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1章 大抵是的
而在九州南方的江华州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一条奔腾的大江将一片人迹罕至的角落与九州的其他地方阻隔开，江边不远是一个坡度平缓的山坡，沿着山坡上去，慢慢地便能看到一处鸟语花香的所在，有夏日的繁花遍地盛开，景色优美怡人。
而在漫山遍野的繁花之间此时搭建起了一座简单的木屋，正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自木屋的门扉里走出来，其中走在前方的一名男子穿了一身黑衣，宽大帽子掩映下他干瘦的脸庞看起来颇有些阴森。
那跟在后方的少女则是一身明艳的浅绿色衣裙，绝美的脸庞正满是忧色地皱在一起，分明便已有些沉不住气地焦急问道：“鬼老，这都一个多月了，柳苍皓怎么还是醒不过来呀？”
“才一个月而已，你急什么？”鬼老不悦地一拂衣袖，“老夫每日避过旁人的耳目千里迢迢地来给他治伤，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急了。”
“可是他都这么久了还醒不过来，不会……不会是有事吧？”
“你便放心罢，有老夫亲自给他治伤，他想死也死不了！”
“那……”
暗伶钰还想再问些什么，鬼老却已然不耐烦地径直飞向空中，临行前只丢下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钰儿，你只安心等着就是了！”
暗伶钰抬起皱着的一张小脸仰头看向鬼老，只见那将他包裹在内的魔光转眼便飞到百丈高的空中，然后明显能看出穿过了一道黑色的屏障方才消失不见。应是有什么阵法护住了这里，能够避免暗伶钰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之地被魔族发现。
“唉。”
暗伶钰重重一叹，有气无力地低下头返身走回简易搭建起来的木屋，非常自然地自角落里端起一盆清水，缓步走向一张木床前将水盆放下，将浸在盆里的巾帕取出来拧去多余的水，坐到床边拿起柳苍皓的手，轻柔地擦拭起来。
慢慢的，在她低垂的脸上已经满是温柔之色，唯独只有小嘴难过地下弯着，低声嘀咕道：“柳苍皓，这都一个多月了，你怎么还不醒过来呀……你快醒过来好不好，求你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与往常一样，这木屋里虽然有两个人，却从来不会有人回应她的话，她说完话之后便会安静下来，一片死寂的安静是她最讨厌的了。
可是今日又与往常不甚相同，因为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当暗伶钰将柳苍皓的手擦净，将之放下来准备去拿他的另一只手时，却见那手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暗伶钰的动作猛然僵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接下来，那手再次轻微的一动，稍稍蜷曲了一些。
暗伶钰的眼圈立时红了，猛地转头看向了柳苍皓的脸庞。
只见柳苍皓紧闭的双眼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眼睛缓缓张开，初初醒来的眼中满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眼睛接连眨动，似乎睁着眼睛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张凑过来的小脸，在这张有些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脸庞上，双眼是红的，似乎还有泪痕。
“你……”柳苍皓轻轻皱起了眉头，哑声问道：“你是谁……”
看来他的确是失忆了……不过，能醒过来而且没有变成痴傻之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暗伶钰先是眉头一皱，随即含泪的双眼轻轻一弯，一双鬼精灵的眸子转了一圈，突然张开手臂扑到柳苍皓的怀里，笑着应道：“我是你的妻子呀！”
妻子……么？
柳苍皓满是茫然的眼睛微合了一些，虽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实在是认不出她到底是谁，不过她说是他的妻子……
大抵是的，因为，他打从心底里……很喜欢她。
第1052章 出去
时光匆匆，转眼间，已是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对于普通的九州人族来说已经是好几辈子的事情，但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却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在这一百年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厉害的九幽妖魔疯狂地自旭林州涌入九州各处，在最初时的魔族屠灭善元宗得了众多法宝、丹药的好处之后，便接连开始有较小一些的正道门派遭到妖魔袭击。
正道自然不甘放任事态如此发展，于是众多正道门派联合起来对妖魔发动了猛烈的反击。正魔两方的混战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然后到了五六十年之后，开始有实力远远超出九州境界的妖魔陆陆续续来到九州活动，九天便终于不再冷眼旁观，派了众仙和罗汉下界，帮助九州正道抵御妖魔。
于是从那时开始，远远超出九州境界的大战便时有发生，动辄山川塌陷、大地崩裂、江海断流……对于居住在九州大地上的普通人族来说，简直便是末日景象。
可是大战依然持续并且愈演愈烈，九州人族所遭到的荼害也只会进一步加深。
而且更糟糕的是，当代人皇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离世，继位后的太子又不过短短两年便意外惨死，几位皇子当即便展开了一场皇位争夺大战，九州之上又被人族的兵马割据分成了好几块，战火连绵之下，普通百姓的日子已是越发艰难。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众多原本在序碑被毁之前深居于九幽和九天的大神通者在九州放肆地施展着他们惊天动地的手段，九州皇族的内乱也持续了数年之久，普通百姓瑟缩着、战战兢兢地活着，也免不了遭到故意的或是被牵连的荼害。
也唯有位于九州角落里终年被迷雾所笼罩、被众多强大的花仙所占据的迷雾森林暂时还没有遭到战火蔓延了。深藏于森林后方的原野，成了九州大地上为数不多的一处世外桃源。
在原野靠近森林的一处僻静之地，几座相连的坟墓之前此时正立着一名穿了一身青衣道服的女子。
也不知是不是过于消瘦的原因，她的身形看起来甚为高挑，一张曾是圆团团的娃娃脸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眼眸时常忧伤的半垂着所以不再圆得可爱，眼中也没有了半点阳光明媚的灿烂，而是被一层阴翳所遮掩，阴郁得让人心疼。
她此时便是哀伤垂眸的模样，双眉明明没有皱着，眉间却有一道深深的褶皱，印刻下了时常皱眉的痕迹。
“师父……”女子的脸上有着深切的悲伤和一丝隐约的恐惧，低声道：“我要出去了，出去……重建咱们善元宗，然后……杀了他，为您和诸位师长、师兄、师姐……报仇……”
“呼。”
有风轻轻拂过，将青衣女子低头垂眸的落寞身影映衬得越发寂寥了几分。
良久，良久。
女子的双膝慢慢弯曲，终于还是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深深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了沉闷而又哽咽的声音，“可是，师父，我……还是……
“深爱着他呀……”
第1053章 够久了
锦菡跪伏在坟前的寂寥身影良久都一动不动，因她深深低着头的缘故，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唯有满身散发出的寂寥气息让人无端端心疼。
远远的一名正在缓步走来的黑衣女子看到她如此模样，便露出了满脸心疼的神色。
直至那女子走近了，锦菡听到脚步声方才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脸上的情绪，抬起头并缓缓站起来，低声唤道：“罗姐姐。”
罗颜看着锦菡脸上依稀残留的泪痕，眸中的神色似乎越发疼惜了一些。随后她的唇角上扬现出一丝轻柔的笑意来，“姑娘，听说你想出去了？”
“是。”锦菡黯然垂眸道：“已经一百年了，够久了……”
“你出去想要做什么？”
“重建山门，还有……报仇。”
“好。”罗颜轻笑着说道：“我想随姑娘一起出去，姑娘可以带上我么？”
锦菡一愣，“罗姐姐，你们花仙不是因为一些事情需要躲在这里面，不能出去的么？若你想出去是因为我，那便不必了，你们已经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更不想再麻烦你们了，多谢你。”
百年前罗颜当着锦菡的面召集了所有花灵，向他们表明了锦菡的身份，实际上锦菡也是听着的。只是当时她正因为伤心而浑浑噩噩，莫说是根本便没有往心里听，怕是听了，当时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所以她自然有些不能理解花仙们为何会帮她到这种程度。
罗颜摇摇头，轻笑着转移了话题，“姑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找到柳道长了。”
“什么，找到了？”锦菡一阵惊喜，苍白的脸上舒展开了久违的笑意，“他现在怎么样？”
“他活的很好，不过好像是失忆了。还有……很抱歉，只除了柳道长以外，你们善元宗的其他弟子，依然还是找不到。”
锦菡脸上的惊喜缓缓退去，垂眸遮住眼底黯淡的伤色，低声道：“除了大师兄，我其他的师兄和师姐应当……这不怪你们，你们能帮我找到我大师兄，我已经很感激了。”
“姑娘切莫如此说。”罗颜轻声问道：“只是姑娘准备何时出去？”
“就是这几日吧。”锦菡迟疑了一下，眼中深藏着一丝恐惧，试探着问道：“外面，现如今是怎么样的？还有，他……怎么样了？”
锦菡在这片原野上一躲便是一百年，对于外面的世界已有了本能的恐惧。更何况，出去之后，便要面对他了……
罗颜的脸上现出一丝疼惜的神色，牵住锦菡的小手轻轻一握，柔声道：“外面现在很乱，不过我会陪着姑娘的，姑娘不必忧心。至于‘他’么，我倒没有打听过，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可以派孩子们去查。”
“不必了。”锦菡眼中的神色似恨似伤，缓缓低下头，低声道：“随便他怎么样吧，我这次出去，一定会……杀了他，报仇。罗姐姐，多谢你愿意陪着我一起出去，不过只拜托你将我送去大师兄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好，接下来有大师兄陪着我便可以，我真的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罗颜摇头，对此并不置可否，只是柔声道：“那姑娘便为出去准备一下吧。”
“好。”
锦菡点头应下，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座坟冢，方才转过身与罗颜一起携手离开了这里。
第1054章 太好了
若是迷雾森林之后的原野乃是九州为数不多的一处世外桃源的话，在九州南方的江华州一角，被一条大江隔离出来的一片偏僻角落，大抵便是另一处世外桃源了。
渡过大江，翻越过那巨大的山坡，远远看着只见坡下满眼苍翠间点缀着数不清的五彩花丛，有蝴蝶和蜜蜂飞舞于其上，勾勒出了一幅绝好的美景。
普通人就这么看过去是看不到如画一般的美丽原野上有什么人居住的痕迹的，即便偶尔有喜好游历的普通人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走下去也往往会在原野和花丛之间绕晕，在不知不觉间赏一番美景便离开了，绝对进不去、也注意不到一个隐藏的魔族阵法遮掩下的温馨空间。
不过这一天却有两名并非凡尘之人的客人来访，身在两道百花灵气的包裹之中，飞在前方的黑光轻轻松松破开魔阵，与紧跟着她的另一道五彩光芒一起飞了进去。
这魔阵如同一只倒扣的巨碗一般，与地面贴合的直径在十里以上，笼罩的范围极其广阔。
所以两人飞进魔阵降落在边缘处四处观望时，一时间还吸引不了隐藏在这里面的人的注意。
而锦菡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定在了远处。
只见在这座阵法笼罩下的中间地带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边建有一座木质小楼，距离小楼远一些的地方开辟出几块田地，栽种了诸般青菜和谷物。在田边圈禁着各种各样的家禽和抓来的野生动物，再往旁边有一个木棚，一头养到膘肥体壮的黄牛正在悠闲地吃着草。
而在小楼的屋檐下晒着干肉和咸鱼、黍米等等食物，楼前的空地上支着木架，其上晾晒了清洗干净的粗布衣衫和床褥，正在风中轻轻地摇动不定。
这样的一个场景，根本便是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最简单不过的样子，看起来却又如此温馨、闲适，令人向往不已。
彼时阳光正好，将如此一个美好的画面映照得恍若梦境一般。于是锦菡的目光所注视的，便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了。
只见着小楼的前方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人正在忙碌，他们的年纪看起来尚是青年，俱都是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此时女子正跑前跑后地忙碌着生火做饭，男子则正在砍柴。两人一边忙着一边说说笑笑，偶尔相视时满带着温柔情意的目光晃了锦菡的眼。
锦菡远远看着那男子看向女子时的温柔宠溺、女子看向男子时的温柔深情，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就这么愣住了。
立在锦菡身后的罗颜打量过前方温馨的场景，很快便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了锦菡的反应。
而至此时远方小楼前的女子方才发现阵法被打开、以及有人闯入的灵气波动，立即满脸警惕地看了过去。
她远远看到锦菡，先是愣住，随后大喜，满脸笑意地转身跑到河边，向着锦菡的方向一边手舞足蹈地招着手，一边扬声大喊都：“锦菡，你是锦菡吧？唔，你变了好多，不过你能活着真的太好了！”
女子只顾着开心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那名男子在听到她的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一僵、眼中划过了一抹异样神色的模样。
第1055章 活着就好
锦菡在那女子的扬声呼唤下慢慢回过神来，眉眼清冷的脸上神色复杂了几分。
随后她的身上散发出五彩的百花灵气，轻灵地飞向了那一对男女所在的地方。罗颜紧随其后。
两人很快便飞过去降落到小河边，锦菡轻巧落下地面，首先转头看向一旁的男子——也就是她的大师兄，柳苍皓。
只见柳苍皓拿着斧子僵在半空的手正缓缓落下来，目光有些呆怔地注视着锦菡，口张了张，却是欲言又止。
女子暗伶钰则在最初的惊喜之后有些讪讪，她摸了摸鼻头，打量着锦菡脸上与之前毫无半点相同的低沉、冷漠之色，讪笑道：“锦菡，你能活着真的是太好了，当年……当年真的是对不起，我实在是……算了，不说当年了，你活着就好！”
锦菡满脸冷漠地转头看向暗伶钰，眼中有一丝厌恶和恨意甚为明显。
她并非是责怪暗伶钰当年没有救她，也很感激暗伶钰能救下柳苍皓，使她不至于真的便再也没有了一个亲人。但她就是止不住地厌恨暗伶钰，大抵是因为对于魔族和暗泽熠的痛恨，已经牵连到了暗伶钰的身上。
暗伶钰看出锦菡的眼神，脸上的神色不由更加心虚。她的目光闪躲着干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锦菡，既然你活着，我哥他有没有找到你？你不知道，我哥他可是……”
“别与我提他！”
锦菡冰寒的声音使得暗伶钰的话猛然顿住，并且脸色一变。
而锦菡冷冷地盯着暗伶钰，由着心中深藏的怨恨作祟，冷声道：“暗伶钰，我不管你和我大师兄是怎么回事，我今日来，是带我大师兄走的！”
经历了善元宗被灭门的惨祸之后，锦菡到底是性情大变了。她不是看不出暗伶钰和柳苍皓之间的深情，也不是看不出他们生活得很安详、很温馨，若是照着她往日的脾气，定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番话来，故意伤害暗伶钰的。
而一旁的柳苍皓静静听到这里，本该是记忆全失的他却是神色大变，身子轻轻一抖。
锦菡正在冷冷地注视着暗伶钰所以忽略了柳苍皓的反应，但是罗颜却将柳苍皓的模样尽收于眼底，不由现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暗伶钰同样脸色大变，她匆忙将拿在手中的一柄长勺子扔了，大步跑到柳苍皓的前方伸臂将他护在身后，满脸不安地说道：“不要啊，锦菡，他已经失忆了，你带他走也没有任何用处！而且，而且我们两个人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我也早就嫁给他了！锦菡……你不能拆散我们！”
“哼！”锦菡一片阴郁的眼中神色愤恨至极，冷冰冰地说道：“若不是我大师兄失忆了，会娶你么？！我念你当年救下我大师兄的情分，不与你动手，你最好快点让开！我今日，必定要带走我大师兄不可！”
柳苍皓立在暗伶钰的身后缓缓低下了头，没有任何反应。
暗伶钰则是大怒地涨红了脸，怒喝道：“锦菡，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谁若要从我的身边将柳苍皓带走，先杀了我！”
第1056章 我不认识你
“那我便先杀了你！”
如今的锦菡好似脾性已有些暴虐，因愤恨而发红的眼睛里眸色凌厉到让人望之生畏。
不见她有任何不忍或是犹豫，猛地扬起手来，手间缠绕着凌厉的百花灵气，作势便要攻击暗伶钰。
“不许伤害她！”柳苍皓突然出手将暗伶钰拉到身后，他则面对了锦菡的敌意。
锦菡不由一愣，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而柳苍皓下意识在暗伶钰有危险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反应，随后方才觉出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强硬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她是我的妻子，请不要伤害她。”
“大师兄……”锦菡眼睫轻颤，顿在空中的手间缠绕着的灵气缓缓消散了。
她脸上的暴躁和怨恨一点点退去，转而变得悲伤而又无助，当面对柳苍皓这样一名她仅存世的亲人时，她终于表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大师兄……”锦菡颤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发红地盯着柳苍皓，低声道：“大师兄，我是锦儿呀，你……还记得我么？”
柳苍皓的眼中好似有一丝疼惜的神色一闪即逝，他却在第一时间低头垂眸躲闪过锦菡的目光，也将那神色隐藏了起来。
片刻后，他摇摇头，低声应道：“抱歉，我不认识你。”
锦菡顿在半空的手抖了一下，随后缓缓将手收回垂落到了身侧。她吸吸鼻子，虽强忍着，声音里的哽咽却依旧还是很明显，“那……你这一百年过得可还好？”
“我过得很好。”柳苍皓犹豫了一下，在一番欲言又止之后，最终还是温声问了出来，“你呢？”
“我么？”锦菡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的笑意，眼中的莹光终于还是聚集成泪悄然流了出来。
这一百年，她过得很不好。她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总是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里感受着黑夜冰冷的侵袭，实在是困得熬不住睡着了，便要再去看一遍那些让她心痛欲绝的画面，然后遽然梦醒，被心痛和悲伤折磨着，默默流泪到天亮。
一百年，三万多个夜晚，她都是这么过来的。脾性，也被这一遍又一遍的折磨压抑到阴郁、暴虐、冰冷，与之前那个纯真善良的小姑娘，已是截然不同。
锦菡慌忙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擦去，以眷恋而又不舍的目光盯着柳苍皓——她唯一的亲人，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大师兄，既然你过得好……罢了，我们走。”
如此说罢，她转过身直接飞向了空中。
罗颜目光如炬地最后又看了看柳苍皓脸上复杂的神色，随后飞起来跟上了锦菡。
于是锦菡她们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徒然只是搅乱了柳苍皓和暗伶钰两人的心境而已。
“皓哥……”暗伶钰满脸不安地转到柳苍皓的面前，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闷闷道：“你不会离开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柳苍皓慢慢将暗伶钰抱住，垂眸遮住了眼底复杂至极的神色，柔声应道：“当然，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第1057章 不觉得怎么
“好！”
暗伶钰重重点点头，一时间却并没有放开柳苍皓的意思，柳苍皓便也抱着她不放。
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终究是因为锦菡的到来而与往日里的温馨有所不同了。
如此一直过了许久，暗伶钰方才慢慢自柳苍皓的怀里退开，仰起头若无其事地看向他，笑道：“那我便继续去做饭啦，皓哥，你一定饿坏了吧？”
“还好。”柳苍皓满眼温柔宠溺地将手放到暗伶钰的头上轻轻揉了揉，温声道：“倒是你，累不累？累的话便让我来吧。”
“我又没干什么活，不累。”暗伶钰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后唇边的笑意开始一点点消散，轻皱着眉头满脸忧色地走上前将扔到地上的长勺子捡起来，默默走到水桶边用清水将之清洗干净，到灶台处继续忙碌起来。
在暗伶钰转过身的那一刻，柳苍皓的眉头同样轻皱了起来，眉宇间神色复杂，一双亮晶晶的黑眸深邃难测，也不知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他一直注视着暗伶钰走到了灶台前，又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低头搜寻一番，将斧子捡起来重新开始劈柴。
接下来这温馨的小楼前再也不闻人声，只剩下炒菜的“嗤拉”声和劈柴的脆响，这原本与往日里都是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楼前的气氛总也让人感觉凝滞了几分。
好一会儿，翻炒菜肴发出的声音渐渐减弱，随着一阵勺子与锅相碰的声音，暗伶钰将一盘成色极好的野菜自锅中盛出来，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却又猛然顿住，惊道：“呀，我怎么忘记放盐了，你看我这记性！”
柳苍皓正要挥下去的斧子突然顿在空中，眸色复杂地看着暗伶钰手忙脚乱地又将菜倒进了锅里并慌忙放盐的模样，过了片刻，方才默默收回目光将手中的斧子砍下去，将一根圆木劈成了两半。
而暗伶钰原本快速翻动着野菜的动作不知为何一点点慢了下来，她低垂的小脸有些苍白，其上满带着忧色，张开口说话时语气却又状似轻松，“我突然想起来，皓哥，你好像有好久都没有问过我，你之前的那些记忆了。”
柳苍皓刚刚将一根圆木摆在他的面前，闻言身体又是一僵。片刻后，他慢慢直起身子，温声应道：“是么？我倒不觉得怎么。不过……之前的记忆对我而言已经没有这么重要了，我只要与你过好现在和以后便好，不是么？”
暗伶钰一愣，随即脸上的忧色慢慢散去，转而眉眼轻弯，唇角上扬出了一丝欢喜的笑意，“是，你说得对！”
她一边如此回应着一边快速将新加了盐的野菜再次盛到盘子里，转过身笑道：“皓哥，饭已经差不多好了，你别再忙了，快点洗手吃饭吧。”
“好。”
柳苍皓含笑点头应下，注视着暗伶钰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小楼里，然后他脸上的笑意便慢慢消散开，默默转过头看向了锦菡离开的方向，眉宇间神色复杂难测。
第1058章 一定报答
锦菡与罗颜快速飞离那位于九州一角的世外桃源，在空中飞行不过片刻，最前方的锦菡便突然降落了下来。
这片位于江华州南方、也就是九州最南方的地域应当有大片地界人迹罕至，锦菡落下来的地方依旧荒无人烟，唯有初夏的美景绝美怡人。
锦菡突然落下地面，罗颜又往前疾飞了片刻方才顿住身形，连忙紧跟着她落了下来。
罗颜轻灵降落到锦菡的面前，疑惑地开口问道：“姑娘，你这是？”
锦菡深深低着的脸上是极其复杂的神色，看起来有庆幸也有怨怪、恼怒，发红的双眼中也不知闪烁的是委屈的泪光还是愤怒的凶光，让人完全捉摸不透她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她低头掩饰着可能显露在脸上的所有情绪，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开口道：“罗姐姐，多谢你送我来见我大师兄，你还是去忙你的事情吧，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罗颜虽然看不见锦菡的表情，但是隐约自她的话和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怨怪和赌气的意味。
罗颜百年来一直陪着锦菡，很清楚她现如今的脾性已是极其暴虐，也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一句话说得不对，她动辄便要发怒，与之前相比脾性阴郁了太多。
她不由沉默着斟酌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我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忙，而且在迷雾深林里闷了这么久，也的确是烦闷极了。如今好不容易能出来，姑娘便容我跟在你身边吧，让我也能散散心呢。”
“不必了。”明显能听出锦菡正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发脾气，“我自己就可以了，让我自己一个人，拜托你了，你走吧。”
反正，她也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没有人会再管她，没有人会再爱她……这世上，没有谁会再将她放在心上了……
罗颜有些无奈地沉默片刻，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你便让我……”
“你走吧，让我自己一个人，不可以么？！”
锦菡忍不住暴躁地尖叫出声来，却又猛然发觉自己不该对救了她的命还照顾了她整整一百年的恩人如此说话，满是暴怒的脸上立时现出了后悔的神色。
她深深呼吸了一会儿，抬起头满脸歉意地看向罗颜，低声道：“抱歉，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真的便可以了，你快点回迷雾森林或是去忙你的事情吧。还有，你们迷雾森林对我的大恩我绝对不会忘记，他日一定报答。”
如此说罢，她转过身径直飞上天空，不一会儿便飞远了。
罗颜被留在原地，满脸疼惜地看着锦菡身化的彩色光芒渐行渐远，轻轻摇摇头，还是飞起来追了过去。
接下来锦菡在前飞行，罗颜远远跟在她的后方，不敢靠得太近以免惹恼了她，也不敢跟得太远以免跟丢。
而锦菡的身上缠绕着五彩的百花灵气，一路快速飞行在九州的上空，很是有些茫然地飞了许多弯路，一番兜兜转转方才凭借太阳的方位确定大致的方向到达了中州境内，总算是对路有些熟悉了。
第1059章 杀无赦
随后锦菡转过一个弯，飞行的速度减慢了不少，慢慢飞向了清圣州。
她清晨时分自迷雾森林里出来，在江华州一番耽搁，又兜兜转转许久，一直快到日暮时分方才接近了尘山。
在马上便要到达尘山的时候，她再一次停在空中，脸上带着恐惧地看着尘山的方向，良久，都不敢再前进一步。
那个方向曾经有着她温暖的家，有慈和的师长和兄长、姐姐一般的亲人。可是那里也是纠缠了她一百年不肯消散的梦魇，有着她无数次恍惚想到便心痛刻骨的画面。
她害怕回去后再一次亲眼看到她的家不复存在，迎接她的，是惨遭魔火荼毒的凄惨景象。然后心痛和悲伤便会变成一双大手拼命地将她向痛苦的深渊里拉扯下去，没有谁会来拉她一把，她也永远都挣脱不出来了。
可她又必须回去，即便，即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也要将山门重建，将宗门道统延续下去……不是么？
在锦菡发红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坚定之色，良久，就在后方的罗颜有些沉不住气准备上前询问的时候，她的身形疏忽一动，终于还是往前方飞掠而去。
这一飞行么，仅剩下不算长的距离转瞬即至，阔别已久的尘山，终于再次呈现在了锦菡的眼前。
此时的尘山已然面目全非，也不知何时被破坏的护星阵不再将整个山体遮掩在内，夕阳余晖下的高山一片枯黄，一百年过去了，满山枯萎的花草树木竟依旧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也没有其他的草木生长出来，整座毫无生气的枯黄山峰在周围的青山环绕间甚为格格不入。
曾经善元宗的山门所在仍旧遍地都是魔火烧灼过的痕迹，宗门的所有建筑物几乎都已遭到魔火的焚毁又经过一百年岁月的侵袭，早已湮灭不见，唯有一座破破烂烂的讲道堂和修建得更高一些所以没有遭到魔火荼毒的祠堂还矗立在山间，昭示了锦菡并没有因为一百年没有回来而找错了地方。
锦菡出现在尘山的上空，目光缓缓移动着将如此景象映入眼帘，双眼越来越红，苍白的脸上一丝深切的心痛和滔天的愤恨也越来越浓郁，使得她的身子渐渐开始发抖，过于瘦弱的身体在百花灵气的环绕下看起来悲伤而又寂寥，让人看了便会无端端心疼。
“什么人？！”
正在这时下方传来的一声冷声喝问吸引了锦菡的注意力，她低头看去，只见破旧的讲道堂里正接连有一名名魔族人冲出来，各个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片刻后，不少看清了锦菡样貌的魔族人纷纷露出惊喜的神色来，也不知是谁率先开口，惊喜地大叫道：“欸，这丫……呃，这位姑娘好似便是熠公子让我们等着的人吧？快，快点禀报给熠公子，我们也好……”
“魔族人？”
锦菡的双眼瞬间被仇恨遮挡，她并没有将下方那几名魔族人惊喜的大呼小叫听在耳中，只是满眼愤恨地盯着下方，猛然间提高音量遮掩了他们的声音，厉声断喝道：“你等魔人竟然胆敢侵扰我宗门故地？杀，无赦！”
第1060章 远远不够
随着这一声凌厉的断喝，下方自讲道堂和周边其他地方聚集而来的百余名魔族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见着锦菡的身上突然有耀眼的彩光大亮，一道道匹练般的五彩光芒如同彩虹一般放射出无数弧形光线，瞬间将所有魔族人尽数笼罩了起来。
一众魔族人只觉那光线将他们笼罩起来之后全身一阵清凉，生机勃勃的百花灵气让他们感觉不到半点杀气。他们不由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纷纷现出满脸不屑的神情来。
然而紧接着却有异变陡生，那浓郁的百花灵气突然幻化为无数荆棘花藤，横七竖八地如同一张细密的大网一般将所有的魔族人俱都纠缠在内并疯狂地蠕动起来，其上无数尖锐的利刺闪动着凌厉的寒芒。紧接着在荆棘花藤的缠绕之间便相继有血雾爆发开来，致使一声声惨叫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锦菡满脸厌恶地看着那一团团血雾，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无数荆棘花藤陡然散开成五彩的百花灵气，将漫天飞洒的血雾缠绕起来，如同一阵风一般拂向四面八方消散在空中，避免了讲道堂前的空地被这些残碎的血肉染上血腥。
被锦菡挥手间轻轻松松便斩杀的百余名魔族人其实实力都算不得低，其中最差的也是真魔境界的顶点，甚至大部分都已经到了魔心境、也就是道家虚境的实力。
而锦菡能够如此轻松地在瞬间杀了他们所有人，是因为她在罗颜等众花仙的帮助下，百年间修为已然提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
若是此时有道家高手见到她，便会发现她的修为已经到了天仙境、也就是往日里飞升上界之后的第二个境界。只是她虽然看起来依旧修炼的是紫府元神，体内流转的灵力却非正统的道家真元，乃是一种奇异的百花灵气。她刚刚用出的神通也绝非道家手段，而与花仙们用来袭敌的手段相似。
这是很古怪的事情，不过也并非不能解释，毕竟锦菡百年前是元婴被毁、一身修为付诸流水之后被花仙所救，也是凭借花仙的帮助方才又修炼到了如今的程度，与花仙有所牵连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年锦菡在罗颜她们的帮助下凭空凝聚出了这样一个由百花灵气组成的元神、然后便能如臂使指地操纵百花灵气时，正是满腔怨怒只想着复仇的时候，所以她对此也并没有任何疑问或是异议，一心只想着，只要能够给她足可将九幽魔族尽数屠灭的实力便好，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如今百年过后，她也的确是比起当年那个元婴期的自己厉害了太多，但是远远不够，若要完成她复仇的目的，还远远不够……
锦菡眼中冰寒的恨意随着一团团血雾的悄然消散而散去，定定地注视着没有了魔族人来碍眼的尘山，满是伤色的眼中所注视的却非眼前枯黄的荒山，而是那个草木葱茏的美好青山。
在讲道堂前，在山坪的膳堂里，在众弟子居住的木屋之间，在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地上……似乎依稀还有他们几名弟子笑闹不休的身影。
可是那混杂在清脆鸟鸣中的欢声笑语，今后，却再也听不到了……
第1061章 绝望打击
罗颜悬停在空中远远看着锦菡，良久，都只见她满身寂寥地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即便她如今是背对着罗颜的，罗颜似乎也能看到她的脸上该是如何悲伤的表情。
罗颜满脸心疼地犹豫着，刚要上前去安慰一下她，却见她正有所动作，便又停了下来。
只见锦菡向着下方的尘山轻轻伸出手，在她的手心里有五彩灵气源源不断地冲出，直至整座高山都弥漫了淡淡的彩色灵气，她方才收手。
而在那漂亮的彩色灵气氤氲之间，尘山上所有枯萎的植物竟是迅速开始恢复生气，翠绿的颜色染上枝头，五彩的颜色染上繁花，眨眼间，一座遍地枯黄的高山已变成了草木繁茂、繁花似锦的模样，若有人在一旁看到这般神奇的景象，定然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颜远远看到这里，唇角轻微上扬，脸上的神色却又好似更为复杂了几分。
虽说锦菡现如今这一身灵力是罗颜等花仙帮忙修炼的，可实际上他们花仙本身的灵力根本便不足以使枯木再恢复生机，能做到眼前这般景象的，唯有生而便专司花草树木之荣枯的古神祇，花神。
锦菡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的灵力可以使枯萎的花草树木恢复生机，对此也并没有多做深究。如今她将尘山恢复成曾经青翠的模样，惨遭魔火荼毒的痕迹也被百花灵气抹去了，心里方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随后她方才身形灵巧地落到了讲道堂前。
百花灵气虽然使花草树木恢复了，如讲道堂这般的建筑物却是恢复不过来的。
锦菡立在讲道堂大开的房门前看着里面的一片狼藉，神色不由一冷。
方才的那些魔族人定然一直居住在讲道堂里，只见殿中此时遍地污浊，缺了一条腿的供桌后三清神像早已缺损得只剩下小半截底座，殿里四处都是燃尽的火堆和各种各样的兽骨、空酒坛，已经被糟蹋到不成样子。
锦菡看着如此景象，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善元宗师长和众弟子齐聚于此说说笑笑时的温馨场景，双眼便越发红了几分，眼中是深切的悲伤和滔天的怨恨。
良久，她脚步轻动就待走进讲道堂，却突然有一道急切的破空声停在她的身后，一个颤抖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使她猛然僵住了身形。
“丫头……”
锦菡的右脚兀自抬在半空，身体僵硬地顿在原地，苍白的脸上双眼圆睁，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出是仇恨，还是思念、恐惧，复杂至极。
她就这么僵在原地良久都没有任何动作，那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黑衣男子便也是良久都一动不动。
只见男子脸上的神色较之锦菡来说便简单多了，是刻骨的思念和深深的惧怕，有着极其想要走上前看清她的样子并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然更多的是害怕见到她的样子之后发现并非是他心心念念的人、然后第无数次承受一次绝望打击的恐惧。
毕竟，只看背影的话，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是她了呀，如此瘦弱、孤寂，让他的心忍不住钝痛着，几乎无法呼吸。
第1062章 找了你好久
罗颜此时已经飞上前悬停在讲道堂的上空，她低头看着一前一后已然僵持了许久的两人，脸上的神色复杂中隐约透着一丝冷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一轮夕阳一点点的隐没着，发出的光线此时已经越发黯淡了。
而锦菡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抬起的右脚落下地面，缓缓、缓缓地转过了身。
于是那名紧张得绷紧了身体的黑衣男子终于看清她的样子，他的眼睫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了一抹极度心疼的神色。
“丫头，真的是你……”暗泽熠的眼眶有些发红，眼中似乎闪烁了晶莹的泪光。
被他特意安排在这里守着、一旦发现锦菡回来立即便向他禀报的魔族人瞬间便被锦菡斩杀殆尽，谁都没来得及向他禀报，他还是得到暗伶钰的传信方才匆忙赶来的。
他定定地注视着锦菡，一张苍白的脸庞全不似百年前一般冷漠、淡然却又傲气十足，而是苍白、悲伤，眉间有着忧愁印刻下的深深褶皱，稀疏的胡茬满带着沧桑的气息，一双薄唇不再线条凌厉，而是被百年间无数次希望之后的失望煎熬成了哀伤的弧度，让锦菡看了，无端端只觉心疼。
而这样一双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薄唇微张着颤抖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了沙哑至极的声音，“丫头，你瘦了好多。”
锦菡全身一震，猛地愣在了原地。
百年间想象过无数次再与他相见时的景象，会再次面对他的冷漠对待？会与他刀剑相向？会因为满门被灭的仇恨愤然杀了他？也会遭到他毫不留情的反击？……
却从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般，只是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得到一句温缓的问候。就好似……百年前的深仇大恨并没有发生过，那亲自带人灭了她满门，亲手将剑刺入玄胜真人心脏的，并非是他一般……
许是突然间想起如同梦魇一般纠缠了她整整一百年的那个血腥场面，锦菡的神色陡然一寒，右手一扬，手间已然缠绕了凌厉的百花灵气。
然而正在这时有魔光闪过，她还来不及出招，整个人便已然跌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使得她再一次愣住了。
这怀抱……怎会没有半点变化？怎会还如记忆中一般有着清新的香气和温暖的感觉？怎会依然能够给她莫名的安全感？让她如此想要赖在其中，再也不出来了……
“丫头。”暗泽熠紧紧地抱着锦菡，双眼轻闭时眼角有泪悄然滑落，沾湿了她的一缕头发，“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我找遍九州大地，我去过所有能到的、不能到的地方，然后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你回来了，丫头，我今后……再也不会将你丢下了……”
锦菡身体僵硬地任由暗泽熠将她抱在怀里，神色呆怔地将他的温柔低语听在耳中，恍惚间只觉得百年时光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如今终于梦醒，当年那个灭了她满门、杀了她师父、冷漠地将她丢下不管的人，并非是他……
第1063章 你说谎
若真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只可惜……
在锦菡神色复杂至极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可怕的杀气，紧接着便见暗泽熠的左肋处透出一道凌厉的寒光，飞溅出了一溜温热的鲜血。
暗泽熠忍不住一声闷哼，却硬生生受了锦菡的这一记攻击，依旧没有任何要放开她的意思。
“丫头。”暗泽熠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强忍着左肋上贯穿伤的疼痛，低声道：“百年前善元宗出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极北冰原，带人来攻击善元宗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那是怎么回事。丫头，你相信我，好不好？”
“你说什么？”
锦菡一愣，随后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便因为她是多么地希望暗泽熠所说便是真的，而下意识相信了他的话。
可是百年前亲手杀了玄胜真人的暗泽熠乃是她亲眼所见，这一百年来她无数次午夜梦回到那个可怕的场景，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谎！”锦菡猛地将暗泽熠推开，满脸怨恨地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一边愤怒地喘息着，一边厉声呵斥道：“暗泽熠，百年前你可不是这般没有担当的人！当年你是如何灭了我善元宗满门，是如何杀害了我师父，我亲眼所见！你现在还来狡辩又有何意义？我，我杀了你！！”
随着最后这句尤其尖利的叱喝，锦菡恨恨扬起了手，瞬间缠绕起灵力彩光的手却迟迟挥不下去。
暗泽熠被锦菡推开后踉跄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满脸无力地解释道：“丫头，我视师父、视诸位师长、师兄、师姐为亲人，视善元宗为家，又怎会亲手杀了我的亲人，毁了我的家？”
“你别说谎了！”锦菡恨声道：“当年我去九幽寻你，你曾亲口告诉我，善元宗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师父和诸位师长、师兄、师姐你全都讨厌！如今你却谈什么亲人、说什么家！暗泽熠，百年不见，我却不知你怎会变成这般满口虚言的小人，令我厌恶！”
暗泽熠满身无力的气息，嗫嚅着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年他被迫留在九幽，锦菡不顾危险地去找他，他为了让她死心，不得不说了太多违心的话。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是如何地眷恋善元宗，希望重新回到这个温暖的家里，和真正爱着他的家人们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也永远地，陪在那个冒冒失失的丫头身边，保护她。
百年前他事后才见到善元宗中凄惨的景象，虽然他一具尸首都没有见到，却陆陆续续听说了善元宗满门上下都已惨遭杀害的令他伤心不已的消息。
犹记得百年前迷雾森林一行，当他得知勉强使用天水诀救了森林大火的锦菡被送回善元宗后，立即便不顾一切地来到善元宗看她，那也是他恢复身份后第一次再见到玄胜真人。
而那位慈和的老人见到他的第一眼，没有任何责备或是敌意，也没有任何的诘问或是喝骂。只依旧如同他还是善元宗的小弟子一般温和地看着他，温声问了一句让他瞬间热泪盈眶的话——
“这些年，过得可还好么？”
第1064章 太过分了
善元宗满门被杀，尤其是玄胜真人的死是让暗泽熠同样感到极其悲愤的事情，可是他从来都不肯向任何人表明他深爱着善元宗的心意，如今又该如何向锦菡解释，她才肯相信？
暗泽熠满身无力地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说道：“丫头，这百年来我一直在找你，并没有去查明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将一切都查清楚的，好么？”
“查什么？你还想查清楚什么？！”锦菡激动得浑身发抖，苍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是通红的，眼中泛着的也不知是愤恨还是悲伤的泪光，死死地瞪着暗泽熠的样子看起来都有些可怕了，“我亲眼所见的难道还不够清楚么？暗泽熠，我要杀了你，为我善元宗满门，报仇雪恨！”
如此恨声说罢，锦菡愤愤将手一挥，在暗泽熠的脚下有五彩的灵气闪过，陡然有一条条荆棘花藤凭空生长出来将他牢牢束缚了起来。
那花藤缠得极紧，其上生长的无数尖刺刺进暗泽熠的全身上下，瞬间有鲜血渗出，将他整个染成了血人。
他却咬牙忍下痛呼，一动不动地不肯躲避或是反击，甚至就连想要自动护主的幽魄珠都被他强行又压制了回去。
而锦菡将暗泽熠缠住后立即便将手高高扬起，手上光芒一闪间猛然握紧了一把由彩色灵气凝聚而成的长剑，快速踏前两步，将那长剑直直刺向了暗泽熠的心口。
暗泽熠竟是至此时仍不躲开或是反击，在他的心脏处有青光剧烈地嗡动着，那是幽魄珠极力想要冲出来护住他，却被他死死压制了。
于是眼看着锦菡手中凌厉的长剑便要刺穿暗泽熠的心脏，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锦菡手握的长剑剑尖最终还是急停在暗泽熠心脏之前寸许远的地方，其上拂起的劲风吹动了他的头发。然后那剑便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再也无法前进半点。
暗泽熠见状，一片黯淡的双眼中终于亮起了些许光辉，“丫头，你信我了么？”
“我，我……”
锦菡的全身颤抖不定，满脸的怨恨掩饰不了眼中深藏的情深，不管眼前的这个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不管他是否杀了她所有的亲人、灭了她的宗门，他……
都是她唯一深爱着的人呀……
“啊！”
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剑刺下去的片刻僵持后，脸上的神色一点点越来越暴怒的锦菡突然发出了疯狂而又莫可奈何的尖叫声。随后她猛地用双手握住剑柄将剑高高扬起来，一剑斩在了暗泽熠的手臂上。
接下来，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锦菡疯狂地尖叫着，状若癫狂地一剑又一剑地斩在暗泽熠的全身上下，剑剑将他斩成重伤，却也剑剑要不了他的性命。
而暗泽熠仅在第一剑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便再没有任何声音，就这么眉头紧皱地承受着锦菡疯狂的攻击，忍着痛一声不吭、更不肯逃离。于是他心口处的青光便闪耀得便越发剧烈了，发出了一阵阵焦急的嗡鸣声。
“哥！”
突然，有一道暗红色的光芒电射而至，一条飘带一头将猝不及防的锦菡撞开，救下了暗泽熠。
随后那红光散去现出暗伶钰的身形，她挡在暗泽熠的前方，满脸愤怒地冷声喝骂道：“锦菡，你太过分了！”
第1065章 残忍
锦菡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张并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声。她的全身同样颤抖不定，握在手中的那把彩色光剑便也在连连的抖动中晕染开了一丝丝七彩的雾气。
“过分？！”锦菡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暗伶钰，厉声叱喝道：“我现如今所做的事情，哪里敌得过他当年所作所为的半分？你说我过分？”
“你们善元宗被灭门，根本便不是我哥做的！”暗伶钰被方才疾飞而至时看到的景象气到脸色铁青，沉声低吼道：“况且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方才这么对我哥，不觉得太残忍了么？！”
“残忍是么？我现在来告诉你什么叫做残忍！”锦菡手中的灵气长剑颤抖着指向了暗泽熠，厉声道：“当年我亲眼看着他杀了我师父，灭了我满门！从那一刻开始，你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么，整整一百年！我夜夜不能入睡、甚至都不敢合眼，我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那样的画面，让我心痛到恨不得干脆便死了！可是我又不能死，我还要为我善元宗满门上下报仇，要将你们魔族人全部杀光，将他这个凶手，千刀万剐！！”
此时已是伤痕累累的暗泽熠脸上现出了一丝极度疼惜的神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够想象到的，能想象到善元宗满门被杀之后锦菡会有多悲痛，那之后的日子会有多煎熬。所以他才整整一百年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着尽快找到她，陪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度过所有煎熬的日子。
可是他整整一百年都没能找到她，今天好不容易听到她出现的消息，见到她了，看她眉眼间深深的悲伤和阴郁、以及她截然大变的性格，在满心痛楚的同时方才陡然惊觉，他之前的那些想象，根本便敌不过她的悲伤、她所承受的煎熬的万分之一。
想想也的确是的啊，倘若只是善元宗满门被杀，她虽也一定会悲痛欲绝，但到底是还有一个他可以依靠，可以留存下一丝难得的温暖，可以让她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亲人，不至于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度过这整整一百年。
可即便那亲手杀了玄胜真人、灭了善元宗满门的人并非是他，在她的认知里却已然将他当成了生死仇人，又怎能不更加绝望？
暗泽熠的呼吸已明显能听出沉闷，那是剧烈的心痛使他几乎窒息的缘故。此时因为他心绪激荡之下没有再压制幽魄珠，幽魄珠便立即发出一片青光将缠绕在他身上的荆棘花藤震成了粉碎。
暗泽熠得了自由，缓缓向前伸出手将挡在他前方的暗伶钰拨开，满眼疼惜地看着锦菡，无力地解释道：“我没有杀害师父，没有带人来攻打善元宗。丫头，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亲眼所见的不去相信，却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么？！暗泽熠，你别做梦了！”锦菡赤红的双眼中神色似冷似伤，哑声低吼道：“我定会杀了你，为我善元宗满门上下报仇雪恨！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便死了，在你死前，我要你尝遍我这百年来所承受的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