘吁吁地跑到艾瑞克教授的办公室,敲门进去,一眼看见成然垂头丧气地站在办公桌前,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把两个rudy一起请到办公室,艾瑞克教授的目的,是要求他们给自己一个解释。

    “我问过学生处了,他们向我保证,2012年入学的本科生里,只有一个叫rudy 的人。那么,两位mr ,请你们给我一个解释,谁是rudy?”

    宁鸣和成然谁也不回答,但是,他们的沉默阻止不了成然雇人替自己上学、宁鸣代课代考的行为被旧金山大学校方发现。

    刚接受完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面试,缪盈就接到了成然的“噩耗”,立刻搭乘最快一个航班飞回了旧金山。一进门,风尘仆仆的姐姐就杀气腾腾地冲向了弟弟。成然见缪盈一脸肃杀,吓得一跃而起,拔腿就往二楼逃窜,刚跑上几级台阶,就被抓住后衣摆,一把揪了回来。紧接着,靠垫、拖鞋、杂志,像连珠炮弹一般向他飞来,成然屡屡中“弹”,慌不择路,四处躲藏,最后,一本杂志击中他的脑袋,中“弹”摔倒。缪盈追上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丝巾,继续劈头盖脸抽打成然。

    “姐,我不还手,可不是打不过你,别逼我失去理智!”

    “谁一个电话就逼我在纽约机场失去理智的?我通知你,今天我就是给你热热身,明天还有一场暴揍等着你。”

    “谁揍我?咱爸?”

    “你刚给我打完电话,他就打进来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学校通知他了。”

    “我飞回西岸时,他已经决定几小时以后奔机场了,最晚明天就到,你做好难逃一死的准备吧。”

    成伟即刻就到,是比被学校发现代课代考行为更可怕的世界末日,成然吓得肝胆俱颤。

    “完了完了!明天就是我的终点、我的忌日。姐,我该怎么办?”

    “你找宁鸣替你代考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后果?怎么不想今天怎么办?做好心理准备,最严重的后果是校方调查清楚、证据确凿后,可能会报警,你们可能会以涉嫌欺诈、合谋犯罪被起诉。”

    缪盈预判的前景把成然吓得脸都白了。

    “还要被抓、被判刑?不会吧!我就是作个小弊而已。姐你别吓我!要不我的忌日就提前到今天了。”

    “成然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不仅是人格道德污点,而且考试造假也不是学术**那么简单,等同于剥夺他人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是对公平竞争的美国价值观的严重挑衅!”

    “那咱爸还是赶紧来吧!你能不能打个电话,问问他上飞机没有?”

    “你怎么还盼着他来?”

    “让他来救我、捞我呀!只有他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每一次你闯下大祸,都指望他来给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高中投资贩卖大麻、中学要开除你,到现在雇人代课代考、大学也要开除你,成然,你不能因为永远有人为你擦屁股就为所欲为!应该让你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一次惨重的代价了!”

    “就算我活该,代价也不要太大吧。我宁愿被咱爸打残,也不要坐牢。”

    “做好既被打残又坐牢的准备吧。”

    “啊——”

    撂完狠话,扔下瘫在沙发上翻滚哀号的弟弟,缪盈拔腿就走,此刻她生的不是一个人的气,对宁鸣的愤怒甚至比对成然更大,因为在她心目中,宁鸣是绝对干不出这种事情的人!

    “姐你干吗去?不要抛弃我不管!”

    “我要去问问宁鸣为什么会助纣为虐。”

    “不赖他,他要挣钱,我用钱诱惑了他。”

    “你脑残他也脑残?利令智昏吗?你和他两人的学籍肯定保不住了,他这是对自己前途的不负责任!”

    “他……没事儿,至少不会被学校开除。”

    “为什么他不会被开除?”

    “因为他压根儿没有学籍,不是旧金山大学的学生。”

    缪盈有点晕,有点蒙圈。

    “他不是在你们学校读计算机科学的硕士吗?

    “他那是……逗你玩儿呢。”

    “逗我玩儿?!”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家境,他家没钱供他留学,宁鸣拿什么读呀?”

    “那他来美国干什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成然真看不下去了,就算他自顾不暇,也有责任、有义务从旁点拨一下麻木不仁的姐姐。

    “老姐,你还看不出来他来美国干什么?他就是奔你来的呀!还要怎么明显?宁鸣对自己不负责,那是因为——他就顾着对你的爱负责了!”

    原来如此!缪盈的双脚被钉在了原地,顿时失去了冲过去责备宁鸣的勇气,一个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的答案,她不知道吗?缪盈问自己:你真的不知道他来美国是为了什么?

    10小时后,“终身救火队员”成伟的私人专机又飞来了,一下飞机,顾不上回家,驱车直奔旧金山大学校长办公室。两年前,鲁尼?斯特朗帮成伟运作了成然的大学申请,担保成绩不够的成然获得了旧金山大学的入学资格。现在,成伟还得拜托鲁尼安排和校长的私人会晤,并从中斡旋。成伟想用中国商界名人的面子和影响力,为儿子争取一个刀下留人的生机。

    成伟在鲁尼和弗兰克的陪同下,一起坐在旧金山大学的校长办公桌前,听校长通报校方对于成然事件的初步态度。

    “rudy 的作弊行为导致我们对他的品行和未来产生怀疑,对他个人的学业、对其他学生的公平学习环境、对学校的声誉,都造成了伤害,因此……”

    成伟担心校长说出不可挽回的决定,赶紧抢过话头。

    “我非常清楚我儿子错误的严重性,支持学校对他进行严惩。但是,能不能给他继续留在这里学习的机会?校长,我听说学校有一条强制休学制度,适用于多门挂科及违纪学生,让学生回家反省一年,再回学校重考、上学,能否使用这条制度处罚成然?至少可以保留他的学籍。中国有句古话: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

    “学校本科教务处已经做出决定,终止和rudy 的教育关系。”

    “能不能再慎重考虑、重新讨论一下?”

    “成先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旧金山大学对于学生作弊违纪的官方态度。另外,我有义务告知,教务处和学生纪律委员会还在进一步调查rudy 雇用他人代课代考的行为,是否仅限于本科二年级上学期的高等数学和下学期的金融工程。如果发现还有更多作弊行为,校方保留向警方报告以及为地方检察院做证、起诉rudy 和他的中国籍代考者涉嫌欺诈、合谋犯罪的权利。”

    决定不可撤销,结局无法更改,听到这里,成伟绝望了。作为一个挥斥方遒、几乎无所不能的商界大佬,他能说、能做的已经倾尽全力。成伟缓慢起身,态度谦卑,弯腰鞠躬,主动与校长握手。

    “给学校添麻烦了,我对此非常非常抱歉和惭愧!请让我再说一句,这不是成然一个人的错,更是我教育的失职。如果还有可能,请校方刀下留人,给成然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开始的机会。”

    弗兰克尾随成伟离开了校长办公室,鲁尼?斯特朗却留下了。回到商务车里,他们静静等待,等待着特意单独留下的鲁尼和校长最后斡旋的结果。没过多久,鲁尼的身影出现,车门开启,还没等他上车坐稳,弗兰克就着急追问:

    “怎么样?”

    “校长答应控制在学校范围内,不向警方报警,但必须向教育部报备此事,而且开除学籍不可避免。”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成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避免了成然被起诉被判刑的一连串可怕后果。

第24章

    就在成伟忙于斡旋时,成然陷入了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学校即将做出的处罚和紧急赶来美国的老爸,像两把悬在头顶上的刀,随时可能落下,把他剁成肉馅儿。成然仿佛看见他爸携着雷,卷着电,挎着刀咆哮而来,他不敢留在家里坐以待毙……

    返回成家别墅的路上,成伟先给缪盈打来一个电话,提前把学校的处罚结果告诉女儿,因为他知道缪盈也在时刻悬着心。得知学校不会报警,成然未来也不会被起诉,缪盈也松了一口气,建议成伟回家先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弟弟,就让他继续担惊受怕,他需要忌惮,更需要反省。

    结束通话,缪盈走上二楼,敲响成然卧室的房门,久久没有回应,推门而入,卧室里空空荡荡,成然无影无踪,她四处寻找,最后在桌上看到他留下的一封信:“爸、姐:我害怕,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个雷要炸我;我更无地自容,没脸见你们。我走了!流浪去了!爸,您要是气不过,对外宣布断绝父子关系,把我的信用卡也停了,任我自生自灭,我也不怪您,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再见不知何时了……”

    成伟回到成家别墅,绿卡闻讯从隔壁赶来,和缪盈一起愁眉苦脸地起身迎接,不见成然人影儿,成伟立刻察觉出异样。

    “怎么了?成然呢?”

    缪盈拿起茶几上的告别信,递给父亲,成伟接过去浏览了一下。

    “他这是离家出走了?”

    绿卡点头确认:“对,畏罪潜逃,他被您吓跑了!”

    缪盈告诉父亲:“打电话也关机,彻底失联了。”

    令她们大为惊诧的是,成伟并没有表现出焦急和担忧,他松开领带,脱去外衣,迈上楼梯,对成然的去向不再多问一句。

    “我累了,上楼洗澡睡觉。”

    “爸,我们不找成然吗?”

    成伟不回答缪盈,头也不回,径自走上二楼,进屋关门休息,他的不闻不问让绿卡瞠目结舌,扭头问缪盈。

    “哇!叔真不管啊?真让成然自生自灭了?”

    在所有人的预料中,成伟将爆发一场山呼海啸般的震怒,然而,一丝一毫也没有,他出奇平静,出奇冷漠,对于成然的失踪,既不让报警,也不让找人,一副放任不管、爱理不理的劲头,因为,父亲对儿子已经心如死灰!

    早在成然年幼时,成伟就和妻子协议离婚,当时他坚持要到了儿子的抚养权,女儿缪盈的抚养权则给了妈妈。然而,一女一儿,就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和教育理念下,长成了天壤之别的两种样子。成伟承认,多年来由于自己忙于事业,做不到时刻监管教育儿子,成然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他一直放养不管的结果,但过去管不过来,今天就管不了了。时至今日,作为父亲,他承认自己的教育一败涂地,但是眼下,他无暇也无从管起,因为地铁竞标进入了倒计时,他的宏图伟业到了最后冲刺撞线的决胜阶段。成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只能用绿卡父母的教育宗旨宽慰自己:由着那个熊孩子败家,看他能败到哪儿去?!

    这时候,成然的流浪之旅刚刚起程。为避免被神通广大的父亲抓到能够追踪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他关闭了一切通信设备,缪盈、绿卡、萧清、书澈,一个亲人朋友也不敢联系。从家中出逃时,成然开了宾利欧陆,知道私人车牌号暴露坐标,所以一出市区,他就和前来送行的好基友换了汽车,基友用自己的身份证租了一辆经济型轿车,确保成然一路开着它不会被警方查到,然后把宾利欧陆开回去托管。关于信用卡的使用,成然也动了一番脑筋,他尽量使用现金,在所经过的地方减少使用信用卡,一旦使用,必须确保刷完就跑,如果住酒店,也只能在离店前才结账,刷一家酒店马上换下一家酒店。这些防范措施足以确保成然即使暴露了行踪,别人追逐的,也只是他消失的背影。

    和基友含泪告别,成然坐进驾驶室,拉着一后备厢衣服鞋、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绝尘而去,从亲朋好友的视野中消失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何止是亲友的视野,自己很快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该如何面对宁鸣?缪盈左思右想,手足无措,成然说出了宁鸣来美国的真相,让她失去了责怪他代课代考的立场,可同时,也失去了像往常一样面对他的立场。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宁鸣之所以来美国,之所以留在这里,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举动,原来,都是为了她!缪盈早知道宁鸣对自己怀着一份暗恋,却想不到木讷的他这么疯狂,料不到谨言慎行的他如此不计后果,那一份从未对她吐露一字的爱情深邃而沉重,深到……她说什么都轻飘,重到……她承受不了,无以回报。即使不知道怎么样面对,也必须要去面对,因为缪盈知道宁鸣离开美国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

    缪盈来到宁鸣的住处,发现大门虚掩没有锁,推门走进,就听见了屋里的对话,随即看见两个西服革履的美国人正在和宁鸣谈话,她立刻猜到他们是美国移民局的官员。

    官员操作着宁鸣的手机,登录网站购买机票,命令他确认支付,宁鸣输入密码,支付完毕,这名官员将手机屏幕上的机票购票凭证截屏发给自己后,把手机交还宁鸣。

    “再次确认一下:中国民航ca7318,明天上午9点45分起飞。我们要求你八点前必须到达旧金山机场,准时出境。明白吗?如果明天没有监测到你按时离开美国领土、登机起飞,美国移民局将此视为你违反美国法律,未来几年内,都将拒绝你入境。”

    “明白,我保证按时出境。”

    移民局官员完成了下达限期离境通知的任务,宁鸣送他们出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缪盈,移民局官员还冲她幽了一默:“和你的朋友告别吧,明天他就要回中国去了。”他们走后,只剩下两人单独相对,分别在即,就在眼前。

    “他们对你有什么处罚?”

    “还好,只有一张《递解书》,要求限期离境,因为我持旅游签证,做了超出旅游的事情。”

    宁鸣递来一份美国移民局盖章出具的英文《递解书》,缪盈捏着它,这就是他为了自己在美国赖了整整一年的结果。

    “你在国内有父母爷爷、有工作、有前途,难道不该对自己的人生更负责一些吗?”

    宁鸣无言以对,憨笑自嘲。

    “我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回去吧。”

    听到缪盈的话,宁鸣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一路平安,再见。”

    她一秒也没停留,转身离开,他眼睁睁望着她走出房门,无力挽留。

    缪盈坐进驾驶室,回头望去,见宁鸣追着她出了门,站在门口,深深、深深地凝视她,像要把她的样子永远刻在记忆里,他还是那个一个“爱”字也说不出口的他。

    “我回去了,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去了,再见缪盈!”

    缪盈狠踩了一脚油门,保时捷从宁鸣面前蹿走的一刻,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敢回头再看他一眼,不敢对他流露一丝留恋。一路上,缪盈泣不成声,悲伤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意料,也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对他养成的依赖,照见了他在她生活里的不可或缺,但是,她必须把宁鸣赶回到对他自己和对家人负责任的人生里去。

    被限令离开美国、离开缪盈这一天的凌晨,天刚蒙蒙亮,宁鸣睁眼躺在床上,几乎一宿没睡。突然,他听到卧室门外传来细碎的窸窸窣窣声,直起上身,侧耳倾听,哗啦又是一声,像物品翻倒的声音。直觉告诉宁鸣,有人进来了!

    他翻身下床,目光四下寻找,适合当武器的家伙什儿一样也找不着,墙角立着一把长雨伞,好歹能拿在手里。他抓起雨伞,轻手轻脚走到门后,侧耳倾听,门外寂静无声,来人也许离开了……他一手拿伞,一手将卧室门拉开一条门缝,透过门缝,看见外面客厅里没有人,但是很多东西被乱扔一气,显然有人进来过。就在这时,一支黑洞洞的枪钻进门缝,顶在了宁鸣的额头上!

    手里的雨伞成了笑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房门被轰然撞开,枪后面亮出一张黑人小哥的脸,近在咫尺。宁鸣吓尿,两人面面相觑,小黑哥先开了口:

    “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

    “中国人。”

    小黑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绽放出一脸憨厚的笑容,这一笑把宁鸣笑傻了,小黑哥看他的眼神,像看到了一个钱包。

    “终于抢到了中国人,钱!”

    宁鸣哆哆嗦嗦抬手一指双肩包,意思是说钱在那儿。小黑哥枪口一甩,示意宁鸣带他过去拿钱。两人同步位移到双肩包旁,宁鸣拉开拉链,取出钱包,被小黑哥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把夺走。

    顶在宁鸣脑门上的枪口暂时离开了,小黑哥双手配合,从钱包里掏出所有钱,不过才两三百美金和一点零钱。宁鸣的目光追随着移动的枪口,寻找挣脱的机会,刚想有所动作,枪口又顶上了他的脑门。

    “就这么点儿钱?”

    “我只有这么多现金。”

    “中国没有穷人。”

    “天大的误解!我就是中国穷人。”

    “别耍我!”

    小黑哥用枪口对着宁鸣脑门指指戳戳,吓得他魂飞魄散。

    “我还有银行卡,卡里还有……1万多美金。”

    宁鸣颤巍巍地从小黑哥手里拿回钱包,抽出一张卡,恭敬献上。小黑接过卡,来回翻面儿看了看,亮出了“我能看穿你”的轻蔑脸。

    “这是个陷阱,我不要!”

    嗖——银行卡被扔了出去,宁鸣的视线一路追踪飞行的银行卡降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心中暗喜:自己的大部分财产保住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不伤害我。”

    “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

    舍不得财,保不住命,宁鸣一狠心,从双肩包里掏出ipad献上,小黑哥欣然笑纳,自己又伸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造型奇特的充电宝,他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

    “这是什么?”

    “充电宝。”

    “怎么用?”

    宁鸣当场演示如何用这个东西给手机充电,小黑哥非常喜欢,又露出一口白牙,他右手持枪,左手攥着充电宝,腋下夹一个ipad,正为如何携带而发愁,宁鸣善解人意,把包里东西都扣到沙发上,献上双肩包,一下子解决了携带难题。小黑哥把ipad、充电宝扔进双肩包,又指挥宁鸣洗劫了他的行李箱,拿走了几件相中的衣服。

    小黑哥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走到门口,露出了“合作愉快,下次再会”的满意脸,还用手拍了拍宁鸣肩头,对他表现出百分之二百的配合度给予了肯定,突然,他的眼神定在宁鸣脚边。顺着小黑哥的目光,宁鸣低头看见自己的光脚丫边上,有一双金光闪闪的gz潮鞋,立即一阵肉疼,对方已经弯腰俯身去够鞋。没想到,小黑哥对gz视若无睹,反而拎起了宁鸣准备扔掉的解放军帆布胶鞋,爱不释手,当场蹬掉自己的鞋,换上了这双绿胶鞋。宁鸣送上丰俭由人的微笑,心里赞叹这位小哥的审美够独特,800美刀的gz视为粪土,却对20元人民币的破胶鞋情有独钟。

    小黑哥脚踩绿胶鞋,身背双肩包,满载出门,又倒退回来,因为他的注意力又被一件东西吸引住。追踪他的视线,宁鸣看到——被他放在门口鞋柜上的陶笛!他的手还赶到,黑手已经抢先一步,拿走了陶笛。小黑哥翻来覆去地把玩陶笛,问宁鸣。

    “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乐器,对你完全没用。”

    “乐器?怎么用?”

    “很难学,上面还有我的口水,我还得过乙肝。”

    宁鸣拿回陶笛,送到唇边,吹出几个南腔北调的走音,妄图就此保住陶笛。小黑哥看一眼宁鸣,再看一眼陶笛,一阵风刮过,陶笛又被他抢回手里。

    小黑哥走出房门的一刻,宁鸣丝毫感觉不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他的命门、他的灵魂正被一只脏手攥着,被强行夺走!战斗的怒火,砰一声被点燃!

    小黑哥感觉身后突然刮来了一阵强风,刚要回头,就被宁鸣从身后飞扑倒地。两人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小黑哥到底膀大腰圆,迅速占了上风,一枪把儿砸中宁鸣脑袋,起身摆脱了他的纠缠。宁鸣跃起追赶,抢夺陶笛,小黑哥醒悟过来:原来这个中国人舍不得的是这个东西!他一手攥住陶笛,另一只手举起了枪。

    砰!一声枪响!宁鸣左臂血花四溅,不得不松开手,小黑哥趁机挣脱,他不顾手臂血肉模糊,继续追赶。

    一个节节退逃,一个步步紧追。

    “把陶笛还给我!”

    砰!第二枪!

    宁鸣猛然止步,低头看看自己腹部,衣服上正在洇开一摊鲜血,他踉踉跄跄,又启动了追赶的脚步。

    “还给我!”

    小黑哥被他挨了两枪还追着自己没完没了不肯罢休的疯狂吓坏了,扔下陶笛,逃之夭夭。

    宁鸣已经控制不住身体和脚步,歪歪扭扭,双膝跪倒,一头扑倒在地,但他依然向着前方草地上的——陶笛——匍匐前进,一米,两米,三米,他爬过的绿色草坪,留下一条殷红的血带。

    失去意识前,他终于把陶笛攥在了手里。

    缪盈被一阵猛烈到窒息的心悸惊醒,从床上突然坐起,脉搏和心脏都在狂跳,下床刷牙洗脸,又被发卡扎了一下,手指涌出鲜血,更让她心慌意乱。

    以90迈的疯狂时速开向宁鸣的住处,缪盈并不清楚她去了要干什么,只想确定一大早上那些毫无征兆的不祥预感与他无关。保时捷一开进宁鸣所在街区,缪盈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辆911急救车鸣着笛和她错车而过,她不知道此刻他就躺在那辆急救车里。

    越往前开,喧闹声越大,道路两边停着一辆接一辆的警车,让缪盈心惊肉跳,长长的警戒带阻挡住去路,她熄火下车,步行前进,警车密集、警察出入、邻居围观、人头攒动的那栋房子,不就是宁鸣的家?!缪盈努力控制住紧张的情绪和发软的两腿,向邻居打听情况。

    “奶奶,这是我朋友的住处,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很抱歉,早上这里发生了命案,我们周围的邻居都听到了两声枪响。”

    “里面住的那个人呢?他情况怎么样?”

    “抱歉,我们不知道,警察应该比较清楚他的状况……”

    等不及邻居奶奶说完,缪盈横冲直撞挤到了警戒带外第一排,一把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草地上,一条惊心动魄的血带,足有——五六米那么长!

    缪盈突然扯开警戒带,冲进宁鸣的住处,被半路冲过来的一名警察紧紧抱住,阻止进入,她情绪失控,眼泪纷飞。

    “这里住着我朋友,我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认识他?请跟我来。”

    坐进路边的警车,听着警察的问询和介绍,缪盈依然无法自控,一直落泪。

    “你朋友他伤的不是要害部位,被送往医院抢救了。请你配合警方,确认一下被害人的情况,好吗?他的中文名字是不是叫宁鸣?生于1991年7月16日,持旅游签证入境?”

    她泣不成声,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

    “根据现场情况判断,宁鸣遭遇了入室抢劫,和罪犯发生肢体冲突,从室内一路追赶罪犯到这片草地上。我们不清楚他追着罪犯不放的动机是什么。根据邻居听到第一声枪响后目击的现场情况,宁鸣一直向罪犯索要什么,罪犯在第二次枪击后逃走,他还在草地上爬行了一段距离,捡起罪犯丢下的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

    缪盈哭着问道,警察回答得不确定。

    “好像是一件……乐器?”

    缪盈被警车送到宁鸣接受抢救的医院,急诊室医务人员确定她是伤者朋友的身份后,拿来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宁鸣的个人物品。

    “我们好不容易从手术台上的他手心里抠出来这件东西……”

    缪盈看清塑料袋里装的是一支沾血的陶笛。

    她接过塑料袋,把它贴到脸上,失声痛哭。

    这支沾血的陶笛,说出了宁鸣封印在心底,从5年前开始到现在的炽热如初、全部的情话。

    世界,一点一点从模糊到清晰,窗外的天空和阳光是美丽的,窗帘是美丽的,天花板是美丽的,头上的吊瓶也是美丽的,最美丽的,是近在咫尺的缪盈的脸,宁鸣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生是死,他确定不了眼前的景象是在人间,抑或是上了天堂。

    “呵呵,天堂也就这样儿吧……”

    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缪盈喜极而泣。被子边缘伸出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寻找她的手,她握住他。突然,她起身吻住了他的嘴。身体同风起,扶摇九万里,宁鸣飞上了云端!

    鲁尼?斯特朗始终不甘心接受ce和伟业谈判破裂终止,自己满盘皆输的结果,不能错失成伟这次来旧金山的时机,他要拼尽全力最后一搏,拖延下去就将彻底出局。他憧憬着只要打出手中最后一张王牌,就能和成伟一起并肩坐回赌桌上。鲁尼给成伟打去电话,要求见面进行一次密谈,他反复叮嘱、特别强调:见面地点要确保私密安全,一定要杜绝被人偷拍窃听的可能性。

    久经商场的经验告诉成伟,鲁尼打算兵行险招了,虽然还不完全确定对方出的是什么险招,但他必须做好万全的防护。成伟在电话里回复鲁尼,说还是在他的公寓里谈为佳,可以绝对保证安全和私密性。鲁尼也想不出更好的地方,就答应了。

    放下电话,成伟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他交代弗兰克立刻派人检查、调试公寓的监控录像设备,确保正常使用,要百分之百地确保一秒不漏地录下他和鲁尼的整个会面过程。

    会面刚开始,鲁尼就直奔主题,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移动硬盘,放在茶几上,躬身推到成伟面前。成伟看看硬盘,又看看鲁尼,不动声色。

    “这是什么?”

    “你需要的——ce地铁车厢制造核心技术数据、参数和工艺方法的文件,这只是一部分,但我承诺,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拿到全部。”

    “哦?鲁尼,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两年,我向中国朋友学会了变通。”

    “这就是你的变通之道?”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桌面上的游戏我们就按照ce董事会的规则来玩儿。这是我想到的

    最佳解决方案。成总,你应该能看到我想要拿到伟业大单的十足诚意了吧?”

    成伟没有表现出鲁尼期待的热烈回应,他像早已料到一样,情绪毫无波动。

    “鲁尼,我理解你奋斗两年的目标功亏一篑的郁闷,也理解一个人努力到极致,因偏执而生的孤注一掷、剑走偏锋。这不是你的错,是现实辜负了你。但是,你比我更清楚这种行为的性质。这已经是犯罪了,还要拉我共同犯罪、触犯美国法律吗?我在商言商,但是违法的事情我绝对不干!把这个拿回去,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成伟说完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自始至终,碰都不碰那个硬盘一下。他的态度如同一只铁拳,把鲁尼最后的希望砸得粉碎。他终于明白成伟已经将自己踢下战车。两年来,他所有的志在必得、所有的铤而走险、甘冒违法代价不惜伤害东家利益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鲁尼心如死灰,拿回硬盘,颓然离开。

    事业遭遇重创,这时,唯有家和妻子才能抚慰灰败颓丧的他。鲁尼回家,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吓了刘彩琪一跳。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彩琪,我刚刚见过成伟。”

    “他又来旧金山了?你见他干什么?地铁车厢竞标ce不是无法和伟业达成合作意向,已经出局了吗?”

    “我做了一件事,今天去找他,争取最后的机会。”

    “你做了什么?”

    “我拿了公司一部分核心技术资料,给了成伟。”

    刘彩琪一声惊呼:

    “鲁尼你疯了!这是偷!”

    “没错,我是偷了。”

    “如果公司知道你偷了绝密资料给成伟,他们会毫不徇情地报警抓你!你不但会身败名裂,还会锒铛入狱!”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我不甘心几乎到手的一切就这么功亏一篑!”

    “成伟是不是私下承诺给你什么利益了?否则ce的得失利益不会让你失去理智。”

    鲁尼的缄默确认了刘彩琪的猜测。

    “他答应给你多少回报?”

    “我努力工作一辈子的收入。”

    “那是他通行无阻的惯用手段,他对你的疯狂举动有什么反应?”

    “他……拒绝了我,看都不看一眼。”

    “他没要?”

    “没要,彻底结束了。”

    “还好,至少他没疯。”

    刘彩琪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却依然担心鲁尼这个疯狂举动留有后患。

    “除了成伟,还有谁知道你做这件事?”

    “约翰?布朗,没有他,我也拿不到这些资料。”

    “他可靠吗?不会出卖你吧?”

    “他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对他绝对信任。”

    “务必控制他,这样我们就可以当今天这件事没有发生过。鲁尼,没有伟业,没有成伟给你的那些利益,我们也不缺少什么。记得你向我求婚时,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结束就结束了,还可以平静地生活’。”

    “现在我是你太太了,好不容易得到了平静,答应我,不要再让我失去这一切。”

    刘彩琪的话发自肺腑,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对那段感情的执念和妄想,换回了平静;她害怕鲁尼因为放不下野心和利益的执念导致自己失去他,失去眼前这一种平淡安心的生活。

    成伟对待成然离家出走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逼得缪盈、绿卡只好在成然失踪满四十八小时后跑去警察局报警。警察问了她们几个问题,确定离家出走的是个成年人,精神正常、身体健康、没有违法犯罪,于是拒绝受理报案。

    警察解释不受理的理由:“离家出走不是失踪,是故意躲避,你们要求寻找的是有行为能力的健康成年人,他也没有犯法,这种情况警方不受理。”

    绿卡:“那我们改报失踪,行不行?你至少帮忙查查他开车奔什么方向去了,给我们一点线索。”

    警察进一步解释:“不受理就不能随便查,那是侵犯个人**。”

    缪盈在一旁提醒绿卡:“他应该不敢开自己的车,可能借了别人的车。”

    绿卡:“他的狐朋狗友我都问了一个遍,他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不过也不保证没人撒谎,帮他打马虎眼。”

    警察问她们:“他身上携带的现金多吗?有没有个人信用卡?”

    “现金不会带太多,他有信用卡。”

    “现金一旦用完,他早晚需要刷卡消费。”

    “那你能帮我们查查他的信用卡消费记录吗?”

    “这也是个人**,没有正当理由,警方还是不能查。”

    虽然报警申请被拒,但和警察的对话给了缪盈一个寻人思路,她拉着绿卡离开了警察局。

    “咱们自己可以查,成然的信用卡是我爸的副卡,每次刷卡都会收到提示。”

    “刷卡提示也不显示具体刷卡位置吧?”

    “卡主打电话给银行查询,就能查到具体消费位置。”

    “那咱去找你爸!但他现在一副撒手不管冷漠脸,不知道肯不肯配合。”

    “那张卡我爸只在美国用,平时都放在弗兰克手里保管,由他每月负责还款,限制成然每月一万的消费额度也是我爸交代他具体执行的,咱们找弗兰克就行。”

    缪盈和绿卡返回成家别墅,成伟听说她们报警被拒,一点也不惊讶。

    “警察怎么说?”

    “警察说离家出走他们不管。”

    “我都不管,警察能管吗?”

    亲生父亲对失踪儿子置之不理,还说风凉话,绿卡看不过去了,仗义执言,替成然打抱不平。

    “警察不管我能理解,您不管可说不过去。”

    “我现在顾不上成然,地铁投标就要正式启动了,我还有很多重要事情要办,今晚就回国。”

    成伟这句话是说给女儿的,缪盈早已习惯父亲生意大过天的行事风格,成然闯下大祸、畏罪潜逃,成伟不追杀他已是恩典,哪还会浪费宝贵时间去找他?缪盈不置一词,绿卡可急了,直接怼到公公脸上。

    “叔,亲生儿子不重要吗?您真一点儿都不管?”

    “我管了二十几年,就管成现在这个德行!我决定接受你爸妈的教育宗旨,不管了!由着他败、由着他作,看看还能不能比现在更坏更差。”

    “那你至少把他信用卡限额给取消了呀,他在外面流离失所、饥寒交迫,1万哪够他花呀?”

    “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

    “没有没有,我要是和他一伙儿,还能去报警?我是怕他万一钱不够花,逼急了再干出什么傻事来。”

    虽然怀疑绿卡的动机,可一想她说得不无道理,成伟决定采纳她的建议。

    “我让弗兰克给银行打电话,把他限额取消了。”

    绿卡至少为成然争取到了经济自由,接下来只能等待弗兰克查询信用卡刷卡消息,才能追查他的行踪了。缪盈离开成家别墅,急着前往医院陪护宁鸣,刚要出门,就被成伟叫住。

    “我今晚就飞回北京了,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一路平安。”

    “缪盈,你和书澈……一直没有联系?”

    “没有。”

    “我这次过来,公事私事一团乱麻,都没顾得上和你好好说说话……能不能晚一点走?咱们父女俩,趁这会儿空闲,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我下午还有课,走了。”

    女儿依旧对他冷若冰霜,成伟只好带着无奈,离开旧金山回国。

    宁鸣能靠在病床上,半坐起来了,但受伤的左臂无法使用,缪盈就亲手喂他吃流食。

    “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了,这豆浆温度正好不烫嘴,你慢慢喝。”

    宁鸣吸了几口豆浆,凝视着缪盈傻笑。

    “呵呵。”

    “你呵呵什么?”

    “幸运。”

    “谁?”

    “我。”

    “你还幸运?!知不知道打到你肚子上的那颗子弹,差两三厘米就伤到脾脏了,而且幸亏你跑得没他快,距离不够近,否则一枪打个贯穿伤,你就没命了!”

    “亏着这两枪,我又能在美国合法地多赖一段时间,而且有保险公司帮我付医药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两全其美,因祸得福!”

    “你心还真大。”

    “有件事儿,我一直想验证一下……”

    “什么事儿?”

    “那天,我做完手术,看到一个画面,我一直不知道那是麻药劲儿导致的幻觉,还是我的灵魂有那么一会儿上了天堂,遇到了天使。那个天使,样子像你。”

    “天使对你做了什么?”

    “她……嗯……”

    “她是不是这样?”

    他无法描述,她就起身,再次亲吻他,这一次比第一吻更加缠绵。

    “你怎么……这么笨哪?”

    “因为……你是我的初吻。”

    宁鸣甚至有点得意自己那不要命的一追,有点庆幸他挨了两枪,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却因祸得福:第一个因祸而得的福是缪盈的吻和她的终日陪伴照顾,第二个因祸而得的福是不用花自己钱又暂时不用被撵出美国,他在病榻上迎来了生命中的大好时光。

    成然当然知道使用信用卡一定会暴露他的坐标和行踪,所以一开始,他只敢住汽车旅馆,只敢使用现金结账,也没有走得太远,第一站就落脚在奥克兰。在一个小汽车旅馆里小心翼翼地藏了两天,到了第三晚,实在闲极无聊,外出吃饭回来,刚踏进电梯,一条穿黑丝袜、蹬高跟鞋的长腿就伸了进来,挡住正要关闭的电梯门,随即,长腿主人——一个美国性感辣妹扭进了电梯。上行的短短10秒,俩人就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带辣妹回了自己房间,成然冲进卫生间淋浴,正喜不自禁今晚的漫漫长夜变**,突然心生一念,悄悄把卫生间门拉开一条门缝儿,见辣妹正在他房间里四处撒眸,还好奇翻看他的衣服。成然性趣全无,顿时警觉,辣妹如此热情倒贴,不会是他爸派来跟踪他的卧底吧?搞不好从床上被抓回去!他塞了100美金,不由分说把辣妹推出了房门。刚把自己撂倒在床,又噌地坐起,万一真是他爸钓鱼执法,坐标已经暴露了。

    成然一跃而起,穿着内裤,满屋乱窜,收拾行李,套上衣服,连夜逃窜。他在夜色里一路向南,下一站去哪儿,自己也并不知道。

    到了贝克斯菲尔德,成然再次停下来,这里距离旧金山已经很远了。他越逃越二乎,没发现一点儿成伟到处寻找他的蛛丝马迹,网络、电视、报纸上面看不见一丢丢关于他的失踪报道和寻人启事;住过的旅馆没有一个前台对他递上的身份证特别关注,对他和普通住店客人一视同仁;没有一个陌生人对他暗中窥视,警察更对他视若无睹,就连成然从他们面前经过,也不对他青眼有加、稍加注意,更不用说扣押他仔细盘问。成然越躲越没有存在感,越躲越孤独,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像是被遗忘了。极度的无所事事就是虚无,完全的人身自由就是空虚寂寞——现在他体会到了。

    一个人孤魂一样游荡在贝克斯菲尔德的街道上,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下脚步,目光再也无法转移,他多想给家人、给朋友们打个电话,听听那些熟悉的声音啊!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塞进硬币,拨通了绿卡的手机,听筒里一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喂?谁呀?”成然的喉咙就猛然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喂?怎么不说话?你谁呀?这哪儿的号码?再不说话我可挂了。”

    成然抱着电话听筒,就像抱着绿卡,眼泪夺眶而出,绿卡听到话筒里传来压抑的哽咽声,忽然反应过来是谁打来的了。

    “成然吧?是你吗,成然?你这是哭了?”

    坐在一边的缪盈听到绿卡叫成然的名字,立刻凑过来,倾听两人的对话。

    “成然!老公!哎呀,你别哭了,说话啊,这几天过得好吗?”

    “不好。”

    “怎么不好了?吃不好?”

    “没有。”

    “那睡不好?”

    “也没有。”

    “那还有什么不好啊?你撒丫子一跑,挣脱了一切束缚,拥有了无限的自由,应该爽翻天才对呀!”

    “一点都不爽!自由是有了,束缚也没了,可我怎么感觉……我好像也没有了。”

    “你没了?懂了,你是不是觉得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你熟悉的环境和生活,一个人没着没落的?”

    “嗯。”

    “你想不想我?”

    “我谁都想,我姐、基友,连我爸都有点想……”

    “我呢?”

    “马上就到你了,不想你我会给你打电话?”

    “这还差不多,老公你现在在哪儿呢?”

    听到绿卡的询问,成然立刻止住悲伤,提高了警惕性。

    “干吗?你想套我话?”

    “绿卡你赶紧和他说正经的。”

    听俩人扯闲篇儿听得不耐烦的缪盈在一旁着急催促,更引起了成然的戒备。

    “我姐就在你身旁!你俩怎么会在一起?我爸是不是也在呢?”

    缪盈一把抢过绿卡的手机。

    “爸不在,他回国了,你赶紧回家来!”

    “不可能!姐你别蒙我,我知道咱爸这次不会放过我。”

    “我没骗你,爸顾不上生你气,他回去忙竞标去了。”

    “那学校呢,到底怎么处理我?有没有报警?”

    “学校把你开除了,但不打算报警起诉你。”

    绿卡补充说明:“咱爸牛啊!又把你屁股擦干净了。”

    “你不用担心,断腿、坐牢的危险都解除了,回来吧。”

    成然瞬间惊喜,又瞬间恢复警惕。

    “真的?不可能!这么大一个雷炸了,怎么可能是个哑雷?不对,让我回去?这里面肯定有陷阱,是骗局!咱爸此刻一定就坐在你们旁边,家里电话也被警察监控了,你们都是在配合警察拖延时间,想利用这个电话定我的位,哼!幸亏我用的是公用电话。”

    成然步步为营的反侦查意识让缪盈哭笑不得。

    “别自作多情了,你没那么重要,别说我们没报警,就算报了,你也不值得警察上手段。”

    “你们别想麻痹我警惕性,我绝对不上当。告诉你们,我做了充分的防范措施,你们抓不着我,查不到我的电话,查不到我的汽车,就算能查到我的刷卡记录,也只能在我身后,追赶我腾起的尘烟。”

    绿卡抢过手机,刚说了“真没骗你,你爸连你信用卡限额都取消了……”就发现成然已经挂了电话,“他挂了,我还想告诉他千万别亏待自己呢。”

    缪盈:“你真心疼他,赶紧看看来电号码区号多少?”

    绿卡赶忙查看,向姐姐报告:“661。”

    缪盈迅速用手机上网查询:“bakersfield、laa clarita,这三个城市区号都是661,还是没法确定他在具体哪个地方。”

    自己跑的路,再苦再孤独,也要流着泪往下走。成然在贝克斯菲尔德空虚寂寞冷的酒店大床上泪水涟涟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上路。在酒店前台结账时,接过账单,再看看钱包里仅剩的现钞已经不够住宿费,只好取出信用卡刷卡结账。这是成然流浪以来第一次使用信用卡,前台操作时,他还担心对方告知信用卡被冻结了,然而并没有,说明成伟没有冻结他的账户。成然喜出望外,刷完就跑。

    需要掌握一下被限额的信用卡还有多少资金可供支配,成然把汽车停在路边,下车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了发卡行的服务电话。

    “你好,我想查一下我这个月的信用卡还有多少额度。”

    “您这张信用卡是运通黑卡,透支额度没有上限,请放心消费。”

    “你可能没看清楚,这张黑卡的主卡是我爸的,我这张是副卡,他给我设置了每月一万美金限额,我想看看这个月还有多少。”

    “我已经确认过了,卡主已经取消了副卡的限额,目前这就是一张无上限的副卡。”

    听到这个消息,成然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心中狂喜。

    “你是说我可以随便刷了?”

    “这是您的自由。”

    挂上电话,成然傻愣了半天,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一刻,他居然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原来,他爸还是怕他饿死,爸还是他的亲爸!经济命脉不但没有被切断,反而大开了供需之门,成然本来计划从贝克斯菲尔德一路南下,前往洛杉矶,毕竟那里还有可以投靠的狐朋狗友;现在有了财大气粗的底气,他立刻改辙变道,挥师向东,杀向拉斯维加斯!

    贝克斯菲尔德酒店的这次信用卡消费记录被银行通知到了弗兰克,弗兰克立刻赶到成家别墅,汇报成然暴露的行踪,并且把他下榻的酒店地址和电话提供给了缪盈。

    “成然终于使用信用卡消费了。”

    “他在哪儿?”

    “我给银行打电话查询过了,刷卡发生在bakersfield的一家酒店。”

    “就是这家酒店。”

    “好的,我尽快出发去找成然,拜托你继续监控他的刷卡记录,随时打电话告诉我。”

    缪盈刻不容缓给绿卡打去电话:“绿卡,你在家吗?弗兰克找到线索了,成然就在bakersfield,我马上要去找他。”

    电话那边没回答,接着是电话挂断的忙音,缪盈举着听筒正纳闷儿她怎么挂了,绿卡闪电一样蹿进了成家别墅大门:“姐,我加入,和你一块去找他!”

    出发去找成然前,缪盈到医院向宁鸣告别,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病床上的他。宁鸣听说有了成然的消息,也希望早点找回他,和缪盈一样,他放心不下的,也是对方。

    “成然去了bakersfield?”

    “他今天在bakersfield一家酒店刷了信用卡,应该就住在那儿,我和绿卡一会儿就开车去找他。”

    “就你们俩女的上路,行不行?”

    “你一个

    伤病员就别担心我们了,倒是把你一人留在医院,我心里不踏实。”

    “放心,有医生护士照顾我。”

    “真不放心,你这人闷声不响老干傻事。”

    “我保证,如果再有人来打劫,我一定把所有东西都给他,绝不拼命,因为……我在意的东西已经藏好了。”

    “你把它藏哪儿了?”

    他从身后拽过枕头,抱在怀里,咧嘴对她笑。她伸手在枕头套里摸索,拿出那只他用生命留下的陶笛。

    “除了我,谁也想不到它藏在这里。”

    “除了你,谁也没有这么稀罕它。傻子,记住: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

    “我没想用生命去捍卫,只是本能地不想失去它。”

    “你怎么这么傻呢?丢了就丢了,我可以再送你一个。”

    “它对我是唯一的,换了任何一个都无法代替,你送的也不行。”

    两人缱绻留恋、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缪盈和绿卡带了几天的换洗行装准备出发,姐妹俩正在别墅外讨论开谁的车上路更科学,萧清出人意料地骑车赶到,停在她们面前,缪盈看见她,意外地一愣。

    萧清问她们:“你们是要去bakersfield找成然吗?”

    缪盈反问她:“你怎么知道?”随即醒悟过来,转而问绿卡,“你告诉她的?”

    萧清赶紧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担心成然,你一直不回我微信,我只好问绿卡。缪盈,我想和你们一起去,路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我也能帮帮忙,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缪盈用下巴一指绿卡的玛莎拉蒂:“算了吧,车后座空间小,坐不下太多人。”

    绿卡没心没肺地接话:“没错儿,我这后座,只能坐条狗。”

    笑话太冷,萧清好尴尬,但是一波尴尬还未平,下一波尴尬已经赶到。

    书澈的日本车开来,停在她们面前,他下了车,看一眼萧清,径直走到缪盈面前:“我和你们一起去找成然。”

    缪盈责备绿卡:“我去趟医院的工夫,你告诉了多少人咱们的行程?”

    绿卡一脸无辜地辩解:“就他俩,他们一直都关心成然的情况,我觉得有线索了就应该通报一声。”

    书澈对缪盈说:“你们需要有个男的同行,以防遇到女生处理不了的状况。”

    绿卡立刻站队书澈:“姐,有书澈跟着,我心里也踏实点儿。”

    被缪盈冷淡拒绝:“不用麻烦了,这车坐着挤。”

    萧清本能地后退几步,用身体语言表示了退出:“那我就不去了。”

    书澈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开我的车走,就这么定了,抓紧时间。”说完,直接走回自己车边,钻进驾驶室。

    缪盈服从了他的安排,把行李袋放进书澈后备厢,绿卡也从玛莎拉蒂里拿出她的行李箱,放进后备厢。

    萧清被所有人无视了,她站在原地,目送书澈把车开走。

    车刚开出去,副驾驶座上的绿卡想起了萧清:“哎呀,还没跟我师父说再见呢。”她从车窗探出头,冲她挥手告别,“师父,我们走了!”

    坐在后座的缪盈回头望了一眼萧清,转回身,望向前排的书澈。

    书澈专心开车,没有回头看,但他的余光一直瞟向后视镜,后视镜里,萧清臊眉耷眼的身影越来越小。

    直到书澈的汽车从视线中完全消失,萧清才推着自行车黯然离开成家别墅,骑上车,慢慢蹬着,眼泪不受控制,噼里啪啦往下掉。她似乎已经看到这趟寻找成然之旅的前景,就是书澈和缪盈理所当然地旧情复燃、重修旧好,而自己彻底成了一个悲剧角色。

    旧金山开往贝克斯菲尔德的这一路,是缪盈和书澈分手后的第一次深入接触。因为两人的一致沉默,狭窄空间里的空气一路都是凝滞的,绿卡热心制造各种挑逗两人开口说话的话题,试图活跃气氛。

    绿卡:“我时尚学校的培训班马上就要结业了,造型课的结业作业要求拍一组男女时尚造型设计,需要找模特。哥,姐,你俩郎才女貌的,帮我拍一组呗。”

    书澈和缪盈几乎同时回绝。

    书澈说:“没空。”

    缪盈说:“不拍。”

    绿卡自我解嘲:“都这么果断拒绝,那我只能拉上成然自己拍了。”

    书澈问绿卡:“你什么时候学上时尚了?”

    绿卡:“我都学一年了,就要学完了。”

    书澈:“学完了你打算干吗?”

    绿卡:“我初步计划,先做市场调查,找准定位之后就开始联系一些品牌商谈合作,等时机一成熟就开个买手店,把买买买转化为卖卖卖,也算是发挥我的特长和优势,创造价值了。”

    书澈:“别说,还真挺适合你,你怎么忽然开了这个窍?”

    绿卡:“指望我自己开窍估计要到猴年马月了,全靠我师父仙人指路,给我明确了方向。”

    书澈纳闷儿追问:“你哪来的师父?”

    “萧清啊。”萧清的名字一出口,绿卡就觉得不对。

    空气更加凝滞了,书澈不再接话,缪盈把耳机塞进耳朵,转脸望向窗外,车内重新陷入静默。

    途中打尖儿,书澈开进服务站,刚停稳,绿卡就开门下车:“我去卫生间。”溜之大吉,给他俩创造了独处空间。

    书澈扭头问缪盈:“累吗?”

    缪盈淡淡地回答:“还好。”

    她不想在车里和他尴尬对坐,就推门下车,站在车外活动腿脚。

    书澈跟下车,把车载咖啡壶递给她:“车上一直吹空调,喝点热咖啡吧。”

    缪盈淡淡回绝:“不用了,我想喝凉的。”

    她走向便利店,他知道她有意躲避自己。

    在这样的气氛里,继续剩下的旅途。开到贝克斯菲尔德时,夜幕已经降临,书澈按照弗兰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前一晚成然住的酒店。三人下车,来到酒店前台询问。

    缪盈:“你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一位名叫rudy 的客人住在哪个房间?我是他姐姐,一直联系不上他,只知道他住在这家酒店。”

    酒店前台查看了酒店入住记录,回复他们:“确实有一位叫rudy 的客人,他今天上午刚退房离开。”

    书澈问:“他说要去哪儿了吗?”

    酒店前台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们再次失去了成然的行踪。怎么办?鉴于贝克斯菲尔德的独特地理位置,这里是从西雅图和旧金山一路南下的车辆的分岔点,继续向南是洛杉矶,向东而行则是拉斯维加斯。成然会去两个地方中的哪一个?三人现场展开了讨论分析。

    缪盈:“bakersfield往南走是洛杉矶,往东走是拉斯维加斯,成然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绿卡:“以我对他的了解,八成奔拉斯维加斯。”

    书澈:“也不排除去洛杉矶的可能,他现在未必有心情去拉斯维加斯。”

    缪盈最后决定:“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等等弗兰克那边的消息。成然无论去哪儿,一定还会刷卡消费,也许明天就会有线索。”

    三人开了毗邻的两间客房,绿卡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打开一间房门,回头就冲书澈、缪盈摆手道晚安:“哥、姐,晚安。”

    缪盈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跟谁说晚安?进屋!”抢先绿卡一步,进了房门。

    绿卡这才意识到缪盈要和她住一间房,冲书澈尴尬一笑,跟在缪盈身后,进了房间。

    夜里,书澈手拿冰桶走出自己房间,走到走廊尽头的制冰机前取冰,突然听到缪盈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我们到这儿,成然已经离开了,可能会去拉斯维加斯,也有可能去洛杉矶。我们只好住一宿,等进一步的消息,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程。你伤口疼不疼?没有发炎吧?那就好……如果一直等不到成然消息,我们可能就回去了,我也不放心你。”

    他听出她在和宁鸣通话,他从她柔声细气的话语里捕捉到丝丝情动,书澈有了一种直觉,她和他已经非常亲密……

    缪盈在电话里告别:“好,你也早点睡,晚安。”她挂断电话,一转身,看见了书澈。

    在这样一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的夜里,他们应该彼此坦荡地谈一谈了,为尚未止息的过去,为正在萌芽的未来,梳理出一个清楚的现在。

    “宁鸣的枪伤严重吗?”

    “还好不是贯穿伤,也没伤到内脏,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万幸。”

    “你和萧清……挺好的?”

    书澈明白她的所指,回答道:“我和她最近没有联系,你和宁鸣……也挺好?”

    缪盈也明白他的所指,回答道:“我们一直挺好。”

    “听说你要转去东部的学校,是吗?”

    “我去纽约面试过了,在等哥大商学院的offer。”

    “可能我说这话时机有点晚,但如果你是为逃避我才决定转学,希望你能改变主意,毕竟斯坦福商学院是全美最好的。如果你我之间始终做不到平静面对,走的人也该是我。缪盈,留下,别走!”

    书澈的这一句挽留,让缪盈瞬间崩溃流泪。

    “就在一年前,我一心一意漂洋过海地来找你,以为我们永远会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一年后的现在,却成了你离开我,我逃避你……”

    “对不起,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你没有让我受委屈,过了这么久,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们分开,是因为我不够勇敢,我缺乏你坚持自我的勇气,我让你失望了,我和你并不是一样的人。”

    “现在,我可以平静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那该有多好。”

    她哭到不能自已,他此刻说了和她曾经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经过这场谈话,无论书澈还是缪盈,似乎都卸下了一些情感重负,人总在痛过以后,才知道人生充满无奈,不是所有的美好都能被留住。

    就在书澈和缪盈在贝克斯菲尔德的酒店走廊里终于能够平静面对时,成然正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的贵宾室里一次又一次疯狂推倒面前的筹码。赌城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没有使他亢奋,反而令他更加孤独,他决定就在这里,以最后的疯狂,自投罗网!躲不过的一刀,索性引颈就戮,总比现在用小钝刀一点一点剐着他强!成然疯狂刷卡、疯狂消费,他要留下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脚印,不信没有人来抓他回去!

    天不遂人愿,你想输的时候,老天偏偏让你赢。这一晚,成然神佛难挡,每次把面前的全部筹码推出去,荷官就会把更多筹码推回到他面前。连番激战后,他俨然成了赌桌上的最大赢家,其他赌客纷纷黑脸,一桌子赌资都被成然席卷。

    彻夜豪赌,就是不输。赢钱让成然好无聊、好失意,他意兴阑珊地离开赌场,大摇大摆地开了一间总统套房,点了一顿穷奢极欲、令人发指的客房晚餐,胡吃海喝,一边吃一边对他爸隔空喊话:“我一掷千金、醉生梦死、山珍海味、挥金如土!早餐就吃龙虾、鲍鱼、鹅肝、鱼子酱,什么贵我吃什么。你不捶胸顿足?不心惊肉跳?不咬牙切齿?不痛心疾首?那就过来追杀我呀!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跑了!你有本事赶紧来抓我呀。”

    成然在拉斯维加斯掀起的一夜金钱风暴,一早就被弗兰克传送到了贝克斯菲尔德,缪盈接到弗兰克的电话,简直难以置信:“你说他昨晚信用卡刷了多少?一百万?!”

    旁边的绿卡吓得两腿一软,身子矮了半截,赶紧扶墙站稳。

    “他在赌场刷的?!哪家赌场?好,你立刻把定位发给我。”缪盈挂断电话,气哼哼地对书澈、绿卡说道,“你们都听见了?果然去了拉斯维加斯,这就是解除他限额的结果!”

    绿卡爱莫能助:“不作不死,他这是要上天哪!”

    缪盈的手机随即收到了弗兰克发来的赌场酒店位置,三人立即出发,开往拉斯维加斯,抓捕成然“归案”。

    信用卡消费单已经堆积成山,再不见人来,成然就要把自己给丢了……他躺在酒店的露天泳池边,眼前的红男绿女、酒池肉林竟然丝毫不能令他心跳加速,成然决定玩儿点终极刺激,不信自己不被万众瞩目、受尽拥戴!他向waiter勾了勾手指,叫对方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waiter一脸惊叹地起身,走到泳池边,张开双臂,行使成然赋予他的权利,向全场高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尊贵的rudy 先生,十分慷慨地包下了今天全场的酒水饮料和食物,请大家随意享用、尽情欢乐!”

    泳池内外一片惊叫和哗然,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成然身上,有人鼓掌,有人举杯,有人投送飞吻,这就是他渴望的效果!成然用巨额金钱买来了存在感,他整理浴袍,从容起身,绅士鞠躬,向全场挥手致意,淡定微笑,feel好极了!

    泳池温度骤然提升,waiter全员下场,满场飞奔,穿梭往来,递送酒水,客人们敞开肚皮,尽情吃喝。成然带着三分醉意,一步一步踏上了泳池跳板,站在跳板边缘,张开双臂,摆出了一个睥睨天下的造型。全场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一泳池辣妹对他发出尖叫:“感谢中国王子!”成然咧嘴乐了,这一瞬间,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主场,他是这里的king!

    赌也赌了,败也败了,骄奢淫逸后,还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和虚无,依然风平浪静,这是什么情况?

    总统套房的电话响了,前台毕恭毕敬地汇报:“成先生,楼下有您的三位访客,说是你的姐姐和你的太太和你的朋友,请问是否……”

    成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快让他们上来!”

    缪盈、书澈和绿卡刚在总统套房外站定,房门随即大敞四开,成然光着双脚、身穿浴袍,一见他们,整个人扑过来,张开双臂,紧紧团抱住三人,再也不撒手,喜极而泣:“你们咋才来啊!”

    缪盈气极训斥弟弟:“住总统套房!豪赌100万!你是不疯了?你到底想干吗?不作不死,作了就死?”

    成然辩解:“我这么做,是想……引起咱爸注意!”

    绿卡听糊涂了:“你离家出走不就是为了躲你爸吗?怎么又想‘引起咱爸注意’?什么套路?”

    “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越走越孤独,越没有存在感,我已经把自己走丢了!反正这一刀早晚要挨,我就想输个天崩地裂,坐等咱爸来抓我。现在,你们可以把我捉拿归案、押送回府了,给他打电话吧。”

    成然伸出两手,作出被手铐铐住状,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势。

    “不用打电话,你爸压根儿不知道我们来找你。”

    “啊?他不知道你们来找我?姐,这是真的吗?”

    “真的,跟你说了咱爸顾不上你,回国了,爱信不信。”

    成然对成伟前所未有的冷漠百思不解。

    “怎么可能?出这么大事儿,他真不管我了?”

    “你爸这回特淡定,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有没有说要报警找我?”

    “没有,我和姐倒是去报警了,警察也不管你。”

    “真不是我爸让你们来找我的?”

    “真不是,你爸对你彻底撒手不管了。”

    “万一……我发生什么意外呢?”

    “你爸说自打来美国,你就没有一次在‘意内’,习惯了。”

    “那万一……我被绑票了呢?!”

    “你爸又说了,被绑了,至少知道你在绑匪那里。”

    “那我要是……被撕票了呢?!”

    成然噌地起身,愤懑不已。

    “我捅了个天大的娄子,他要是个负责任的爸,就应该千里追杀我,他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缪盈命令弟弟:“你先说说,昨晚上你输了多少钱?”

    成然仰天长叹:“造化弄人!你想输的时候,老天偏偏不让你输。昨晚我手气好得神佛难挡,不但没输,还赢了五十万,这一路开销不但赚回来了还有富余。现在我算明白了什么叫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绿卡对他的说法表示抗议:“我对你千里追踪、不离不弃,你情场怎么就失意了?”

    “我失的是亲情!从十四岁到美国,我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觉得孤独,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孤独,我每天花钱,买人陪我玩,现在却是我最孤独的时候,连我爸都不管、不认、不要我了!我谁都不是了!”

    说到最后,成然已是哭诉,绿卡被他说心酸了,张开怀抱。

    “谁说的?你还是我老公,我永远都要你,乖,过来抱抱!”

    成然一头扎进绿卡怀里,号啕大哭,像迷失儿童找到了妈。

    萧清参加了汤普逊律师主持的律师团队工作会议,这是她加入mta后参与的第一件大案审计调查,在这个会上,她才第一次了解到这桩案件的调查对象。出乎萧清的意料,上班第一天汤普逊对她的“上岗训诫”,不管是源于一个律师的职业敏感,还是出于多年从业的工作经验,竟然不是无稽之谈,她参与的第一个大case,真的和自己的至爱亲朋扯上了关系,甚至与他们休戚相关。

    “今天开始,由我主持领导,正式启动ce公司内部自查大中华区主席鲁尼?斯特朗涉嫌违反《反海外**法》的审计调查。”

    “ce”“鲁尼?斯特朗”,这两个名字让萧清悚然一惊,还好,正在讲话的汤普逊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其他同事也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

    “美国司法部(简称doj)和证券交易委员会(简称sec)作为《反海外**法》(简称fcpa)的两大执法机构,鼓励企业自查和自我举报,主动报告内部违法事项,司法部和证交会高度鼓励自我报告、配合和补救措施,极有可能减轻甚至免除对违法公司的巨额经济处罚。耶茨备忘录也强调,打击公司行贿犯罪,司法部把追究个人责任作为首要任务。通过员工检举,ce怀疑鲁尼在与中国企业的谈判过程中,为拿到对方的巨额订单,存在大量针对中国企业管理者和政府高级官员的贿赂行为。为了避免司法部和证交会处罚引起的企业名誉和经济损失,ce聘请我们,进行内部自查。对司法部和证交会诚实坦白,是ce目前压倒一切的利益所在。”

第25章

    萧清心里七上八下,鲁尼寻求合作的“中国企业”不就是成伟的伟业集团吗?“对方的巨额订单”不就是书澈父亲主持招标、缪盈父亲寻求竞标的地铁项目吗?

    “我们的工作,是帮助ce向司法部和证交会主动举报违反fcpa行贿条款的内部员工,并提供相关证据。除了对鲁尼部门财务状况进行审计外,我们的调查从三个方向入手:一.调查通过旅行社、咨询公司转移资金的第三方行贿;二.调查ce聘用中国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子女,向他们提供量身定做的实习工作机会,承担不该为实习生承担的费用,以提升ce在中国乃至亚太地区的业务。三.调查为中国政府高官和企业高管子女提供担保,推荐进入美国大学就读,办理美国移民手续。”

    萧清暗暗心惊,第三项调查所涉及的范围里,成然被旧金山大学录取的往事恐怕也在劫难逃。

    “这些调查对象覆盖之广,从ce各级管理人员到美国大学主管、移民局官员甚至远赴中国到政府官员、企业高管,我们将逐一约谈,工作量巨大,旷日持久,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有一位特殊的调查对象,我还要特别提及,这位刚获得美国绿卡的中国籍女性,她的名字叫刘彩琪。”

    这个名字让萧清心跳加速,会议主题如此迅速地进展到了刘彩琪身上,那么,距离书澈的父亲,还有多远?

    汤普逊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刘彩琪的头像照,推到会议桌中间,供律师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阅,他继续介绍情况,而萧清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张即将传到她手上的照片。

    “刘彩琪在一年多前来到旧金山,进入ce,任职于鲁尼部门。有证据显示,3年前,这位刘女士,就职于鲁尼寻求合作的中国伟业集团,她进入ce并同时办理美国移民申请,均由鲁尼一手操办。本来她被列入重点调查的对象,但就在几个月前,她的身份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变化:她和鲁尼结婚,成了他的太太。鉴于刘彩琪已经与鲁尼注册结婚、成为合法夫妻,任何接触刘彩琪的调查都会惊动鲁尼本人,引起他的警觉,所以,针对刘彩琪的调查,规定只限于外围,任何团队成员禁止接触、约谈她本人。”

    照片传到了萧清手上,上面的刘彩琪笑靥如花,确实是一个兼具美貌与知性的女人,这就是书澈父亲的情人,导致书澈和缪盈分手的女人。萧清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但她无法预料,未来,自己将和这个女人发生怎样的紧密关联。

    会议结束,萧清掌握了这次审计调查的全貌,ce内部自查是为了断臂止损,调查中心是鲁尼,涉及的中国公司和人脉虽然都被列入调查范围,但不会成为公司自查的制裁对象。而且,目前调查的事件也仅限于大学入学、公司入职和办理移民这一类发生在美国境内的“利益回馈”,除了成伟、成然以及刘彩琪,尚未涉及他人。

    将被揭开的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依然千丝万缕勾连着萧清的情感。五年的法学专业学习,养成了一丝不苟忠于法律法规的职业素养,萧清想不到自己职业生涯开始的第一个案子,一上来就要面对情感。而一旦有了感情的立场牵绊,是与非的判断,就无法保持心如止水的理智和冷静,每一个判断,每一个结论,都会被“理智与情感”两边撕扯,心有楚痛。

    午休时,通过绿卡的微信朋友圈,萧清得到了他们的消息。绿卡发了张照片,背景是在拉斯维加斯返回旧金山的高速公路上,她手举手机,和成然相拥自拍,在他俩身后,书澈和缪盈并肩而立,面对镜头露出笑容,金童玉女,一如往昔,四个人满面春风、云开雾散,绿卡配了一句话:找回丢失的自己,一起回家。

    这条朋友圈信息,像针一样猛然刺痛了萧清,她本能地把手机屏幕倒扣在办公桌上,一会儿又忍不住翻过来,再去看那张照片上面——她深爱的他和她(他)们!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担忧他们的未来,牵挂他们的现在……现在,他们一起找到了回家和回到从前的路,可她却和他们失了联。

    晚上走出写字楼,走到那一晚书澈来找她、等待她的地方,萧清停下脚步,想起他就站在这里问她:“是不是我的错觉?你有没有在故意躲我?”走近到令她脸红心跳的距离,对她说,“我特别想知道,你不希望的那种‘清楚’是什么?”想起自己的义正词严:“我喜欢你,但这不对,我讨厌自己这样儿!”“我是百分之二百的心机女,你——就是百分之百的渣男!”现在,没有人等着她了,这里成了一处伤心地。

    从和书澈绝交那一刻开始,萧清就把黯然神伤隐藏得很好,没有人察觉她和平时有什么两样,除了莫妮卡,这一晚,也只有莫妮卡发现了萧清的眼泪。

    “何必呢?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莫妮卡,他们复合了。”

    “你怎么知道的?”

    萧清把那一张绿卡朋友圈的四人合影放在莫妮卡面前。

    “我就是个备胎,不对,想多了,是过渡胎。”

    “还不如当初就横刀夺爱了呢。”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他们俩应该重新在一起。”

    “你呢?对你这种在爱情里宁愿让别人舒坦也一定要让自己难受的品格,我表示——活该。”

    “你喜欢一个人,可又不能喜欢他,你会把他搁在哪儿呢?”

    “搁在心里。”

    从莫妮卡嘴里说出这么一个传统的答案,让萧清十分意外。

    “将来一比你就知道了,相比起爱过、破碎了、幻灭了、一地鸡毛、哪哪儿都不想搁、恨不得他一死了之可偏偏忘不了、时不时就冒出来恶心你一下这些相爱后的遗恨,喜欢一个人、把他(她)默默地搁在心里、一想起他(她)就想起了爱的感觉,是一种幸福。”

    原来,把爱搁在心里,并非只能凄惨悲凉,也可以静默美好,这般感受出自小自己几岁的莫妮卡之口,让萧清既感动又向往,也抚慰了她想到书澈的失落。但是,萧清忽略了莫妮卡的这段话,是说给她的,但同时,也说的是她。

    流浪到迷失自己的成然被姐姐和绿卡带回家,一回到成家别墅,他就给国内的父亲打去了越洋电话。

    “爸,我回家了,给您报个平安,请您放心。这一回,我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错了,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我再也不狡辩,给自己的错误找理由、找借口了。这次谢谢您,虽然对我失望到底,但还是千里迢迢飞来给我擦了一回屁股,避免了更糟糕、更严重的后果,虽然,那也是我应得的。大学不能上了,我要深刻反省自己、重新思考一下未来的方向。我保证,这是您最后一次给我擦屁股,我即使不能立刻走上正路,至少也不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即使不能给您脸上贴金,但也绝不再给你抹黑添堵。”

    电话那边,成伟一声不吭地听着,等成然说完了,他只“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成然既没等到训斥谩骂,也没等到谅解饶恕,一脚踩空,如堕雾里,缓了半天神儿才放下电话,绿卡追问他:

    “你爸说啥了?”

    “‘嗯’。”

    “嗯什么?”

    “就是‘嗯’。”

    “‘嗯’是什么意思?表示他收到了?原谅你了?”

    “也可以理解为我爱咋咋的,死不死,他都不在乎了。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我爸他真的不在乎我、不管我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在乎,我管你。”

    成然哭倒在绿卡怀里,就算他众叛亲离、人人唾弃,即使山无棱、天地合,卡姐也会撵不走、哄不散、死皮赖脸地赖在他身边吧。从前避之不及的死缠烂打,现在变成了求之不得的雪中送炭。爱情中的主被动,可以在一夕之间发生倒转,就视乎谁更需要,也更依赖对方,绿卡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对成然的逆袭。

    针对鲁尼?斯特朗的调查正式开始,第一个被请到mta约谈的人,是旧金山大学的校长,萧清作为助手和陪同者,全程参与了汤普逊律师和校长的对谈。

    “感谢校长先生光临律所,配合我们的调查。”

    “希望我能帮你们厘清一些事实。”

    “请问校长先生,鲁尼?斯特朗是否动用了私人关系,亲自向你推荐、担保成绩不够资格的学生,帮助他们得到了旧金山的入学申请?”

    “是。比如有个叫rudy 的中国裔、美国籍青年男性,就是鲁尼亲自找我,担保他入学的。”

    听到成然的英文名字,萧清努力保持正常,不泄露丝毫内心的波动。

    “校长先生,你知道这个rudy 和鲁尼的关系吗?”

    “不是很清楚,鲁尼没有告诉我,但我猜测,应该是生意上的关系或者朋友的孩子吧。”

    “rudy 目前就读于几年级?什么专业?”

    “本科3年级,不过前不久他因为严重违纪,刚被学校开除。”

    “他有什么违纪行为?”

    “rudy雇了一个中国人,替他代考代课,属于学术欺诈。”

    “除了rudy ,他还推荐、担保过其他人进入大学就读吗?”

    “没有了。”

    “为什么校长你要帮鲁尼这个忙?”

    “鲁尼是我们大学校友捐款基金会理事,为旧金山大学募集了很多校友捐款,对学校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过去从未有求于我,这回找到我,我也算投桃报李。”

    “你愿意在刚才的口述文件上签名吗?”

    “没问题,鲁尼会因此被追究责任吗?”

    “我的职责,只是负责调查取证。”

    “上帝保佑他。”

    送走了旧金山大学校长,萧清知道,rudy 的名字被正式列入调查对象,成然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在律所了。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午休,萧清等电梯下楼,电梯门一开,她就看到里面的成然,一左一右陪他走出电梯的,是萧清的同事、两名约谈律师。他和她同时看到对方,都有片刻惊愣。萧清赶紧从成然脸上移走视线,和同事打招呼;成然也回过神儿,没有表现出认识萧清的样子,跟随两名律师走进了约谈室。

    取了工作午餐,返回办公楼层,坐回自己的工位,萧清的心一直为约谈中的成然揪着。她办公隔间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坐在约谈室里的成然,他也看到了她。虽然只是隔着玻璃墙的眼神交流,但萧清就在抬眼可见的地方,让惴惴不安的成然有了一种心定的感觉,感觉不再孤立无援,面对约谈律师的询问,他决定坦诚相告。

    “rudy,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14岁。”

    “因为高中时期两次辍学,还受过几次处分,20岁你才参加sat考试?”

    “是。”

    “成绩是多少?”

    “1000多分。”

    “你这个成绩,知不知道自己很难申请到旧金山大学?”

    “知道。”

    “那为什么居然申请到了?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我爸找人帮忙,我是走后门上的大学。”

    由于成然的配合,律师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约谈进展顺利。结束后,成然离开律所,和萧清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没有人看出两人之间的熟人关系,因而也没有给萧清造成任何麻烦。

    当晚,萧清下班回到合租别墅,就见成然的宾利欧陆停在路边,见她回来,他下车走近她。两人之间生分了很多,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嘻嘻哈哈,甚至有几分尴尬,因为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幸亏白天在律所见到你忍住没打招呼,否则,会给你添麻烦。”

    “如果律所知道我认识调查对象,他们可能会要求我回避。”

    成然为自己即将提出的请求感到愧疚。

    “那我现在来问你,是不是也会让你为难?”

    “我要遵守职业道德和律所纪律。”

    “我懂,那不问了,晚安。”

    成然转身要走,萧清于心不忍,叫住他。

    “成然!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目前的调查还是ce公司内部自查,怀疑鲁尼为了与伟业合作,贿赂中方高管、提供便利,涉嫌违反fcpa。fcpa的处罚只针对美国公司,公司自查是怕被司法部和证交会发现,避免巨额罚款。”

    “调查的是鲁尼?”

    见萧清点头确认,成然惊恐的心情放松了一大半,但他依然担忧调查并不限于此。

    “会不会搞大,影响到我爸?”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非常感谢你,萧清。今天被请去律所,我慌得六神无主,幸亏遇到你,看见你的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怕了,心一定,就想实话实说算了吧。”

    “对,无论问你什么,就实话实说。”

    他想起白天在律所见到的她,和平时在学校上课读书的样子又有很大不同,更令他难以企及。

    “今天看到你在律所的样子,酷!那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祝贺你!”

    “你呢?”

    “无业在家,不知道何去何从,现在你……更嫌弃我了吧?”

    “成然,你就是个小屁孩儿!才几岁呀?现在开始什么,都不晚。”

    来自萧清的鼓励,比别人的更令成然温暖。

    “萧清,我一直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真的……喜欢书澈?”

    他的问题,让她瞬间变了脸色,她的变化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

    “那就是……真的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我姐分手以后?”

    “更早……”

    “可你从来没有……”

    “那时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你和他现在?”

    “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萧清没有丝毫踌躇,成然明白她,书澈之于萧清,就像萧清之于他、缪盈之于宁鸣、书澈之于缪盈,每个人的感情都那么执拗专一,却又不由自主,所以,每个人都陷在无解的困局里,兜兜转转,谁能将自己解套?最后,又如何解开这个连环套?也许只有时间才知道。

    宁鸣腹部和左臂的两处枪伤愈合得很好,刚能下地走路,他就迎来了第三个因祸而得之福。

    艾瑞克教授来医院探望他,自从学校开除了成然,教授就再也没有见过宁鸣。在病房里,他向自己喜爱的这个“假学生”问了困惑许久的问题,他想了解品学兼优和学术欺诈这两种南辕北辙的行为之间因为什么以及如何对立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现在,他也知道了他的真名。

    “宁鸣,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得到你的解释。在我眼里,你是个品学兼优的人,为什么会做出代课代考这种欺诈行为?”

    “艾瑞克教授,我很抱歉,愧对您的欣赏。接受这个‘工作’,是因为……我没有钱,不得不在美国赚钱生存。”

    “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不申请大学继续深造呢?”

    “因为无论我本人还是我父母,都支付不了高额的留学费用。”

    “既然没有钱留学,你又为什么来到美国?”

    “因为……一个女孩。”

    艾瑞克教授恍然大悟,因为爱情这个理由,在宁鸣的这个年纪,可以让一切离经叛道都变得可以理解。

    “那么宁鸣,你的付出有结果了吗?”

    “我不知道……”

    宁鸣确定不了自己和缪盈这一段甜蜜却无法定义的感觉到底算不算相爱。他们有了初吻和初吻后很多缠绵的、疯狂的甚至激烈的吻,他们随时耳鬓厮磨、随时意乱情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对方,分开时想,在一起时还想,两人知道现在的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燃烧、都在爱,但是未来呢?

    艾瑞克教授突然提出了一个“地震级”的邀请。

    “如果下学期,我为你争取到一个全额奖学金的机会,你愿意申请我的硕士,来旧金山读书吗?”

    宁鸣张口结舌,他不知道应该欣然接受,还是该婉言谢绝。这本是一个求之不得、喜从天降的机会,但是,但是……对于宁鸣意外收获的留学机会,缪盈当然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机会吗?教授帮你申请到全奖,你只要回去参加托福考试,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对你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为什么没立刻答复他?你在顾虑什么?”

    宁鸣顾虑的,首先是钱,当然远远不止于钱,还有对父母家庭的责任,还有……他依然没有让缪盈幸福的能力。

    “全奖解决不了一切问题,我爸妈虽然不能在经济上给予我任何支持,但他们也不愿拖累我。可是,父母年纪越来越大,爷爷也越来越老,到了需要我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时候。来美国这一年,我对他们够不负责任了,如果再留学3年,3年后,如果还有可能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就等于从此没有了我这个儿子、这个孙子……对于工薪阶层家庭,一个守在身边的儿子,意味着老有所依,没有我,他们靠谁呢?父母在,不远游。另外,我替成然代课代考,在美国教育部和移民局都有不良记录,能不能顺利申请到f1学生签证也是一个未知数。所以,我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你呢?哥伦比亚大学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在等。”

    “你想好要离开这里了吗?”

    就像宁鸣回答不了他能否回到这里,缪盈也尚不清晰她的未来是走还是留。他和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对彼此的爱,其他一切都是未知,既确定不了爱的未来,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未来。

    诡异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萧清经常在夜里下班的回家路上感觉被人跟踪。在行人稠密的大街上走还不可怕,但必经之路上有一段僻静路,路两边没有房子和住户,白天是树林草地,到了晚上就陷入一片漆黑。每次夜深人静,萧清骑车经过这一段,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车轮碾过路面和沙石的声音。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除了自己的车轮声,她还能听见身后有另外一辆自行车的行进声。然而,无数次刹车回望,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

    ,更别说看见什么自行车。萧清心里越来越毛,每晚出了律所,到回合租别墅,一路上都四处张望、疑神疑鬼、神经兮兮,她担忧自己被“色情狂魔”或者“连环杀手”锁定了目标。莫妮卡听说了,把她的越野让给萧清上下班开,但有时两人都要用车,萧清还是不得不骑车,她就在包里准备了各种防身武器,以防万一。

    这天,被请到律所约谈的是鲁尼部门的一名高管,也是和他私交甚笃的幕僚兼死党,名叫约翰?布朗。汤普逊没有主持约谈,依照惯例,由两名律师对其进行问询。

    萧清突然听到约谈室的玻璃门被猛然撞开的响动,抬头看到一名律师正飞奔出来,疾步奔向汤普逊办公室,约谈室里剩下的一名律师也起身离席,一脸凝重地来回踱步,而约翰?布朗的脸上,有一种风暴中心的反常平静。种种异象表明:一定出现了超乎调查团队预料的重大情节!

    随即,汤普逊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抢在尾随身后的律师之前,冲进约谈室,一屁股坐到了约翰?布朗的对面。约谈室的百叶窗帘迅速被放下,外面的工作人员无法再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当晚,参与鲁尼审计调查案的全体成员得到通知,加班召开紧急会议,在这个会上,汤普逊律师告诉众人白天的约谈发生了什么,萧清终于得知约翰?布朗说了什么。

    “今天,我们在例行约谈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线索:鲁尼团队的高管约翰?布朗得知整个调查源于ce公司内部自查后,迫于心理压力,向我们举报鲁尼窃取了ce部分核心技术文件,私下无偿赠送给伟业集团,换取伟业的订购大单。他涉嫌违法的行为升级,这件案子的性质严重了!”

    整个律师团队发出一片惊呼之声,所有人当中,最震惊的莫过于萧清。她猜到了有不同寻常的状况发生,但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程度的“状况”。鲁尼的行为已经涉嫌触犯美国法律,属于刑事犯罪,而成伟和伟业如果接受了他窃取的核心技术文件,势必会被裹挟进来,被美国国家安全机构追究刑事责任。

    “得到这个情报后,我和ce总裁进行了直接沟通,向ce呈报了律师团队现阶段的审计调查结果,确认鲁尼?斯特朗多项违反fcpa行为的证据。ce责成我们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派出调查小组,前往中国,对伟业集团总裁成伟先生进行约谈调查。”

    成伟终于也被纳入了调查范围,鲁尼送给他绝密技术文件,他接受了没有?是否也一起卷入了窃取商业机密的刑事犯罪活动?

    “调查小组由我带队,费迪南德、丹尼尔、史蒂芬,你们三人,明早7点和我一起前往机场、飞往北京。我们计划滞留5天,加上旅途往返,大概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团队其他同事,完成剩余财务审计和证据补充工作。待我回到这里后,向ce正式提交调查报告和证据,给出是否向司法部和证交会自我举报并向警方报警的建议。”

    整个律师团队都意识到,调查的关键时刻到来了;萧清知道,令成然恐惧的更大危机,也来到了眼前!会议一结束,她就不由自主走上了前往成家别墅的路。萧清想给成然和缪盈一个提醒,让他们对父亲、对家族企业即将遭遇的危机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她又知道,一旦那么做了,自己就违反了职业道德。在“去还是不去”的反复纠结中,她来到了成家别墅。

    站在别墅外,望着窗口里的灯光,一边是职业道德,一边是个人情感,萧清来回摇摆,上前却止步,离开又折返……

    突然,萧清被一束车灯照得通明瓦亮、无处遁形,一辆车停在了面前,缪盈坐在车里正狐疑地打量她。萧清像做错事被当场抓了现行,尴尬无措间,缪盈下车来到她面前。

    “萧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

    “你来找成然还是找我?”

    “我……谁也不找。”

    “谁也不找?那你在这儿干吗?”

    “真没事儿,我走了,再见。”

    萧清掉头就走,令缪盈更加狐疑。这时别墅大门开了,成然闻声冲出别墅,叫住萧清。他对她的来意,显然要比姐姐清楚。

    “萧清,你来找我们,一定有话要说,有事儿要告诉我们!”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

    成然走近萧清,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是不是……关于鲁尼的调查?真的和我爸有关?”

    萧清已经恢复了理智,面对成然的追问,她反而笃定了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打扰你们了,晚安。”

    “萧清,你已经走到这儿了,你的脚就是你的心,咱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站在一边旁观的缪盈窥出了一些端倪,出言劝阻成然。

    “成然,别用感情绑架,别为难萧清。”

    成然被姐姐劝住了,不想继续施压逼迫,萧清骑上自行车,离开成家别墅。即使她守口如瓶,什么也没有说,但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的行为本身,就透露出一种信息,还是传递给了缪盈和成然姐弟俩一种不安的情绪。萧清走了以后,姐弟两人坐在一起,深入分析她的来意。

    “萧清来,会不会是因为书澈?”

    成然摇头否定了姐姐的猜测。

    “肯定不是,萧清在对书澈、对你的关系上,绝不会这么拖泥带水。”

    “你很了解她?”

    “姐,你知道吗?她和书澈不来往了,他们已经绝交了。”

    “难道……是因为我?”

    “还会因为别的吗?”

    缪盈非常惊诧,在她的认知当中,书澈和萧清已经毫无阻碍地在一起了。因为顾及她的感受和她们之间的友谊,萧清干脆断绝了和书澈的来往,这让缪盈始料未及。但是成然此刻更为关注的,不是姐姐、姐姐前男友和萧清的三角感情纠缠,而是父亲和家族的危机。

    “让萧清这么纠结的,一定是她的工作立场和对我们的……担心。”

    “她担心我们什么?”

    “我猜,会不会是鲁尼调查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你是说……咱爸?”

    缪盈终于明白了弟弟所指,在成然被约谈后,萧清关于鲁尼调查传达出来的信息,让他们的担忧得到了平复,觉得调查重心既不在伟业,也不会牵扯到成伟本人。但今晚萧清的意外出现和明显欲言又止的行为,很可能就是出于成然猜测的原因,调查出了意想不到的状况,他们对父亲的担忧陡然又起。

    “我给他打个电话。”

    刻不容缓,缪盈拿起手机,向成伟发出微信语音邀请,萧清没说出的“状况”,会不会已经“作用”到了北京的父亲身上?接到缪盈的微信语音邀请,成伟非常意外,这是和书澈分手后始终对他冷淡处之的女儿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来语音邀请,赶紧接通应答。

    “缪盈?”

    “爸,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呀,就是忙,地铁竞标到了最后阶段。”

    “你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啊,一切正常。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问问。”

    “成然怎么样?上次被律所约谈后,他们又找过他吗?”

    “没有。”

    “告诉他不会有什么事儿,我和鲁尼的私人交往不过如此,就算成然上大学走了后门,现在他也被学校除名了,以后不会再有麻烦。”

    “爸……”

    “嗯?缪盈,你想说什么?”

    “你和鲁尼之间,没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事吧?”

    “我向你保证,没有,放心。”

    “知道了,挂了。”

    父女两人结束了短暂的通话,成然追问姐姐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儿,缪盈表示一切正常。这个电话虽然解除了姐弟俩眼下对父亲的担忧,但是,萧清制造的疑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扩大了。

    而成伟这边,虽然女儿只有只言片语,他却有了某种预感,甚至,准确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会是哪件事情。成伟胸有成竹,他早已预见到这是一个雷,所以当时就做了防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来什么他都不怕。

    成伟的预感一点也没错,仅仅一天后,汪特助就向他汇报了来自旧金山的mta律师事务所的四人律师团队刚飞抵北京即刻联系伟业,请求当面约谈的情况。

    “他们谈什么内容了?”

    “透露了一些,他们想了解伟业与ce谈判过程中鲁尼?斯特朗的一些事。ce和伟业最终没有达成合作,鲁尼和我们也没有关系了,您要是不想配合他们,我就坚决替您挡了。”

    “不用挡!就让他们来我办公室谈吧,我见他们。”

    对于mta律师团队来找他谈什么,成伟心知肚明,他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是一件对他、对伟业有利无害的事情,唯一的损害就是会让鲁尼堕入更深的深渊,但是他爱莫能助,谁让对方曾经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呢,现在东窗事发,牵扯到了伟业、牵扯到了他,除了洗脱干系,成伟别无选择。

    商务车载着mta律师团队来到伟业大厦,汪特助引领着汤普逊一行四人,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成伟从沙发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迎接来访者。

    “久仰成伟先生大名!我没有想到您这么痛快就答应见面,因为涉及贵公司的商业机密,我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甚至做好了被您拒绝、无功而返的准备。”

    “汤普逊律师,你要问什么?请随便问,我知无不言。”

    汤普逊没有想到成伟如此磊落坦荡,约谈顺利展开。就在成伟在北京办公室里接受调查的同时,缪盈站在旧金山公寓的落地窗前,心神不宁。从昨晚到今晚,萧清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成伟在越洋电话里的若无其事,越发让她感觉没着没落,心里七上八下。她拿起手机,决定再给父亲打个电话,更深入地问一下。等候在董事长办公室外的汪特助暂时接管了成伟的手机,听见手机响,一看是缪盈发来的语音邀请,赶紧远离办公室,接起大小姐的电话。

    “爸。”

    “不好意思,缪盈小姐,我是汪特助,成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他正在接受一个美国律所的调查。”

    缪盈心脏抽紧,果不其然,萧清来了又走,原来是怀着对他们的满腹担心却无法言说。

    “是mta?”

    听到大小姐准确说出律所的名称,汪特助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确定无人,才低声回答。

    “是。”

    “他们去北京了?”

    “专程来的。”

    “调查什么?”

    “我一直在外面,不是很清楚里面的谈话内容,据说与伟业和ce之前的谈判有关,刚才进去送咖啡,我听了一耳朵……”

    “你听到什么?”

    汪特助又往四下里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说鲁尼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被下属举报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天哪!”

    这个消息让缪盈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汪特助。

    “谈话一结束,请你让我爸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好的。”

    挂断电话,缪盈被震惊和担忧乱了方寸,满屋乱转,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鲁尼窃取ce的核心技术,就是为了给伟业;万一,成伟接受了这样的“馈赠”,后果将不堪设想……她完全没有办法在家里安静地等下去,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匆匆出门。缪盈急需一个心理依靠,而能够给予她依靠的,只有一个人。书澈的门铃在深夜里被急促按响,他走到门口,纳闷儿这么晚有谁会来。

    “谁?”

    “我。”

    书澈一听就知道是谁,打开门,门外站着缪盈,满脸都写着无助,特别像被他宣布分手时的那个样子。

    “书澈,我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办好……”

    “进来说,怎么了?”

    “我爸正在北京接受mta调查。”

    “他们也去调查你爸了?萧清不是告诉成然这个调查只针对鲁尼吗?”

    “汪特助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说鲁尼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

    这个消息同样震惊了书澈。

    “什么?这已经涉嫌刑事犯罪了!”

    “我怕他把偷来的文件给了我爸……”

    “这就是mta去北京的原因?”

    “应该是,现在,我爸正在接受他们调查……”

    书澈迅速恢复镇定,因为他必须安慰缪盈。

    “不会的,缪盈,你放心。”

    “不会什么?”

    “你爸历来是一个心思缜密、思前想后、行动谨慎的人,他绝不会铤而走险,更不会暴露自己的软肋,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地铁竞标的成败。这样明晃晃的商业间谍犯罪,他怎么会蠢到把自己卷进去呢?我觉得,如果是真的,也是鲁尼单方面的个人行为。还有一点可以佐证我的猜测,如果mta掌握的情况是你爸涉嫌同谋,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要么报警,让美国检察院、警方调查,要么秘密调查,从旁取证,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地去北京约谈你爸呢?这种调查方式,看上去更像是取证,调查的还是鲁尼。”

    书澈的分析有理有据,缪盈被他说服,也被他安慰了,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我慌,是因为……自从发生过刘彩琪那些事儿,我已经不知道我爸的底线在哪儿了……”

    “我懂。”

    “抱歉,书澈,这么晚跑来,我不知道和谁说这些……”

    “我陪你一起等消息。”

    书澈坐到缪盈身边,伸臂揽住她的肩头,他突然近在咫尺,熟悉的气息重新裹挟住她,让她回到巨大的安全和依赖感当中,这一刻,他还是从前那个足以让她依靠的书澈。

    伟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成伟和汤普逊的谈话,进展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成伟先生,你不否认鲁尼?斯特朗将窃取到的ce核心技术文件亲手交给你的事实?”

    “我不否认。”

    “那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几乎一字不差,一个细节也没有遗漏,成伟向汤普逊还原了当时鲁尼把存有ce核心技术的移动硬盘交给自己的情景。

    鲁尼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个移动硬盘,放在面前茶几上,躬身推到成伟面前。成伟不动声色。

    “这是什么?”

    “你需要的——ce地铁车厢制造核心技术数据、参数和工艺方法的文件。”

    “鲁尼,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两年,我向中国朋友学会了……变通。”

    “这是你的变通之道?”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桌面上的游戏,我们按照ce董事的规则来玩儿。这是我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成总,你应该能清楚看到我想要拿到伟业大单的十足诚意了吧?”

    “鲁尼,我理解你奋斗两年的目标功亏一篑的郁闷,也理解一个人努力到极致,因偏执而生的孤注一掷、剑走偏锋。这不是你的错,是现实辜负了你。但是,你比我更清楚这种行为的性质。这已经是犯罪了,还要拉我共同犯罪、触犯美国法律吗?我在商言商,但是违法的事情,我绝对不干!把这个拿回去,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讲完了事件始末,成伟告诉汤普逊。

    “从鲁尼走出我公寓的那一刻,我和他再没有任何联系。为了证明我说的全部属实,这段视频录像,你们可以拿走。”

    翻译把一张光碟放在汤普逊面前,这就是当时成伟留的后手,一旦遭到美国司法机构的追究,凭着这段视频录像,他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个铁证,既有力证明了鲁尼的犯罪行为,又完全解除了中方的过错嫌疑,落井下石的同时,洗白自己。

    汤普逊被突然出现的视频证据震惊了,他想不到成伟这个调查对象不但替审计团队完成了最艰难的取证工作,甚至给未来对鲁尼提起诉讼的美国检察机构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想不到成伟先生考虑得这么周到!”

    “我是个遵纪守法、崇尚法治精神的企业家。”

    尖厉的手机铃声在深夜里响起,把缪盈和书澈从睡梦中惊醒,她一跃而起,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成伟。

    “爸!”

    “没吵到你睡觉吧?汪特助一直催促我,说你再三强调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你在担心老爸?”

    “鲁尼真偷了ce核心技术文件给你?”

    “是,不过我当场就拒绝了,刚才已经把现场视频录像作为证据,交给汤普逊律师了。”

    缪盈长出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心安。

    “我说过很多次放心。缪盈,老爸走的每一步,都慎之又慎、稳上加稳。我不能拿奋斗一生的事业冒险,更不会让你和成然的生活有丝毫动荡。”

    女儿在话筒另一端的沉默,让这一端的父亲听出了她对自己无声的牵挂。

    “咱们父女俩,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说话了……缪盈,老爸很开心,早点睡吧,晚安。”

    挂断电话,缪盈的眼泪掉下来,一直紧张关注的书澈问她:“没事了?”

    她凝视他,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伸手揽住她,轻轻安抚。他们像没有分开时那样,耳鬓厮磨,在他们重新能够共处一室、重新可以肌肤相亲后,静静感受着彼此。

    几天后的晚上,萧清骑车经过那一段两边是树林草地的僻静路上时,又听到身后另外一辆自行车的声音。减慢车速,身后的车轮声一直在尾随。这一次,她不动声色,不疾不徐地骑着,突然,车把一拐,车轮撞上马路牙子,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坐地不起,这一跤摔得不轻。车轮声快速接近,就在那辆自行车停在身后,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的同时,萧清一跃而起,举起手里的防狼喷雾,对准了身后的脸。

    他俩大眼瞪小眼。

    书澈屏息盯着对准双眼的防狼喷雾,下意识举起投降。

    萧清蒙了,怎么会是他?!

    “后果严重,求不喷!”

    “你跟着我干吗?!”

    “我……”

    “你是不是总跟着我?!”

    “呃……”

    书澈没有否认,萧清劈头盖脸展开了对他的妄加推断和无情审判。

    “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不该问?”

    他还没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已经发出怒喝。

    “那就别问!”

    “我什么也没问呀。”

    “我知道你担忧你爸,是不是也担忧你前女友她爸?是不是现在又变回现女友了?”

    听到萧清语气里冒出来的酸爽,书澈的眼神里露出笑意,她越发被他的轻佻气得半死。

    “律所有律所的纪律,律师有律师的职业道德!缪盈、成然都没有主动跑来逼问我,因为他们尊重我的工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徇私违纪?!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

    书澈脸上浮现出在萧清看来绝对欠抽的笑容,一步步逼近她,他们脸对脸,呼吸相闻。

    “你喜欢我,本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可是第一次,你这样说,”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她的高冷脸,“‘我喜欢你,但这不对,我讨厌自己这样儿。’第二次,你这样说,”他又模仿她的愤怒脸,“‘你凭什么利用我?就因为我喜欢你?’”完成模仿秀,他恢复了正常表情,“能不能用表白应该有的温柔,对我说一遍你喜欢我?”

    萧清蒙了,一身武功尽废,方寸一乱,脚下踉跄,就要往后摔,被书澈拦腰抱住。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书澈凝视萧清,确认他真的爱上了她;萧清凝视书澈,缴械投降,她对自己无能为力。

    他把嘴唇压在她嘴上,深深地吻下去。时间,都凝滞在这一个吻里!

    理智是个恼人的东西,悄悄潜回迷乱的意识,萧清用力,一把推开书澈,浑身颤抖,气喘吁吁。

    书澈继续恬不知耻地逼近,又来到眼前。

    她运起丹田之气,以毕生之力,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书澈被扇得头晕目眩,连萧清怎样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都没看清,他摇晃脑袋,双眼重新对焦,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宁鸣伤愈出院,出院日就是延迟到来的离境日,缪盈亲自送他到机场,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不知何处。走到安检入口外,宁鸣不肯松开拉住缪盈的手。

    “如果我回来,那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确定自己会回到这里吗?”

    宁鸣也没有回答,他们谁也给不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从视线里消失的一刻,她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惶恐、失落和悲伤。这一刻,缪盈终于确定了自己对宁鸣的爱情。

    但是,他还会回来吗?他回来时,她是否还在这里?

    地铁车厢投标终于尘埃落定,伟业建设集团与日本山崎重工合作竞标成功,不但拿到了地铁车厢的订购大单,还与山崎重工签署了技术转让协议,自主研发制造国产地铁车厢,迈出了垄断全国市场、进军国际市场的脚步。在书望的庇护下,成伟的商业航母启航了。

    鲁尼?斯特朗对于ce公司委托mta律所针对他进行公司自查的事情一无所知,更没有想到当中国的投标结果传回ce时,他竟然成了背锅侠。当初否决技术出让的董事会妄自尊大,自以为中方的选择非ce莫属,没想到中方如此强势,宣布美方出局,ce错失进军中国市场良机,铸成公司国际发展战略的重大失策。董事会迁怒鲁尼,认定他存在职务失误。之前被保守派毁掉两年之功、现在又被反咬一口的鲁尼羞愤交加,忍无可忍!

    刘彩琪像往常一样,在自家别墅的现代化厨房里,为即将下班的鲁尼做晚饭。当初选择和鲁尼结婚是被动的,现在看来,却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婚后这几个月,是刘彩琪这四年来过得最安稳舒心的日子。几个月前还在撕扯她的那些爱与恨,仿佛已经淡漠远去,她终于找到一种愿意永远维持下去的生活。突然,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不用看就知道是鲁尼提前回家了。

    “你回来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鲁尼转过刘彩琪的肩,让她面对自己,她这才看到他表情凝重。

    “怎么了?”

    “我可能要失业了。”

    “为什么?”

    “今天,我向boss发了脾气,提出辞职。”

    “因为什么?”

    “因为——伟业今天赢得了地铁车厢项目竞标,正式成为地铁车厢制造承包商。”

    “他最终选择的合作方是?”

    “山崎重工,日本人不但全盘接受了技术转让协议,还承认中方未来技术升级改造后的自主研发权。”

    “这些不都在意料之中吗?有什么好惊讶?”

    “但boss他们非要等到亲眼看见竞争对手抢走本来属于自己的利益,才会如梦方醒、追悔莫及。”

    刘彩琪替丈夫感到愤愤不平。

    “他们难道不该为辜负了你的努力向你道歉吗?”

    “那就不是他们了。山崎重工的选择,让当初投否决票的董事会意识到决策失误,固守技术壁垒让日本人渔翁得利,错失进军中国市场的良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经济损失。但董事会的愤怒,不是针对自己的自责,而全部指向了——我。”

    “这不是很荒谬吗?”

    “他们迁怒于我对日本人的谈判策略没有预见性,没有及时提醒董事会,指责我重大职务失误,我忍无可忍,和boss激烈争执,提出了辞职……”

    “我支持你!”

    “你的新婚丈夫恐怕要失业一段时间了。”

    “无所谓,我们有房子,还有积蓄,你失业了,我们还有了时间呢。”

    “我和你在一起后,好像没有人生低谷这件事了。”

    在事业折戟沉沙之际,好在还有幸福的婚姻,鲁尼搂住妻子的腰,拥她入怀,正要亲吻,门铃突然响了,打断了两人的甜蜜。

    “谁这么不解风情?”

    鲁尼走过去打开别墅门,门外站着几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最前面一位先出示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证件和徽章,随即亮出《拘捕令》和《搜查令》。

    “鲁尼?斯特朗先生,现在我代表美国联邦调查局,以涉嫌窃取商业机密罪和违反《反海外**法》两项罪名,宣布逮捕你!你有权聘请辩护律师,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法庭指控你的证据!根据法院签发的《搜查令》,我们有权拿走属于你的个人电脑和电子产品,并对你的住宅进行搜查并获取证据。”

    鲁尼虽然感到震惊,但立刻就意识到东窗事发是因为什么,刘彩琪闻声出现在丈夫身后,从天而降的联邦特工令她惊慌失措。

    “是不是抓错人了?你们一定误会他了!”

    “请配合我们执行命令。”

    “我起诉你们擅闯民宅!”

    “斯特朗太太,我们有《拘捕令》和《搜查令》!”

    “彩琪,保持镇定!立刻联系我的律师,我需要和他沟通。”

    刘彩琪还想阻止fbi特工进入别墅搜查,被鲁尼拉到一边,他知道任何不冷静的反抗都无济于事。看到fbi特工掏出手铐铐住丈夫,刘彩琪捂住嘴,不让自己失声痛哭,特工例行交代。

    “不需要随身带任何东西,一切物品都会被收缴保管,联邦监狱会为你提供衣物和被褥。”

    就在两名fbi特工带走鲁尼的同时,其他特工鱼贯而入,搜查电子设备。刘彩琪既拦不住丈夫被带走,也阻止不了家园被侵入,她一直追到fbi的汽车前,迈进车门前,鲁尼最后回头凝望了妻子一眼,还努力对她笑了一下。押解鲁尼的汽车开走后,刘彩琪蹲在地上,哭得连追赶的力气都没有。搜查特工抱着鲁尼的笔记本电脑和各种电子设备走出别墅,经过她,坐上另一辆车,绝尘而去。

    短短20分钟,刘彩琪的生活就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几个月的短暂幸福,成了一个幻象,瞬间幻灭,霉运依然没有结束,人生还不到谷底。

    随着鲁尼被联邦调查局逮捕,即将被联邦检察院正式起诉,mta接受ce公司聘请进行审计自查的工作圆满收官,律师团队簇拥在一起庆祝,萧清的心情也因为解除了对缪盈、成然,同时也有对书澈的担忧而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听着汤普逊律师讲话。

    “基于所有调查对象的高度配合,团队这次调查审计工作完成得超级完美,即使在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鲁尼?斯特朗的犯罪行为,也由于中方伟业集团总裁成伟先生出示的视频证据,顺利帮助团队完成了证据采纳收集工作。ce集团董事会对律所团队的成果非常满意,刚才总裁先生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感谢,并告知ce已经向司法部和证交会自我举报,提交了鲁尼涉嫌违反fcpa的证据,获得了司法部和证交会不会处罚ce的承诺。我们的工作,不但还事实一个真相,还帮助ce避免了巨额罚款。现在,我们可以举杯庆祝了!”

    萧清长长舒了一口气,随着鲁尼调查案的结束,她为她爱的他们悬着的心,貌似可以放下了。

    自从那一晚被萧清的“如来神掌”打脸以后,书澈再出现在斯坦福,都面戴一只口罩,见人躲躲闪闪,尽量减少被人注视。

    这天是安德森教授的小课,只有萧清和十来个研究生一起上,书澈最后一个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但是他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大口罩,还是引起了教授的好奇和关心。

    “kris,你生病了吗?”

    “是,我感冒了,不确定是不是流感,担心传染你们,所以戴了个口罩。”

    对书澈的就坡下驴,萧清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赶紧一秒恢复严肃。安德森教授瞥了她一眼,继续慰问书澈。

    “上帝保佑你,需要休息吗?”

    “不用,我很好,谢谢你,教授。”

    午休时间,书澈在清静的湖边找到一把无人的椅子坐下,四下看看确定没人,才摘下口罩,露出被萧清扇过耳光,又红又肿、不挡上没法见人的那半边儿脸。拿起中餐饭盒,用勺盛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慢慢地送进去,缓缓咀嚼,不时因为疼痛龇牙咧嘴,一顿午饭吃得艰苦卓绝。他感觉一侧有人正在看自己,一扭头,萧清悄无声息地站在身旁,正用鄙视的眼神斜睨着他。书澈放下饭盒,找口罩,想遮掩惨不忍睹的脸。

    “别挡了,都看见了,你有这么不经打吗?”

    “你是不是练过铁砂掌?一巴掌下来,我嘴里全破了,吐了半个小时血!”

    “活该你!”

    “你也算个女的?”

    “我怎么就不是个女的!再来犯贱,当心残废!”

    “这回不是我招你吧?”

    萧清转身要走,走出几步,还是站住了。

    “鲁尼案调查结束了,成伟拿出证据,证明他没有参与商业犯罪,你和缪盈、成然不用担忧了。”

    她拔腿就走,书澈起身追赶,冲着她背影喊道:“你告诉我这些,不违反律所纪律吗?”

    “违反。”

    他绕到她面前,丝毫不长记性地又浮现出了欠抽之微笑。

    “你是有多——喜欢我?可以为了我,违反职业道德和律所纪律?”

    恼羞让她涨红了脸,喜欢他的心虚和违反职业道德的自责在心里反复交织。

    “没错,我就是喜欢你!”

    “这次比前两次说得动人多了。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萧清恨死自己既做不到傲娇高冷,又做不到口是心非。

    “早在你和缪盈金童玉女天下无双时,我就喜欢你!之前你和她分分合合、藕断丝连,我还是喜欢你!现在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烂成了一块豆腐渣,可我他妈的不争气,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你!”

    还有比这么直眉愣眼不拐弯更动人的表白吗?书澈收敛起笑意,露出内心的深情。

    “我找你,从来都不是为了向你打听什么。”

    “那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因为……我想见你,就算你不理我,我还是想每天都看到你。”

    萧清里里外外全副的武装,被书澈的一句话统统解除。这是他的表白吗?这是他对自己说“我也喜欢你”的意思吗?她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眼泪,倾泻在他肩上。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说道:“萧清,我每一步心路历程你都了解,你早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人了。你知道,就在不久前,我曾经相信的很多东西,爱情、原则、底线,都在一夜间坍塌……是你让我重新开始相信它们。从你拖着、拽着、逼着我去参加最后一门考试那时候起,我生活的阴霾,就被你吹散了。”

    有那么一刻,萧清闭上双眼,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甜蜜又被更多苦涩稀释。她确信了书澈喜欢自己。但两情相悦又有什么意义?爱和应不应该爱,是两回事儿。想到这一点,她用仅存的理性冷却了感情,推开书澈,向后倒退,退出他的温柔怀抱。

    “我不能喜欢你。”

    “即使我和缪盈分开,你也不能吗?”

    “你和她分得开、分得清吗?”

    一句话把书澈问住了,是的,至少现在,他和缪盈的感情,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了断,依然互相缱绻;自己和萧清、缪盈和宁鸣,每一段爱情都被“卡门”,进退两难,无法确定。

    “就算你们分了,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我都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缪盈……我不想失去你们每一个人,可是,我好像每个人都失去了。”

    萧清转身走出书澈的视线。

    回国后,宁鸣很快收到了旧金山大学网络工程学院的入学offer,并向美国大使馆递交了f1学生签证的申请。等待签证的时间里,他从北京返回长春老家,一进家门,宁鸣就发现自己返回美国的可能性一天小过一天。

    宁鸣刚对争先恐后冲到门口迎接他的父母说了声“爸妈,我回来了”,就撞上两张失魂落魄的脸,宁妈一把抓住远归的儿子,悲喜交加。

    “鸣儿,你回来咋不提前告诉爸妈一声呢?”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怎么了?爸妈,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你回来得正好,多个人手,帮我们找爷爷。”

    “爷爷怎么了?”

    宁鸣变了脸色,拔腿就往爷爷卧室走去,只见爷爷床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焦急地追问:“爷爷去哪儿了?”

    “你爷……丢了整整3天了。”

    游子回家的喜悦被老人离散的沉重冲得一干二净,父母告诉宁鸣,他在美国的日子里,爷爷被确诊为老年性痴呆,这是老人第三次在深夜里趁着其他人熟睡时出门走失了。

    宁爸:“3个月前,你还在美国时,爷爷就被确诊为……啥来着?”

    宁妈:“阿尔茨海默病,你咋永远记不住呢?”

    宁爸:“反正就是老年性痴呆。开始是忘事儿,什么都记不住,撂爪就忘,骑驴找驴,但是800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他给你记着,动不动就翻出来。”

    宁妈:“光是忘事儿也谢天谢地了,后来就是回了家忘关门,出去了忘回家,好几回被街坊邻居从几条马路外给领回来,说见他一个人在路口转,找不着方向,那个吓人啊!再后来,他就把会的事儿一件一件都给忘了,连饺子怎么包,茶叶怎么泡都忘了……”

    宁爸:“医生说他这种情况,24小时不能离人了,但我的班得上,你妈的营生儿也不能说扔就扔,正想着入冬前把杂七杂八的事儿交代妥,让你妈回家,专职照顾你爷爷,他就出门走丢了。”

    宁妈:“我和你爸这两天,警也报了,居委会也招呼过了,街坊邻居四处帮着找,可就是找不到。”

    想到3个月来父母对他只字不提的心力交瘁和爷爷走失几天来的心急如焚,宁鸣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些急需他的时刻,他都在干吗?

    “都怪我!”

    宁爸:“怪你啥?你又不在,又不是你丢的。要怪就怪我之前没重视,没想到你爷爷病情这么严重,一下子没看住……”

    “就怪我!在家里需要的每个时刻,我都不在。”

    宁爸:“好男儿志在远方,你窝在家里算什么?”

    “我在远方,都干了些什么啊?”

    宁妈:“鸣儿,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不找着爷爷,我就不走了。”

    宁爸:“不能耽误你工作事业!”

    “什么都没有找到爷爷重要!”

    宁鸣每天在长春走街串巷、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寻找爷爷的时候,缪盈在旧金山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信笺,还没有拆封,凭着一本书的厚度,她就判断出这是商学院的入学offer,哥伦比亚大学录取了她。缪盈随时可以起程,转学东迁去纽约了,最终抉择的时间到了。

    宁鸣信步走到地质宫广场,这里是全家人带着爷爷经常来遛弯儿散心的地方,此刻的广场上,慈老怡然,顽童雀跃,放风筝的人在奔跑,天上飞着的风筝吸引住宁鸣的视线。

    父母在,不远游,当初为了无望的爱情,他是否走得太潇洒轻松,太随心所欲?一旦拿到f1签证赴美留学,再一走,至少三年,甚至可能一去不回,能否走得身无羁绊?随理想而飞时,似乎天空都不是止境;但一落回现实的土壤,理想就像是……正在远去的风筝。宁鸣陷入了两难之中,一边是承担伦理责任,一边是追求自我实现。也许被拒签了,倒省去他的抉择之难。

    走还是不走?缪盈也陷入了无解的纠结,拿起手机,进入与宁鸣的微信聊天界面,手指在语音聊天按钮上悬浮了很久,才按下。

第26章

    听到微信语音邀请,宁鸣掏出手机,见是缪盈打来,竟有几秒犹豫,接起后,他不开口,她也不开口,两人在两端沉默着。

    “我收到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纽约?”

    缪盈避而不答,反问他。

    “你申请f1还顺利吗?”

    “反正没有被美国大使馆当场拒签,我把旧金山大学的offer,还有艾瑞克教授的担保信一起递交进去了,签证官收了,问了我几个问题。”

    “应该有戏吧?”

    “不好说,如果签证官核实个人资料信息时,发现我在美国期间因为代考被限期离境的记录,依然可能被拒签。”

    “签证结果哪天出来?”

    “10天左右。”

    “长春家里怎么样?他们还好吗?”

    “不好,爷爷走丢了。”

    “啊?怎么会走丢呢?”

    “3个月前,他被查出老年性痴呆,所以我一回来都在找他。”

    缪盈心一沉,知道这对宁鸣的选择和未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有消息吗?”

    “没有。”

    “需要我帮什么忙?伟业在长春有办事处,如果要人手……”

    “不用,警察、朋友、邻居都在帮忙找,我也满世界贴了寻人启事。”

    “你有什么需要就吩咐我。”

    “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爷爷,或者f1被拒签,我可能……就没法送你去纽约了……”

    她心里狠狠疼了一下,嘴上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关系,我东西不多。”

    “那先……这样吧。”

    “那就这样,你保重。”

    “到东部,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说出这句话,宁鸣看不到缪盈掉下来的眼泪,她努力保持声音平静,不暴露真实心情。

    “爷爷一定会找到的。”

    “再见。”

    “再见。”

    挂断微信语音聊天,宁鸣才意识到他的眼眶也湿了。通话结束,缪盈打包行李,开始做起程准备。虽然她的目标明确、行动敏捷,但成然还是能一眼看出姐姐的彷徨。

    “你真要去纽约?什么时候走还没想好吧?是因为书澈还是因为宁鸣?”

    “说不清,一团乱麻……”

    “让我帮你梳理一下现在的状况,你和书澈,说断了吧,情感上还有联系,你对他还有留恋;同时,你又因为宁鸣多年的暗恋和付出而心动,也爱上了他。你不知道自己应该不畏将来地走向宁鸣,还是恋及过往地走回书澈身边?”

    “宁鸣的未来在什么地方,我不确定;书澈是不是还留在原地,我也不确定。”

    “这个……还真不好给你建议,进退两难呀。”

    成然给不了别人什么合理化建议,因为他还挣扎在对自己未来的苦苦寻找中。开除失学、父亲放弃、浪迹天涯、醉生梦死一系列组合教训,虽然止住了他自甘堕落的脚步,但重新走上正路的起点,他也彻底找不着了,成然每天渴望着做一件能让父亲、让大家重新瞧得起他的事情,赢回属于自己的骄傲!正当他为做什么能让他爸对他从俯视变仰视而犯愁时,绿卡给处于人生谷底的他扔下来一根救命的稻草。

    早在被萧清醍醐灌顶后,绿卡就叫停了自己只会买买买的人生,经过一年的努力学习,结束了时尚学校的培训学业,又从父母那里拉了二百万美元的创业赞助,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的选址装修,她真在旧金山市中心商业区开起了一家买手店。

    成然第一次走进绿卡的买手店就惊呆了,近一千平方米的偌大店面,众多欧美一二线潮牌,装修高端时尚,陈列精致有品,中间设有豪华舒适的顾客休息区,格调别提有多高了。他和绿卡所到之处,店里的导购纷纷对他们鞠躬致意,训练有素。成然情不自禁、发自肺腑地想吹捧卡姐,在他一年多的忽视嘲笑当中,卡姐居然一点一点地把她的理想变成了现实。

    “我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一家一家搞定这些大牌的代理,你觉得怎么样?”

    “太牛了!只用了一年多,你就变成了一个职业买手。”

    “这是我从小到大做成的第一件正经事儿。”

    相比自己的人不人鬼不鬼,从来被鄙视的绿卡,突然让成然对她变得钦佩仰望。

    “你真的……把自己变好了。”

    “然而还没有,还差一丢丢。你跟我来,咱俩谈谈。”

    走进绿卡的总裁办公室,成然嬉皮笑脸往上凑,浑身散发着暧昧气息,人一开始走背字,全面沦陷就指日可待,现在,恃色邀宠的弱势一方变成了他。

    “你要和我谈啥?咱俩的感情?”

    “正经点!坐下。”

    绿卡用手一指办公桌前的椅子,不苟言笑,公事公办。成然被她震慑住了,乖乖坐到办公桌前,和卡总隔桌而坐。

    “咱俩谈谈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时尚学校培训班的后半年,我就开始筹备开这家店,从挑选店址、洽谈品牌代理,到落实仓储物流链,前期投资巨大,我向我爸妈高息借贷了200万美金。”

    “嚯!有气魄!”

    “也许因为一味求大,店面面积过大,没有控制好投资额度,也许因为广告营销投放不到位,其他环节也有可能存在一些问题,总之,店虽然开起来了,但是,我没钱了。”

    “哦……”

    成然明白绿卡要谈什么生意了,她融资融到了他这里。

    “还记得书澈开科技公司的时候,你拉我入股联合投资的事儿吗?”

    “不是没投成嘛,书澈干脆把公司停业了。”

    “现在,你还愿意入股,和我联合投资吗?”

    “你要我投、投多少?”

    “你手上有多少?”

    “目前就……就有拉斯维加斯赢来那50万美金。”

    “50万也是钱,你愿意把我的店变成咱俩的店,把我的事业变成咱俩的事业吗?”

    绿卡对这一点赌资也不嫌少,可见她此刻的资金链有多么紧张,多么需要雪中送炭。成然翻着白眼,手指敲打着桌面,运用他高中就会投资同学贩卖大麻的商业头脑,快速评估了一下绿卡这家买手店的商业价值和发展前景,拍案决定。

    “看在我浪迹天涯、自我放逐的时候,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的分儿上,我——愿意!”

    绿卡并没有立刻表现出获得增资的喜悦,直愣愣地望着成然,难以置信他说出这句话,鼻子一酸,要哭。他被她的反应惊到了。

    “别、别、别哭!我说啥了,你就哭了?”

    “老公!刚才你说‘我愿意’,特别像在咱俩的婚礼上。”

    “咱俩没办婚礼。”

    “就因为没举办婚礼,你也从来没对我说过‘我愿意’,我才有一瞬间觉得我们就在教堂里,面对着神父。”

    “绿卡,从你去拉斯维加斯把我领回家,我一直没对你说过谢谢。”

    “谢啥?你是我老公,我不要你,谁敢要你?”

    “今天,我也要谢谢你。”

    “今天是我拉你投资,你谢我啥?”

    “你让我看到,你真的在努力做一件事,你不再无所事事,每天只是买买买……”

    “我还是每天买买买。”

    “但你把买买买变成了有所事事,你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我还是伸手朝父母要的钱。”

    绿卡如此实事求是,成然只好拐了一个弯儿,另辟蹊径赞美。

    “你现在伸手,是为了未来不伸手!”

    “那倒是,自食其力是我的目标。”

    “你至少为了理想在奋斗,我很羡慕你,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好到——我都配不上你了。”

    这句话比直接说“我爱你”更让绿卡心花怒放。

    “没有!咱俩王八看绿豆,世上最般配!”

    “经过上回的教训,我必须做一件让你自豪,让我爸、让大家都瞧得起的事情!最近我一直在深刻思考,怎么才能让我爸对我从俯视变成仰视?当然不可能了,他对我,最多是平视。正为这事儿犯愁,你就向谷底儿的我扔下这根救命的稻草,我要把你的事儿变成咱俩的事儿,把你的事业变成我们的事业!我要紧紧抱住你这条大腿!”

    成然立刻把手上仅剩的五十万美金赌资作为投资,投进了绿卡的买手店,两人热火朝天地投入了这份共同的事业。

    鲁尼被捕后,刘彩琪见不到丈夫,辩护律师是唯一能给她带来鲁尼的消息,在两人之间传递信息的人。这天,律师收到了法官对于保释申请的判决,又在候审监狱和鲁尼见面谈话之后,来到了别墅,带来一个噩耗的同时,他要和刘彩琪讨论一下鲁尼的现状以及未来在法庭上面对指控如何为他辩护。

    “你今天见过他了?他还好吗?”

    “状况当然不会太好,但斯特朗先生情绪还算稳定。他说比起自己,他更担心你。坏消息是,法官不许保释他。”

    那就意味着,鲁尼要一直关在监狱里了,直到开庭,夫妻俩才能在法庭上相见。

    “为什么不许保释?”

    “因为联邦检察院起诉他的两项罪名中,有一项属于重罪。更糟糕的是,我被正式告知,检方目前掌握的证据十分确凿,非常不利于鲁尼。”

    “他们都有什么证据?”

    “中国伟业集团的总裁成伟,提供了一份鲁尼送给他绝密文件的视频录像,我们推翻不了,也无法否认这份视频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

    刘彩琪倒吸一口冷气,她太清楚这份视频的作用了,成伟此举等于直接置鲁尼于死地,从获悉这个消息的一刻起,她的内心就充满了对成伟的刻骨仇恨……

    “好消息是我们不会等待太久,法院已经完成起诉程序,很快开庭审理。斯特朗太太,我需要和你讨论一下辩护策略,你现在的情绪可以吗?我和辩护团队主张为鲁尼进行有罪辩护,承认窃取商业机密和违法贿赂行为……”

    话音未落,律师就见刘彩琪勃然变色,毫不掩饰对有罪辩护策略的排斥。

    “不!我不承认鲁尼有罪!”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检方掌握的两个人证,约翰?布朗的检举固然关键,但成伟的录像视频才是置鲁尼于死地的核心证据。因为检方人证和视频录像证据确凿,我们无法否认鲁尼犯法,只能在犯罪未遂、没有给ce造成不可挽回的经济损失、没有威胁到美国国家安全这三个关键点上,寻找为他减刑的空间。”

    “我坚决不接受有罪辩护,我不承认我丈夫有道德和法律上的行为污点!”

    “斯特朗太太,关于辩护策略,我和鲁尼当面沟通过了,他本人不表示反对,接受了有罪辩护方案。希望你能像他一样,保持理智,正视对我方不利的现实。说得直截了当一些吧,我们现在没有办法质疑控方的证据,无法否认鲁尼犯了罪,只能努力证明他的犯罪行为没有给公司财产和国家安全造成损失,争取缩短刑期。”

    刘彩琪噌地站起,情绪激烈,强硬表态。

    “我要他不坐牢!而不是关在监狱里的刑期从十几年缩短到几年。鲁尼是被陷害的,我要你做的,是上庭否认成伟录像的真实性,我要你去找那段视频的漏洞,它可能被做过手脚、被剪辑过,甚至干脆就是伪造的!你为什么不去做这些你应该做的?为什么要承认检方那些狗屁证据?”

    “抱歉,斯特朗太太,我做不到你要求的事情,我担保谁也做不到。很不幸,鲁尼坐牢这件事,无法改变。”

    刘彩琪怒不可遏,抬手一指别墅大门,下了逐客令。

    “你被解雇了,给我滚出去!”

    “如果这是你的最终决定,请出具一份正式解聘书,还要你丈夫在上面签字才能生效。”

    “回去等着吧!”

    律师拎包走人,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揶揄了一句:“祝你找到一个肯为你做无罪辩护的律师。”

    “我不信在旧金山找不到。”

    驱逐了辩护律师,整栋别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自从鲁尼被捕,这栋偌大的房子就一夜之间失却了温度,刘彩琪感觉自己像一具四处游荡的行尸走肉,灵魂被鲁尼带走,刚刚从被书望抛弃和丧子之痛的情伤中死里逃生,以为鲁尼就是她安稳可靠的归宿,即刻被残酷的现实浇灭了新的憧憬。她对书望、对成伟恨之入骨,是他们弃自己如垃圾,置鲁尼于绝境。

    怀恨在心的刘彩琪终于做了一件事,这件事的动机产生于很久之前,数度尝试,数度放弃,直到几个月前和鲁尼结婚,她才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做这件事的决心。

    刘彩琪手写了一封长信,把它装进一只国际信封,填好投寄地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总局。在这封蓄谋已久的检举信里,她向反贪总局实名举报了书望和成伟权商勾结,前者收受贿赂,帮助后者获得地铁项目投标的事实。

    握着这封即将发出的检举信,就像手握一枚准备扔出去的炸弹,刘彩琪恨透了曾经利用自己之后抛弃,现在又彻底毁掉她婚姻幸福的两个人,她要让书望和成伟的人生毁于一旦!

    从刘彩琪发出这封检举信的一刻开始,书、成两家的家族命运将被彻底颠覆,萧清、书澈、缪盈、成然的个人命运也将被裹挟着,拐向他们无法预知更无法掌控的方向!

    没过多久,这封举报信顺利到达了它的目的地——北京,反贪总局。

    反贪总局侦查一处处长何晏接到命令后,敲门走进了指挥中心主任李国梁的办公室。

    “李主任,你找我?我可闻着味儿了,是有大案要案了吧?”

    “你鼻子挺好使呀。”

    “不然怎么会大半夜通知我一早上班就来见你?”

    “我们收到了一封美国旧金山寄来的实名举报信,信里揭发检举的官员和商人身份地位非同小可,一旦核实情况属实,开始立案调查,其影响不亚于一场**级大地震。”

    听到被检举官员的级别,何晏的神情严肃起来。

    “这封信,目前只有局长和三位副局还有我看过,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切勿扩散,先不要和任何人说。看完后,在脑子里先规划一下侦查思路,咱俩碰下头,看看想法是否一致,再展开进一步的行动和工作。”

    何晏接受任务,从李主任手里接过一个盖着“绝密”印章的文件袋。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关门反锁,打开文件袋,抽出几页手写信纸的复印件,开始

    “市长书望和拥有数十亿资产的商人成伟权商勾结,通过权力寻租收受贿赂。书望向成伟许诺:将地铁竞标中最为重要的一块——地铁车厢制造权给予成伟的伟业集团。作为报答,成伟先后在2011至2014年四年时间里,通过转账到书望妻子及其亲属的海外账户以及变相投资书望独生儿子书澈在美国注册的科技公司,向书望行贿,高达几千万甚至可能上亿元人民币。”

    检举信里的“市长书望”“商人成伟”“书望妻子”“书望独生儿子书澈”这几个人名,连续刺激着何晏的眼球和神经。果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案要案!

    刘彩琪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白天浑浑噩噩,晚上夜不成寐,鲁尼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只能向私人医生求助。根据检查结果和自述的身体症状,医生诊断刘彩琪患上了抑郁症,建议她开始服药,及时进行干预,每周复诊,积极治疗。

    刘彩琪开始服用医生开给她的七八种安定类、抗抑郁类药物,精神有所改善,夜里也能入睡了,刚感到一些安慰,一个清晨出现的匪夷所思的景象,又把她推到了绝望无助的崩溃边缘。

    这天,刘彩琪在卧室床上醒来,像往常一样走出卧室,来到一楼,随即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客厅一片混乱,物品被四处乱扔,像被几个顽童闹过场一样。怎么会这样?她清清楚楚记得昨晚入睡前,自己穿过整洁的客厅走上楼,沿路关掉了一盏一盏的灯。在她昏睡的这一夜里,客厅里发生过什么?难道有人进来过?

    刘彩琪随手抓起一样可以防身的东西,拿在手里,四下巡视,穿过客厅,走进厨房。厨房的景象让她更加惊骇,这里也被四处翻动过,抽屉敞开,操作台上一片混乱,一瓶开了的红酒、一只盛着残酒的酒杯、乱放的开瓶器和木塞,居然还扔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刘彩琪被吓得疾步倒退,百分之一百地肯定,这一切不是她自己作为!冲到电话前,抓起话筒,手指颤抖着按下911,报警求救。

    两名警察在报警5分钟后即刻抵达鲁尼别墅,他们逐间巡视,用特殊射灯照射地面,检查闯入者是否留下了脚印痕迹,又仔细检查了别墅门锁和窗户开关。最后,他们向刘彩琪汇报了现场勘查结果:门窗紧闭,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痕迹,室内地面没有留下可疑脚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曾经有外人闯入过这栋别墅,一切正常。

    “斯特朗太太,我们没有发现门窗被人为破坏过,以及外人入室的痕迹。”

    “怎么可能?那我家客厅厨房一片混乱,是谁弄的?”

    “你确定在你入睡前最后的记忆里,客厅和厨房是整洁有序的?”

    “我百分之二百地确定!”

    “你确定自己没有半夜起来、进入客厅厨房的记忆?”

    “当然确定!”刘彩琪突然反应过来,明白了警察所指。“你们怀疑我自己弄乱了客厅厨房,然后忘记了?失忆了?你们觉得我是个精神病人?太荒谬了!这就是你们的推理结论?我要向你们上司投诉!”

    “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但我们找不到有人进入住宅的证据,无法为你立案,抱歉,再见。”

    警察离去后,刘彩琪再次巡视混乱的客厅、混乱的厨房,整个大脑陷入一片凌乱。到底是谁在深夜弄乱了客厅厨房,弄乱了她的思维逻辑?

    宁鸣的爷爷被找到了,派出所打来电话,询问了一些细节,确认被找到的流浪老人就是离家走失的宁爷爷,半小时后,爷爷被一辆警车送回了家。抱住蓬头垢面、痴痴呆呆、浑然不知道自己遭遇过什么的爷爷,在失而复得的庆幸之后,宁鸣下了一个再也不让爷爷走失的决心。一年后,这个决心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创意产品,让宁鸣赢得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也终于让他确信自己有了让所爱的人幸福的能力。宁爸紧紧握住民警的手表示感谢,警察说是他们自己张贴的寻人启事起了作用,送爷爷到派出所的好心人是因为看到寻人启事才确定了老人的身份,叮嘱他们以后把老人看好了。

    给这些天在垃圾堆里打滚的爷爷洗澡时,宁鸣第一次对阿尔茨海默病有了直观感受,爷爷坐在浴缸里,像个小孩一样欢乐地手抓着泡泡玩儿,突然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宁鸣,问他:“你是谁呀?”

    “爷爷,刚才说过了,我是你孙子,宁鸣。”

    “知道,知道,我家鸣儿,回家了。”

    搓到爷爷的后背,看到他背上不知因何落下的条条伤痕,宁鸣心疼得不敢触碰。

    “爷,这些伤口还疼吗?”

    爷爷扭头看他,眼神又像看一个陌生人,两分钟前的记忆消失了。

    “你是谁呀?”

    宁鸣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我是鸣儿,你大孙子。”

    “是我孙子,我孙子。”

    宁鸣的手小心抚过爷爷后背上的伤痕,眼泪掉进了浴缸的温水里。当不可推卸的责任摆在眼前,他还有随心所欲、恣意放纵的资格吗?即使梦寐以求的爱情和机遇已经触手可及,可如果前提是要他更加自私自利地推卸责任、变本加厉地增加父母负担,宁鸣又有什么底气理直气壮地去自我实现呢?就在这一刻,他不再摇摆、不再犹豫,做出决定:不去美国了,留在家人身边,做个能

    替他们减轻负担、分担责任的儿子、孙子,永别了留学!再见了缪盈!

    没过多久,宁鸣收到一封来自美国大使馆的快递,撕开邮件的封条,掏出里面的护照,翻开,露出内页上的f1赴美留学的学生签证,他的申请被获准了。这份学生签证,意味着旧金山大学的硕士学位,意味着宁鸣和缪盈的重逢。但是,在它到来之前,它意味的一切已经被他放弃。

    宁鸣以最短时间纠结了几分钟,就把他的护照连同offer一起扔进了抽屉,出门前往招聘公司,面试求职,他要在家乡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起程的时间来到眼前,缪盈依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这时,她接到了艾瑞克教授打来的电话,向她询问宁鸣的情况。

    “宁鸣返回中国很长时间了,学校给他发offer也有3周时间了,但我一直联系不上他,现在已经开学,我还是没有他任何消息。缪盈小姐,你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吗?”

    “艾瑞克教授,据我所知,宁鸣家里发生了意外,他爷爷患上老年性痴呆,出门走失了。”

    “哦!这太不幸了,我很抱歉。”

    “他一直在帮父母寻找爷爷的下落,而且,他也不确定美国大使馆会不会批准他的f1签证。”

    “我了解了,好吧,这种情况,他和我除了等待,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只是担心他回来晚了,无法选课,这学期就没办法入学了。如果你能联系上他,请帮我转告希望他早日找到爷爷,回到旧金山。”

    “ok。”

    挂断电话,缪盈一抬头,书澈来到面前。他在这时候出现,就像是来帮助她做出最终的决定,帮她澄清感情的混沌和选择的彷徨,为远去的过往画上句号,好面对一个清晰的未来,他们一起来到记载着两个人无数欢笑和眼泪的礁石滩。

    “你爱宁鸣吗?”

    缪盈点头确认,回望书澈。

    “你呢?是不是喜欢萧清?”

    书澈也点头确认。

    “是。”

    “我一直不敢问你这个问题,怕听到你说‘是’。”

    “从知道宁鸣暗恋你,我也始终不敢问你,怕你说‘是’。”

    现在,他们之间,不但能够问出口,还能坦荡承认各自的情感已经变化。一份爱情,在结束;另一份爱情,在开始。

    “缪盈,留下来,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宁鸣。”

    “他不一定能回来。”

    “你在,他就一定会回来!”

    从书澈脸上移走视线,缪盈望向前方,她看见2007年的书澈面对着太平洋大声呼喊:“缪盈!缪盈!你在想我吗?”她看见2013年的书澈深情向自己求婚:“缪盈,你愿意嫁给我吗?”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

    ——《爱的代价》

    过去的美好并不会消逝,它只是被留在了过去,在岁月中成为永恒。藏好对往昔的无限眷恋,缪盈回头,对书澈说道。

    “如果我们抓不住过去,就好好把握当下吧。”

    终于能够放下过去的一刻,缪盈有了对未来的最终决定。

    结束了一波密集的求职面试,清华大学的本科学历和优异成绩让宁鸣赢得了几家公司的青睐,只等入职通知开始上班。晚上回家,一推开卧室门,宁鸣就愣住了。宁爸正蹲在地上给他装行李箱,宁妈仔细叠好他的衣服递给宁爸,床上摊了一床给他带走的日用品和土特产,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他的护照和旧金山大学的offer。见儿子进门,宁爸宁妈的动作定格了。

    “你们这是干吗呢?谁让你们瞎翻我东西的?”

    “鸣儿,去美国上学吧!我和你妈没有能力支持你实现梦想,但我们至少可以为你解除后顾之忧。”

    “不用担心爷爷,他有我们看着呢;也不用担心我和你爸,我们身体还硬朗着呢。”

    “走吧,走吧,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宁鸣的眼泪夺眶而出,就这样,他被父母推出了家门,推向了美国。这次赴美留学,和每次离家完全不同,宁鸣走得一步一回头。理想催人前行,亲情拽人回首,然后,我们就用一生时间,往返于前方和故里之间。

    登机前,宁鸣给缪盈发去微信:“十二小时后,我落地旧金山,你还在那里吗?”缪盈迟迟没有给他回复。直到机场广播“去往旧金山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国航ca985航班即将起飞,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xxx登机口登机”,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她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宁鸣心生悲伤,即使他回去了,她也不在那里了。

    一下飞机,走出抵达厅出口,就看见缪盈,站在前方,冲他微笑。

    那是宁鸣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人来人往的机场抵达厅里,他们对面而立,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她款款来到他面前。

    “你还要去纽约吗?”

    “我在这里,就是答案。”

    宁鸣一把攥住缪盈的手,把她拽到一边,她没见过这样一个霸气强势的他,他把她箍进怀里,不由分说就吻。两唇粘连,再也无法分开。

    莫妮卡的预产期临近,妈妈特意从纽约飞来陪伴女儿生产。这天深夜,睡梦中的萧清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莫妮卡妈妈向她紧张求救,说莫妮卡的羊水破了。

    萧清瞬间清醒,穿着睡衣睡裤,抢在莫妮卡妈妈前面冲上二楼,见莫妮卡躺在浴缸里,先手脚利落地在卧室床上铺了两层大浴巾,拉开衣柜抽屉,取出一件干净的孕妇袍,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包夜用加长护垫,抱着浴袍护垫冲进卫生间,当仁不让地接管了莫妮卡。莫妮卡妈妈待在卫生间外,发现自己被闲置了,因为她能想到的事情都被萧清抢着做了。

    “萧清,你叫911了吗?”

    “叫过了,他们10分钟后到。”

    “是不是还得跟医院打个招呼,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打过了,他们一切准备就绪。”

    萧清给莫妮卡清洗干净,换上干净孕妇袍,和莫妮卡妈妈配合着,一左一右搀扶她走出卫生间,回到床边,一个扶上身,一个抬两腿,平放到床上,又拿过一个枕头垫在臀下,保持头低臀高。看着萧清镇定有序地做着这一切,莫妮卡妈妈既惊讶又欣慰:“萧清,你怎么比我还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妈妈?”

    莫妮卡习惯性地去拉萧清的手,10月怀胎,她养成了对她的极度依赖。

    “我有点紧张。”

    “你得这么想,扛了快10个月的包袱,终于可以卸货了。”

    “这个值得期待。”

    “放心,我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俩紧握两手、微笑对视的情景,在莫妮卡妈妈看来,胜过一幅美丽的画。母亲从女儿的神态动作里看见了幸福的样子,莫妮卡长这么大,母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儿。

    莫妮卡进入产房,萧清和莫妮卡妈妈一直守候在外面,莫妮卡妈妈因为紧张,神经质地坐立不安,满地乱转,无法平静。

    “萧清,我生过两个孩子,都没有现在这样害怕。怎么莫妮卡生小孩我心这么慌?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她会不会有危险?”

    “阿姨,你其实特别在意这个女儿,你怕失去她。”

    “好不容易陪adam躲过鬼门关,我再也经不起莫妮卡有什么三长两短了。”

    “放心,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当美国护士把襁褓中的混血婴儿抱到面前时,莫妮卡妈妈难以置信,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接过自己的外孙女:“天啊!她怎么可以这么美、这么可爱?!”

    莫妮卡对她妈的夸张反应一脸嫌弃:“哪有?皱皱巴巴一团,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我能看出来!你一出生我就看出样子超美了,她竟然比你还美。”

    萧清接过baby轻轻摇晃,对她做鬼脸,baby虽然还闭着双眼,竟然像看见萧清一样,绽放出笑容。

    一旁的莫妮卡妈妈看见了,惊叫起来:“她笑了!”一脸醋意地向女儿投诉,“她第一个笑容竟然给了萧清!”

    “那说明她天生就会分辨人。”

    萧清笑听母女两人互怼,把婴儿抱到莫妮卡面前,她们一起欣赏刚出生的baby的画面,又让莫妮卡妈妈掉下了眼泪,一种近乎圆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对于20年来不是破裂就是残缺的家庭和母女关系,此刻的完满前所未有。

    缪盈投入了新恋情,和宁鸣光明正大地出双入对,两人手牵手,眼中只有彼此,旁若无人地走在校园时,被萧清看到,她瞠目结舌,掉转车头,一路尾随。看到缪盈和宁鸣进了校园停车场,一直走到保时捷前,才松开两手,车门一关,两人又如胶似漆热吻在一起。因为光顾着看车里的激情kiss,自行车一头撞到树上,人仰车翻,萧清被摔得七荤八素。

    勉强维持的平衡颠覆了,所有的情绪重新翻滚沸腾起来,对缪盈和宁鸣关系的疑惑,对缪盈的不满,对书澈的维护,萧清的心里就像开了锅。理智告诉她,你没有替书澈打抱不平的立场,但感情还是推着她来到缪盈面前。

    缪盈远远看见萧清像是在等自己,走近她,看到了她额头上的瘀青。

    “萧清,你是在等我吗?有事儿?”

    “有,咱俩能谈一谈吗?”

    “你脸怎么了?”

    “走路不小心,撞树上了。”

    “看什么能撞到树上?”

    “看……还不就是因为看你。”

    “看我?”

    “我看见你和宁鸣……”

    “哦……所以你来问我这个?”

    “你和书澈还能不能好好谈一场恋爱了?”

    “我和书澈……”

    “你为什么劈腿别人?就算在你们分手又复合前,书澈非常短暂地移情过我,对他而言,我也不过就是他缓解分手痛苦的过渡胎,连备胎都算不上。你现在一边和他,一边和宁鸣,还在校园里手拉手,被你们那么多的朋友看到,你让书澈的面子往哪儿放?这是为了惩罚他吗?”

    萧清的兴师问罪,让缪盈听出了她对自己和书澈关系现状的错误认知,知道她误以为他们复合了;而萧清的义愤填膺,也让缪盈清清楚楚看到了她对书澈的情感。

    “你还真维护他,真心为他着想。”

    萧清以为缪盈是在讥讽她,尴尬窘迫。

    “我……你可以随便嘲笑我。我承认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书澈,暗恋也好,单恋也罢,在你们分手前,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情感,我从来没有期待你们分手好乘虚而入,我不是个口是心非、两面三刀的心机女。”

    “我也不认为你是。”

    萧清十分意外缪盈这样回答,看到她的微笑,这才确定缪盈的善意。

    “真的?”

    “真的。”

    “你不怪我?”

    “从来没有。”

    “缪盈,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你知道吗?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也不想失去你。”

    萧清抱住缪盈,眼泪掉到了她肩上,哭到不能自已。

    “这回是不是该轮到你给我洗衣服了?”

    “你这件是大牌吧?手洗还是干洗?会不会洗坏?”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她们之间的芥蒂烟消云散。

    “萧清,你一直爱着书澈吧?”

    “以后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你能让自己停止对一个人的爱,然后就不爱他了吗?”

    “能,不然要理智做什么?”

    “你拒绝他,就是因为我?”

    “对,是因为你。”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

    “我真的不介意。”

    缪盈的表态让萧清惊诧万分,思维登时凌乱。

    “你和书澈……是不是形成了一种……开放式的关系?”

    “你以为我在邀请你加入4p吗?”

    缪盈哈哈大笑,萧清傻掉了,智商情商不足以应付这个领域的谈话。

    “萧清,你对我们一直有误会。”

    “误会?”

    “我和书澈分手后,一分钟也没有复合过,我们俩彻底分开了。”

    “明明你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了呀!”

    “所以你就以为我们复合了?然而并没有。”

    “那你和宁鸣?”

    “我和他现在在一起了。”

    “你爱宁鸣?”

    缪盈郑重点头承认。

    “那书澈呢?”

    “他?恢复成一只心里喜欢你的单身狗。”

    萧清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短路,望着她一脸迷茫的表情,缪盈不禁莞尔。

    “貌似这应该是个喜讯,不是噩耗吧?”

    “那书澈……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你问我他为什么不解释,我解释不了,而且,这个解释权也不归我。”

    萧清的表情在几秒钟里释放出狂喜、羞涩、急切、窘迫、魂儿游离而走的各种信息,让缪盈百感交集。

    “如果你现在想离开,灵魂和身体想立刻飞去某个地方、飞到某人面前,我表示理解。”

    萧清干笑着起身,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跑出了缪盈的视线。从这一刻起,她的所有触角都对书澈张开,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每个去向她都不放过,全部心思都在期待他向自己走来……

    课堂上,萧清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飘向书澈,他发现了她的目光,扭头望去,她总是在对视前一秒慌张逃走,等他收回视线,她的眼神又贱贱地移回到他身上。下课后,正把笔记本电脑、书本和资料收进背包,她的余光瞥见他向自己走来,手里的动作陡然变形,脑袋、脖子连同上身立刻僵硬得不会转动了,他来到她面前。

    “刚才在课上,你一个劲儿看我,是有什么事儿想提醒我吗?”

    “没有!没有!”

    他“哦”了一声,扭头走了,她在身后叫道。

    “哎!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

    “哦,还真有……”

    她感觉血液在全身血管里飞蹿,整个身心都在期待他即将说出的话。

    “你的脸为什么伤了?”

    “啊……走路撞树上了。”

    他无比艰难地把笑意憋了回去。

    “走路撞到树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不是很难。”

    “多保重,走了,拜。”

    说完,书澈真的——走——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反复碎碎念“回头、回头”。如果他在这一刻回头,毫不费力就能看到她眼神里全是“你没有话对我说?真的没有?”的失落。然而,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教室,这让她臊眉耷眼、沮丧至极。

    回到合租别墅,萧清的伤势引起了莫妮卡妈妈的高度紧张,她把制冰盒里的冰块倒进塑料袋,扎紧袋口,做成一个冰敷袋,敷在了萧清额头上。劈头盖脸的关切让萧清受宠若惊,但莫妮卡妈妈接下来说的话,更把她雷得外焦里嫩。

    “萧清,阿姨一直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您说。”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多时间了,我一直在观察你。”

    “阿姨,您观、观察我什么?”

    “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女孩儿,不论是人格品行、待人接物,还是对学业、事业的态度。”

    “您谬赞。”

    “下面,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莫妮卡妈妈庄严神圣的语气,让萧清不得不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这时莫妮卡正好下楼,听到一楼厨房传来妈妈和萧清的这段对话,止了步,站在楼梯上侧耳倾听。

    “看到现在你和莫妮卡在一起的状态,我真的超开心也超放心。有你在她身边,莫妮卡真的很幸福。”

    “我们互相照顾,她对我也很好。”

    莫妮卡妈妈报以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这个我能看出来,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像对你这么上心、这么依赖过。如果这是她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那我表示尊重,也欣然接受,祝你们俩幸福!”

    “嗯?”

    萧清有点蒙,还不知道怎么回话,手被莫妮卡妈妈不由分说地握住。

    “萧清,我已经把你当成家人了,你和莫妮卡要好好在一起!”

    一手举着冰袋,另一只手被热情如火地攥住,萧清张口结舌,一副“阿姨,你这话我真心接不住”的表情。就在空气凝滞到尴尬的时刻,莫妮卡走下楼梯,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妈妈,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把咱家祖传的祖母绿送给萧清了?”

    莫妮卡妈妈接得顺理成章。

    “还不到时候,祖母绿呢,我是要给莫妮卡的,不过真到了那一天,萧清,阿姨也有别的好东西给你。”

    萧清的脑袋摇得都快掉了,像嗑了摇头丸似的,分辨不清是拒绝家传宝贝,还是否认情感选择。莫妮卡三步并作两步插到两人中间,一把拽住萧清胳膊,把她从她妈的魔爪中解脱出来。

    “妈,你这么开放包容真的好吗?照顾一下年轻人的心理承受力,行吗?”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是要张开怀抱欢迎你们出柜。”

    萧清一蹿而起,躲到莫妮卡身后,摇头摆手一迭声否认。

    “我们没有没有没有……”

    “妈,眼瞎不怪你,但不要把自己错以为的幻象当成事实,放过萧清,她已经被你吓得心脏停跳了。”

    “有吗?我看错了?你们难道不是非常相爱吗?萧清,这个你不能否认吧?”

    “啊,我们是……好,但不是……那种好。”

    莫妮卡抬手从筷子笼中抽出一对筷子,一手一根,以实物比喻,郑重声明。

    “妈,萧清和我——是笔直笔直的两根,就像这两根筷子。”

    莫妮卡妈妈走到女儿面前,夺过两根筷子,把它们合并成一双,举在手上,以比喻回应比喻。

    “这不正好凑成一双嘛!”

    莫妮卡和身后的萧清,齐刷刷无言以对。这一回合,又被莫妮卡妈妈完胜,迅疾从欢迎出柜发展成说服出柜。

    “妈活到这个岁数,彻底过明白,也彻底想明白了,不管你是b、是l,还是g,不管你爱的是什么性别、什么年龄,甚至什么物种,只要竭尽全力让对方快乐了、幸福了,就都是爱情!”

    “阿姨,你说的,不适合我们……”

    “妈你说得太好了!就是场合和对象不对,你应该去平权大会上讲演。baby哭了,你赶紧上楼看一下。”

    “有吗?”

    莫妮卡妈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楼上,扔下了她俩的性取向和出柜问题,上楼照顾外孙女去了。厨房里只剩下萧清和莫妮卡,两人相对时,你看我,我看你,都被弄得很囧。

    “呵呵。”

    “呵呵。”

    深夜,萧清瞥见莫妮卡独自坐在别墅门外台阶上喝着啤酒的身影,推门走过去,劈手夺过酒瓶。

    “秋天了,夜里凉,你怎么能坐在台阶上?怎么还能喝啤酒?”

    “已经过了12点,我出月子了。”

    莫妮卡笑着从她手上拿回酒瓶,萧清对她的任性无可奈何。

    “知道的以为你坐的是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坐的是牢,刚被释放呢。”

    “坐下聊会儿。”

    萧清和莫妮卡并肩而坐,一年前,就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她们第一次并肩坐在这个台阶上,从萧清母亲的车祸聊起了父母、家庭和彼此,从那时起,每一次两人坐在这里,就成了这栋房子里最美的记忆。

    “我妈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啦,其实我觉得她那样说超可爱。她说得挺对,莫妮卡,不管他(她)是谁,你该去找一个竭尽全力让你快乐幸福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到?我现在就很快乐、很幸福。”

    “咦?我怎么不知道你找到了一个让你快乐幸福的人?”

    萧清望向莫妮卡,遇到了她凝视自己的深邃眼神。

    “去年我们也是半夜坐在这里,聊起你妈妈发生车祸、你要不要休学回国,好像就在昨天。”

    “这一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儿……”

    “我生了一个baby,你爱上一个人,凯瑟琳和本杰明结了婚、回了香港。”

    书澈,书澈……又涌上了萧清的心头,她把刚得知的真相告诉莫妮卡。

    “我刚刚知道缪盈和宁鸣在一起了。”

    莫妮卡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那书澈呢?”

    “他……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他没有和缪盈复合。我是亲眼看见缪盈和宁鸣恋爱的样子,才知道他们彻底分开了。”

    莫妮卡一眼看透了萧清的纠结。

    “你现在是不是急得抓耳挠腮,‘他怎么还不来找我?’是不是追悔莫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收回‘你们分手就算有十分之一是因为我,我也不能和你好’那句话?”

    “你要不要这么耿直?”

    莫妮卡哈哈大笑,伸手搂住萧清的肩膀。

    “明年这时候,不知道我们俩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说着过去的一年?”

    “为什么不会?一定会!”

    “永远这样子该有多好。”

    萧清当初拒绝书澈有多干脆决绝,现在就等得有多焦急绝望,任凭她每天百爪挠心,他始终不解风情,绝不越雷池半步。就在萧清上课等、下课等、上班等、下班等、走路等,任何时候都在等,而书澈依然麻木不仁岿然不动的僵持时刻,一股神秘力量拔刀相助。

    走出法学院,萧清一眼看见莫妮卡身穿横抱式婴儿背带,把baby挂在胸前,等在法学院外面,她走向母女两人,诧异她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莫妮卡,你怎么来了?”

    “她哭了一下午,我做什么都不能让她停止,只好带她来找你了。”

    这种状况萧清早已驾轻就熟,她把背包扔到地上,伸手接过baby,轻摇拍打着哄她:“我不在家,你不乖了,是不是呀?”和平时一样,莫妮卡不由分说脱下斜挎背带套到她身上,完成了移交。

    于是,法学院外出现了萧清身穿背带、怀抱baby、和莫妮卡微笑并肩一起哄孩子的感人场面,法学院的学生们都看到了,书澈随着三三两两的同学走出教学楼,循着众人的目光,也看到了这一幕。

    萧清完全没有留意众人对她们的侧目,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baby身上。而baby一见萧清,愁苦的小脸秒露笑容,咯咯咯笑个不停,伸着小手要抓她。萧清埋头亲吻baby,一抬头,猝不及防,就被莫妮卡一口亲在脸上,这让她一愣,随即看到四周——来来往往的同学包括书澈的惊讶、猎奇、窃笑、意味深长的各种目光。萧清的脸刷一下红了,加深了她的可疑和不可描述。

    亲完萧清之后的莫妮卡大方坦荡,冲书澈打招呼:“嗨,书澈。”

    书澈挂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来到她们面前:“嗨,莫妮卡,好久不见。”

    书澈望着萧清怀里的baby,问莫妮卡:“这是你的小孩?”

    “哦,我们的。”莫妮卡挂着一脸甜蜜,还往萧清身上靠了靠。

    面对失控的莫妮卡和失控的局面,萧清脸部肌肉板结,似笑非笑。

    书澈风轻云淡,别提多正常了,抚摸着baby的小脸献上赞美:“她好可爱!像个小面团儿。”

    莫妮卡特别诚挚地询问书澈:“你觉得她像我多一点,还是像萧清多一点?”问完一脸淡定,像问了一个特别正常的问题。

    萧清这一刻的表情,到了“尴尬癌”晚期。

    没想到书澈比莫妮卡还淡定:“我听说小孩子和谁在一起时间长,就长得更像谁一些。”

    莫妮卡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希望她像萧清多一些。”

    萧清干得不能再干地笑了一声:“呵呵。”

    “亲爱的,咱们走吧。”莫妮卡一手拎起萧清的背包,一手挽住她的胳膊,向书澈告别,“拜。”动作僵硬得像半身不遂的萧清被她挽着,离开了书澈。

    “你搞什么东东?”

    “他还在后面看呢,继续!我就不信看到这一出,他还坐得住!”

    莫妮卡只能帮到这里了,这刻以后,就没有以后了,书澈居然——继续——稳坐!萧清望穿秋水,等到花儿都谢了……等到一天深夜,莫妮卡和baby都已经入睡,她突然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再等下去,就要等死了……

    一把拉开卧室门,冲到门口,提拉上鞋,飞奔出别墅,在夜色里奋力飞驰,骑到了书澈家门外,一个急刹车,任凭自行车倒地,几个箭步来到门外,深呼吸,按门铃,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门开了,书澈惊讶狐疑地望着气喘吁吁的萧清,她像一枚导弹,砰一声,打到他面前,劈头盖脸,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缪盈没有复合?”

    “你没有问过我呀。”

    “你知道她和宁鸣在一起了吗?”

    “知道呀。”

    “知道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你也没有问过我呀。”

    “就……就算我什么都不问你,那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

    “你说过我和缪盈分开有十分之一是因为你,你都不能面对自己,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何况,我是吃过亏、挨过揍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嘛。”

    “那、那……莫妮卡跑到你面前那样,你怎么还不着急,还不来找我?”

    “如果那是你的选择,你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感情,我祝你幸福。”

    萧清被噎得七窍生烟。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过去、现在、以后,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吗?我不是很确定……”

    书澈又露出了欠抽之微笑,凑近萧清,他们又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了。她再也不想束缚自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忘乎所以地吻他。他以更加忘乎所以的疯狂,一把把她抱进门。她被他按在门上,不能动弹。

    一个漫长、窒息、灵魂和身体一起战栗的热吻持续着。

    萧清放飞自己、彻底沦陷,两人的呼吸稍微平息,她在他的怀里猛然醒悟,咬牙切齿。

    “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

    “你故意不解释清楚,故意让我反复纠结,故意让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喜欢你!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上蹿下跳、情不自禁的样子?”

    “因为你这样儿很可爱,哈哈哈哈!”

    书澈仰天长笑,萧清奋力挣脱,但他的双臂就像紧箍,把她紧紧圈在怀抱。

    “你知道吗,萧清?我多喜欢和你这种鸡飞狗跳的爱情,我多想谈一个正常的、平凡的恋爱,你——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爱情!”

    他们终于可以彼此坦承爱意,没有顾忌地在一起了。

    笼罩着刘彩琪的诡异之象并没有结束。一天清晨,刚从睡梦中苏醒,她就被眼前的一片猩红惊吓坐起,发现那片猩红是被子上的一片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更令人惊悚的是,这片血迹并非孤立存在,一溜儿血滴,一直从被子上延伸到床边的地毯——卧室的地板——最后到了卧室门口。

    抬手掀被下床,一只凝结的血手闯入了视线!那是自己的左手,翻开手心,手掌中央有一条长长的皮开肉绽的伤口,血都是从这条伤口里流出来的。

    刘彩琪失声尖叫,睡梦中的她,手掌怎么会出现这么深的一条伤口?鲜血怎么会从卧室门口一直长流到了床上?

    走出卧室,血滴记录下刘彩琪毫不自知的足迹,从卧室门外一直延伸到楼梯,延伸到一楼客厅。她拽了一条毛巾缠住左手,先去查看别墅大门,门锁得好好的,没有被人破门而入的迹象;窗户也锁得好好的,玻璃完好无损;客厅整洁有序,除了——大理石地面上一端连接楼梯,一端通往厨房的一行血滴。

    走进厨房,那里发现了异样,操作台上散放着案板、切了一半的洋葱、芹菜、胡萝卜,还有一把锃亮锋利的切刀,这些东西上面溅落了点点滴滴的血迹,切刀干脆躺在一摊血里——这里,应该就是掌心的伤口的起源地。

    刘彩琪缓缓后退,惊骇,更多的是迷惑。看上去,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进入这栋别墅,那么到底是谁在深夜制造了她的伤口?她第一次意识到所有异象也许并非出于外因,通过自己终日疑神疑鬼,二十四小时神经紧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个经过身边的陌生人在她眼里都居心叵测,每个试图接近她的人都像是暗藏杀机这些征兆,她怀疑自己的精神确实出了问题。

    刘彩琪不得不把自身状况和自我判断向私人医生和盘托出,向她求救。

    “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我伤害了自己?”

    “不排除这个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梦游症状!”

    “您服用的抗抑郁药物,会产生多种副作用,比如幻觉、妄想,不排除其中某一种会导致服药者在睡梦中行动,醒来对此毫不自知,这种情况虽然非常罕见,但也有过多起先例。”

    “你是说,我可能因为服药所致?”

    “我只是猜测,有这种可能。”

    她的情绪到了临界点,崩溃到哭泣。

    “给我换药吧,这太可怕了!我怕……说不定哪天,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杀死了!医生,请您帮帮我!”

    “斯特朗太太,我可以为您换药,别担心,如果确定是药物反应,我保证:更换了药物,您担心的状况不会再出现。我也建议您:安装一套家庭监控系统,您可以通过录像帮助我确定,是否因为药物,具体是哪一种药物导致了您出现的这种副作用。”

    “我会考虑的。”

    “斯特朗先生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找个信任的朋友,陪您一起居住、生活,或许是个好主意。”

    医生的建议刘彩琪听进去了,她决定找人来陪伴,同时也保护自己,因为现在的她无法自控,必须有个人或者依靠外力对她进行干预。

    北京,反贪总局,何晏找到李主任,两人闭门开了第一次案情碰头会。

    “关于举报人的身份,我进行了初步调查,经过核实,这个刘彩琪,三年前曾任伟业集团总裁成伟的特别助理;一年前,她获得工作签证,赴美进入美国ce公司任职,这家公司曾经寻求与伟业合作,共同竞标书望市长主持招标的地铁项目;几个月前,刘彩琪嫁给了ce负责中国业务的总裁鲁尼?斯特朗;一个月前,鲁尼因为涉嫌窃取商业机密和违反《反海外**法》两项罪名,被美国联邦调查局逮捕。这些是我目前综合搜集的情况。”

    “看来,刘彩琪的身份,足以保证她举报的情况并非无稽之谈。何晏,说说你的侦查思路。”

    “刘彩琪既然敢实名举报,就说明她不但不惧怕,甚至希望我们去找她,也说明她手里可能掌握着指证书望和成伟权商勾结的证据。她是突破口,她是关键人物,我必须亲自和她见个面。”

    “你打算让她从美国回来一趟吗?”

    “不,我去!”

    “她专程回国接受调查,和你专程飞一趟美国和她见面一样惹眼,都容易走漏消息,打草惊蛇。”

    何晏对此胸有成竹。

    “我女儿在旧金山斯坦福法学院读jd,没有比我去旧金山探望女儿更合情合理、更不会引人注目的理由了。”

    “这样好,因私赴美,没有人会怀疑,到了美国小心行事,随时保持联系。”

    “是。”

    在事先没有任何告知的情况下,萧清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hello。”

    “清儿,我是老爸。”

    “爸?!”

    萧清十分惊诧,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

    “你的来电怎么显示是美国号码?”

    “因为我就在美国呀。”

    “你到美国了?在哪儿?”

    “旧金山机场。”

    “天哪!你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这不就达到制造惊喜的效果了嘛。”

    “你现在在机场?一个人?刚下飞机?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一个人来的,咱们直接在我住的酒店见面吧,我发给你一个定位。”

    “我很快就能赶到。”

    “我也很快,一会儿见。”

    “爸,我真被你惊喜到了。”

    何晏“哈哈”笑了两声,挂断电话。喜从天降,萧清乐得一时不知干什么好,随即,一个疑惑冒上来:作为一个出国程序烦琐的国家公务人员,老爸突然行踪神秘地来到美国,貌似还是一个人,他来干什么?

    半小时后,萧清开着莫妮卡的车,来到何晏下榻的酒店外,这是一家毫不起眼的经济型酒店,何晏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远远看见父亲站在酒店大门外等她,萧清把车停在他面前,欢呼雀跃地叫着“老爸”下了车,父女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萧清带何晏到一家中餐馆吃晚饭,席间当然绕不开父亲为什么来旧金山这个话题。

    “清儿,你怎么什么都不吃?”

    “我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兴奋里,一点也不觉得饿。爸,你这次来美国干什么?公事儿还是私事儿?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何晏回答了女儿,却巧妙地避开了她的问题。

    “这次来,我有一大心愿要还,想参观一下你的学校斯坦福,好好膜拜一下。”

    “必须的!我当向导。”

    “就安排在后天吧,你时间方便吗?”

    “方便,你这次来计划待几天?”

    “明后两天,大后天就飞回去,来之前往返机票都买好了。”

    “就待两天?跨越半个地球飞过来,干吗匆匆忙忙急着回去呀?”

    “回去还有工作。”

    “可是我们只能在一起待两天,还不够逛景点呢。”

    “本来也不打算逛,就想看看你上学、生活的地方。”

    “那明天你想去哪儿?”

    “明天白天我想在酒店休息,倒倒时差,你不用过来陪我,晚上有时间的话,咱爷女俩儿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明天白天你不用我陪?”

    “不用,知道你又要上课又要上班,不想耽误你时间。”

    “时间我可以调整的。”

    “你就听爸安排吧。”

    “我知道了,你这次来,还有别的事儿吧?”

    父亲笑而不语的样子,女儿无比熟悉,萧清知道缄默是何晏的工作常态,所以,她基本确定了父亲此次来美一定和公务有关,明天被他安排给了工作。

    “我明白了,三不原则:不问,不打听,不议论。”

    这是何家的传统,对于何晏的工作,萧清从小到大,一直严格遵守这个“三不原则”。这时手机响了,萧清一看是书澈打来的,觉得刻意回避反而不自然,只好当着何晏的面,接起他的电话。

    “喂?”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对面坐着父亲,萧清没法回应书澈的热烈甜蜜,只好“嗯”了一声敷衍。但是何晏似乎听到了话筒里的声音,抬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女儿。萧清被父亲盯着,声音和反应更不自然,书澈在话筒另一端感觉到了。

    “你现在说话不是很方便?”

    “对。”

    “今晚放我鸽子,又不告诉我有什么事儿,你在干吗?”

    “回头告诉你。”

    “那你几点能过来?”

    “说不准。”

    “ok,那你先忙,就让我……想你致死吧。”

    “完了我打给你。”

    “请在我逝世以前。”

    萧清看不见她的嘴角已经漾出了甜蜜的笑意,被何晏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挂断电话,她若无其事继续吃饭,父亲对女儿察言观色。

    “方便告诉老爸,是谁打来的电话吗?”

    “同学。”

    “不仅仅是同学吧?”

    “就是同学。”

    “清儿,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说出来,让老爸也高兴高兴。”

    “等确定了,我一定向你们禀报。”

    “那就是有疑似人选了,这回我能见见他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

    “等我……再确定一下吧。”

    “你要确定什么?”

    萧清沉默不答,她还要再确定什么呢?书澈这个人,还是他们的爱情?都不是……说不清自己的犹豫因何而起,能说清的只有书澈的身份与众不同,他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家世和父亲,还有着复杂莫测的现状以及未来……

    送父亲回到酒店休息,萧清马不停蹄开车到了书澈家,刚在门外站定,门就开了,她被他拦腰一把抱进门里,不由分说就是一个缠绵的长吻。

    “晚上你去见谁了?”

    “一个国内来的亲戚。”

    “亲戚?他(她)要接见我?或者要我出台跑腿儿效劳吗?主人!”

    “我还没想好,因为他还不知道你的存在。”

    “哦,我现在还见不得人,那就只好……继续做见不得人的事儿啦。”

    第二天,在学校上完上午的课,萧清担心对英语和道路都不熟悉的父亲万一要出门会遇到麻烦,就开着莫妮卡的车,又来到何晏下榻的酒店,副驾驶座上还放着她给父亲买的午餐。还没有开到酒店大门,她就看到何晏的身影正坐进一辆uber网约车,离开了酒店。萧清突然萌生出好奇,她想看看父亲背着她去做的工作,这趟美国之行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跟着uber网约车到了旧金山著名的渔人码头,何晏下了车,信步走向码头,萧清停好车,横穿过街道,追赶上父亲的脚步。

    何晏走向海边围栏,围栏边独自伫立着一个女人的背影,他走到女人身后,停步站住。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不像是陌生人该有的距离。就在萧清疑惑之时,女人转过身,面对何晏,她的面容清晰可见。

    萧清猛然醒悟,她认出这个女人是谁了,那是她在参与鲁尼调查案的过程中通过照片早已熟悉的一张脸——刘彩琪!

第27章

    望着她的脸,萧清百分之一百地确定,那就是刘彩琪!何晏跑来旧金山,跑到渔人码头,难道就是为了见她?那么父亲故意对自己隐瞒、密会刘彩琪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离开海边围栏,何晏跟随刘彩琪走向她的车,他坐进副驾驶座,她开车离开了渔人码头。

    萧清无法抑制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欲,因为她知道刘彩琪的身份非同小可,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直接联系着成伟和书望两个人,进而影响着缪盈、成然和书澈三个人。

    萧清开车一路尾随,好在何晏和刘彩琪都不认识莫妮卡的车,她的跟踪丝毫没有被他们察觉。驶进富人区,刘彩琪的车开到一栋别墅外,驶进车库,车库门落下。萧清坐在车里,凝视这栋别墅,她知道这是鲁尼家,但她无法知晓何晏走进这栋房子里面的情形。

    虽然是光天化日,但别墅门窗紧锁、窗帘合闭,刘彩琪接待着重量级访客,安静地等他看完电脑里储存的各种文件、单据凭证和往来邮件。何晏抬头直腰,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移到刘彩琪脸上。

    “看完了。”

    “怎么样?”

    “很好,凭借这些,我们可以立案调查了。你能给我一个备份吗?”

    “早就准备好了。”

    刘彩琪把一个小优盘推到何晏面前,他拿起小优盘,小心收好。

    “但是,这些还不够。”

    “你还要什么?”

    “你掌握的全部!多多益善。比如他们之间的电话录音、视频录像、电子邮件、书信文字,他们和你之间的录音、录像、邮件、文字,由你经手的国外银行存款证明、记录,由你代持的海外房产的产权证明。”

    “我有,但需要时间搜集整理。”

    “还有,一份详细描述你和书望的关系以及来龙去脉的手写文件。”

    “我可以写。”

    “这些证据的搜集,时间越短越好。”

    “我争取尽快。”

    “我要再确认一下,一旦检察院对书望提起公诉,你是否自愿以检方证人的身份出庭指证?”

    何晏的不苟言笑表明了他的严肃,而刘彩琪的决绝同样证明了她的坚定。

    “我保证!”

    “下面商量一下你跟我一起回国的时间。”

    “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

    “鲁尼的案子还在庭审,没有判决,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扔下他不管,离开这儿回国呢?”

    “可是,你在这里,我们没有海外执法权,无法保障你的人身安全!你提供的所有证据,加上本人出庭举证,才能构成完整的、不可推翻的证据链。而且,即便我们全力保证经侦工作的保密性,也难确保整个过程完全不被泄密,一旦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恐怕鞭长莫及,无力保护证人。”

    “一周后,鲁尼案就要开庭再审,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一份安定的感情和生活,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对他弃之不顾,他需要我坐在法庭里给他支撑,何况,自从他被捕,我们只有在法庭上才能见面……”

    “我理解……”

    “何处长,我深深知道,也十分感激你处处为我的安全着想,你们的态度也让我获得安全感和依靠。但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陪鲁尼完成庭审和判决,我也在这段时间里,把所有你要的证据搜集齐全,交给你。”

    “我还是担心你……”

    “别担心,目前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可我们一旦立案……”

    “求你让我留在这儿。”

    何晏不好继续强硬要求,虽然他对刘彩琪这么重要的证人远在国外、处于我方保护势力之外极度不安,但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一个执拗的妻子。

    “尽快搜集证据,尽早交给我。后天我先回国,这段时间,一定小心,注意人身安全。”

    何晏把一张写有手机号码的卡片交给刘彩琪。

    “这个号码,只用于你我两个人联络,发生任何情况,就用这个号码打给我。还有,背下来,烧了它。”

    “我向你保证既然选择了向他们开战,我决不退缩!坚持到站在法庭上指证他们,是我现在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刘彩琪把卡片紧紧攥在手里,她的表情写着孤注一掷、义无反顾。

    父亲迟迟没有从鲁尼家中走出。虽然对别墅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但萧清能够断定何晏这一趟为何而来,书望和成伟的权商勾结应该已经被反贪机构纳入侦查视线。这一次,书澈和缪盈恐怕再也难逃被两个父亲殃及的厄运了。

    按照昨晚的约定,何晏到达旧金山的第二晚,父女俩依然一起共进晚餐。父亲对女儿白天的跟踪毫无察觉,这顿饭他另有用意,装成闲聊的样子,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书澈和缪盈。

    “清儿,我记得你放假回家时跟我们聊起过,说你有个同门学弟是书望市长的儿子。”

    萧清悚然一惊,难道父亲的侦查触角已经伸到了书澈身上?

    “你问他干什么?”

    “前一阵因为工作见过书市长,说起他儿子在斯坦福读书,念了个双硕士。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女儿也在斯坦福,和他儿子是同学。我记得你说过他叫书澈,是吧?”

    “是。”

    “你不是去年还在他的科技公司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法务吗?”

    “时间很短,后来我就去mta实习了。”

    “他公司是做什么的?”

    萧清心里有一种想替书澈澄清一切的迫切感,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他和他父亲的行为毫无干系。

    “他开发了一种叫域名解析服务器的产品,想填补国内市场空白,书澈是个拒绝依靠家里、自食其力、干净创业的人。”

    “你当法务期间,每份合同和每笔款项都要经手吗?”

    “是,严谨规范,没有任何问题。”

    女儿的回答变相阻挡了父亲对书澈公司经营状况的进一步追问。

    “你和他关系不错?”

    “还可以。”

    “他和他那个女朋友……叫什么来着?缪盈是吧?快结婚了吧?”

    “他们分手了。”

    “为什么?”

    萧清不惜以撒谎再次截断了父亲的追问。

    “人家为什么分手,我怎么会知道?”

    “你和他俩处得挺好?”

    “他们都是我朋友,都是出类拔萃的精英才俊,身上没有一点官二代和富二代的毛病,相反,他们比普通家庭出身的同龄人背负了更多压力、责任以及别人想象不到的……痛苦!”

    父亲要了解什么,女儿心知肚明;何晏探寻的,正是萧清了解的。事实上,除了书澈和缪盈两个当事人,对于书成两家关系内幕最知情的人,莫过于萧清,只要她肯,足以帮何晏拿到成伟曾经企图假借书澈之手向书望行贿的第一手证据。奉父亲为偶像、受到他的引领才投身司法的萧清,尽管知道何晏代表的是正义,但这次,她无论如何没法儿站在父亲一方;尽管知道她经手的公司业务与合同账目、只有她知情的书家父子争执,还有如何关闭田园科技这些内情足以帮书澈洗脱嫌疑、证明清白,但萧清就是万般不愿他被牵连、被怀疑,甚至被调查;尽管知道父亲的调查意味着书家即将遭遇的灭顶之灾,但萧清还是下意识地想拖延这一天的到来;尽管知道她现在的掩盖终归是徒劳,但这是她对书澈仅有的保护。

    萧清避重就轻地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隐瞒了她知道的内幕,封锁了一切敏感信息,对她和书澈的关系更是只字不提。这是萧清生平第一次对父亲撒谎,在欺骗这项技能上的欠缺和拙劣,让这一晚的她泄露出各种难以言说的异样,被何晏捕捉到了。父亲不知道女儿因何异样。他对她的感情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让女儿陷入了无间道的两难。但通过这顿饭,他了解到萧清和书澈、缪盈的关系很好,直到见到了书澈,他才知道女儿和他“好”到了什么程度。而萧清没有料到,她的隐瞒和掩盖,仅仅在一天后,就被书澈戳破。

    第三天,也是这趟行程的最后一天,萧清陪父亲参观斯坦福校园,来到法学院。

    “爸,这就是法学院,我每天战斗的地方。”

    “清儿,你知道我这一大圈儿逛下来,站在这里的感受吗?我太为你骄傲和自豪了!”

    父女俩伫立在法学院前,身后传来呼唤“萧清”一声,她一听是书澈的声音,还没有回头,整个人就不好了,这是萧清最不希望发生的邂逅。她和何晏同时转身回望,见书澈正向他们走来,侦查处长第一眼就认出来人是书望的儿子,但他不动声色,丝毫没流露出“知道书澈是谁”的样子。

    萧清大脑空白,完全没有预习和父亲巧遇书澈的难题,她既不知道怎么介绍何晏,说不说这是她爸,也不知道怎么介绍书澈,恨不得找个地缝儿把他藏起来。由于萧清木无反应,书澈来到面前,面对陌生的何晏,只好自顾自打招呼。

    “您好!”

    “你好。”

    两人一起望向萧清,等着她为双方做介绍。

    萧清挨不过去,只好开口:“这是我同学,书澈。”

    何晏微笑伸手:“你好,书澈。”

    书澈握住何晏伸来的手,热恋使人轻浮,一句调侃脱口而出:“只是同学吗?”说完,他满面春色地笑望着萧清,满心期许等待她给自己一个官方认证。

    对于书澈自己往枪口上撞的作大死节奏,萧清不苟言笑、死不回应,但是,何晏怎么会忽视这一句玩笑?

    萧清表情僵硬地介绍父亲:“这是……他是……我爸。”

    书澈被她的介绍震惊了,她爸?那不就是他未来的岳父大人吗?他张口结舌:“你说他是?您是……萧叔叔?”

    何晏含笑点头,并不纠正书澈的称呼,故意误导对方认为他就姓萧。

    书澈猝不及防,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见了萧清的家长:“你这两天忙着陪的,就是萧叔叔?”见萧清点头承认,他赶紧向何晏致歉,“不好意思,萧清没说过您要来,我完全没有准备……”

    何晏瞥一眼女儿,又看回书澈,话里有话地笑问他:“你要准备什么?”

    萧清赶紧打断他们的对话:“我事先也不知道他要来。”

    书澈会意,知道萧清还没有向父母通报两人的恋爱关系,但他不知道的是,萧清的极力掩饰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萧叔叔,您来美国是有工作,还是专程看女儿?”

    “我今天来,就为专程参观校园。”

    “计划停留几天?”

    “明天就走。”

    “这么匆忙!明天您就走了?要不,我请您吃个饭?您现在有空吗?”

    萧清用眼神阻止他:“不用了,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

    但何晏欣然接受:“没什么非要去的地方了,一起吃个饭无妨。”

    “太好了,萧叔叔,那我们边吃边聊。”

    无力阻止最糟糕的邂逅发生,萧清只好跟上书澈和何晏的脚步,来到一间安静考究的高级餐馆,对于和“准岳父”初次共餐,书澈显然以最高礼遇隆重对待。但对萧清而言,这注定是一顿吃得七上八下、五内俱焚的饭,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默,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

    “萧叔叔,您做什么工作?”

    “政府部门,国家公务员。”

    “不好意思,我问是因为萧清从来没有提起过您的职业。”

    “因为我的工作普通,没什么好说的。”

    “那您这次来美国做什么?”

    “我专程来探望女儿。”

    萧清低头掩饰愧色,她仿佛能提前看到,在不久的将来,当书澈得知何晏的真正身份后,此刻的她和她爸将被他认定是多么居心叵测的两个阴谋家……

    “您这趟行程时间这么赶,真是太遗憾了,时间充裕的话,我想拉着您四处转转。”

    “谢谢你的好意。你和萧清认识多久了?”

    “她来美国第一天,一下飞机,就认识我了。”

    书澈望向萧清的眼神掩饰不住爱意,她不敢抬头,不敢迎视他的目光,这一切都被何晏看得真真切切。

    “书澈,你来美国多少年了?”

    “来很久了,本科4年,商学院硕士3年,现在是法学院硕士第1年,一共8年。”

    “未来你想选择留在美国还是回中国?”

    “看情况,也看机会,还没有最后做决定。留在美国,能清楚预见自己未来的样子,事业也好,生活也好,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晋级,到达人生天花板,再也无法突破,稳妥、安全,但可能因为一成不变有些乏味;选择回国的话,未来会有很多不确定性,可能缺乏一种安全、有序的保障感,必须面对一些不良的现实环境和不完善的规则制度,但我觉得那恰恰给我们提供了可为以及有为的空间,需要我们的地方,才会给我们最大的自我实现的机会!如果安于一个稳妥人生,我会选择留在美国;如果不给自己设天花板、追求一个想走到哪里就能走到哪里的不设限人生,实现甚至超越梦想,那我会回中国。”

    “你父母支持你这种想法吗?”

    何晏用一个家常问题就把话题巧妙引到了书望身上,萧清瞥一眼父亲,他的“贼心”,书澈看不透,但是她能。

    “我父母他们希望我回国,但他们希望的‘回去’和我自己想要的‘回去’,完全不一样。”

    “他们希望你怎么安排?”

    “他们要求我守在他们身边,我爸希望我……一直在他庇护下。”他苦笑,“我是风筝,他是线。”

    “哦,这么想也可以理解,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何晏假装对书澈家世一无所知,萧清锐利的眼神又瞥过来,老爸你给书澈挖的坑儿,是一个连着一个呀。

    “我爸也在政府部门工作,是名官员,他叫书望。”

    “哦,原来是书市长!”

    萧清在心里给何晏的影帝级表演跪下了,她恨老爸的绵里藏针,更恨书澈的毫不设防,蠢死你个傻白甜!

    “你爸这样要求你无可厚非,毕竟他有能力,你也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

    “我一分钟都不想依靠他,哪怕有他一分助力,我都无法证明自己,从小到大,我只想做一个自己成全的自己。我和我爸,关系也不是很好,我不接受他的生存哲学,当然,他也不认同我的价值观。现在,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自己创业、打工、赚钱,学费、生活费自给自足,不要他们给我的钱。这样,我爸就没有权力要求我服从他的掌控了。”

    “你在这边这么长时间,女朋友也是在这边找的吧?是中国人吗?”

    何晏又把话题转向感情,引向缪盈和成伟,萧清忍无可忍,第一次对父亲提出抗议。

    “爸,你是在搞人口普查吗?”

    “没关系,我和叔叔开诚布公,什么都可以谈。”

    萧清深深看一眼书澈,心想你长点心吧!可是无济于事,书澈哪会参透何晏每一个问题背后的用意?

    “之前的女朋友,我们相处了11年,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儿,不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很不容易,为什么会分手呢?”

    “爸!”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分开,和我爸、和他爸有一些关系……就因为初恋的失败,我才喜欢清澈透明的女孩儿,才特别想有一段正常的爱情,有个普通平凡的家庭。”

    书澈的眼神又情不自禁地投向萧清,好像在说“她就是我要寻找的爱情”。何晏洞若观火,看穿了女儿的所有心思,怪不得她神情不属,怪不得她顾左右而言他,怪不得她欲盖弥彰……接下来,他不再发问,无须再问什么,书澈的清透干净、他对萧清的一往情深,已经一目了然。但同时,父亲比女儿更清醒,也更悲哀地预见到书澈的美好憧憬将再次被现实粉碎,和行贿者的女儿相爱不成,和执法者的女儿更无法相爱!

    吃完这顿饭,萧清送何晏回酒店,汽车行驶在旧金山的夜色里,灯火在车窗上闪烁、从风挡上划过,父女俩谁也不说话,车厢里一片沉默。何晏什么也没问,作为父亲,他于心不忍,不能再问。

    最后一天,何晏离开旧金山回国,书澈自告奋勇送行,和萧清一起送到机场,车停在国际出发厅外,何晏下车,制止书澈送他入关。

    “辛苦你了,书澈。”

    “应该的,我送您进去。”

    “别了,这里不好停车,清儿一个人送我进去就行了。”

    萧清明白父亲的用意,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就支开了书澈。

    “你在停车场等我,我把我爸送进安检入口就出来。”

    “好吧,这回时间太短了,希望很快能再见到萧叔叔!”

    何晏回答了一句出乎书澈意料的话。

    “我可不希望!”

    “嗯?”

    书澈不解其意,萧清赶紧打圆场:

    “我爸的幽默一直这么冷,我们进去了。”

    “再见书澈。”

    “再见萧叔叔!”

    离开书澈后,父女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安检入口外。

    “就送到这里吧。”

    “爸,一路平安,落地给我发个微信。”

    告别前的最后时刻,父亲对女儿说了几句话,未来将证明他一语成谶。

    “清儿,老爸都看懂了……我看懂的,你也一定能看懂……记住这句话:与其终归要别离,不如最初不开始。”

    何晏拍了拍女儿的肩

    ,像是抚慰她即将面临的艰难未来,转身走进安检入口。送走父亲,走在抵达厅里,萧清经过她和书澈的“老地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着这一处记录了自己和书澈很多回忆的角落。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相见,初到美国的萧清差点用行李车碾压了书澈;在这里,她走向求证归来、失魂落魄的他;在这里,深夜从洛杉矶飞回的他看到坐地打盹儿的她,不禁莞尔……萧清突然意识到她哭了,为自己,更为书澈,他就想要一个平凡的爱情,却怎么样都求之不得……

    书澈后来回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懂萧清的?——就从她把何晏送上飞机、回到车里的一刻,从那一刻起,无论萧清说什么、做什么,虽然她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就像是……手机屏幕调低了几格亮度。

    “你看我干什么?”

    “怎么感觉你……有点不一样了?”

    “走吧。”

    由于何晏从美国带回刘彩琪提供的初步证据足以立案,反贪总局针对书望涉嫌受贿的调查专案组正式成立,在全员列席的专案组成立会上,指挥中心主任李国梁宣布:“嫌疑人书望涉嫌受贿罪侦查专案组正式成立,我任命:由侦查一处处长何晏担任专案组长。”

    由于证人远在国外、身处保护范围之外的特殊情况,出于保护证人和证据的使命,何晏特别强调侦查取证过程的保密性,他向全体成员下达了组织纪律:“此案牵涉的两位嫌疑人职务身份非同小可,办案过程必须慎之又慎。虽然大家都有着丰富的反贪工作经验,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专案组的工作原则: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尽职尽责!”

    但就在反贪总局专案组成立仅仅几天之后,书望在书家别墅的书房里,接到了一个打到家中座机上的诡异电话。

    “喂,哪位?”

    “三舅,我是强子。”

    “打错了。”

    书望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但这个“打错”的陌生来电却让他肝胆俱颤,再也无法专注读书。他拉开书桌抽屉,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里是几张手机sim卡,这些卡可以确保书望在使用它们打电话时不被查到。他抓起一张,替换掉手机里平时用的sim卡,拨通了一个只存在于心里的手机号。对方迅速接起,书望只说了一句“我是舅舅”,就得到了反贪总局对他涉嫌受贿展开调查的内部泄密。

    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严防死守还是百密一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比弄清楚蚁穴是谁,以及如何造成更重要的,是如何堵住它。

    仅仅过了三四分钟,成伟的手机就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接起后,他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尽快见面,就今天,只有我们俩,必须确保不被任何人知道。”

    “明白。”

    这个电话和突如其来的紧急碰面,虽然也同样让成伟肝胆俱颤,但并非猝不及防,他们都对此做过预案,所以当这天来临之际,仍然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汪特助按照成伟的吩咐,迅速开来一辆即使被监控录像拍到也查不到车主的普通公务帕萨特,在地下车库把车钥匙交到成伟手上。

    “这车没问题吧?”

    “您放心,套牌儿,查不到我们。”

    成伟墨镜遮脸,独自一人把帕萨特开上了郊区盘山公路,越走,弯道越多,视野越高,林木越茂密,直到看不见人迹。就在这时,帕萨特车后出现了另外一辆同样毫不惹眼的公务车,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两车一前一后,相伴行驶在荒无人烟、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驶进茂密林间,开上山顶。

    在世人的肉眼和电子眼都无法看到的山峦之巅,成伟停下帕萨特,下车走向立于悬崖边缘的背影,那是先他一步到达的书望。对于他的到来,书望没有扭头看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他们立足之地是整个山区的制高点,山峦河流尽在脚下,唯一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一旦路上出现行人车辆,完全置于监控之下。在这里见面,无人知晓,万无一失。

    “海外举报,专案组刚刚成立。”

    尽管接到电话就预感不妙,但成伟还是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消息准确吗?”

    “非常准确。”

    “匿名还是实名?”

    “消息来源并不是专案组内部,没有更具体的信息了。会不会是你旧金山分公司那边的人?”

    “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既有动机,也有证据。”

    书望沉默地等待成伟即将说出的举报人姓名。

    “刘彩琪,她恨我,也恨你。”

    “你之前不是已经摆平她了吗?”

    “她嫁给鲁尼?斯特朗后,看起来确实不想纠缠过去了。但鲁尼自己引火烧身,因为我拿出的录像证据,他被ce内部举报,被fbi抓了,刘彩琪这是要泄愤。她从早期就参与我们的合作,手里可能掌握对我们极其不利的证据,现在必须消灭证据,让调查无疾而终。”

    “她那边,还有回旋余地吗?”

    “不可能了,走到这一步,她不会再回头了。”

    “那你有什么把握确保消灭证据?”

    “人证不存在,一切证据就都不存在了。”

    成伟有备而来的决绝,令书望悚然一惊,但他的沉默给了成伟继续说下去的暗示和鼓励,成伟更加笃定。

    “迫不得已,也只能这么选择。”

    书望不置可否,把目光从成伟的脸上移开,投向山川、投向远方,在怀柔和自保之间做一个选择并不难,应急会晤有了结果。

    虽然没有听从何晏检察官让她回国接受司法部门保护的建议,但刘彩琪对于自身安全的担忧,在何晏返回国内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联邦法院审理联邦检察院指控鲁尼?斯特朗涉嫌窃取商业机密罪和违反《反海外**法》的诉讼正式开庭聆讯,警务人员押解鲁尼走上被告席时,夫妻两人在时隔几月之后终于在法庭上得以相见,四目凝望的一刻,鲁尼深深凝视妻子,对她点头,传递无言的安慰:我还好,你也要好好的;她点头回应,坚定着他和自己的决心:放心,我不能让糟糕的状态持续下去,我会打起精神好好等你回到身边。

    刘彩琪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经过严格挑选,她物色了一家信誉极佳、合法注册的安保公司,向他们申请了一位业绩优良的资深保镖,为她提供日常贴身保护。保镖选拔程序正规严谨,安保公司针对刘彩琪的苛刻要求,先圈定了十几个备选人员供她挑选,随后请她到公司当场面试,承诺在一周内为别墅内外安装全套家庭安保监控系统。

    “斯特朗夫人,我们会确保一周内上门为您安装家庭安保系统,这是公司按照您的要求制作的备选保镖名录,他们全都是经过严格选拔训练、从业经验丰富、信誉良好的安保人员,您可以从中挑选自己满意的私人保镖。”

    刘彩琪仔细翻阅备选保镖名册和个人简历,目光停在一张阳光的亚洲面孔上,指着照片问道:

    “这个安迪?吴(andy wu)是华裔吗?”

    “是的,他是中国移民二代,曾经在美国陆军服役3年。”

    “他会讲中文吗?”

    “会,英文和中文都是他的母语。”

    “我现在就能面试他吗?”

    “没问题,他正在训练,稍后我可以为您安排面试。”

    “训练?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没问题,请跟我来。”

    安保公司主管引领刘彩琪来到训练馆,刚在落地窗前站定,她就从正在训练的一众保镖中,一眼找到了安迪吴,他年轻帅气、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刘彩琪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人会给她莫大的安全感,这种感觉正是她现在急需的。

    安迪当天就成了刘彩琪的私人保镖,她要求他二十四小时全日制工作,食宿都在鲁尼家,除非得到她的准许才可以休息放假。安迪吴不愧为百里挑一的人选,表现出极高的职业素养,严格遵守雇主要求,兢兢业业,善解人意,得到召唤就随伺左右,不需要在身边他就躲到一边让雇主安静自处。他的到来,不但没有让刘彩琪产生丝毫被打扰的不适,还彻底消除了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的恐惧紧张,让她终于能高枕无忧地安眠。

    安迪带领技术人员给整栋别墅的每个角落包括庭院安装上安全报警系统,每个摄像头、每幅监控画面都经过他亲手调试。除了浴室和卫生间,整栋房子都被监控镜头无死角全覆盖,打开家中的电视和刘彩琪的私人电脑或者手机,随时可以收看所有监控镜头拍摄到的实时画面。

    安迪还教刘彩琪练起了拳击格斗和实弹射击,在他指导下,她的射击水平进步神速,很快取得合法持枪证,拿到持枪证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带着她到枪械商店,选购了第一支属于自己的手枪。

    刘彩琪觉得那些因为鲁尼被捕而顷刻间消失的正常感觉,对阳光、对美丽、对快乐的感知能力,被安迪一点一点带回了她的生活。

    成然的五十万美金投资豪迈地走进了买手店的账户,然后就以每天惊人的流水额走出账户,但是,偌大的买手店每天吞吐的客人数量依然没有超过两位数,而且来客基本是怎么吞进来又怎么吐出去,产生的收益微乎其微。

    无所事事的老板和导购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从橱窗里眺望走过店外的路人,像祈盼天上掉馅饼一样,祈盼哪个路人迈步进门。

    绿卡等困了,打了个哈欠,起身交代店员,说:“我去睡会儿,来人叫我。”刚走到总裁办公室,听见身后齐刷刷一片中英文混杂的“欢迎光临”声,她立刻来了精神,掉头往回走,迎面撞上喜滋滋跑来报信的店员:“老板,来了两位客人!”绿卡三步并作两步窜回店面,赫然看到来客就是她父母,刚充的气顿时泄了,“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绿卡妈一脸自豪:“闺女的店,我们当然要常来,没事儿就来。”

    绿卡爸张嘴就问:“露露,店里咋没人呢?生意不好?”

    绿卡只好实话实说:“不太好,一天进来的人手指头数得过来。”

    绿卡妈安慰闺女:“这才开业几天,市场得慢慢培养,咱不着急。”说完拿眼使劲瞪丈夫,“会不会说话?啥叫店里没人,咱俩不是人啊?”

    对呀,熟人也是人,熟客也是客嘛,绿卡被她妈的话点醒,眼睛一亮:“妈、爸,你俩随便看,看上什么只管试穿,我帮你们挑。”

    女儿一声令下,绿卡爸妈开始在两个试衣间内外进进出出,导购们在店里穿梭,源源不断地输送服装鞋帽,只要二老能穿上,无一漏网,全都上过一遍身。无论爸妈穿什么样的衣服走出试衣间,绿卡的反应都是鼓掌喝彩,最后赞美得二老直二乎,他们从来没有过像超模一样穿什么都好看的自我体验,今天在女儿的店里,生平第一次有了。

    成然推门走进来,见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所有人都在奔走忙碌,试过和待试的衣服堆积成山,他满脸狐疑地走到站在试衣间外的绿卡身边,刚想询问一下是什么样的超级客户大驾莅临,试衣间帘子一掀,绿卡妈穿着一条与她年龄气质风马牛不相及的裙子走出来,征求女儿意见:“这裙子妈能招呼吗?是不是时尚过头了?小姑娘穿还行。”

    绿卡黑着心夸:“绝对能招呼,您不老,必须自信啊,我这眼光没错!”

    成然扑哧一声乐了。

    绿卡妈看到成然:“女婿来了,正好你给看看,这裙子妈能穿吗?”

    绿卡飞速甩过来一个眼神,成然心领神会,昧着良心和她步调一致:“阿姨您穿这件太好看了,至少年轻10岁。”

    绿卡妈很不确信:“真的假的?”

    绿卡爸也穿了一件特别违和的上衣走出更衣间询问:“这件太花了吧?”

    “不花,特时髦!”成然还把他的墨镜摘下来给绿卡爸架上,“您再戴上这墨镜,帅得飞起!”

    绿卡指着一堆衣服命令导购:“这些全要,都包起来。”

    绿卡爸妈气喘吁吁、喜不自禁地坐在休息区等着笑纳闺女的馈赠,收银台前,成然见绿卡拿起长长的一张购物单据。

    “你还来真的?”

    “今天总算开张了。”

    “至少给你爸妈打个九折吧。”

    “九五折,就这么定了。”

    绿卡提着几个大手提袋走到爸妈面前:“爸、妈,都给你们装好了。”

    绿卡妈:“哎呀,这么多啊,女儿太贴心了!”

    绿卡递上购物单据:“妈,结个账呗。”

    笑容在绿卡妈脸上凝滞:“啊?这些不是孝敬我们的?”

    绿卡装糊涂:“妈,你和我爸不是来支持我的?”

    绿卡妈:“我们都给你投资开店了,还不够支持你?”

    绿卡爸噌地起身,一把夺过闺女手里的单子:“支持闺女还有啥够不够的?大单都买了,还差这点小单?啥叫扶上战马再送一程?”

    绿卡妈瞬间被丈夫感召:“对,别说送一程,送全程都没意见,放心吧露露,爸妈会经常来支持你的。”

    送走了绿卡爸妈,成然跟着她进了办公室,乐不可支。

    “卡姐你是我偶像,我真服了你。”

    “你讲什么笑话?我心在滴血,知道吗?”

    “谁让你对二老举起屠刀的?”

    “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开业到现在店里一直没什么生意,每天一开门就是几百上千美金地走,只出不进,公司账户上的流动资金已经没剩多少了,时尚买手店还必须站在潮头浪尖上,新款到店3个月就成旧款,卖不掉就得打折销售,再进新款,生意要是一直这么冷清,两个季度之后就撑不下去了,到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咱俩做个战略分析,研究研究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我研究过了,市场调研和消费人群定位都没大问题,可能就是宣传营销做得还不够。”

    “各种媒体广告咱不是都铺上了吗?”

    “光是广告还不够,买手店最讲究培养顾客,新客变熟客,熟客再带新客,顾客口碑传播比广告还管用。现在关键是要想办法吸引新客人,我打算给3个月之内购物的客人发九折会员卡,尽快把他们培养成第一批熟客。”

    “我觉得你今天思路特别靠谱,直接把熟人发展成熟客,比吸引新客人容易多了。”

    “那我也不能把东西都卖给我爸妈呀,逗谁玩呢?”

    “包括但不限于你爸妈,咱俩的狐朋狗友基本都符合咱们店的消费人群定位,反正平时他们也要买买买,在哪儿买不是买?现在不杀熟还留着过年?”

    “有道理!今天我爸妈算是打响了杀熟第一枪,从现在起,咱俩各自发展业务,分期分批组织他们到店购物,发会员卡,再印点购物券,让熟人帮着散出去,小便宜也能勾来客人。”

    “再搞一批购物卡,争取推销给高端集团客户。”

    “哪儿有高端集团客户?”

    当然有!小成总既然说到,那就是他已经想到了。成然一走进旧金山伟业,弗兰克就做好了割肉出血的准备,但是当他关切询问起员工的福利待遇,弗兰克二乎了,这种新型手段没有见过,但他坚信再新颖的变化也离不了最终就为要钱的宗旨。

    “小成总,你怎么忽然关心起伟业的员工福利了?”

    “我是伟业股东,关心员工福利不正常吗?”

    “不能说不正常,也确实不是很正常,你有啥想法就直说吧。”

    “我和绿卡合伙开的时尚买手店,开业时候你也去了,印象不错吧?”

    “不错,有模有样的,生意好吗?”

    “如果可以和咱们伟业合作,生意一定会好。”

    “怎么合作?”

    “我们店里有购物卡,伟业有各种形式的员工福利,懂?”

    弗兰克恍然大悟,果然没有意外。

    “你是让伟业购买你们的购物卡,作为发放给员工的福利?”

    “聪明!不光在员工福利方面,咱们双方可以展开全方位的合作,以我们店高大上的档次,购物卡完全可以作为旧金山分公司的客户礼品。另外,总公司组织国内员工到旧金山来公差或者休假旅游,到我们店里来购物也要作为必选行程。”

    “这种全方位合作,我需要向董事长请示报批。”

    “我爸现在忙招标忙得都冒烟儿了,连我离家出走都顾不上管,你还要用这些小事去骚扰他?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预算,完全可以拍板决定,这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好事,你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啊。”

    弗兰克还来不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就被成然握住两手,强行成交。

    “就这么定了,合作愉快。”

    绿卡被传唤到成家别墅,一进门,就见成然跷着二郎腿仰靠在客厅沙发里,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你叫我来干吗?”

    “瞧瞧你这态度,以前轰都轰不走,现在叫都叫不来。”

    “我忙着呢,满脑子都是营销计划。”

    “给你看看我的营销成果。”

    成然变魔术一般,举着一张支票在绿卡眼前一闪,她嗖地一把抢过支票,定睛细看,难以置信。

    “50万美金!伟业真的买了咱们的购物卡?”

    成然拙劣地表演淡定,被绿卡一把抱住狠狠亲吻。

    “我以为根本没戏呢,老公你真牛!这下我就不愁了,至少眼前资金紧张的难关暂时能扛过去。”

    “你就把心放肚里,资金难题交给男人来解决。”

    “那要是店里生意一直不见好,呸呸呸!我是说万一,咱们怎

    么办?”

    “这我也想到了,如果情况继续糟糕下去,我也有对策。”

    “朝你爸要钱?”

    “坚决不!连我姐,我都不会向她求援。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做成一件事,不需要他们帮忙。”

    绿卡瞥了一眼手里的支票,成然从她的动作和眼神中读取到了对自己的质疑,义正词严地声明。

    “这是企业营销,是生意上的合作,不是要钱!”

    “对对对!情况不改善,你的应对之策是什么?”

    “我就把这栋别墅抵押给银行,至少可以贷出一百万美金。我还就不信这一百万花完,咱俩这店还不见起色、没有盈利,那咱俩的眼光得多有问题,是有多瞎呀!”

    成然的这个未来备案把绿卡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我把我家房子也抵押了。”

    “不行!风险让我一个人担,你就只管好好开店,等咱们的店走上正轨,我有一个理想:买一栋大房子,儿女成群,享天伦之乐……”

    “和谁?”

    “目前,暂定……和你吧。”

    “必须!只能和我!”

    两人相拥一起憧憬美好未来时,绿卡突然醒过味儿来。

    “老公,你抵押房子开店,就为了买一栋大房子和我一起儿女成群,咱俩现在就都有大房子呀,那还折腾个啥呢?”

    “那不一样!现在我的房子是我爸买的,你的房子是你爸买的,未来的大房子是我挣的。”

    “那不就是把你爸的钱折腾成自己的钱吗?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洗钱?”

    “胡说,赃钱变干净才叫洗钱,我这个最多叫资本转移。”

    送走何晏像个分水岭,再清晰不过地划分了萧清对书澈从之前的浓情蜜意到之后的若即若离的转变,她的内心被两种力量撕扯,一边是情不自禁,一边是竭力逃避,纠结使她忽冷忽热、左摇右摆,和他在一起时她心不在焉、欲言又止,分开以后她又神情不属、一心系于他身上。

    对于萧清的迷之骤变,书澈有感觉却不明所以,如堕雾里的迷惑又重新萦绕了他,就像当初的缪盈突然让他看不懂一样,现在的萧清也给了他一种相似感。她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两人在一起,他却感觉她在千里之外?为什么之前她竖起铜墙铁壁时他对她的心思都了若指掌,现在亲密无间她反而让他感觉遥远陌生?对萧清的捉摸不定,唤起了书澈曾经对缪盈的那种无力感,上一段情感的阴影如杯弓蛇影,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惧……

    成然和绿卡组织了第二波杀熟专场,邀请缪盈宁鸣和书澈萧清一起到店选购,为了抚慰对亲友痛下杀手略感不安的良心,他们还在成家别墅安排了一顿火锅宴。接到邀请,书澈无奈表示欣然前往,接着,萧清接到了他的电话通知。

    “萧清,你最近好像特别忙,是吗?”

    “是有点忙。”

    “从你爸走了之后,咱俩就没怎么见过面了,每次约你都是不凑巧、没时间,在学校碰上,你也匆匆忙忙的,说不了几句话就走。”

    “我要上课,还要去律所上班,而且莫妮卡一个人带baby忙不过来,经常需要我帮她。”

    萧清说这句话时,莫妮卡正巧抱着baby走下楼,baby发出的哭闹声被书澈听到了。

    “好吧,baby现场原音给你做证了。我打电话,是替成然和绿卡邀请你,明天下午他俩在买手店搞了一个亲友专场,缪盈和宁鸣都去,晚上大家一起到成然家吃火锅,你能参加吗?”

    萧清本能地逃避拒绝,让她面对书澈都很艰难,还要面对缪盈和成然,简直难上加难。

    “我明天上午有课,下课就要去律所上班,下午肯定去不了店里。”

    “那你下班能过去吃晚饭吗?跟大家一起聚聚。”

    “明晚莫妮卡要出门,我说好要帮她带baby,这样吧,你们先吃,我等莫妮卡回来再过去,可能晚一点。”

    “那好吧,我们等你来。”

    扔出一个开放性承诺,给自己留出毁约的空间,萧清挂断电话,莫妮卡怀抱baby走到她面前,露出一脸冷笑。

    “我明晚要出门,我怎么不知道?”

    萧清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我生baby,不是为了给你拒绝男朋友约会当幌子的,这个锅我们娘儿俩不背。我怎么感觉你在躲书澈?为什么?你们俩现在不该如胶似漆分分钟粘在一起热恋吗?”

    萧清沉默不答。

    “既然你说忙着带baby,那就言行合一吧。”

    莫妮卡把一直哭闹的baby往萧清怀里一塞,神奇的事情发生了,baby一到萧清怀里,立刻不哭了,扬起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莫妮卡看到,板起脸教训baby:

    “你就喜欢她是吧?让她把你养大好了。”

    “凶妈妈!不要吓着我们宝宝。”

    第二天下午,缪盈和宁鸣如约来到买手店,一推门,就见成然和绿卡率领几名导购一字排开,冲着他俩九十度鞠躬,齐声呐喊:“欢迎光临!”两人被吓得戛然止步,面面相觑。

    缪盈:“吓人啊!这亲友专场,是给我们挖了多大的坑?”

    成然:“姐,这可是最高级别贵宾待遇,为了迎接你们光临,我们今天下午特意闭门谢客,不做别人生意……”

    缪盈无情揭露:“反正开门也没什么生意,还不如关起门来杀熟儿。”

    成然:“可不可以不这么犀利?”

    绿卡:“姐,我主要想借你的品位给我的风格定位把把关,也顺便帮我做做推广。”

    成然:“对,我姐不光语言犀利,时尚眼光更犀利,姐、哥,全场九五折,你俩随便看、随便挑,累了随时歇,咖啡点心无限量供应。”

    缪盈一拉宁鸣:“走,先去看看男装。”

    宁鸣摇头拒绝:“我不需要买衣服。”

    缪盈:“不是为了给你买衣服,是为给他俩做贡献。没办法,自己亲弟弟挖的坑,含着泪也得跳啊。”

    就在缪盈为宁鸣挑选衣服时,书澈独自一人走进买手店,不见萧清,成然赶紧迎上。

    “怎么就你一个人?萧清呢?”

    “她最近忙,又上课又上班,这会儿在律所呢,过不来了。”

    “那让她下班直接去我家吃火锅。”

    “她晚上还要帮室友带孩子,说是争取稍晚一点过去跟大家聚聚。”

    “让她一定参加,带孩子怕什么,不行就把孩子一起带去。”

    书澈把目光投向店里,就看到了男装区的缪盈和宁鸣,她手里拿着几件衣服正往他身上比画,他俯首帖耳地任由摆布,两人一眼可见的热恋的模样,突然让书澈百感交集……

    直到五人围坐在成家别墅的餐桌边涮起火锅,萧清依然没有出现,就连微信也没发来一个。书澈坐在众人中间,少言寡语,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只有缪盈能看出他不时神游和心不在焉,也大概能猜出是因为萧清的缺席。宁鸣给大家演示起他正在发明研制的一个科技产品:可穿戴压力传感器。

    宁鸣:“这个压力传感器的技术原理就是:通过检测佩戴者的体重造成的压力变化,来判断佩戴者的行为变化,比如,睡觉的时候把传感器贴在脚底,一旦人起床站起来了,压力传感器就会因为压力值突然上升,触动无线传输警报信号,发送到看护人的手机app上。看护人就知道被看护人起床活动了。如果家里有老年性痴呆的老人,就可以靠这个传感检测系统来防止老人走失,不用白天晚上都时刻盯守。”

    书澈被宁鸣的创意发明吸引:“你这个创意很棒啊,产品很快就能做出来吗?”

    宁鸣:“没那么快,整体实现这个创意,除了发明传感器之外,还要设计出蓝牙技术传输信号的无线电路,再编写一个手机app。对我来说,设计电路和编写app都不难,反而是传感器比较难,因为需要可穿戴,所以一定要轻薄,我这学期选了物理学和材料学的课,又请了这两个专业的同学帮忙,尝试了各种轻薄材料,最后选定用电子墨水打印出薄膜式传感器,做出来也就纽扣大小,可以嵌入袜子穿在脚上。”

    成然:“牛啊!这要是推广到老人院,肯定特受欢迎。”

    绿卡:“我大概听懂了,就是给患老年性痴呆的患者穿着带传感器的袜子,他一起床,看护人手机就报警,是这意思吧?有个小小疑问,像我这种睡觉坚决不会穿袜子的人,就算老年痴呆了也不会改习惯的,袜子一旦脱掉不就没用了吗?”

    成然:“你起什么哄?到时候把袜子用胶水粘你脚上。”

    宁鸣:“绿卡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我现在正在尝试调整传感器的设计,希望除了感应体重压力的变化,还能感应落差值和运动状态的变化,争取让这颗特殊纽扣除了嵌入袜子,也能放在贴身内衣上。”

    缪盈:“就是说,从平躺的状态坐起来,传感器就会发出信号?”

    宁鸣:“是的。”

    绿卡热烈鼓掌:“太牛了!太牛了!”

    成然调侃她:“我以为你要说像你这种习惯裸睡的老年性痴呆患者怎么办呢。”

    绿卡给了成然一拳,大家一阵哄笑。

    宁鸣却一脸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也是个问题,什么都不穿的,要把纽扣放哪儿呢?”

    书澈问宁鸣:“你是怎么会产生这个创意的?”

    宁鸣笑着回答:“亲情可以转化成创造力。”说完,他扭头望向缪盈,她也正用一种自豪的眼神望着他。

    两人眼波流转,被书澈尽收眼底,爱过的人正在幸福当中,让人五味杂陈,尤其在自己的感情捉摸不定的微妙时刻……他拿起手机,给萧清发去了一条询问的微信。

    萧清既不在mta加夜班,也不在合租别墅带baby,此刻她推着自行车,正满腹心事、步履沉重、缓缓走到成家别墅外,来到这里前的几小时,她一拖再拖,不能更晚了,才期期艾艾走到这里。手机提示她收到一条微信,是书澈发来的,他问她:你快到了吗?

    萧清没有回微信,因为她已经来到落地窗外,站在夜色里,望着一窗之隔的言笑晏晏、暖意融融,她甚至清楚看到,书澈坐在众人中,不时拿起手机看一眼,唯恐错过她的回复。

    最爱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此刻都在这栋别墅里,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来临;而她,却怀着不为任何人所知的“鬼胎”,站在窗外,进退两难,无法面对亲爱的他们,萧清心如刀绞。

    书澈突然起身离座,走向落地窗,望向窗外。她下意识地躲到灌木丛后,藏起自己。他走到窗前,凭窗眺望,从众人的欢乐中暂时自我抽离。他不知道满心牵挂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她就站在窗外的灌木丛后,正凝视自己。

    缪盈尾随书澈来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探询:

    “萧清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过来?”

    “刚才问她,她没回。”

    “你们?”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我没有能力让她那么爱我……”

    “不是这样!萧清爱你,绝不亚于当初……我爱你。”

    缪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让她和书澈都沉默了,前世今生,物是人非……听见成然在身后嚷嚷:“那俩开小会的,赶紧过来吃。”两人一起离开窗口。

    萧清看不下去了,彻底失去最后一丝面对他们的勇气,骑上自行车离开别墅,她的朋友们没有人知道她来过。在返回合租别墅的路上,书澈给萧清打来电话,犹豫两秒,她才接起。

    “萧清,你在哪儿?出来了吗?刚才发微信你也没回。”

    “我……还在家。”

    “莫妮卡没回来?”

    成然也在听筒里大声嚷嚷:“萧清,你干脆把baby带过来,正好让我们玩玩。”

    “来吧,大家都等你呢。”

    “对不起,今晚我过不去了……替我向大家说声抱歉。”

    “好。”

    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一丝不快都没有流露,书澈挂断了电话,他的反应令萧清难受至极,握着手机呆立街边,许久无法重新上车前行。

    听到开门声,莫妮卡回头望去:“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话还没有说完,萧清就一阵风似的刮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莫妮卡走到她房门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屋里没有任何声音,她不放心,轻轻推开门,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萧清蜷缩在墙角,哭到不能自已。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最好的朋友,还有你最爱的人,你清清楚楚看到了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灾难,可你无能为力,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你还可能是他们灾难的源头……”

    萧清缺席的火锅宴散了以后,缪盈开车和宁鸣返回公寓。她和所有人一样,也是在今晚的饭局上,才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发明。

    “我居然也是第一次听见你讲起传感器,而且已经到了产品形式和材料阶段,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今晚因为第一次聚这么全,我被嘚瑟的**控制,就秃噜出来了,本来我想等第一个样品做成时再告诉你。”

    “怪不得你这学期选了那么多跨学科课程,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发明。做出样品之后呢?

    “之后就要跪求你这个mba在产品推广和运营融资方面给我指条明路,请你评估一下:本人用这个创意产品作为自主创业第一个项目,能否收获用户群、在市场上存活下去,并为公司未来发展赢得第一桶金?”

    “我以我的专业性给出评估结果:能。”

    “那你愿意接受诚聘、担任本公司运营官吗?虽然现阶段一分钱聘金也没有,但本人愿以公司百分之百的原始股作为回报,并以订金肉偿的方式立即支付。”

    “我收到了你的诚意,成交!”

    “虽然这个发明的缘起是为了避免爷爷再次走丢,但我的终极目的,其实是为了——你。”

    “哦?这是一件源于亲情和爱情的产品吗?”

    “当然!虽然现在,我过上了梦想的人生,拥有了曾经触不可及的女神,还有遥不可望的留学。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我依然没有让你幸福的能力。”

    “你不需要这样自卑,你的爱,从开始到现在,对我一直都有意义。”

    “我承认我自卑,尤其面对先天就生而不凡、后天又卓拔不群的你……还有书澈,我拼命追赶一百米,抬头一看,又被甩下几千米。”

    “你不需要和谁对比,你有别人不具备的品质。”

    “怎么可能不对比呢?人类就活在互相比较中。虽然做不到不对比,但我至少可以做到把刺激变成动力!长在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自卑,唯一能消除、把它坏事变好事的办法,就是奋斗自强。我给自己四年时间,两年完成网络工程硕士学业,两年创业,实现人生晋级。只有迈上高一级台阶,我才有资格理直气壮地爱你;如果没有……”

    “你会怎样?抛弃我?”

    “请你抛弃我!人人都有能力爱,但把爱的能力转化为让你爱的人幸福的能力,对你的爱才有意义!”

    “这句话,你对我说过很多次。”

    “我是对自己说的,还会一直说下去。我要用亲情激发创造力,把爱情转化为生产力!”

    就在缪盈一次又一次确定她和宁鸣的爱情时,书澈来到合租别墅,他急需明确萧清对自己的感情,就在今晚。他把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凝望亮灯的窗口,拿出手机,拨通了萧清的号码,过了一会儿,她才接起。

    “我现在就在你门外。”

    话筒里,萧清在沉默。

    “只想看你一眼。”

    萧清挂断手机,十几秒后,别墅门开了,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书澈下车,一脸微笑地走向她。她望着他走近自己,下意识地躲闪,怕他发现自己脸上哭过的痕迹,但还是被发现了。

    “你哭过?”

    “没有,刚才切洋葱辣了眼睛。”

    “大半夜切洋葱?”

    “因为莫妮卡回来说要吃夜宵。”

    “她夜宵要吃洋葱?”

    “家里没别的,只剩下洋葱可吃了。”

    “莫妮卡、她的baby……她们在你生活中占的比重比我大,这样不行,我必须放大招了。”

    书澈伸手按住萧清双肩,表情严肃。

    “萧清,我要和你生个孩子!”

    “啊?!”

    “生一个咱俩的孩子,把你人占上,莫妮卡和她的baby总不好意思跟亲生的娃抢吧?”

    明明是玩笑,明明该哈哈大笑,萧清却忍不住想哭,幸亏这时书澈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可以躲在他的肩头,藏起自己的表情。

    “我怎么感觉很久没见过你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有多少秋了?我感觉你最近心事重重,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有,千万别瞒我,我要和你一起分担。”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萧清,你一直说的是喜欢我,我想问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

    他羞怯、艰难地问出口:

    “你爱我吗?”

    她不敢离开他肩头,不敢让他看见她泪流满面,用尽全力控制住哽咽。

    “书澈,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

    他毫无心机地笑了,像等到一个踏实的答案,像期盼已久的孩子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礼物。

第28章

    重新回归有安全感的正常生活秩序后,刘彩琪按照何晏的嘱托,完成了指控成伟书望行贿受贿的全部证据搜集工作,包括过去几年经她手保存下来的国外银行水单、房产证明文件、手写书信等纸质证据,也包括保存在一个移动硬盘里的大量文件、邮件、账目、音频、视频等电子证据。

    凝视手里的移动硬盘,里面有足以置书望成伟两人于死地的证据,这让刘彩琪感到快意,拿起手机,一个一个按下烙在脑子里的号码。

    反贪总局侦查一处处长办公桌面上的专用联络手机一响,何晏立刻放下手里工作,抓起手机,听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证人的声音。

    “何处长,你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除了一个硬盘,还有大量文件和单据的原件,我把它们装在一个文件袋里,必须亲手交给你!”

    “我最快也要一周以后才能过去,你目前还回不了国,是吗?”

    “回不去,鲁尼下周要接受判决了。可这些东西放在我手上,很不踏实……你有安全可靠的地方暂时存放一下吗,直到你亲自来把它们拿走?”

    “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我可以联系他们和你碰头交接,暂时放在总领事馆里。”

    “万一……总领事馆有人泄密,把风声走漏给书望呢?不要忘了,他在官场、在政府部门很有人脉根基。”

    “你提醒得对……”

    何晏认为刘彩琪对于通过官方渠道移交证据可能导致泄密的担忧不无道理,所以,两人共同想到了另外一个渠道——通过私人关系。

    “何处长,您有没有绝对信任的关系?最好是私人,不是工作关系,让他(她)和我一对一。最普通平常,就是最安全稳妥的!”

    “有一个合适人选,她是我女儿,叫萧清,在斯坦福法学院读硕士。”

    这个人选提议立刻得到了刘彩琪的接受认可。

    “可以让她来我家,相比中国政府的外交人员,一个在旧金山的中国留学生上门太稀松平常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

    “我们约定一个时间,我让女儿去你家,暂时把硬盘文件交给她保管,等我抵达旧金山,立刻和你联系见面。”

    “好。”

    父亲的一个瞬间决定,成了女儿的命运拐点,无法定义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就这样,萧清被这一只偶然中蕴藏着必然的命运推手,推向了未来的跌宕起伏与撕心裂肺。

    这时候是旧金山的深夜,萧清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接到父亲的微信语音邀请,在这个非常规联络时间里发来的语音邀请,让她陡然紧张起来,担忧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儿,赶紧接受。

    “爸,你怎么这会儿打来了?不是有什么事儿吧?”

    “没有,家里没事儿,你是不是要睡了?”

    “正要。”

    “老爸有件事儿想委托你,虽然不难,但事关重大,除了你,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萧清突然产生了一种特别不情愿的感觉,仿佛已经预感到父亲让她做的是一件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

    “我给你一个地址,明天下午3点,你去这个人家里,拿上她交给你的一个移动硬盘和一个文件袋,找个最安全的地方保管存放。等到一周后,我会再飞一趟旧金山,你把它们交给我。”

    “你让我去谁家?她叫什么?”

    “刘彩琪。”

    心里一沉,果然,她的预感一点也没错。说出“刘彩琪”的名字后,何晏对女儿的所思所想也了如指掌。

    “你能猜到硬盘和文件里都是什么,所以一定要妥善保管,更要绝对保密,不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书澈,能做到吗?”

    “除了我,没有别人更合适吗?”

    “任何人、任何渠道都有可能泄密、走漏消息,除了你!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放在刘彩琪手上和家里很不安全,只有放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才不会被人破坏或者拿走。”

    萧清知道,此时的何晏不是以父亲,而是以一名反贪检察官的身份要求她做这件事;她也知道,这种情境下,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她不得不答应。

    “好,我去。”

    “我马上给你发去她的地址和电话,背下来,然后删掉。明天下午带上你的护照,她需要确认你的身份。不要在她家滞留太久,速去速回,注意安全,拿到东西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

    “萧清,这件事……是不是有点难为你?”

    萧清对父亲的问题避而不答,何晏明知故问,就算是严父对女儿羞于出口的一丝体恤表达吧,因为还有比这件更难为她的事情吗?

    “明天我准时去。”

    “早点睡,晚安。”

    挂断语音聊天,立刻接到一条微信,那是何晏发来的刘彩琪的地址和电话。

    从何晏成为调查书望的执法者那一刻起,因为萧清和书澈相爱原本应该结成亲家的两个家庭,就被置于对立的两极,一个家庭势必成为另一个家庭的颠覆者。对于如此吊诡的命运安排,萧清无从抗争,因为这一切源于父亲的使命,除非何晏从来没有成为执法者,或者,没有担任调查书望的检察官。但是,指控书望的证据经由自己的手传递给执法者,和置身事外的感觉迥然不同,萧清就像被强行裹挟进命运的轮转,被迫成为颠覆书家命运和书澈人生的一环,但这时的她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分量最重的那一环!

    第二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一天被天翻地覆、彻底改变。

    下午两点,萧清走出合租别墅,发动莫妮卡的车。55分钟以后,她把车停在富人区的路边,下车走向鲁尼家。这里一片静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派安宁祥和,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氛。萧清走得缓慢而迟疑,像是她的内心写照。

    来到别墅门外,她停下脚步,抬手看表,时间是下午3点整,一分不差,举手按响了可视对讲系统的呼叫。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hello?”

    萧清正对屏幕,以便对方看清自己的脸:“hello,我是斯坦福的学生。”

    一分钟后,院门发出一声开锁响,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刘彩琪的那张脸。

    “进来吧。”

    萧清尾随在刘彩琪身后,第一次走进鲁尼家,她一路走,一路为看到不同寻常的景象而暗自心惊。

    别墅外的院落、墙角,别墅内各处的天花板上,比比皆是的监控摄像探头,全方位、无死角覆盖了这栋房子里里外外的每一寸空间。

    茶几上放着几瓶抗抑郁药物,看上去正被人日常服用。

    最后,萧清被一把赫然放在餐桌上的手枪吓了一跳,畏惧止步。

    刘彩琪回头看到她的反应,开口安抚:“刚才我正在保养它,里面没有子弹,你不用害怕。”

    萧清跟随刘彩琪来到客厅,她邀请她坐下。

    “请坐。”

    “不用了,我爸叮嘱我速来速回。”

    “我能看一下你护照吗?”

    “我带来了。”

    萧清从背包里掏出护照递给刘彩琪,她仔细翻看,确认了萧清的身份后,把护照还给她。

    “听你爸说,你在斯坦福学法律?这算遗传吧?”

    “是,我学法受了他的影响。”

    “真好!你认识一个叫书澈的中国留学生吗?他也在斯坦福念书。”

    “我……不认识,斯坦福的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不可能认全。”

    萧清的伪装天衣无缝,接着,刘彩琪说了一句自以为萧清听不懂的话。

    “不认识好,认识了麻烦。”

    “请把东西交给我。”

    “你打算把我的东西放在哪儿?”

    “我住处有一个保险柜。”

    “你一个人住,还是……”

    “我有住在一栋房子里的室友,但绝对安全可靠。”

    “目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办法了。”

    刘彩琪拿起一个硬盘和一个文件袋,递给萧清,交和接的两人都深知它们的分量,所以都郑重其事。

    “硬盘里的电子文件我都有备份,纸质单据我留了复印件,但原件都在这个文件袋里,所以它至关重要!”

    “我是法律从业者,我明白它的重要性。”

    刘彩琪看着萧清把硬盘和文件袋装进她的背包,拉上拉链,背上肩。

    “我走了。”

    “ok,拜托你了!”

    “放心,保证完好交给我爸。”

    “我送你。”

    两人走向门口,经过放着药物的茶几时,萧清停下,忍不住关心了几句。

    “你在吃这些药?”

    “是呀。”

    “是不是压力很大、精神紧张?”

    “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对不起,我只是想关心一下。”

    “我不介意,谢谢你的关心。前一阵我得了抑郁症,所以一直在服药。”

    “那你一个人住有没有问题?”

    “当然有,但我换了几种药,目前吃的这个效果不错,症状在减轻;另外我雇了私人保镖,二十四小时有人陪。今天因为你要来,我不想让他看见你,所以特意把他支出去了。”

    “保重。”

    “谢谢。”

    刘彩琪露出微笑,她喜欢萧清的稳重寡言,更喜欢她流露出来的善意关切,这个女孩子让她感觉值得信赖和托付。一直把萧清送出别墅大门,她才关门上锁。

    萧清走到街上,坐进莫妮卡车里,驾车离开。她完全想不到,这居然是刘彩琪生命里的最后一小时。

    离开刘彩琪不到十分钟,萧清刚开上高速,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就响了,不用看就知道是何晏,她按下蓝牙耳机按钮,接通电话,听到父亲紧张的声音。

    “你离开了吗?”

    “正在回去的路上。”

    “顺利吗?没有问题吧?”

    “顺利,一切正常。”

    “现在开始,要万分小心,等我来。”

    “好的。”

    送走萧清,刘彩琪感觉像把证据存进了保险柜,她如释重负,走回茶几前,从每个药瓶里倒出几粒药,汇集在掌心,拿起水杯,喝水送服。

    穿过餐厅和客厅,走上楼梯。

    披上浴袍,走进卫生间。

    迈进按摩浴缸,躺进热水,泡泡浴、喝小酒,这是刘彩琪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水温引起睡意,刘彩琪躺在浴缸里睡着了,突然被一个声响惊醒,她警觉坐起,抓起浴缸边上的遥控器,打开墙上的闭路监控,一幅一幅切换监控画面,查看每一个探头覆盖区域的实时情况,最后,终于在一幅画面上发现一个移动的身影,那是保镖安迪,他身背双肩包、手拎食物袋,正穿过院落,打开别墅门,走进一楼。见是安迪,刘彩琪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恢复刚才的姿势,重新躺进热水里。

    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安迪脱掉脚上的轻便拖鞋,只穿着袜子的双脚,悄无声息地迈上一级又一级台阶……

    每天此时是刘彩琪雷打不动的泡泡浴时间,保镖对她的作息习惯非常熟悉,这个时间,他是踩着点儿来的。

    听见卧室门响,刘彩琪扬声问了一句:“安迪?”

    卫生间外传来他的回应:“对,我把给你买的面膜放在床头柜上了。”

    “ok。”

    “你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你下楼休息吧,我洗好下去做晚饭。”

    “ok。”

    刘彩琪继续闭目养神,她不知道已经来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分钟!

    安迪没有离开刘彩琪卧室,他一步一步,走到卫生间门外,握住门把手,推开了这扇门。

    突然感觉异样,刘彩琪睁眼扭头,望向浴缸外,惊讶看到——

    安迪正疾步向她走来。

    “你怎么进来了……”

    话音未落,安迪已经来到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按住刘彩琪头部,她被死死按进水里,完全没顶,手脚踢腾。他另一只手一把攥住她手腕,控制住她的剧烈挣扎,她手脚在水中踢腾的力度越来越微弱,直到不再挣扎。

    一分钟后,刘彩琪沉没在浴缸底。

    安迪松开两手,抓过一条浴巾,擦干手上水迹,又俯身细致擦去四溅出来的水迹,带走这条浴巾,走出卫生间。

    浴缸里,淹没刘彩琪的水面无波无痕。

    安迪套上一双白手套,从他的双肩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走进书房,来到写字台前,台面上有台一模一样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刘彩琪的个人电脑。安迪拔掉电源线,用他带来的那一台替换掉刘彩琪的这一台,重新连接上电源线,抱走了刘彩琪的个人电脑,离开书房。

    这台被调包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是安迪利用刘彩琪平时的海量录像素材重新剪辑伪造的监控画面,那些画面将告诉美国警方,刘彩琪死亡当天,没有任何人来过鲁尼家,既没有萧清的来访,更没有安迪的谋杀。

    而记录着这个下午萧清曾经来过、安迪实施了谋杀的真实监控和保存了大量指控书望成伟犯罪证据的刘彩琪的笔记本电脑,跟随着安迪,一起从鲁尼家中消失了。

    从来没有一样东西像这个小小的硬盘这样沉重,它在萧清的背包里,她感觉后背扛着一座山。坐在mta律所的办公隔间里,虽然面对着电脑,但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神游的心思不知道飘在何处,但是最后,总会落到包里的硬盘上。在不久的将来,它将置书望和成伟于死地,书澈和缪盈的命运也系于此,现在,它静静地躺在萧清的背包里。

    手机响了,萧清接起书澈打来的电话。

    “今晚你有时间吗?”

    “应该没有,晚上要加班,给汤普逊翻译一份文件,结束肯定很晚了。”

    “哦……那你先忙。”

    “好。”

    萧清果然在律所磨蹭到很晚,做完了所有能做的工作,才背上背包离开,刚迈出写字楼,就意外看到书澈单手托着一个点燃了烛光的生日蛋糕,向她走来。这才猛然想起他下午打来电话的目的,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自己全然忘在脑后。作为父亲,何晏也忘了,没在电话里提及一句,父女两人的脑子都被刘彩琪的硬盘和文件袋填满了……

    书澈笑着走到萧清面前。

    “虽然很傻很土,但我还是要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忘得干干净净,连我爸都没有想起来。”

    “我会永远记得,这是我们在一起后你过的第一个生日,许个愿吧。”

    她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许下了一个他听不到的心愿:“希望——他永远能像今天这样快乐,永远不会受到伤害!希望——我的背包里,没有那两样东西!”

    萧清跟随书澈回家,一进门,他先把蛋糕盒放在餐桌上,回头见她正脱外衣,就自然而然拎起她的背包。没想到,他这个动作让她勃然变色,一把从他手里抢回背包。

    “你别动我东西!”

    萧清语气之严厉,动作之粗暴,让书澈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她意识到自己神经质的反应伤害了他,心里涌起无限内疚: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没什么,只是你没告诉我为什么,我、我不是要动你东西……”

    他越隐忍,她越心痛。

    “书澈,我错了!”

    “萧清,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对我们的感情充满不确定?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我愿意为你改!”

    他的话引发了她的眼泪,剧烈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从来都没有错过!错的是现实,它一直在辜负你!”

    萧清突然迸发的情绪,让书澈更加不明所以。

    “萧清,从认识你,你就是个清澈透明体,但现在,你像被一团雾笼罩着,我看不清你……我确定你有事瞒着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和难受?我也确定它就是你最近对我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原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

    但奔涌而出的眼泪却对他暴露了她的欲盖弥彰和口是心非。

    “任何事我都可以替你承担,因为我爱你,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如果能保护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书澈越来越听不懂萧清说的话,不容他深思,她双手钩住他脖子,送上双唇。她的热烈让他惊讶,顷刻被点燃,以更热烈回应。

    如果开口只能是隐瞒和欺骗,那么此刻唯一诚实的,就是萧清的身体。

    激情缠绵中,书澈听见萧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就算你怀疑一切,都不要怀疑——我爱你!”

    他的动作瞬间停顿,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让他想起缪盈曾经说过的两句话。

    “书澈,无论我这次处理得多么糟糕、多么让你失望,请你千万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我可能因为任何原因从婚姻注册处走掉,但绝不是因为……爱你不够!”

    为什么萧清说出了和缪盈如此相似的话?书澈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俯身下去,和她融为一体。

    第二天早晨,萧清在书澈怀抱中苏醒,他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唯恐她要跑掉一样,两人就这样严丝合缝、熨帖粘连着睡了一夜。她感受着他在自己颈后均匀的呼吸,心底无限温柔,握着他的手送到嘴边,轻吻,视线落在一处,心里又泛起忧伤。

    她的背包,就放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

    挪开书澈的手臂,离开他的怀抱,萧清起身下床,正在厨房操作台前做早餐,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

    “谁让你一声不响起来悄悄走了?”

    “走到厨房也叫走?”

    “以后任何时候都不许你一声不响走掉,没有我的批准,不许离开我半步!”

    “以前没觉得你占有欲这么强呀。”

    “我占有欲分人,定点投放。”

    两人又重新粘连在一起,耳鬓厮磨,腻腻歪歪。

    “去那边老实坐着,等我做好了喂你。”

    死活才把连体绊脚的书澈哄出了厨房。

    萧清端着两只盛满早餐的盘子走进客厅时,书澈坐在餐桌边,背对她、面朝电视的背影,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正要问他怎么了,电视里传来新闻主播的报道声,给出了他为什么如此异样的答案。

    “昨天傍晚,一位中文名叫刘彩琪的华裔女性的尸体在其家中被发现……”

    电视正在播放旧金山当地中文频道的早间新闻,屏幕上出现了鲁尼家的独栋别墅,屋外拉着警戒带,警察、探员出出进进。

    萧清一眼认出昨天去过的地方,她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整个人石化了。

    接下来的画面,是四名警察抬着一副担架走出别墅,担架上尸体袋里的人体形状清晰可见。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桌边,怎么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上,他始终面对电视,头也不回,他们无法看到彼此的表情,但脸上却有一模一样的惊骇。

    “报案人为受雇于该女子的私人保镖,根据报案人提供的线索,其雇主为2014年8月被联邦调查局逮捕,被指控涉嫌窃取商业机密和违反《反海外**法》两项罪名的前ce公司高管鲁尼?斯特朗的中国籍妻子。死者此前独居,生前无吸毒酗酒史,近期罹患抑郁症,服用大量抗抑郁药物。警方公布初步勘查结果:死者死因为水中溺亡,尸体无搏斗、被伤害痕迹,家中无破门入室痕迹。警方正积极征询线索,不排除死者死于自杀或者被谋杀的任何一种可能。”

    播完这条新闻,进入了下一条新闻的播报,他俩还像两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萧清,你听见了吗?我还见过她一面……这怎么可能?”

    书澈忽略了——站在身后的萧清,比他更加失魂落魄!听到她跌跌撞撞碰到家具的声音,回头望去,他只看见她冲进卧室的背影。

    萧清冲进卧室,一把抓起床边的背包,冲进卫生间,迅速将门反锁。怀抱背包、靠在卫生间门上,才敢释放出内心的惊恐和悲伤,无声地哭出来。一个刚在昨天和自己见过面,就在她离开后突然猝死的人,她的离去无论如何都让人悲伤,更何况她的死因扑朔迷离,在萧清看来,她接触的刘彩琪,无论如何看不出将死的迹象。

    书澈追进卧室,没有看到萧清,见卫生间门关着,知道她在里面,走到门外,转动门把手,却发现卫生间的门被锁上了。

    “萧清。”

    她赶紧抹去脸上的泪痕,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平静正常。

    “我在里面。”

    “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

    “没有,我蹲一会儿,然后冲个澡,你趁热吃早餐,别等我一起了。”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你别站在门外,我紧张……”

    “ok,有事儿叫我。”

    听到书澈走远的脚步声,萧清才艰难站起,把一直在怀抱中的背包放上台面,拉开拉链,取出那个硬盘。她久久凝视手上的硬盘,因为它的颤抖,追根溯源,才发现是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在清楚梳理出自己的行为逻辑和目的之前,她已经站到了洗面池前,堵上了下水口,拧开了水龙头,清水迅速注满了一池。

    握住硬盘的手,举到洗面池上方,悬浮在水面几厘米之上。

    下意识的动作照见了内心:一旦……硬盘被毁掉,一切证据就消于无形,书澈是不是就可以继续正常生活下去了?

    萧清几乎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裂:一边是该做的,一边是想做的……

    手一松,扑通,硬盘落入水中。

    她望着硬盘沉入洗面池的池底。

    手机突然响起!萧清受到惊吓,一个激灵,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接手机,而是从水里捞出硬盘,扯下一条毛巾,拼命擦拭硬盘上的水迹。

    手机一直在响,她放下硬盘,在背包里一阵翻找,掏出手机,是何晏发来的微信语音邀请。

    “爸?”

    “谢天谢地!吓死老爸了。清儿,你在什么地方?安全不安全?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儿,或者被什么人跟踪?”

    “没有,我在很安全的地方。”

    “那就好!听我说,刘彩琪昨天在你离开不久后突然死亡。”

    “这边的电视中文频道也报道了,怎么回事?”

    “情况不明,旧金山总领事馆正与美国警方取得联系,但你的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必须转移到一个安全地方被保护起来!马上给我发一个你的定位,半小时后,有人拿着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的工作证开车来接你,你务必要查看他们的证件,然后听从安排,跟他们到安全地暂时藏身,等我以最快速度赶来。”

    “马上就走?”

    何晏不容置疑:

    “必须马上!立刻!你在外面时间越长越不安全。东西都在你身边完好无损吧?”

    “在。”

    “打电话向学校、教授、律所请个假,这些天上不了课,也上不了班了,但不要透露真实理由。”

    “嗯。”

    “还有,很多事儿我现在无法确定,但你和书澈……最好保持距离,不要再接触了。”

    女儿的沉默让父亲立刻察觉到了她此刻身处的环境。

    “你现在就和他在一起?萧清,你开什么玩笑?!带着人命关天的东西,和嫌疑人的儿子在一起!还有没有一个法律从业者的职业素养?半小时后离开他,暂时不要联系了!非常情况、非常时期,你的安全高于一切!等总领事馆的人接到你,我还会打电话确认,然后我就登机了,等老爸来,明天见。”

    结束通话,萧清刚给何晏发去她的定位,就听见书澈返回卫生间门外,敲门问她:

    “萧清,你在打电话?”

    “对,和国内同学。”

    “哦,洗澡了吗?”

    “正要。”

    “我去重给你做份早餐,等你出来吃。”

    把硬盘上的水迹彻底擦净,装回背包,重新拉上拉链,跌坐在浴缸沿儿上,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书澈,想到她对他的未来无能为力,萧清再次热泪盈眶。

    回到餐桌边时,她抚平了所有情绪,悲伤被掩藏得滴水不漏。

    “洗完了?你头发怎么还是干的?”

    “我只冲了身上。”

    书澈把一份新鲜出炉的早餐放在她面前,这是一份爱心早餐,蛋饼做成了一个心形。

    “我吃你做的,你吃我做的,咱俩这么相敬如宾,很耗食材呀!”

    萧清笑不出来,沉默地吃着他做的早餐,书澈揣摩着她的表情。

    “怎么又心不在焉了?刚才接了谁的电话?我感觉你周围又起雾了,云山雾罩,看不清楚……”

    “我国内同学来美国了,人在la,想让我这几天过去找她聚一聚。”

    “谁呀?”

    “你不认识,一个女的。”

    “过去几天?哪天走?”

    “说不好去几天,一会儿就走。”

    “一会儿就走?!”

    “吃完早餐,我叫个uber网约车去机场,她说我什么都不用带,住她那儿就行。”

    “你、你一阵风就刮走了,还不说去找谁、去几天……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要!”

    她突然扬高的声调,把他吓了一跳。

    “我担心你……”

    “不用担心。”

    “连去机场都不用我送?”

    他委屈隐忍、近乎乞求的问话,瞬间软了她本来就强装的冷酷,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他的无限温柔和怜悯。

    “我走这几天,你好好照顾自己,闷了就去找成然他们……”

    “怎么感觉你一副要把我托孤的样子?这是要一去不回吗?”

    她怔怔望着他,她自己不知道这一去到底要多久。

    “到了la就把酒店地址房间号发给我,如果你计划多陪同学玩几天,我就过两天飞过去找你们,提供全陪接送服务。”

    她埋头吃早餐,不忍再面对他殷殷的目光。半小时后,手机像计时器一样精准地响起,萧清立刻接通,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讲的中文。

    “请问你是萧清?”

    “yes.”

    萧清故意回答英文,让书澈以为是uber网约车司机打来的。

    “我们现在就在你门外,车牌为xxxxxx的黑色凯迪拉克。”

    “ok,i’m ing now.”

    挂断电话,萧清起身,面对书澈,离别的时刻来到眼前。

    “车来了,我该走了。”

    “一路平安。”

    萧清拿起背包,走向门口,书澈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她站住,他也跟着站住。她猛然回身,紧紧抱住他。他更紧地拥住她,但是,他看不见她藏起来的一脸楚痛。

    “早点回来,我等你。”

    “我走了。”

    萧清挣脱出书澈怀抱,开门,疾步走向停在他家外面的一辆黑色凯迪拉克。

    书澈跟出门,站在台阶上,望着那辆凯迪拉克,凯迪拉克的车窗全部贴着深度黑膜,看不见车里的状况。

    萧清走到车前,回头向他投去最后一瞥,开门坐进后座,车门一关,她就消失了。

    书澈突然对这辆“uber”产生了狐疑,走下台阶,走近凯迪拉克。

    坐在车里的萧清看见,窗外,书澈正走近这辆车,赶紧催促坐在前排的两名总领事馆工作人员。

    “我怕他过来看到你们,快走!”

    就在书澈走到车前时,凯迪拉克启动,从他面前开走。

    透过后车窗,看到书澈的身影渐渐远去、缩小,萧清回望很久,才转回头。副驾驶座上的罗秘书向她扭过身,递上一份工作证件。萧清翻开,确认他们是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工作人员无疑,交还证件。

    “您好,我是萧清。”

    “叫我罗秘书就好,他是杨随员。现在我们带你去总领事馆,等候何处长明天抵达。”

    手机响了,萧清接起,书澈的声音充满担忧。

    “你挺好吧?”

    “ok。”

    “没什么,就是刚才你上车时,我看那辆车好奇怪,不像uber网约车,有点担心。到机场发个微信联系我,登机前发一个,落地后第一时间再发一个,不然我心一直悬着。”

    “嗯,挂了。”

    萧清挂断手机,罗秘书再次向她扭回头。

    “何处长交代,从现在起,请你把手机关了,不要联系任何人。”

    她关闭了手机,关闭了和世界的唯一联络通道,然后,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从萧清坐进凯迪拉克离开他家,书澈就和她失联了,手机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整整一天,既没有来自洛杉矶的任何信息,她也没有出现在斯坦福和任何一个经常出现的地方,像是人间蒸发了。

    从下午开始,书澈就陷入了疯狂的焦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萧清。合租别墅的门铃被他按得惊心动魄,莫妮卡开门刚“嗨……”了一声,招呼还没有打完,就被他打断。

    “莫妮卡,今天早上到现在,你和萧清联系过吗?”

    “没有,昨晚她没回家,我问她,她回我说在你那儿,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联络。怎么了?”

    “早上她离开我家去机场,说国内同学约她去la相聚,然后就杳无音讯,手机一直关闭。la往返一个来回的时间都有了,不可能还没到呀。我担心她出什么事儿……”

    “她飞的是哪趟航班?”

    “接到电话不到半小时她就走了,都没有告诉我她的航班号。”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想办法查一下各航空公司今天飞la的航班,看看她坐哪一班,问问航班出了什么状况。我走了。”

    “等等,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入夜,距离萧清失踪,已经过了12个小时,凡是能想到的地方,书澈统统找过了一遍,所有人都聚到了他家,缪盈、宁鸣、成然、绿卡、莫妮卡,大家一起陪伴和安慰书澈,汇总各路人士的各路信息,一起想辙儿。

    缪盈:“弗兰克查了今天飞la的所有航班,没有萧清的购票登机记录。”

    书澈:“就是说,她根本没有坐飞机去la?”

    缪盈:“至少,她没坐飞机。”

    成然一直在拨打萧清手机,始终拨不通:“手机还是关机。”

    宁鸣:“她会不会开车去呀?”

    莫妮卡:“就算开车也该到la了呀,而且手机为什么一直关着?”

    绿卡:“是不是没电了?没准她一路玩耍呢,走个一两天也说不定。”

    成然:“她自己,谁也不联系,一个人沿路流浪,你说的这是我,不是萧清。”

    缪盈:“要不要和萧清爸妈联系一下,问问他们有没有她的消息?”

    书澈:“我没有她家的电话。”

    绿卡问成然:“你有吗?”

    成然:“我、我、我怎么会有?”

    书澈自责:“不久前,萧清爸爸来旧金山,我们吃过一顿饭,我居然也没想着要个他的联系方式。”

    成然一声惊叫:“有了!”

    缪盈:“有什么?”

    成然:“安德森教授!他一定有萧清爸爸的联系方式。”

    书澈一跃而起,抓起手机,拨通了安德森教授的手机:“教授您好,我是kris。我想问问,您有没有萧清父亲的联系电话?太好了!谢谢!谢谢!请你立刻发给我,好吗?”

    一收到安德森教授发来的手机号码,成然立刻抓起座机,按照书澈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拨通了何晏的手机,打通了,听筒里传来中国电信的语音声:“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

    成然傻了:“她爸也关机?!啥情况?”

    书澈像泄了气的皮球,刚燃起的希望又被熄灭。

    缪盈:“书澈,今晚我们再等一夜,明天如果还没有萧清的下落,我们就去报警。”

    绿卡:“这回肯定能报上了,不像上回成然离家出走,警察不管。”

    莫妮卡:“或许……她遇到了什么事儿,不想告诉我们,想一个人静一静,现在躲在某个角落,不希望我们找到她。”

    莫妮卡的猜测推断,让大家面面相觑,书澈被这个猜测触动,若有所思。

    成然:“我倒希望是莫妮卡说的这样,至少萧清是安全的。”

    书澈对大家说道:“辛苦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也想静静……走时帮我把门带上。”

    他径直走进卧室,关上房门,众人被扔在客厅,你看我,我看你。

    宁鸣:“这样,我和成然留下看着他,也等消息,女士各回各家,一有线索,我立刻给你们打电话。”

    缪盈、莫妮卡、绿卡三人对视,点头答应。成然用靠垫在沙发上堆出一张床,宁鸣送三位女士出门。

    缪盈回头叮嘱宁鸣:“盯着点书澈,我也担心他。”

    宁鸣:“放心。”

    女孩们离开书澈家。

    书澈和衣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无法入睡,更无法安定。突然,他闻到被子上面昨晚她留下的味道,把被子揽在怀里,深呼吸,嗅着她的余香,一股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他。萧清的离开抽走了世界的全部颜色,仅仅一天工夫,书澈的生活就坠入了黯淡……

    萧清离开书澈二十四小时后,何晏风尘仆仆飞抵旧金山,大步流星走进了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与等候迎接他的罗秘书和杨随员热情握手。

    “欢迎何处长的到来。”

    “情况紧急,顾不上寒暄了,请多包涵。我女儿在哪儿?我想立刻见到她。”

    “放心!她百分之一百安全,我带你去见她。”

    罗秘书敲响一扇客房门,门开了,何晏终于见到安然无恙的女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抱住不放,像失而复得,又像劫后余生,他一路都在后怕,不停懊悔自己把女儿推到了生死边缘……

    总算放下了为女儿悬着的心,何晏立即到总领事馆会议室听取加州警方对于刘彩琪死因初步调查结果的通报,罗秘书把一份美国警方的传真递给他。

    “总领事馆出于对华裔死亡的高度关注,第一时间联系了加州警方,询问刘彩琪死亡的相关情况。警方表示: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指向这是一起谋杀案的证据。据刘彩琪的私人保镖安迪提供的证词,他当天放假休息,没去刘彩琪家上班,更没有接到雇主的求救报警。另外,刘彩琪私人医生提供线索:其罹患抑郁症有一段时间了,大量服药,流露过绝望心理和自杀倾向。关键证据是加州警方掌握了刘彩琪家的全部监控录像视频,经过查看,确认死者死亡当天没有人来过她家……”

    听到这里,何晏惊诧地抬头,满脸疑惑。

    “没有人去过她家?”

    罗秘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低头又仔细确认了一遍英文传真。

    “没错儿,确实没有人去过刘彩琪家。根据录像画面显示,死亡前半小时,死者走进浴室,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浴室没有装监控?没有留下她溺亡的画面?”

    “可以理解卫生间不安装监控录像的理由,谁也不想把自己最**的一面拍下来。”

    “加州警方的初步结论排除了谋杀?”

    “他们认为目前没有证据显示刘彩琪死于谋杀,更大可能是自杀或者意外溺亡,比如药物反应造成失去知觉。”

    何晏满腹疑团,不对!鲁尼家的监控探头无论如何不可能没拍下萧清出入,监控录像里怎么会没有萧清到刘彩琪家的画面呢?不!刘彩琪的死不是自杀,不是意外,一个检察官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何晏立即查阅刘彩琪生前交给萧清的全部证据,他把硬盘里的电子文件和文件袋里的外国银行水单、房产证明文件、手写书信等纸质文件全部看了一遍。这些东西,在私人保镖拿走刘彩琪的个人电脑、销毁了里面全部内容后,成了能够指控成伟和书望行贿受贿的孤证。

    就在何晏不眠不休审查刘彩琪留下的证据时,萧清坐在客房床上,攥着手机,内心纠结:开机,还是不开机?进入这个房间超过了二十四小时,她感觉自己被软禁在斗室里,切断了和世界的一切联系,失去了一切惯常的生活感知。时间过得漫长而凝滞,每过一小时,她就对“与世隔绝”有了更深一层体会,那是一种“你没有离开三

    维空间,然而又孤独存在于这个三维空间里的另一个维度里”的感觉。手机,是她和她眷念的一切的唯一连线,她想看看自己离开的这一天一夜,书澈怎么样了?而缪盈、成然和莫妮卡这些朋友又在怎样焦急地寻找她?

    手指长按开机键,10秒后,未接来电、未读微信的提醒声连珠炮一样响起,手机屏幕显示,她有25个未接来电和311条未读微信。

    点开书澈的103条微信,满屏全是他的呼唤:

    为什么手机一直关机?

    你到底在哪里?

    你走4个小时了,音讯皆无……

    现在是与你失联的第8个小时……

    萧清,我被恐惧淹没……

    为什么航班记录没有你的购票信息?

    难道你没有去洛杉矶?

    萧清,你是在骗我吗?

    你是不辞而别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隐情吗?

    你在哪里?

    你还好吗?

    只要你平安无事,即使这样被抛弃,我也愿意。

    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你一声回应。

    ……

    萧清心如刀割,不忍再看,退出微信,正要关机,手机响了,居然是书澈打进来的,她被这个来电定格住,不敢动,不能动……

    与此同时,书澈听到听筒里传来拨通对方号码的声音:嘟——嘟——嘟——,难以置信,一声惊呼:“打通了。”这一声让一直陪他的宁鸣和成然像按了开关,一跃而起,冲到书澈身边,三人一起屏息等待萧清接起。

    手机一直在响,萧清回过神儿,果断按下“拒绝”键,立刻关机。

    在“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的语音提示后,书澈再次拨通萧清的手机,又变回“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音提示。他垂下手机,希望熄灭,绝望再起。宁鸣和成然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看到了结果,都归于沉默,不敢发问。

    “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报警!”

    书澈大步出门,宁鸣和成然对视一眼,一起跟上他。

    听到敲门声,萧清下意识地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擦拭泪痕,起身走到门后,调整情绪,这才开了门,何晏一脸严肃地走进房间。

    “清儿,我想和你谈一谈。详细讲讲那天你去刘彩琪家拿东西的情况,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从进门到离开,我在她家一共待了不超过5分钟,交流也不多,她先看了我护照,随后问我认识不认识书澈。”

    “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认识,接着她问我怎样保存那些东西、是否安全,强调仅有的原件都在文件袋里,拜托我把它完好无损交给你。然后我就告辞了,出门前,我问她是不是在吃茶几上的几种抗抑郁药,她说是,因为她得了抑郁症,换过几种药,现在症状已经减轻了。我问她,一个人住安不安全。她说请了一个二十四小时陪护的保镖,我去那天,她特意把他支出去了。说完这些,我就离开了她家。”

    “你们接触那一小会儿,你能看出她情绪异常吗?”

    “没有,特别正常。还有一个细节,她家餐桌上放了一把枪,吓我一跳,她还安慰我说正在给枪做保养,里面没有子弹,让我别担心。就这些。”

    “她看上去像是在你走后一小时就自杀的人吗?”

    “我看不出她有丝毫要自杀的迹象。总领事馆联系美国警方了吗?他们认为她是自杀?”

    “加州警方目前没有发现她死于谋杀的证据,他们的初步调查结果是:死因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意外溺亡。”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看到她家到处都是监控探头。”

    “你看得没错,警方得到了全部监控视频。”

    “视频显示她是怎么死的?”

    “视频录像更排除了他杀可能,因为那天——她家根本没有人出入过。”

    “不可能!我去过,我应该在监控视频里呀。”

    “但是没有你。”

    美国警方的调查结果令萧清目瞪口呆。

    “难道……录像坏了?”

    “没有坏,刘彩琪死亡当天视频完整无缺,连她进入卫生间再也没有出来的时间,也和尸检得出的死亡时间基本一致。”

    “可是……录像里没有我?没有我进入她家、拿走东西的记录?”

    “没有。”

    法律从业者的敏锐洞察让父女两人想到了一处。

    “它是假的?!被动过手脚的假录像?”

    “非常有可能!真录像被谁拿走了?现在又在谁手里?”

    “你是说,她不是自杀?更不是意外?”

    “如果录像属于伪造,那么拿走真录像的人,目的就是想掩盖真录像里记录下来的真相。真相里,不仅有你当天去过她家,更有刘彩琪死亡的真实原因。这个反推成立的话……”

    萧清抢先说出答案:

    “刘彩琪就是被人谋杀的!爸,谁要杀她?”

    “这次侦查,没有我自以为的那么密不透风,回去我们要先甄别内奸……”

    从何晏的自我反省中,萧清听出了他对杀人真凶的曲折所指,当意识到父亲没有说出口的判断指向了书望(包括成伟)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清儿,你见过成伟吗?”

    “见过。”

    “他认识你吗?”

    “应该认识。”

    “书望书市长呢?你也见过他?”

    “见过,但就打了个照面儿,他可能记不住我。”

    “萧清,因为职责和纪律约束,老爸从来不会和你谈论工作,但这次,我的一个疏忽之举,当然也是无奈之举,不幸把你拖进了这件案子。我只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成伟、书望行贿受贿案的侦查到了最关键时刻,对方可能得到了反贪总局内部泄密,动手消除人证,拉开了你死我活的架势。凶手从刘彩琪家拿走的真实监控视频,可能已经辗转送到幕后指使真凶手里,如果他们认出你,发现了你和我的关系,找到你和这件事之间的关联,你就成了——刘彩琪去世后,第二个他们要消除的人证!”

    何晏说的,不仅是一个推断,更是正在发生的事实,让萧清不寒而栗,感到深深地恐惧。

    “因为只有你能证明刘彩琪提供的这些证据的合法性,也只有你能证明刘彩琪家监控视频系伪造,她的死因另有真相。所以,你的处境极其危险!我不能再出现对刘彩琪那样的疏忽,因为对方远比我想象的强大和凶残。从现在起,不许你离开我半步,明天跟我一起回国,回去后,你也不能住在家里,必须处于二十四小时安保之下。”

    “到什么时候?”

    “到凶手落网、庭审结束、他们被绳之以法,再也没人威胁到你生命为止。”

    “那我的功课学业还有工作?”

    “别无选择,只能暂停。必要的话,司法机关出面,帮你向学校和律所说明情况。”

    “明天就走?”

    何晏点头确认。

    “昨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还以为只是走几天,把东西交给你就能回去了,没想到这一走,竟然不知道再回来是什么时候,回来一切还是不是现在的样子……”

    何晏看到了女儿脸上深刻的悲伤,一声深叹,这一天,在他上次来旧金山,见到萧清和书澈在一起时就已经预见到了。必须向热恋、向爱人、向所有朋友、向自己的留学生活不辞而别,在爱人和朋友的人生被颠覆之前,萧清的人生先于他(她)们被翻天覆地,等她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将物是人非……

    “走之前,我能去一趟学校向安德森教授请假告别吗?”

    “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渠道让学校知道你的情况、获得准假,现在只要你出现在斯坦福,就存在安全隐患,就有风险……”

    对于离开的安排,萧清别无选择,但她心里卑微地希望能在走前最后见书澈一面。虽然她不知道见到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会不会情不自禁地向他暗示他们将要别离?会不会给他即将遭遇的厄运一个预警?会不会留下几句日后令他醒悟、体谅她无奈的解释?她对自己也没有把握……她只是想以爱人的心情,见他最后一面,因为再见,他们便会成为仇人。

    “清儿,你是不是……还想见书澈一面?”

    “我知道不能……”

    阻拦在情感面前的理智,省去了父亲的出手干预,何晏当然了解女儿的心意,但他更清楚,一旦和书澈见面,萧清的情感就会摇摆,难免言行有失,一旦泄密,就会打草惊蛇,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意外。

    晚上,罗秘书来汇报第二天的离境安排时,顺便向何晏汇报了一个有关书澈的信息。

    “何处长,明天你们父女俩的机票和送你们去机场的车辆全部安排妥当了。”

    “辛苦你,罗秘书。”

    “应该的!何处长,还有这么一件事,旧金山警方联系总领事馆,说有名叫书澈的中国留学生,今天向警方报警,报告他的女友,名叫萧清的中国女留学生失踪。旧金山警方调取了街道监控录像,发现了萧清离开书澈住处、坐车来到我们总领事馆的情况,于是通过外交渠道向我们问询萧清的下落。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回复?”

    “正好和美国警方协调一下,就说萧清在美国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明天和我一起离境回国,能否请他们提供保护?”

    “好,我就这样去协调,那关于报警?”

    “请美国警方务必保守关于萧清行踪的秘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去向。”

    “好的。”

    罗秘书带来的这个信息,突然让何晏对书澈心生柔软,因为相信女儿的判断,所以,他相信书澈的品格,更相信书澈的感情,本应单纯美好的爱情,遭受命运吊诡的戏弄、摧残甚至毁灭,至少,应该给两个可怜孩子一个告别吧?何晏的职业生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艰难处境,但像萧清这样情感与理智的撕扯,他没有经历过,女儿实现过太多他不能实现的成就,这一次的大考,是磨难,也是涅槃。也许,在情感两难中做出正确选择、亲身体验思考过人性的宽度的执法者,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更合理地完善、更纯粹地维护这套捍卫生命、人性和尊严的法律制度。何晏突然对女儿有了信心,他走到她房间外,敲响门,门开了,父女俩隔门相对。

    “明天去机场前,我陪你去一趟斯坦福。”

    萧清愣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一辆毫不起眼的商务车,静静地开进了斯坦福校园。何晏、罗秘书、杨随员都沉默地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怕打扰萧清与这座校园的告别,这里有她炽热的爱情、温暖的友谊和苦乐参半的留学……父女俩来到办公室,向安德森教授说明情况,无限期请假申请也得到了教授的理解和宽容,安德森成了萧清失踪的唯一知情人。

    离开时,后座上的萧清突然挺直身体,她的视线被一把攥住,因为她看见了——书澈!

    “停一下!”

    杨随员把商务车停在路边,老天安排了这个邂逅,像要成全他俩最后的告别。萧清隔着车窗,凝视校园里的书澈,他对她的到来浑然不觉,望着,望着,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何晏在旁边体恤地提醒女儿:“要不,你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远远看见书澈的一刻,萧清就失去了最后一丝面对他的勇气,对他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所以,算了,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了。

    使劲摇头,摇掉飞溅而出的眼泪,抬起泪眼——以沉默的深情——最后一次——凝视他,收回视线,对司机说道:“我们走!”

    书澈的身影从后视镜里消失不见。

    在萧清一行离开斯坦福以后,书澈与安德森教授在法学院的走廊里迎面相遇,教授注意到他的面容更加憔悴,情绪更加低落。

    “kris,还没有萧清的消息吗?”

    “昨天我已经报警了。”

    安德森教授也经历了短时间理智与情感的纠结,决定把萧清的下落告诉书澈,因为他认为书澈有权利知道这些,教授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何晏只是告诉他萧清要为一个重要的刑事诉讼做证而不得不休学回国,但是并没有告诉他,她担任证人的这桩刑事诉讼关乎书澈。

    “kris!我要告诉你一件事,15分钟前,我得到了关于萧清的信息……”

    书澈被震惊了,一把抓住教授。

    “什么信息?”

    “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无法确定多久的长假。”

    “请长假?她是怎么联系你的?打电话?你有她的来电显示吗?有没有问她现在在哪儿?”

    他连珠炮的追问,问得诚实的安德森教授招架不住,闪烁其词。

    “呃……她没有给我打电话……”

    “你见到她本人了?!她来学校了,是吗?”

    安德森教授只好点头承认。

    “15分钟前?就是刚刚?”

    教授点头确认,书澈已经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就在他满校园飞奔四处寻找时,萧清与何晏在罗秘书、杨随员和两名美国警察的护送下,迈进了飞往北京的回国航班。书澈当然不可能找到萧清,只好返回安德森教授办公室,教授一见他回来,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她来我这里待了不到5分钟,就匆忙离开了。我知道得非常有限,既不清楚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只是来请了一个长假。”

    “因为什么理由?”

    “她说得非常含糊,只是强调不得不暂时休学的无奈,还说不久以后会发来一个书面解释和休学申请。”

    “还说了其他什么?”

    “就是这些。”

    “她看上去还好吗?”

    “正常。”

    “谢谢教授,打扰了。”

    “kris,至少我们知道她是安全的。”

    至少萧清是安全的,至少有了她的下落,这给了书澈莫大安慰,至少他无须再像困兽一样为她的安危所焦虑,现在他只要探究为什么她的离开、她去哪里、去做什么这一切要对所有人隐瞒。

    接着,书澈接到了旧金山警察局对于他报警寻找萧清的正式回复:不予立案。这个回复非常出乎意料,因为萧清的失踪符合报警寻人的条件,为什么会被警方拒绝?书澈纠缠着警察追问原因。

    “不予立案!为什么?”

    “因为经过我们确认,你要找的萧清女士并没有失踪。”

    “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确认的吗?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们只是确认她没有失踪,至于她在哪里,那是她的个人**,我们无权透露。”

    “我是报警人,是她男朋友,都不能向我透露吗?”

    “等她联系你吧,在她有意愿或者方便时。”

    “她现在为什么没有意愿联系我?有什么不方便?”

    “我只是泛泛一说,无可奉告。”

    书澈从警方答复里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警察像是知道他不曾知晓的隐情却不愿意告知,这更让萧清的休学和失踪像个深不可测的迷局。

    刘彩琪的个人电脑一路秘密辗转,从旧金山来到了北京,现在正摆在成伟的写字台上,观看监控视频的人,当然是成伟。

    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的监控视频:刘彩琪和萧清一前一后走进鲁尼家别墅,两人站在沙发前交谈,萧清从背包里掏出护照递给刘彩琪。

    画面里的这个女孩让成伟感觉似曾相识,他按动鼠标,放大、定格萧清的面容,一眼认了出来,她不是缪盈的那个同学和闺密吗?书澈面临轻罪起诉时,他还派汪特助向她行贿过一辆车。她怎么会认识刘彩琪?又怎么会在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到过她家?

    监控视频继续播放:刘彩琪把两样东西交给萧清,萧清接过。就在两人交接的一刹那,成伟把画面再次定格,放大,再放大,硬盘和文件袋的形状清晰显现出来。这个发现让成伟心惊肉跳,由惊讶变成惊骇,惊恐不安地起身,走来走去,快速思索:在刘彩琪被杀前,萧清到过她家,两人交接了一张硬盘和一个文件袋。硬盘和文件袋里有什么内容?是否与自己和书望有关?这一切是否只是巧合?萧清只是碰巧认识刘彩琪?两人碰巧当天有约?还是……答案恐怕要在查清萧清的身份后才能知晓。

    成伟抓起手机,拨通了汪特助的号码,以十万火急的语调下达指令:“马上给我查个人!记得和缪盈坐同一班飞机去斯坦福留学、拒绝顶包的萧清吗?关于她的一切,越详尽越好!尤其是家庭、社会关系、父母身份,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清楚!要快!性命攸关!”

    书澈又跌进了刚和缪盈分手时爱情和信仰一起幻灭崩塌的颓废的深渊,只是这次坠落,没有了那个能伸手挽救他、重新点亮他人生的人。他的状况让缪盈非常担心,萧清失踪的迷雾笼罩书澈的同时,也笼罩住了她。

    “萧清没有失踪,她只是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你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吗?一点头绪也没有?”

    “有一段时间了,她周围就像弥漫着一团雾,后来雾越来越大,完全笼罩住她,我彻底看不清了……”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书澈努力回忆。

    “大概是……不久前……她爸来了一次美国……”

    “她爸来美国了?萧清从来没对我们说起过。”

    “她也没对我说,是我恰巧在学校碰见他们才知道的,匆匆来,匆匆走,好像就从她爸走了以后,她就开始云山雾罩。知道吗?缪盈,从那个早上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些天,有时候我竟然怀疑我认识的、喜欢的、能闻到、能触摸到的那个萧清是假的,甚至怀疑她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她百分之百真实的!我们认识的、喜欢的萧清,那么清澈、透明,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我们和她一起拥有过那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和悲伤,我穿的这件衣服上,还有她为你流的眼泪。我一点也不相信她会欺骗我们、欺骗你,一点也不相信她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实的,我只相信,她有暂时无法向你、向我们解释的隐情和苦衷,我丝毫不怀疑她有多爱你,多爱我们。书澈,只有时间知道,让时间来告诉我们她是为什么……”

第29章

    走出书澈家门,缪盈看到等在路边的保时捷驾驶座上的宁鸣,他伸手给她打开车门,她刚坐进副驾驶座,手就被他握住。

    “书澈好点没?”

    缪盈摇头轻叹,宁鸣跟着她叹气。

    “萧清到底是为什么呀?”

    “书澈都猜不透,我们就更想不明白了。”

    “这算是我生活里发生过的最诡异的事儿了。”

    缪盈突然扭头问宁鸣。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萧清这样不辞而别,你会怎么样?”

    “我?没问题!因为我训练有素,一秒恢复随时放下一切、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追你的模式。”

    “不辞而别就是为了不让你找到我,我真的一去不回,你彻底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当……现在和你的日子,是我做的一个美梦。靠着回忆这个美梦,支撑我等到你让我找到。”

    一天后在校园相遇时,书澈告诉缪盈他做了一个决定。

    “我刚跟安德森教授请过假,考完这门课,趁周末我飞回去3天。”

    “回去找萧清?你认为她回国了?”

    “我不知道她是在美国还是回国了,但她父母在北京不会失踪,就算她不联系我、不联系你们,也不会不和她爸妈联系,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找到她的途径。”

    “你认识她父母?知道她家住址?”

    “不知道,只见过她爸一面,安德森教授给我一个她爸的手机号码,萧清失踪后,那个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

    “那你打算怎么找他们?”

    “去北**学院,从她本科母校找起,争取找到萧清爸妈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或者工作单位,找到他们,可能就有萧清的下落了。”

    “3天,飞来飞去,很辛苦。”

    “不回去,我不甘心。”

    “什么时候走?”

    “周五一下课,直奔机场。”

    成伟走出伟业大厦,刚坐进后座,驾驶座上的汪特助就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成总,这是你要的关于萧清的调查。”

    成伟迫不及待,立刻打开文件袋,抽出一摞打印纸迅速浏览,翻过前面几张萧清的个人简历,停在一页上,让他魂飞魄散的这一页,是萧清父亲的身份介绍,何晏身穿检察院制服的证件照旁边,赫然标注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侦查一处处长”的职务!

    汪特助对成伟的心理变化一无所知,还语气轻松地和他聊天。

    “我粗粗翻看了一下,这女孩她爸居然是反贪总局的检察官,而且女儿和爸还不是一个姓,整得挺神秘。您为什么查她?是不是对她和书澈、缪盈和成然关系太近感觉有点不踏实?”

    他抬起目光望向后视镜,只见镜里成伟面色凝重、不苟言笑,他被上司的表情吓到了。

    “成总,您是不是不舒服?”

    成伟吐出几个字。

    “尽快送我回家。”

    调查结果水落石出的时刻,成伟就知道——他们完了!

    萧清原来是书望受贿案专案组组长何晏之女,河清海晏,虽然女儿没有随父亲的姓,两个名字出于同一个成语,将父女两人巧妙而隐秘地联系在一起。

    书望和成伟的处境已经一目了然:萧清到刘彩琪家,印证了——何晏和刘彩琪已经建立联系,被拿走的硬盘的文件袋——就是刘彩琪交给何晏的证据。

    仅仅比刘彩琪被杀提前了一小时。

    就是这一小时,他们满盘皆输!

    成伟手拿文件袋疾步走进家门,直奔书房,手忙脚乱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备用手机卡,换到手机上,拨通了弗兰克的电话。

    “弗兰克,我们完了!”

    “您慢慢说,怎么回事?”

    “你拿过来的刘彩琪家的监控视频里,在她死前一小时,有个女孩子去过她家,拿走了一个硬盘和一个文件袋。”

    “她是谁?”

    “萧清。”

    “萧清?是成然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缪盈的好朋友?”

    “你知道她爸是什么人吗?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这次调查我们的专案组组长。”

    弗兰克那边长久不语,手机两端都死一般沉寂,这边的成伟一脸灰败。

    “她仅仅只比安迪早到了一小时,就是这一小时,让我们满盘皆输!”

    “还能补救,我让安迪立刻改名换姓,跑路藏起来。”

    “刻不容缓,立刻让他走!离开美国,逃到中美警方都抓不到的地方!这件事全权拜托给你,弗兰克,咱们两个的性命都在他手上,只要找不到安迪,就永远没有指控我指使杀人的证据。”

    “放心!我保证他从此人间蒸发。”

    “至于你,早晚也会被这边检察院调查,到时候不要慌,守口如瓶,一推干净。就算被怀疑,他们也没有证据指控你。”

    “您放心!我这里不会出丝毫差错。成总,您是不是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是该走了……”

    挂断电话,成伟冲进卫生间,把和弗兰克通话的手机卡扔进马桶,放水冲掉。

    拎出旅行箱,把要带的东西一股脑儿扔进去。

    来不及安顿,甚至都来不及回望一眼他的家业和江山,成伟踏上了逃亡之旅。飞驰在首都机场高速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频频通过后视镜观察是否有车辆跟踪自己。站到头等舱安检台前,递上护照,接受出境检查,这是最后一道关卡,走过去,他就逃出是非之地。

    安检员翻开护照看了一眼,对成伟说了声:“抱歉,请稍等。”起身离开座位,进入安检通道内。这个细节变化让成伟的神经猛然抽紧,好在墨镜遮挡住他一半的脸,外人看不到他闪烁的眼神。

    另一名安检员接替上岗,坐到对面,发出指令:“请您摘下墨镜。”成伟摘掉墨镜,安检员看一眼他,看一眼护照,来回比对,抬手一指摄像镜头:“请您看这里。”这是一个允许放行的信号,成伟暗中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对摄像镜头露出微笑。然而,拍完照,他正准备取回护照,安检员的话让他勃然变色。

    “抱歉,我们不能放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接到指示,您不被允许出境。”

    “谁的指示?请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警察同志会给您的。”

    安检员抬手一指身后,成伟掉头望去,四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向他走来,排队的旅客们都面露惊诧,现场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成伟。完了!成伟闭上双眼,一切喧嚣声远去,他只能听见四名警察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坐在机场“小黑屋”里,身边一左一右肃立着两名警察,成伟不知道坐了多久,从被扣押的一刻起,他就失去了时间概念。

    “我在等什么?”

    对于成伟的提问,两名警察沉默不答,不予回应。门终于开了,一位一级警司手拿一个文件夹走进来,走到成伟面前,不苟言笑:“成伟先生,请您起立。”翻开文件夹,开始诵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八十条之规定,决定对犯罪嫌疑人成伟执行刑事拘留,送北京市朝阳看守所羁押。北京市公安局,2014年12月3日。成先生,您被拘留了,请您在被拘留人这一栏上面签名。”望着递到面前的《拘留证》,成伟接过笔,俯身在上面签上名字。

    “我要见我的律师。”

    “本案为特别重大贿赂案件,经侦查机关许可后,可以安排你的律师在看守所与你见面。”

    手铐来到眼前,成伟举起双手,在四名警察押解下走出“小黑屋”。他对自己的被捕并不意外,只要美国警方抓不到谋杀刘彩琪的保镖安迪,就永远没有指控他指使杀人的证据,但是行贿罪的指控,他无法避免、在劫难逃。

    书澈、缪盈、成然三人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共同的节点,遭遇到一场共同的灾难,又因为这场灾难,他们的人生都永远地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书澈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手机响了,一看是“北京家”打来的。

    “喂?妈?”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却不是书妈,而是书家的保姆。

    “小澈,我是阿姨。”

    “阿姨?怎么是你打来的?有什么事儿吗?”

    “家里来了一帮人,你爸妈……刚刚被一起带走了……”

    缪盈家的公寓门铃被急速按响,打开门,书澈的表情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缪盈一眼看出他的异样。

    “书澈,怎么了?”

    “缪盈,我们害怕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所有人再次齐聚到一起,书澈、宁鸣、成然、绿卡,缪盈一直在联系父亲,却始终联系不上,打成伟的手机,传来“您好!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语音提示,打给汪特助,还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缪盈的表情越来越无助,越来越绝望,又拨通另一个号码,对方终于接起:“孙世伯,我是缪盈,抱歉打扰您。请问这两天我爸去过公司吗?什么?你们和他失联三十八小时了?!汪特助也不见了?!”她捂住嘴抑制哭声,眼泪却奔涌而出。伟业高董的信息证实了成伟的失踪,而他的失踪与书望、书妈被捕之间的联系,不言自明。

    死一般寂静,空气都凝滞了。

    书澈开口说道:“他们应该是……同时被抓了。”

    缪盈:“或许,我爸更早。”

    书澈:“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它来得还是比我预料的更早。”

    成然:“后果会怎么样?有多严重?”

    缪盈并不回避,坦白说出未来即将发生的灾难:“咱爸可能会付出惨重代价,包括自由,伟业将遭遇集团创立以来最大的灾难和危机,能否挺过去,是个未知数。对家族、对企业、对我们,注定是一劫。”

    成然被姐姐预言的可怕前景吓到了,倒吸冷气。

    书澈:“我爸的结果恐怕会比你爸更糟,不知道他会在监狱里待多少年。政治生命、个人仕途、聪明、才智、努力、奋斗毁于一旦,一夜成浮云……”

    缪盈充满自责:“对不起,书澈,我爸是发起的那个人,我替他向你、向你爸、向你们家道歉!”

    书澈摇头,伸手握住缪盈的手:“你没做错任何事,我们也没做错任何事,永远不要为别人的错误道歉!”

    这句话让缪盈热泪盈眶,成然干脆用手蒙住脸哭了,绿卡紧紧抱住他给他安慰,一直在网上订购回国机票的宁鸣走到众人面前。

    宁鸣:“缪盈成然的机票搞定了,明天和书澈同一班飞机回去。”他不放心,担忧缪盈羸弱的肩膀不堪重负,“要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回去……”

    缪盈制止他:“不要!你陪着回去意义不大。现在情况不明,这次回去,我们不知道要在国内待多长时间,可能会很长很长,不得不向学校请假、休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在这个灾难降临之夜,在每对情侣的分别前夜,所有人无法入睡。

    在缪盈床上,缪盈依偎在宁鸣怀里。

    “缪盈,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知道你远比我了解的强大,但我还是不放心,想陪你回去,时刻守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精神支撑也好。”

    “宁鸣,你在这边,好好上课、好好生活、好好完善你的传感器,对我而言,就是莫大的精神支撑。”

    “可我不在你身边……”

    “你知道吗?就算一切都毁灭、都坍塌,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一段爱情、一种平凡简单的生活,可以做我的归宿;有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就不是最糟糕的,我就不会一无所有。”

    在成然床上,绿卡则像守护小鸡的母鸡,用一种万事有我的豪迈,把成然拥在怀里。

    “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你家倒了、玩儿完了,还有我!还有我家!老金家可以给伟业注资,力挽狂澜。”

    “我家一上市集团,涉足钢铁、制造多个领域,和外资企业合作,要你家一退休煤老板的钱?还力挽狂澜?”

    “雪中送炭胜过100次锦上添花,知道不?危难之际见真情!我就是告诉你: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就算墙倒屋塌,还有我这最后一片屋顶,为你挡风遮雨。我的店就是你的店,我的事业就是咱俩的未来……”

    “我爸出事儿,不代表企业就此倒闭关张了,也不代表地铁车厢就不造了。一栋将倾的大厦等我扶呢,一份未竟的事业等我挥斥方遒呢……当然,一堆烂摊子也等着我和我姐去收拾,一路跌停的股票还等着我们救市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一败涂地,大不了,就是从你的床睡到我的床,从这屋搬到那屋。”

    “老婆,你永远是抄底收容我的那一个,对吗?”

    “必须是呀!谁敢收你,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不要那么残暴血腥,我现在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

    “亲,只要咱俩在一起不分开……”

    “就没有什么过不去!”

    书澈床上,只有一座凝固的雕塑,突然他动了,伸手到身下摸出一个发卡,那是萧清遗落的,他攥住发卡,想起他们最为炽热时她对他说的那句话。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就算你怀疑一切,都不要怀疑——我爱你!”

    萧清,你的气味、你的温度还留在这里,可是你在哪儿?

    一天后,书澈、缪盈、成然一起起程回国,踏上归来之旅,这一趟,他们将目睹父亲受审和家族倾覆。像上次回家一样,书澈风尘仆仆地站在书家别墅大门外,按响可视对讲,屏幕上出现保姆的脸,一见到他就哭了:“小澈,你可回来了……”

    书澈和蹒跚跑来迎接的保姆紧紧拥抱在一起,迈进家门,人去楼空,一片萧瑟,家还是过去的样貌,却是一个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家。走上楼梯,轻轻推开父亲书房门,这里是书望最常待的地方,一切还是他没离开时的样子,写字台上扔着他的老花镜,一本《时间简史》被翻扣在桌上,可以想见,主人正在看书,就被带离了这里……

    书澈拿起父亲的老花镜,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

    书澈回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约见书望的辩护律师陈兆明,他急于了解父母在看守所中的情况。

    “陈律师,我爸他还好吗?”

    “一个人从云端坠落,好得了吗?他失眠心悸严重,看守所配备了专门的医务人员,随时监控他的身体和情绪状况,每天大量吃药。”

    书澈感到一股椎心的疼痛。

    “我妈呢?”

    “我还没有见过她,你父亲对检察院指控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担了全部责任,澄清受贿事实均与你母亲无关,她也并不知情。因此,你母亲等待检察院进一步确认她被免予起诉后,会被释放。这算是个好消息。”

    “检察院的指控,我爸都认了?”

    “是的,我和他沟通顺畅,意见也统一,我们律师团队本着有罪辩护的方针策略,把辩护重点集中在质疑公诉方证据来源的可靠严谨性上,同时强调嫌疑人积极认罪、主动悔罪的态度,从而达到减轻量刑的最终目的。”

    “能不能请陈律师转告我爸一句话?不管检察院指控的受贿金额是多少,请他全部上缴,不要给我留一分钱,争取最轻量刑。”

    “好,我转告给他。”

    走出律师事务所,书澈走在冬天北京的街上,这座城市在这个季节,有一种万物萧瑟的苍凉,让失意惆怅的人更加郁郁寡欢。走着走着,来到北大校门外,驻足停步,他完全是在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家里一出事,书澈就凌乱到放下了寻找萧清,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里牵动着他。

    书澈走进北大校园,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北大学子,想到和自己相遇之前的萧清最闪亮的四年就在这里,这座校园就像是她的一部分,顿时让他对她的思念泛滥成灾。迎面走来一群女生,其中一个,分明就是萧清!书澈直愣愣望着她和她们走向自己,走到面前,这才看清那只是一个很像萧清的女孩而已。

    找到北**学院学生处,他向一位老师自我介绍。

    “老师,您好!我姓书,是美国斯坦福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硕士。”

    “学霸呀!请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想打听一下咱们法学院一个叫萧清的女毕业生的情况。”

    “萧清?听着耳熟,她哪一年毕业的?”

    “2013年本科毕业。”

    学生处老师打开档案文件柜门,抽出一本名册翻阅,找到了萧清的学生档案,并从证件照上认出了她。

    “原来是这个女孩儿,你看看是她吗?”

    “就是她!萧清也在斯坦福法学院读jd,是高我一级的同门学姐。前不久,她不知道因为什么请假休学,和所有人都失联了,我们很担心她,又没有她国内地址和联系方式,所以今天来她母校,想找到能联系上她的办法。”

    “登记表上家长一栏有个萧云的手机号码,是她父亲吧?不对,写的是母亲。到底是她爸,还是她妈?”

    书澈从学生处老师手中接过名册,见萧清的学生登记表上,父亲一栏空缺,只在母亲一栏写了萧云的手机号码。

    “老师,我能记一下这个号码吗?”

    “可以。关于萧清的信息,学生处只有这么多,你也可以去问问今天在校的老师或者是高年级学生,她才毕业一年半,应该有很多人熟悉她、记得她,比我知道的情况要多。”

    “谢谢您!再见。”

    北大之行有所收获,书澈拿到了萧云的手机号码。一回家,他就拨打了这个电话,听到话筒里嘟——嘟——嘟——拨通的声音,他精神一振,随即听到一个女声的询问。

    “哪位?”

    书澈努力控制因为惊喜而颤抖的声调。

    “请问这是萧云萧叔叔的电话吗?”

    “萧叔叔?我是萧云,但不是叔叔,你是哪位?”

    书澈听得有点蒙圈。

    “您……怎么是位女士?”

    “你是谁?”

    “我叫书澈,是萧清斯坦福的同学。”

    萧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她早已从丈夫的讲述中了解到女儿和书澈的一切。

    “哦……”

    “不好意思,我从北**学院打听到您电话,还以为萧云就是萧清的父亲,我和他在旧金山见过一面。请问您是萧清的什么人?”

    “我是她妈。”

    书澈这才恍然大悟。

    “哦!阿姨,您好!原来萧清随的是您的姓。”

    “对。”

    “抱歉,萧清从来没告诉过我她随您姓,所以叔叔来旧金山时,我一直叫他萧叔叔,他也没纠正过我。”

    “书澈,你现在人在哪儿?”

    “我回到北京了,家里有点事儿……”

    萧云当然知道,书家遭遇的变故她也了如指掌。

    “哦……你还好吗?”

    “还好。”书澈刻意回避关于自己家的话题,“今天我去了北大,从萧清离开,我一直在找她,杳无音信,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您知道她的下落吗?她不可能和家里、和你们都没有联络吧?”

    “萧清……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在一个地方休养。”

    “她病了?!”

    “没有,不用担心她身体。”

    “那是什么原因?”

    “不方便透露。”

    “我能问问她为什么不联系我吗?”

    “或许……以后她会给你一个解释。”

    “以后是多久?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书澈看不到在电话另一端,萧云也因为洞晓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所以听到他的询问,表情悲伤,为女儿,也为这个无辜的男孩。

    “也许……不会太久。”

    “真的吗?您的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见到她?”

    书澈误会了,以为萧云暗示着一个好消息,他喜悦的语调听得她揪心,只能沉默以对。

    “阿姨,请问您现在是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

    “那您能经常见到她吗?”

    “也不能,只是偶尔去看看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未来你会明白的。书澈,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先把萧清放下吧,对你会更好。”

    “我很担心她……”

    “其实,她更担心你。”

    “担心我?她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想,不管是否了解,她都会时刻惦记你。”

    书澈的喉咙被一团忧伤堵塞,平静的声调失控了。

    “见到她,您能替我转告一句话吗?”

    “你说。”

    “请您告诉她,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等她回来!”

    电话两端,书澈的眼睛湿润了,萧云也湿了双眼,她怎么能忍心拒绝?

    “好,我转告她。”

    “我可以再给您打电话吗?”

    萧云一声叹息,还是不忍拒绝。

    “可以。”

    “谢谢阿姨,再见。”

    “再见。”

    因为意外接到了书澈打来的电话,萧云有了一种想见女儿的迫切感,萧清自从回国就处于严密保护之下,不能和父母随时见面,但是想女儿的时候,萧云还是有见她的自由。这天傍晚,她开车前往卫戍部队大院,停在守卫森严的闸门外,取出特别通行证,出示给站岗的武警岗哨,被允许放行,驶入大院。她在一栋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建筑前停车,这栋楼唯一一个入口外也肃立着两名站岗的武警战士,见到萧云,齐齐举手敬礼,她微笑还礼,走进楼门。

    拎着给女儿带的大包小包,穿过一条长长的、静寂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举手敲门,一脸惊喜的萧清开了门。母亲给女儿带来一桌子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让萧清欢呼雀跃。

    “哇!馋死妈的手艺了,我吃部队的饭菜都快吃吐了。”

    “今天把这些都给我吃光,就当是庆祝了。”

    “庆祝什么?”

    除了好吃的,萧云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爸今天悄悄透露给我,说专案组的内奸抓到了,已经把他逮捕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住了?”

    “不可以!在庭审宣判前,任何意外危险都可能会发生,你必须待在这里,有人保护,才最安全。”

    “妈,我在这儿待得都没有时间概念了,每天下楼散步,身后永远拖两条尾巴,和犯人没有两样儿,日子长得一天像过了几天,不像我在美国,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儿,嗖一下,一天过去了,嗖嗖嗖,一周就过去了……”

    说到美国,萧清的眼神瞬间黯淡,情绪低落,萧云怜惜地望着女儿,犹豫着要不要和怎么告诉她书澈的来电。

    “清儿……今天书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果然,萧清的反应就像被电击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你电话?”

    “从北**学院查到的。”

    “他回来了?!那就是知道家里出事儿了。”

    “但还是对你为什么离开一无所知。”

    “他对你说什么了?”

    “一直追问你下落,问你为什么失踪失联。”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就说时间会告诉他一切,也许以后,你会向他解释。”

    萧清抬手拨弄头发、擦鼻子、抹嘴,一个接一个无目的的琐碎动作,全都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让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

    “他说不管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他会一直等你回去!”

    萧清的眼泪喷涌而出,分别的孤独思念、对未来的忐忑忧心、对书澈对朋友无法言说的内疚,百感交集,在这一刻爆发,她哭得无法控制。萧云坐到女儿身边,无能为力,怜惜地搂住她。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在他家的灾难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知道当他再见到我是在什么场合……”

    “他早晚会知道你不是有意欺骗他,你也不希望这样儿……”

    “如果时间能停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永远也不知道就好了……”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但它并没有如萧清的愿停下来,只是停下了她和书澈、缪盈的留学学业,他(她)们待在抽丝拉线的时间里,一起等待着同一天的到来。

    北京的初夏突然而至,结束了漫长萧条的冬天和仓皇短促的春天,萧清被困在卫戍部队大院的斗室里,已经超过半年。

    检察院对书望涉嫌受贿罪的侦查取证进入尾声,即将向法院提起诉讼,这也意味着失踪半年的萧清作为证人走上法庭、出现在书澈和世人面前的时刻来到眼前。

    这天,萧云如常来探望女儿,没想到何晏风风火火闯进门,不苟言笑地径直走到萧清对面,妻子和女儿都知道,这是他面对工作最严肃的样子。

    “清儿,我必须和你谈一谈,这件事事关重大!”

    萧云拉丈夫坐下:“你坐下说。”

    何晏坐到萧清对面的形态,像是要盘问犯罪嫌疑人。

    “今天汪特助供述了一个我们之前没掌握的新情况,可能会牵扯出新的犯罪事实。”

    萧清心里一惊,隐隐约约猜到了汪特助的供述涉及什么。

    “他供认,成伟曾经出资,通过各种掩人耳目的手段,在美国注册了一个风投公司,向书澈的田园科技投资300万美金;之后不久,又通过牵线搭桥、促成合作的方式,授意伟业在美的合作伙伴把业务指定承包给书澈公司,并支付远远高于报价的费用,让书澈赚取巨额利润。成伟用投资、经商等手段乔装改扮,变相向书望行贿,把书澈公司变成了行贿受贿的资金周转平台。”

    书澈终于被牵扯进来了,萧清一直对何晏隐瞒的部分,被揭了出来。

    “你担任过田园科技的法务,公司合同经由你手,账目收支你也不会一无所知,这些情况你了解吗?”

    女儿的沉默不答,印证了父亲的判断。

    “你全都知道,对吧?明明知道我在侦办此案,明明知道检察院正在搜集汇总成伟、书望行贿受贿的犯罪证据,却对你掌握的重大线索知情不报,你是怕书澈被牵扯进来吧?书望不说,成伟不说,书澈和你也不说,如果不是汪特助今天立功心切、想把自己摘得更干净,这么重大的一部分犯罪事实、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受贿手段就被掩盖住了!萧清,你的专业是法律,你是未来的法律从业者,‘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早晚也会成为你的信条,对事实隐瞒不报,无异于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萧清一言不发,萧云看不过去,挺身维护女儿:

    “你别忙着上纲上线!凭什么清儿必须都知道?她负责法务,又不是财务,照你说的,既然是具有反侦查能力的新型行贿受贿,既然是用开公司、投资经商的高明手段乔装改扮,在合同账目上找不到法律漏洞,他们那些桌面下的勾当伎俩,清儿怎么会知道?”

    “我肯定她知道!萧清,事到如今,你不能再对我有丝毫隐瞒。法律规定:每个知情的公民都必须履行做证义务!你必须接受检察院和检察官的正式盘问,坦白你担任法务期间,经手了解的书澈公司的合同账目状况。”

    “你还真把咱闺女当嫌疑人审呀?”

    “于私,你也要告诉我,你和书澈的关系到什么程度?这点至关重要,决定了你在案件中的身份和立场。因为证据确凿的话,书澈就算不被追究法律责任,事实上他也参与了犯罪,成为他父亲索贿受贿链条上的一环。”

    萧清抬头面对父亲,现在,她只能也必须向何晏坦白一切,和盘托出她知道的一切。

    “爸,你想了解的真相,我全都知道。因为知道,我才百分之一百地确定书澈的行为丝毫不触犯法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没有告诉你成伟曾经试图利用书澈的公司变相向书望行贿的事实。”

    “书澈有没有接受成伟幕后出资注册的风投公司的300万美金投资?有没有接受伟业伙伴公司的承包业务并赚取巨额利润?”

    “有,风投注资和华隆oa系统升级两个合同都是我亲自经手。”

    “那还没有触犯法律吗?!”

    “没有!因为书澈把300万美金风投和承包华隆业务的170万利润,一分钱不少退还给两家了。至于这些钱,如何回到隐藏在幕后的真正出资人成伟手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因为书澈的拒绝,成伟把他公司变成替他父亲受贿之手的企图没有实现!你们可以去查,田园科技的账目会清清楚楚地印证我说的事实。”

    何晏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诧异地反问:“书澈一分不少地退还了?”

    “没想到吗?谁也不会想到,就连和书澈一起并肩创业的拍档和团队都无法理解他的退款行为。因为在众人眼里,这是来得光明正大的投资和利润。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书澈为了彻底斩断成伟利用他公司行贿的可能,不顾全公司反对,暂停了田园科技的业务,甚至不惜停止千辛万苦研发出来的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

    萧云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孩子,真干净!”

    “请你们去调查团队每个成员,让他们告诉你,书澈做了一件在别人眼里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让安妮告诉你,她如何百思不解却不得不执行书澈指令,亲手将两笔款项打回风投和华隆的账号,导致田园科技的账目一夜归零,甚至负债,发不出员工薪水。”

    何晏被女儿讲述的真相深深震撼。

    “我陪书澈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亲眼所见,开始他对父辈的权商勾结一无所知,直到对唾手可得的钱感到不安、受之有惑,专程回国向他爸追问究竟,终于确认了令他恐惧不安的事实,为此承受了极大的纠结痛苦,最后做出忠实于自己价值观、独善其身的选择。他的每一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些,除了我,他不能对任何人倾诉,甚至不能和曾经的女朋友说。经历过这些以后,我发现,这样的他,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没办法阻止父辈车轮滚滚的事业结盟和利益捆绑,他对畅通无阻的潜规则无能为力,但他至少做到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至少可以不被改变!”

    听萧清说完,一家三口陷入长长的沉默,过了很久,何晏才缓缓起身。

    “清儿,现在你是书望受贿案至关重要的证人了!因为你既要证明——刘彩琪提供证据的合法性,也要证明——成伟通过投资书澈公司变相行贿,更要证明——在这一片泥沼里,书澈保持纯洁不染的独立性。你是这场国家诉讼的胜负手,同时,也只有你能证明书澈的清白!”

    “但是,当我作为公诉方证人出庭时,他会怎么样呢?”

    萧清不敢想象她和书澈那一场注定的重逢,那一天越临近,她越沉重忧伤。

    因为汪特助供述出了新的行受贿犯罪事实涉及田园科技的经营,书澈被检察院约谈,面对两名检察官,接受问询。他不知道就在约谈室的隔壁,何晏正坐在电脑屏幕前,盯着实时监控,全程监听这一场对他的约谈。

    检察官走到书澈面前,把一摞打印文件递给他:“这是田园科技过去两年的银行流水,每一项收入支出都有清晰显示,请你确认一下。”

    书澈接过银行流水单,浏览翻阅,抬头回答:“我确认没有问题。”

    “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将300万美金退还风投?以及为什么退还170万给北美华隆?”

    “因为我怀疑这笔风投融资和成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他可能就是幕后出资人,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至今找不到证明它的证据;至于华隆的业务,他们连遮掩都不做,直接说那是伟业送给我的大礼。”

    “从公司运营和账目来看,这些钱的来历没有问题,为什么你选择不要呢?”

    “我心里清楚它们是什么,我只听从自己内心。”

    两名检察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饱含着对书澈的欣赏。

    “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切,你父亲书望知情吗?”

    何晏注意到,面对这个问题,书澈有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没听清?我们问的是:你爸是否知道这些事?如果知道,他对这事的态度是什么?”

    书澈缓缓摇头,回答道:“他不知道。”

    两名检察官再次对视,这一眼含着质疑。

    “你确认?”

    “我确认。”

    检察官再次起身走到书澈面前,递上一份笔录:“这是你和我们的谈话笔录,请确认无误、没有篡改你的话,之后请在上面签名。”

    书澈在笔录上签上他的姓名。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谢谢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望着监控里书澈走出约谈室,何晏欣慰之中又有一丝隐忧,欣慰的是,书澈自己的说法和萧清的证词,以及他们对田园科技其他员工的问询调查得到的说法都完全一致,因此被汪特助供认出来的这部分犯罪事实很有可能被认定因为未发生或者终止而免于起诉;而一丝隐忧,则源于何晏知道,出于对父亲的保护,书澈在书望是否知情这个环节上撒了谎,一旦检察院做出将成伟利用田园科技的经营、通过书澈之手向书望行贿这部分犯罪事实纳入起诉范畴内的最终决定,那么,书澈的隐瞒就有可能涉嫌提供伪证。

    书澈从检察院回到书家别墅,刚巧看见一辆车驶来,停在面前,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女警,随即,书妈被女警搀扶下车。书澈大步奔向母亲,在分别隔绝半年之久后,母子两人抱头相拥。检察院做出了对毓文免于刑事诉讼的决定,她恢复了自由,被释放回家,书澈至少迎回了一个亲人。

    书澈接受检察院问询当晚,何晏来到卫戍部队大院萧清的房间,把问询结果告诉给女儿。

    “书澈今天被请到检察院约谈了,他的陈述和你的说法一致,与我们对田园科技账目及公司员工的调查结果也互为印证。”

    萧清刚感到一丝安慰,何晏就继续说道:“除了一点。”

    “什么?”

    “书澈说,书望对这一切不知情。”

    “他想保护他爸,尽量为他减责。”

    虽然惊讶,但萧清理解书澈的行为,何晏也表示理解。

    “书澈不会被追究责任了吧?”

    “和书澈约谈之后,我们和检察院碰头,统一了一下意见,鉴于有足够证据证明书

    澈全款退还了变相贿赂金,他不会被追究任何刑事责任,更不会被起诉,但这部分事实仍然会被列入起诉书,作为成伟行贿未遂的证据。”

    “法院什么时候开庭?”

    “很快,清儿,作为公诉方证人,你要做好出两次庭的准备。”

    父亲的说法让萧清十分诧异,甚至本能地抵触。

    “为什么要出两次庭?”

    “第一次,是公诉方举证刘彩琪的证据时,你必须出庭证明其真实性,证明它们经由你手、来源于已经死亡的刘彩琪本人;第二次出庭,要求你陈述担任田园科技公司法务期间经手的合同和了解的账目情况……”

    “这些你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还有安妮、彭一他们的证人证言,为什么一定非要我上庭做证?”

    “因为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证明书澈撒谎,说他爸对此不知情。”

    萧清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要我在法庭上戳穿他?”

    “因为这一点影响到书望的最终量刑。”

    “爸!你让我把书澈只对我一个人分享的**、秘密,把他对我的信任、依赖,把我们的爱情,都当成反击他的证词、制裁他爸的法律武器?”

    女儿的质问一语道中本质,相爱的信任一旦被拿来当作制裁一方父亲的法律武器,正义得以彰显的同时,美好则被碎成齑粉,这是怎样的残酷无情?!何晏无言以对。

    “爸,你让我在法庭上怎么面对他?!以后怎么面对他?!如果我那么做了,我和他的一切就毁掉了!”

    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书望涉嫌受贿一案正式开庭审理。

    众目睽睽之下,书澈、缪盈、成然三人走进刑事审判庭,走到旁听席第一排,并排就座。因为庭审对社会公开,法庭准入的媒体摄像机镜头齐刷刷对准三人。成然心理脆弱,先扛不住了,低下头,恨不得藏起自己。缪盈瞥了一眼弟弟,伸手握住他紧握交缠的双拳,给他勇气。成然抬头看了一眼姐姐,缪盈脸上是那种大气浑然、心平如水的淡定,她冲弟弟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坐直,面对一切。

    几名书记员走进法庭,落座于书记员座。首席书记员起立宣布:“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出庭就座。”

    审判长率领合议庭人员,从法官通道步入,于审判台就座。审判长敲下法槌:“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对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书望涉嫌受贿一案,现予公开审理,传被告人书望到庭。”

    书澈、缪盈、成然把目光投向被告人通道,书望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走向被告席。书澈凝视父亲,尽管面无表情,但哽咽的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情感。书望走向被告席,全程视线低垂,不向旁听席投来一眼,站上被告席,尽管沦为被告,他依然器宇轩昂、衣冠楚楚,不失风范、不输气派。

    审判长宣布:“现在进行法庭调查,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席上的人民检察官起立宣读起诉书:“被告人书望,在其担任北京市副市长期间,于2011年至2014年,利用职务之便,接受伟业集团董事长成伟请托,为其谋取利益,在伟业集团取得市政地铁项目投标地铁车厢制造权的过程中提供帮助,非法收受成伟贿赂的财物、房产,共计折合人民币5624万元,数额巨大。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条、第三百八十六条之规定,应以受贿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审判长向书望提问:“被告人,你对起诉书中指控你的犯罪事实及罪名有无异议?”

    书望回答:“没有。”

    审判长:“现在由控辩双方举证,首先请公诉人向法庭出示证据。”

    公诉人开始举证:“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一组证据,证据内容为:5份证人证言、4份亲笔证词、2份银行存单、13个书望与成伟的电话录音、3个书望与成伟的视频录像,以上证据均为证人刘彩琪提供;以及证人毓杰的亲笔供词,被告人书望的亲笔供信和自书材料。该组证据证明了被告人书望收受成伟现金贿赂的贿赂款来源、行贿受贿的过程以及贿赂款去向的事实。具体而言,2011至2013年上半年,刘彩琪担任成伟的特别助理、和书望建立情人关系期间,曾作为经手人,以书望妻子毓文堂兄毓杰的名义,在瑞士银行开设私人账户,将成伟给予的现金,分两次存入毓杰的瑞士银行账户,共计人民币4000万元。”

    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二组证据,内容为:3份证人证言、境内银行信用证及银行账户存单、境外多家地产公司的注册登记证明、收支明细、银行对账单、财务报表等资料,以上证据也均为证人刘彩琪提供,证明被告人书望收受房产贿赂。具体而言,2012年9月9日,被告人书望在维京群岛设立3家地产公司,用于购买位于希腊克里特岛的度假别墅,该等地产公司分别收到合计231万欧元、折合人民币1624万元的资金,该资金系成伟向书望支付的购房款项。为掩人耳目、避免追查,成伟精心设计了一套以公司名义、股权关系和交易结构极为复杂的公司购房方案:通过在海外注册多家公司,利用复杂的股权结构,用以隐瞒书望在海外拥有房产的事实。检察机关调取相关转款财务账证,证明了购买该别墅的出资人是成伟;而刘彩琪提供的房屋产权、公司注册、自书材料等文件证据也清晰显示:为购买这套别墅,成伟在境外注册了3家公司,至少涉及4家外国公司和1家外国银行,房产由刘彩琪代持,但实际上所有权人为被告人书望。

    公诉人向法庭出示第三组证据,内容为:成伟现任特别助理汪若楠、书望之子书澈、田园科技公司财务总监安妮的证人证言,以及成伟的亲笔供述材料,证明:在向境外汇款受到国家监控、贿赂门槛和操作难度提高后,成伟又出资在美国注册风投公司,以投资名义注资300万美金给被告人书望之子书澈创办的田园科技公司,并促成田园科技承包北美华隆oa办公系统升级业务,授意北美华隆支付高于田园科技报价的巨额承包费,让书澈赚取净利170万美金。以经商之名,行贿赂之实,两项合计金额为470万美金,折合人民币3243万元。后被书澈察觉出其真正目的,将以上款项悉数退还给风投公司和北美华隆。

    当审判长宣布“法庭进入证人质证阶段,法庭传唤公诉方证人萧清出庭做证”时,旁听席上的书澈、缪盈和成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狐疑目光中印证了自己的听觉没有发生误差,他们共同听到的名字,就是——“萧清”。

    证人通道门打开,书澈立刻扭头望去,低头缓缓走进法庭的女孩,看上去,那么像萧清。他紧紧盯住她,等待她抬头扬脸,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通往证人席的路程,在萧清的自我感觉中,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从迈进法庭的一刻,她就感受到书澈箭一般射向自己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和他对视,她怕一旦迎上那道目光,积蓄半年的勇气顷刻就会土崩瓦解,但是,身体里还有另外一种力量怂恿着她望向他,那是堆积半年的思念……

    在距离书澈最近的地方,萧清驻足,抬头,向他投来一瞥。

    两人对视,一眼万年。

    书澈不愿意相信眼睛,因为眼睛传导给他一个万难接受的真相:她就是自己深爱的萧清!

    他的脸,震惊、疑惑。

    她的脸,苍白、哀婉。

    萧清从书澈脸上收回视线,走上证人席。

    书澈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困惑里,完全不明所以。缪盈和成然向他投来担忧的关注,虽然姐弟俩也一脸困惑,和他一样百思不解:萧清为什么会在失踪那么久之后突然出现在审判书望的法庭上?

    审判长对萧清说道:“证人应当如实提供证言,有意做伪证或藏匿罪证要承担法律责任,听清楚了吗?”

    萧清回答审判长:“清楚了。”

    审判长宣布:“由公诉人向证人发问。”

    公诉人起身问询:“萧清,你认识证人刘彩琪吗?”

    萧清回答:“认识,不过我和她只见过一面。”

    书澈和缪盈交换了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萧清怎么会认识刘彩琪?

    公诉人继续问询:“证人刘彩琪提供的证据,成为起诉书中第一组指控被告人收受现金贿赂、第二组指控被告人收受房产贿赂的重大依据。作为成伟曾经的特别助理以及书望的情人,她的多重身份确保了其证人证言的真实性。但是非常不幸,她在2014年11月27日于美国家中身亡,无法到庭履行证人义务。为了证明刘彩琪所提交的证据的真实性,公诉方请另外一位证人萧清到庭陈述,她本人如何在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被其约到家中,并向证人萧清交付了今天公诉方提交法庭的刘彩琪的全部证据。”

    书澈这才明白了萧清出庭做证的缘由:原来她是刘彩琪死前最后见过、亲手交接证据的人。但为什么是萧清?她是如何前往她家获取证据的?

    “2014年11月27日下午3点整,我按照约定,来到美国旧金山富人区刘彩琪居住的别墅……”萧清陈述了刘彩琪死亡当天自己前往她家,亲手拿到存有证据的硬盘和文件袋,又在一天后将硬盘和文件袋交给了反贪总局检察官的事实经过,“离开刘彩琪家的第二天,我通过媒体报道得知她的死讯,随即……”

    萧清在此停顿了一下,因为她说到了和书澈分别的那个早上。

    书澈全神贯注,倾听着萧清离开他的那个早上的真相。

    “我被采取保护措施,离开旧金山回国,直到今天出庭。我确认并保证:刘彩琪死亡当天亲手交予我的证据,完好无损地递交给司法机关。”

    审判长:“下面由被告辩护人向证人发问。”

    书望的辩护律师陈兆明起身质询:“我想请问证人萧清,你的身份,只是一名在旧金山斯坦福法学院就读硕士学位的普通留学生,为什么是你去刘彩琪家获取她准备提交司法机关的本案证据?为什么你有关系和渠道把这些证据交给负责侦查被告人书望的专案组检察官?”

    这个问题,也正是书澈急切地想问萧清的。

    萧清必须回答,她知道整个法庭,尤其是书澈,都在等待这个答案。

    “因为……我应检察官本人要求,替他前往刘彩琪家拿证据,虽然事先谁也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

    “检察官为什么要求你替他前往?”

    “因为他当时来不了旧金山,但出于保护证据的目的,他和刘彩琪达成共识:把证据交给我暂时保存。”

    “专案组检察官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辩护律师抛出这个问题后,过了十几秒,萧清始终沉默。

    法官在等她回答;

    辩护律师在等她回答;

    缪盈和成然在等她回答;

    书澈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萧清的答案……

    萧清抬头,说出了这一生她最难出口的一句话。

    “检察官……是我父亲。”

    缪盈和成然目瞪口呆。

    书澈更是瞠目结舌。萧清的父亲?不就是那个来过美国、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叔叔”吗?怎么会是调查书望的专案组组长?他低下头,脑子里像有一把电钻在轰鸣,嗞——

    辩护律师接下去的质询声显得遥远而空灵:“一起重大案件的取证,通过一对父女过家家一样的内部传递,这些证据的真实性,难道不应该被质疑吗?”

    嗞——书澈的脑鸣越来越响,盖过了法庭上的一切声音,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逃避这杀人的轰鸣。

    证人席上的萧清,转头向书澈投去一瞥,却没有和他的目光相遇。

    审判长宣布:“请证人退庭。”

    走出法庭,萧清感觉自己像死过了一次。

    第一天庭审结束后,书澈来到北京医院高干病区的病房,靠在病床上的书妈见儿子来了,赶紧起身,她急于了解庭审情况。

    “你爸他看着还好吗?”

    “很好,站在法庭上,腰杆儿挺直,器宇轩昂,就像过去一样。妈,虽然我和他无法对话,但我知道他想让我告诉你:他很好。”

    书妈频频点头,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庭审中,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吗?”

    “没有,一切正常。”

    书澈有一瞬间晃神儿,迅速回复常态,他隐瞒了萧清出庭做证这一重大意外变故,避免刺激母亲脆弱的神经。

    “下次开庭时间公布没有?等身体稍微一好,我也要去……”

    “不要!妈,你只管好好静养,对你来说,现在平静大于一切。一分钟庭审的煎熬我也不会让你受,有我在,你放心。”

    安抚好母亲,书澈离开医院,就接到了缪盈想见他、急于和他谈一谈的电话。他们一起聚在书澈家,需要彼此的帮助和陪伴,才能消解白天的庭审给他们造成的震撼和混乱。在法庭上重逢萧清,方才得知她在整个案件中的位置和重要性,进而得知她是调查成伟书望行受贿案的侦查专案组组长的女儿,犹如一万点暴击,把三个人都砸蒙了。震撼之后,是困惑;困惑之后,是理所当然的愤怒。

    成然是三人中反应最过激的一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萧清有个在反贪总局当检察官的爸,她从认识我们那天起,就一直对书澈、对我姐——对所有人隐瞒这一点!”

    书澈:“今天她在法庭上出现,解答了我心里对她的所有疑惑,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想问问她,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瞒我、欺骗我、帮助她爸搜集指控我爸的证据?是不是她来应聘法务时,就已经心怀叵测?”

    成然的脑洞又开了:“说不定更早!早在她和你认识之初,对了,她和我姐在飞机上认识、热情援手,就是一直在寻找搭讪机会,千载难逢终于被她抓到了,于是以阳光热情、胸无城府的形象,顺理成章地被你们接受,之后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接近我姐、接近你,最后扳倒我姐、成了你的新女友……这一切,都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巨大阴谋!甚至有可能——她考进斯坦福,就是奔你们来的!她是她爸安插在咱们身边的一个卧底!”

    缪盈:“成然,你写间谍小说呢?!萧清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我的判断和坚信,我不信她是心里能藏那么多秘密的人!我觉得,她向我们隐瞒她爸的真实身份,是出于检察官的职业纪律要求,也出于对司法人员家属的一种保护,她可能从小到大都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她爸的身份和工作,这个可以理解。至于说她什么时候知道她爸正在对我们两家展开调查,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太早,毕竟反贪部门的工作属于机密,不会向任何人,也包括检察人员家属透露。但可能在某个节点,机缘巧合,萧清得知了她爸的秘密工作恰巧是针对我爸和你爸的专案调查,于是她陷入了痛苦纠结……书澈,你觉得她什么时候开始云山雾罩、让你捉摸不透的?”

    书澈:“就是在……她爸来旧金山,只待三天就走了之后。”

    缪盈断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书澈顺着缪盈的逻辑继续推理:“那么,她爸来旧金山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调查,他可能是为了见刘彩琪。”

    缪盈:“我也这么想,萧清从那时候开始,才得知她爸在调查我们两家。”

    书澈:“我懂了,没错,她爸走了以后,她就郁郁寡欢,和我在一起时总是心不在焉,闪烁其词。”

    缪盈:“一边是爱情和友情,一边是亲情和正义,情感与理智,两下撕扯,又什么都不能说,无人分担,萧清的处境太纠结了,换成谁,都身不由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缪盈对萧清的解读,得到了书澈和成然的认同,毕竟他们都对她感情深厚,缪盈所言,应该就是事实的真相吧——身为检察官的父亲的调查对象居然是自己爱着的人的父亲——对于萧清的纠结,他们渐渐开始感同身受。今天他们在法庭上重逢萧清有多意外,她当初得知何晏到旧金山联系刘彩琪就有多震惊;他们对她成为证人有多困惑,她对自己卷入其中就多有无奈;他们对她有多愤怒,她就有多痛苦……

    书澈:“但我有个担心,我有一种预感,明天开庭,萧清会继续出庭做证,推翻我说我爸不知情的证词。”

    缪盈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又隐约认同书澈的预感。

    书澈:“因为——除了你,只有她知道我专程回国向我爸追问究竟这件事,我只对她讲过我和我爸的谈话内容。现在,我对她讲过的所有事、倾诉过的全部秘密,都会被他们父女作为呈庭证据,成为指控我爸的利器。”

    成然愤怒地一跃而起:“如果这样,那她就太混蛋了!你和她的感情算什么?我们和她的感情算什么?是不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她就可以随意出卖我们的信任、枉顾我们的感受、伤害我们的情感?”

    缪盈:“书澈说的非常有可能,是的,萧清可以轻易推翻你的证词,用你过去的话证明你现在说了谎。成然,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可能,你根本没有想过……”

    成然:“什么?”

    缪盈:“今天在法庭上,你们应该都注意到了,公诉方和萧清的说法是:在刘彩琪死亡前一小时,萧清去她家取证据。还记得美国媒体怎么报道刘彩琪死亡吗?警方推断她可能服药过量导致晕厥,在浴池里溺水身亡,因为她家的监控录像显示那天没有人去过她家,排除谋杀可能。”

    成然:“萧清去过呀!就在刘彩琪死前一小时。”

    缪盈:“所以,警方拿到的监控录像……”

    书澈脱口而出:“是假的!”

    他俩同时预知到了一种可能,书澈也印证了一直以来他对于刘彩琪蹊跷死亡的迷之不安。

    成然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跟上缪盈和书澈的逻辑推理:“为什么录像是假的?”

    缪盈:“因为真的被拿走了,因为要掩盖真相。”

    成然:“真相是?”

    缪盈:“刘彩琪不是意外死亡。”

    成然一脸惊骇:“难、难、难道是谋杀?谁要杀她?”看到书澈缪盈都一脸凝重,他终于恍然大悟,“不会是咱爸吧?!杀人灭口?!”

    没有人回答他,屋里一片死寂,但是缪盈书澈的共同沉默给了成然答案。

    缪盈:“只有萧清,能证明刘彩琪不是死于意外。”

    成然也预见到了父亲被追究杀人罪的可怕前景:“她会坑死咱爸吗?”

    还是没人回答成然,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抄起一只玻璃器皿狠狠摔向墙壁,啪!粉碎之声,震耳欲聋。

    书澈终于想通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萧清有一个反贪检察官的父亲,她一直对他隐瞒这一点,何晏是调查书望的专案组组长,父亲指派女儿替他联络证人、保存证据,女儿则向父亲提供证据。而他对她讲过的所有秘密、倾诉过的所有心结,都可能会被他们父女作为呈庭证据,成为指控自己父亲的利器。

    书澈几乎认定:萧清和自己的交往就是一场阴谋,直到今天在法庭上,他才看到对方揭起的底牌……

    忍痛割爱离开缪盈,是为逃避一场阴谋;而他一厢情愿认为单纯平凡的爱情,竟是一场更大的阴谋!

    萧清给了书澈,比缪盈更痛的伤!

    明天的第二次出庭做证,比第一次更折磨萧清。她向法庭陈述田园科技经营状况时,必然会被问到书望对成伟借书澈之手向他行贿是否知情的问题,如果她如实提供书澈曾为此专程回国询问父亲、最终发现书望默许他代替自己受贿的绝对**,就将证明书望知情和书澈撒谎的事实真相。但是,一旦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公之于众,萧清背叛辜负的,就是书澈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感情。

    又到了一边是“应该怎么做”,另一边是“想怎么做”的何去何从时,怎么选都是错,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长夜。一桌饭菜纹丝未动,早已凉透。萧清坐在窗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的视线投向窗外的黑夜,像一座凝固在窗口的雕像。

    何晏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通知,他看完告知女儿:“明天上午八点,检察院接你出庭的车会在楼下等你。”

    萧清置若罔闻,毫无反应。

    何晏离开前回头说了一句话:“老爸不该用‘应该’来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儿,如果你决定拒绝出庭做证,我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八点,萧清伫立在窗前,看到检察院接她出庭的汽车开到楼下,停在两名武警战士守卫的楼门外。

    等候在车前的检察官扭头看见什么,打开车门,两名武警战士齐齐举手敬礼,萧清才一步一步,缓慢走出楼门,走向检察院的车。

    开往法院的一路,萧清一直望着车窗外,从昨晚到此刻,她始终是魂不附体、灵魂出窍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距离九点的开庭时间还差几分钟,书澈、缪盈和成然已经并排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等待开庭。成然抬手看了下腕表,突然起身,低声对缪盈说道:“我去趟卫生间。”

    “马上开庭了。”

    “很快就回来。”

    成然离开旁听席,缪盈和书澈谁也没有在意他这个动作有什么诡异,更看不到走出法庭的他脸上有一种诡异的阴沉,这是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成然。

    检察院接送萧清的证人专车停在了法院后门外,两名检察官陪同萧清下车,走向后门,守候在门旁的两名法警为他们打开闸门。

    突然听到一声呼喊:“萧清!”

    萧清和所有人一起循声望去,只见成然大步流星,几乎是以冲锋的姿态奔她而来,风一般刮到面前,近在咫尺。

    就在法警预感到危险、从后门冲过来准备保护……

    就在两名检察官出手阻拦、准备从身后挡在萧清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成然扬起刻意隐藏的右手,手里攥着的一把短刀亮了出来!

    在两名法警、两名检察官扑过来之前,成然和萧清之间,仅仅只有两秒钟的无遮无挡,萧清完全有能力用一个躲闪或者后退逃掉这两秒钟的危险。诡异的是,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躲、不闪、不防、不避,心如止水地迎接着这一刀的来临。

    到位的法警和检察官将成然扑倒在地时,萧清身不由己,瘫软在地,她肋下的刀入处,洇出了一片血红。

    萧清躲在深沉的昏迷中。

    醒来一下,发现自己在疾驰的120急救车里,眼前晃动着的都是给她止血的120急救人员的身影。

    又醒来一下,发现自己在奔驰的急救床上,天花板上的顶灯快速移动,四面八方围绕着医务人员,手里举着她的输液瓶和输液管。

    最后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静谧得只能听见手术器械声的无影灯下,周遭的一切都是雪白的,身边走动着几个绿色的身影。总之不是在法庭上,她嘴角牵动,溢出一个美丽的微笑,随即因为麻药生效,彻底失去了知觉。

    从来没有一个像萧清这样挨了刀还暗自欢喜、心怀感激的人吧?成然那毫不致命的一刀,缓了他自己心里的痛,更解了她的困,终于让她逃离了漫长的纠结,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安然躲进没有痛感的黑洞,藏在从此不再被理智和情感撕扯的地方,长长地睡上一觉了……

    在这个长长的觉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本院认为,被告人书望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成伟赠予的财物和房产。公诉机关指控书望受贿人民币5624万元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予以采纳。被告人书望如实供述罪行,认罪悔罪,主动上缴全部赃款赃物,其家人代为抵缴受贿所得赃款,可从轻处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条第一款、第三百八十六条、第六十一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五十九条、第六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书望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书望得到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他的判决,仰天长叹,当庭表示服从判决、放弃上诉。

    在对书望的庭审宣判之后,成伟也被法院判处行贿罪,缪盈独自一人到庭,听候了父亲的判决。

    “本院认为,被告人成伟在经济往来中,违反国家规定,给予国家工作人员以财物房产,数额巨大,以不正当手段谋取利益、获得政府投标。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成伟犯有对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本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八十九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贪污贿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九条,判决如下:被告人成伟犯行贿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

    就在法院宣判成伟行贿罪名成立的时候,美国警方传来消息:刘彩琪生前雇用的保镖安迪吴在美国南部的藏匿地点落网,加州警方正式展开对刘彩琪死亡真相的调查,成伟另外一桩指使杀人的罪行也呼之欲出……在行贿罪的8年刑期后,还有一个更漫长的刑期在等着他。

    成然因为刺伤萧清,被判处故意伤害罪,服刑3年。

    尘埃落定后一个静寂的清晨,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时刻,书澈身背一个巨大的行囊,悄然走出了书家别墅大门,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既没有返回美国,也没留在中国,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只给书妈留下一封信:“妈:儿子不孝,在你需要支撑的时刻,我自私地走了。很抱歉,面对坍塌的一切,我选择了——逃避。请给我一些时间,说不清会是多久,让我重建起一些东西,比如相信,比如希望……照顾好你自己,还有我爸。儿子澈。”

    书澈走得干干脆脆、一了百了,扔下了他的学业、他的事业、他的亲人和他——一次被利益、一次被正义毁掉了两次的——爱情。

    萧清伤愈出院时,再也不用回到卫戍部队大院,再也不用被寸步不离地保护,回到家中,她可以随心所欲去所有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2015年的整个夏天,即使身体已经苏醒,她也让灵魂继续睡着长觉。因为在梦里,她就可以继续冲淡、疏远和逃避梦外面的那些惨烈,就感觉不到——书澈走了——那种椎心刺骨的疼痛。

    夏天临近尾声时,萧清结束半年休学期的申请得到了斯坦福的回复,安德森教授热烈欢迎她重返校园、继续学业,萧清开始收拾返回美国的行装,准备再次出发。

    和她同时结束休学、恢复学业的还有缪盈,起程前,伟业董事会经过全体投票表决,以15票赞成、0票反对、0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选举公司新任董事长的议案》,正式做出了罢免成伟、由缪盈接任集团董事长的最终决议。缪盈从继承人变成了领导者,接过了伟业这艘商业航母的掌舵,虽然这艘航母正行驶得摇摇欲坠。在年轻的新任董事长上就职会议上,全体董事热烈鼓掌拥护,缪盈在众望所归的目光中站起。

    “感谢各位前辈董事的厚爱。我知道,在这个时刻成为伟业集团董事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承担更大的压力和责任。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能力如你们所望成为一个拯救者,但我愿殚精竭虑,做一个学习者、一个从谏者,请各位前辈董事不吝训斥,不吝赐教;同时,我也会与前任董事长的管理作风迥然不同,在做出某些重大决策时,或许,我会成为一个改变者、一个颠覆者,提前请各位包容海涵。一周后,我将返回美国,继续完成mba剩下两年的学业,不在任期间,我指派委托副董事长傅成先生主持公司日常事务。”

    出发前往美国前,缪盈最后一次前往监狱探监,向父亲告别。成伟身穿犯人制服,被押进探视室,和女儿一窗之隔,他拿起话筒,冲她微笑。

    “缪盈,没有比你更让我放心、更适合继任掌舵伟业的人了,祝贺你!”

    “没什么好祝贺的,你知道这不是我的理想。”

    “但你是我女儿,你责无旁贷。”

    “爸,你后悔吗?”

    “后悔?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成伟的回答令缪盈感到诧异。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真的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世界就是那样,如果不遵循那种规则,你不会被抓,但更会一事无成。”

    缪盈摇头,沉默却坚定地否定了父亲的“人生认知”。看到女儿频频摇头,成伟居然感到莫大的欣慰。

    “但是你不一样,你要把我当成前车之鉴,凡是我主张的,都是你要反对、反其道而行之的,因为你们——最终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还有,你回到美国,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找到刘彩琪的墓,有时间,就买束花,帮我去拜祭一下。其他事我不后悔,但对她,我会用后半生去忏悔。”

    成伟把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缪盈听到了他内心的悔罪。

    向萧清刺出一刀之前,成然就已经预知到了今天的结果,但他并不为之后悔,因为刺出了那一刀,他对她的爱和恨才有了出口和去处,否则,搅缠不清的感情会让他原地爆炸。所有人似乎都理解这次激情犯罪的缘由,没有人过度苛责成然。但是,萧清有权利因为受到的伤害,永远地拉黑成然,以这样的方式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画上句号。对于成然而言,即使糟糕,至少还算是一个干脆的了断,所有的爱和恨,如果带来的只有折磨和煎熬,那就不如了断。

    绿卡又来监狱探监了,隔着一道玻璃窗,两人泪眼相望,成然心心念念依然记挂着萧清的伤势。

    “萧清……她还好吗?”

    “听说早就出院,没事儿了。你那一刀扎得不深,更不是要害部位。你心里还喜欢她吧?恨她、怨她又爱她……”

    “扎了那一刀,我总算能把她放下了。”

    成然凝视着绿卡。

    “你看我,一分钟也没变好过,商婚、代课代考、被大学开除、离家出走、花天酒地,现在又作进了监狱。”

    “不过才三年,出去以后,把之前所有不好都归零,你的人生可以开机重启,更何况,你还有我、我们的家和我们的店。”

    “我这种人渣,还值得你要吗?”

    “你不是人渣,值得我要!”

    “傻吧你就!智商该充值了。”

    “我就傻到底了,怎么着?!”

    成然嘴一咧,失声痛哭,他哭着把手掌按在玻璃上,她把自己的手掌按上去,两掌相合。

    绿卡放下了经营状况正在改善的买手店,每天远程办公,就为了留在国内陪成然服刑;每一次探监,她风雨无阻、从不缺席;她从只会买买买的富家女,到往返奔波在去监狱路上的犯人家属,人生也翻天覆地,但最核心的一件事从来没变,就是和成然死磕到底,万变不离其宗,万变只为其宗。

    对成然不离不弃的人,从来,始终,都是绿卡。

    2015年暑假后的新学期,萧清终于回到旧金山和斯坦福,继续法学院jd的学业。她下了uber网约车,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合租别墅,就像走过万里长征,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回了旧金山这条小街里的“家”。

    别墅门开了,莫妮卡怀抱半岁大的baby,走出大门,站在门口,迎接萧清的归来。她们向对方展颜而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萧清走到莫妮卡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她们母女,她们紧紧拥抱。

    和莫妮卡重逢的一抱,像打开了萧清身体里的某个开关,把她从长觉中唤醒,所有自以为模糊淡化了的知觉,瞬间都回到了她身上。萧清这才知道,疼痛从未离开,它们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让萧清想起书澈,立刻摧毁她的情绪,他们一起上课的教室、他跟踪过她的僻静路、书澈的家,她会随时随地热泪盈眶或者潸然泪下,只要没能及时刹住回忆或者遏止思念。

    萧清也会在校园不可避免地遇上缪盈,每次她远远看见她,恨不得立刻遁形,疯狂逃窜。她认定缪盈无论如何不会原谅自己,更担心她的出现会破坏她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缪盈似乎也了解萧清的心情,也对她刻意回避。她们同在一校,避而不见。

    除了莫妮卡,萧清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又回到了当初来美国的那种孤独里,但她不为自己的独来独往自怨自艾,就把孤独当作对自己的惩罚。

    终于有一天,她和缪盈不期而遇。

    萧清走出卫生间,刚走到门口,就见缪盈朝这里走来,此时出去势必和她迎面相遇。她下意识退回来,听见缪盈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赶紧拉开一扇隔间门,藏到里面,避免和她照面。

    缪盈走进卫生间,四下打量,没发现萧清,走到洗手池前,扭开水龙头洗手。其实,她已经看到了走出来又折返回去的她。

    两个女孩,一门之隔。萧清站在隔间里,听着外面哗啦哗啦的水声;缪盈洗了一个漫长的手,才关上水龙头,走出卫生间。

    萧清刚要推门出去,听见脚步声又折返回来,赶紧重新关门。

    果然,缪盈返回卫生间,站在萧清藏身的门外,对她说了一句话:

    “萧清,我一直想对你说句话:不要为自己没有做错的事抱歉和内疚。”

    听着缪盈的脚步终于走远,萧清慢慢蹲下,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这刻以后,她似乎才止住了因为书澈引发的随时随地的悲伤。

    她们最终的和解发生在不久以后的又一次相遇。萧清冲到正在合拢的电梯外,完全来得及冲进去,脚下却一个急刹,定格在门外。因为缪盈独自站在电梯里,见她过来,伸手按下开启键,正在关闭的电梯门重新敞开。但是萧清一动不动,没有进入电梯的意思,她俩你看我,我看你。

    缪盈开口问:“要上吗?”

    萧清摇头拒绝。

    缪盈伸手关门,电梯合拢下行,萧清像是突然清醒,使劲拍打着电梯按键。两部电梯此刻都很繁忙,她干脆冲进楼梯间,飞奔下楼,追赶缪盈。

    下到一楼,缪盈走出电梯,向图书馆外走去,就听身后一声呼喊:“缪盈!”萧清气喘吁吁追到了身后,缪盈等她走近,等她开口。

    “你怎么恨我都行,可是我……真的不能连你也都一起失去了……”

    没说完,萧清已经泪流满面,缪盈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们永远是朋友。”

    她们从来没有失去过对方。

    还记得宁鸣对大家宣讲过的那个可穿戴压力传感器吗?在这半年多

    时间里,宁鸣把近乎完美的样品做了出来,产品正式命名为行动监控仪,缪盈不但根据这个产品的来历为它起了一个“守护爷爷”的品牌名称,还制定了完善的市场推广方案,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进行产品推广,寻找客户。

    在缪盈的一手牵线和大力促成下,硅谷的一家新兴美国科技公司购买了行动监控仪的发明专利权,负责将这个产品投放美国市场,第一步先和慈善基金合作,由基金买单,让行动监控仪率先服务于全美境内成百上千家的老人护理院。

    在“守护爷爷”行动监控仪的专利授权仪式上,美方科技公司ceo向宁鸣和缪盈表达敬意和感谢:“我代表美国young公司和团队,向‘守护爷爷’品牌行动监控仪的发明人——宁鸣先生表达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谢意,感谢你对young的信任,把充满爱和人文关怀的伟大专利发明授权给young生产和推广!我代表young向宁鸣先生和缪盈女士承诺:两年之内,我们会让全美数以千计的护理院里的老人,都佩戴上宁鸣先生的行动监控仪!‘守护爷爷’会成为宁鸣先生和young的标志和骄傲!”

    全场掌声雷动,宁鸣罕见地穿上西装革履,帅气冲天地走上台,缪盈坐在台下嘉宾席的第一排,用自豪的眼神凝视着台上的男友。

    宁鸣走到话筒前:“对于young公司和团队成就了我的梦想,我充满感激。‘守护爷爷’的创意,源于一年前我爷爷身患阿尔茨海默病时的一次离家出走,这是一个亲情的发明,更是一个——”他把目光投向台下的缪盈,“爱情的创造!愿天下所有亲人不再离散!最后,我想说的是……奶奶我们也管的!”最后的亮点结语令全场爆发出哄堂大笑,缪盈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宁鸣和ceo共同签署了专利授权合同,随后ceo把一张300万美金的巨额支票交到了他手上。媒体的闪光灯闪瞎了宁鸣的双眼,缪盈在台下,为她爱的人拍红了巴掌。

    半年多前,听宁鸣宣讲产品创意时,只是缺了萧清,其实也不缺,因为她就站在窗外;半年后,这个产品正走向美国各地,书澈和成然,却一个不知所终,一个身陷囹圄,缪盈、萧清、绿卡和莫妮卡手中的几只红酒杯撞在一起,为宁鸣辉煌的创业开端庆祝喝彩。

    绿卡突然发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感慨:“可惜……要是成然和书澈在,就更好了。”

    一句话出口,冻结了欢乐的气氛,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尤其是萧清。

    绿卡赶紧自责:“我可不想引泪啊!对不起,我自罚一杯。”

    缪盈按住绿卡的手制止她,起身给每人杯中重新倒上红酒,然后举杯:“这一杯,为了——他们早日归来。”说完一饮而尽。

    萧清沉默地干了杯中酒。

    吃完饭,女生们聚在客厅里说说笑笑,逗着莫妮卡的baby玩儿,缪盈发现宁鸣不知何时不见了,就起身四处寻找他,最后在后院泳池边发现了他的背影,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需要安静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确认——我现在的生活是真的,不是梦。”

    缪盈笑出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梦?”

    “因为我这一年的生活像个奇迹,即便我每天都要一再确认它是真的,但还是有一种梦幻感。”

    “只用一年,你就实现了四年规划,现在,你有了让你爱的人幸福的能力,你没有借口让我抛弃你了。”

    “缪盈你知道吗?就在一年前,我还认为成功遥不可及,我就算靠粘得紧、赖得长,得到了你的爱情,但我没有一分钟相信自己有能力缩短我和你的差距、跨越我们俩之间的阶级。”

    “可是你做到了。”

    “因为不信自己能成功,我没有去追过成功,拼命在追的,只是爱。追着追着,仅仅做好了努力爱你,成功它就来了。”

    “青年才俊宁鸣先生,请问: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宁鸣咧嘴傻笑,回答了一个字:

    “爱。”

    “这个鸡汤,我给十分!现在你有了300万美金,请问你打算怎么花?”

    “我没、没有……打算给你买爱马仕。”

    “ok,有没有别的打算呢?”

    “豪宅你都有了,表和珠宝首饰也太贵。”

    “ok,不在乎贵贱。”

    “我打算把这300万,全部用来……”

    缪盈等着他的下文,宁鸣清了一下嗓子。

    “呃!投资书澈的田园科技,我想做他的天使投资人,重启域名解析服务器的市场推广和持续研发,所以,真的没、没有包。”

    缪盈愣了半天,一把抱住宁鸣,深情亲吻他,好像,他这个礼物比送她任何东西都要更好。于是,曾经被书澈解散掉的田园科技原始团队成员:威廉、彭一、robin、安妮等等,当然缺不了萧清,被重新召集在一起,聚在离开了一年之久的原办公空间里,大家或站或坐,围绕着宁鸣,听他讲话。

    “我不是你们的投资人,我只是书澈的朋友,希望继续做他想做的事,让中国人用上自己的域名解析服务器,从此不再受制于人。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书澈被迫暂停田园科技的真相,他从来没抛弃过这个团队,只是更忠实于自己的价值观!就算他此刻不在这里,让我们继续他没有完成的事业,等他回来吧。”

    在宁鸣领军下,田园科技涅槃重生,域名解析服务器再度。在新田园的股权分配上,全资投资人宁鸣给书澈留出了35%的原始股份,得到了整个团队的拥护,也让萧清深深感动。

    萧清从未放弃寻找书澈的努力,她一边利用社交网络向全世界发布寻人信息,一边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口耳相传,双管齐下,不放过一丝可能找到他下落的线索信息。父亲的人脉帮助显然更给力,何晏通过关系查到了书澈的海关出入境记录,终于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清儿,我托了海关的关系,查了书澈的出入境记录。”

    “有记录吗?”

    “还真有,他果然出国了,不在国内。”

    “查到他去哪个国家了吗?”

    “他的出境记录显示,庭审结束后,他一路游历过好多国家,最后一站,到了柬埔寨。”

    “柬埔寨?!”

    “之后他还有过一次返回北京的入境记录,在柬埔寨领事馆申请到了工作签证,随后又重返柬埔寨。”

    “工作签证?他在柬埔寨做什么呢?”

    “我也托关系询问过驻金边的中国大使馆,使馆朋友帮忙确认了书澈两次入境柬埔寨,之后一直没有离境,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找到他。”

    “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呢?”

    “使馆朋友答应继续帮忙寻找,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们。”

    书澈去了柬埔寨?他在那里做什么?如何能找到他?萧清一筹莫展,但至少,她知道了他的下落。在此后的两年时间里,她对这个中南半岛的东南亚古国的古往今来逐渐了如指掌,除了祖国和美国,那里成了第三个她的魂牵梦系之地,因为他在那里。

    2017年的夏天,萧清从斯坦福法学院、缪盈从商学院、宁鸣从旧金山大学网络工程学院,同年毕业,他们的留学生活结束了。留下还是回去,成了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选择。”

    萧清凭借jd法律博士头衔以及优异成绩和安德森教授的推荐,拥有光明的留美就业前景,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她既没有选择回国,也放弃了mta律所提供给她的正式工作职位,偏偏申请了一个半年期、无薪的联合国实习生职位,实习地点就在——柬埔寨首都金边。所以,在向恩师汤普逊律师告别时,萧清不得不一直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吐槽。

    “放弃美国律师资格和mta正式工作岗位,去争取一个半年期、无薪,连来回机票、食宿都要自费自理的联合国实习生,就为了去柬埔寨找一个人?!我不能理解。”

    汤普逊看到女弟子始终一脸海涵的微笑,知道自己的抱怨也就是发泄一下,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决定了?”

    见萧清坚定点头,汤普逊只好起身,对她张开怀抱。

    “好吧,我还是祝你找到他。”

    师徒紧紧拥抱,就此别过。

    缪盈别无选择,她只能也必须回国,两年来依然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伟业集团亟须她回来起死回生,回国接手烂尾盘,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宁鸣毫无疑问应该选择留美,像他这样在硕士期间就有自己专利发明的产品上市,并且持股拥有科技创业公司的计算机天才,就业前景非常之好,硅谷几家巨头facebook、google、苹果都愿意帮他拿到第二年五月抽签的工作签证h1-b,艾瑞克教授更是极力挽留自己的爱徒留在美国。

    “进入一家巨头网络科技公司,意味着你从此迈入年薪八万美金起的中产阶级,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再加上你自己投资的科技公司也在稳步发展,宁鸣,一条一眼能看到底的人生道路已经在你脚下铺开,安全、稳定、没有阴影,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知道,如果我选择留下,就等于进了保险柜,安全,稳定,衣食无忧。”

    “你的个人经历和家庭条件我非常了解,这一天,是你从一个无力实现留学梦想的工薪子弟,凭借个人天分和自我奋斗一步一步创造出来的小小人生奇迹!一个只能在美国实现的美国梦!回到中国,你会拥有稳定的收入、安全的保障和公平的市场吗?再慎重考虑一下。”

    宁鸣和缪盈讨论他的未来该如何选择时,她的态度居然和艾瑞克教授如出一辙,反对宁鸣回国。

    “艾瑞克教授说得对,他真是站在你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提出的建议。你应该留在这里,美国是一个鼓励自我奋斗的国家,你凭借自我奋斗,赢得了大好就业机会,未来又可以依托硅谷产业和地域优势,发展壮大田园科技。无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田园的团队,留在美国,就意味着优越、安稳和发展,尤其是安稳,它能帮助你提高国内父母的生活质量和水平,为他们老年生活提供保障。这不就是你一直追求的吗?”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我们的事业不在一起,人生道路也未必能合到一处。何况,我回国,是出国留学前,尤其在我爸犯罪入狱后就已经注定的结果,我别无选择。这一年多,伟业被处罚,剥夺了地铁车厢项目中标权,股票一泻千里,拖欠银行巨额贷款,经营停滞、银行催贷、薪酬拖欠,各种雪上加霜,企业苦苦支撑……我回去,面对的是一片残垣、哀鸿遍野,接手的是个烂尾盘,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可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让它起死回生的能力。”

    “所以我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你身边。”

    “那你现在拥有的事业和生活呢?这些你努力奋斗、来之不易的一切,抛下不要了?和我回国,国内行业竞争残酷,事业前景充满不确定性,发展科技公司又失去了依托硅谷的优势,我不认为这是明智之选。如果我们在一起,不能让两个人都好,甚至,因为我的不好,拖累牺牲了你的好,厮守捆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

    缪盈的理智让宁鸣哑口无言,她想让他留下,他想跟她回去,两个人想的,都是对方,而非自己。

    离开美国、回国前,缪盈最后一次来到她的礁石滩。这里——八年前,是书澈对她的思念之地;四年前,是他向她求婚之地;三年前,是见证两人痛不欲生地分手之地;现在,是她向美国、向往事的道别之地。

    凭海临风,听到身后脚踩细沙的声音走近,缪盈扭头回望,宁鸣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走到面前,单膝跪下。

    “缪盈,嫁给我!让我跟你一起走,过去你是我的一切,未来你仍然是我的一切,有你在的地方,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他打开手里攥着的戒指盒,献上一枚婚戒,她冷若冰霜,没有伸手,也没有动。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正要提出分手。”

    “为什么?”

    “你是怀着一颗自我牺牲的捐躯心和拯救一个落难公主的殉情感,才做出跟我一起回国的决定吧?我不要你这么悲壮;更何况,你高估了你对我的影响力,也低估了我的力量和伟业的财力,再步履维艰,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牺牲自己的前途给我的陪伴,对我即将回去面对的一切没有帮助,毫无意义!”

    她这句话,让他的彻骨生寒。

    “我懂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对你的意义,都是杯水车薪。我和你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一丝改变!原来你是一个继承者,现在你要回去做董事长;原来你是王储,现在你是王!过去,我和你是**丝距离白富美,中间隔着100个中产;现在,我和你是码农距离女富豪,中间隔着100个ceo。”

    缪盈沉默,不解释,就让宁鸣这样认为吧,她狠心拔腿离开跪在地上的他,扬长而去。有时候,让人知难而退,并非伤害,而是一种成全。

    陪伴萧清一起来美国的两只超大行李箱,又重新敞开、摊在地上,它们将装上她的一切,再次起程,卧室里一片离开的迹象。莫妮卡靠在门上,默默地看着萧清默默地收拾东西,终于到了她们要长久地告别的时候,萧清在这里的四年,尤其在她重返斯坦福的最近两年,对莫妮卡而言,就像是“偷来”的幸福,她守着让她快乐的人,过着快乐的每一天,却从来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快乐,因为,这个快乐终究不属于她,早晚会离开。现在,这一天来了。

    “这回你真要走了?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吧?”

    “我希望会。”

    虽然这样回答,但萧清不知道她们的重逢会在哪一年、哪一天。

    “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下你……”

    “抱歉,莫妮卡……”

    “因为怕你走,我甚至一直都在隐藏自己,从来不敢让你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曾经很多次,你让我去找一个让我幸福快乐的人。我不能告诉你,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就在我身边,每天我都能看见她,守着她,我就是幸福快乐的!我不敢说,是因为我害怕一旦告诉你那个人就是你,你就被我吓跑了。一个所有人眼里的open girl,第一次不敢暴露自己的情感,忍了这么久,可你还是要走!”

    萧清知道,她全都知道,她对莫妮卡心里暗自生发的一切早就心有感知,这份不着一字却无处不在的爱让她感动,甚至觉得美丽,因为从来没有受到打扰,也无从拒绝。久而久之,萧清知道,就这样安静而自然地存在就好。并非只有得到的爱情才美丽,因为莫妮卡,在书澈离开的两年时间里,萧清也是幸福的。她知道,莫妮卡因为修复了和母亲家庭的关系和对她的感情终于摆脱了成长阴影,心里重新完整,不再残缺;她也知道,自己离开后,莫妮卡还会再爱上一个人,得到他的回应,从此幸福地在一起。但是,每一次离别,还是会椎心刺骨地疼痛。所谓成长,也包括学会一次又一次的别离。

    在两岁大的baby哭天抢地的号啕大哭中,萧清硬起心肠,把两个大行李箱推到门厅,回望莫妮卡。baby被妈妈拽着后衣摆,动弹不得,却拼命挥舞两只小手,奋力向萧清的方向挣扎前进。莫妮卡一双泪眼凝视萧清,死活不松开baby,不让她来牵绊萧清的脚步。baby滑倒了,跌坐在地板上,小手还拼命抓着空气。此情此景,让萧清心如刀割,情何以堪?

    一声门铃响,她们知道uber网约车司机来了,这声门铃触发了baby更撕心裂肺的号哭。萧清于心不忍,折返掉头,想安慰伤心欲绝的孩子,被莫妮卡断然阻止:“你走吧,总要经过这一刻的,别管她!”趁着泪崩前,萧清狠心迈出大门。

    在人流穿梭的旧金山机场候机大厅里,萧清和缪盈也分别在即,她们一个要回国救家族企业于危难,一个将飞往金边到柬埔寨联合国办事处报到,两个女孩都将独自一人上路。

    “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回国后,好好照顾自己。”

    “到了柬埔寨,你也是。”

    她们拥抱惜别,背道而行。缪盈走到登机口,突然愣住了,宁鸣从椅子里站起,正冲她微笑,她狠心让自己冷着脸。

    “你干吗?”

    “好巧,我们坐同一班飞机回国。”

    “你怎么这么死皮赖脸!”

    “我的爱情全靠粘,我的成功全靠赖!”

    “我这个继承者,继承的可是几亿银行欠贷;我这个王,是个孤立无援、人人闪躲的落魄王。”

    “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缪盈,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

    众目睽睽下,a股市场最年轻的女董事长哭得乱七八糟,她紧紧抱住他,再也不肯放手。

    萧清在金边忙成了一只狗,她服务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驻金边办事处,工作人员一个人顶仨人用,便利就是能以公谋一点儿小私。萧清迅速和同事们混熟后,请大家利用联合国遍布四处的分支机构满柬埔寨帮她寻找书澈的下落,周围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她来柬埔寨工作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在希望一次一次燃起又一次一次破灭的循环里,时间过去了三个月,萧清的实习期已经过了一半,终于,有一天!

    在unesco驻金边办事处硕大的办公间里,在电话传真此起彼伏的声音中,萧清正忙碌穿梭,和各色人种的工作人员沟通工作,她的一名中国籍男同事匆匆进来,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扭头一见男同事的表情,她被莫名的预感兴奋激动起来,和他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一看你表情,就知道有消息了!”

    “真是踏破铁鞋呀!我一大学同学,也在柬埔寨工作,他就职的优联地产是中国最大的境外地产投资公司,在国公省开发了一个‘一带一路’的大项目。他提供了一条宝贵线索,说有个叫书澈的中国人,两年前来到波洞沙果国家公园……”

    萧清的眼睛瞬间被“书澈”的名字点亮,熠熠生辉。

    “他和当地渔民一起,住在雨林深处。去那里之前他是干什么的?来自哪里?来柬埔寨干什么?一概不知道。但这两年,书澈一直致力于帮助当地人改善生活和普及教育,深受当地人尊重和喜爱。去年优联给当地渔民子弟出资捐建了一所学校,都是书澈一力促成的。优联得知书澈居然是斯坦福商学院毕业的名校精英后,还高薪邀请过他加入优联,但是被拒绝了。这个书澈挺怪的,他宁可和土著人生活在一起,在学校教当地小孩儿读书,也不愿回到都市文明,像个故意避世的隐居者。”

    “有没有他的联系电话或者住址?”

    “他没有手机电话,住址……优联的人也无法确定。”

    “那我就去那儿找他!”

    周末假期一到,萧清就在男同事陪同下,开上一辆越野,从金边出发,在柬埔寨乡间的砂石路和土路上开了4个小时,前往西南海岸,深入雨林,寻找书澈。一到西南海岸,他们先赶到七星海旅游度假特区的优联地产办公驻地,见到了男同事的大学同学、优联的一位负责人席总,了解关于书澈的第一手资讯。

    “我们确实没有书澈的任何联系方式,他没有留给我们,他像是……不太愿意被人找到。”

    萧清肯定了席总的感觉。

    “他的确是这样。”

    男同事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去找他?”

    席总建议:“去当地人村里,他们应该知道他的下落;或者去我们捐助的学校,他一定会去那儿上课。”

    只能用深入雨林原始村落这种最传统的方法找人了,萧清和男同事对视一眼:“我们走!”握手致谢席总,“谢谢您提供的信息。”

    “抱歉,我们知道得有限。”

    “已经很宝贵了!”

    正要离开,席总追上来,自告奋勇给他们当向导。

    “这一带我熟悉,柬埔寨语也会说一点,我带你们去。”

    “太麻烦您了!”

    有了席总的引领,萧清的寻人之旅变得轻车熟路,快艇在狭窄的河道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水线,载着一行人进入这片东南亚最后一块处女地,星罗棋布的狭窄河道,仿佛是给人类进入世界第二大原生态红树林区特设的水上通道,它们万流归一,一路向西,流向进入泰国湾的入海口。

    萧清坐在船头,望着这一片书澈两年来踏遍的原始之地,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在遭受了巨大幻灭后,一路辗转,最后停留在这儿。这里是最好的自我放逐地,没有他认识的人,没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人追根溯源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经历过什么,更没有人不时唤起他避之不及却挥之不去的记忆,这里适合修复,适合领悟,适合遗忘,在这里,他可以止息鼎沸的心绪,让它归于宁静,他也可以处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让它渐渐荒芜……

    席总带萧清来到雨林深处的一个原始渔村,非常诡异的是,被问到的男女老少无一例外,一听到书澈的名字,就整齐划一地一问摇头三不知。席总无奈地告诉萧清:“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书澈在哪儿。”就连熟悉当地土著的他也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乘坐快艇离开渔村,萧清坐在船头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

    “我想明白了!”

    男同事被她吓一跳:“你明白什么了?”

    “当地人一问三不知,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是书澈不希望自己被找到,尤其是被中国人找到,所以,全村人成了他的包庇者。”

    席总同意萧清的推断:“我就说一个人也不认识书澈没道理,他是这儿的名人。”

    走到和书澈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

    萧清自言自语:“需要找新的突破口……”

    他们的快艇经过一只停在河道里的小舢板,舢板上的两个柬埔寨少年**着棕黑的上身,操作着船上的渔网,正在捕鱼。两船擦舷而过时,两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打量这一船中国人。

    萧清突然有了主意:“有啦!”

    男同事问她:“有什么了?”

    “有人类的地方,就有叛徒。”

    “哪儿有叛徒?”

    “回头!那两个小孩儿!”

    他们调转快艇,返回到两个柬埔寨少年的舢板前,在他们面前熄火停船。

    席总说着柬埔寨语,笑着向两个打鱼少年打招呼,问他们:“你们认识书澈吗?知道他在哪里吗?”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经过训练似的,整齐摇头。

    萧清掏出几块巧克力,分给两少年,进行**裸的贿赂。两个少年接过巧克力,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显然,这个贿赂品引起了他们的情绪波动,两人无邪的脸上露出了受到贿赂后节操崩塌的软弱。

    只需要最后重拳一击,萧清对席总使了个眼色,两人配合,席总言辞勾引:“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书澈,这一大包巧克力全都归你们。”萧清实物打击,把一整包巧克力塞进一个少年的怀抱。

    两个少年直愣愣地盯住一大包巧克力,幸福得要窒息了,怀抱巧克力的少年率先投诚,说了一句柬埔寨语。

    萧清赶紧问席总:“他说什么?”

    席总笑了:“他说带我们去书澈住的地方。”

    两个少年划桨,舢板逆流而上,他们向萧清挥手,示意快艇跟随,两船前行,一前一后。十几分钟后,他们前方出现了几间建在水边的木屋。舢板停住,两个少年一起指向那片木屋,说了一通柬埔寨语。席总冲他们点头,表示明白了。两少年重新起桨,载着一大包巧克力的战利品,迅速返回来路。

    萧清急忙问席总:“他们怎么走了?”

    席总笑着回答她:“书澈就住在前面那几间木屋里,他们怕他看见,被当成叛徒。”

    萧清情不自禁地从快艇里一跃而起,站在船头眺望水边的木屋,心跳骤然加快,她终于要见到阔别两年的他了。

    快艇驶近水边木屋,停靠岸边,萧清一马当先下船,踏上木质栈桥。书澈的住所此刻空无一人,这里有卧室,有厨房,还有一个水上露台,有各种简约的生活日用品,却没有一样带着屋主过去生活烙印的物品,萧清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她熟悉的和书澈相关的东西。最后走进他的卧室,洁白的被单上扔着一件卫衣,她走到床前,拿起那件卫衣,胸口上绣着斯坦福大学的校徽。是书澈!萧清鼻子一酸,把脸埋进他的卫衣,闻着他的气息,确定他真的就在这里。

    夕阳西下,萧清让同事和席总坐船回去休息,她独自留在水上木屋等书澈回来,有他在的地方,她不怕危险。睡意昏沉中,突然一阵发动机轰鸣,由远及近。萧清一个激灵醒了,猛然坐起,侧耳倾听。发动机声熄灭,接着,脚步踏响木板。她一跃而起,冲出木屋,和正走上栈桥的书澈迎面而遇。

    两人同时止步,定格在距离对方的咫尺之处。

    四目交注,无言沉默,两年时间,像被分隔了一个世纪,不知从何说起。

    她泪光闪动,走向他。

    他起步,走向她。

    她来到他面前,他却闪身躲避,绕过她,走进木屋,扔下无比失落的她,愣在原地,寒意袭来。

    书澈始终一言不发、冷若冰霜,萧清对他说的话就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但是,他默默地为她做好饭菜、端到她面前,为她烧好洗漱的热水。夜幕降临,他默默地为她铺好床,拿起一个枕头、一条毯子,走出卧室,她在他的床上慢慢坐下,无能为力。

    深夜,萧清一刻也没有睡着,她猛然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赤脚冲出卧室。书澈也一刻不得入睡,听到木板被踩得咚咚作响,他在临时床铺上撑起上身,看见她光脚大步冲到面前,脸上有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伸手一把掀开毯子,她不由分说扑到了他身上。

    她忘乎所以地吻他,他深入骨髓、蛰伏许久的思念被瞬间点燃,伪装的外壳顷刻烧为灰烬,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融为一体,贪恋索取久别的彼此。

    萧清在书澈耳边喃喃重复着那句话:“就算你怀疑一切,都不要怀疑我爱你!”

    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哭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萧清不提离开,书澈也没有撵她离开的意思。他带着她参观自己给当地捐款修建的学校,她和雨林的孩子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他讲中文课,他们各自领军一队举行足球比赛,他开船载她进雨林、去入海口,手把手地教她在河面上建“捕鱼长廊”,收获沉甸甸一箩筐活蹦乱跳的鱼,一起回家,一起做饭,一起相拥入睡。

    他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两年以前的往事,书望更是远远绕开的禁区,她给他讲这两年的斯坦福,他给她讲两年来的这里,好像他们可谈的只有这两年的光阴,过去的一切都不可触碰。

    到了萧清滞留的最后一晚,两人并肩坐在水上露台的躺椅上,落日熔金,万物静寂,只有鸟叫虫鸣,时间像是停止了。她对他讲起了缪盈和宁鸣,也讲起了成然和绿卡。他始终沉默倾听,像听着陌生人的轶事,却听得专注入微。

    “成然还有半年出狱;绿卡的买手店走上了轨道,在北京筹划选址,准备开第二家;缪盈回国虽然只有几个月时间,却主持伟业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宁鸣跟着她回国后,建起了销售网络和推广团队,你的域名解析服务器,每月正以惊人的销售业绩在扩张,华东华南的市场份额已经和进口服务器分庭抗礼,打败它们、垄断全国市场指日可待;同时,宁鸣也在筹划公司上市,田园科技始终为你保留着不低于35%的原始股东份额……”

    讲完了所有人的现在,她问到了他的未来。

    “你还想在这里待多久?”

    “我习惯了这里的宁静,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大城市的那种……喧嚣。”

    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了,萧清又触到了书澈的那面铜墙铁壁。

    此后几个月,只要挤出几天假期,萧清就从金边出发,前往西南海岸雨林,去看望书澈,和他一起度过几天与世隔绝的幸福时光,只要不触及过去和未来。半年一晃而过,结束了180天的联合国实习生工作后,萧清最后一次飞向书澈,而这次,是她最后的机会。

    最后一夜,他们对彼此毫无保留,似乎只有在这个放逐之地,他们才有释放自己的自由。萧清在书澈身下,捧住他的脸,逼他面对自己:“你跟我回去吗?”和每次一样,他沉默不语、避而不答。

    第二天,书澈开着快艇停靠在小型泊船码头上,熄火停船,把萧清送上岸,那里有一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通勤直升机在等着她,他们结束了在雨林的工作,顺便搭载萧清返回金边。

    书澈牵着萧清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舱门前,她扶着他的手被送进机舱,坐进座椅,还是不肯松开他想要抽离的手,她的眼神像要望进他心底最深处,依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书澈当然知道她没有出口却还想说的话,他用一句道别结束沉默的僵持。

    “一路平安。”

    她最后一次问他: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他用力抽出在她手中的手,转身掉头,大步流星地离开。

    她在他身后念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书澈头也不回,泪如雨下。

    unesco通勤直升机缓缓攀升,一卷恢宏的雨林画卷在飞机舷窗上铺展开来。萧清把脸贴在舷窗上,俯瞰着下面满眼翠绿的世界,寻找书澈的踪迹,看见了,他的快艇正孤独地驶向雨林深处,在河道上留下一条悠长的水线。

    2018年春天到来之际,成然服刑期满,重获自由。走出监狱大门,一眼就看见了前来迎接他的缪盈、宁鸣,还有绿卡。他走到亲人们面前,和姐姐、姐夫拥抱,刚在绿卡面前站定,就被她一把拽进怀里,旁若无人地热吻。缪盈和宁鸣笑着把视线转向别处,他们怕被眼前的景象辣到眼睛。绿卡终于松开成然的时候,两人眼里都是泪。

    成然扭头看见,接他回家的车上,最后下来一个人,她是萧清。

    她的出现让他手足无措、始料不及,成然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萧清了。

    然而此刻,她正对他展颜微笑。

    人生可以重启,因为什么都没有失去。

    宁鸣目前是几个人里混得最牛的成功人士,他领军田园科技自主研发的域名解析服务器填补了国内产业空白,垄断了国内市场,并且顺利上市,成为飞速发展的新型互联网公司。

    相比霸道总裁,宁鸣最擅长的身份,还是回到家里亦步亦趋追随女神脚步的**丝青年。这天,他开着豪车回到自己和缪盈的爱巢,走进豪华别墅,穿过敞亮的客厅,见正在厨房岛式操作台前忙着烘焙蛋糕的缪盈,走过去从身后环抱住她,亲吻她的颈间,她转身面对他,却一脸寒霜。

    宁鸣蒙圈了:“我又、又错了?能指示一下错在哪儿了吗?”

    缪盈摆出一张清算脸:“我想了一整天,确认了一件事: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表白过!”

    宁鸣瞠目结舌:“不——会——吧?”

    缪盈继续清算:“你就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

    宁鸣的表情就像遭遇了史上最为难他的一件事:“要说吗?会不会很肤浅?”

    缪盈郑重点头:“要说!今天,我要你把欠我的所有‘爱’字一次性补偿给我!”

    宁鸣撒腿就跑,缪盈抄起擀面杖就追,他边跑边喊:“不能让我用一生来诠释吗?”

    萧清在结束联合国实习生的工作以后,离开柬埔寨,又经历了一次去美国还是回中国的选择。像她这样的司法尖端才俊,中美两国都求贤若渴,她既可以选择进入美国顶级律所就职,从此跻身美国主流社会,成为彰显个人奋斗精神的美式精英;也可以选择回祖国,为中国日趋完善的法治建设添砖加瓦,成为未来中国司法界的中流砥柱。这个选择,远远没有理智和情感的撕扯那般纠结,萧清还记得出国留学前,何晏到机场送行对她的那段叮嘱:不希望女儿只是成为一个赚钱的法匠。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书澈选择归来,他归来的,也是中国,不是美国。所以,如何选择,并不艰难。

    回国后,萧清被一家著名律所吸纳,成为一名职业律师,从此开启披星戴月、走路带风的日常节奏,一跃成为何家三口人里最忙碌的一个。

    这天,在与客户的面谈会议结束之后,律所还安排了萧清参加新员工的招聘面试。见完客户,已经迟到的她匆匆赶到面试会场,等候在门外的hr给她递上一摞今天所有应聘人员的个人简历。

    萧清推门走进会场,无暇顾及正在面试的应聘者,径直走到面试官席落座,赶紧向其他几位低声致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和客户见面比计划时间多了半小时,让大家久等了。”

    面试官们纷纷表示理解。

    萧清头也不抬,开始翻阅hr递给她的应聘人员简历,听着其他面试官对应聘者的询问。

    “你在美国一共留学了几年?”

    “8年。”

    这个声音,让萧清的身心和灵魂都为之战栗,她的手刚好翻开一页个人简历,书澈的照片跃入眼帘,她猛然抬头。

    坐在应聘座位上的人,正是——书澈!

    他们目光相遇,再也无法分开。

    萧清开口提问,谁都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有斯坦福商学院的硕士学历,同时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法学院硕士学历,为什么回国来应聘一份律所实习生的职位?”

    书澈凝视着牵引他终于归来的这个人,回答道:

    “因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什么鬼?所有人都没有听懂,面试官们面面相觑——除了萧清,她垂下头,隐藏起自己的眼泪。

    书澈坐在监狱探视室的隔离窗外,望着窗里3年不见的父亲。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书澈,如果当初我心里有你的那种怕,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书望带着自嘲的苦笑,凝视儿子。

    “你终于如愿了,我没有能力再给你任何庇护和扶持,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给我的是荣是辱,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我都能够凭借自己,有一个成功的人生。”

    书望突然感到非常安慰。

    探监结束,书澈走出监狱大门,远远看见萧清站在艳阳下,一身阳光,正在等他,他快步向她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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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介绍:
年度热门青春大剧《归去来》同名小说,东方卫视、北京卫视黄金档即将上星热播,优酷、腾讯、爱奇艺同步网播。《归去来》电视剧主创团队为本书倾情寄语,唐嫣:萧瑟雨歇,清风如沐,归去终归来。我很期待打开这本书的那一刻。罗晋:左手囹圄,右手桎梏。书澈选择了心之所归去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归去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归去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