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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txt下载     笑傲江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注血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

    ,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

    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

    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纷纷谈

    论:“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

    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岳灵珊

    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

    声轻柔,曲意古怪,无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

    住面红耳赤。岳夫人骂道:“那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

    “冲儿,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

    柔宛转,荡人心魄。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

    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

    小。那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

    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

    ,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

    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

    肩顺流下驶。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

    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

    ,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

    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了,又来问我。”岳不

    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

    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

    亲,不含丝毫敌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道

    :“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桃根仙道

    :“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

    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哪有你们汉

    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

    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甚么了,为甚么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甚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

    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甚么了,偏偏明知

    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

    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甚么样子?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

    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那女子睁着一对圆

    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甚么叫我‘老人家’,

    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蓝教

    主……”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

    提起,都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

    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

    ,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百药门”南北相称。五仙教

    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百药门,然而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

    人传言,百药门使毒,虽然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

    但中了五毒教之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

    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

    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着格格

    格的笑了起来。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

    夹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才知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

    打扮,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士族女子,闺名深加隐藏,直到结亲下聘,夫

    家行“问名”之礼,才能告知。武林中虽不如此拘泥,却也决没将姑娘家的名字随口乱叫

    的。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

    却仍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

    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甚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

    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

    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

    “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奇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

    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

    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

    有意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个…

    …”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

    己过来罢。”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蓝凤凰格格一笑,说道:“甚么大驾

    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

    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

    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跟这等邪教拚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

    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说话,说他们跟

    踪华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却为甚么要跟华山派

    过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帮会,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

    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

    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但令狐冲大量失血,

    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

    起来。蓝凤凰道:“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

    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

    到一阵极浓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

    实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

    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

    :“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

    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称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

    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

    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

    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

    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

    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的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岳不

    群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

    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

    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

    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

    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

    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

    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

    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

    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

    ,全身微颤。令狐冲缓缓睁眼,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柔声说道:“我是你

    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

    “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

    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苗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

    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哪里会有甚么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

    ,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

    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甚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才见过桃谷四仙掌

    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

    山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

    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

    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

    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

    群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

    ,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

    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

    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

    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

    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只见四

    名苗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

    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

    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蓝凤凰

    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臂腿上爬

    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甚么古怪玩意。

    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

    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

    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

    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

    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

    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

    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止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

    说话。只闻到华山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

    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

    吮吸鲜血,非得吃饱,决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

    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

    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一

    吸饱血,便是他们行法之时。”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

    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上令狐冲颈中的血管。岳夫人生怕她伤害令狐冲

    ,急道:“喂,你干甚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岳不群摇摇头,道:“不忙,等一下。”

    岳夫人挺剑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只见令狐冲颈上那水蛭咬住

    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

    ,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卷起他衣袖

    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两百余

    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

    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

    的鲜血转入冲儿血管。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神

    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岳夫人也轻轻还剑入

    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

    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

    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

    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

    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

    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

    :“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决

    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

    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

    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

    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

    老?是不是很老了?”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

    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

    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

    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

    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

    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虽眼见她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

    “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

    开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

    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

    ,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蓝凤凰笑道:“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

    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

    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

    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

    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

    “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

    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

    入碗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

    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

    “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

    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

    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

    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

    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

    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

    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小师妹可又

    更加瞧我不起了。”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

    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

    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

    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

    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

    友,哪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

    碗,却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却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蓝

    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

    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

    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我不

    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

    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

    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

    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

    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登时省

    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

    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

    来。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艄的

    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

    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

    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

    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

    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

    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

    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

    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平一

    指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

    甚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

    咱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

    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

    纵到后艄,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

    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

    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

    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

    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

    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

    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

    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禁一怔。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

    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

    女,貌相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

    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

    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倘若不怕,干么

    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

    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

    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

    ,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

    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

    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

    块。”桃叶仙道:“为甚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

    人要多切一块。”桃花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

    么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桌边放着一对弯成

    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发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

    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

    ,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

    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头颈和肩

    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

    ,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

    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

    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

    ,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

    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

    同时进袭。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

    《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

    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

    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是落在余沧海手中?”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

    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

    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

    有甚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

    “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

    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

    神贯注。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这人

    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和蔼可亲,左手拿

    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

    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

    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甚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

    ’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这人向

    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

    :“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

    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甚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

    ,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

    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

    是在手里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

    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

    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

    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它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

    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

    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

    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

    ,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

    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

    弄得和缓了好多。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

    ,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

    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游迅急

    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

    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

    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

    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

    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

    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

    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

    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

    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

    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

    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

    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

    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

    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

    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

    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甚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

    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甚么他所不

    知道的事确实不多,当即齐声道:“你卖甚么关子?《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

    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

    个要紧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

    ,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

    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

    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

    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谁给重重的击中了

    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

    ,仍是将余沧海围在垓心。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

    子。余沧海左臂上却被砍了一刀,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

    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

    低声咒骂。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张

    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

    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平,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

    是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

    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

    ,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甚

    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

    句公道话。大家不要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

    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令狐冲

    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

    想不出,到底甚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

    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

    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

    ,正是好极了。”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

    是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

    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严三

    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

    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

    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

    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

    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

    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

    主、洞主、岛主?又是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游迅笑道:“令狐公

    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

    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

    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

    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甚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又何

    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游迅佯作没听见,转

    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的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

    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

    ,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

    “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

    一十五名强敌,当真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

    如曾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声,脸上闪过了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

    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

    ,我便说给你听。”张夫人啊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

    ,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

    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

    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

    世上焉有此理?”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

    ,霎时间将他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

    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

    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

    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

    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

    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

    :“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请令狐公子出手。”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

    甚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

    不可活。我游迅为甚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

    底说不说?”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甚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

    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

    之情。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

    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

    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

    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精灵之极,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

    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甚么坚不

    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

    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又走进门来。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不错,倘若

    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哪里还有一天安宁的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那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

    ,你当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

    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眼光又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

    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是脸上一红,迅速转开了头。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

    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

    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

    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

    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

    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

    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游迅手中的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

    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游迅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他肥肥

    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

    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长发头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桃花

    仙叫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

    十五招‘甲鱼翻身’。”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确实不是在你手中,

    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游迅哈哈一笑,说道:“

    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

    你们听在耳里,却是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

    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

    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

    游迅乘机住口,侧耳倾听,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

    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

    、师娘、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说话,继续向游迅道:“有外人到

    来,快快说罢!”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

    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道:

    “哪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马大,前来迎接公子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

    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

    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甚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

    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二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

    、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这位华山派掌门显然丝毫不

    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

    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岳不群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

    神却甚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

    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罪该万死。”

    岳不群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是中原武

    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中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

    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

    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

    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

    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银髯蛟”

    黄伯流,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

    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

    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

    般声音嘈杂,游迅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

    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于会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

    去不去?请你示下。”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

    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

    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

    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

    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

    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

    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

    拥而出。

    岳不群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也不放

    在心上。”

    岳灵珊甚是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要些甚么

    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

    ,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开爹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

    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乘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

    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

    大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第十七章 倾心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菏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

    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

    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

    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

    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

    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

    ,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轿子抬

    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

    五岳的草莽汉子。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

    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

    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

    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

    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

    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

    ,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甚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

    大是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是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

    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

    ……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

    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

    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

    ,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

    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

    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

    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冲端

    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

    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

    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

    对他好,便跟他们说甚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

    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

    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

    ,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

    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

    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

    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

    ,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

    ,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

    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

    ,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

    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

    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甚么来?”

    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

    狐冲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

    放了他们。”拍拍拍六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

    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

    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替他

    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令狐冲转过头来,见

    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甚么用。”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

    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

    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

    余下三名医生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

    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

    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

    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令狐冲说道

    :“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

    不须再劳心神了。”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

    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

    他手上脉搏,似是永无止尽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

    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止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

    也都用上了。”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

    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

    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

    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

    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

    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

    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

    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

    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

    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

    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

    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

    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

    ,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

    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倘若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

    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

    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

    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鄱阳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

    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平一指

    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

    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

    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

    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和云南五毒教的人混

    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

    “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

    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

    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

    ,恨不得一见。听见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

    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冲只

    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是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

    更无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

    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

    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

    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

    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

    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

    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

    平一指道:“甚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

    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

    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酒之故

    ,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

    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

    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

    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

    ,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

    甚么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

    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

    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

    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么乐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最好是远而避之,真正无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

    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

    起?”说着连连摇头。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却

    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

    面目可憎……”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

    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么办?”

    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

    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

    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是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是万万沾染不得

    ,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

    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

    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

    ,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

    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

    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给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

    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

    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

    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

    干。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

    气干云,令人心折。”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

    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

    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

    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

    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

    ,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

    ,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

    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

    地下。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

    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

    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

    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

    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

    ,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

    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

    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

    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

    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

    ,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

    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

    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

    ,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

    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

    :“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

    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

    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

    ,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

    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

    “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

    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

    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

    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

    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

    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

    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

    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

    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

    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

    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

    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

    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

    太早。”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

    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

    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

    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

    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

    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

    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

    “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

    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

    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

    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

    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

    ,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

    ,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

    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

    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

    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

    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

    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

    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

    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

    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

    ,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

    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

    草棚之门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

    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

    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

    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忽听得远处

    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

    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

    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

    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

    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

    ,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

    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

    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

    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

    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

    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

    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一齐大笑。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

    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

    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是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

    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

    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

    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

    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句话

    ,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那姓

    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

    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

    :“哼,有甚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

    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甚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

    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

    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甚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

    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

    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

    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

    “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

    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甚么婆婆不婆婆了?”

    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

    ,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

    没来由的又见甚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

    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

    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

    :“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

    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

    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

    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

    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

    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

    “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

    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

    古怪,散得也见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

    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

    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问道:“你凭

    甚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

    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

    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

    秘,还有甚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甚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甚么

    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

    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

    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

    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

    断你三根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

    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

    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

    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

    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那姓易的喝道:“

    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

    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

    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

    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

    ,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谭

    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

    ,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

    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

    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

    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

    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

    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那姓易的

    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道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

    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掉在地下。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

    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

    掉头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

    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

    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

    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

    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

    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

    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

    上的功夫,你瞧怎样?”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

    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

    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令狐冲哇的一声,

    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

    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

    ,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

    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游目四顾

    ,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

    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

    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只听得草棚内琴声

    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

    ,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

    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

    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强徒,该我谢

    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

    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甚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

    会,问道:“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

    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

    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

    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

    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

    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

    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他走

    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

    :“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

    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

    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

    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

    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

    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么连累不连累的?”那婆

    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

    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

    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

    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甚么事难以委

    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

    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甚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

    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甚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

    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

    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

    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么干系?”那婆

    婆道:“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应就是,

    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是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

    背,那也没有甚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

    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

    后面。”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

    上来。走了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令

    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

    仑派这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

    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

    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

    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

    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

    跟少林派结了梁子,可是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

    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

    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

    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是剧毒无

    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

    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说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

    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

    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

    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

    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

    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

    干甚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

    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

    “也不是甚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的时候已没甚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令狐冲“嗯”

    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

    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甚

    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那婆婆道

    :“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

    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

    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

    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

    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

    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

    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

    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

    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

    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

    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

    坐倒。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

    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

    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

    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

    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

    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这些人的

    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

    、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

    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

    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

    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

    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

    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

    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

    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

    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

    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

    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

    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

    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

    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

    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

    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

    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

    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

    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

    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

    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

    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

    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

    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

    :“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

    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

    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

    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

    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

    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

    ,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

    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

    ,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

    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

    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

    ,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

    ,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

    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

    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

    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易国

    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

    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

    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

    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

    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方生

    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

    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

    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

    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

    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

    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

    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方生摇了

    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

    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

    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令狐冲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

    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

    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

    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

    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

    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

    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

    ,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

    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

    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

    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

    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

    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

    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

    ,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

    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

    ,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几下急响

    ,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

    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

    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

    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响。

    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

    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

    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

    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

    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

    “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

    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

    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

    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

    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

    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

    ,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

    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是上刺两剑,都是风

    清扬所授的剑招。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

    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来。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

    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

    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

    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

    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

    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

    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

    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

    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

    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

    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

    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

    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

    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

    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

    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

    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

    ,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

    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

    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

    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

    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

    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

    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

    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

    “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

    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

    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

    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

    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

    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

    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

    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

    :“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

    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

    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

    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

    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

    ,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

    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

    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

    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

    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

    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

    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

    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

    ,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

    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

    ,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

    “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

    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

    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

    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

    说些甚么,问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

    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

    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

    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

    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

    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

    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

    ,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

    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

    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

    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

    ,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

    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

    ,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

    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

    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

    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

    ,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

    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

    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

    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

    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

    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

    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

    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

    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

    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

    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

    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

    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

    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

    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

    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

    ,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

    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

    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

    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

    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甚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

    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

    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

    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

    “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

    ,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

    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

    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

    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那姑娘道

    :“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

    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

    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

    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

    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

    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

    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令狐

    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

    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

    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

    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

    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

    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甚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

    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

    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

    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

    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甚么生气?我说将来

    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

    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

    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

    “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

    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

    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

    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

    ,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叫了几

    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

    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

    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

    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

    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

    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

    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朝阳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

    :“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

    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

    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甚么,一颗

    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

    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

    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

    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

    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

    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

    ,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

    好手。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

    ,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甚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甚么,只

    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甚么动不动便杀人?”计无施道

    :“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

    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

    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坏

    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

    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

    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

    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为甚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

    ,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计

    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

    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

    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

    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

    她们的性子,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事传

    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

    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

    甚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

    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

    地的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是从不违拗。我令

    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

    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只听祖千秋道:“

    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快乐,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么?只是……只是令狐

    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

    ,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

    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

    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

    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

    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令

    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

    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盈盈站起身来,说

    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

    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

    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

    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

    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

    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

    派门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

    作声。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

    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

    ,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

    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

    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他正在胡思乱想,

    哪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

    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却想:“令狐公

    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

    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

    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甚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

    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

    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

    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

    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甚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

    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

    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

    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

    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

    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

    ,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甚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

    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

    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

    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甚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

    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甚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

    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

    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

    ,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

    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

    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

    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

    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

    “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听

    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

    ,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

    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

    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

    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

    了。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

    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

    ,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

    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

    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

    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山涧之畔地处偏

    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

    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

    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

    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

    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

    “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

    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

    便此人事不知。

第十八章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

    ,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

    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无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

    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

    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

    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

    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

    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

    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

    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

    睁开眼来,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

    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

    :“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

    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

    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

    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

    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

    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微笑不答。这一日

    ,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

    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

    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

    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长短,各有天命

    ,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

    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

    筋骨尚能转移,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令狐冲素

    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

    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

    ,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他移步之际,双腿酸

    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便避

    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

    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之上。

    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

    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

    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然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

    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

    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

    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

    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

    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

    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

    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

    到了林师弟家里。”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

    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

    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

    是。”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

    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

    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强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

    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

    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

    ,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

    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

    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

    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

    ,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

    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

    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

    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

    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

    “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

    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

    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然

    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

    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

    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

    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

    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

    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

    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

    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

    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

    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

    ,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

    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

    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

    》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

    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

    ,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

    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

    :“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

    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

    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

    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

    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

    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

    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

    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

    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

    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

    ,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

    ,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

    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

    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

    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

    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

    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

    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

    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

    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

    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

    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

    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

    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

    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

    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

    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

    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

    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

    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

    ,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

    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

    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

    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

    ,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

    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

    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

    ,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

    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

    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

    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

    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

    ,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

    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

    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

    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

    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

    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

    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

    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

    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

    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

    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

    ,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

    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

    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

    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

    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

    “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

    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

    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

    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

    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

    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

    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

    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

    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

    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

    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

    ,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

    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

    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

    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

    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

    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

    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

    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

    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

    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

    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

    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

    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令狐

    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

    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

    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

    ,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

    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

    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

    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

    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

    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

    ,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

    ,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

    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

    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

    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

    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

    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的,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

    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

    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

    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

    ,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

    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

    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

    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

    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

    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

    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

    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

    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

    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

    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

    ,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

    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

    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

    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

    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

    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

    ,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

    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

    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

    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

    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

    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

    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

    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

    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

    ,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

    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

    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

    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

    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

    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

    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

    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

    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

    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

    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

    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

    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

    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

    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

    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

    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

    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

    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

    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

    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

    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

    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

    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

    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

    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

    ,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

    ,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

    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

    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

    ,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

    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

    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

    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

    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

    ,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

    、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

    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

    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

    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

    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

    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

    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

    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

    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

    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

    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

    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

    天身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身

    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

    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

    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

    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

    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

    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

    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

    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

    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

    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

    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膻中”、“神藏”、“灵墟”、“神封”、“

    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被剑尖刺中。这一

    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

    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

    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

    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

    ,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

    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

    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

    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

    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

    “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

    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

    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

    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

    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

    ,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

    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

    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

    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

    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

    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

    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

    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

    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

    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

    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

    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

    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

    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

    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

    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

    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

    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

    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

    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

    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

    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

    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

    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

    :“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

    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

    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

    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

    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

    ,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

    了几晃。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

    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

    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

    ,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

    ,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

    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

    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

    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

    ,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

    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令狐冲心下歉然,叫

    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

    隐,从未一现于江湖。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

    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

    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身来,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在令狐冲胸口,打得

    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

    他身上砸落。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

    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

    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

    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

    是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

    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

    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吃一惊,急忙停步。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

    丛中摔了过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

    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

    ,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

    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

    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

    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

    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

    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

    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

    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

    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

    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

    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追他个屁!我将他们一个个杀

    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

    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

    “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

    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

    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

    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

    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

    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

    ,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意

    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

    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

    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

    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

    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

    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

    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

    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

    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

    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

    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

    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

    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

    “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

    ,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

    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

    ***,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

    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

    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

    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近

    ,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高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

    ,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

    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

    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

    ,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

    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

    早已死了。”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

    气冲天’,他***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

    头,听说他两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

    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

    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

    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只

    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

    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水干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

    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

    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

    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

    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

    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

    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

    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令狐冲大惊,

    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

    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

    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

    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

    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

    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

    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气”。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

    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

    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

    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

    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

    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

    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

    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

    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

    ,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

    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

    ,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

    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

    “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

    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腰间抽出一柄

    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

    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

    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

    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蓦地

    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

    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

    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

    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

    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

    ,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

    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

    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

    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

    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

    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

    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

    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

    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

    ,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

    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

    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

    ,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

    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

    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

    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

    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

    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

    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

    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

    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

    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

    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

    夭矫飞舞,忽分忽合。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

    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

    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

    :“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

    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

    手臂下压,竟然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挟住。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

    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

    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

    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

    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

    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

    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

    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得身不由主,给向问天

    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

    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

    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

    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

    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

    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

    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群众听

    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

    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

    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

    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

    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

    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

    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

    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

    余人也都走了。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

    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

    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

    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

    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

    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

    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

    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

    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

    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

    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

    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

    ,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

    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有的守在

    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

    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

    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

    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

    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

    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

    :“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甚

    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

    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

    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满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

    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

    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

    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

    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

    ,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

    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

    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

    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

    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

    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

    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

    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

    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

    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

    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

    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

    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

    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

    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

    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

    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

    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

    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压低了笑声,却笑

    得甚为欢畅。

第十九章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

    ,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

    :“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

    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

    ,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

    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

    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

    ……”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

    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

    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杀了这许多兔崽

    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

    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

    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

    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

    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

    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

    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

    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

    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

    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

    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

    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

    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

    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

    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

    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

    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

    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

    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

    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

    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

    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

    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

    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

    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

    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

    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

    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

    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

    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

    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

    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

    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

    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

    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

    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

    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

    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

    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

    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

    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

    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

    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

    ,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

    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

    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

    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

    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

    ,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

    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

    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

    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

    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

    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

    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

    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

    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

    ,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

    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

    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

    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

    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

    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

    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

    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

    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

    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

    下见闻倒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

    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

    ,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

    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

    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

    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

    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为高

    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

    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

    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

    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

    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满不在乎,

    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

    ,震惊之情丝毫不露。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虽

    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

    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道:“这

    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

    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

    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

    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

    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

    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

    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丁

    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

    :“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

    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

    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

    丁坚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

    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

    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

    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

    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

    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

    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向问

    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

    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

    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

    ,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

    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

    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那四庄主

    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

    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

    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

    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

    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

    这时竟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

    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

    ,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

    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

    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

    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

    ,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

    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

    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

    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

    、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

    ,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

    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

    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

    “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

    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

    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

    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

    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

    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

    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

    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

    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

    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

    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

    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

    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

    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

    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

    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

    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

    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

    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

    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

    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

    “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令狐冲道

    :“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

    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

    “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

    ,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

    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

    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

    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

    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

    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

    ,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

    ,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

    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睬。令狐

    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

    :“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

    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

    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

    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

    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

    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

    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

    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

    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

    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

    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

    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

    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

    “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

    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

    你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

    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

    …”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

    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

    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

    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

    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

    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

    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

    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

    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

    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

    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

    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也有所好吗?”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

    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

    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

    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

    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

    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

    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

    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黑白

    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

    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

    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

    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

    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

    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

    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

    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

    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

    档得好。”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

    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

    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

    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

    跟入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

    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

    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

    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

    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

    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

    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

    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

    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

    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

    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

    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

    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

    “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

    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

    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即

    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

    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

    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

    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

    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

    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

    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

    :“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

    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

    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

    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

    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

    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

    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

    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

    你……却从何处得来?”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

    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

    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

    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

    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

    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哪一

    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

    “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

    ,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

    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

    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只听得远处有

    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

    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

    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

    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

    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

    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

    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

    :“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

    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

    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

    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

    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

    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

    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

    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

    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

    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

    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问

    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

    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

    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

    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

    “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

    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

    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

    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

    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

    ,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

    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他一言未毕,黑白子

    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

    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

    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

    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

    然。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

    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

    ,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

    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

    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

    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

    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

    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

    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

    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

    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

    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

    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秃笔翁

    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

    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

    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

    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

    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

    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

    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

    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

    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

    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

    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

    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

    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

    ,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

    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

    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

    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

    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

    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

    :“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

    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

    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

    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

    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

    “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

    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

    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

    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

    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

    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

    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

    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

    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

    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

    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

    ,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

    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

    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

    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

    “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

    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

    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

    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

    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

    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

    是电光,耀人眼目。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

    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

    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

    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

    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

    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

    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

    ,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

    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

    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

    ,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

    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

    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

    :“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

    ,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

    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

    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

    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

    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

    ,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

    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

    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

    ,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令狐冲跟

    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

    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

    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

    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

    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

    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

    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

    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

    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

    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

    ,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

    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

    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

    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

    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

    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

    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

    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

    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

    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

    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

    :“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

    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

    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

    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

    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

    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

    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

    ,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

    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

    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

    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

    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

    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

    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

    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

    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

    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

    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

    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

    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

    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

    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

    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

    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

    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

    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

    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

    ,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

    ,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

    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

    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

    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

    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

    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

    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

    ,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

    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

    ,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

    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

    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

    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

    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

    《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

    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

    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

    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

    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

    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

    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

    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

    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

    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

    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

    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

    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

    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

    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

    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

    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

    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

    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

    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

    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

    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

    ,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

    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

    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

    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

    ,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

    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

    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

    ,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

    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

    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

    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

    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

    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

    ,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

    :“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

    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

    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

    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

    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枰

    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

    “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

    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

    ,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

    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

    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

    ,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此后令

    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

    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

    出手来还击一招。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

    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

    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

    ,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

    ,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

    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

    ,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

    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

    ,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

    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

    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

    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

    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

    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

    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

    ,不论是否挟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枰便击在

    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

    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

    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

    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

    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

    ,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

    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自

    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

    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

    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

    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

    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

    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

    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

    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

    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

第二十章 入狱

    

    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

    ,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

    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丹青生道:“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

    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

    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

    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

    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

    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

    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

    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眼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

    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

    “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

    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放下

    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当下两手空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

    到一个月洞门前。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

    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姗姗,花径鹅卵石上生满

    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

    四下里阴沉沉的。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

    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

    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

    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

    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

    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向大哥

    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

    位大庄主出下甚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

    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

    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

    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少侠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寻思:“

    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向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

    ,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

    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

    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

    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

    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甚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

    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

    有《广陵散》的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

    ‘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

    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

    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甚

    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

    上,说道:“大庄主请观。”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

    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是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

    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

    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

    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

    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

    大畅。”

    黑白子眼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

    也不会完,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少侠和华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到梅庄之中,若有人

    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广陵

    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

    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

    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

    却也不是甚么不传之秘,大庄主尽管留下抄录,三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黄钟公

    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

    难搔,却料不到这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

    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黄钟公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

    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甚么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

    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

    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

    ,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

    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子。”顿了一顿,又道:

    “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少侠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

    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

    ,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

    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

    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

    谱,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令狐冲道:“正是。只因这琴谱是童

    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借给我大哥

    ,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

    是在下答应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黄钟公道:“风少侠一

    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

    兄言道,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

    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

    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

    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

    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

    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头从

    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

    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

    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

    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

    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

    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

    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

    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

    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

    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

    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

    ,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了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

    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

    随手带上了板门。他知道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

    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

    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

    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

    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了

    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

    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

    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间,秃笔

    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

    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

    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

    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

    风的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拍拍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

    ,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

    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风少侠手底竟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

    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

    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

    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

    他们知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

    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

    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令狐

    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

    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

    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

    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

    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

    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然一动不动,毫

    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

    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

    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加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然半点内力也无,这

    “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毫无效验。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

    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甚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

    ,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

    晚辈牛不入耳。”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

    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知道四位庄主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黄钟公

    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

    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

    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

    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

    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

    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

    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黄钟公沉思半晌,

    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

    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

    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

    我的老面子。”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是十分对症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而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由得

    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

    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

    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黄钟公道:“

    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

    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

    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

    “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

    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

    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

    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动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定意气风发,一见面就

    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实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

    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

    实,甚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

    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

    ,道:“你不是好人!”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

    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令狐冲抱拳躬身

    ,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

    道:“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

    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来自讨没

    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

    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

    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

    “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

    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经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

    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

    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

    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

    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

    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令狐冲对“江南四

    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

    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

    ,我就那个……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

    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

    ,另行设法谋取么?”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

    ,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

    了几次,他二人总是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

    :“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

    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

    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

    庄主的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

    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

    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不便出

    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是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之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岂能干这等卑鄙的行径?但三庄主、

    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以甘心,为

    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

    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

    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

    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丹青

    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

    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得,

    说甚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

    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倘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

    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

    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

    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搁了

    ,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嘉兴府见。”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

    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了之后,

    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

    浅。你们又已知道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是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

    四位庄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

    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了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

    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这位

    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向问天道:“

    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

    “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

    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

    ,不喜旁人见到他的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

    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

    戴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

    “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

    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

    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

    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

    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

    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

    罢。”

    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

    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

    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向问天笑道:“好

    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

    笔翁和丹青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骗风少侠之理?”向问天笑

    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

    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

    笑道:“是啊,风少侠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

    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

    不理会。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不这么容

    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令狐冲一捏之下,

    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

    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不可

    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

    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黄钟公没料到

    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

    允不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

    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

    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

    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

    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黑白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

    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甚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

    你也是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

    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

    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兄弟已答应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

    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黄钟公

    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内

    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是姬亲,因此他们坚决

    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

    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

    :“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

    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

    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

    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

    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

    了内室。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

    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偿了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

    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

    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

    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

    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

    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一提

    ,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

    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

    洞中跃入。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

    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

    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

    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

    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

    擅琴棋书画,乃是高人雅士,岂知竟然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

    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

    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

    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

    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板门。令狐冲寻思:“为甚么两道

    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板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

    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

    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

    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那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

    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无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

    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

    ,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的油灯,微光之

    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

    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

    来告知一件大事。”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

    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

    ,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

    以任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敌手,

    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

    激,要那人和我比剑。”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

    和我比剑,想我替你们四个混蛋料理这个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

    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

    罢。”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秃

    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的敌手。那人说梅庄之中无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

    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难道还

    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老先生的真传。

    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人。任先生有个

    外号,叫甚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老先生而言,这话可真?”那

    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丹青生道:“三哥错了。”秃笔翁

    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

    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

    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

    笔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那姓任

    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

    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诡计,那也不姓任了。”

    黄钟公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是魂飞魄散

    ,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

    ,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黄

    钟公如此说,便道:“大庄主这话可不对了,风老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

    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

    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

    ,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所在。”黄钟

    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令狐冲信

    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常提

    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

    等繁难的剑法根本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

    ,心想这姓任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

    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

    ,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

    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

    越感到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越是对四个庄主气恼,只觉在此处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

    他们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当真残忍无比,激

    动义愤,出言再也无所顾忌,心想最多你们便将我当场杀了,却又如何?黄钟公等听在耳

    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

    ……”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

    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电剑’丁坚。”

    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

    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

    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

    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

    不对!对付敌人有甚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令狐

    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甚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

    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甚么剑法啊?

    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甚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甚么‘春风杨柳

    ’。”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算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破绽太多。”那人呵呵

    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

    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

    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撞到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

    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

    ‘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

    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哈哈。”丹

    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

    不见而已。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

    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

    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

    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秃笔翁初

    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

    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

    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

    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

    ,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

    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

    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

    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

    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

    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

    :“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

    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

    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

    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

    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

    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那姓任的

    “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

    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

    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

    ,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

    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有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

    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语

    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

    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

    内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道:

    “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

    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甚么图谋?”令狐冲道:

    “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

    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

    甚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

    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之事,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

    道:“甚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

    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令狐冲道

    :“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风少侠,

    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因于

    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

    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

    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丹青生道:“是

    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

    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那人哈哈大笑,说

    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是奉命在

    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

    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

    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

    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那人笑道

    :“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

    ,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

    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

    ,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

    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

    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甚么‘华山玉女’宁……宁甚么

    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

    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那人

    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

    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

    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

    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

    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是阴毒

    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

    诚。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

    ,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惭愧。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

    鬼祟祟的说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甚么好话

    ,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

    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

    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

    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

    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

    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

    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

    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是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

    子没打开了。”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摇,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

    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

    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

    又何必害怕?”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

    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

    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

    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

    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全

    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

    “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盖灯放在榻上罢?”

    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

    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

    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

    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了。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

    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

    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

    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

    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

    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

    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

    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是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

    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然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的对手。”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

    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

    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

    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

    刺到。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

    只觉来剑中竟无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

    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二人你一剑

    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

    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

    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

    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

    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

    不穷,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

    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

    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

    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

    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妙,实是匪夷所思。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

    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

    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

    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

    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

    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

    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是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果武

    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惊

    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的激发,“独孤九剑”

    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

    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

    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

    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

    ,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

    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

    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

    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

    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

    令狐冲微微一怔,说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那人

    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

    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是越快。令狐冲觉得

    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却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

    ,拆解来招。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被他

    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章 囚居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

    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

    ,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第二次

    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

    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甚

    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

    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

    ,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

    “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被囚于湖

    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黑暗中只

    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

    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

    “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

    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候起,

    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

    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

    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

    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

    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

    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

    ,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

    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

    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

    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

    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就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

    瓦罐,当是装着汤水。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正是要将我在

    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

    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

    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

    ,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

    ,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令

    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

    ,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

    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

    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

    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或者

    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

    敲去。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

    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

    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

    ,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

    多远。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

    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

    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

    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

    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

    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

    :“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

    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

    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

    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

    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

    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

    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

    ,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

    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

    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

    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

    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

    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

    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

    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

    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

    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受禁,为甚么

    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

    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

    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

    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

    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

    门左道之士,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

    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

    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她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

    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

    ,又深了一层:“我为甚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

    ,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

    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

    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

    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

    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

    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

    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

    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

    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

    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

    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

    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

    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

    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

    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

    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

    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令狐冲早饿

    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

    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

    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

    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

    ,是些萝卜、豆腐之类。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

    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

    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

    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

    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

    ,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

    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

    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

    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

    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

    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

    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

    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

    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

    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

    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

    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

    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

    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

    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

    ,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

    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

    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

    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

    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

    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

    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

    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

    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

    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

    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

    ,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

    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

    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是难过。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

    、“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再不着一个“剑”

    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

    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叹了口长气

    ,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

    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初发现铁板上的字

    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

    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么仍然

    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之极,纵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也只可慢

    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对铁板下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

    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

    在铁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了。一日正自

    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

    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

    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

    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

    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

    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

    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

    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

    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只

    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

    允了我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

    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

    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

    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

    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上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

    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

    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

    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甚么十二年来总是

    不肯应允?”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

    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

    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发半点声息。黑白子道:“

    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轻笑了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

    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行去。令狐

    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甚么事?”黑白子转身一纵,到

    了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道:“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么事?”黑白子道

    :“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

    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

    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是那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

    说的是甚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答不答允?”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甚么保

    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

    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

    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狐冲道:“甚么安排?”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

    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

    甚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甚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

    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

    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

    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

    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

    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

    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

    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

    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

    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

    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

    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甚么教?

    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们捣甚么鬼,却将我

    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两字,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是

    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

    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

    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脱口一

    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

    没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随即又

    想:“任老前辈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有甚么不能?”他情知此事甚为不

    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黑牢,甚么祸害都不放在心

    上了,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

    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

    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

    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

    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

    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

    似深谷,空箱可贮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

    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索其中

    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

    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甚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

    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

    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

    身内力,越来越觉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

    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

    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甚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

    “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

    ,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

    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

    上的口诀练功,甚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急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

    竟说不出的舒服。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

    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

    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

    才定下神来。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无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

    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

    ,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

    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适才在睡梦

    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

    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脉,虽然未

    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

    ,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

    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

    要气得你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

    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

    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

    ,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

    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

    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

    声大笑。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

    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幸好嗓子

    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

    何?”令狐冲寻思:“我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

    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

    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

    ,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

    此了。”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

    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

    :“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黑白子

    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

    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

    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

    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

    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

    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

    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

    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强劲内力。再摸右

    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甚么也想不到

    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手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

    ,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

    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甚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

    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

    锯纹,显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

    光,并未生锈,那么锯断铁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

    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

    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

    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

    去。”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

    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

    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

    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

    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

    ,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

    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

    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非记得没

    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

    睡。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

    ,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心想这铁

    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被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

    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

    ,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

    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

    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

    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

    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

    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

    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

    …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

    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

    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

    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

    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

    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

    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

    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

    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却委实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

    鲁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

    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

    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

    ,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

    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

    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

    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

    塞绝阴*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

    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

    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

    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了疑窦,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

    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

    ,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

    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

    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

    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

    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

    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

    不意的给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

    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黑

    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

    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

    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

    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

    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

    出渊”。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

    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

    ,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

    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

    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大响,正中铁门。令狐冲听到铁门这

    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

    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

    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

    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你……”他一说话,内力

    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

    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

    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

    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

    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

    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

    去腰间拔剑。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

    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

    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

    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

    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

    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速,及时拉住

    ,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

    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

    房。

    这一下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

    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

    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

    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

    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际,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

    ,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

    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将

    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

    铁圈之中,用力捏紧,铁圈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

    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

    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

    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

    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

    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

    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

    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

    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

    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甚么都不在乎了。走到了地道尽头

    ,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

    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

    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

    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甚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

    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

    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

    黄钟公冷冷的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

    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

    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秃笔翁怒道:“好

    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

    ,二弟,你到哪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

    :“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

    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

    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令狐

    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

    ,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甚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

    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

    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

    ,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

    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

    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

    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

    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

    丹田中的内急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

    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气,在少

    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固然已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

    ,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

    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

    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中飘落。长剑二次出

    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

    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

    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

    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自

    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

    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立溪

    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第二十二章 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

    ,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

    ,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令狐冲

    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

    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

    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坐

    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

    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

    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

    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在

    庄中。”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

    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

    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锺

    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

    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

    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

    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

    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

    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

    ,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

    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

    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

    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

    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的站起身来,慢

    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

    时急退两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

    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

    竟连黄钟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觉,却已无法闪

    避。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

    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

    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

    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

    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

    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

    黄钟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鲍长老道

    :“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

    磕头赔罪,自然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

    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

    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

    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

    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

    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

    ,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

    然立时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

    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

    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

    ,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

    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

    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

    ,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

    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

    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

    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

    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

    ,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

    ,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

    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

    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

    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

    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

    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

    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

    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

    ,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

    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黄钟公猛退

    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

    眼见到他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

    应道:“是!”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的

    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

    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

    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白子道:“我……我……的

    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

    大楚甚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

    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

    ,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

    老者问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

    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

    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

    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

    ,显是痛楚已极。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

    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

    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

    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

    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

    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

    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

    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

    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甚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的

    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

    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

    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

    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

    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

    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

    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

    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对向问天

    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

    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

    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

    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向问天拉

    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

    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

    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

    能全然明白。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

    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

    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吸星

    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

    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令狐冲知道“日

    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

    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

    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向问

    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

    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

    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

    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

    :“那也是很不错的了。”突然间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

    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

    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

    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

    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

    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

    ,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

    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在这一瞬之

    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

    “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

    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

    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

    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

    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又从瓷瓶中

    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

    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

    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

    相干。”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

    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就知道这“三尸脑

    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

    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

    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

    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众人正惊惶踌躇

    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

    丹药。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

    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蹋了我的灵丹妙药。”转头

    说道:“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

    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

    教主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吞入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

    眼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伟邦却是从中级头

    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

    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窜出。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

    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

    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

    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桑三

    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

    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身前,叫

    道:“张口!”秦伟邦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

    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足踢

    他手腕,右足飞起,拍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

    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

    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

    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

    的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

    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

    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之意。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

    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

    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甚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令狐冲身前,说

    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

    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

    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

    常,我可无法分辩了。”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

    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

    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

    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

    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

    软垂下去。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

    ,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

    甚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

    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

    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

    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

    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

    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

    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

    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

    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

    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喜欢。”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

    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固

    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

    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

    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

    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而能练成的更寥

    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

    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在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

    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

    用。这一步本来也十分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

    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向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

    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的度此两大难关,

    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

    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向问天笑嘻嘻

    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

    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只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

    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

    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

    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

    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

    得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

    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

    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

    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

    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

    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

    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

    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

    ,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

    ,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他老人家脱困。

    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追杀于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

    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在深谷之底,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

    去你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有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脱困之后,我便当求他老

    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

    干杯大笑。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

    之心。那日离谷之时,他便说带我去求人医治。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

    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对向问天

    好生感激。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

    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

    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

    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

    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日

    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

    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甚

    么事?””令狐冲道:“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脱困,重入江湖,

    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要是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

    堪。教主功力通神,倘若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

    ,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

    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替你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

    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

    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

    “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

    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

    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

    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甚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

    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

    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

    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

    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忙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任我行道:

    “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

    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

    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

    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

    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

    半点声息。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

    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然得脱牢笼,仍是性命朝不保夕,

    ‘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

    不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

    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

    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令狐冲道

    :“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

    ,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甚

    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

    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

    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

    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

    分甚么正派,甚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

    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

    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也说得是。”向问

    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

    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

    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甚么事都

    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

    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

    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吸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

    ,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

    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向问天道:“属下决

    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

    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

    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

    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任我行点头道:“是啊

    ,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

    还险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

    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

    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道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是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

    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甚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

    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

    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

    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

    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

    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任我行

    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甚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

    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

    至今仍然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

    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一句话,

    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甚么话啊?那有甚么干

    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

    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

    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甚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

    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

    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

    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

    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

    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

    梦中,竟自不悟。”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吸星大法’,创自北宋年间的

    ‘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路(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

    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吸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了“

    化功大法’一路。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

    ,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有

    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

    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突然反噬,吸来的功

    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任我行又道:“那时候我身上

    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

    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

    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

    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

    亦可自阳维入阳*。”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

    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

    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

    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

    笑,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

    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

    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

    心。”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

    ,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

    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

    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了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

    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

    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

    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

    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

    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

    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

    是否觉得玉枕穴中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

    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

    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

    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

    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

    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

    毒,我决计不练,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

    原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

    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

    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教主何以不

    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

    ,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向问天道:“兄弟

    ,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

    你莫属。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

    ,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

    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

    、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

    也不是甚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

    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终究无法化解,也不过是回复

    旧状而已,那也没有甚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

    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

    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

    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

    ,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

    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

    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者也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

    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

    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

    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

    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

    ,免惹麻烦。却扮作甚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

    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

    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

    在倒水吗?”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

    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

    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甚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

    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

    眼。”那军官喝道:“笑甚么?你***,有甚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

    不禁露出微笑。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甚么来头?”那

    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

    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等了小半个时辰

    ,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大声吆喝

    :“让开,让开,你***,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

    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眼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

    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

    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冲喝道:“你***,走路不

    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

    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落。令狐冲见大道上不

    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

    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

    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

    ,笑道:“你***,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他在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

    出来,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

    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

    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那军官

    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

    ,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

    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

    ,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

    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

    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

    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

    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

    笑道:“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

    你***,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声笑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

    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

    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

    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

    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

    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

    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

    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不过逼入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

    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这时又多了黑白子的真气,比先前更加难熬。每当发

    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

    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

    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便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这日午

    后,已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

    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

    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

    里,预备过夜。只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

    ,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

    如身入云端一般。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

    既有武功绝学的《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

    时我却明白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

    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

    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

    ,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将马缰放开了,在马臀上轻轻一拍

    ,那马缓缓走向山坳。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到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

    ,星光之下,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

    的共有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和我

    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

    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

    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

    高坡,从南坡下去,这才追赶上去。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

    ,顷刻之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

    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

    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去福建?否则怎么

    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

    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高坡

    ,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

    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第二十三章 伏击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

    ,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是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令狐冲向山

    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

    派一行,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了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

    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道说话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得知

    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大为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只

    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

    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

    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

    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骗你们小孩子家。

    江湖上人心鬼蜮,甚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仪琳道:“师

    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

    ,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那老

    人道:“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入闽,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

    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剑派

    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

    然再好没有。就怕魔教诡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

    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

    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

    路,到廿八铺歌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

    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个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她师伯,‘恒山三定,’那

    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

    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只听定

    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

    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

    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

    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令狐冲知道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

    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

    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

    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

    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

    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了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

    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

    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

    ,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哪一队中,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然各有绝技

    ,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当即摘了些青草,

    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再加上这满腮虬髯,料想就在

    白天,仪琳也认不得自己,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

    高低,全然系于内力强弱,此时内力既强,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

    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

    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耽搁了这许久,月亮已挂在中天

    ,令狐冲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

    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之处

    的山口,离开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

    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终于隐隐听到

    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

    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

    真刀真枪,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

    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声音虽不甚响,但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

    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

    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

    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跃过了他身子,但

    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

    军爷,请借一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毫不

    和气,眼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十分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

    做作。她强抑怒气,说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子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

    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晤,苦海无边,回…

    …回……回头是岸!”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是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

    ,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

    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的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

    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

    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令狐冲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

    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之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

    般,说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

    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甚么?”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令狐冲大声道:

    “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不出甚么。众女

    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

    ,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

    妹心地当真良善。”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可不是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

    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子晃了几下,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

    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是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

    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无法超越。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

    :“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间大声叫道:

    “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在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将出来,那可谁

    也逃不了啦!”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

    击,那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

    虚之,上面定然无人。咱们要是露出畏缩之意,可让敌人笑话了。”另外两名中年女尼齐

    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

    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

    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

    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之时,便即凝力不发。令狐冲恰于此

    时转过身来,眼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甚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

    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

    道:“甚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

    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

    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

    ……这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伕,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他这么两

    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

    道:“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

    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

    :“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

    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令狐冲眼见一个

    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当即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

    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

    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

    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

    ,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

    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了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之间,心底升起一股

    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要加害于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

    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

    这位将军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本来恒

    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

    子,而四周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令狐冲怒

    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

    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

    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

    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

    尖声叫了出来。仪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仪琳运劲一提

    ,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

    咯的直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

    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

    :“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

    ,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

    子,又都笑了起来。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令狐冲大

    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

    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

    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贼们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

    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一言甫

    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

    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

    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

    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敌人隐伏石后,一个

    也瞧不见,暗器都落了空。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

    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令狐冲叫道:“大吉利市!晦

    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的射来

    ,有的钉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

    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

    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

    :“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

    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

    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

    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被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

    ,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

    ,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

    身堵住退路。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

    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眼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

    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

    ,直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

    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

    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

    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但见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无法施展精妙

    剑术,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

    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当下又冲了上去

    ,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令狐冲头顶。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甚么啦,

    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

    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

    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

    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丝毫施

    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

    ,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

    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只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

    身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

    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

    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定静师

    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

    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议和,一柄链子枪刺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

    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

    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垓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

    翻飞,使开恒山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

    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轻轻惊叫:“啊

    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

    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

    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

    ,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贼拦路打

    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

    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

    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

    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

    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拚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

    ,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

    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仪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令

    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身前。

    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

    ,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

    冲骂道:“你***,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

    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

    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

    ,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令

    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

    “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

    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摇头,均想

    :“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招架。令狐冲

    又使劲拔刀,骂道:“你***,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

    只消不生锈哪,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

    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

    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

    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

    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老子不

    算输,咱们再来打过。”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

    便易办了些。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

    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

    ,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然并非

    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了一人。但

    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飞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

    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

    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

    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众。此人是

    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趁机发掌,砰的一声

    ,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

    ,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

    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

    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

    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

    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

    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

    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登

    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

    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

    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双

    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魔

    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

    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

    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

    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

    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

    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所她这句话,已明其意,叫道:“拿

    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

    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

    ,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

    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

    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

    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头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

    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

    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

    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

    “只怕是马革裹尸罢,甚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

    儿说这些干甚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

    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

    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

    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

    ,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料他是

    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说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

    ,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

    服。”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

    ,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

    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

    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

    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

    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

    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

    师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甚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

    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

    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

    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

    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衅

    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

    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

    居然有这样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

    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

    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

    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

    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

    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

    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乎颇为滑稽,其实局面凶险

    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

    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

    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

    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

    ,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

    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

    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众

    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仪和插口道:“他出招哪里乱七八

    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

    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

    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

    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

    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

    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无性命之忧。”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十分机密,昼宿

    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

    来一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

    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

    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

    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

    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可是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

    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

    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

    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

    小,也有一两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

    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

    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

    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

    ,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

    几下,过了良久,却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

    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答应,情

    形显然甚是突兀。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说道:“师伯

    ,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

    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然无人

    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

    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

    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

    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定静师

    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

    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

    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

    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定

    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

    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人家屋中

    ,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

    :“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

    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道

    :“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

    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道:“降魔灭

    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之中有无毒药。”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是人人竖

    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

    想到一计,说道:“师伯,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

    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

    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

    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

    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

    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要是我恒山

    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

    ,尖锐的声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

    去,并未见到甚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

    ,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

    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隔了好一会,忽然那

    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

    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

    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

    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

    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

    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

    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

    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

    见到甚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两人躬身答应。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

    北角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

    :“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

    ,听屋中无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

    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

    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定静

    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

    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

    景便如昔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

    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

    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

    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甚么没有?”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这一下

    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

    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甚么缘

    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只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

    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

    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

    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

    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

    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甚么样子?”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无法可施

    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

    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甚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

    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

    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

    主的令誉,实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

    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

    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

    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

    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

    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

    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

    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

    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便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

    ,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

    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

    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

    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

    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若

    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

    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越斗下去,越是心惊:“

    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

    派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甚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

    有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气喘吁

    吁,一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

    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

    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

    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是愧对恒山派

    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

    去。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

    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

    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

    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呼哨,从南方退了下去。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

    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

    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

    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

    剑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过身来,刹那之间,由动入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

    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

    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派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

    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

    高超,佩服,佩服。”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甚么‘七星使者’。”她不

    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

    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便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

    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

    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以供老尼追查吗?”

    她想到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救,

    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中甚是不悦。只是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

    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倘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

    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

    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

    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

    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钟镇向西走

    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

    :“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做“神鞭”邓八公,另一个叫“锦毛

    狮”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弟子们献

    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

    ……”定静师太抓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

    :“师太不须过谦。我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的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

    ,其实绝无恶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来抱拳行

    礼,便也站起合十行礼,道:“好说。”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

    同气连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

    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甚么?”钟镇又道:“左

    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

    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

    愿,想将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

    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

    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

    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

    ,说甚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钟

    兄有何高见?有甚么把握说这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

    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

    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是焦躁,又是气恼,站起身来,说道:“

    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罢!”钟镇道:“师太哪里去?”定静师太道

    :“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哑口无言,

    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钟镇道:“据在下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贵派的师妹们,多半已被

    囚禁在那里,依在下……”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

    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在下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钟镇道:“在下此次奉

    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

    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之举。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那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钟镇道:“那便是在下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

    为一之事了。”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

    道:“师太千万不可有所误会,还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

    “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么?”钟镇道:“贵派是恒

    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愿

    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诿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

    ,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在下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

    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

    ,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

    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

    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拍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

    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

    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唆?”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

    ,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甚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道

    :‘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

    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

    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

    ,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你嵩山派这

    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

    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

    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

    ,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

    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

    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数丈后

    ,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甚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

    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

    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她一声长叹,回过

    身来,缓缓向仙安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你***,本将军要喝酒

    睡觉,你***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

    ,甚是得意,当即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

    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

    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

    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安客店中开房睡觉。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

    有几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

    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

    价响,叫道:“军爷,军爷大事不好!”令狐冲道:“你***,甚么大事不好了?”店

    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甚么强盗了?本将

    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可凶狠得紧,他……

    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

    …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给强人将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

    甚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甚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十分厉

    害,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榕树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

    将军,你……你老人家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听说单是

    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骂道:“你***,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

    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

    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甚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

    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

    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

    将军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是一件功德。这叫作食君之

    禄,忠君之事。你***,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

    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

    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是无人理会。令狐

    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独酌,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

    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

    怖的声音尽都消失,镇上更无半点声息。心想:“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

    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甚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

    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

    :“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

    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给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

    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有如此人

    物?”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处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盛

    ,当即纵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

    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来到,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

    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

    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的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安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

    店打门。南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甚么,说些甚么,便听

    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是隐

    身树顶,静以待变。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

    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惊

    :“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处的

    屋外。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

    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的侧面,但

    见她脸上神色凄厉,显然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甚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

    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

    救人,进来甚急。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了起来,仪清

    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

    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极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

    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

    都绑住了。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甚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

    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

    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

    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是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屋中众人屏息

    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

    ,又被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

    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

    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

    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着墙轻轻下来,只见

    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

    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

    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

    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便在墙角后贴墙而立。耳听得

    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

    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

    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那是瓮中捉鳖之势。”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

    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

    了屋中,朦胧月光之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

    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

    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跟着便见定静

    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在街上高声叫骂,又纵上屋顶,大骂东方不败,果然魔教人众忍

    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

    ,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有

    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他脚边。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

    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

    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

    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

    ,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

    便制了他死命。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

    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

    杓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

    ,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大哥”,又惊又喜,叫道

    :“你……你是令狐大……”这个“哥”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

    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

    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

    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

    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便欲去割她们手足上的绳索。令

    狐冲道:“别忙,还是去帮你师伯要紧。”仪琳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跟在她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

    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

    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冲向仪琳招

    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

    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

    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门大叫:“你***,本将军要喝酒睡觉

    ,你***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将军呼喝,心

    下大喜,当即抢上。仪琳迎了上去,叫道:“师伯!”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

    你在哪里?”仪琳道:“弟子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这时令狐冲已

    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的道:

    “甚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

    老板娘,店小二,快快给我滚出来。”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

    娘,显然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

    来了这个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

    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

    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

    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

    指正中令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

    :“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甚么玩笑?”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

    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

    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么?你这家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干么不学

    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

    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

    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

    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

    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邓八公和嵩

    山派诸弟子同时跃将起来,齐问:“甚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吸星大

    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邓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

    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

    嵩山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

    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邓八公

    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

    …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笑道:“他***甚么任我行,任你行,本

    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甚么岗、甚么寨的小毛贼啊?”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纵身跃起,

    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令狐

    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

    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十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令狐冲料想钟镇等

    人一去,再也无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

    ,你也喝一碗么?”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

    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

    低下了头。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礼,转身而出。仪琳

    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

    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像

    令狐大哥。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甚么的,令狐大哥决不会这样,他武

    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

    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的说个没完,一个应付不当,那可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

    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

    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仪琳尖锐的叫声:“师伯,

    师伯,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仪琳和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

    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仪琳道:“我去救醒了郑师姊和秦师妹,师伯挂念着

    众师姊,赶着去找寻。我们三人出来,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令狐冲见郑

    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

    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甚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

    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一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

    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

    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

    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地,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

    毫端倪,叫道:“这又是奇哉怪也!”

    仪琳、郑萼、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令狐冲道:“他***,你

    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

    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

    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

    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

    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

    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

    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

    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

    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

    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

    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

    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

    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

    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

    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

    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他信

    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

    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

    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

    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

    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

    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

    :“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

    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

    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

    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

    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

    足等候。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

    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

    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

    他***,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

    罢。”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

    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

    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

    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有甚么好

    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郑萼问道:“这位大叔,

    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

    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

    ,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

    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

    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

    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

    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

    ,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

    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

    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

    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

    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

    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

    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

    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

    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

    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

    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

    入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

    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

    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绢叫

    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

    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

    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

    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

    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

    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

    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

    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

    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下。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

    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

    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

    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

    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

    ,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

    ,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

    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

    么……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

    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魔教

    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

    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定静师太脸

    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

    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

    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允

    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

    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

    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

    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门下弃徒令

    狐冲。”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令

    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

    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令狐冲心想:

    “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

    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

    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

    ’二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魔教’?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

    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

    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

    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

    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礼,

    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

    ,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

    个冒牌货了。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

    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

    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

    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

    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

    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仪清

    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

    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

    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会?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

    才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

    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

    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

    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

    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

    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

    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

    长剑,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

    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

    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进

    了无相庵么?”

第二十四章 蒙冤

    

    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时却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

    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

    状,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

    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

    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

    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

    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热异常。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

    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

    、师娘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

    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令狐冲慢慢转

    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

    件湖绿衫子,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

    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甚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

    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恨不得抽出剑

    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过了好一会,他定

    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

    ,复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娘,留书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与华山派作

    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

    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唤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夜醒转,越

    墙而出,径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但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

    声息,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哪里?此刻当已睡了。”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

    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

    门身法。令狐冲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

    到哪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快步而行,令狐冲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

    ,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

    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

    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

    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令狐冲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

    ,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便即恍然。窗

    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

    :“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来。”林平之道:“不用你来

    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

    之笑道:“师娘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甚么时候说的,在甚么地方说的,你怎生回答?”

    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

    呸!我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甚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缩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

    :“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人。”作势慢慢关窗。岳灵珊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令狐

    冲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

    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

    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岳灵珊说道:“这么晚还不睡,干甚么来着?”林平之

    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

    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

    :“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

    之道:“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

    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老屋反正也没甚么用了,咱们真的将

    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

    问我干甚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

    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

    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

    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

    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

    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

    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

    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

    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

    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甚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风太师叔决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

    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

    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

    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

    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

    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老宅中的祖先遗物

    ,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黯然冷笑

    ,心道:“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

    婉其词。”

    只听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老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

    ,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

    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阳巷。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

    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看’两字,那自不会翻看甚么四书五经,或是甚么陈年烂帐,想

    来想去,必定与剑谱有关。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老宅,即使剑谱早已不

    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倪。”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

    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

    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

    ,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

    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

    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乘早死了这条心,

    不用在这旧房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这等惨,如若能以我

    林家剑法报仇,才真正是给爹娘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紫霞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入

    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看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

    珊道:“定要说甚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

    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

    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

    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

    ,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要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

    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甚是不悦。令狐冲知她这时定

    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

    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

    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令狐冲心道:“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

    我在仙霞岭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任我行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之理?我也不用写那

    一封信了。”

    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

    ,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岳灵珊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

    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林平之轻轻一笑,说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道:“

    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甚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甚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屜、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

    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

    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哪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父创办镖局

    子后,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

    ‘翻看’二字,练武场中也没甚么可翻看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

    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甚么可以翻看的。”林平之道:“我

    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去

    翻看这老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甚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

    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

    藏有剑谱,可没甚么希奇。”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

    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

    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

    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甚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

    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林平之一怔,说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二人各持一只烛台,

    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去,眼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

    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

    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

    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令狐冲心想

    :“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

    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的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

    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

    “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

    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

    ,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令狐冲

    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着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

    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

    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却是瞧得痴了。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

    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

    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互打手势,跃入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

    窗缝,向内张望。过了好一会,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甚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

    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问

    道:“干甚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出

    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令狐冲心中一酸,

    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七八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

    上心来,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给她,偏偏还是她的

    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

    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

    道:“我和你同去。”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

    之和岳灵珊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

    将一页佛经提了起来,在烛光前一照,不见有甚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见丝毫

    异状。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

    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甚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

    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被人一指点中。岳灵珊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

    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

    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无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

    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

    桌之上,无法动弹。这一切令狐冲全看在眼里,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

    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么来头。只见这二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

    成两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

    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均想:“怎没想到

    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那二

    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之间,便将佛

    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头老者

    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冲

    、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一个

    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甚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

    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击向屋顶。蓬的一声,

    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哪有甚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的物事从屋

    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

    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白发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

    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

    弟,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

    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

    ,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

    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

    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

    距不过二丈。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

    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被对方双刀同时砍中。

    两人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令狐冲只是内

    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怪招,却和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对方

    蓦地里出招,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受重伤。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

    ,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

    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

    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当即扑将上来。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

    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多半便是辟邪剑

    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甚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

    长剑。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尔拔不出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无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

    才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一抖,将剑鞘摔在地下。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

    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

    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

    身法招式全然无法看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被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

    ,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眼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

    ,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

    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

    ,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

    ,四下一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当即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了过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的辟邪剑谱,一

    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拍剌剌一声

    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追去。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

    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间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

    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生

    不走。”令狐冲见他秃头上油光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道:“两位是哪一

    家哪一派的,为甚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令狐冲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便刺

    入了他咽喉。秃头老者大吃一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一剑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

    ,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么门道,说了出来,饶

    你一命。”秃头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

    驾剑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是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保,

    其实和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秃头老者森然道:“秃鹰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令狐

    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

    道是失血过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袈裟

    取了出来。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林平之那向阳巷老宅走

    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

    我是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走进了向阳巷。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被人点倒,无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

    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

    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我……”心情激动

    ,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

    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两个老

    头儿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

    怀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问道:“那是甚么?”

    令狐冲道:“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那么这是平之

    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

    好?”

    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么到

    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早晨到平之的向阳巷老宅去

    ,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如果给魔教

    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

    只是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

    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喜欢:“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

    、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

    勾结了。”

    哪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

    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

    师父了?岳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

    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的大礼,

    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

    干甚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

    …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

    说谎?”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医

    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

    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

    她……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甚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说谎?”岳不群怒道:“谁

    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

    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

    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实是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

    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

    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

    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

    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

    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

    脸。”

    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

    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说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

    ……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

    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

    问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

    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

    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

    ,当真是相敬如宾,但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人

    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甚么又和魔教那个大魔头向问天勾

    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

    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

    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

    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

    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的确是做错了

    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的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

    ,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岳不群长叹一

    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

    ,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

    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甚么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

    再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正说到这里

    ,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

    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

    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

    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说话,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

    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

    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

    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

    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

    到东海荒岛,终身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

    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

    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会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

    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

    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

    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甚是焦急。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甚么嵩山派不嵩山派,

    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有个甚么姓钟的,带着两

    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

    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

    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岳

    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令狐冲听到这

    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

    个白发老者,便是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

    ,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

    功。”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

    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甚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喜欢:“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

    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

    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规,不知用甚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

    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

    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

    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

    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令

    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

    那真是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

    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甚么,我便由得她干甚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

    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岳

    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

    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

    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

    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

    己被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

    师父挥掌打落。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

    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然熟极而流,

    岳夫人这一指所点之处,乃是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

    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甚么?”岳夫人急叫:“冲儿,快走!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

    “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岳不群道:“哼,

    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担心

    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

    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

    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蒿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

    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甚么来了?”此刻令狐

    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

    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是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

    :“你是甚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

    怎叫做‘是甚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

    也配跟我们说话?”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

    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三个是甚么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

    前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

    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势难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嵩山派有

    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甚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已经给我杀了。听说嵩山

    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

    ,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

    一个叫小鬼邓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你想

    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

    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是了得。听他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道钟镇等三人

    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

    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上前挑战?高克

    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由你嵩山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

    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

    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

    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

    他对岳不群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令狐冲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

    手。

    这句话正合令狐冲心意,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

    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吸旁人内功,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

    你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福州,为的便是

    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仪和与郑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冲一怔

    ,急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仪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仪琳远远在后,没见到他

    面目。

    钟镇等三人出来时,仪和与郑萼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同时停住了脚步。令狐冲心

    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

    亏了。”他不愿给仪琳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钟镇、邓八公、高克新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道:“你还想逃吗?”令狐冲

    笑道:“我没兵器,怎生打法?”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

    岳灵珊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岳不群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

    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头。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

    里,心中大慰:“小师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

    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

    或是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给人劈成两半,当真凶险已极。他站定后立即回头

    ,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

    指住一人,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也是迅捷无比

    ,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

    、喉、胸、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被一柄长剑指住。阵法既成,七名女

    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听得令狐冲的言语对嵩山派甚是不利,当即乘

    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极

    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

    得,四肢百骸,只须哪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将过来。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

    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

    风中飘动之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是纹丝不动,其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令狐冲

    但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

    九剑“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钟镇眼见

    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开甚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

    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好长剑一抖,收了转去

    ,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

    指间一碰剑柄,剑锋如电,蓦地刺出。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

    落地。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

    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邓八公和高克新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令狐冲抢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

    腕被击,长剑落地。邓八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被剑背击中,

    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然酸软无力。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

    ,一个叫:“吴将军!”一个叫:“令狐大哥!”叫“吴将军”的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

    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新茫然失措

    、邓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二致。郑萼心思机敏,当日曾见令狐冲如

    此出招,他容貌衣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大哥”的却是仪琳。

    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姊结成剑阵,围住了邓八公。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

    ,绝不斜视,目中所见,只是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

    人别处肢体都无法瞧见,自然更加无法见到旁人,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阕别

    经年,陡然相遇,仪琳全身大震,险些晕去。令狐冲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道:

    “你***,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

    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

    黑,咕咚倒地。仪琳抢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

    泉涌,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

    香断续胶,替他搽上伤口。恒山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

    ,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

    ,包扎的包扎,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

    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华

    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

    子迷得七颠八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将军的呼将军。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啸,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钟镇三人挡住。这些

    女弟子个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

    手。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是种种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

    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恒山派十四女

    弟子守得极是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无法攻近。高克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

    仪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也已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仪琳脸上神色焦虑

    ,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

    激,站了起来,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你……你别……别

    ……”令狐冲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仪琳

    本来担心他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全身力气都运上

    右肩。令狐冲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去,第一剑挥出,高克新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邓

    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在钟镇的剑刃之上。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

    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

    觉自身内力急泻外泄,竟然收束不住。原来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

    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钟镇大惊之下,急收

    长剑,跟着立即刺出。令狐冲见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

    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钟镇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

    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仪琳

    的胸口。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是阴狠,令狐冲如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

    ,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众

    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

    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

    ,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挞下来。这一下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

    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侧身摔倒。

    邓八公和高克新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钟镇双目盯住在令狐冲

    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

    的青年,说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惊道:“

    师哥,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令

    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

    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邓八公低声道:“咱们去罢,日后再找回这场子。”钟镇将手一挥,对着令狐冲大声

    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

    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说着转过身来,向

    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甚么渊源罢?”

    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邓

    高二人,径自走了。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来你学

    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学了任我行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

    此,却也无从置辩。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岳不群

    厉声道:“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

    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哪一

    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道

    :“是!”岳不群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甚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的女儿,

    却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听

    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仪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之下,说道:“岳师伯,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

    问明白,便如此绝情,那可忒也鲁莽了。”岳不群道:“有甚么误会?”仪和道:“我恒

    山派众人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么会来帮我

    们去和魔教为敌?”她听仪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他

    是“吴将军”,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

    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哪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是为令狐

    冲的花言巧语所感,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仪和凄然道:“师伯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

    一声,甚感惊惋。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云庵信鸽有书

    传到。”走到仪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筒,双手递将过去。仪和接过,拔开竹筒

    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一看,惊叫:“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听得白云

    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仪和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甚么?”“甚么事不好?”仪和道:“师妹你瞧。”将布卷递给仪清。仪清接了过来,朗声读道

    :“余与定逸师妹,被困龙泉铸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尊的……的血书。她老人家

    怎地到了龙泉?”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却不知敌人是谁?”仪和道:“管

    他是甚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父死在一起。”仪清心想:“师父

    和师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

    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掌门师尊来信,说道:‘被困于龙泉铸剑谷。

    ’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

    :“尊师和定逸师太怎地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被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

    通书信,可是尊师的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师父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

    卒之际,蘸血书写。”岳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

    敝派也没甚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

    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仪和朗声叫道:“师尊有难,

    事情急如星火,咱们快去救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无

    用。”仪真也道:“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恒山派见岳不群推三阻

    四,不顾义气,都是心头有气。仪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

    、师伯回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

    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仪琳道:“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

    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

    现喜色。仪真道:“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甚么样子?走啊,走啊。”他眼见师

    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作。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晚辈等告辞。”仪和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甚么?陡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仪清喝道:“师姊,别多说啦!”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劳德诺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甚么?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

    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

    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洁白。否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

    派同流合污。”

    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道:“你说甚么‘同流合污’?”劳德诺道

    :“你们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

    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

    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岳不群外号“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

    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仪和的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

    有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

    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劳德诺刺到。劳德诺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刺向胸膛的一

    剑,嗤嗤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

    长。总算恒山派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是及身而止,只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

    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劳德诺大惊,急向后跃,拍

    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笈”四字。劳德诺脸色大变,

    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连刺三剑。劳德诺

    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令狐冲大

    声道:“劳德诺,六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华山上绝顶六弟子陆大有被害,《

    紫霞秘笈》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的带子,又

    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掉了出来。劳德诺道:“胡说八道!”

    突然间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令狐冲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

    ,便一晃倒地。仪琳和郑萼忙奔过去扶起。岳灵珊将册子拾了起来,交给父亲,道:“爹

    ,原来是给二师哥偷了去的。”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

    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仪和

    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做同流合污呢!”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

    狐大侠,觉得怎样?”令狐冲咬牙道:“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岳

    不群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魔教阴毒武功,二

    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

    宜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

    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

    ,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

    市上,见马便买。”掏出怀中金银,交给于嫂。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

    二人共骑,出福州北门,向北飞驰。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

    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忙道:“这是

    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甚么妥不妥。”仪

    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父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

    ***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

    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仪清道:“拉十二匹就够了。”

    令狐冲叫道:“尽数拉了来!”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

    ,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

    来。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只叫得一两句“干甚么?”“开甚么玩笑?”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是兴奋。大家贪新

    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镇民见一群女尼姑带

    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

    道:“令狐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哪有心情

    讨价还价,已将银两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铜钱。令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

    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

    均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市上卖马,倒也希罕得很。”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

    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

    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郑萼兴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令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道:“本镇只有一个大财主,姓

    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

    到甚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罢。”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父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令狐冲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

    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师妹带路。”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令狐

    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和大声道:“啊哟,哪能化到这么多?”令狐冲道:“小小二千两银子,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

    余下一千分给了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仪和道:“你是……是要咱

    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劫是不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

    也没几两银子,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

    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化缘去!”令狐冲道:“这

    种化缘,恐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

    皮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要是他不

    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

    ,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一个小

    小镇上的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甚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

    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

    划。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他这么一说,众人

    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的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

    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

    的,也已来不及再说甚么。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道:“

    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

    …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

    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

    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大哥,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个甚么愿?”

    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

    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甚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只

    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

    ,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

    没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

    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

    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

    出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

    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

    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要甚么?要林

    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你怎会向我要?”岳灵珊冷笑道:“不

    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

    个家伙,一个叫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珊道:“这姓卜

    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

    了?”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

    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

    娘吞没了?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是你母亲吞没。

    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

    道:“甚么?”令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了林师弟。”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

    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

    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

    在此处,你如不信,尽可搜搜。”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

    人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

    一个不会代你收藏?”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

    ,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甚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

    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

    声,长剑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不

    是华山门下弟子了!”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我也无

    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

    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奇道:“正是!”岳灵

    珊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令狐冲来道:“我……我怎会伤你?”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

    ,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

    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

    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一件大喜事。岳灵珊冷笑道

    :“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

    的?倘若真是我杀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

    他。”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甚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

    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要

    杀八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

    ,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

    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甚么忍心杀害小林子?”令狐冲大惊失

    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

    ,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

    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

    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

    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桕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岳灵珊见到

    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

    我面前显威风么?”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

    砍他不死。”岳灵珊道:“谁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师哥见到你的恶

    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

    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

    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

    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

    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

    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向华山派下手?急道:“

    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

    手了。”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

    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

    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

    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

    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他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

    援。”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们一直在一起,

    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

    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

    人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

    ,小林子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

    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

    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卑鄙无耻之人了!”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

    ,这时再也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实在是真心诚意

    ,你为甚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

    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

    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

    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对我

    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

    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

    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

    抽马鞭,疾驰向南。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

    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

    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

    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

    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

    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冤枉人,

    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

    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倘若撇

    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

    ,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

    “我说若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

    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想

    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

    了。果然过不多时,一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

    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

    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

    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令狐冲惊道:“跟你们

    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

    不四的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

    “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

    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仪和:“我先问她。

    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

    守清规的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

    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

    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

    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

    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

    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

    ,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来不

    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

    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

    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甚么,偏生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赔

    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

    下,也没这个道理。”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

    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

    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却一化便是几千

    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

    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

    空。”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令狐冲道:

    “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第二十五章 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

    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

    敷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

    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

    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

    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

    ,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

    ,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

    ,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

    :“你瞧,这是甚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门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

    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

    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

    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

    ,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无人

    居住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

    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

    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

    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

    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

    ,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

    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说

    ,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

    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

    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秦绢等已然落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

    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

    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

    ,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

    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有

    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

    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

    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眼

    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

    气,长声叫道:“大胆魔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

    援,贼子们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

    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着的

    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

    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

    、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

    姑!”“虚张声势,甚么五岳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

    手。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

    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是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

    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

    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

    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

    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然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

    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削出,嗤的

    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

    毒手。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

    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

    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

    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

    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

    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

    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

    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

    陀佛,令狐大哥。”令狐冲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

    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

    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的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

    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

    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

    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

    ,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

    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两

    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已打定主意:

    “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

    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

    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

    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

    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令狐

    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

    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

    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定逸站在窑顶高处

    ,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

    骇然。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

    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

    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

    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

    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

    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

    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

    姑出来。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

    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

    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

    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

    ,说道:“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十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

    :“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

    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

    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

    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

    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内

    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

    ,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被划一道口子,鲜血涔涔。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

    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

    “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身……身亡……”

    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

    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

    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令狐

    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

    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

    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

    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

    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定闲师太说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请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

    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

    冲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

    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

    ,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

    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

    长剑,围住三人。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

    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

    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甚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

    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

    ……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甚么?”那姓司马的被他这么一喝

    ,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

    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

    ,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

    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

    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师弟……”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

    此,还隐瞒甚么?左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

    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

    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

    号令。敝派虽然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应

    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

    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

    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

    却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道:“本将军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便是!来将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说的是假

    话,长叹一声,转头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

    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

    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

    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

    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

    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

    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师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

    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

    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

    已经死,怎地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

    了哭声,但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

    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令狐

    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

    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姊赞同并教之议。哼,用

    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是

    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

    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

    定逸师太怒道:“有甚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

    :“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

    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

    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

    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

    铁,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

    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

    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

    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

    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

    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

    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

    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

    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

    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

    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

    过……不过令狐师兄已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

    华山,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

    “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

    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

    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叔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

    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

    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

    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

    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

    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

    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

    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段毒辣。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

    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

    ,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

    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

    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

    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

    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

    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

    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

    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

    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

    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

    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凝

    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

    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

    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怎么办?”令狐冲慢慢欺

    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

    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

    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

    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

    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俩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

    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甚么?”那尖脸的道

    :“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

    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

    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

    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脸

    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令狐冲一窜而出,

    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

    ,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

    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

    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

    ,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

    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

    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

    ,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

    ,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

    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

    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

    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

    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

    ,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

    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

    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

    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

    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

    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

    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

    “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

    的大石压在他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

    狈。

    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那姓

    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

    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

    么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

    :“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坐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

    罪你们了?”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

    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

    会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那姓易的生怕

    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

    九江码头上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能耐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下梁子。只不过……只不过

    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

    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甚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

    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

    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缩,吞了

    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来说。”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师

    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

    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定闲师太伸

    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

    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甚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

    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

    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要和

    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直未能

    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小姐出来,生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

    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定逸师太更是摸不着半点头脑,叹道:“师姊,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罢。”定闲

    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吗?”令狐冲心头一

    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

    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来。”定

    逸师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由

    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道:“大家一听得任大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

    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小姐的恩义,都说,便是为

    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

    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甚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

    她有难的讯息,便会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

    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甚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甚么……”定

    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

    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

    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哪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

    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

    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

    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

    ,有天河帮帮主“银髯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

    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

    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

    甚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

    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

    ,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

    ,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定闲师太向令狐

    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

    舟。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

    想不出更有甚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

    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

    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

    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

    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太外表瞧来和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

    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甚么应付不

    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

    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小师妹所弃之事,虽然从不提及,但神情之

    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而无人待他如此亲

    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

    萼,走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

    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

    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

    样。”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甚么事,恒山

    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连

    这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定闲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

    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

    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

    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

    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

    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

    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

    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

    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长江双

    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

    ,溅得令狐冲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

    们走罢!”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

    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

    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

    ,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甚么逾规越礼之事。

    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这

    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甚么了?”令狐冲脸上

    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甚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

    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

    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

    ,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甚么?为甚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

    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是关切,

    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甚么?为甚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过头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

    陆道,或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睨,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

    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

    坐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

    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

    “行!有甚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

    ,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

    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

    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

    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

    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

    人!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

    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

    那人为甚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

    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

    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

    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

    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

    ,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

    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

    盈吗?为甚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

    ,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

    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

    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

    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

    :“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

    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

    山莫师伯,适才多有失礼。”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

    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

    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

    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

    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

    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

    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

    清誉,竟败坏在你的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

    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

    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

    师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

    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甚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

    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

    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

    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

    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

    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

    ,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令狐冲

    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

    的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

    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

    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

    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

    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

    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但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

    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和他们差得远了。”莫大先生

    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人

    物,怎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

    ,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助我刘正风师弟,我

    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

    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

    令狐冲对饮。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

    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已是满脸通红,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

    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

    没有几人。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

    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莫大先生道:“后

    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

    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

    ,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哪一处山洞之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

    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

    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

    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

    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

    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

    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

    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

    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

    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议。”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棋子

    ,当是去对付泰山派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

    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

    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

    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怕他个鸟?”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

    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生张大了口,双眼直视,

    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你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甚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

    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莫

    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

    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大小姐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束手

    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

    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

    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祖千秋他们虽然是一

    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

    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证大师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

    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

    大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被逐出华山门

    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

    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

    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

    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实小侄的内伤也没完全治好。”莫大先生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

    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功。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甚么

    缘故吗?”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

    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

    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

    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道:“这……这

    ……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

    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

    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

    数心力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

    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大

    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

    黄国柏、觉月禅师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

    …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

    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之辈,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

    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令狐冲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过了好一会,才问:“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

    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

    ,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

    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

    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

    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

    得住他们。你说甚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

    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

    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道令狐冲对任大小姐一往情深,

    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

    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

    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莫大先生点头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么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

    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

    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

    是恒山派这些师姊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

    :“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

    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令狐冲知道他既这么说,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

    ,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

    礼,说道:“深感大德。”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

    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

    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

    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二十六章 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

    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碟,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

    令狐冲心中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神色尴尬

    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

    ,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

    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

    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人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

    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的。”众人话虽如此,但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刀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

    ,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

    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

    经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当

    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

    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

    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

    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

    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下,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

    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

    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

    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

    ,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

    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

    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

    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

    死我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

    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

    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一个

    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

    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

    了。”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

    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

    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实不错。那白发老者笑道:“

    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说道令狐公子置身

    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

    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

    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

    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

    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

    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

    ,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始终灌不死令狐冲,日后见到

    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

    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

    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

    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

    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问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

    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

    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

    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

    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

    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见

    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只听有

    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

    要当,那还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

    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嗦,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

    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

    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

    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

    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

    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

    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

    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

    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

    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

    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

    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哪有这样

    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

    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

    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

    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

    ,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目不

    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

    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

    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

    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我……我……我……”令

    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

    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肢修

    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

    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群雄听了,尽皆

    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为高兴。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

    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

    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

    ,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

    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

    ,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

    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

    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

    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

    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

    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

    ,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

    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声道:“

    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

    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

    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

    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提在

    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然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

    ,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

    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

    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

    冲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令狐

    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

    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

    令狐冲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

    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

    之理?你们问得太笨了。”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吃了亏

    ,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

    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

    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

    打一个,总也打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寺中大师都是有

    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

    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

    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

    :“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

    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不错,

    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

    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

    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

    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甚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

    :“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

    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

    ,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么字?”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

    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

    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

    ,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

    足之情了。你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

    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

    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

    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

    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

    ’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

    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稳重之辈,但见大伙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

    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

    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

    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

    ,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

    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

    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

    旗帜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声中,二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这日将到武当山脚

    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

    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

    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

    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倘若接不到圣姑

    ,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

    鼓,折向东行。”当下群豪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

    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

    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

    ,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

    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

    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甚么?我穷汉……”两名乡农放下肩头

    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

    脚下,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

    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

    自讨苦吃。”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

    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

    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

    ,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

    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

    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甚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

    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

    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汉子道:“有甚么好笑?让我来练

    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

    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

    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

    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

    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语气甚是诚恳。两

    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

    “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哪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

    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

    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甚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

    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甚么瓜子

    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

    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

    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令狐冲情

    知这两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

    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

    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将过去。群豪

    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

    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

    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

    身九处要害,确是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

    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

    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令狐冲,剑锋所

    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

    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

    ,或舞剑急挡。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

    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

    都已知这两人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癫狂,但

    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

    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

    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

    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

    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

    左颈“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

    能发射暗器,他说甚么也不让对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

    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

    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

    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

    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

    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

    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

    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了。”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

    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

    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

    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

    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

    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进。”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

    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

    ,武当派有两位道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

    柔,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令狐冲恭

    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是令人

    难窥堂奥。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

    ,甚为失礼。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磕头。”令狐冲为人本

    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绽,

    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

    ,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当真难

    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

    ,竟然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

    不认。”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话模棱两可,并不

    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

    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

    术的皮毛。”

    令狐冲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动手?”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

    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然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

    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

    ,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

    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

    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那老者又是

    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暗暗

    惊异:“我从未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

    任我行前辈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

    全无破绽?”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

    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

    ,攻击之时,毕竟仍然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

    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然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

    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

    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

    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

    于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

    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

    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

    为攻势。令狐冲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了七八步。群豪眼见盟主战况

    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甚么剑法?这是

    小孩子乱画圈儿,我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要圆。”桃枝仙

    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

    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

    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然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便成为令

    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

    ,耳听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

    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

    是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

    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无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

    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

    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

    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

    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得为她断送一条手臂,乃是

    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甚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言念及

    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

    光圈中刺了进去。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一只手臂却仍然

    完好。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

    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令

    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然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

    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

    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得一

    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

    话倒不是寻常的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

    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

    高手比剑,一招而决。那老者即见令狐冲敢于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

    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

    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

    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

    者在树荫下坐了下来,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

    道:“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冲道

    :“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

    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

    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未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进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

    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

    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当即站起,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

    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

    习,实不知是‘吸星大法’。”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

    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

    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

    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

    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令

    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

    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

    ,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

    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

    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

    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

    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

    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

    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

    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令狐冲道:“然则被少林

    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

    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

    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魔教妖女,以

    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

    ,却不敢奉命。”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

    拔。”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

    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华山派中。你信不信得过我?”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

    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脚色,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

    父向来十分顾全同道的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

    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

    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

    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

    相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

    ,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

    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是为了这个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那

    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

    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

    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

    ,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

    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么不见得?这老

    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

    答,只听桃根仙道:“为甚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谷六仙之

    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桃花仙道:“

    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

    仙道:“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出娘胎的胎

    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

    一来,总数已在四千以上。这四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

    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

    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

    流水。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

    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

    ,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

    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这

    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

    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

    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

    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

    摔角,吵嚷成一片。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

    、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

    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但无人主

    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

    少室山上。我凭了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

    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

    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

    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

    有五六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群豪擂鼓良久,不见

    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

    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拜访少林寺方丈。敬请赐

    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

    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应对。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

    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

    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令

    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

    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

    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

    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尼姑?”桃

    根仙指着游迅,说道:“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你

    为甚么要杀他?”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

    、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

    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

    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不知如何

    ,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

    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

    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

    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

    、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

    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无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

    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

    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

    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

    出一声极轻的呻吟。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一推,身子侧在一旁

    ,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

    ,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

    ,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

    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张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

    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

    辈令狐冲。”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

    ……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

    :“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

    ,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不由得泪水直

    滚而下。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

    够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你……你答允接掌……接掌恒

    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

    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

    我……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不答应,我死……死不

    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令狐

    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的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

    道:“好,晚辈答应师太便是。”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

    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

    ,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

    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

    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心中一阵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

    把火将少林寺烧了。”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

    ,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

    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

    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

    外。祖千秋叫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

    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

    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

    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涌将进来,分往各处

    查察。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甚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有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

    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

    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

    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

    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桃根仙道:“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

    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

    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有一个,就是厨

    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

    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令狐冲每听

    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

    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

    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

    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

    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

    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

    冲听他示下。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

    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

    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

    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

    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

    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

    ,还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

    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

    、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

    :“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

    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

    ,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

    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

    人肉,他这几句话虽然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

    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甚么清甚么之计。”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

    的退下山去,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甚么高见?”黄伯流

    道:“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

    守……甚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甚么网。”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是不大

    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

    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到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

    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

    熊两位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

    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

    ,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甚么线索。”群豪

    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眼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脸上一副怜悯慈悲的

    神情,心想:“方证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

    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

    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

    体念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突然之间

    ,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

    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

    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

    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

    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

    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

    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

    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我既

    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

    气顿生。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

    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

    ,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令

    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咱们下

    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

    覆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令狐

    冲又问:“敌人是甚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

    斗,他***,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

    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甚

    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

    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甚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

    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白熊大声叫道:“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

    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

    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

    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

    出来。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

    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作甚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

    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

    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

    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

    ,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

    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

    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

    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

    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计无施

    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

    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齐

    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

    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涌而下。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

    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

    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同时中箭

    ,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

    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

    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

    ,发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强,来箭又是极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却也难以尽数挡开,

    中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计无施

    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

    作计较。”令狐冲早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当下纵声叫道:“

    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

    之时,仍是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

    寺。”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

    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

    的数千人众,其中约有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

    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更是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令

    狐冲道:“大伙儿快去替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

    山上,缺了治伤的灵药。”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

    派?嗯,两位师太被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耳听得群豪仍是喧扰不已,不由得心

    乱如麻,倘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

    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

    真为难了。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

    口。群豪也是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过

    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

    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

    、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计无

    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无力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

    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涌而下。”计无施道:“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时,

    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涌上去接战。

    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呼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

    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

    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

    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

    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

    选定三百名好手,等到半夜,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一入敌阵混战,王八

    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

    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

    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

    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轰然答应。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

    片的飘将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

    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

    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

    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

    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

    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甚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

    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冲!”向西北方

    的山道抢先奔下,计无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双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

    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

    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拍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

    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令狐冲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

    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

    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

    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计

    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令狐冲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

    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

    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

    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

    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

    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

    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

    破口大骂,显得对方这几个时辰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

    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十分尖利,若是满山都布满了,怕不

    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是稍有见

    识的,思之无不骇然。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儿要一齐

    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

    独力承担了。”令狐冲惊道:“你……你……是甚么意思?”计无施道:“我自然知道公

    子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

    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

    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

    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

    早死迟死之别而已。”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是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

    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有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

    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桃谷六仙,均想:“世

    上也只有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只听桃谷六仙中一人说道:“天下竟

    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

    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

    很罢?”又一人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

    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

    ,莫过于此。

    群豪被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

    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

    “直娘贼”,他就问你为甚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

    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

    刃,便要动手。令狐冲眼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甚么东西?有趣啊

    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甚么东西如此有趣?”令

    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

    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走向哪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绕弯儿骂他

    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拥着令狐冲,径向后殿奔

    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

    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

    ,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

    见房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

    说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没有。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

    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

    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

    ,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少林寺武

    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

    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

    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

    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

    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

    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去瞧瞧

    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

    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

    桃枝仙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

    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么不

    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

    ‘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

    说?”桃根仙道:“吵甚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甚么只点两根

    ,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甚么便点不得四根?”六人口中不

    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

    ,钻入洞中。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

    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看来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

    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上桃谷六仙。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道的狭隘潮湿

    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

    钻到这洞里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也还

    不迟。”六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

    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

    ,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

    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

    ,使禅杖的并非活人,乃是机括操纵的铁人,只是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

    ,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短铁棒挡架,

    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手飞出。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

    铁禅杖搂头击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上,这才挡住。

    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扑将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

    壁不断击到的禅杖斗了起来。使禅杖的铁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

    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铁和尚每一杖击

    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铁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量再

    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

    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

    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铁和尚参与夹击。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铁和尚招数

    固然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铁和尚的手腕,当当两声,

    剑尖都刺中铁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根仙一

    声大叫,已被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

    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是刺中了铁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

    至精至妙之着,只刮去了铁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铁锈,头顶风响,一杖罩将下来。令

    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杖击到。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甚么也看不到了。原

    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铁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脚,横持

    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

    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俯跌了

    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被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

    下惶怖已达极点,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

    铁和尚回归了原位。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

    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

    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

    得紧。”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

    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叫道:

    “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

    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

    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

    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

    ,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铁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头、背上都被禅杖击伤,幸好六

    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受的都只是皮肉之伤。桃根仙便即吹牛:“这些铁做的

    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

    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

    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祖千秋问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

    冲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铁和尚

    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铁和尚还没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铁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

    :“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铁和尚到

    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桃谷六仙适才

    吃过苦头,哪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

    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

    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

    即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

    令狐冲道:“请哪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

    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铁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

    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铁和尚才缩回石壁。群豪只

    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铁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

    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铁和尚便不能动了。”

    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铁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

    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当即有

    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

    ,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多

    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铁人,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

    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令狐冲点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

    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

    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铁和尚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赞

    道:“好宝刀!”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铁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

    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铁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

    全是“孤独九剑”中的招数。铁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

    虽仍上下左右的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铁

    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铁铸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

    手腕一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

    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铁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

    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

    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甚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

    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甚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

    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

    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

    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

    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却听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多

    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问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计无施道:“公子,隆冬

    之际,山上的溪流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喜道:“是了,

    咱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冲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

    从地道中出来。”

    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

    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以

    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

    ,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

    :“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

    ,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桃干仙插口道:“王八蛋有尾巴吗?”令狐冲道:“咱们来到

    少林寺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

    ,好歹我要捉几个王八蛋来吃了,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令狐冲道:“请各位传

    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

    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定要助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

    出来了么?”

    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

    这才回报:“都出来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

    吓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数

    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群

    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罢!”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祖宗十八代。”群豪跟

    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

    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

    用叫了,大伙儿走罢!”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纷纷告别散去。令狐冲心想:“眼

    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

    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

    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计无施他们

    同行。”当下向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

    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问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令

    狐冲道:“请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第二十七章 三战

    

    令狐冲窜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

    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口处,果然已无一

    人。出口处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决不会发现。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

    事持重,缓缓查将过来,只怕中了陷阱机关。令狐冲凝力双臂,将达摩石像慢慢推回原处

    ,寻思:“该去哪里偷听正教领袖人物议事,设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

    舍,可不知他们将在哪一间屋子中聚会。”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

    得方丈禅房的所在,当即奔出达摩堂,径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多,奔了一阵,始

    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

    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进殿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

    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甚么地道秘

    径通向山下,否则他们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

    林寺出家二十余年,可从来没听过有甚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说是秘

    径,自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

    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

    身?”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甚么人?给我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给

    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老子

    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哪!”声音清亮,正

    是向问天的口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

    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决不会知觉……”

    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

    喝:“什……”“你……”“干……”这三人的呼喝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令狐

    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

    我行。这两人出掌无声,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便倒下了八人,

    其中五人俯伏且动,三人仰面向天,都是双目圆睁,神情可怖,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

    均已被任、向二人一掌击毙。任我行双手在身侧一擦,说道:“盈儿,下来罢!”西首木

    匾中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令狐冲脑中一阵晕眩,但见她身穿

    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跃下相见,任我行向着他藏身处摇了摇手。令狐冲寻思

    :“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然都见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一瞥之下,见到

    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

    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

    脱险。”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离去少

    林,却何以去而复回?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向问天道:“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他二人的名头当真响亮已极,

    向问天这两句话一出口,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

    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和向左使,当真久仰大名。两位光临,有何见教?”任我

    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些

    甚么人。”方证道:“待老衲替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道号上冲下虚。”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大着几岁,但执长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

    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

    令狐冲一听他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口音好熟。”随即恍然:“啊哟!我

    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

    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间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当派和少

    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冲虚道长剑法之精,向来众所推崇。他突然得知

    自己居然曾战胜冲虚道长,实是意外之喜。

    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左师傅,近年来你的‘大嵩阳

    神掌’又精进不少了罢?”令狐冲又是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只

    听一个冷峻的声音道:“听说任先生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

    在下的‘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

    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禅道:“江湖

    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些有德之士,决不会无

    缘无故的来教训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左

    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显然以前曾有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

    听不出来。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这位

    岳夫人,便是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任我行道:“华山派宁女侠我是知道的

    ,岳甚么先生,可没听见过。”令狐冲心下不快:“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

    都不知,那也罢了,却决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

    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

    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知他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门下。”岳不群道:“任先生

    要问的是谁?”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极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

    ,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和他一见如故,一心一意要将我这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只听任

    我行续道:“这个年轻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

    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转眼间却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

    因此上要向你打听打听。”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任先生所说的少年,便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

    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当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

    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

    岳不群正色道:“这小贼行止不端,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然鼓动江湖上一批

    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

    ,这千年古刹倘若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这小贼昔年曾在华山派门

    下,在下有失教诲,思之汗颜无地。”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来到

    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决无妄施捣乱之心。你且瞧瞧,这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

    夜,可曾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

    忽然有人说道:“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令狐冲听这人

    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

    ,少林寺多了些甚么?”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

    起来。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

    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

    众人来到少林,老衲终日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

    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

    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与甚么伪君子、甚么真

    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

    会在敝寺圆寂?”盈盈“啊”的一声尖叫,颤声道:“甚……甚么?定闲、定逸两……两

    位师太死了?”

    方证道:“正是。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

    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盈盈道:“这……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

    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面上,放小女子离寺……”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难过:“

    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是为

    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们报仇不可。”只听盈盈道:“这

    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

    一百多人。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道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们的戾气,然后尽

    数释放。但小女子被禁已久,可以先行离去。”令狐冲心道:“这位方证大师当真是个大

    大的好人,只不过未免有些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天法,便即化

    除了戾气?”

    只听盈盈续道:“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

    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

    言道: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

    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

    计议,说道江湖豪士龙蛇混杂,而且来自四方,未必都听令狐公子的号令。当下定闲师太

    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

    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

    说到两位师太时,带着几分伤感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令

    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

    ,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难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

    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

    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敌众,为

    左先生的门下所擒,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

    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时辰,既不知众人如何离去

    ,更不知两位师太的死讯。”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

    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

    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方证

    道:“那也说得是。”余沧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

    ,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日月神教?”

    余沧海怒道:“甚么?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福

    建福威镖局林总镖头,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万两银子,你青城派却反而害

    死了林总镖头。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教的

    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道:

    “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甚么?

    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的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

    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

    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从无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

    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不是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

    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任我行哈哈一笑,说

    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

    要谢谢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方证道:“任先生既说

    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

    “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日月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业。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

    下的,你说该当如何?”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道:“人是我杀的。为甚么你去问

    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

    不是?”

    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任先生

    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

    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

    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

    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

    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

    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

    令狐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少侠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

    衲说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当即一

    口答允。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低声道:“不错。”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背负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

    虽然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

    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

    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意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品行太差,当年在衡阳城中嫖

    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是辜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问:“是余观主在妓

    院中亲眼目睹,并未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天低声道:“余观主

    ,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里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罢?”

    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好臭,好臭!”方证道:“任先

    生,你们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化敌为友。只须你们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

    保无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岂不是皆大欢喜?”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说得

    十分诚挚,心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三人杀人不眨眼,你想说

    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

    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

    我行道:“不错。”方证喜道:“老衲这就设斋款待,自今而后,三位是少林寺的嘉宾。”任我行道:“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说

    道:“三个时辰?那有甚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与诸位朋友盘

    桓,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如何。”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甚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

    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

    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遣老衲来着。”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

    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

    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

    令狐冲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

    所指的,除了方证之外更有何人。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哪几

    位?”适才方证只替任我行等引见到岳不群夫妇,双方便即争辩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见。令狐冲听下面呼吸之声,方证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证大师、师父、师娘、冲虚道长

    、左冷禅、天门道长、余沧海,此外尚有三人。这声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谁。任我行笑

    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

    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十年

    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语。令狐冲心道:“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

    也不易。”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

    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

    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为人谦退,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

    是我向来佩服的。”方证道:“不敢当。”任我行道:“不过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

    的排名还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当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东方

    不败。”

    众人都是“啊”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冲幸而将这个“啊”字忍住了,心想

    他为东方不败所算,被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心中对之不胜佩服。任我行道:

    “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

    儿,险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敢不佩服?”方

    证道:“那也说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是当今华山派的绝顶高手。”令狐冲又大出意料

    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岳夫人

    道:“你不用说这等反语,讥刺于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

    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风老先生。风老先生

    剑术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并无虚假。”方证道:“岳先生,难道

    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岳不群道:“风师叔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

    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派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

    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

    令狐冲早就猜到风清扬是本派剑宗中的人物,此刻听任我行一说,师父并不否认,那

    么此事自是确然无疑。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希罕你这

    华山派掌门,会来抢你的宝座么?”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耳提面命,

    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华山门下,尽感

    大德。”说得甚是恳切。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风老先生在哪里。第二,就算知道,

    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

    群不再说话。令狐冲心道:“我师父是彬彬君子,自不会跟任先生恶言相向。”任我行侧

    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

    极剑颇有独到之妙,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

    武当门下没甚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的绝艺只怕要失传。再说,你

    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冲虚道人笑道:

    “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是脸上贴金,多谢了!”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

    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你倒不必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

    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

    :“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

    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

    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禅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

    却只算得半个。”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学嵩

    山派武功虽精,却全是前人所传。依你的才具,只怕这些年中,也不见得有甚么新招创出

    来。”左冷禅哼了一声,冷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左冷禅道:“阁下来到

    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

    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左冷禅在此,今日要领教

    阁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证道:“

    施主明知故问了,这里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物,是少林方丈作主,

    还是嵩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若有高见,老衲自当听从。”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

    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我们这里十个人,拦你或许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

    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十人中,虽不知余下三人是谁

    ,但料想也必与方证、冲虚等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强

    ,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是难言,盈盈是更加没指望了。任我

    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听说武功差劲,杀起来挺容易。岳君子有个女

    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爱妾,还有三个小儿子。天门道长没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不少。

    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

    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解帮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冲心道:“原来莫大师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实不用方证大师引见,于对方十人不

    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们的身世眷属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

    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错罢?咱们可别杀错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

    属下已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有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

    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教主高见!”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属,左冷禅、

    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若是杀了他的女儿,他必

    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

    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我们

    决计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居留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

    已动,忍不住要将左大掌门的儿子、余观主那几个爱妾和儿子一并杀了。岳先生的令爱,

    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冲大惊,不知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危言耸听,还是

    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任我行道:“老夫赌运不佳

    ,打赌没有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

    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甚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虽然不

    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

    女儿,也没甚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

    见得有甚么光彩。”任我行道:“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儿都杀了,

    谁叫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冲虚道人道:“这样罢,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

    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

    胜。”

    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任我行道:“

    我们三人倘若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冲虚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

    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

    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哪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左冷禅道:“方丈大师

    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

    场赌赛既是冲虚道长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

    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

    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

    八九岁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哪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岳不群

    等一齐称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都

    不见得会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尚可稍胜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

    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各人所担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以阴

    险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任我行道:“

    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

    打一场了事。”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

    ,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

    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因此你们要倚多为胜。”左冷禅道:“

    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

    脸。”

    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

    :“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

    左冷禅道:“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方证大师道:

    “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左冷禅道:“方证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

    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仙佛凡人,都是众生。”方证又道:“是,是。阿弥陀佛。”

    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

    ,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支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

    众人听了他这一啸声,都是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

    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

    输了两个,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

    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

    禅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

    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哪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

    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

    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

    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

    少林神拳,配得上吗?”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只是

    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左冷禅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

    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

    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给了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

    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任我行道:

    “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

    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

    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沧海道:“呸!你魔教是甚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

    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证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电,若是如雷霆般一击,

    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

    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

    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

    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但见方证大师掌法变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

    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

    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

    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

    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无法乘虚而入。这

    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

    法上我可胜得冲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

    只好以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

    当是指‘破掌式’那一招而言。”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

    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

    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一步,再拍几拍,

    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甚么我见方

    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

    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

    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

    内心只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

    波大作,又有甚么不好?那不是很热闹么?”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盈盈倚在柱上,娇

    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

    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

    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自己。胸口热血上

    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

    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着方证大师和

    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

    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

    ,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

    载,果然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千手如来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真是千难万难。

    倘若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了。”岳不群、余沧海等各人心

    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稍形

    缓慢,心中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

    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道这是自身内力

    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

    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方

    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

    退了一步。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是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

    然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是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将过来。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当即疾

    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的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这一下兔起

    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

    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不然余沧海也是

    一代武学宗匠,若与任我行相斗,虽然最后必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

    “啊”的一声,齐声呼叫。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

    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海

    头顶之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服,却来不及喝采,知道余沧

    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这一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

    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众

    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左冷禅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

    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

    虽是用智,却也使尽了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力,如何能让他一把

    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了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注一掷。任我行所以胜得方

    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了对方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

    远,纵欲救援也是不及,二来各派掌门与余沧海无甚交情,决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

    只有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之下,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

    ,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是险到了极处。方证

    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

    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

    会收回掌力。但方证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

    力亦必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方证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

    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然转不上来。冲虚道人忙扶起方证大师,拍开他被封的穴道

    ,叹道:“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心思机敏

    ,斗智不斗力,老夫原是输了的。”岳不群大声道:“任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

    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

    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甚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左冷禅向来自负,若在平时

    ,决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

    师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

    奸诈之极,正教各人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

    ,已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左冷禅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

    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

    道:“待我打倒了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

    行击出。

    任我行左手撩开,冷冷的道:“向兄弟,退开!”向问天知道教主极是要强好胜,不

    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太也无耻,我踢他的屁股。”飞起一

    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向问天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

    踢出,只是右脚抬了起来,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道:

    “孙子王八蛋才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

    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

    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禅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

    ,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从事。”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

    是在天下顶尖儿人物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任我行和方

    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

    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

    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

    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只见她脸色雪

    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向问天的脸色却是忽喜忽忧

    ,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

    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见识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着紧,只怕任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

    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

    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

    心想:“仪琳师妹她们这群恒山弟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

    儿站在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乞丐,当是丐帮帮主解

    风。另一个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个人乃当今正教中最强的好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观战,自己在木匾后

    藏身这么久,虽然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

    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武当掌门、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

    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

    但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要是给他们发觉了,我可当真是无地自容了。”只盼

    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旁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

    自己便赶下山去和盈盈相会。一想到和盈盈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热烘

    烘的,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结为夫妻吗?她待我情深义重,可是我……可

    是我……”这些日子来,虽然时时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

    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并非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

    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当盈盈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

    不胜之情、温馨无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师妹岳灵珊时缠绵温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对于盈

    盈,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他和盈盈初遇,一直当她是个年老婆婆,心中对她有七分

    尊敬,三分感激;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惧怕,直至得

    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

    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报答她的恩情;听到任我行说自

    己是他女婿,心底竟然颇感为难。这时见到她的丽色,只觉和她相距极远极远。他向盈盈

    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向问天双手握拳,两目圆睁,顺着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禅时

    ,见左冷禅已缩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将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斧一般,威

    势惊人。左冷禅全然处于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

    然之间,任我行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左冷禅背

    心撞在墙上,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四掌却不分开。令狐冲只感到身子摇动,藏身的那

    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惊之下,便想:“左师伯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内力,任

    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内力,时刻一长,左师伯非输不可。”却见左冷禅右掌一缩,

    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声怪叫,急速跃

    开。左冷禅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指三指,任我行连退三步。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等均

    大为奇怪:“素闻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

    禅竟安然无恙?难道他嵩山派的内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任我行心下更是骇然。十余年前任我行左冷禅剧斗,未曾使用

    “吸星大法”,已然占到上风,眼见便可制住了左冷禅,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难以使

    用,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吸星大法”的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

    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左冷禅身后出现了两

    人,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和大嵩阳手费彬。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道

    :“说好单打独斗,原来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爷可

    不奉陪了。”左冷禅败局已成,对方居然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讨嘴头上便

    宜,说甚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只怕激恼了对方,再斗下去,丁勉与费彬又不

    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即说道:“谁教你不多带几名魔教的帮手来?”任我行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场拚斗,面子上似是未分胜败,但任左二人内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极大

    弱点,当日不输,实乃侥幸,自此分别苦练。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

    隐患,便似是附骨之疽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吸取对手功力,但对手门派不同,功力有

    异,诸般杂派功力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作为己用,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他

    本身内力甚强,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将之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这一次对手是极强

    高手,激斗中自己内力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派内力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

    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后潜心思索,要揣摩出一个法门来制服体内的

    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东方不败所

    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心无旁骛,这才悟出了压制体内异派内功的妥善法门,修习

    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

    出“吸星大法”,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然发现对方内力空空如也,不知去

    向。任我行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适才便吸不到方

    证的内力,但在瞬息间竟将内力藏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力可吸,别说生平

    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等奇事。他又连吸了几下,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

    点边儿,眼见左冷禅指法凌厉,于是退了三步,随即变招,狂砍狠劈,威猛无俦。左冷禅

    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将出去,左冷禅无名指弹他手腕,右

    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指劲力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指之中,竟又没有

    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戳中胸肋,同时将“吸星

    伸功”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

    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旁观众人

    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运功,果然对方内力犹如河

    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吸取对方内力越快。突

    然之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的瞪视着左冷禅,身子发颤,手足不

    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

    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嘿

    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料到。咱们再来比比。”

    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

    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甚么?任先生适才难道不是给左掌门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原来左冷禅适

    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已修练了十余年的“寒冰真气”注于食指之上,拚着大耗内力,将

    计就计,便让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反而加催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这内

    力是至阴至寒之物,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

    顷刻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见于第二三流武林人物

    动手之时,高手过招,决不使用这一类平庸招式。左冷禅却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

    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使诈,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难办到。向问天知道左冷禅

    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无法复元,当即上前说道:“适才左

    掌门说过,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

    都看得明白,左冷禅自点中任我行之后,脸色惨白,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

    重,此刻二人倘若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但

    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众人正踌

    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哪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

    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

    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和‘君子’二字,未免有

    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

    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左冷禅慢慢挨

    了几步,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

    人动手过招了。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左使人称‘天王老子’,实

    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忝居武当掌门,于正教诸派与贵教之争,始终未能出甚么力,常

    感惭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他武生掌门何等身分,对

    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实是难以推却,便道:

    “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了两步。冲虚道人宽袍大袖双手一摆,躬身还礼。

    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拔剑。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

    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众人尽皆骇然:“他已连斗两位高手,内力显已

    大为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是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

    年的寒冰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个时辰,

    方能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众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犹

    似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他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

    楚之情。冲虚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

    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原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拚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

    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点头道:“多谢

    了。”他一见到任我行拔剑,心下便大为踌躇,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何光彩,

    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说不是他自己出战,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抬头

    叫道:“令狐冲小兄弟,你下来罢!”

    众人大吃一惊,都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

    狼狈之极,当此情势,无法再躲,只得涌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道

    :“小子擅闯宝刹,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令狐少侠。我

    听得少侠呼吸匀净,内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临敝寺。请起,请起

    ,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十还礼。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

    根木柱后看去,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行都深入柱内,木质

    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

    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抱拳躬身,团团行礼,说

    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料想此刻师父的

    脸色定是难看之极,哪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甚么来啦?”令狐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风笑道:“原来

    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做色胆包天。”令狐冲正色道:“任大小姐

    有大恩于我,小子纵然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子所误。你若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

    还会逃得出你的手掌么?”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甚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

    ,日月神教教主之位,难道还逃得出我乘龙快婿的手掌么?”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

    “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

    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

    称他为“冲儿”,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令狐冲默察眼前局势,双方已各胜一场,这第

    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

    ,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几拜。

    冲虚道人忙伸手相扶,奇道:“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道:“小子对道长好生相敬

    ,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递过长剑。令狐冲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冲

    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令狐冲的剑招。众人见他始终不

    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吁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

    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罢。”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令狐冲大喜,躬身行礼。解风道:“道长,你这话是甚么

    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

    两位可还没动手啊。”冲虚道:“数日之前,在武当山下,贫道曾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

    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方证等都问:“有这等事?”冲虚道:“令狐

    小兄弟深得风清扬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任

    我行呵呵大笑,说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

    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说道:“方丈大师

    ,咱们后会有期。”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侧身避开,冷冷的道

    :“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令狐冲又过去向莫大先生行礼,知他不愿

    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

    任我行一手牵了盈盈,一手牵了令狐冲,笑道:“走罢!”大踏步走向殿门。解风、

    震山子、余沧海、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道人,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他们

    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听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头道:“怎么?”岳不群

    道:“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这第三场可还没比。令狐冲,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令狐冲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嗫嚅道:“师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却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的指点,剑术已深得华山派

    精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的对手。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

    本门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少年怄气,倘若我不出手,

    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杀了你,你就将我杀了罢。”说到后来,已然声色俱

    厉,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令狐冲退了一步,道:

    “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剑,当胸平刺。令狐冲侧身避过。岳不群接着又刺出两剑,令狐冲又避

    开了,长剑始终指地,并不出剑挡架。岳不群道:“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

    ,这就拔剑!”任我行道:“冲儿,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令狐冲

    应道:“是。”横剑当胸。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倘若故意容

    让,输了这一场,纵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却得在

    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

    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害,说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过这十年光阴,却难说得

    很。若说不计罢,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娘教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

    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便在他踌躇难决

    之际,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冲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华山剑法挡架,“独孤九剑”每一剑都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着,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习得“独孤九剑”之后,见

    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然使的只是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畴昔大

    不相同。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让。任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

    都是深有忧色。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任我行邀令狐冲投身日月神

    教,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日后还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诀,用以化解“吸星大法”

    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十分忠义。此刻更见他

    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

    招式全是守势,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令狐冲显然决计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

    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

    ,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输了。任、向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

    只三个字:“怎么办?”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明白父

    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

    ,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

    不移动脚步。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

    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

    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

    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令狐冲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不限于华山剑法。他若还击,

    早能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眼见师父剑招破绽大露,始终不出手攻击。岳不群早已明白他

    的心意,运起紫霞神功,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知令狐冲不会还手,每一招便

    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

    观众人见岳不群剑法精妙,又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刺中令狐冲;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

    有招,有时无招,而无招之时,长剑似乎乱挡乱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岳不

    群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均想:“冲虚道长自承剑术不及,当非虚言。”

    岳不群久战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哟,不好!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

    恶名,却如此跟我缠斗。他虽不来伤我,却总是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

    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我不断的死缠烂打,成甚么体

    统?哪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这小贼是要逼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当即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令狐冲斜身闪开。岳不群圈

    转长剑,拦腰横削。令狐冲纵身从剑上跃过。岳不群长剑反撩,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

    快极,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声,都叫了出来。令狐冲身

    在半空,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却见他长剑挺出,拍在身前数尺外

    的木柱之上,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噗的一声响,岳不群长剑刺入木柱。

    剑刃柔韧,但他内劲所注,长剑竟穿柱而过,剑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慰和赞叹之情,竟是人

    人都不禁为令狐冲欢喜,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之极,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刺中他。岳

    不群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仍然奈何不了令狐冲,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是都在同情

    对方,心下大是懊怒。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子原本不知。当年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当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

    戮殆尽、夺得华山派掌门之后,气宗好手仔细参详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诸人

    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入了

    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心中却

    无不佩服。当岳不群与令狐冲两人出剑相斗,岳夫人就已伤心欲涕,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

    招,心头大震:“当年两宗同门相残,便因重气功、重剑法的纷争而起。他是华山气宗的

    掌门弟子,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的绝技,倘若给外人识破了,岂不令人轻视齿冷?唉,他

    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冲儿敌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有心上前

    劝阻,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忧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了长剑。令狐冲站在柱后,并不转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

    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的颜面。两人相对而视。令

    狐冲低头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罢?”岳不群哼了一声。任

    我行道:“他师徒两人动手,无法分出胜败。方丈大师,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

    不败。老夫向你赔个罪,咱们就此别过如何?”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长气,心道:“这一场

    比试,我们明明是输了。任教主如此说,总算顾全到我们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

    过。”方证说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

    …”这个“议”字尚未出口,左冷禅忽道:“那么我们便任由这四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

    ,屠杀无辜?任由他们八只手掌沾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残杀天下良善?岳师兄

    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方证迟疑道:“这个嗤的一声响,岳不群绕到柱后,挺剑

    向令狐冲刺去。令狐冲闪身避过,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剑进击,令狐

    冲或挡或避,又成了缠斗闷战之局。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道:“这场比试,胜败终

    究是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

    夸张,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时辰之内,也的确难有结果。

    任我行心想:“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甚么

    也不会输的。可是冲儿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

    以言语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真是大开眼界。”向问

    天道:“不错。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

    不起。”向问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向问天道:“是甚么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练的是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向问天

    道:“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钟

    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向

    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

    说来非同小可,乃是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所

    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气功盖世,剑术无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

    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处

    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

    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自然。咱们以后遇上华

    山派的人物,对他们这路铁面皮神功,可得千万小心在意。”向问天道:“是,属下牢记

    在心。”

    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刺岳不群。余沧海听得嘻笑不绝,大为

    幸灾乐祸。岳夫人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一剑刺出,令

    狐冲向左闪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刺,正是华山剑法中

    一招妙着,叫作“浪子回头”。令狐冲举剑挡格,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却是一

    招“苍松迎客”。令狐冲挥剑挡开。

    岳不群刷刷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师父!”岳不

    群哼的一声,又是一剑刺将过去,令狐冲再退了一步。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

    万状,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甚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

    难以抵挡?”众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

    所创的“冲灵剑法”。当时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日后能和小师妹共缔鸳盟,岳灵珊对他

    也是极好。二人心中都有个孩子气的念头,觉得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同门都会,

    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令狐冲登时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

    伤心,心道:“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

    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

    长剑跟着刺到,这一招却是“弄玉吹箫”。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

    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式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

    ,长剑矫夭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藉,颇有仙气。相传春秋之时,秦穆公

    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

    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由此而来。后来夫妻双双

    仙去,居于华山中峰。华山玉女峰有“引凤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头盆、

    梳妆台,皆由此传说得名。这些所在,令狐冲和岳灵珊不知曾多少次并肩同游,萧史和弄

    玉这故事中的绸缪之意,逍遥之乐,也不知曾多少次缭绕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见岳不群使出这招“萧史乘龙”,令狐冲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想:“

    师父为甚么要使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以便乘机杀我么?”

    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

    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萧史乘龙”。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

    ,招式也不会重复,这一招既能为对方所化解,再使也必无用,反而令敌方熟知了自己的

    招式之后,乘隙而攻。岳不群却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是大惑不解。

    令狐冲见岳不群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

    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

    头,便可重入华山门下。”

    华山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样,称为“迎客松”。这招“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

    归华山门户,不但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欢迎我了。”蓦地里心头大震:“师父是

    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还可将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

    明白白的说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

    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明白无比。令狐

    冲素知师父最重然诺,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归门户,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

    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

    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

    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已是谢天谢地,更得与小

    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

    然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

    ,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里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

    不是口说无凭,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入门下。我得返华山,再和小师妹

    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

    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一己欢乐,却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是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一

    横,在他自己口边掠过,跟着剑锋便推将过来,正是一招“弄玉吹箫”。令狐冲心中又是

    一动:“盈盈甘心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

    冲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情义。”突然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

    一柄长剑落在地下。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正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

    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

    乱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

    群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一腿飞出,正中他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登时身子飞起,身在半

    空之时,便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

    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二十八章 积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令狐冲渐觉身上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得火光耀眼,又即

    闭上,听得盈盈欢声叫道:“你……你醒转来啦!”令狐冲再度睁眼,见盈盈一双妙目正

    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

    冲一看周遭情景,见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得是给师父踢了一

    脚,问道:“我师父、师姐呢?”盈盈扁扁嘴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

    要脸的师父。你一味相让,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

    断了他腿骨,才是活该。”令狐冲惊道:“我师父断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

    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用,否则也不会受伤。”令狐冲喃喃的道:“

    我刺伤了师父,又震断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吗?”令狐冲心

    下惶愧已极,说道:“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

    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的痛下

    杀手,想要杀你。你如此忍让,也算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死,就算

    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决计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师徒间的情义

    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

    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令狐冲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

    腆神态,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

    了她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甚么才好。盈盈柔声道:“你为甚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

    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视他双目,道:“你为甚么说这等话?你直到

    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令狐冲内心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是对她有一

    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这句话一出口,不

    禁想道:“小师妹呢?小师妹?难道我从此忘了小师妹?”盈盈眼光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道:“冲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令狐冲当此之时,再也不自计及对岳灵珊铭

    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

    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

    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水恒如此。过了良久,缓缓说道:“

    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

    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了你。”

    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我这条命是

    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

    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甚么缘份,我就是

    ……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

    我可要对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

    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一本正经的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

    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

    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

    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

    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

    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令狐冲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

    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骜

    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

    等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

    我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会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

    说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

    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

    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

    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

    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盈盈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

    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

    “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

    是缠绵之意。

    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道:“只

    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饭,却又何妨?”盈盈轻轻的道:“你爱说笑,尽管说

    个够好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

    好一会,盈盈缓缓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叔叔…

    …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行使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

    ,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件事

    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

    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不算正式的教众,不过一向

    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了一声。当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秦伟邦等人一见任我行

    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

    堪言。东方不败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

    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那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

    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东方不

    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

    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令狐冲点头道:“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盈盈道:“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

    ,实在太烦。再者,教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东方不败都要满口谀词,

    肉麻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闲事,也不

    必向东方不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想起绿竹巷

    中初遇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说道:“来到少林寺的这

    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

    、门下弟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

    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长进了三分。”盈盈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

    点,待得年纪愈长,更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

    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过了一会,盈盈将头转向山壁,说道:“你率领

    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说我对你好,而你

    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幽幽的道:“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

    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

    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甚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

    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

    丈要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

    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

    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

    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的弟子,

    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是无

    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

    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甚么

    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

    我的甚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盈盈道:

    “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道:

    ‘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也没要

    了你的性命。听恒山派两位师太说,令狐少侠近来在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

    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罢。’他还答应释放我百余名

    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

    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

    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

    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

    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么没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

    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钢针刺死的。”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

    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

    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

    :“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

    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

    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

    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

    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甚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

    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向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

    激发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可奇怪得很。爹爹

    想了半天,难以索解。”令狐冲道:“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

    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

    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

    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实是负咎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

    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

    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的神情,便问:“听到

    了甚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

    ,不足为虑。”又问:“你爹爹呢?”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

    句话时,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令狐冲又

    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

    已给新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

    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

    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抢过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

    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爹,你

    ……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

    中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

    问天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禅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

    ,曾向她简略说过。令狐冲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极是凝重,

    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战抖,当

    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

    ,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向问天和盈盈的内力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

    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

    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寒冰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

    抽将出来,散之于外。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

    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令狐冲一面运功,心下暗

    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厉害之极

    ,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

    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

    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任我行体内

    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

    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

    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

    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甚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

    尽体内的阴寒之气。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得出是一骑

    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令狐冲双耳外虽堆满

    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

    不明白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

    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

    群乘马在后追赶。令狐冲甚是奇怪:“师娘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罪了她。”但

    听得岳夫人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

    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个

    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

    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甚么雪人?”随即明白:

    “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师父、师

    娘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在好笑之极。跟前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

    我们四人,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那是用不着花半分力气。”岳不群道:“雪

    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道

    :“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甚

    么性急性缓?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罢。”岳不群道:“谁说

    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

    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甚么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他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盟主

    ,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

    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甚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

    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应了左冷禅,将华山派归入了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

    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附

    旁人。”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

    ,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甚么了?”岳不群道

    :“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令狐冲心头

    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

    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通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嵩山派数次围攻恒山三尼不成

    ,这次定是左冷禅亲自出手。任我行这等厉害的武功,尚且败在左冷禅手下,恒山派两位

    师太自然非他之敌。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

    正教中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替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来没有证

    据,二来又是强弱不敌。”岳夫人道:“甚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

    冲虚道长两位都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证方

    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

    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

    江湖上混么?”

    令狐冲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

    足惜,可又有甚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

    ,创成了那五岳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

第二十九章 掌门

    

    傍晚时分,令狐冲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

    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禀告,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

    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的荼昆舍利,我们将派人送往恒山。”令狐冲

    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坛和莲位灵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暗暗祷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当尽心竭力,协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了师太的付

    托。”令狐冲也不求见方证方丈,径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

    ,当下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

    ,便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七日之后,左臂经脉运行如常。又行

    数日,这一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眼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户户正在预备

    过年,一片喜气洋洋。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之上,师娘早已督率众师弟

    妹到处打扫,磨年糕,办年货,缝新衣,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热闹非凡。今年我却

    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

    正烦恼间,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很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

    也不坏。”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坏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

    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两件事非但不

    能混为一谈,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一听,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

    “六位桃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起飞身上楼,抢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他肩头、手臂

    ,纷纷叫攘:“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

    听到我的声音。”“若不是我说要到这里来,怎能见得到他?”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问:

    “你们六个又捣甚么鬼了?”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

    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过

    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个发现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

    抓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只听得长街彼端有

    个女子声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么?”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倘若赖帐,咱们便

    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问道:“怎生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

    见到么?”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女子,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

    个尼姑,另有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萼和秦绢。七人一见令狐冲,满脸喜色,有的叫“令

    狐大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

    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两银子,可不能交人。”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

    两银子,却是如何?”桃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我说暂

    时还没见到,过不多时便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

    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

    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要在这里见到令狐冲。”桃干仙道:“是啊!否则的话

    ,怎地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到这里来?”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姊师妹

    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助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不是?”桃干仙道:“我们开

    口讨一千两银子,那是漫天讨价,她们倘若会做生意,该当着地还钱才是。哪知她们大方

    得紧,这个中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子。’这句话可是

    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令狐大侠,我们恒山派该当奉上纹银一千两

    便是。”六只手掌同时伸出,桃谷六仙齐道:“拿来。”仪和道:“我们出家人,身上怎

    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人

    竟是一般的心思,齐声道:“很好,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得你们赖帐。”令狐冲笑道:

    “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啦,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仪和等七

    人却惨然变色,齐向令狐冲拜倒。令狐冲惊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

    道:“参见掌门人。”令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快请起来。”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六位

    桃兄,我和恒山派这几位有要紧事情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

    千两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的罗唆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

    到靠街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

    ,不禁都痛哭失声。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你们见到令狐冲

    要哭,那就不用见了。”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仪和哭道:“

    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伯来向我们谕

    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

    ,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

    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寺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有一个大头矮胖

    子,说是姓老,他说……他说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

    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门,你已经答允了。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是亲耳

    听见的……”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轻男子,声名又

    是极差,人人都知我是个无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的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

    不答应,定闲师太死不瞑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

    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生入死,不止

    一次的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

    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条。”一个中年尼姑仪文道:“大伙儿听到两位师叔

    圆寂的消息,自是不胜悲伤,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

    都大感宽慰。”仪和道:“我师父和两位师叔都给人害死,恒山派‘定’字辈三份师长,

    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人当真最好不过

    ,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

    担,我自当肩负。”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来做恒山派掌门。西岳北岳,

    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兄’了。”郑萼道:“我们

    得知两位师叔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师伯。他说你已不在寺中,

    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伯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要是迟了一

    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双方,水火不相容,恒山派可就没了掌门人啦。”郑萼向

    她白了一眼,道:“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不过

    莫大师伯可真的这么说。”

    令狐冲心想:“莫大师伯对这事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日月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

    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

    和向大哥的份上,说不定会答应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上你

    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到处捉拿令狐冲了?”秦绢破涕为笑,说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萼道:“当时大家听莫大师伯的吩咐后,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

    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今日见到桃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

    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令狐冲

    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

    大家定有长进。”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

    微笑。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担心,令狐冲既然答应了定闲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恒山派掌门人我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罢。”七名弟子尽皆大喜。令

    狐冲和桃谷六仙共席饮酒,问起六人要一千两银子何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

    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允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在

    少林寺中,我们兄弟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

    这小子怎能赢得我们兄弟?”令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得定然是你们。”问

    道:“赌甚么事?”桃实仙道:“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你一定不会做恒山

    派掌门,不……不……我们料定你一定做恒山派掌门。”桃花仙道:“夜猫子却料定你必

    定不做恒山派掌门,我们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门,天下英

    雄,尽皆知闻,哪里还能抵赖?”桃枝仙道:“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

    娶魔教的圣姑做老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们磨菇?”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哪会口称‘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

    倒了来说。”说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两银子?”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那是

    赢定了的。计无施又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

    ,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

    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恒山派掌门,我们答应帮她们找你,这寻访费是一千两银子。”令

    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因此要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

    ,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

    和我们六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并不太远。”

    令狐冲等一行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讯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世之事,尽皆伤感。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

    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仪琳眼圈儿一红,道:“

    也没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

    听仪琳又这般叫,朗声道:“众位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

    山派门户,其实是无德无能,决不敢当。”众弟子都道:“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本

    派的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得答允我一件事。”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

    ,弟子等无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的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仪和、

    仪清、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道:“掌门人既如此谦光,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甚好。”当下众人共上恒山。恒山主峰甚高,众人脚程虽快,到

    得见性峰峰顶,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主庵无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

    屋,分由众弟子居住。令狐冲见无色庵只前后两进,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直如蝼蚁

    之比大象。来到庵中,见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观音,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简陋,想不到恒

    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质朴若斯。令狐冲向观音神像跪拜,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

    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只地下有个旧蒲团,此外一无所有。令狐冲最爱热闹,爱

    饮爱食,如何能在这静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

    未免太过亵渎了,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

    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

    谷六仙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

    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

    宿之用。掌门人倘若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另行再为掌门人建造新居。”令狐

    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又另建甚么新居?”心下寻思:“难道我一辈子当这恒山派掌

    门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适的人选,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这掌门人之位立即便传了给她

    ,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来到峰西的客房,只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

    的富农人家相似,虽仍粗陋,却已不似无色庵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于嫂道:“掌门人

    请坐,我去给你拿酒。”令狐冲喜道:“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

    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我说若无好酒,

    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

    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道:“那

    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虽然分了一半救济穷人,还剩下许多;又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

    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

    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

    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我师父就

    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也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甚么?”仪清

    道:“礼数可不能缺了。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掌

    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

    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甚么典

    礼啦。”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华山掌门,繁文缛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

    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

    华山、衡山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如果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如到贺之人极多

    ,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仪清明白他心意,说道:“掌

    门师兄既不愿惊动武林中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宾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

    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倘若太过草草,未免有损恒山派威名

    ,点头称是。

    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

    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哪一天合适?”令狐冲素来不信甚么黄道吉日、

    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礼越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尴尬狼狈,说

    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

    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过都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

    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么

    接印、坐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印。”令狐冲不愿

    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罢。”当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两位

    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道

    :“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未报,恒山派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

    甚么掌门人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

    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在山上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

    本功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冲

    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绵密有

    余,凌厉不足,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

    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但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

    派的“太极剑法”,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

    成家,自有其独到处。

    心想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见到刻有恒山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

    清所使剑法之上。但纵是那套剑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

    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招式老辣,远

    非仪和等诸弟子所及,听说定闲师太的武功更高,看来三位前辈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

    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数月间先后谢世,恒山派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

    是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

    们没有?”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石壁上所刻的恒山派剑法,招招使了出来。他使得甚

    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

    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却比自己以往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

    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时,将

    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创的新意。一套剑法使罢,群弟

    子轰然喝采,一齐躬身拜服。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的剑法,可是我

    们从未见过,只怕师父和两位师叔也是不会,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在

    一个山洞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倘若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称谢。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

    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仪琳、秦绢等人,更是不易领悟。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

    传了她们两招剑法。这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并不甚多,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

    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

    这一个多月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

    吞吐吐。令狐冲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也

    不细问,只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亲自再加指

    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

    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

    ,始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当下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识前去接应。群弟子料想各

    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

    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黑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

    时穿着。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

    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

    均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

    ,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当真枉自为人

    了。”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来啦,你好不好?阿琳,

    你爹爹来啦!”声音洪亮,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仪琳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叫道:“爹爹,爹爹!”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

    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

    来。不戒和尚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

    好得很啊。”

    令狐冲笑道:“这是托大师的福。”

    仪琳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

    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喜吗?”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来投入恒山派。大家是自己人,又道甚么喜?”令狐冲微微一惊,问道:“大师要投入恒山派?”不戒

    道:“是啊。我女儿是恒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恒山派了。他***,我听到人家

    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门人。他***,他们不知你多情

    多义,别有居心……”他眉花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

    就打落了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个屁!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老子就

    是恒山派的,老子虽然剔了光头,你瞧老子是尼姑吗?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瞧!’我伸手

    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仪琳笑道:“

    爹爹,你做事就这么粗鲁,也不怕人笑话!”不戒道:“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

    不知老子是尼姑还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恒山派,又帝了个徒孙来。不可不戒,

    快参见令狐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跟令狐冲、仪琳朝相,这时

    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令狐冲微微一笑。令狐冲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

    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的道

    :“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参……参见师父。”仪琳

    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吗?”不戒大师洋洋得意,笑道: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么,说给你师父听。”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可不戒。’仪琳奇道:

    “甚么‘不可不戒’哪有这样长的名字?”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

    多长便有多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字只有四个字,

    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

    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

    ,于恒山派名声有碍。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

    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样

    不好,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

    田伯光这人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

    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

    戒律,一概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红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

    你门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他将来要传我衣钵,因此他法名之中,也应该

    有‘不戒’二字。”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我们桃谷六仙

    也入恒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说话的是桃干仙。桃根仙道:“我们最先见到令狐冲

    ,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兄,不戒和尚是小师弟。”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既有不戒大师和田伯光,不妨再收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说令

    狐冲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说道:“六位桃兄肯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

    弟排起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罢!”

    桃叶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么?”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么?”令狐冲见田伯光

    处境尴尬,便携了他的手道:“我有几句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

    走出了数丈,却听得肯后桃干仙说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当然不戒’。”桃花仙

    道:“那么‘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甚么?”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

    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华山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令

    狐冲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死穴。”田伯光道:“这件事得从头

    说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

    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府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

    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摸,竟摸到一个光头。”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

    田伯光苦笑道:“不,是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和

    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田伯光摇头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

    太师父了。原来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府。我白天在这家人家

    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

    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田伯光苦笑

    道:“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

    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

    会遭到报应,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要死?’我说:‘

    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

    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解开了我

    的穴道。“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刀,干么不向我砍?

    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

    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是奇怪,

    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说道输了便拜

    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我上恒山去找我女儿,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的都跟我说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

    怪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

    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做不戒,那便是甚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

    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

    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可不能生了个女儿,却让人欺侮。我一

    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

    可还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

    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

    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

    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住

    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

    我罢!’他道:‘我杀了你有甚么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小

    师太死了吗?’他道:‘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恒山见到她,她瘦得皮包

    骨头似的,见到我就哭,我慢慢问明白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

    便杀,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她给华山派的令狐

    冲救了,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太师父道:‘你***

    ,冰清玉洁有甚么用?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冲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

    到这件事,我闺女便骂我,说甚么出家人不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

    狱。’他说了一会,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

    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

    不然。小师太美若天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前去勾勾

    搭搭。’”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份了。”田伯光笑道:“对不起

    ,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若不是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

    ,便即转怒为喜,说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我

    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狐冲奇道:“你对她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

    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莞尔。田伯光道:“太师父左

    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

    ,浸醒了我,说道:‘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

    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我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

    徒弟的怎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药,说道倘若一个

    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令狐冲这才恍然,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满腹难言之隐,甚么都不肯明说

    ,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田伯光续道:“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

    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又给了

    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

    的,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

    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恒山派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

    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出口。”田伯光道:“是,

    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

    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好拜

    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令狐冲道:“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许多俗家弟子?”田伯光摇头道:“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

    人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

    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

    去了半截。”令狐冲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但想田伯光一生所

    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田伯光也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便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伤。跟着便逼我剃度,

    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说:‘我已斩了你那话儿,你已干不得

    采花坏事,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众所周知

    ,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

    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紧了。’”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师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

    道:“太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令狐冲奇道:“我为甚么

    要责怪你师父?全没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是更瘦

    了一些,脸色也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泪,一句话不说。太师父说:定是你欺负

    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再说,她甚么都好

    ,我怎会责骂她?”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因此我师父要哭了。”令狐

    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为了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顿。”

    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六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田伯

    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是骂得凶,越是恩爱。你

    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

    想过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

    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他,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

    这个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

    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

    ,干么要做恒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尼姑虽多,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美的。你不是为

    我师父,却又为了哪一个尼姑?”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要

    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的心肠。这句话如果传了出去

    ,岂不糟糕之至?”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

    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牙齿,大发脾气,说道:

    ‘为甚么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儿不美,你当日甚么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甚么舍

    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

    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那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

    :“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极啦。”令狐冲奇道:“为甚么那就好极啦?”田伯

    光道:“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

    令狐冲道:“叫我甚么?”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师公。”令狐冲一呆,道:“田兄

    ,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

    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任大小

    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也是无

    法可施。’公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

    见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

    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倘若害死

    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杀。太师父道:‘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

    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罢,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道:‘你不知道,我

    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

    ,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

    句好话,让她高高兴兴,将来再瞧着办罢。”

    令狐冲点头道:“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

    是为相思所苦。仪琳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

    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自闽至赣,始终未曾单独跟她

    说过甚么话。此番上恒山来,更是大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

    上,可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极少和谁说甚

    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

    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哗之声。见性峰上向

    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

    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子。他身后计无施、祖

    千秋、以及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遗命,只得前来执掌恒山派

    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

    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头子大声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都

    十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红湖,大伙儿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

    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

    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

    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

    :“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计无施笑道:

    “公子,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

    家自便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

    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

    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门规索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

    纵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

    的涌上峰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到得午间

    ,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令狐冲心想:“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

    ,自己一做掌门人,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历代祖宗。”当下命这

    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群尼无不暗暗皱眉。群豪用过中饭

    ,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

    ,站在他身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豪群

    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人站起身来。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道:“日月神

    教东方教主,委派贾布、上官云,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祝恒山派发扬光

    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魔教有瓜葛

    ,其中还有人服了东方不败的“三尸脑神丹”,听到“东方教主”四字便即心惊胆战。群

    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

    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叫做“雕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

    门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资历也不甚深,但近数年来教中变迁甚

    大,元老耆宿如向问天一类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贾布与上官云是教中极有权势

    、极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他二人亲来,对令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先生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

    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

    那“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烂,甚有威势,足见二人内功均甚深厚。贾布说

    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

    法分身,令狐掌门勿怪才好。”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

    教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现下怎样了?”贾布侧过身来,

    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晒纳。”丝竹声中,

    百余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

    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位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

    上复东方先生,说道令狐冲多谢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贾

    布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紧了。”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

    “上官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上官云道:“正是!”

    令狐冲心下为难:“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

    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

    “两位兄台请复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

    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贾布微微一笑,说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甚

    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

    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令

    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

    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

    用物事,东方教主命在下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

    与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事物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

    哈。”令狐冲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

    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

    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

    长大驾,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方证方丈和方生大师。方

    证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

    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当?”方生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一

    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

    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不敢这么大声了。恒山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

    掌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虚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

    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哪些宾客,但师

    父、师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

    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昆仑派、点

    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狐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

    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耳听

    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令狐冲站到场中,躬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道

    :“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兼承定闲师太

    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恒山派上下,同蒙

    荣宠,不胜感激。”磬钹声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仪和、仪清、

    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

    还礼。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

    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

    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只

    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五大

    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结交奸邪。恒

    山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

    心想:“前三戒倒也罢了,可是令狐冲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

    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

    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

    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

    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

    令狐冲认得此人姓乐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

    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但他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偷

    袭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却并不乘机便下杀手,重行跃开再斗,自己很承他的情,当下抱拳

    说道:“乐前辈,您好。”乐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须遵

    左盟主号令。”令狐冲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派,可得好好商

    议商议。”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那八人

    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林平之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乐厚大声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

    数百年来的规矩?”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派之事,与旁人

    并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乐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甚么

    鸟闲事?”“你***,快给我滚罢!”“甚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乐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甚么来着?”令狐冲道:“这些兄

    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的。”乐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条

    是甚么?”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恒山五大戒

    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乐兄这样的人,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轰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罢!”乐厚以及嵩山、华山等

    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乐厚更想:“左

    师哥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恒山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

    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令狐冲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

    拳脚夹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的二大掌门也到了。”当

    下转身向方证和冲虚说道:“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

    位说句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是不是坏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

    这一条门规?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令狐冲手中转眼便闹得

    万劫不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方证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有理,这里果

    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冲惊喜交集

    ,情不自禁的冲口而出:“盈盈来了!”急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

    ,快步上峰。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正是盈盈。群豪大声欢呼

    :“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

    之情出自心底。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

    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眼光四下一扫,走上几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敛衽为礼,

    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

    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都想:“你和令狐冲再好,今日却也不该前来,这可叫令

    狐冲更加为难了。”

    乐厚大声道:“这个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令狐冲,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

    道:“是又怎样?”乐厚道:“恒山派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

    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甚么打紧?”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甚么都不在乎了。”问道

    :“请问令狐掌门,这位朋友是甚么来头?凭甚么来过问恒山派之事?”

    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

    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盈盈点

    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方百计的为难,寒冰真气又使爹爹身受

    重伤,险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恼怒,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的…

    …”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乐厚胸口刺去。

    乐厚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

    一剑便刺了过来,拔剑招架已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

    身子略转之际,右手一松,一面锦旗已给对方夺了过去。盈盈身子不停,连刺五剑,连夺

    了五面锦旗,所使身法剑招,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余四人都是乐厚的师兄

    弟,拳脚功夫着实了得,左冷禅派了来,原定是以拳脚袭击令狐冲的,可是盈盈出手实在

    太快,一霎之间,给她奇兵突出,攻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

    暗算。

    盈盈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大声道:“令狐掌门,这旗果然是假的。这哪里

    是五岳剑派的令旗,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

    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

    哪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

    乐厚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秋等群豪却大声喝采。人人均

    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脚实在太快,谁

    也没有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道:“在!圣

    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凤凰。盈盈问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么会落入了嵩

    山派手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

    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

    你罢。”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伸手接了。乐厚怒极大骂:

    “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

    不会向蓝教主去讨吗?”乐厚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道长,请你

    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

    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派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不过……

    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们前来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

    乐厚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他……我认得他是采花大盗田伯光,他这么

    扮成个和尚,便想瞒过我的眼去吗?像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厉声道:“田伯

    光,你到恒山干甚么来着?”田伯光道:“拜师来着。”乐厚奇道:“拜师?”田伯光道

    :“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请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

    叫做‘不可不戒’。”仪琳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盈盈笑道:“田

    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他落发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显得

    其意极诚。方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决心改过迁善,佛门广大

    ,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证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从此严

    守门规,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么算是妖邪?”令狐冲恍

    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十分尴尬,倘若派中有许多男弟子,

    那便无人耻笑了。因此特地叫这一大群人来投入恒山派。”当即朗声问道:“仪和师姊,

    本派可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

    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实是大大不妥。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

    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各位

    ,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

    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踏出。如此坚强的花岗石上,居然有驴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

    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通元谷

    和见性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

    元谷中,令他们男女隔绝,以免多生是非。

    方证连连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山派,受恒山派门规约束,

    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乐厚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对方又人多势众,今日已无法

    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派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

    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师长弟子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掌门人

    ,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令狐冲问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乐厚道:“嵩山、泰山、华山、

    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倘若独持异议,便是公然跟四派过不去,只有自讨苦

    吃了。”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

    是!”乐厚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走出几步,不禁回头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

    令旗,如何想法子夺回来才好。”蓝凤凰笑道:“乐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掌

    门交代啊?不如我还了你罢!”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

    乐厚眼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

    来干甚么?”心念甫转,那旗已飞向面前,截向他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一声大叫,

    急忙将旗掷下,只觉掌心犹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杆上喂有

    剧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惊又怒,气急败坏的骂道:“妖女……”

    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只手掌

    要整个儿烂掉。”

    乐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

    ,全在两掌,烂掉手掌变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蓝凤凰笑

    道:“求情啊。”乐厚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赐给解……解药。”

    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这位乐兄不过奉左掌门之命而来,请你给他解药罢!”蓝凤凰

    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走上几步,抛给了乐

    厚。乐厚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其余数十人都跟了下去。令狐冲朗声道:

    “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怎么难

    守,只是第五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山派的人,恒山

    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之人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

    又道:“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再到这见性峰来。”

    方证合十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令狐冲笑道:“好啦,

    我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开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

    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斋后,方证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

    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

    要话说。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在哪里说话,都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

    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

    山,峭壁如镜。山上有座悬空寺,是恒山的胜景。二份前辈若有雅兴,让晚辈导往一游如

    何?”冲虚道人喜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处,

    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贫道仰慕已久,正欲一开眼界。”

第三十一章 绣花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甚么

    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

    之时,哪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

    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

    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

    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任我行本

    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

    ,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

    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

    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

    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叛,怎么背叛本教了?”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

    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

    ,那不是反教谋叛是甚么?他为甚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

    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

    你说是不是?”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

    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

    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

    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甚么后果?”杨莲亭喝道

    :“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

    还有几个儿童。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

    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甚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

    此情急,不免心动。”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甚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

    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

    ,念出来听听。”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

    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

    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

    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

    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

    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

    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

    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

    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童百熊道:

    “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

    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

    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

    ,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杨莲亭

    冷笑道:“刚才你说甚么来?你说甚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

    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

    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

    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东方不败

    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

    ,他始终没出声。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

    ,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

    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霸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

    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呯呯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童百熊叫道

    :“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

    动疑。”杨莲亭怒道:“动甚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甚么他不说话?为甚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

    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

    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

    抢去。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

    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

    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

    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

    ,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距

    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

    :“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

    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只

    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

    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

    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任我行哈哈大笑,

    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

    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

    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

    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

    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任

    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

    ,颤声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杨

    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

    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回黑木崖来?”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

    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

    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

    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

    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

    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

    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

    …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

    “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

    ,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

    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

    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

    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

    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

    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

    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任我

    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

    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童百熊

    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

    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杨莲亭双目一闭,

    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

    “下手轻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拚

    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

    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

    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

    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

    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

    磨杨莲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

    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

    个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

    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

    逃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

    ,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

    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

    牵住了他手。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并没

    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啊!”

    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

    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败在哪里?快些带

    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

    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

    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

    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

    来。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

    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

    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

    ,你们胆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向问天对上官云道:

    “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

    在担架上。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向

    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

    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

    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众

    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

    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

    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

    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

    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

    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

    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

    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

    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

    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

    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

    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

    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

    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

    ,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

    可。”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

    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任我行

    、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

    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杨莲亭

    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

    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

    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

    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

    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

    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

    ,你在装疯吗?”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你……你……

    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

    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

    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

    ,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

    诡异,却又笑不出来。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东

    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

    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

    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

    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变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

    主,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

    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

    “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甚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

    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

    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

    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

    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

    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甚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伸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

    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东方不败道

    :“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童百熊满脸胀得通

    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

    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

    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

    “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

    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

    ,凝目而视。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想当年在太行山

    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

    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

    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

    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

    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

    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

    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

    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

    可施。”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

    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

    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

    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任我

    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

    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

    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

    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

    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

    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

    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

    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

    ,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

    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

    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但

    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

    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制

    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

    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

    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

    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向问天手握软鞭,屏

    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

    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

    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

    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

    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

    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

    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

    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

    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

    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

    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令狐冲笑道:“

    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

    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

    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

    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

    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

    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

    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

    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

    ,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令狐冲大惊

    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

    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

    ,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

    分破绽,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

    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

    ,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一

    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

    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

    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

    ,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

    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

    兀自好整以暇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

    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

    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

    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

    瞎。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

    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

    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

    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

    是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

    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

    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

    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

    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

    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盈

    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

    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

    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

    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

    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

    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但杨莲

    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

    骂道:“死丫头!”一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

    方不败刺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自东方不败背上疾截。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

    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

    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

    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

    已。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

    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

    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问天苦笑道:“死不了!”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

    折磨你,好不狠毒!”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

    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

    斩在他左腿之上。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

    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

    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倘

    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东方不败道:“令

    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

    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称得

    ‘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

    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

    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

    七个小妾都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

    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

    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

    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

    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行扑去。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

    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

    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

    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

    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

    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

    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

    去。尸身飞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

    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任我行得诛大仇,

    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伸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若真能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

    畅怀,志得意满。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

    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

    ,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

    “幸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

    ,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任我行伸手到东方

    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

    中扬了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

    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

    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

    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

    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

    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

    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

    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

    就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

    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

    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

    说话就没半点正经。”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刺的

    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

    ,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

    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

    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

    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

    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甚么殿啊?”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

    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

    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

    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

    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

    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

    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

    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

    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

    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问天在旁陪笑道

    :“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

    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

    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

    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

    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

    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

    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

    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

    朦胧,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只听得

    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

    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

    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

    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令狐冲站在

    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

    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顺她

    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

    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

    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

    头跪拜,那是应有之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

    ’,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

    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

    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

    上,见到魔教十长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

    ,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

    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豪杰之

    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

    ,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

    算是英雄好汉?”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

    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

    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

    富贵。”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

    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

    ,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

    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

    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只听得有

    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

    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

    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

    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但听

    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

    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

    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

    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

    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

    至。”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

    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一纵声

    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

    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

    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

    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

    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

    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

    ,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

    …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

    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

    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

    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

    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

    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

    端,伸手不可触摸。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令狐

    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

    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术非你

    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

    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

    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

    :“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

    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

    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

    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

    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

    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

    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

    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

    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

    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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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介绍:
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令狐冲,女主角是任盈盈。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派,师父为伪君子岳不群,师母为女侠宁中则。令狐冲在派中是大师兄,暗恋小师妹岳灵姗,但后来岳灵姗爱上林平之,令狐冲失望之余碰到魔教圣姑任盈盈,错把她当作老婆婆倾诉心声。任盈盈由此爱上令狐冲(值得商榷)。他们一起杀死了练过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破坏了岳不群的阴谋。最终成婚。笑傲江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笑傲江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笑傲江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