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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txt下载     笑傲江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

    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

    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

    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

    一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

    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

    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

    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

    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

    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

    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

    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

    ,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

    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内力极厚,

    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

    ,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

    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

    为有礼。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

    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

    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林平之道:“恒山

    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

    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

    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

    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

    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甚么话说。

    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

    么长进。”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

    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

    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

    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

    ,想必师父、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余沧海冷

    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

    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

    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

    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

    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

    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

    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

    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

    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

    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

    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

    ,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

    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

    得筹划脱身之计。”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

    ,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

    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

    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

    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

    比华山高明得多。”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的情

    ,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

    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

    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

    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

    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

    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

    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

    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

    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

    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

    ,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

    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

    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

    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

    说他突然偷袭。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

    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

    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

    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

    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余

    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眼见林平之一招制

    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

    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

    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

    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

    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

    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

    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

    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

    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

    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

    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

    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

    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

    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

    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

    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

    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

    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

    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

    ,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

    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

    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

    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

    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

    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盼你

    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

    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岳

    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

    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

    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

    勉强想些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他回思往事,

    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

    ,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

    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

    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

    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

    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

    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

    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

    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

    ,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

    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

    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

    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

    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

    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

    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忽

    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

    ,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

    走?却在这里等死?”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

    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

    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

    来送死。”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

    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

    慢倒下。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

    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

    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

    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

    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

    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

    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余沧海

    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

    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

    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

    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

    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

    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令

    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

    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

    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

    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

    ,大家省些力气罢。”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

    “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

    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

    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

    ,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

    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任何学武之人,

    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

    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

    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

    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

    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

    ,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转过身来,回到凉

    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

    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

    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

    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

    ,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

    ,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

    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

    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

    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

    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

    头,不置一辞。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只是出手实在太

    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

    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

    ,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

    进退,全然出于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

    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

    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

    “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

    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

    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

    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

    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

    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

    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令狐冲道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

    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

    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

    可大悖常情。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

    ,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

    “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顿了一

    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

    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

    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

    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

    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

    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意思?林师

    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

    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

    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

    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

    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

    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

    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

    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

    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

    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

    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

    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

    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谷六仙

    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

    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

    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

    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

    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么一按

    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

    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

    ,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令狐冲

    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

    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

    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

    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

    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

    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

    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

    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

    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

    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

    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

    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

    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

    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

    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

    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

    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

    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林

    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

    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

    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

    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

    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

    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

    ,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令狐冲

    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

    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

    ,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

    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

    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

    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

    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

    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

    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

    ,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朗

    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

    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

    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

    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

    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令狐冲大怒,喝道:“你……

    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

    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

    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

    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

    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

    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

    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之中,

    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

    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你们快

    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

    是决无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

    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

    明白,决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

    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叫道:“不戒大师呢?田伯光呢?”秦绢道:“他

    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

    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

    短剑,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

    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

    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

    中。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

    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

    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

    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

    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

    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

    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

    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

    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当下

    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

    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如此死法,可

    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从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

    力竭,哪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

    ,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

    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

    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

    终于寂无声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

    妻子道:“上马!”

    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

    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甚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

    一挟,纵马绝尘而去。盈盈决计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

    ,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鸣咽

    道:“我……我不去。你……你为甚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

    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

    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

    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余沧海见她驰过,颇

    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

    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

    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

    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

    ,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

    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

    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得秦绢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

    你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心细得很,猜到了我的心

    思。”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

    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

    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令狐冲

    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

    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

    ,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

    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

    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

    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

    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

    手,我一样的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

    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

    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

    林人物?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

    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

    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简直便如是戏台上的花旦。

    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林平之

    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

    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

    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是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

    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

    、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醉仙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

    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那还

    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

    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将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

    众人回头一看,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

    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

    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被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是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

    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

    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

    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

    ,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

    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装作了个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

    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自是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

    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

    ,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

    便行。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

    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为

    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

    《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是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

    ,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

    ,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

    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

    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

    被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是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

    ,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

    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

    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

    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

    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

    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哪里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

    不过故示闲暇。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

    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林平之说道:“姓木的,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

    是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

    清他的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甚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

    ,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拍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

    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是天下剑法之最,

    好像叫作辟邪剑法。”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

    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是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

    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

    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坐到余沧海的桌畔,说道:“听说这

    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

    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

    人,就学得了一套***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

    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

    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

    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

    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

    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

    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余沧海道:“木

    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

    ,见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

    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

    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

    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

    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

    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便在这时,众

    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

    ,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

    、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

    做了手脚。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

    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

    郑萼伸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木高峰

    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

    ,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

    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

    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

    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

    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

    ,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

    还不服服贴贴吗?”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

    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

    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

    ,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

    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

    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

    到了一个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

    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

    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

    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

    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

    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

    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

    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

    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

    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

    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

    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林平

    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

    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

    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

    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剑,

    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

    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

    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

    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

    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

    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

    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

    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

    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

    ,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

    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

    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

    来。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

    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

    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余沧海知

    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

    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跟着双肩一

    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

    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

    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

    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

    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

    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

    ,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

    ,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

    避,却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

    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

    ,挥剑在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林

    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

    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

    之身上斩去。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缠,青城群弟子提剑

    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

    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

    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的

    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

    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

    主的倒退了几步。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仇大敌了。忽听

    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

    ,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

    ,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

    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

    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

    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站在远处的青

    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

    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

    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

    了?为甚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

    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

    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

    ,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

    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

    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

    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

    人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

    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

    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

    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

    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灵

    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

    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

    ,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

    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

    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

    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

    了也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

    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

    “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

    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

    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

    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

    眼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

    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

    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

    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

    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

    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

    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

    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

    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

    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

    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丈夫欺

    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

    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

    意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

    ,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

    气。”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

    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

    ,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

    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

    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

    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

    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

    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仪和与仪清见

    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

    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

    ,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

    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

    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

    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

    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

    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

    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甚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

    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

    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听了出来,知

    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

    红,问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

    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

    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令

    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

    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

    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

    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

    ,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

    ,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

    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

    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

    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

    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

    极是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想,当即收

    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

    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

    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

    ,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

    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

    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

    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

    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

    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

    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

    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

    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

    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

    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

    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

    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

    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

    “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的

    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

    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

    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

    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

    ,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

    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

    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

    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

    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

    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

    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

    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

    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

    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

    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

    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这

    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

    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

    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

    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

    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

    ,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

    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

    ,只得点头道:“好。”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

    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

    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只听得林平之说

    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

    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

    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

    ,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

    “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甚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

    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

    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

    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

    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

    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

    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

    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

    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

    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

    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

    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

    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

    哥和我去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

    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

    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

    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

    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么缘故,真是……真是…

    …”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

    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只

    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

    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

    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

    ,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

    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

    “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

    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

    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

    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

    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

    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

    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

    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

    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

    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

    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

    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

    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

    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

    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

    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

    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

    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

    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

    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

    “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

    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

    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

    ,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

    ,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

    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甚么

    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

    不得?”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

    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

    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

    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

    ,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

    ,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

    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

    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

    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

    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

    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

    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

    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

    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

    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

    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岳

    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

    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

    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

    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

    是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

    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

    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

    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

    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

    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姓林的这么

    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

    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

    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

    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

    ,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

    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

    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

    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

    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

    :“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

    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

    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

    “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

    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

    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

    回事。”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

    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

    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

    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

    :“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

    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

    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

    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

    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

    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

    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

    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

    ,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

    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

    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

    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

    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

    ,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

    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

    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

    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

    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

    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

    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

    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

    败?”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

    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

    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

    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

    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

    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

    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想到这里

    ,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

    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

    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回思往事,想到

    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散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

    ,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

    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

    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

    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

    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

    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

    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

    ,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甚么?”林平之哼了一声

    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

    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

    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

    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

    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甚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

    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甚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故

    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

    ,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

    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

    :“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

    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

    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甚么……为甚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

    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

    ……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

    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

    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

    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

    ,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

    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

    ,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

    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

    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

    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

    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岳灵珊叹了口气

    ,道:“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

    你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

    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

    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

    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

    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

    ,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甚是机

    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站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

    ,但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

    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

    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

    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

    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

    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

    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

    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

    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你怎么知道?”林

    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

    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

    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

    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

    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样?”岳灵珊道:“没甚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反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

    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

    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

    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

    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

    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

    那悬崖上?”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

    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

    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

    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

    ,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

    我,为甚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

    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

    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何以瞒我?’你爹道:‘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

    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

    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

    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来往,和

    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么冤枉他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

    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

    柔情。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

    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

    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

    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

    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

    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

    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

    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

    :‘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

    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

    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

    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

    不由得毛骨悚然。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

    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

    ,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替他止血治伤之时,见

    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二次替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

    ,其时冲儿仍然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

    是我拿的。’”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

    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

    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

    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

    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

    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

    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听

    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

    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

    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

    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

    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

    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

    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

    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

    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

    气馁。“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

    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

    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

    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

    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

    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

    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

    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

    ,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

    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

    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

    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

    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

    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岳灵珊

    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

    ,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

    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

    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

    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

    ,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

    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

    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

    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

    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

    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

    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

    ,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

    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第三十六章 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冲哥,有人来了!”令狐冲

    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

    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

    “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

    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

    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盈盈道:“听

    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

    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人

    来袭,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

    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

    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

    ,以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

    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

    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

    “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

    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

    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倘若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

    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

    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

    击,甚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

    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

    得到。”令狐冲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

    稳稳的坐着别动。”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辈。”

    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哼,

    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人人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

    ,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

    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

    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处相距不远。蹄

    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

    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下

    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

    反掷出来。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

    狗贼在车里!”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

    之外,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

    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

    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

    围着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

    下车,多半也受了伤。”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

    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

    ,窜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

    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

    城弟子中剑倒地。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

    法。”

    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

    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

    剑法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

    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

    剑法,但闪跃进退固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

    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一敌众,仍大占上风。岳灵珊道

    :“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

    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

    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

    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

    ,步行飞奔,刹那间走得不知去向。那人显然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不住喘气。令狐冲

    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已受了

    颇重的暗伤。

    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闪耀,明暗不定。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

    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

    他语音极低,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

    声音从喉中发出。林平之道:“多谢阁下相助,请教高姓大名。”说着和岳灵珊从高粱丛

    中出来。那老人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护送两位前

    往稳妥之地,治伤疗养,担保令岳无法找到。”

    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其中诸般关节?”林平之道

    :“左掌门和阁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极为阴

    狠厉害,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是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

    了出来,以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

    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

    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一般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伤,推寻

    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避到天涯海

    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熏天,少侠一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旁,少侠便有通天本领

    ,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原来是你!”她这一声叫

    了出来,令狐冲全身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发觉

    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

    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以致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

    实。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也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

    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林平之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

    师哥是你杀的?”劳德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英白罗是小孩儿,我杀他干么?”岳

    灵珊大声道:“还说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我一直还冤

    枉了大师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杀了一个老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的衣服

    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岳不

    群岂能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但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

    己干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剑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

    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

    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习辟邪剑法?”

    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知道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

    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说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

    剑会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可没说错。”岳灵珊

    道:“你……你……你也这么说?”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

    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

    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句:‘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性命,

    却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林

    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

    去,人事不知了。”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来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

    当下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

    救了你的性命。”岳灵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

    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没下手的机会。那

    倒也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

    …原来……你所以娶我,既是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

    左掌门是我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

    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的诸般动静。”令狐冲恍然大悟。劳德诺带

    艺投师,本门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传

    ,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这着棋子;

    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是顺理成章,再也没甚么希奇了。只是师父

    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

    到嵩山,使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功劳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暗暗点头,心道:“左冷

    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劳德诺恨恨的

    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了。这人阴险

    无比,咱们都中了他的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已给

    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是

    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岳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

    非,更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一到生

    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

    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

    的彀中。”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然给我坏了大事,却无一言一语责怪于

    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

    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

    :“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隐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

    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

    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能够治愈,那是最好,否则和我恩

    师隐居在一起,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

    目为毒液所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禅都是失明

    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

    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以先加

    明示?”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

    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

    ,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

    “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

    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

    好,年轻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剑法,

    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

    何以自存,何况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此议倘是出

    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

    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

    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

    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

    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

    在下随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劳德诺道:“背了出来?”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

    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在我手

    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将袈裟毁去。倘若将袈裟藏在身上

    ,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

    如此讥讽,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

    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

    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略略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是

    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了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

    ,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

    正是得其所在。”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

    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

    说这话,那是甚么意思?”林平之道:“甚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

    是凶狠。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了出来。令狐冲大叫:“林平之,

    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

    ,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挟,纵马狂奔。令狐冲挂

    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只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

    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

    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

    ,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

    ,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

    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

    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

    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

    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

    …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

    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

    ……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

    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甚么事,

    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

    ……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

    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

    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

    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

    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

    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

    恶贼,你……你还念着他?”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

    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

    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

    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

    甚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

    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

    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

    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

    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

    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

    ,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

    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

    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

    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

    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

    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

    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

    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

    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

    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

    ,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

    ,就此人事不知了。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

    ,曲调甚是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

    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

    又睡着了。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

    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甚么地方?”

    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

    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

    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

    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

    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

    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

    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肉的香气。

    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

    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

    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

    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

    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

    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

    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

    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

    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

    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

    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

    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

    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却大

    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

    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

    之墓”。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

    :“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甚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

    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

    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

    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

    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

    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

    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

    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

    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

    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

    》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甚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

    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却难以索

    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

    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

    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

    :“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

    ,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

    脸,知道盈盈性子是最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

    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

    释,学着奏了起来。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更是艰难

    ,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

    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跟上去了

    ,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

    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渐渐都淡忘

    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

    都快活了。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

    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

    :“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

    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

    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眼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

    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

    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

    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

    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

    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

    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

    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

    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

    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

    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

    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近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

    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

    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

    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

    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甚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

    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

    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计不是师

    父的敌手。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

    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

    老也拍拍拍的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

    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甚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

    :“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

    ,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

    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

    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

    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

    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

    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哪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

    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只听那

    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大大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

    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

    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计不敢反抗。”杜长

    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就有点

    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

    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

    老道:“包长老到了。”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

    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

    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

    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个老者喜道:“

    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

    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

    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

    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葛长老

    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

    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甚么计较?”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甚么良策,包莫

    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之位,岳不

    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也没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人已得

    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

    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

    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

    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

    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穴道,将她

    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啊哟,不

    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莫长老笑道:“

    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

    让他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但这

    中间尚有难处。”莫长老道:“甚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

    之后,咱们仍然封他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

    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却

    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是对付君子,便当下

    些毒手。看来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

    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撒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

    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齐声哄笑。包长老道:“事不

    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

    壁,另一边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

    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

    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

    ,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

    一个老者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过的鲍大楚。

    甚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

    楚。”令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要

    和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见

    这四人用一对铁戟、一对钢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心想:“他们明明

    说要到那边峭壁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

    石,要挖陷阱,谈何容易?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阻住了去

    路,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眼见四人以临敌交锋用的兵刃来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非

    片刻间能掘成,他却又不敢离师娘太远,绕道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是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

    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见得了。我瞧早四十出头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

    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

    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听

    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

    把。岳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

    :“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这姓葛的倘

    真对师娘无礼,尽管自己手中无剑,也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拚个死活。只听葛长老淫笑道:

    “玩这婆娘,有甚么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鲍大

    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

    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老齐声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

    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必会出来寻我。她听到掘地声,

    过来察看,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怎敢违抗?冲着任教

    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等

    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已无受辱之虞。耳听得众人终于掘好陷阱,

    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药,再在陷阱上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旁边的草丛之中

    ,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轻轻抬起一块大石头,拿在手里,心道:“等得师父过来,倘

    若走近陷阱,我便将石头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头落入陷阱,师父一见,自然警觉。”其

    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小鸟飞鸣而过,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将呼

    吸压得极缓极轻,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叫,正是盈盈,令狐冲心道

    :“盈盈已发见了外人到来。不知她见到了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

    响,两人一前一后,疾奔而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哥,冲哥,你师父要杀你,千万

    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甚么要杀我?”只听盈盈又叫:“冲哥快走,你

    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她头发散乱,手提

    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眼见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

    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

    盈盈后心,右手随即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

    长剑落地。岳不群这一下出手快极,令狐冲和鲍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甚高

    ,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声来。盈盈仍在叫唤:

    “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

    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下,封了她穴道,放开右手,让她委顿

    在地。便在此时,他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毫不动弹,岳不群吃了一惊,但立时料到

    ,左近定然隐伏重大危险,当下并不走到妻子身边,只不动声色的四下察看,一时不见异

    状,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师父说我杀了小师妹,这话从哪里说起?”盈盈道:“你女

    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了你女儿,当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

    ,岂有杀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

    不两立,因此将你女儿杀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

    上还有甚么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

    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

    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

    种事。”

    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到林平之,自己问他好了。”岳不群语音

    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

    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

    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几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

    教主,我对你本来不会为难,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儿小

    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

    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了我

    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

    腰间剑鞘中慢慢抽出长剑。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

    狐冲在这里!”盈盈“啊”的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令狐冲摇了

    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颤声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向来敬重,决不敢

    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盈盈大急,叫道

    :“冲哥,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岳不群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

    杀气,转向盈盈,厉声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

    …自……自己搅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都是疯子

    ,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

    却也顾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盈盈道:“是林平

    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

    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

    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

    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

    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

    不愿更增他心中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机紧迫,

    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甚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

    性的怪人,与疯子岂可讲甚么恩义交情?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

    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你自取其死,可别怪

    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

    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

    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

    声道:“到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甚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

    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

    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于

    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我没有……”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

    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

    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

    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

    戳,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

    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适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

    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虽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剑上始终没真正催动内

    力,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将岳不群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

    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

    对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

    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

    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然取了

    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

    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

    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

    ,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

    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

    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

    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

    相对。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

    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

    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

    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之余地。林家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

    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倘若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

    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

    应接。敌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然在岳不

    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

    处,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得此二人,

    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

    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

    了。他虑意既生,剑招更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

    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更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

    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

    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

    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然不知去

    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

    ,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

    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不可解的

    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了破绽。岳不群这

    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变化之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

    ,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指又是重复使出。陡然之间,令狐

    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

    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天下任何剑法,不论

    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倘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

    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

    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又熟知

    华山派的剑法,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

    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甚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

    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

    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

    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

    如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

    ,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

    正是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虑。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

    了在头里,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不群一声

    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

    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

    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罢!”岳不群脸如死灰

    ,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

    不群一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哪

    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

    而然的一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

    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

    ,剑刃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

    抢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陡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

    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

    声,落入了陷阱。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听得草丛中

    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

    大楚先抢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算他内力了得,

    迷药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令狐冲急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

    封了你哪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

    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

    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

    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药,只怕岳

    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

    自己等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

    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

    岳不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迷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以逃脱了。令狐冲

    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

    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解开,一

    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

    多有得罪。”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

    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

    说,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甚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荒谬绝伦。何况

    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

    忽施毒手,行径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

    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的问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

    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

    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

    :“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

    儿?”令狐冲道:“正是。”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

    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

    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

    岳夫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

    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

    心下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

    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

    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冲道:“是!”突然觉得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

    道:“师娘,师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刺

    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盈盈也是惊骇

    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是惊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

    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说,不

    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这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

    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开。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

    “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甚么要自尽?她为……为甚么要自

    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

    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盈盈道:“他

    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以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

    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到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

    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是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鲍大楚大声答应:“是

    ,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山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

    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

    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

    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

    :“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

    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大小姐:莫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

    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

    间水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

    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

    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

    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

    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

    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

    :“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

    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

    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

    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

    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

    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

    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

    ,但想到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

    ,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

    觉嘴里已多了一枚药丸,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时气为之窒。盈盈

    替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

    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

    被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那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

    ,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

    尸虫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

    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此境,却也额上出汗如浆,脸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狠,余下两处穴道,稍

    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

    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中丸药渐化,已无

    法运功吐出,这才再替他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

    ,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

    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尸……”盈盈格格一笑,大

    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

    卓的头号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

    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神丹?”盈盈笑道:“是他

    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甚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

    护冲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

    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哪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

    本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然一身神功,竟是难以镇定。令

    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

    ,可也怪不得她。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已

    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

    ,正自发愁,生怕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

    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欢。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

    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

    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令狐冲见到

    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然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

    自己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

    中甚是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盈盈道:“鲍长老

    、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

    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

    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年少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哪里

    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

    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

    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

    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

    练人情,知道越是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欢。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

    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

    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黄昏时分,

    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

    担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

    一个地方。”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叹道:

    “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这才性情大变。”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

    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盈

    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和劳

    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

    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是十分聪明深沉,聚在一

    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

    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应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

    这人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应过小师妹的,倘若

    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

    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盈盈心想

    :“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

    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涯,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

    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两人在

    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

第三十七章 迫娶

    

    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一家面店吃面。令狐冲筷子上

    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和你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嗔道:“谁和你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如不愿,我捉住

    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

    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是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

    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

    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

    有许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了小桃谷六仙?”盈

    盈坐了下来,问道:“哪里来六个小鬼?”一语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冲在说风话,

    白了他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十分甜蜜。‘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

    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这一

    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

    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

    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日月神教的任

    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

    如此谦虚。”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

    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甚么秘密地方相会

    ,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喜欢,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

    ,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只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哥,来,

    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

    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

    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令狐冲笑道

    :“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却是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

    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

    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

    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甚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

    :“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

    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

    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

    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

    的模样。”令狐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是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笨头笨脑,

    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

    能露出马脚。”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二人不再

    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

    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

    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

    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

    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天中,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席无色庵。刚走近主庵,便听得铮铮

    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

    向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发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

    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

    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

    所授、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出

    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

    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仪琳甚是惭愧

    ,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

    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明日再练

    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

    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仪和掩上了

    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

    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

    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

    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

    慢自悟,原亦不妨。”

    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

    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

    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

    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

    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师父、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的师父、师叔?”只听仪清续

    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

    赶明儿我加紧督促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得她太过狠了。我看小师妹近日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

    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

    为甚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

    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便是。”猛见地下自己

    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

    ,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甚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到?”闪到近旁小屋

    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身影,这才静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

    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

    后,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

    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

    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

    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钉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

    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

    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闭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

    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

    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针而

    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东方不败一直在黑

    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时杀她

    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甚

    至还没得到剑谱……”回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那

    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

    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

    高不了定闲师太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

    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来历,末了让他盗

    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五派合

    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甚么

    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自然由于岳不群是他的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禅或东方不

    败,定闲师太又何以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

    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

    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像自己所练成的

    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

    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

    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使五

    派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就将成果取了去。这些道理本来也不

    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

    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

    ,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是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

    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

    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

    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是谁干的?”“甚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

    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

    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令狐冲抬头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

    叫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是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

    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显是都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

    上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半分动弹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

    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

    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甚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

    加上几分害怕厌恶。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手持匕首,纵

    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

    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

    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

    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

    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是“已”,有的是“

    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

    字串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

    心狗命!”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

    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

    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游迅微微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

    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

    鸡鸣还魂香’之类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

    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

    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

    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

    “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将这八

    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祖千秋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

    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

    会写。”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

    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令狐冲心中只是在想:“这八人想搅甚么阴谋?那多半是意欲不

    利于我恒山派。”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

    涌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

    狐冲走到近处,听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被

    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计无施走上前去,

    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甚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

    豪都道:“对,对!有甚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十八

    代祖宗,有甚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

    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

    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

    后偷袭,算甚么人物?”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

    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

    ,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

    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

    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寒。”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

    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却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

    子话,慢慢都散开了。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头

    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却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

    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甚么也不会

    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

    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

    许,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和他恶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

    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语,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甚

    是有理。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

    ,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田伯光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

    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

    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

    ,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

    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群豪指指点点,

    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

    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

    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

    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

    捶胸,越哭越伤心。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

    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

    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

    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

    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

    分,只得唯唯称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

    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

    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

    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

    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

    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

    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

    相请师父。”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

    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被

    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

    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迷

    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

    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不久便听得

    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

    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

    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

    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

    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

    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贼,龟儿子”

    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

    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

    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华山去,可不许吃。”

    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

    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

    了。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

    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

    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

    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

    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

    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

    来,仍是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

    一言不发,径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

    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

    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

    ,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

    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仪琳轻声道:“我

    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

    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

    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

    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

    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

    易容之术,倒也了得。”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

    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

    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

    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

    心想:“她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是快走的为是。”

    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

    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

    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

    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仪琳伸

    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

    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

    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

    只有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

    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

    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

    师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

    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

    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

    ,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甚么话,我赞同也好,

    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

    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

    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

    ,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

    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

    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

    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

    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

    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

    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

    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令狐冲记

    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

    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

    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仪琳道:“我

    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

    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

    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

    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

    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

    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

    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

    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

    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

    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

    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

    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

    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

    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

    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

    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我和

    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

    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

    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

    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

    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她

    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

    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

    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

    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

    泣。我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

    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

    ,可哪里找得到。’“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

    ‘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

    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

    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令狐冲心道:“原来仪

    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

    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到?我想你

    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

    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中,免

    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

    我从小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大哥的

    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大哥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要苦些,不但没了妈妈,连爹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

    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

    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

    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

    了。哑婆婆,我妈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

    ,可是终于拗不过爹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

    ’,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仪琳长

    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甚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

    人家看么?怎么别人竟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

    ,好光彩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

    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

    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处找你妈妈不到,到阴世去和她相会,那也正是求之不得。

    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

    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爹,你弄

    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

    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

    和你妈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

    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

    评语挂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之

    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

    然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

    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

    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大哥,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

    眼无珠,当真连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道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

    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

    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眼睛虽然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

    ,爹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大哥?我说:‘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

    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经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大

    哥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妈说得对,皈依佛

    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爹爹说:‘身入空门,为

    甚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再不嫁人生儿子,世界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

    ,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

    会,才道:“爹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

    狐大哥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

    令狐大哥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

    爹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爹这么一去,

    不知甚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

    叫他跟着爹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看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

    丛之中,不知干甚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

    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

    躲在草丛里了。你还道是捉迷藏吗?”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小师妹孩子气

    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

    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大哥

    将来一定不肯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

    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

    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对我最好,

    如果由我做掌门,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大哥。

    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

    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

    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是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

    ,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大哥,夜里想着令狐大哥,

    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

    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甚么群玉院中,我……我…

    …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

    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大

    哥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这

    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

    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

    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

    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

    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日日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

    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

    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大哥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

    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甚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

    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

    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

    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甚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

    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转身

    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

    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己,一时不由得痴了。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

    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

    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

    ,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

    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

    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

    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

    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是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更加惊

    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

    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

    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

    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

    可……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甚是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

    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

    别见怪。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和你是双胞姊妹

    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寻思:“这人古

    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当即站起身来,向哑婆婆一

    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

    ,拦住了去路,便是那个哑婆婆,却不知她使甚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了

    过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

    是突然间从地下涌出来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不似活

    人。令狐冲大骇之下,知道今晚是遇到了高人,自己甚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

    ,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

    ,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

    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

    她仍然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道:“对不起,以

    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

    歉,那婆婆始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你不懂,我可没法子了。”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

    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

    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

    他面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而落,切向他手腕。令狐

    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

    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一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一掌来得好

    快,拍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

    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

    他眼中插来。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大破绽,幸好那婆婆

    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下,右手一弯,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眼珠。显然

    她打定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

    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抓,

    抓向他左眼。令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飞指已抓向他的右耳。这几下兔起鹘落,

    势道快极,每一招都是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

    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走无声,偷袭

    快捷,真实功夫固然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

    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他右手刚

    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

    婆出招越来越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大喝一声,左

    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迅速

    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

    “喂,喂,你干甚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

    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

    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

    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

    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

    ,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

    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

    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

    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

    笑起来。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

    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

    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

    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

    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

    个脸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

    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

    :“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一路之上

    ,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

    婆婆将他直向飞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

    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

    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滋味

    可大大不妙了。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

    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

    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

    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

    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

    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也不听见楼梯上脚

    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

    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可是便在此时,双

    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

    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

    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

    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

    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

    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

    心中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

    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

    ,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

    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

    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

    字,定然当我是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

    糕。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

    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令

    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

    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

    ,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

    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

    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

    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

    乱佛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

    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

    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

    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

    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

    ,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

    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

    :“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衫。令狐冲大惊

    ,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

    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已?”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

    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

    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

    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

    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

    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

    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

    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

    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

    ,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间,他心

    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震,退

    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

    学说话一般。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甚么知

    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

    么知道?我为甚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

    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

    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

    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

    —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

    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

    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

    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

    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

    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

    “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

    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

    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

    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那婆婆道

    :“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

    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

    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

    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

    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

    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

    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

    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

    的么?”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

    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

    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

    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

    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理?”那婆

    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

    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

    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

    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

    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

    笑?”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

    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

    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

    ,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

    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

    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

    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那婆婆道:

    “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

    ,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

    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

    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

    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

    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

    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

    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

    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

    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

    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

    ,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

    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

    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

    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

    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

    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

    ,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

    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

    ,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

    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

    妹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

    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

    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

    ,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

    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

    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

    ,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

    意,只见她左眼又是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

    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

    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

    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动,和他相对。两人相隔丈

    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

    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

    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

    不掉了。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

    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

    婆,你带我来干甚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显然陪着

    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

    婆,我不是哑的。”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不……不哑

    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

    ,听……听得见我……我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

    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会,

    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

    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来。那婆婆轻拍

    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

    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

    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

    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

    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

    ,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要胜过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

    娘,撒这漫天大谎!”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

    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

    ,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

    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人,

    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

    ,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

    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

    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不能说的。”那婆婆道:“

    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

    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愿做,别说去服侍皇

    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

    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哥日后和任大

    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

    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

    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他就只想到

    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第二个人?好像我爹

    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

    娶两个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他……他从前做错

    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要娶我甚么的,我

    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

    :“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

    ,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有乐趣了。”仪琳道:

    “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

    杰,我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必输’,

    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

    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仪琳轻轻

    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

    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妈妈的

    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起。和

    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爹

    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生之中,连蚂

    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

    ……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

    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

    ,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过了良久良

    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间提高嗓子

    ,叫道:“仪琳,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

    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第三十八章 聚歼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

    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

    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

    他内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

    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虽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

    着急,穴道越是难解。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法传给咱们,我看

    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干事,虽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

    出甚么大力气,他凭甚么要单单传给咱们?”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

    突然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缚,吊在梁上,不禁齐声惊呼。“滑不留手”游迅道:

    “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身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甚

    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玉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

    ……是令狐掌门令狐冲。”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人素来

    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十分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

    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甚么希罕?拿到

    恒山派的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辟邪剑法不可。”张夫人问

    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倘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

    狐冲,咱们几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

    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

    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

    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

    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

    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刷的

    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极是迅捷,怀中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

    她想盈盈武功极高,只须解开她的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

    一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争先下楼,但见盈盈摔在地下

    ,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被点,又都慢慢回来。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

    友,为甚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们还

    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

    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

    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折扇,走近相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

    迅笑道:“是,是!”转过身来,突然间右手一抖,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

    折扇已从她喉头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

    太不讲义气了吗?”折扇一抽,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

    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龟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身来,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

    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

    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

    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

    句,身上的‘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

    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漏了出去,江湖虽大,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道他们一起完誓,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下

    ,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

    当即心中一宽:“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仇松年向游迅道:“动

    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

    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

    松年骂道:“你***,我为甚么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

    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样,那么就请道兄

    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甚么推三阻四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

    大家都拔出兵刃来,同时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虽然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临到

    决意要杀盈盈了,还是不敢对她有甚么轻侮的言语。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

    手再说。”仇松年道:“为甚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挟旁人,让我来取。”游

    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挟?”玉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

    ,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

    身周。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时光

    ,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

    “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哪知七件兵刃递到她身边半尺之处,不

    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

    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

    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实不

    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

    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叫道:“辟

    邪剑法!”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甚么?”岳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

    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艳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辟邪剑谱。令狐冲念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

    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

    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边。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

    ……这便是辟邪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道:

    “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

    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口舌微动,跟着念诵,用

    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

    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邪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

    ,因此有甚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

    ,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

    ,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

    魂颠倒,哪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汩汩,剑气充盈,辟

    邪剑出,杀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剑诀中并无这等说

    法,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

    不是,有点记不清楚了。”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哪里?”令狐冲道:“这剑谱……

    可决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

    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

    和玉灵道人的毒手。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的找这辟邪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

    ,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占,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

    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十分灵验,不但引开了七人,

    而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游迅道:“这剑谱是否

    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瞧见,咱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

    ,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只怕你想独吞剑谱了?”游迅道:“独吞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甚

    么好玩?不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

    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

    将剑谱取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吞之意,也不敢先睹为快。严兄取

    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

    玉灵道人道:“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摇头。

    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打的是甚么主意,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

    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令狐冲生怕他们又

    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

    干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

    说甚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法的语句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

    去,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桐柏双奇一言不

    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

    道:“你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甚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

    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

    ,料想这灵龟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

    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

    ,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

    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

    ,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如粘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忙

    运力外夺,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挣扎,内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令狐冲

    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

    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背诵剑

    谱,自己一句也听不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涌而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

    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可是严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里伸

    得出来?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

    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也给粘住了。

    令狐冲叫道:“喂,喂,你们两个不用争,将剑谱撕烂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双

    奇互相使了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

    而死。两人一死,内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身体,尸横就地。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

    的内力,这是来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被

    封的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

    怀,握住了短剑剑柄,说道:“剑谱在这里,哪一位来取罢。”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

    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一闪,拍拍两声,两人的右手一同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一

    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

    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瞧这剑谱?”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色,

    颤声道:“谢谢,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

    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游迅全身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

    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

    多说……多说也是无用,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

    狐冲笑道:“练那辟邪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做起来罢!”游迅连连磕头

    ,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宏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

    江湖之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

    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

    已然不及。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

    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

    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甚么?”盈盈倒喜欢他的傲气

    ,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并不是正式夫妻,但二

    十年来,比人家正式夫妻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

    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一只眼睛,

    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罢!”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盈盈叫

    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

    皆麻,双剑险些脱手,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

    头,登时鲜血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么不好?”吴柏英道

    :“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么可争的?”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

    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

    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

    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

    说“成甚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

    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一齐躬身相谢。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

    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属下最好。”盈盈

    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号令?有甚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

    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

    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下

    属仔细看过,他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耿,又怎会听

    岳不群这狗头的话?”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尸

    脑神丹,自当听我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后,他传

    你们辟邪剑法,是不是?”

    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

    :“你们说这次来恒山干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

    中都下了迷药,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未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

    倒了。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

    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

    是哪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

    在其内。”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盈盈道:“咱们下去罢。”令狐冲道:“好。”拾

    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游迅

    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道:“何必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

    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两人并

    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

    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身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

    别跟我说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

    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暴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

    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

    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

    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

    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

    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

    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

    ,叹了口气。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

    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是

    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

    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

    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说道:“爹爹倘若顾念着我,便不

    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存恶意。”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

    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胁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

    其实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我决不愿加盟神教,

    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

    呕。”盈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

    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

    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

    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甚

    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盈盈

    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心下极喜,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吃了一惊,运力一挣

    ,将他双手摔开了。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

    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头,说道:“好,笑

    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径上见性峰来,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

    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

    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哪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

    ,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替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

    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

    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

    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一听,似是桃谷六仙。

    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

    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见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斗得甚是激烈。那

    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

    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拍拍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

    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她的光头。”手按剑柄,只待桃

    谷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但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多下耳光。

    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

    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是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

    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知道难以取胜

    ,展开双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刹

    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哪

    里逃?”白光闪动,挺剑指向她的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急忙缩头躲

    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一剑逼得她又退

    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刷刷刷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她性

    命,这婆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

    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

    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

    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

    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冲笑道:“站着罢!”长剑

    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变色,只得站着不动。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

    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欲打

    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

    来再说。”桃谷六仙听得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令狐冲问起

    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

    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

    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令狐冲笑道:“是啊,这

    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叶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

    ,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屁股上大便还没抹干净,打起

    来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

    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桃谷六仙手下

    ,不逃无名之将,那一定是会捉回来的。”桃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

    ,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那自是

    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

    ,将那婆娘手足反缚了,吊在一株高树之上。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

    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甚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

    ,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

    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岂是

    这恶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

    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

    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哪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莫一个

    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大便完了就去,哪知这恶婆娘前来夹缠不清。”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

    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谷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

    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的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的份上,报

    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

    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

    菜。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样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

    ,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

    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

    行啊,有甚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

    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色古怪,身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请你劳

    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冲道:“不瞒你说

    ,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

    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冲一笑,

    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

    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

    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喘息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

    到这时候,还是没找到。”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

    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

    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身

    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

    :“我又问她,为甚么不肯跟丈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就再相见,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教你一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

    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

    这秘诀,我拜你为师。”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

    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

    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

    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

    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父,你大恩大德…

    …”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

    奇怪,他干甚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叶仙道:“那他为甚

    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

    尿跟年纪大小,有甚么干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

    多半没有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

    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

    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罢,等我们喝够,

    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盈

    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

    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么?没

    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你和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

    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

    笑,道:“这也叫做一报还一报?”令狐冲笑道:“只盼不戒大师不要卤莽,这次夫妻俩

    破镜重圆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

    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

    逢,不知说甚么话。”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

    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

    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

    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

    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

    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

    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

    盈躬身行礼,说道:“秦伟邦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秦长老,你也在这里。”秦伟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

    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甚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秦长老,今天一早,属

    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秦伟邦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甚么?”秦伟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

    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

    赴华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

    这秦伟邦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

    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

    山派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伟邦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

    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

    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秦伟邦却并未

    隐瞒,难道他所说不假?”秦伟邦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

    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

    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秦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

    的自当担代。”秦伟邦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身走开。秦伟邦

    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

    粗,属下自当凛遵。”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

    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

    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

    向秦伟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甚么要皱起了眉头?”秦伟邦道:“不敢。”他

    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秦伟邦躬身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

    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

    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

    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蓝凤

    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

    装给迷药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

    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

    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

    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

    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甚么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

    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

    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的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

    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

    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

    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甚么。我听他们说,

    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

    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大妹子在场,他们想要

    拿我,可没这么容易。”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

    一根毫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

    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问道:“

    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

    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

    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

    息。”令狐冲道:“这可真要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

    ,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

    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心

    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

    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

    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

    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

    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

    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

    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

    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为熟悉

    ,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

    陡极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

    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令狐冲带着二人,径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的

    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

    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

    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

    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

    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

    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

    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

    “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有人敢加伤害,但还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

    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

    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自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

    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

    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甚近。令

    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

    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跃过墙头,

    拔下门闩,将门开了。两人走进室内,点着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也都积满了灰尘,

    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装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

    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只见都是些小竹

    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

    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

    扑簌簌的直掉下来。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

    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

    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径赴思过崖。

    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然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上得崖来,令

    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

    ,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

    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

    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

    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无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

    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竟站满了

    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

    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只见她脸色雪白,眼

    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

    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

    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三派人士分别

    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

    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是

    莫大的运气,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

    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

    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干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

    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

    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甚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么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

    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于

    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

    剑法的招数,便是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

    ,准许我们来观摩石壁上的剑法,可没限定哪些招数准看,哪一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

    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

    ,哪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

    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便在此时,泰山派

    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

    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么人在此捣

    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

    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

    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

    弟子,将他擒住。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

    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

    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令狐冲心想:“我师

    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甚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

    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当即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

    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

    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

    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

    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乎并无出入的孔隙。他大叫

    :“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

    大叫大嚷,无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

    ,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

    ,她却冲进洞来找我。”当下转身又回进洞来。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

    众人一乱,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灭了大半,满洞尘土,望出去惟

    见黄蒙蒙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

    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剑法……”数十

    人同时伸手去推那大石。但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然数十人一齐使力,却哪里推得

    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

    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

    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

    ,谁也无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

    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入。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

    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

    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那可凶险得紧。”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

    打,惊怖焦躁之下,突然动了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

    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

    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

    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的横在胸前。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

    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

    个人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

    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然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

    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

    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

    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

    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

    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

    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无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

    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

    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

    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大作。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

    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

    然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

    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

    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

    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

    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

    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令狐冲耳听得身

    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是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被不知从哪里砍来的刀

    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

    ,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许多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

    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

    ,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

    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

    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

    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

    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一抖,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

    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周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

    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乱

    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原

    是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

    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

    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

    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

    ,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

    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

    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实是难上加难。这琴

    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果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

    之下将饮恨无穷了。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

    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一剑刺出,但长剑甫动,心中便知不妙。

    “独狐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

    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

    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

    ,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

    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

    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

    自是在这片刻之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

    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担心起来:“莫非盈盈

    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过得良久,呼喝声渐

    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

    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

    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

    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然见不到对方兵刃的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

    一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但听得

    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

    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

    ,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

    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

    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

    ,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

    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玉钟子道:“

    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

    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

    ,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

    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

    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

    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

    有甚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

    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

    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冲道:“在下另

    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

    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

    玉钟子道:“哪几位身边有火折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

    只求自保,哪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但听得哒哒数响,有

    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

    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

    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虽听大家发了毒誓

    ,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

    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甚么人?”纷纷

    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折又已熄灭。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

    ,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

    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

    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

    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

    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然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

    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

    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

    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

    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

    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

    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

    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

    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左冷禅

    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

    ,却是来干甚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甚么了?”

    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是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

    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黑暗

    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

    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

    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而不是瞎子,却如何是

    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出尽了风头,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

    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

    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突

    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

    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

    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然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

    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

    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

    不知他已移向何处。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

    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

    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

    手。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

    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

    他如何知道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

    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

    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到这里来过,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

    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甚么好汉?”令狐冲怒气

    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

    ,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

    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顷刻

    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

    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

    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

    骂,时闻“滚你***”之声。这“滚你***”五字听来甚是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

    “去你妈的”,或“操你***”,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

    滚你***”,寻思:“难道这是哪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

    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

    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之中乱

    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两人齐骂,

    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会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之声越来越多,兵

    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

    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

    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

    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

    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

    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

    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居然无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

    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无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

    :“盈盈,盈盈,你在哪里?”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

    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

    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

    了没有?”令狐冲屏息不语。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

    志得意满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

    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

    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

    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

    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听

    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令狐冲低声道

    :“盈盈,你在哪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

    在高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

    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

    狐冲轻吻她面额,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

    “你骂人‘滚你***’,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

    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

    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

    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

    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

    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

    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

    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

    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

    的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

    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

    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

    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甚

    么了。”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

    ,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甚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

    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

    ,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

    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盈盈

    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

    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

    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

    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只听左

    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

    面躲一辈子吗?”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

    ,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

    ,只觉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

    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

    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

    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

    和盈盈虽然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

    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僵持片刻,突然

    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

    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

    ,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令狐冲长剑刺向攻

    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

    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

    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

    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

    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

    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

    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

    一松,长剑脱手飞出。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

    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

    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

    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粘,急忙搂着盈盈退

    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

    飞。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

    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

    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令狐冲

    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

    ,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

    棍,将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

    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

    只骂了六声“滚你***”,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

    大骂“滚你***”,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

    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

    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

    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

    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

    ,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哪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

    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

    和身扑上。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令狐冲回过

    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招虽然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

    :“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

    、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

    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

    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折,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

    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的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是空

    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

    ,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

    ,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奇

    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无

    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哪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

    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令狐冲又取过

    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

    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死洞中,

    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

    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

    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甚么,拾起山洞角落里

    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

    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

    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

    有人。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

    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

    出,盈盈跟着出来。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

    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

    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

    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

    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

    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

    洞。

第三十九章 拒盟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甚么东西落下,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

    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

    然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身上。山洞顶上跃下一人,

    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岳

    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

    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

    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

    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一个人总要死的,

    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

    己同死,惊惶之意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

    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

    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

    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

    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

    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看有甚么方法能够脱

    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

    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

    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

    先杀你?”盈盈道:“那又有甚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

    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们罩

    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

    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

    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思量。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

    ,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

    果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甚么好处,就学

    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

    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认

    得你。”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

    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

    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

    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

    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

    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

    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

    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

    的棋子也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

    “住手!”

    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

    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粘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

    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

    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然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

    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

    来。

    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的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

    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

    落,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又是欢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甚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

    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

    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

    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罢?”正是仪琳。令狐冲胸

    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

    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

    仪琳道:“是,是!”眼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惨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

    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甚么也解不

    开。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

    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令狐冲叫声:“啊哟!”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

    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

    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没

    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

    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

    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

    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

    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

    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

    ,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

    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好狠!”盈盈

    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

    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甚么东西?”劳德

    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

    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德诺近

    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

    ,左肩又中了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

    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

    人的恶贼。”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陆

    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

    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

    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哪里有甚么猴子了?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

    他后颈。劳德诺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被一根绳索缠住,

    绳索向后忽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

    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

    “快杀,快杀!”

    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

    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

    ,剑锋略偏,擦的一声响,砍在他的右肩上。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

    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

    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拍的一

    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敢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

    ,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

    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甚么地方不好玩,

    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大哥和任大小姐。”那

    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

    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

    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

    谷六仙,快救救我!”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一惊之下,回过头来。令狐冲从渔网孔

    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

    出来!”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

    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

    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那婆婆兀自在发怒

    ,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

    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

    ,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

    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

    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

    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了数招,那婆婆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

    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

    婆怒道:“要你多嘴干甚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

    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

    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

    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甚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

    ,让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妹,幸得

    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

    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

    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

    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

    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有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

    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给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

    追。”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

    ,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

    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这可奇了?”

    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

    ,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甚么希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

    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

    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

    ,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甚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

    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

    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

    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

    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

    光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

    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问道:“那是甚

    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甚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

    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

    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

    盈盈转过头来,想问甚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

    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

    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

    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

    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

    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

    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非尽数死在其内不可。

    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

    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

    “那也没甚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狐冲道:“师伯、师叔?

    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

    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

    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

    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

    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已委顿不堪,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

    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

    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

    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

    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

    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

    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

    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

    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

    们给关在这地洞里,你又怎么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

    ,甚感窘迫。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只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

    到了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

    ,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那句话便没出口。皮鼓

    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

    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七八人齐声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

    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

    四周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回音

    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

    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

    教,寿与天齐!”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

    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大伙齐赴朝阳峰石

    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

    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登时便有二三

    十人齐声答应。

    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

    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会见任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

    盈成婚,终须去见任教主一见。”当下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

    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

    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答应了

    ,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

    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

    撞于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令狐冲道:“华

    山最高的三座山峰是东峰、南峰、西峰,尤以东西两峰为高。东峰正名叫作朝阳峰,你爹

    爹选在此峰和五岳剑派群豪相会,当有令群豪齐来朝拜之意。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

    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

    、莫大先生三位掌门人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

    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菁英,除了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

    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

    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

    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

    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别派无人能和他相争。这一招棋本来

    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

    “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

    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

    而已。”

    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甚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

    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切骨之恨。”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

    ,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

    口,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

    原因,只怕无人得知了。”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

    到来,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笔。那日在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

    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有恒山派的弟子

    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并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

    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

    三派的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涌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

    到高妙武功,就算甘冒生死大险,也是非来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

    休。因此像莫大师伯那样随随便便、与世无争的高人,却也会丧生洞中。”盈盈道:“岳

    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来。”令

    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甚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我门下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

    ,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

    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

    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

    ,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令狐冲道:“那是甚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

    能够擒到你,便可和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门下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

    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一日不解,一日难

    以安心。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

    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

    ,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是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

    狐冲道:“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

    ,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这山道笔直向上,甚

    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

    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

    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

    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

    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是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

    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转了几个弯,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

    ,哪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哪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

    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只见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

    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

    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

    八糟,一塌胡涂,哪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

    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

    见肃杀,不见威势了。”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是

    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令狐冲见那朝

    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一

    次日月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的众位掌门人

    就算一个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

    是败多胜少,此刻人才凋零,更是绝不能与之相抗的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

    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一切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

    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眼见恒山全派

    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

    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甚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

    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是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盈

    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

    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

    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也只有随机应变,且看有无

    两全其美的法子。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咚咚咚放铳,跟着丝竹

    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

    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这人甚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

    笑。”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

    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令狐

    冲和他相见,也是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向问天笑道:“

    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

    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

    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只见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

    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

    ,参见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弟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

    改口叫了“贤弟”,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赞成,又说甚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甚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欢,站起身来,

    突然之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间堕入了冰窖,身子一颤,忍不住发

    抖。盈盈吃了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说不出

    话来。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点

    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

    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

    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的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

    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冷

    禅是他生平大敌,无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

    ,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

    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

    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是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冷

    禅的真气,为时极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

    :“好了,多谢!”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向问天道:“待属下再

    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唤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

    、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

    各堂香主尽速催请,不得有误。”这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

    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教主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应声了。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

    就座。”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

    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

    工精致,单是这一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本以中岳嵩山居

    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

    岳华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正左冷禅、岳不群

    、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

    披的椅中。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

    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

    罢!”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

    ,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

    “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

    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

    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

    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

    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

    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见蓝凤凰、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

    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

    众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

    人来到峰上,更无别般声息。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

    :“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

    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了起来,声音当真

    是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辛苦了,请起!”数千人齐

    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了起来。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

    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然变本加厉,教主

    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

    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见辱于人

    ,还算是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想到此处,不由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

    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晕去。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

    星大法”后,虽然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

    将这邪法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他强行克制,使得口中不发

    呻吟之声。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神情,却是谁都看得出

    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

    这里。”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满脸通红。令狐冲

    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了些。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

    说道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发

    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

    气,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

    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

    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

    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

    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

    ,原也算不上甚么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

    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

    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狐冲

    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

    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极。

    正思念间,忽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令狐冲一

    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

    光也跟随在后。鲍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

    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心想虽然正邪不同,并瞧在

    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当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

    学弟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我们是出家人,拜

    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

    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仪清道:“要杀

    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

    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

    ,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

    分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

    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

    在此会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罗唆,你下山去罢!”向问天这么说,那是冲着

    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颇为客气,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

    些瓜葛,不欲令他过份难堪。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去

    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

    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

    话肆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哪管对方人多势众,竟是毫无惧色。向问

    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和贵派有甚么干系?”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

    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不戒大师……”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

    恼,只怕令狐冲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即喝道:“

    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

    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

    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

    的人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

    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

    着刀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被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

    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早便将她杀了。令狐冲弯腰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

    长剑,叫道:“且……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长老,转身

    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

    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当真和他对敌,纷纷退了开去。令狐冲俯身蹲在地下,说道:

    “任……任教主,请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个“去罢”,再也说不出口。

    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

    惜他的人才,自己既无儿子,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

    是令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

    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

    手之快,实是神乎其技,那婆婆虽然身法如电,竟也逃不开他的手脚。令狐冲惊道:“向

    ……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转头叫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

    ,四个女的。”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

    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怀,瞧着令狐掌门脸面,不

    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释放。”八人恭身答应。向问天低声嘱咐:“是令狐掌门

    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着四人,下峰去了。令狐冲和盈盈见不

    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舒了口长气。令狐冲颤声道:“多……多谢!”蹲在地下,

    再也站不起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开,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

    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却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

    是厉害。向问天暗暗担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道:“令狐兄弟,有点不舒服么?”他和

    令狐冲当年力斗群雄,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是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

    冲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

    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

    大哥,不可!我……我已经好了。”

    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有恒山一派前来赴会。其余四派师徒,竟胆敢不上

    峰来,咱们可不能客气了。”便在此时,上官云快步奔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说道

    :“启禀圣教主:在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

    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任我行“哦”的一声

    ,道:“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哪里去了?”上官云道:“属下仔细检视,尸首中并无莫大在

    内,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令狐冲和盈盈又感欣慰,又是诧异,两人对望了一眼,

    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居然能够脱险,猜想他当时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

    ,直到风平浪静,这才离去。”只听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

    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洞之外,

    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上官云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

    门,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冲将来在本教

    必将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因此言语中就客气了些。

    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是……是谁杀死他的?”上

    官云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

    华山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双方打得很是厉害,

    死伤不少。现下已均拿在峰下,听由圣教主发落。”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

    杀死的?泰山派中哪有如此好手?”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

    位师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便是刚才下峰去的仪琳小师妹。岳不

    群害死我派掌门师父和定逸师叔,本派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掌门师父和

    定逸师叔有灵,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任我行道:“嗯

    ,原来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语气之中,显得十分意兴萧索。

    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甚是没趣。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

    事先布置周详异常,不但全教好手尽出,更召集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群豪,准

    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歼之。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

    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

    业,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

    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殚

    精竭虑的一番巧妙策划,竟然尽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都给我押上峰来。”上官云应道:“是!”转身下去传令。令孤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静了下来

    ,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那些还没死光的狗崽子”,虽然他用意并不是在骂自己,但恒

    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没趣。过了一会,只听得吆喝之声,日月教的两名

    长老率领教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来到峰上。华山派弟

    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三十三名弟子

    不但都是无名之辈,而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根本就无法上峰。任我行

    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干甚么?带了下去,都带了下去!”那

    两名长老应道:“谨遵圣教主令旨。”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任我行空口

    咒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

    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

    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向

    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是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

    之故。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共亨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

    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小兄弟,从今日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是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

    也不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亲兵罢,哈哈,哈哈!”仰天长笑,声震山谷。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

    侠出任我教副教主,真是好极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喜圣教主,恭喜副

    教主!”“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主的女婿,又当上

    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知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

    日夕惴惴,唯恐大祸临头。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和他同过患难

    ,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欢呼拥戴之意,都是发自衷诚。向问天笑道:“恭喜副教主

    ,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就叫好事成双,

    喜上加喜。”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

    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缡之望便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

    己死不足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身于此。该当立即推辞,还是暂且答应

    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他缓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

    怒色,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昆仑、

    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

    比南山,福泽无穷!”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甚么

    “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级,但也

    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若是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跟定了

    自己,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

    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

    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令狐冲心中

    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

    ,要向教主陈说。”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

    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

    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众人

    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觉得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

    顾莞尔。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一位师太

    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

    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担心?哈哈,哈哈!”众人

    随声附合,都大声欢笑起来。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

    :“承教主美意,邀晚辈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辈是个素来不会守规矩之人,若

    入了贵教,定然坏了教主大事。仔细思量,还望教主收回成议。”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

    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

    ,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当日在

    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辈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

    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

    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令狐冲道:“恒山派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

    畏惧。教主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

    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

    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

    ,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

    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

    姓任的没种。”

    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以日月

    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日

    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一个不

    胜不败的局面。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决计无法和日月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

    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决非大言。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

    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

    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突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

    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

    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

    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赴武当相援。那时

    日月神教一举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

    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

    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

    攻武当、灭恒山,已是易如反掌了。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

    大计,在心中反复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然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

    一来,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是难以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

    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

    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

    :“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

    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

    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

    这……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

    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

    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

    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这位拘

    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

    行抱拳行礼,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

    驾!”说着转身便走。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

    :“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

    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和

    令狐冲各干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

    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

    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

    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

    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

    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

    ,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

    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

    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

    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

    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

    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

    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

    攻武当山如何网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

    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

    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然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

    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

    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

    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

    林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

    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

    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

    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

    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

    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任我行

    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

    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

    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

    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

    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

    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秦伟邦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

    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

    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

    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

    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

    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

    之勇,哪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壳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鲍

    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

    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

    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

    ,一统江湖!”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

    ,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

    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

    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

    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

    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阳光

    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

    :“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

    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

    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

第四十章 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

    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一

    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

    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反而

    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

    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益,

    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

    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令狐冲正在

    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

    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

    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

    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

    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

    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

    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顿了一顿

    ,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

    ,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令狐冲一怔,心想

    :“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

    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

    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

    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

    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

    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令狐冲站起说道:“决计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日月教

    首脑人物结交,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

    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

    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

    已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门又有何干?”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

    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

    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

    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

    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

    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

    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

    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

    方丈大师说得甚是。”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

    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

    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

    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甚么

    放哨、守御等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道:“请诸位大

    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

    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证道:

    “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

    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

    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

    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

    免有些罗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

    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

    山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

    ,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这件事他们一定是隐瞒不说的,但东拉西

    扯之际,终究免不了露出口风。”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

    ,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

    是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方证道:“不敢

    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

    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之后,难道能放

    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然心灰意懒,眼见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

    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

    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

    得住魔教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令狐冲又道:“既然无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

    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又实在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

    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

    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

    月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

    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

    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

    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他在“圣教主千秋万

    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

    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甚么‘圣教主’,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

    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

    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

    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

    内堂传授口诀。”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

    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

    德如山。”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

    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的缓缓念了出

    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

    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

    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

    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

    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

    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方证道

    :“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

    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

    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

    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

    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

    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甚么只

    要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

    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

    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

    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

    练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方

    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

    :“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

    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色早已黑了。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

    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

    立。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

    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

    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

    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哪里学

    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的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

    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冲虚道:“他们躲得极是隐秘,以防为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所知

    ,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

    地不先来通报?”

    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

    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此时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

    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

    晚辈竟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

    身是病,此刻却是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

    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成高。”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成高都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令狐冲谦谢,连称:

    “得罪!”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

    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

    “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

    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

    “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兄弟瞧一瞧。”他为人洒脱,不如方

    证之拘谨,因此一个称他为“令狐兄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颇感奇怪

    ,要看他从怀中取出甚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

    弟,你叫他们拿进来罢。”

    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

    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

    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中身份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的还礼。清虚道:“取出来

    ,装起来罢!”四名汉子将担子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

    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极是迅速,将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

    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

    何用处,难道是以供修练内功之用?”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

    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

    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

    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

    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

    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间满室尽是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采,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

    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是不是?”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

    ,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是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冲虚

    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

    才引发。那任我行为人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

    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甚么‘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的字样,魔教中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

    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

    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成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

    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

    ,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

    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

    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径。”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

    都站起身来,合十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极合正理

    ,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

    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

    ;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

    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

    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

    正是我辈所求。”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

    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

    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位主

    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

    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上恒山

    的各处通道上,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讯。那日令狐兄弟率

    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摆下一个空城计……”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说

    道:“晚辈胡闹,惶恐之至。”冲虚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敌,反为今日之友。咱们再摆

    空城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

    和武当两派,也各选派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然无人来援,大违

    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

    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

    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都

    要是第一流好手,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折。”方证叹道:“魔教高

    手如云,此番有备而至,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必众。”冲虚道:“咱们找几处悬崖峭

    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药一引发,任老

    鹰头便有天大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八条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同

    时爆炸,魔教教众,再也无法下山了。”

    令狐冲奇道:“三十二处地雷?”

    冲虚道:“正是。成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八条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选

    择四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

    人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

    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令狐冲道:“那次能从少林寺逃脱,也真侥幸之极。”突

    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

    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

    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宝椅自然十分喜欢。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这样一张椅子

    ,绣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会上当。”冲

    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

    外暗伏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际,

    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助罢了。”令狐冲点头道:“是。”

    成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虚笑道:“你便说出来,

    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成高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约

    ,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教主,说道瞧在任大

    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张宝椅,送给任教主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

    管任教主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起疑了。”冲虚拍手

    笑道:“此计大妙,一来……”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已讨了个没趣

    ,问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我就尽力抵挡,

    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们就炸他,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

    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

    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是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成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

    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

    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

    ,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无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成高指点之下,

    安藏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

    将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

    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一众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

    指点。眼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

    得了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

    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冲知道又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众

    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被困龙泉铸剑谷

    ,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头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

    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

    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会病发,却

    是大大的意外。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

    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

    只听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三长两短的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

    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方证大师事先吩咐,一有敌警

    ,便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有致,以示闲适,不可显得惊慌张惶。只是

    仪和十分性急,法名中虽有一个“和”字,行事却一点不和,钟声中还是流露了急躁之意。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

    少伤亡,从山脚下到见性峰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

    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

    ,都伏在峰下隐僻之处,只待魔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退路。冲虚为了

    防备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诸派人士。魔教神通广大,在昆仑等派门

    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绝不为奇。令狐冲听得钟声,知道日月教大举来攻,小

    腹中却如千万把利刀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滚。仪琳和秦绢吓得脸上全无

    血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仪清道:“咱们扶着掌门人去无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

    冲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

    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呜呜,鼓声咚咚,日月教果然

    是以堂堂之阵,大举前来攻山。

    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了出来。冲虚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当派退却。掩护贵派之责,由老道负之。”令狐冲点头示

    谢。方证道:“令狐掌门还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冲忙道:“万万……万万

    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突然鼓角之声止歇,跟着

    叫声如雷:“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

    冲虚、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秦绢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过去。令狐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

    发抖,竟拿不稳剑。秦绢将剑挂在他腰带之上。忽听得唢呐之声响起,乐声悦耳,并无杀

    伐之音。数人一齐朗声说道:“日月神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日月教诸长老齐声而道。方证道:“日月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了。令

    狐掌门,便让他们上峰如何?”

    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方证见他满脸冷汗淋漓,说道:“

    令狐掌门,丹田内疼痛难当,不妨以风前辈所传的内功心法,试加导引盘旋。”令狐冲体

    内十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如加导引盘旋,那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

    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小腹

    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为难当,但盘旋得数下,十余股真气便如是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

    ,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然剧痛如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觉。

    只听得方证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冲虚道人、少林派掌门方证

    ,恭候日月教任教主大驾。”他声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送得极远。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

    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来。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每日详加解说,毕竟

    修为极浅,但这时依法引导之下,十余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

    致志的引气盘旋,初时听得鼓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

    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日月教教众叫道:“日月

    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上

    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日月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

    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甚

    么了?”预备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

    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待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

    任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众人倒不便先行动手,

    只是心弦反扣得更加紧了。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痛楚

    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

    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到呢!”令狐冲道

    :“好极!”刷的一声,拔出了剑。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和、仪清等女子

    在无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数行,隐伏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悬在腰间,这才想

    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过于惶急,哈哈一笑,还剑入鞘。只听得锁呐和钟鼓之声停

    歇,响起了箫笛、胡琴的细乐,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

    上峰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觉得肉麻。

    细乐声中,两行日月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

    众均是穿着崭新的墨绿锦袍,腰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盘子,盘

    上铺缎,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悬挂刀剑。四十名锦衣教众上得峰来,

    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其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

    “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岂不是如同在戏台上做戏?”

    鼓乐声中,日月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着堂名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

    ,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会,衣饰还更光鲜,

    只是每人腰间各系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冲虚寻思:“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

    阵冲杀,我们较占便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甚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未免小

    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心想:“我如显得

    张惶,未免定力不够。”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名长老,五个一边,各站左右。音乐

    声突然止歇,十名长老齐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

    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伕抬着,移动既快且稳。一顶轿子便

    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伕个个身怀不弱的武功。

    令狐冲定眼看去,只见轿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等人在内。料想若不是老头

    子身子太矮,无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那么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轿伕了。令狐冲气往上冲

    ,心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

    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蓝呢大轿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问天、右首是个老

    者。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冲一怔,认得是洛阳城中教他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

    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

    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

    事,眼见日月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

    谏不听,竟然自杀死了?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丹田中几下剧痛,当下便想冲上去问向问

    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轿中,终于忍住。见性峰上虽聚着数千之众,却是鸦雀无声。那顶大

    轿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一人大声道:“快让开,好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坐坐

    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

    方证、冲虚、令狐冲等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

    这张九龙宝椅,坐得久了,引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

    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

    的声音从庵中传出来:“为甚么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来,好让我坐了!”“这椅

    子坐着真舒服,软软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过大胖子的屁股么?”

    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正在争坐九龙宝椅,你坐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

    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群豪,势必玉石俱焚。

    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

    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地见到仪琳

    的一双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

    小,却也给炸得粉身碎骨,岂不可惜?但世上有谁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恶,再过得

    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

    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

    可不算。”“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极

    ,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

    的坐下面!”“不,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越高!”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可又不能出声劝阻,泄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

    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争闹,别吵!”这“别吵”二字,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

    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冲虚道长只觉头脑一

    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时昏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坐在椅上的两人提

    开,随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菩萨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细听,幸喜并无异声

    ,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冲虚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是轿帷纹风不动,轿中始终没

    有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

    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

    便要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是无人答应。向

    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敝教任教

    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当

    亲赴少林、武当,相谢赔罪。”

    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专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

    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着作个手势,十六名轿伕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

    下。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伕一起退了出来,庵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冲虚

    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甚么机关。”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不善应

    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位

    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进庵中。那无色庵

    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有人大声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

    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却不听见任我行说甚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

    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无双,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头如没杀令狐兄弟,

    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老魔头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

    我冲将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

    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如此刻便即趋避,未免

    显得懦怯,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若炸药一发,身

    手再快,也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他本来计算周详,日月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

    接战,如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

    谷。不料日月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甚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

    会,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却浑没了主意。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

    ,亦甚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为既深,胸怀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

    实也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结局如何,皆是各人善业、

    恶业所造,非能强求。因此他内心虽隐隐觉得不安,却是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将起来,

    尸骨为灰,那也是舍却这皮囊之一法,又何惧之有?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极是机密,除

    方证、冲虚、令狐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成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顶一炸,

    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

    狐冲在无色庵中说僵了动手,便拔剑对付日月教教众。

    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

    似乎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

    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甚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

    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则为甚么再也听不到他的话声?

    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向问天应

    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伕,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

    来。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驾。”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

    驻之处,放了下来。

    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

    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陈旧的沉香念珠,另一只盘子

    中是一部手抄古经,封皮上写的是梵文,识得乃是《金刚经》,不由得一阵狂喜。他精研

    佛法,于《金刚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甚的中文译本,其中颇

    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但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欢喜

    不尽,合十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

    ,将那部梵文《金刚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

    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深以为愧,方丈大师不加怪责,

    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任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

    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看去,只见长剑剑鞘铜绿斑斓,以铜

    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忍不住“啊”的一声。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

    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几名高手长老夜袭武

    当山,将宝剑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一并盗了去。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死

    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杀了日月教四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

    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

    壁垒森严,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

    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斜眼看另一只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

    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四字。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的手书遗

    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

    他双手发颤,捧过长剑,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顿觉寒气扑面。他知三丰祖

    师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

    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

    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是三丰祖师所书。他将经书放

    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站起身来,说道:“任教主宽宏大量,使武

    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大德。”将一经一剑接过,心中激动,双手颤

    个不住。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完壁归赵

    ,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方证和冲虚均想:“不知

    他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甚么宝贵之极的礼品。”见这次上来的共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

    也都手托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盘中所盛的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

    之类日常用具,虽均十分精致,却显然并非甚么出奇物事。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箫

    ,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物相比,却是不可同日

    而语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

    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

    ,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

    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

    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

    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二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

    意”,但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向问天笑了笑,抱拳说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

    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伕抬

    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鱼贯下峰。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着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缘由,只有你才知情。”但从令狐冲的脸色中却一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日

    月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

    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

    是冲着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甚么”,但随即心

    想,这其中的缘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不愿说,多问只有不妥,是以说了两

    个“不知”,便即住口。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缘

    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久自知。”方证哈哈一笑,说道:

    “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

    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冲虚无法探知其中缘由,实是心痒难搔,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

    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日月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

    ,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得咱们不加防备之时,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

    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

    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心下却颇不

    以为然。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日月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未加

    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的药引都割

    断了。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金刚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

    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哥,你……你……你

    ……”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

    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

    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

    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得片刻,便即断了气。”“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

    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

    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这一次为了布置诛灭五

    岳剑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

    ,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

    任老先生。”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

    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

    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都听在耳里,这时便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

    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余种种,无不恍然,心下又惊又喜。盈盈赠送二

    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换文定的礼物了。只听得桃谷六仙还

    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冲哥,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倘若让正教中人知道了,

    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甚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

    罢,我答应你不说便是。”“我吩咐他们仍是大叫甚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甚么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绽。可不是对你恒山派与方证方丈、冲虚道长

    无礼狂妄。”“那不用担心,大师和道长不会知道的。”“再说,日月教和恒山派、少林

    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

    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

    “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爹来到恒山

    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

    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

    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令狐冲听他

    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当即大喝:“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

    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

    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

    子,说得极尽哀伤。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都有凄恻之意。任我行一代怪

    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

    ,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

    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一时三人心中,

    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古帝皇将相,圣贤豪杰,奸雄大盗,元凶巨恶,莫不有死!”

    桃实仙逼紧了嗓子道:“冲哥,我……”冲虚心想再说下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

    ,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

    ,点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甚么‘终身哑穴’?”冲虚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至于吃饭喝酒

    ,倒还可以。”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你们刚才

    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大师和老道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

    穴’。方丈大师和老道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决不泄

    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又不是自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

    有甚么法子?”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那可不成。”

    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桃根仙道:“不过日月教圣教主那两

    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

    “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冲虚心下纳闷:“日月教的那八

    句字经改了?八字经自然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不想

    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甚么?”

    三年后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盈盈

    成亲的好日子。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极力想让给仪琳,

    说道仪琳手刃恒山大仇,为师尊雪恨,该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甚么也不肯,急得当

    众大哭。毕竟还是依着令孤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盈盈也辞去日月教教主之位,

    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数年来江湖

    上倒也太平无事。这日前来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梅庄。行罢大礼,酒宴过后闹新房时,

    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许多人未曾见过。

    令狐冲笑道:“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齐声喝

    采。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箫,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

    箫管,引宫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

    令狐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

    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

    ,虽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能阻挡,比之撰曲之

    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

    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都

    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道喜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

    了安,反手掩上房门。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狐冲喜道:“莫大

    师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

    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狐冲心下

    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

    去,到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

    令狐冲转过身来,轻轻揭开罩在盈盈脸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

    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甚么出来?”

    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

    好到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

    压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冲

    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

    ,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日月

    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

    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风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

    ,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

    令狐冲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是世外高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到哪

    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师叔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得当世无

    双。这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种真气化除净尽。”盈

    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

    ,向方证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引导,便好比是半

    个师父,原该去谢的。”盈盈抿嘴笑道:“冲哥,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

    少林派的《易筋经》内功。”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

    易筋经》?你怎知道?”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

    ,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

    入魔,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不清,又怎说得明白?

    方证大师虽说,多半是风太师叔逼他们背熟了,但终究太过凶险。后来我去问这六位仁兄

    ,他们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

    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再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

    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

    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

    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请

    少林、武当两派援手。”

    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直到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

    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

    但你说甚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倘若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

    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

    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

    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

    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

    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

    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并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

    没有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

    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

    盈盈低声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

    林寺,既然学了《易筋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

    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

    乱棒打将出来。”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令狐冲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甚

    么,问道:“你在寻甚么?”盈盈道:“且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

    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

    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

    盈盈微笑不答,说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

    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

    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

    表,她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面

    对娇妻,但想起种种往事,仍不禁颇为伤感,饮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

    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多半是他来了,咱们去瞧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

    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上。令狐冲随在她身后,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

    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看去

    ,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

    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

    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全无反抗之力。令狐冲

    骇然问道:“那是甚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猴子性躁,跳

    上纵下,没半刻安宁。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声吼叫,两只马猴便

    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这时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

    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问道:“这

    是你的杰作了?”盈盈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

    “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

    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

    :“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

    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

    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

    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

    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

    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

    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

    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

    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后记

    

    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道德标准把他们划分为两类

    :努力目标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是好人;只着眼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损

    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数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

    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于是不断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进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

    存希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漩涡,独善其身。所以一向有

    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中国的传统观念,是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

    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对隐士也有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们清高。隐士对社会并无

    积极贡献,然而他们的行为和争权夺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国人在道德

    上对人要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了许多隐者,晨门、

    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等,

    孔子对他们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

    孔子对隐者分为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放弃自己意志,不牺牲自己尊严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像柳下惠、少连那样,意志和尊严有所牺牲,但言行合情合理

    (“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

    像虞仲、夷逸那样,则是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参与政治

    (“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孔子对他们评价都很好,显然认为隐者也有积极的一面。

    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被

    三次罢官,人家劝他出国。柳下惠坚持正义,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

    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论语》)。

    关键是在“事人”。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不

    以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听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是“隐士”——至于一般意义的

    隐士,基本要求是求个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

    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

    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

    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

    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

    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师太、莫大

    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

    国家中也都有。“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

    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

    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

    (企图建立霸权者)。

    大概由于当时南越政局动荡,一般人对政治斗争特别感到兴趣。令狐冲是天生的“隐

    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

    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这

    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

    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对岳灵珊的痴情终

    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结束时,盈盈伸手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

    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

    ,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

    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

    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

    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

    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

    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

    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无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

    斗争不容许。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

    丧而退隐。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

    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

    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以本书没

    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

    一九八○·五·

第一章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ChunGuang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

    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

    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huang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

    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

    “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

    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

    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ting,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

    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

    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

    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

    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

    ,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

    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

    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shuang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

    ,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

    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

    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

    ”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林平之纵马过去

    ,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

    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

    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

    了!”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

    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she了两只兔子,

    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

    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

    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

    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

    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

    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

    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

    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

    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

    ,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

    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

    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

    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

    ,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

    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

    席。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

    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

    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

    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

    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

    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那青衣少女

    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

    ,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

    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

    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

    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

    ,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

    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

    自去。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

    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

    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

    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

    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

    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

    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

    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

    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

    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

    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

    ,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

    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

    ,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Lao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

    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

    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

    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

    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

    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

    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

    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

    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

    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

    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

    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

    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

    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

    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

    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

    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

    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

    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

    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

    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

    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

    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

    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

    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

    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

    仍在不三不四:“小xiong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

    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

    、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

    ,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

    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

    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

    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

    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

    开,砰的一拳,正中xiong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

    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

    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

    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

    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

    ,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

    蛋,TaMa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

    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

    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

    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

    己腿肚上一件YingWu,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Cha入了那姓余汉子

    的小腹。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

    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

    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

    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

    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

    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

    …”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

    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

    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

    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

    断了缰绳,shuang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

    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林平之

    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

    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

    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

    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

    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

    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

    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

    。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

    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

    :“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

    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

    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

    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

    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

    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

    ,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

    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

    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

    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

    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

    ,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

    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

    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

    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

    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

    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

    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

    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

    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

    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

    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

    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

    ,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

    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林震南笑道:“很好,很

    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

    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

    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

    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

    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

    们送去的礼物。”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

    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

    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

    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

    ,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

    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

    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

    ,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

    咱们的家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

    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

    说镖局的重担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

    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

    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

    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

    创的。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

    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

    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林

    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

    :“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

    ,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

    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

    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

    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

    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

    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

    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

    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

    ,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

    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

    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说到这里,他十分得

    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

    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

    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

    、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林平之忽道:“爹,

    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

    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

    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

    :“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

    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吃过晚饭,

    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

    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

    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

    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

    “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

    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

    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

    ,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

    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

    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

    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

    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

    ,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

    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

    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

    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

    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

    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

    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林震南笑道:“

    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

    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

    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

    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道:“咱们十省

    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

    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

    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

    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

    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

    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

    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

    :“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

    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

    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

    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

    ,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

    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

    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

    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

    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

    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

    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

    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

    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

    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

    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

    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

    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

    乡人,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问道:“这

    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

    们言语举止之中,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

    …”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

    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

    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

    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

    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

    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

    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

    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xiong口打了一拳。”林震南

    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

    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

    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跟

    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

    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

    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

    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

    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

    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

    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

    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

    ?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林震南

    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

    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

    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

    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林震

    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

    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

    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

    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

    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

    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

    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

    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

    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

    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

    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

    ,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

    …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

    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

    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地下掘出来

    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

    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

    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

    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

    ,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

    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

    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

    ”林平之道:“掉在chuang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

    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chuang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

    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

    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

    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

    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

    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

    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

    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

    :“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

    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

    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

    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

    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

    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

    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

    点头道:“是!多谢了!”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

    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

    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

    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

    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

    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TaMa的,这

    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

    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父子

    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

    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

    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

    ,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

    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

    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

    儿说给你母亲知道。”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

    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

    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

    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

    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亮势大,谁都

    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

    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

    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

    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

    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

    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

    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

    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

    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

    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

    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

    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

    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

    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

    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

    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

    发风shi,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

    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ZhenBian,连衣服鞋

    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

    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

    “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

    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

    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

    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

    的掉下泪来。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

    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xiong口,

    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

    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

    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

    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

    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

    :“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

    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

    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

    ,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

    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只听得厅

    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

    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

    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

    “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

    ”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

    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

    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

    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

    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

    ,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

    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

    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

    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

    :“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

    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

    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

    ,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

    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

    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

    ”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

    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

    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

    ,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

    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

    ,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

    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

    ?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

    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

    :“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

    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

    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

    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

    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

    便如何……如何……”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

    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

    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

    ,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

    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

    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

    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

    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

    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

    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

    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王夫人呸的一声,

    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

    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

    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

    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

    …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

    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

    ?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

    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

    …”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林震

    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

    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

    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

    宽约寸许的血线。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

    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

    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

    出门去。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

    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

    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

    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

    ,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

    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

    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

    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

    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

    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

    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

    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

    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

    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

    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

    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

    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ting兵刃

    ,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

    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

    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

    ,何以为人?”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问

    :“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

    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

    ,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

    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

    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

    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

    ,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

    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

    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

    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

    ,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

    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

    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

    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

    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

    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

    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

    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TanLou了xiong膛,拍xiong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

    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xiong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林震南夫妇听

    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

    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

    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

    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

    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

    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

    ,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

    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

    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

    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

    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

    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

    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

    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

    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

    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

    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

    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

    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

    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

    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

    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ChiLuo

    ,xiong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

    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xiong膛中拿

    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

    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林平之这才明

    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

    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

    ,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

    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

    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

    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

    “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

    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

    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

    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

    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

    是……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王夫人道:

    “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

    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

    ”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林平之心道:“爹

    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

    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

    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

    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

    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

    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

    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

    ,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

    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

    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

    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

    门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

    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

    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

    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

    ?”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

    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林震南待儿子出房

    ,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

    ,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

    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WuHui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

    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

    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

    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

    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

    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林震南将

    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

    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

    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

    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

    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林平之

    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

    “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

    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

    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

    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

    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

    闽江后,到了南屿。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

    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

    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

    ,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

    ,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

    ,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

    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

    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

    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

    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突然之间,竹林中

    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ting出,便

    是一招“直捣黄long”,向那人xiong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

    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

    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

    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

    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

    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

    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

    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

    。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

    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

    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

    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

    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

    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

    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

    礼。”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

    ,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

    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

    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

    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

    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

    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于人豪脸

    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

    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

    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

    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

    ,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

    ,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

    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

    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

    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

    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

    ,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

    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

    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

    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

    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

    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

    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

    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

    ”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ting剑还击。林震南长剑一

    ting,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

    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林震南心想:“

    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

    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

    锺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

    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

    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

    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

    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那

    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林平之见母亲

    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

    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

    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

    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

    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

    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

    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

    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

    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

    你……你怎么会辟邪剑……”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

    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

    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xiong口。只听贾

    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

    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

    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

    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

    父罢。”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

    ,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

    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

    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

    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

    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

    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

    吐涎,以泄怒火。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

    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

    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

    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

    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

    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

    ,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

    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

    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

    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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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介绍:
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令狐冲,女主角是任盈盈。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派,师父为伪君子岳不群,师母为女侠宁中则。令狐冲在派中是大师兄,暗恋小师妹岳灵姗,但后来岳灵姗爱上林平之,令狐冲失望之余碰到魔教圣姑任盈盈,错把她当作老婆婆倾诉心声。任盈盈由此爱上令狐冲(值得商榷)。他们一起杀死了练过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破坏了岳不群的阴谋。最终成婚。笑傲江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笑傲江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笑傲江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