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决择
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透过茅草淹进屋中。
近来朝廷天魔卫、护国寺的动静越来越大,县中不少有名的接生婆都被天魔司的人监视了。
为了掩人耳目,张小娘子深居简出,根本不敢去找人帮忙接生。
此时一发作之后,身边便只有宋青小一人了。
屋里原本点了一盏油灯,但灯光十分微弱。
狂风拍打着木板门,撞击之间发出‘哐哐’的重响。
雨水顺着破草房滴落下来,很快地面积起了水洼,变得潮湿了。
近来大杂院不太平,当日张小娘子搬家之时,携带了一部分储存的食物,再加上又有杨婶这样一个大嘴巴到处宣传,附近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孕妇。
随着朝廷重赏寻胎,逐渐有人将目光落到这边来了,被举报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张小娘子近来大门不出,此时发作之后也不敢喊痛,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忍耐着。
宋青小经历过的大事倒多,妖鬼俱都见过,但唯独替人接生是第一回,难免经验不足。
‘轰!’
狂风将屋顶上的一块茅草盖刮走,大股狂风夹着急骤的雨点洒落下来,将屋里的油灯扑熄了!
张小娘子死死咬着牙关,满身大汗淋漓,剧痛之下不住颤抖。
屋里灯光一熄的刹那,屋门外有人大步的踩着水过来了。
“青……青小……”
已经发作的张小娘子听到门口的响动,浑身一颤,轻声的低呼。
“别怕。”
宋青小将她的手握住,拿了帕子替她擦头:
“是我爹回来了。”
这个时候,宋青小可不敢大意,一直以神识探测着四周。
宋父回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感应到了。
张小娘子听闻此话,死死攥紧的拳头微微一松,还没开口,就听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屋门拴断裂的声音传起,‘哗——’
风带着雨雾冲了进来,冻得屋里的张小娘子一个哆嗦,感觉肚子又开始痛了。
宋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水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流。
他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似的,浑身都在抖。
进屋之后,他没来得及去看屋内躺在床上的张小娘子,径直吩咐:
“快些收拾了贵重的东西,我们赶紧走!”
宋父的话令得宋青小愣了一愣,原本躺在床上的张小娘子顿时强忍腹中收缩的剧痛,‘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天魔卫的人来了么?”
她最近足不出户,但是消息也听说了。
护国寺的和尚们在县里搭了祭坛做法,天魔卫的人在县城中大肆穿梭捕捉孕妇。
不少临盆产妇被抓走,闹得整个县人心惶惶,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妖魔。
“没有。”
宋父像是这才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顿了一顿:
“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件事了。”
他拿了个缝制的布口袋,将屋中的一些粮食往里扔:
“河堤被冲破了!”
他语气急促,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先与两个女人说:
“这一场大雨一下,河水会泛滥成灾,怕是很快就会淹进县城中。”
这座小县位于河段下游,每年涨水之时,都会有沿河的房舍被淹没。
数百年前,朝廷建立之初,曾花费极大代价巩固河堤,修建分渠引流,再凭借王朝气运镇压,使得风调雨顺,勉强将灾害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中。
但随着王朝气运逐渐下落,近几年灾害频发。
朝政腐败,皇帝本身沉迷于修行之中,不理民生政事,搜刮民脂民膏为他修行所用,致使国库空虚,这防水堤坝已经多年没有再修葺过了。
几百年时光过去,旧有水堤早就已经不堪大用,防水不住。
“数月之前,就有各地县令上报,请求拨钱修建堤坝。”
只是朝廷每年收缴不少苛捐杂税,全都落入皇室手中。
皇室在豢养修行者,花费极多,大部分化为仙丹妙药,被皇室中人吞吃下肚。
如此一来,又哪有余钱往下拨?
每年祈求修堤坝的折子如雪花似的飞进盛京里,却掀不起半点儿响动。
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妙了。
不少地方的河坝已经裂开,有水流溢了出来,淹毁农田以及村舍,但却都被当地官员压而不报。
失去田地家园的一些百姓沦为流民,怨声四起。
大家只祈求今年天公作美,不要再出现大事了。
可惜这种愿望没能成真,今日这场大雨一事,河水必定凶猛。
水位一高,那年久失修的河堤必垮。
这小县地势低矮,若是河堤一垮,蓄积的河水不用多时,便能将县城淹没。
“今日这雨如此之大,大得邪了门了,河堤破是必然的!”
宋父的语气急促,说到这里,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喝了一声:
“走吧!”
雨越来越大,几欲将屋顶的草棚冲垮了。
竹篱上糊的泥巴混杂着雨水往下落,那承重的木梁在狂风吹打之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
大雨从不少漏了的屋顶打进来,地面积起片片水洼,一会儿便要没到脚背了。
宋青小修的是冰系灵力,对于水系灵力的感应也十分敏锐,察觉到宋父说的对。
她已经感应到有无边无际的水系灵力正缓缓包裹而来,疯狂的暴风雨中,还有更大的危机隐藏在里头。
正如宋父所言,这个时候没有办法去考虑天魔卫、护国寺的追杀了。
唯有在河堤破损之前,先逃离县城,避开这场风暴再说。
两父女说话的功夫间,雨越下越大,地面积出的雨水飞快上涨,眼见门外已经形成一汪小流了。
“先离开这里。”
宋青小当机立断,往屋里走:“张娘子要生了。”
她的话令得宋父愣了一愣,收拾东西的动作都顿住了。
“要生了?”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几分颤抖。
算算日子,张小娘子发动的时间确实就在这个时候。
可是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怎么就在今晚的暴风雨中发作了呢?
天灾将至,本身带着一个大肚孕妇便已经十分不容易了,更别提小娘子马上就要生产了。
“怎么会这么凑巧。”
宋父头都大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湿透的身上冷汗都沁出来了,感觉十分棘手。
“宋叔……宋叔……”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一个半大少年焦急的呼唤声。
宋父浑身一抖:
“是成才!”
是杨婶的独生子杨成才,他在县中一间铺子当学徒,平时回家的时候不多。
想必今日天现异象,他察觉到县里情况不对了,担心母亲,才急赶回来的。
这会儿县城中很多人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大家恐怕都在打包东西,急着想往外走。
若是再耽搁下去,城门口逃生的百姓都急赶着出城,怕是会形成拥堵。
一旦河水一暴发,走得慢的人都会被水流吞没。
宋父一听杨成才的呼声,将收拾好的东西往手中一握:
“我去看看。”
他这会儿终于想起了杨婶母子,决定先找到人,大家一起走。
宋青小见他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昏暗的光线下,雨水像是灰蒙蒙的一层帘障,将他的身影包裹。
一个矮瘦的少年耸着肩膀,快速开口:
“我娘不在家,不知去哪儿了……”
他带着哭腔,不停的抖:
“这么大雨,县里有人说河坝破了,洪水要来了,我娘这个时候去哪了?宋叔……您可要帮我找到她啊……”
变声期的少年淋着雨,脸上带着对母亲的担忧与哀求。
“我已经失去了爹,不能再失去娘了,宋叔,你帮帮我们母子吧。”
‘哗啦啦——’
雨疯狂的下,狂风呼啸着‘呜呜’刮进巷中。
这一刻,宋父陷入了艰难的决择之中。
河坝一破之后,滔天洪水即将要到来,耽误片刻,恐怕命都要没了。
一头是结义兄弟的遗孀、儿子,而另一头则是自己的女儿,与即将生产的孕妇。
雨水打在水里‘噼里啪啦’的作响,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杨成才的声音夹杂在大雨之中,屋里呆着的宋青小肯定听到了。
他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没有办法既带女儿、张小娘子,又寻找杨婶。
“怎么办呢?”
宋父的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急得直跺脚。
“宋叔,求你了,我娘年纪不小了,若是没了,我活着干什么?”
少年大声的嚎哭。
他来前似是回了家一趟,身上还背了一包东西,显然是临时收集的物品了。
包裹被水湿透,粘在了内里的东西,显出一个有棱有角的长方形之物。
不用去打开看,宋父也能猜出这是一块灵位——这是摆在杨家里,所属于当年他结义兄弟的灵牌。
杨成才离开之后,将这一件物品装入了背包之中。
宋父脑子里的那一根弦顿时崩裂,当年曾与兄弟许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若不幸死亡,另一人便挑起对方家庭的承诺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青小……”
他迅速做了决断,转过了头,隔着一道雨帘与屋内的女儿相望。
天色早就昏暗。
屋中躺着强忍痛楚的张小娘子,而他近来好像一下长大许多的女儿正站在屋中,仿佛与黑夜要融为一体了。
她以一种奇怪的,令宋父有些不敢直视的眼神盯着他看。
目光之中似是有了然,有明悟,有冷淡,还有一种看破一切之后的平静至极,再生不出波澜的感觉。
“你们先在家中等我,我先去寻找你杨婶,找到之后我们一起逃出城中。”
宋父的脸色惨白,十分慎重的说道。
而此时宋青小的耳朵里,却也同时响起了另一句话:
“……我会帮你成才哥攒一笔钱……自此我们与杨家两不相欠,将来爹一定只关心你一个人,再也不让你挨饿了!”
宋父曾经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压过了‘哗哗’的暴雨声响,与他此时的声音、神色相重合。
宋青小眼中的神色更幽深了,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
“你放心,爹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
他并不知道这一刻宋青小内心的想法,话音一落之后,义气终究占了上风,一拉杨成才的手:
“走!”
杨成才破涕为笑,欢喜的跟了上去,将这即将被淹没的小巷、风雨中飘摇的破屋以及宋青小、张小娘子一并甩到了身后。
“唉……”
宋青小长长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对于人性的复杂,好像理解更加的深刻。
“我们怎么办?”
宋父一走,便如顶梁柱已经塌了大半了。
张小娘子身下血流如柱,脸色白得十分可怕,手死死抓着床上的稻草,慌乱开口。
床上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血液被冲入地面。
地上的水已经从一点点小水洼积起来了,不止是淹过了脚背,还没到了脚踝处。
照这样的涨水速度下去,不消两个时辰,怕是能淹到床铺。
到时整座县城被洪水吞没,困在里面的人根本不可能走脱。
“我带你走。”
宋青小将内心深处的复杂感觉压了下去,毕竟宋父对她来说,并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他的选择虽说令她有一些感叹,但经历过神狱试炼的磨炼,这种心境的波动很快就被她抚平了。
她对于情绪的控制已经十分拿手,将心思放到了目前的正事上头。
“我们,我们单独走吗?”
没有别人的帮助,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一个未成年的小孩,还有一个被天魔卫、护国寺追杀的胎儿,怎么可能在这泛滥的洪水之中逃得脱?
哪怕是坚强如张小娘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都觉得内心格外惶恐。
“嗯。”
宋青小点了点头:
“放心,我会保护你跟孩子安全的。”
小小的少女神色淡淡的开口。
张小娘子怔了一怔,接着不由扯了扯嘴角。
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她恐怕是忍不住想笑的。
一个小大人,此时说要护她与孩子周全。
她心里这样想着,也确实笑了,只是嘴角刚一勾,那眼泪便‘刷’的往下流。
“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她摇了摇头,感觉腹中越来越痛,孩子往下坠,迫不及待想要出生在这人世间中。
“我的孩子想要出来了……”
她痛到脸色发白,死死抓紧了已经被水泡胀的床铺。
冰冷的雨水带走了她的体温,也像是在带走她的生命。
“我可能要活不下去了。”
她忍着疼痛,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青小,青小……”
张小娘子又唤了宋青小两声,仿佛想要借此给自己力量支撑似的:
“若我活不下去,将我肚子剖开,把孩子取走。”
“别带我,你们走,别管我……”
她又哭又笑,还边交待着:
“多亏你了,多亏你……”
幸亏她逃来这里,遇到了这么一个孩子,在危险时刻,没有弃她而走。
“若是,若是我的家人,也能像你这么想,该有多好……”
血腥味儿越来越重,她喘息声更大,使了浑身力量,想将孩子从体内挤出。
“先别说话。”
宋青小也感应得到她的情况有些不对,可惜这个时候,自己力量仅恢复了少许,实在没有办法给张小娘子更多援助。
“他快出生了,快出生了……”
张小娘子似是感应得到孩子要来了,也略微振作。
正努力间,外头雨雾之中,好似有数道气息正疾速往这边赶了过来。
‘哗啦啦’的雨声里,宋青小的神识捕捉到了一道轻细阴柔的声音在说:
“那姓杨的婆子说过,怀着魔胎的张氏,就藏匿于此处!”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出生
宋青小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
天魔卫、护国寺的人来了,且从气息看来,来的人还挺多,每个人的实力都还并不弱。
看来朝廷对于张小娘子腹中的孩子确实十分重视,竟然派来了这么一批高手。
若是她实力全盛时期,这些人自然不足挂齿,但如今她实力恢复不到一成,情况对她就十分不利了。
她已经感应到一股凌厉至极的杀机破开雨雾,直达她与张小娘子藏身之处。
“找到了。”
有人冷哼了一声,接着踏雨而来。
张小娘子没有灵力、神识,不像宋青小清楚的知道有多少人靠近。
可是凭借她生死关头的超凡感应,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头了。
“唔……”
孩子已经快出来了,她感觉得到。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事呢?若是再给她一时片刻,必定能将孩子生出来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魔胎!他是魔胎!”
“茹儿,这一胎于国有害,我们暂时不要,就当这孩子与我们无缘……”
“这孩子不能出生!”
无数的声音涌入张小娘子的脑海里,令得她的眼睛开始由黑变红。
瞳仁里的红意像是血迹滴入纯净的水中,迅速将整个眼眶都染红。
“我的孩子不是魔胎……不是魔胎……”
她摇了摇头,整个人神智像是一下陷入魔障之中,表情有些不对头。
“别担忧。”
宋青小捏了一她的手掌,给她安抚:
“我先将这些人暂时拦住,你安心将孩子生下来再说。”
张小娘子已经有所预感,死死将宋青小的手握住:
“他不是魔胎,他不是魔胎!”
她这会儿的形象十分恐怖。
脸色煞白,眼中的血光已经将眼白完全吞没。
眼珠红得泛黑,在那惨白的脸上看起来异常可怖。
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她苍白的皮肤下,血管仿佛要活过来了,化为一条条青色的蠕动的虫,高高顶起皮肤,缓缓的在她脸上钻移着。
此时的张小娘子不见美貌,反倒更像是一个‘怪物’。
宋青小感应到,她身体之中有一股力量在苏醒。
这种力量格外强大,份外恐怖,带着一种令她感到压抑的阴寒感觉。
“要入魔了。”
宋青小虽说没有真正见识过人入魔时的异变,但这会儿见张小娘子的状态,心中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张小娘子此时的入魔力量,显然胜出了她在山村之中见过的那具入魔后再死而暴起的女尸许多。
不知为何,她身上已经出现魔化的情况,但却好像有一种理智在。
宋青小看了一眼她与自己紧握的手,那手指泛黑,指尖一下像是暴涨了寸长,十分恐怖。
“他不是魔胎。”
宋青小抓握着张小娘子的手,应承了她一句:
“你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这样的话像是给了即将失控的张小娘子极大的安慰,她眼中的血光一下好像褪散了许多。
“生下来,带他走……”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眼睛牢牢盯着宋青小,仿佛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承诺:
“带他走,带他走……”
“好!我会将他带走的。”
张小娘子仿佛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承诺,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
‘轰隆!’
一道惊雷直劈而下,化为细长的银色电龙,钻入茅屋之中,直劈张小娘子所在之处。
她几近失控,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坚持着,对于这条手腕粗的雷电全无抵抗之力。
危急关头,宋青小双手一合,灵力释出,落在半空中的雨水瞬间化为一支冰箭,‘嗖’的射往雷电处。
冰箭将雷光接引,瞬间被雷电力量击得粉碎。
而那道闪电化为无数电弧,‘轰’的散于四周,落入竹篱、家具以及地面的水雾之中,将不少破旧的器物击毁了。
同一时刻,屋外的天魔卫也至。
“魔胎就在此处!”
男人阴冷的声音响起,似是已经感应到屋内魔气的暴涨了,将茅草屋团团围住。
而此时的张小娘子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身体在迅速失去温度,逐渐僵硬着,好像要失去她的掌控。
但是怨恨、惶恐以及对于未出世的孩子的爱意,化为一股巨大的执着,支撑着她勉强保持着神智,没有彻底的沦入黑暗之中。
在她的身下,她的双腿逐渐泛黑,化为两条漆黑的粗长的触手,顺着床铺缓缓往下延伸着。
受到魔气的冲击,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又身在何处。
以往许多记忆开始模糊,耳中可以隐约听得到屋内战斗的声响,令她既感烦躁又感不安。
身体之中有什么东西好似挣扎着想要往外出来,她的身体原本已经麻木了,可是这挣扎着想要钻出她身体之物每动一下,又带给她尖锐到灵魂的疼痛。
“吼!”
已经异变的张小娘子的嘴里,发出一声不似人般的怒吼。
她开始感到暴躁不安,似是本能的觉得有人要对她不利似的。
宋青小结制冰墙,将天魔卫拦在茅屋之外。
无数力量击打着冰墙,发出‘轰隆’巨响。
双方大战之下,四周的草房垮塌,无数砖块、泥碎掉入水中,发出‘扑通’的声响。
她的修为被压制,灵力恢复不多,但境界还在。
哪怕灵力不足,却仍能凭借绝妙的冰系化形之术与天魔卫相对峙,令他们一时半会儿不致突破。
但时间拖得越长,对她越是不利。
她孤身一人,灵力又有限制。
虽说占据天时之便,利用此地滔天水浪暂时能与天魔卫抗衡,可是还有一个护国寺在,那群和尚们仍在县城之中。
一旦赶来,与天魔卫联手之后,便是她陷入绝境的时候。
最令宋青小感到棘手的,是屋中的张小娘子变异了!
她的双腿、四肢已经化为巨大的触手,身体像是一堆蜡融化了下去,化为一滩黑色的半液态般的怪物,瘫在床铺上头。
恐怖的力量使得‘她’的身形疾速增大,重压之下,床铺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轰隆’垮塌于水中!
张小娘子硕大而丑陋的身形浸泡在越涨越高的水里,浑浊的水底之下,无数漆黑的触手如同密缠的海藻,铺盖了满屋。
“呼……呼……”
‘她’的那张脸还没有完全变化,但眼睛已经化为纯黑色,在她原本娇美的脸上显得格外的醒目,被拱在‘她’好似小山丘一般的身体之上,丑陋之中夹杂着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怪异而又恐怖!
浓郁的魔气铺散开来,令得宋青小也觉得不妙了。
若张小娘子一旦彻底失控,到时最可怕的,反倒不是追击而来的天魔卫与护国寺的和尚,极有可能是此时已经化为怪物的张小娘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好像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在,并没有冲着宋青小动手。
可是这种‘理智’,宋青小不知道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她’如小山般的肚腹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每动一下,便有一股黑气夹杂着血腥味儿往外涌,令得异变的张小娘子的面庞上,露出无意识的疼痛之色。
“是孩子!”
宋青小见到这里,眼睛不由一亮。
张小娘子虽说异变,但她肚里的孩子还在。
这胎儿的存在,令她心中的母爱未绝,使她不致完全被魔气所腐朽,化为真正的怪物。
‘轰隆隆!’
雷声更频密了,仿佛已经意识到此地的异变,不停的击打着茅草屋。
宋青小结出的冰层在雷电击打之下迅速碎裂,无数冰晶粉碎开,化为冰渣往下飞落。
狂暴的灵力冲击着屋子,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屋子击打得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浸泡在水中的张小娘子硕大的身形之上,裂开无数小孔。
一连串魔气化为气泡从小孔之中钻出,变成一个个恐怖的鼓包蒙结在‘她’皮肤上头。
‘嗡……’
她嘴中发出无意识的声音,那力量暴涌。
水里一条条盘根错节的触手拍打着已经涨至宋青小腰部的水流,发出‘哗啦’的声响。
“孩子——孩子——”
她的嘴中发出一声声痛呼,魔气冲击着四周,屋子摇得更加激烈了。
勉强维持的冰层既要承受天魔卫的攻击,同时还要承受着魔气的磨蚀,眼见已经撑不下去多久了。
宋青小已经接近灵力枯竭,左右跳闪,躲避着这些疯狂拍打的触手。
就在这时,远处梵音响起,‘咚咚咚’的木鱼敲击声传来了。
这声音对于屋子里的人来说,是个不妙的信号。
但对于屋外久攻不下的天魔卫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天道寺的人来了!”
“天道寺?”
宋青小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瞳重重收缩——
“八百年前!”
山叔曾经说过的话,响在她的脑海中:
“相传天道寺,是守护前朝气运的护国法寺,在八百年前,格外有名。”
她被鬼寺之中的那道难辩男女的声音,送入了场景之内,送到了八百年前!
正在这时,和尚们已至,梵音化为巨大的攻击,本来就十分薄弱的冰层,在‘咚咚咚’的木鱼以及梵音之下寸寸碎裂。
一尊虚幻的佛影缓缓在半空之中显出其身形,面露慈悲。
‘轰隆!’
雷音之下,茅草屋顶被击碎,本来就饱受雷雨摧残的屋梁终于支撑不住,剧响之中倒塌了下去。
佛掌一挥手,梵音之中,一股滔天巨浪滚滚而来,‘轰’的将残垣废砖拍碎,被浪头卷飞。
“哈哈——”
天魔司里,一名天魔卫发出张狂至极的笑声。
那笑声中带着即将完成任务,以及马上斩妖除魔成功、受皇帝嘉赏,皇室重封的得意。
但就在这时,一道尖厉的女人声音突然响破云霄:
“啊——”
那声音里含着难当的剧痛,以及一丝不为人知的喜悦。
“哇——”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顺着水流被那丑陋而巨大的黑色触手包围。
“哇哇哇——”
张小娘子的身体迅速的腐朽,没有了体内孕育的新生命后,她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坚持与抗争,彻底沦为异物魔怪。
此时的‘她’形象格外恐怖,令得就算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天魔卫们也面露惊骇。
但随着婴儿的啼哭,这群人又将注意力从张小娘子身上转移。
“是魔胎!”
一个天道寺的和尚见此情景,不由欣喜无比的喊了一声。
“带走此胎。”
天魔卫的人也跟着高呼:
“陛下有令,若是不能带走魔胎,就地格杀也成!”
孩子出生的刹那,宋青小体内的某一层枷锁‘哐铛’碎裂。
一股灵力喷涌而出,滋润她干涸的筋脉。
她的眼瞳化为竖缝,染上金影,已经带上了一层煞气。
眼见天魔卫与天道寺的和尚们都想往那孩子扑去,不由也身形一闪,欲加入进争夺孩子的队伍里。
大家都杀红了眼,想要扑向正被水流裹挟的孩子。
正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魔化的张小娘子口中发出一声尖厉至极的啸呼。
‘她’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但却仍有母亲的本能。
‘哗啦’的声响中,无数粗大若顶天之柱的黑色触手将漂在水中啼哭不止的婴儿高高举起,圈进怀里。
‘她’的身上,那一个个密集的气泡化为无数双眼睛,冷冷的盯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防止他们抢夺自己的宝贝。
“张娘子——”
宋青小喊了一声,那高达数丈,宛如山丘一般的黑色肉身重重一震。
堆在那肉山之上的人头慢慢转了过来,那双漆黑诡异的双瞳与宋青小的目光相对视,接着——
那抱护着婴儿的巨大触手,向她所在的方向慢慢挪移。
已经异变的母亲像是在进行虔诚的献祭,要将孩子交到她的手里。
“带,带,带他……”
她的嘴里艰难异常的吐出数个字,那张娇美的脸看起来受魔气侵蚀,可怕无比。
“……走……”
蹬着双腿的婴儿脐带连着胎盘,被恐怖的触手护在中心。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挥舞着四肢,发出震耳欲聋的啼哭声。
宋青小的心中五味杂陈,如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自诩为修行者,性格内敛而沉稳。
宋父弃她而去时,她平静无波,仿佛早就已经看透一切。
可此时看到这怪物一般的张小娘子举着触手,将孩子捧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仍被这种情感所震动,一时之间备受冲击,顿了片刻。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失信
但宋青小毕竟心志极其坚定,这一瞬间的冲击很快被她压制。
她伸出了手,往那孩子抱了过去。
在她手即将碰到孩子的刹那,那无数漆黑的触手似是有些不舍、有些防备,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些。
可是这种动作刚一出,便被张小娘子心中残余的母性本能制止。
仿佛她虽然已经入了魔,可还记得此前的话,记得自己如今已经没有办法抚养孩子,明白什么样的情况才是对孩子最好的。
接着,她好像壮士断腕一般,强忍住内心的不舍,将孩子再度往宋青小面前一送——
这一次,宋青小顺利的将那孩子抱进了怀里。
“哇——”
婴儿蹬着腿大哭,宋青小指尖往他脐带上一划,很快将他与母亲之间最后的联系切断了。
灵力将断开的脐带封住,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转身御使灵力往外逃躲。
“不能让她走脱!”
天魔卫的人一见此情景,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皇帝以王朝气运推算出来,会覆灭王朝的魔胎,绝对不能让他走脱。
一旦被他逃走,整个王朝会被颠覆。
他会给这世间带来无数劫难,会毁灭天道寺与王室的。
“阿弥陀佛!”
天道寺的和尚们念出一声法号,拿起了手中的宝物。
宋青小抱住孩子之时,便感觉体内灵力源源不绝的涌出,顷刻之间,封印竟似是破解了一成之多。
在禁制破开的刹那,原本与她断开了所有联系的银狼、诛天等的气息统统透过破开的禁制,传了一丝过来。
其中青冥令与她的联系是最深的。
它在鬼寺出现的时候,就数次出现异动,不知是不是受了魔气的影响,此时好像远比诛天、混沌青灯以及银狼等要苏醒的快得多。
灵力涌入筋脉,如同甘霖润泽了枯竭多时的田土。
宋青小的眼瞳化为暗金,肌肤之上流溢过光泽,一片片光鳞浮出,将此地狂暴的力量所带来的影响挡住。
身后的天魔卫追了上来,她单手将孩子抱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陷入一场恶战了。
就在这个时候——
‘哗啦——’
水花声响起,无数支粗壮的触手从已经淹没至一米多高的水流之中钻出,高高扬起,带起大片水幕!
这些水花与巨型触手宛如一排坚实且难以跨越的安全墙,将天魔卫、天道寺的和尚们与宋青小阻隔。
“走!”
一声尖厉的咆哮声响起,夹杂着如同野兽般的可怖喘息,已经完全听不出张小娘子原本柔媚轻和的声音了。
话音一落,触手重重拍落水面,激起大片浪流。
‘轰隆!’
水花四溅,魔气四涌。
冲击的水波之中带了浓烈的魔气,冲往天魔卫与天道寺的和尚处。
宋青小提起灵力,抱着孩子在水面飞奔。
她没有目标,也暂时不知道去往何处,但她尽量要先离开此处,等到自己的实力完全恢复再说。
张小娘子的声音已经化为阵阵非人的尖啸,天魔卫与和尚们的惨叫声响起,梵音与敲击木鱼的声音被打破。
她不用回头,也能想像得到这一场战斗的激烈程度。
‘轰!’
大地一阵震动。
原本摇摇欲坠的河堤终于破了,汹涌的河流好似出闸的怪兽,疯狂奔出。
激起的气流冲得宋青小身形险些不稳,忙不迭的闪身出现在更高空,强行以灵力将自己的身体稳住。
她束发的绳索被狂风切断,发丝迎风而飞舞。
宋青小不由自主的转头,往县城之中看去——
先前河堤破裂之动静,令得不少县城房屋震抖。
可怜无数普通的百姓,在此之前压根儿没想过河堤会破。
他们枯瘦如柴,衣不蔽体,饱经生活的折磨,面黄枯瘦。
这些在当权者眼中,被视为蝼蚁一般的贫苦大众,甚至连河堤将破的消息都不会得知,更别说提早逃离了。
河堤破开,洪水出笼之时,他们一个个迟钝的抬起头,仿佛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而下一瞬,洪流席卷而至,迅速将房舍以及这些尚未逃离的百姓吞没!
“救命啊……”
侥幸存活的人终于像是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但却在这样恐怖的天灾之下,根本无力自救。
昏黄的水面上,被冲垮的房屋残片、家具、人类、牲畜都在水中挣扎。
水已经没过半个屋子,即将淹过头顶了,有一些人试图还想要抢救值钱的物品、食物,有人寻找父母、孩子,带着悲凉与无助。
……
县中的街道处,半个身体都泡在水中的宋父正大声的呼唤着什么。
听到剧响声时,他好像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脸上露出既惊恐又害怕的神色,本能的望着家中所在的方向——他终于想起家中的女儿了。
离他不远处的杨成才抱着个浮在水中的木盆,身上的包裹早就不知去处。
大水涌来之时,很快将两人卷进其中。
“吼!”
张小娘子化身的魔物发出一声嘶吼,无数触手交缠,将追击者挡得严严实实的,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条生路。
宋青小的心里生出一股悲悯,为了张娘子,为了这些试图活命的芸芸大众。
数根张开的巨大触手将飞身而起的天魔卫拍落,激起的气流冲击着宋青小的身形往后飞落。
她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不致使自己与孩子分开,同时极力想以灵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不受这飓风影响时——
‘嗡——’
她的身体像是穿过了一层时光隧道,被强行抛出这个时空。
张娘子的咆哮、天道寺的众僧的梵音,天魔卫的怒吼,以及百姓们的惨叫,洪水的肆虐声,统统都消失了。
雷暴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幽暗夜空。
‘咚咚咚咚咚——’
那仿佛烙印在神识之内的木鱼声与梵音再度响起来了,令她脑袋一疼。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怀里,那双手却摸了个空。
怀中的孩子不见了!
正在破解的封印停止了,原本正缓缓往外渗的灵力一下止住。
手腕处,本来正试图回应她神识呼唤的银狼再度失去了动静,诛天剑与她的联系又被切断了。
但就算如此,宋青小的力量也恢复了将近两成左右。
她浑身都已经湿透,还维持着抱孩子的动作,哪怕怀中已经空了。
“带他走……带他走……”
“青小……青小……”
‘轰隆!’雷雨声在宋青小的耳侧响起,那场八百年前的雷阵雨,仿佛一直下在她心头,从未停止过。
滔天巨浪里,已经入魔化的张小娘子挥舞着触手,将视如珍宝的孩子献到了她的面前。
张小娘子的话言犹在耳,她曾答应过这个母亲,说要护她孩子周全的。
如今她回到八百年后的鬼寺之中,那孩子没有她的庇护,要该怎么活?
她进入神狱,从九死一生之中磨砺出来,自诩还算坚守着心中的道德,应允过的事,从未毁约。
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却将她内心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击破。
紧闭着眼的山叔发现,站在他身侧的宋青小身体开始在微微的颤抖,像是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吓坏了。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她似是瞬间心境破裂,突然崩溃的大声喊着,喊得李全、山叔等人不知所措。
他们全然不知她之前发生过什么,还在为了生命安危而忐忑。
“嘿嘿嘿嘿嘿——”
那道诡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但这一次响起的声音与先前相较,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再是雌雄莫辩的声音,已经约隐可以听得出来有了男性的嗓音特征了。
笑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怨毒,‘他’像是躲藏在鬼寺的一角,透过这里的鬼魂,以一种嘲弄的眼神躲在暗处偷偷的盯着她。
看她崩溃,看她痛哭,仿佛对此感到极为畅快似的。
但这笑音还未停止,宋青小就已经停止崩溃的大喊了。
她抬起了头,被暴雨湿透的长发粘黏在她的脸上。
那双细长的眉毛压在她的双眼之上,显出几分锐利。
此时她的神情恢复了平静,嘴角边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果然是有联系的。”
她撩了一把湿透的头发,将其别到了耳后,露出了自己的面庞。
那双透出金芒的双眼里,冷静如无波古井,根本看不出来心境崩溃过——
之前的那两声大喊,不过是为了迷惑鬼寺之中的这声音,令‘他’现出破绽罢了。
她其实早在进入八百年前的场景,遇到张小娘子的时候,就已经猜测她腹中的骨肉是不是与鬼寺之中的声音相关,如今一番试探,就算没有证据,但十有八九也有瓜葛。
在她出声的刹那,诡异的笑声一下就离奇的消失了。
隔了许久之后,那声音再度出现:
“果然是无情无义啊……”
这话音一落,宋青小识海内的青冥令再次传来异动。
‘咚咚——咚咚——’它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想要破禁而出。
她被送入八百年前,与张小娘子相识,危难之际受小娘子托孤,却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这股力量强行又将她拉回了八百年后。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冲击她的心境,令她因为失信而感到内疚、无助。
她最实的表现确实也如鬼寺中的这声音所料,却哪知在这样的时候,她却仍是狡黠无比,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罢了!
这个想法好像一下将这声音激怒:
“干娘……娘啊……”
“干娘……你回来了……”
那声音之中带着无上魔音,宋青小恢复了一部分修为之后,才更深刻的意识到这魔音的可怖之处。
它直捣识海,破坏她的神识,将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些神识撕得七零八落!
剧痛如同最凶猛的海啸,席卷她的识海,令她死死将拳头攥住,强忍这一波剧痛。
但很快的,喊声停了下来。
‘咚咚咚咚咚!’
敲击木鱼的响声更大了,梵音也比先前响了起来。
寺庙的每一个角落里,沁出大量的黑雾。
就在这时,寺庙四方的每一个手端木鱼的‘老刘’突然动了。
每一个‘老刘’的手上,那木鱼飞脱而出,飘在半空,‘轰’的一声相结合。
结合之后的木鱼迎风即涨,顷刻之间化为一个奇大无比的庞然巨物,往李全等人所在的方向砸落。
同一时刻,飘在半空的老刘、王贵儿、赵四等三‘人’也发出‘嘿嘿’的笑声:
“来吧,来吧,来陪我……”
“鬼啊!”
李全等人见此情景,吓得肝胆俱裂,当即不顾一切,似是想要将身上的扁担扔出,各自四散逃走。
这寺庙有古怪,又被阴鬼魔气封锁,众人若是分散逃离,必定逃不脱寺中恶鬼之手。
“别动!”
宋青小一声厉喝,将众人震住。
山叔本能的睁开眼,转头去看她,却在看清她的刹那,不敢置信的发出一声惊呼:
“你……”
庙中并未下雨,可她不知经历了什么,浑身竟然湿透了。
但这并不是最令山叔吃惊之处。
最令他害怕的,是他在山底村庄之中的土庙之下,将宋青小拉出来时,她分明十岁出头,瘦弱矮小,看起来衣衫褴褛,弱不禁风。
可此时的宋青小,像是一下长大了数岁之多,仿佛片刻之间,在众人闭眼的瞬间,她便已经长到十四五岁了。
她的身段抽高了数厘米,虽然仍是纤瘦,却没有之前的弱小感觉。
一个人的年纪、身高,怎么可能会在瞬间就长这么多?
妖怪?鬼魂?入魔?
种种念头钻入山叔的脑海,令他一时之间如被钉在了原处。
就在这个时候,宋青小双手结印,数点寒意从她掌中钻出,‘轰’的化为三条冰龙,咆哮着直飞那巨形木鱼处!
三龙将宛如大山般的木鱼扛住,使其砸落之势一僵,被抬在了半空。
她已经恢复了两成以上的灵力,这对目前的宋青小来说,勉强够用了。
紧接着,她的指尖轻轻弹了数下——‘嗖嗖嗖!’
冰晶化为剑气,直射往寺庙四周,将四方端着木鱼的数位‘老刘’身体穿透!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庐山
‘喀嚓!’
四方鬼僧被冻结,无形的冰系力量将他们封为冰雕。
‘老刘’的脸上,露出一种似嘲弄、似讥讽的笑容。
转瞬之间,冰雕‘轰’的一声碎裂,将四方‘老刘’身躯撕破。
而在冰晶裂开的刹那,‘老刘’的身躯凭空的消失了,仅剩了数点黑气从分裂的冰层之中逸出。
裂开的冰块‘哐铛’顺着台阶滚落下地,直至滚至中庭,终于停住。
被‘挂’在半空之中的老刘的脸上,露出一丝似痛苦,又似解脱的神色,身影如泡沫,‘砰’的一声破裂,化为阴气散逸于鬼庙之中。
在所有‘老刘’死去的刹那,那头顶被三条冰龙所扛住的巨大木鱼轰然碎裂开来。
危机解除。
李全等人双股颤颤,一副劫后余生之色。
他们还笼罩在鬼僧出现,木鱼砸落的阴影之下,格外的惶恐,听到冰龙咆哮、冰块碎裂滚落的时候,都不敢睁开眼睛往四周看。
直到久久之后,那预料之中的木鱼并没有砸落,胆子最大的李全这才睁开眼睛。
头顶的阴影已经被剔除,三条冰龙迅速缩小,化为灵力之源,重新钻入了宋青小的掌心之中。
半空里,‘老刘’的身影已经消散。
寺庙的四方处,原本身着袈裟的‘老刘’也不见了。
台阶的下方,滚落着几块冰晶,寺庙中庭的温度好像一下骤降许多,冻得李全直打哆嗦。
“他……他们……”
他有些惊骇的望着已经大变样的宋青小,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怕哪一个。
老刘三人已经变了‘鬼’,且心怀叵测,特意引行商队伍过来送死的。
可宋青小来历不明,且之前就行迹诡异。
如今又变化如此之大,在李全等普通人看来,完全与精怪无异了。
不过在‘老刘’等人攻击行商队伍时,宋青小挺身而出,暂时救了众人性命。
无论如何,她身上虽说有异变,却并没有像‘老刘’等人一样现出‘原形’,这令得李全虽说对她颇感防备,却也壮着胆子开口:
“……死了吗?”
“应该是。”
宋青小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碎裂的冰层上,点了下头。
老刘已死,但她的神色却并没有轻松。
鬼庙有古怪,可受鬼庙掌控的老刘死得未免太过轻松。
她实力恢复之后,更能感应得到那种无形的压制。
庙内的诡异存在可以令她灵力解封,从某方面说,实力已经远胜于她了。
这第一波攻击,不像是如此轻易就能被破解的。
“那我们安全了吗?”
听到她这话的行商队中的人,不由自主的都睁开了双目。
李全欢喜的问出了声,宋青小摇了摇头:
“没有。”
不止没有安全,反倒随着‘老刘’一死,好像有更大的危机被解封。
她能感应到,寺庙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像是瞬间的‘活’了。
“什么?”李全愣了一愣,刚惊呼出声,庙内像是响应着宋青小的话般,出现了异动。
‘嗡——’
整个鬼庙发出一声蜂鸣,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是因‘老刘’之死而打破。
以宋青小为中心处,像是卷起了一道烟雾,徐徐往四周展开。
烟雾所到之处,如同将那一层金光擦去一层,露出下方斑驳的庙宇四角。
刷了红漆之后光鲜亮丽的柱子暗淡了下去,不少地方漆已经剥落,露出被黑气腐蚀过的巨大创口。
‘咚咚咚——’
敲击木鱼的声音与梵音更响亮了,这在众人听来明明应该圣洁无比的声音,此时却带着一丝邪异至极的感觉。
每一声木鱼敲击声落下,都似是要将人心里最深的恐惧、怨恨等负面情绪勾起,令人烦躁而又不知所措。
烟雾顺着柱子向上攀爬,所到之处将原本斑斓的色彩一一带走,露出已经腐朽的庙屋。
金芒笼罩之处,那四方庙门顶上三个本来令人不敢直视的大字,终于显露出来了。
天道寺!
“天道寺。”
宋青小长长的吐了口气,将这三个字念出口。
一切并不意外,全都在她预料之中。
从山叔与她聊天,最初提到这寺庙的时候,她便已经隐约猜到自己这一次是要与魔气打交道了。
传闻之中,这里曾是守护前王朝气运的护国寺,也是魔气起源之处,最终却离奇失踪。
自此之后,魔气蔓延大地,使得天下百姓陷入无边的痛苦中,人人闻入魔而色变,仿佛提到都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情似的。
她一开始就猜过,山叔、行商队的人‘救’她并非巧合。
至于后来提到入魔,再到被死去的老刘引入天道寺,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引导着什么。
鬼寺中的这道声音将她送入了八百年前,让她与张小娘子相遇,亲手接着传闻之中的‘魔胎’出世,却又在关键时刻,又强行将她拉回了八百年后。
仿佛这幕后之手,有意想要在她心中留下遗憾,令她心境破裂似的。
除此之外,无论是山叔说的话,还是回到八百年前的过去,她遇到的张小娘子,都或多或少与天道寺脱不了关系。
天道寺——魔气出现的最初源头。
宋青小的眼中闪过一道幽光,嘴角微勾,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找到契机了!”
虽说识海里没有出现神狱任务,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完成任务的难度。
但将目前线索相结合,就不难推测出一些东西了。
只是这庙宇确实有古怪,竟掌控着足以封印自己力量的方法,倒是令她不得不对这庙宇的存在格外警惕。
鬼庙中的这诡秘存在,可以无形之中将她送入八百年前,利用张小娘子腹中骨肉,破解她的封印,令她力量缓缓恢复。
这种通天手段,实在可怖。
“不对。”
宋青小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之处。
“老刘死得太容易了!”
鬼庙的存在如此厉害,又有天大神通,可以将她送往八百年前的场景,也能掌控封印她力量的能力,为何伥鬼老刘这样容易对付?
且老刘一‘死’,庙宇立即异变,不见佛气,反倒显出森然鬼气。
好似随着她这一击,将这座庙宇内的一层光幕撕去,露出了庙宇一部分真实的场景。
“八百年前,天道寺失踪……”
她皱了皱眉头,喃喃的开口:
“究竟是失踪,还是……”
她剩余的话没有说出口,却以目光转视四周。
‘咚咚咚——’
木鱼还在敲击着,只是比先有更加高亢,更加急促。
念经的梵音还在,但细听之下,这些梵音之中好像还夹杂了无数若隐似无的呻_吟、惨痛的嚎哭。
正因为这充满了苦难的惨叫与本该出尘无垢的梵音相混合,才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
黑暗的庙门里,像是孕育了无数的邪气,正幽幽的从庙中散出。
这座先前看起来还佛光笼罩,光明正义的庙宇,此时看上去说不出的邪气凛然,令人畏惧。
“天道寺不是失踪,是被人封印了!”
她想通这一点,眉头微微一抖。
那一层金色的光雾,便如天道寺的封印。
‘老刘’三人的存在,就好像鬼庙中的这个诡异存在,故意送出来的诱饵。
自己杀死他们的时候,便如同将鬼庙的一层封印打破!
这样一想,宋青小顿时就感到有些棘手了。
封印一破之后,鬼庙显示出的几分力量已经令她压力重重了。
她如今实力才将恢复两成罢了,银狼、诛天、星辰大阵等接连被封,远不如她实力强盛时期真正力量的十分之一。
这个鬼庙如此厉害,一旦封印破开,她绝不可能是庙中的‘鬼’对手。
目前看来,幸亏这鬼庙里的封印,仅只是被破坏一些罢了,真正厉害的东西还被困着。
……
“姑娘……姑娘……”
宋青小的心中想着事,耳中却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转头,那双目在微弱的佛光映照下,显出暗金之色,双瞳微眯成直竖的橄榄形,目光之中带着冰冷、漠然,不见半分人类的感情在里头。
“嘶——”
正在小心翼翼呼唤她的山叔目光与她一对,吓得倒吸了很大一口凉气,本能的往后退缩。
却在她目光之下,便如被强大狩食者盯中的猎物,吓得双腿发软,根本站立不稳。
这一退之下,‘扑通’一声便跌倒在地了。
其他行商队伍中的人看得分明,都骇然变色。
李全脸色煞白,硬着头皮挪到山叔身侧,将他扶了起来。
山叔浑身抖得似筛糠一般,根本不敢与她目光相对视,只死死咬紧了牙关,将‘妖怪’二字憋在口中。
‘咕咚。’
众人吞了口唾沫,静默得不敢出声。
这个时候,唯有商队的领头者李全出面了。
他强忍恐惧,克制着自己不要太明显的颤抖:
“姑娘……这……这是怎么回……回事……”
“我们被引进了天道寺中。”
宋青小见他们说话结巴,便似是知道他们内心的恐惧,不由别开了头,淡淡的回答道。
没有了她的目光盯视,李全等人不由自主的全都松了一口气。
“呼……”山叔也觉得那股慑人的感觉骤然一减,先是长长的喘息了一声,接着又回想起宋青小所说的话,不由像是被当头敲了一记闷棍,脑海里只剩‘嗡嗡’的鸣响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好半晌后,山叔终于缓过了这股濒临死亡般的感觉,颤声大吼:
“天道寺?”
“对。”
宋青小点了点头。
“那不是传说中的寺庙吗?”
山叔下巴处的胡须不停的抖,激动得唾沫飞了出来,挂到了苍白的胡子上头。
“不是。”宋青小又答了他一句,平静的解释:
“这里是魔气的起源之处,之前只是暂时被人封印了,隐匿在某一个地方罢了。”
只是众人的到来,恰好将这一个隐匿的封印触动,所以有了老刘三人之死,继而化为伥鬼,引一干人尽数进入寺庙之中。
说到这里,宋青小不由转头看了山叔一眼。
他陷入震惊之中,好似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并非巧合。
毕竟是八百年前的旧事,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行商队伍中有一些人竟然压根儿就没听过天道寺的传闻。
听到两人对话,不由纷纷害怕的发问:
“天道寺是什么?”
天下法寺虽多,但敢号称‘天道’,冒犯天地的,却是没有。
“天道寺,是八百年前的护国法寺。传闻之中,这里也是魔气起源之地……”
山叔没有料到,自己在树林之中随口与宋青小提到的那座传说中的失落庙宇不止存在,并且会在不久之后真实的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且将众人引入了其中。
他将先前对宋青小说过的话又简略的再说了一遍,众人一听到这座庙宇之内发生过的事情,不由感到毛骨悚然,紧紧的靠到了一处。
“现在,现在怎么办?”
李根哭丧着脸问了一声。
老刘三人实在是坏,自己死后还要将曾经的朋友拖进这里。
可惜他想起先前遇鬼那一幕,连骂都不敢骂出口,只敢小声的问。
商队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话。
大家都只是跑南闯北,挣些辛苦钱的普通人,勉强能糊个口。
如今不幸卷入这场事件里,面对这样传闻中的神鬼怪异,半点儿反抗之力都没有。
李全的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她来历神秘,是整个村子在入魔女尸屠杀之下唯一的活口。
且她转瞬之间突然长大数岁,先前施展出的术法杀死了化鬼的‘老刘’,目前看来对于商队并没有显示出明显的恶意,是大家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但在这念头浮出脑海之余,李全不免又想得更多。
商队遇到她实在太巧合了,现在看来她有古怪,身上还有法术,但在村落中时,她在对付入魔女尸那会儿,又并没有显示出超凡之处,为此使得赵六惨死。
若非赵六之死,大家也不会急于逃走,奔入深山,接着老刘三人也接连身死,众人被引入寺中。
他目光闪了闪,将满肚子的疑惑压进心底深处,却对宋青小暗生防备之心。
这样一想,李全就见宋青小看了自己一眼,眼中带着了然、明悟。
仿佛他的这些念头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那目光能看进他内心深处。
他心中大骇,慌忙低头,就听宋青小说道:
“当然是先离开此处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引诱
“离开此处?”
“离开此处!”
李全与商队众人异口同声,但对于宋青小的话反应却截然不同。
以山叔、李根等人为主的行商队的人都满脸欢喜,恨不能立即离开此处,听到宋青小发话之后,便如蒙大赦。
相反之下,经历了老刘等三人‘背叛’的李全本身已经心怀戒备了,在听宋青小说要先离开天道寺的时候,在开心之余,又不免怀疑她会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对。”
宋青小看了李全一眼,他目光闪烁,觉得自己在她视线之下无所遁形,内心深处的念头仿佛都被她一一看到了。
他有些害怕的别开了头,嗫嗫的问:
“这庙,这庙有什么问题吗?”
危机还没有过去,这些人已经对她心生怀疑了。
宋青小将脸转开,淡淡的道:
“我说过了,传闻中,这里是魔气起源的地方,天道寺魔气爆发之后,不知道哪位大能者将这寺庙封印住了。”
不等李全回话,她又说道:
“但我们的到来,将这封印打破了,目前被困在其中,必须要尽早离开此处。”
这样一说之后,大家就都有些害怕。
李全闻言,心中也很忐忑,但又担忧她说这话只是为了恐吓众人,不免硬着头皮发问:
“若是没有及时离开,那又如何?”
“封印一破,此处魔物会脱困而出。”宋青小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
“到时寺庙中的人,会死在这里。”
不仅如此,魔气没有了封印,会蔓延大地,到时会给这天下带来更加可怖的影响。
行商队伍的人听得瑟瑟发抖。
天下大义对他们来说太沉重,根本无法顾及。
但性命是自己的,自然大家都害怕死在这庙中。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就算没有宋青小这一番话,经历了老刘等三人现出鬼影一事,再加上庙宇的异变,已经够令众人对这地方心生恐惧了,恨不能立即就背插双翅,飞离这庙中。
“可是,可是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山叔壮着胆子往四周一看,颤声问了一句。
大家进入天道寺后,庙内格局就变了。
如今四面八方全是寺庙大殿之门,将众人封锁在一个与四门相对的中庭之中,竟像是根本没有出口。
无论是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必定会进入其中一座内殿之中,也就是说根本没有退路。
原本从殿内走出的‘老刘’被宋青小杀死之后,殿前便已经没有了僧影的存在。
再加上封印破除一层后,金光微弱了许多,只见那大开的殿门黑黝黝的,恍惚一看,仿佛如张开巨口的怪兽,等着众人进入其中。
‘啊——’
‘呜——’
那黑漆漆的殿门之内,像是传出若隐似无的嘶吼。
每喊一声,木鱼的敲击声便更重,仿佛是警告着这些曾经死于殿内的亡灵安分似的,越发令人毛骨悚然了。
如此一来,行商队伍就是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敢轻举妄动。
“呜呜……”前面的庙内大殿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嚎。
“嘿嘿……”接着后方的殿门内又有诡异的笑声响起。
“进来……”左侧的殿内似是有一道声音在呼唤,那余音未落,就听右侧殿内有声音‘嘿嘿’的阴笑着:
“这里……”
每一道怪音响起,便令人格外畏惧,更加不敢轻易冒进。
“不如,不如想法子,将这庙门打碎……”
李全提出建议,山叔等人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往宋青小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先前展现出非凡的手段,召出三条冰龙,并杀死老刘等三鬼。
此时若她能将庙门打碎,让众人安全离去,这在大家看来最稳妥的方法了。
“不行。”
宋青小冷声拒绝:
“强行打破庙门,也是破坏封印的一种行为。”
目前她实力恢复了一些,勉强与这寺庙泄露的魔力之间达到微妙的平衡。
若是再对封印进行破坏,平衡一旦打破,危险就会大幅提升。
其他人听她反对,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拒绝之后,李全的心直往下沉。
他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怀疑,问道:
“既然这样,那你认为,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你们可以自行选择。”宋青小回了他一句。
她放开神识,想要探测一番。
可此地魔气很重,带着一种令人格外不舒服的压抑,阻碍了她的神识。
每个庙门的方向在她‘看来’,都是一团黑压压的黑气,欲择人而噬,根本看不出来‘生路’在哪里。
“我们自行选择?”
李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不由面露怪异。
“那我们商量一番……”
他说到这里,向山叔等人使了个眼色,所有行商队伍中的人纷纷往他靠了过去。
“嘿嘿嘿……”
天道寺中,那道阴沉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仿佛有一道阴魂,趴在宋青小的肩头,对着她细声的耳语。
“她来历不明……入魔的女尸……”
“六子惨死,她却没有施加援手……”
“她十分抗拒进庙……进庙之前险些昏死过去……”
“……突然之间,长大了四五岁,也变高了不少……”
“是是是……我看到了她衣服头发都湿了,身上还有血迹……”
“既没离开过我们的视线,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变化?”
“兴许是精怪,施了障眼法,想要迷惑我们……”
“她为何让我们自行选择方向?莫非有什么鬼?”
……
行商队中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一一传入宋青小的耳内,同时还有不少怀疑的视线偷偷往她看来。
这些人还当自己的行为隐蔽,但却不知道一举一动都被她的神识捕捉。
“他们不相信你……”
那道诡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带着浓浓的恶意:
“干娘……他们在怀疑你……”
“……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
宋青小不为所动。
以她的心境、定力,自然不会被这样的魑魅魍魉的言语所迷。
但从这声音的话语,倒令宋青小听出了几分端倪:
“杀死他们?”
她含着笑意,以神识传递自己的话语:
“看样子,你很迫不及待想要杀人。”
“杀人的原因是什么呢?”她一面放出神识搜寻,一面微笑着道:
“让我来猜一猜——”
“你将我送回八百年前,”令宋父失信于她,又使她最终失信于张小娘子:
“莫非是想要破坏我的心境,令我失控不成?”
杀死老刘三人,引众人入寺,这庙中的声音只闻其声,却又不见其‘人’,再结合寺庙被封印之事——
“莫非你的真身被封印在了寺庙之内,需要杀死这些人才能解封?”
她并没有被李全等人的怀疑所影响,也没有因为这声音的引诱而心生怨意,反倒认真的分析着这声音目的。
那诡异的声音听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四面庙堂内的尖叫声更大了,‘咚咚咚’的木鱼声显出几分急促。
这种急促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逐渐在干扰宋青小的意志。
“干娘……娘……娘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每喊一次,宋青小的脑袋‘突突’的疼。
“我也是为了你好……”
‘嘿嘿嘿嘿嘿——’古怪的笑声或高或低的笑了起来,冲击着宋青小的识海:
“你的修为被封,力量受限,每杀一个人,便能多得一场机缘……”
“回到八百年前……查明前因后果……逆转乾坤……重新选择……”
“弥补遗憾,恢复力量……这样不好么……”
“……娘……干娘……娘啊……杀死他们……”
“只是凡人罢了……终有寿数……他们对你心怀不轨……”
“你答应了张小娘子,失信于她了……”
这声音不停的在宋青小识海之中低语,试图蛊惑她的心智。
识海受到冲击之下,宋青小咬紧牙关,将自己的心境守住,一面开始细想这诡异声音话中的意思,想要分析‘他’的意图。
老刘三人之死,确实是某种契机,令她回到了八百年前,与张小娘子相识的时候。
按‘他’说法,行商队伍中每死一个人,就会让她有一次回到八百年前的机会。
而每一次回到过去,她体内被封印的力量就会得到复苏。
若是将行商队伍中的人全部杀死,她会获得数场机缘,回到过去,使实力彻底恢复。
但这其中也有诡异之处。
首先,‘他’急于令宋青小回到过去,逆转乾坤,仿佛想要改变某些事情,这种事情兴许是与‘他’息息相关的。
其次,据宋青小推测,‘他’的存在,与张小娘子腹中生下的骨肉兴许有关联。
“魔胎……天道寺……”
八百年前的场景中,天道寺的人欲取‘魔胎’,再结合之前的种种,宋青小猜测,这诡异的声音,会不会就是当年天道寺欲夺得的‘魔胎’呢?
宋青小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她再次整理了一番脑海内的线索——被老刘三人鬼魂引入天道寺内,再被这诡异的声音送入八百年前。
与张小娘子交好,受她临终托孤,却在关键时刻,被这力量强行带回八百年后。
那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又没了她的庇护,有没有可能最终落于天道寺的手里,最终化为魔气的源头?
想到这里,宋青小的心不由往下一沉。
若是如此一来,‘他’可能也随寺庙一并被封印了。
想要令自己回到八百年前,是为了什么?
希望自己能逆转八百年前他的命运,使他不致落于天道寺,还是想要利用自己回到八百年前,改变历史,助他解除封印脱困呢?
她转头往李全等人看去,这些人的脸上带着根本无法压制的敌意,一脸警惕的看她,仿佛将她当成了会害他们性命的精怪似的。
这支行商队伍一共有十几人,除了山脚之下死的一个六子之外,还剩了十五人左右。
老刘三人一死,便剩了十二人。
这些人的存在,都与她的力量相关。
他们见她转过头,各个都如临大敌,不由相互紧靠成团,握紧了手中的铁锹、扁担等物。
宋青小闭了闭双目,压制住内心的杂念,专心抵抗这穿脑的魔音,使自己不受他诱惑。
“还有两次机缘……”
她默念着。
‘咚咚咚——’
就在这时,木鱼声更快更急了,梵音也越发响亮。
相反的,那些寺内的怪笑、惨叫声就更明显了。
那些声音像是从空旷无垠的地方远远的传来,引出人内心深处埋藏的恐惧。
‘吱嘎——’
木柱之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脱困而出。
黑气蠕动挣扎之间,从巨大的柱子斑驳的阴影里爬了出来,形成一条条漆黑的触手,牢牢的缠在柱子的身周。
‘轰隆隆。’
地面震动,那一排排寺庙大殿仿佛‘活’过来了。
密集的尘烟‘嗡’的飞起,静谧而诡异的四方庙堂,开始往中间的方向靠拢。
“过,过来了……”
先前还集中在一起,一脸防备之色的李全等人,见到庙殿‘活’过来,往中间蠕动的时候,简直要被吓疯了。
大家本来就被困在中庭之中,四面都是佛庙入口,一时之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往哪走。
偏偏这个时候,四面大殿都活了过来,如同神妙的机关,往中间挤压。
如此一来,大家不可能永远留在此处。
否则一旦四面庙堂全拢的刹那,所有人都会被这四间庙殿挤在正中,继而吞噬,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往哪个方向走?”
与其被四庙吞噬,不如赌一把,选一个方向逃躲。
有人大喊了一声,想要前进,却听得前方梵音之中夹杂着怪笑,金芒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扑面而来,好似顷刻之间化为重重鬼影,逼得人又往后退缩。
但刚往后一退,身后便也传来庙殿前进的响动,尘烟飞扬中,中庭迅速缩小,好似那一扇扇大开的房门是张开巨口的怪兽。
左右夹击,地面一寸寸缩减,顷刻之间仿佛庙殿的大门距离众人不到数米了。
众人欲哭无泪,都望向宋青小。
只见她神色平静,目光幽深,仿佛并不将庙宇的异变放在心中。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再入(求月票)
“往这边走!”
李全咬紧牙关,被逼做出选择。
他紧紧盯着宋青小,手胡乱往左边一指。
可惜令他失望的是,宋青小并没有因为他的选择而变了脸色,好像真如她自己所言,一切任凭大家作主。
虽说不确定自己选的是不是一条真正的生路,但令李全略感安慰的,无论是生是死,都是自己选择,而非受宋青小所摆弄——这在他看来,无疑要安全很多。
商队的头领一做出选择,大家看了宋青小一眼,就听她发话道:
“走。”
大家这才往左侧飞速跑去。
只见前后以及右面的庙宇已经越靠越近了,众人争先恐后踏上了左侧的石阶。
在上了石阶的刹那,原本正疾速闭合的四座庙堂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的机关,一下停止了移动。
大家脑海中紧绷的弦暂时一松,险些被吓得停跳的心脏这会儿缓过神后,又开始疯狂的跳动。
初时的危机一过,李全的脑海迅速活泛了:
“既然庙殿没有闭合,不如我们仍先下去,试试会发生什么事……”
若不到最后关头,没有谁想要选择。
现在大家都清楚庙内有‘鬼’,也并不想要进入庙中。
李全的话得到了数人赞同,只是看到近在咫尺的大开的庙门,大家却始终提不起勇气离开大队伍。
众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李全咬了咬牙,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的身上。
她微微一笑,顺手一拍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肩上的货柜,那系着货柜的麻绳应声而断,被她掌心一拍,轻飘飘的飞出半空。
却在飞出台阶的刹那,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货,货呢?”
大家眼睛都没敢眨,却眼睁睁看着货不见了。
没有精怪的出没,没有鬼魂,对面的三座庙宇也没有动,但货凭空消失了。
如此一来,行商队的人不免感到胆寒,哪里还敢有人下去,唯有大家聚到一处,不敢再分开了。
‘咚咚咚咚咚——’
从庙门之内飘出的木鱼声更加急切了,和尚念经的飘渺梵音更大,但无数夹杂其中的尖叫与低语也更清晰了。
面前大开的殿门,好似带着危险与诱惑并存,等待着八百年后的这一波来客进入。
“走吧。”
宋青小定了定神,轻声开口:
“躲是躲不掉的。”
无论是入山还是进庙,一切早就已经有人安排好了,众人根本没有后路,唯有继续往前走。
李全还十分犹豫,但最终仍是无可奈何,一跺脚,喝道:
“走!”
他为人还是十分果决的,在商队之中威望十足。
这会儿一发话,大家都硬着头皮往台阶上走。
“干娘……干娘……干娘……”
庙内传来低语,这次的呼唤声,所有人都听到了。
众人正恍惚之间,眼前像是出现了重影。
一道道身着袈裟的和尚在寺门前穿进走出,满脸慈悲之意,迎送着往来的香客。
他们的身影虚幻,从每个行商队伍的成员之中穿过。
但转瞬之间,一切又像是一场梦境幻觉,一切都消失了。
面前仍是阴森森的大开的庙门,里面漆黑的像是直通幽冥,看不到尽头。
只是随着幻境的消失,那令众人头痛的梵音、木鱼敲击声也跟着消失了。
静!极度的安静。
大家‘砰砰’的心跳,急促的呼吸,甚至血液‘汩汩’流淌时的声音都被这绝对静谧的环境一一放大了,让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呼——’
李全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喘了口气,却险些被自己放大了不知数倍的喘息声所惊动,吐了一半的气及时憋住,惨白的脸一下胀得通红。
有他的前车之鉴在,大家张大了嘴无声的吐息,缓缓提起脚步,往庙门之中迈入。
衣物摩挲之间,发出‘悉索’的声响,每一下脚步的落地,都带来异常大的响动。
宋青小在迈过庙门的刹那,脚底像是踩空,身不由己的直往下落。
“来了!”
她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关键时刻提起灵力,想将自己的身体稳住。
眼前黑雾翻腾,她下坠的身体被黑雾所吞没。
转眼之间,一股力量拉扯,将她从禁制之中‘拽’出。
“何方妖人,竟敢擅闯盛都!”
一声暴喝声响里,预示着那鬼庙之内的存在所‘送’宋青小的第二场机缘,来了!
她立即睁开了眼,耳中没有风雷暴雨,也没有滔天的洪水。
不是县城之中,那被撕裂的茅草屋,张小娘子的身影也不见了。
她目光往下一扫,在她的脚下,是无数密集的破旧街道、房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气势恢弘的宫殿建筑群,被高高的护城墙拦住,与围绕于四周的破旧房舍形成鲜明对比。
宫苑簇拥的正中,是一座十分宏伟的高大建筑。
淡淡的紫气从那高楼之顶涌出,直透天际,迅速化为一尾张牙舞爪的龙影,冲着宋青小的方向发出一声咆哮与怒喝。
暴喝声下,十来道气息飞天而起,每道气息至少都已经勉强达到分神之境了。
数道攻击直追宋青小而来,她双手一搓,凝结而成的冰晶分裂为数点,从她掌心之中飞扬而出,漂浮在她身周。
灵力在冰晶之间似是穿针引线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这些冰点相结合,使得这些冰点化为一条环绕于她身周首尾相咬的冰系巨龙。
她的力量虽说受到压制,但境界仍在。
冰系巨龙气势极盛,旋转之间将数道攻击一一吞入腹中,并发出震天长吟。
冰龙昂首之间,反往十来道气息的方向反扑,将所有人全部挡住。
就在这时,那宫墙之内,一道淡淡的男声传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话音一落,盛京城内的王朝之中紫气涌动。
只见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在紫气之中身影闪身,身上缠着数条金色龙影。
随着他话音一落,龙影咆哮着合并一处,化为一条长龙,往宋青小飞扑!
宋青小指尖一弹,数点冰晶飞出,变成一张巨网,欲将金龙拦住。
但这受皇室气运蕴养的金龙竟然真的养出王霸气势,冲破冰网,在她还来不及再躲闪时,‘轰’的一声钻中宋青小的身体处。
大股龙气灌入内脏,撕裂筋脉肺腑。
灵力被封印之后,她的实力也太弱了。
宋青小苦笑了一声。
在她受伤的刹那,冰龙灵力不济,‘轰隆’被那十来人联手击碎了。
宋青小的身体直往下落,风声从两侧耳中灌入,她听到那清冷的男声道:
“发出缉捕令,全城搜寻此擅闯者……”
她急速下坠,‘轰隆’像是砸破了什么东西,带着残垣废瓦重重的落于地面之中。
被砸中的房屋坍塌了下来,将她身体埋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恍惚之间,透过碎石泥沙的缝隙处,好像看到有一道瘦矮的人影,像是听到了这巨大的响动,迈着一双小短腿往她所在的方向好奇的走过来了。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干娘(求月票)
朦胧的视线里,那人影越走越近,在离宋青小约五六米开外站定,好奇、警惕的望着这里。
她试着想要起身,但受皇室气运之龙所重创,根本无力推开压砸在身上的重物。
这一动之下,只听到泥沙往下滑落,发出‘沙沙’的响声。
接着,宋青小就听到一个小男孩轻声的在道:
“竟然还没死……”
那声音稚气未脱,却又带着一种仿佛早通世事的世故感,十分怪异。
他耐心的等了半晌,像是没有再听到动静,接着才小心翼翼的上前。
‘嗒嗒。’
脚步声中,他在慢慢的靠近,警惕的像只孤狼一般,扒开压在她身上的物品。
宋青小最后一丝神识勉强扫过这小孩身上,确定他只是普通人,并没有携带什么危险物品之后,最终放任自己的意识被黑暗吞噬。
……
她是被一道暗中窥探的目光所唤醒的。
黑暗之中,有一道气息隐藏在角落之中,偷偷在打量着她。
宋青小的意识一点一点复苏,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先以神识查看自己的身体。
第二轮进入的场景,竟然是在盛京的都城,她一时不察惊动了京内的守卫,受到了守卫皇宫的龙魂一击。
筋脉、肺腑受了重创,但在力量恢复了两成的情况下,只要给她一些时间,便能彻底恢复。
通过短暂的沉睡,她的神识恢复了少许,只是还残留着被龙魂击伤后的疼痛,需要逐渐将这些龙息驱逐出去。
……
了解清楚自身的情况之后,宋青小的心中一松,正欲视察自己所在位置时,就听到一道说话的声音:
“你醒了。”
说话的是那个发现她摔落之后的小孩,只是声音有些怪异,像是故意压着嗓子发出来的气音,试图增加自己的气势。
她扯了扯嘴角,睁开了眼睛。
这像是一间破旧的矮屋,她被塞在了一个角落中,身体蜷缩着倒地,手脚竟被一条棉布捆绑在了一起。
宋青小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哪怕她受了伤,但这一条细长的棉索显然是困不住她的,不过她并没有急于将这绳索撕开,反倒开始转头打量着四周。
屋子十分脏旧,地上还有未干的泥泞,摆满了一些破旧的瓦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儿光明。
“你醒了!”
那得不到她回应的小孩不由又说了一声。
这一次可能有些急,他甚至顾不得装腔作势。
只是很快这小孩反应过来了,又故意装出深沉的模样:
“别想骗我!”
他的感觉倒是挺敏锐。
宋青小一路从试炼之中走来,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积累出来的经验,使得她很笃定,自己并没有露出异样,与先前昏睡时应该一致。
但是这小孩能十分笃定的说她醒了,显然不受听觉、视觉的蒙蔽,而是纯粹靠着非凡的感应,‘猜’到她苏醒。
“这是哪里?”
她声音沙哑的开口,又看了小孩一眼:
“你又是谁?”
她一说话后,那躲在阴影中的孩子往后缩了一下,十分的警惕。
他手中像是拿了一个东西,像是削尖的树叉,斜横着放在身前,盯视着宋青小的位置。
“我爹娘救了你!”
他装出粗声粗气的样子:
“让我先看着你。”
宋青小不由失笑。
她失去意识前,十分确认靠近她的就是这个孩子,自然不会被他这装腔作势的话所骗到的。
“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我就放了你。”
他靠在墙角,眼睛眨了两下,问了她一声。
“没有。”
她应了一句,那小孩有些失望的探出了半个脑袋,紧接着又很警惕的将头缩了回去。
在她昏迷之时,他显然搜过她的身,确实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那你家里人呢?你姓什么?让他们拿钱来赎你。”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
“没有钱,拿值钱的东西也成。”
这话音一落,见宋青小还不出声,他又急急补了一句: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有吃的吗?”
“没有。”
她又摇了下头:“我就独身一人。”
宋青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原本倒是有亲人的,但是都分离了。”
那一场滔天洪流之中,宋父被巨浪吞噬,她与张小娘子刚出生的婴儿分离。
重新回到场景,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只知道自己出现在了盛京。
但鬼庙之中那位既然与张小娘子所生的魔胎既然有关,又想要逆天改命,必会将自己送往有‘他’曾经在的地方,继而与‘他’相遇。
宋青小断定,那刚出生的婴儿不知为何逃过了死劫,此时极有可能也在盛京。
八百年前的天道寺是守护王朝气运的法寺,最初的位置想必也离盛京不远。
就是不知道在她消失之后,那婴儿有没有落入天道寺的手里。
她打定主意,等到伤势稳定,就要前去天道寺探个分明。
“什么?”
小孩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情绪,反倒听她孤身一人,话中竟然掩饰不住流露出几分失望的语气。
“原来竟然捡了个穷鬼。”
他毕竟年纪还小,希望落空之下,竟顾不得再伪装了,自言自语间流露出几分小孩子的调子。
“我拣你可费了一番力气,你赶紧想想,有什么值钱的手艺,若是一无所有……”他嘀咕着,将手中削尖的木桩端紧:
“我就卖了你。”
“……”宋青小听得啼笑皆非,“你可卖不了我。”
“这条街上,我的熟人多得很!”
他威胁:
“你还是老实听话一点,隔壁的伢贩子我也认识,到时落他们手中,要是敢逃跑,能将你腿打折。”
宋青小微微一笑,问他:
“这是什么时候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故作凶狠的喝斥了一句,却因为年纪的原因,这一声喝斥半点儿威力也没有,在宋青小看来反倒像是张牙舞爪的奶猫似的。
“你几岁了?在此居住多长时间了?”
宋青小一面说话,一面强忍着伤痛,从地面缓缓坐起了身。
“你别动——我不许你动!”
小孩一见她动,明显有些惊恐,登时缩回了半个身体,将那削尖的木矛又探出来了一些。
宋青小不理他,动了动手腕。
那捆绑着手腕的棉索应声而裂,她活动了一下手掌,又去解自己脚上的绳索。
“天道寺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别动——”
小孩一见她轻易的将绳索挣断,便似是知道她不好惹。
再加上她从天而降的方式,登时毫不犹豫想往外逃去。
“哼。”
宋青小轻哼了一声。
神识放了开来,缠住小孩双腿。
他不是修行者,身上半点儿灵力也无。
就算宋青小受了重伤,要想对付这样一个孩子也是绰绰有余。
小孩的双足一顿,身体‘扑通’摔倒在地。
他没有因为摔倒而哭,反倒跪伏在地,不停的叩头喊着:
“神仙爷爷,饶命啊,饶命。”
这孩子先前还颐指气使,这会儿一发现不对劲儿,立即便叩头认罪,倒是十分识时务。
宋青小将脚踝上的绳索扯断,靠着土壁喘息,唤了他一声:
“过来。”
黑暗之中,那跪伏在地的孩子一双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一圈,接着带着哭音:
“这里是盛都,天子脚下,若我死了,我爹娘回来,恐怕是要报官的。”
宋青小眉心轻轻一跳:
“过来扶我起来。”
他有些不敢,身体绷得很紧,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将手里那柄木矛抓紧。
“那东西对我没有用,过来。”
她又喊了一声,那语气之中虽没有带出狠意,但这小孩感觉异常灵敏,仍是察觉到了她不好惹。
犹豫半晌之后,战战兢兢的起身,硬着头皮往她走了过来。
越是靠近,他的身体越是紧绷,直到离她将近一米距离,他端起手中的木矛,往她用力刺去:
“妖孽!现形!”
那木矛还未刺中她的身体,便见她出手如闪电,一把拽住矛身,用力一拉——
抓着木矛的小孩站不稳脚,‘砰’的一下摔倒进她怀里。
这一撞之下,两人都发出一声闷哼。
小孩是吓的,而宋青小是痛的。
她的肋骨断裂,五脏六腑都受伤不轻,筋脉内的灵力若有似无,本身情况就很糟糕。
再被他这一撞击,牵动了伤势,疼痛不已。
“放开我!放开我!”那小孩一被抱住,就拼命的挣扎。
这一挣扎间,令宋青小又如受重击,不由强忍疼痛,曲指往他脑门弹去:
“安静!”
小孩枯瘦如柴,小得可怜,抱在她怀中轻飘飘的,自然承受不起她多大力气。
但就算她再三收敛,这一弹之下依旧痛得小孩飙泪,连声大喊:
“女妖精吃人了,女妖精吃人了……”
宋青小二话不说,握紧从他手中夺来的木矛,将他身体一翻,便往他腿上抽打了下去。
他穿得单薄,一棍打下去痛得他鬼哭狼嚎的。
“别打了……别打了……”
他放声大哭,一面嘴里告饶不止。
“你叫谁是女妖精?”宋青小并不停手,掌握着手中分寸,每一抽在他肉多的地方,打得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不是你,不是你。”这小孩半点儿骨气也没有,飞快的认错:
“是我嘴坏,女菩萨别跟我一般见识。”
宋青小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第二次进入场景,除了莫名其妙跟盛京皇室先打了一架之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孩子。
这小孩狡诈多疑,若不将他一次镇服,恐怕还会有后患的。
她想起了被金龙击中的刹那,宫城之中那清冷的男声所说的话,不由收敛了心神,又抽了他两棍子。
“小小年纪,一张嘴不是妖精就是菩萨的,谁教你的?”
“我错了,我错了,姑奶奶,老祖宗,别打了……”
小孩踢着小腿,双手拼命的想要护住自己被打得红肿的后大腿,一边哀求不已。
宋青小给了他一个教训,量他暂时不敢再生其他心思之后,将手一松。
那小孩迅速从她身上滑了下去,躲到了一侧,眼眶含着泪,拼命的伸手揉腿:
“多谢大人饶命之恩。”
“少学这些油腔滑调的东西。”
宋青小哼了一声,小孩忍住心中的怨气,低眉敛目的应:
“是。”
末了他又抬起头,可怜兮兮的道: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一定改正。”
他未必是真的心服,但至少目前算是顺从,敢怒也不敢言,勉强令宋青小满意。
只是让她有些失落的,是她与这孩子接触之时,并没有感应到体内灵力的异变。
按照第一次进入场景的原则,她在摔落下来,与这孩子相遇的时候,其实也怀疑过,这小孩是不是跟张小娘子所生的孩子有关系。
但张小娘子所生的小孩是她实力解封的关键,一旦碰到,必定会令她体内的灵力有所反应。
如今她抱着这小孩打了一顿,体内灵力却并没有半点儿异动,自然这孩子与张小娘子是没有关系的。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在宋青小的预料之中,她也并不气馁,又看那含着眼泪的小孩: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您问。”小孩点了点头,挨了一顿打后终于不敢逃走了,一听宋青小只是要问话,不由精神一振,头点得如同鸡啄米:“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摇头晃脑,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一句。
“你是谁?你父母呢?今年几岁?这里是盛京什么地方,平日住的什么人?”
她一连抛出几个问题,那小孩似是对这样的提问十分熟悉,当即眼也不眨:
“我叫阿七,今年七岁了,这里是盛京西南,附近很多都是外地逃难来的‘番薯’罢了。”
他眼珠一转,哭道:
“我很惨啊,命也很苦。我娘原本生得美貌,却被乡绅富户看中,强抢为妾,我爹为了救她,被人活活打死,抛尸乱坟岗中。”
“留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没有去处,所以才想要找你换些吃食罢了。”
小孩张着嘴干嚎,眼睛却透过捂脸的手指缝盯着宋青小看,仿佛想要打量她心中的想法。
他这一番话拈手道来,一听大部分都是编的。
宋青小也不出声,只是平静的盯着他看。
这小孩嚎了两声,开始声音还大,后面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了,声音便渐渐小了。
知道在她面前自己蒙混不过,就指天发誓道:
“我爹娘真的死了,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到了宋青小的面前,伸手将她曲起的小腿抱住:
“不然我拜您为娘,跟您姓吧。”说完,不等宋青小回答,他就脸凑了过来,贴着她小腿哭:
“娘啊……我的亲娘……干娘啊……”
“……”
宋青小的拳头紧握,还没来得及将这不要脸的孩子一脚踹出去,就听到了他的那一声声的称呼,如电闪雷鸣,一下子钻入她耳膜之中,那抬起的腿,顿时便僵在了半空。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孩子(求月票)
小孩还在抱着宋青小的腿嚎啕大哭,全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此时心中已经生出波澜了。
“您姓什么我姓什么,不然改个名字也行,阿才?阿旺?招财?进宝……全听娘您的吩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宋青小的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这小孩的头。
灵力没有动,体内的封印并没有丝毫被撬动的迹象。
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摸到张小娘子的肚子时,孩子踢到她掌心的时候,那灵力缓缓渗出的感觉。
“不对劲。”
她心中暗忖。
眼前的小孩若不是张小娘子所生的胎儿,那么他此时唤自己这一声‘干娘’,难道只是巧合?
不!宋青小随即否认了脑海里生出的这个念头。
场景之内,没有这样的巧合。
眼前的小孩唤‘娘’的时候,没有天道寺中那个声音的诡异扭曲,却同样令她心生警觉。
她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到小孩的头顶上,一寸寸在他身上移挪。
他极善察言观色,仿佛因为天长地久的流浪生活,使得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已经化为了本能刻入了他骨血之中。
令他哪怕没有神识,却依旧能敏锐的捕捉到她的目光与心理的变化。
抱着她双腿的手逐渐僵硬了,贴在她小腿上的小脸也不再嚎哭。
他察觉到了宋青小的气息与先前不同了,不由僵硬的抬起了头。
黑暗之中,两人目光对视,静默了片刻。
“你父母是谁?出身何处?”宋青小又问了一次,这一次语气冷清了许多,显出几分凝肃。
“我的父母早就死了,就是在盛京出生的……”
宋青小目光逼视之下,他很快别开了头:
“好吧,我爹娘并不是遭人欺凌至死,而是染了时疫而死的。”
说完,他强作镇定:
“不信,您若病好了,大可以去问问周围左右邻舍……”
这小孩年纪不大,但不知经历过什么,防备心却异样的重。
在她面前,还敢谎话连篇,就是再追问下去,估计他也只是编些假话来应付,除非她使出一些非凡手段逼供。
可他无论如何狡猾,也只是个孩子罢了,宋青小做不出来这样不择手段的事,只能暂时将这个疑惑压在心头,准备之后再想办法查出他生世来历以及与天道寺有没有关联之处。
“你知道海宁县吗?”
她换了个方式问话。
这抱着她小腿跪坐在地的孩子闻听此言,小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什么海宁县?没有听过。”
他说这话时,神态倒是难得的显出几分真切,显然是没有说假话的。
海宁县是她第一次进入场景时,所居住的县城,距离盛京千里之外。
再加上这个县城又并不是王朝出名的富庶之乡,没有出过什么知名的大人物,只是王朝治下千千万万无数普通县城之中的一个罢了。
一个年幼的小孩没有听过这海宁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想到这里,宋青小又转而问道:
“那你听说过,近几年的水患灾祸吗?”
她这个问题一说完,小孩立即精神一振,显然清楚了。
“那是当然的。”
他用力点头:
“近几年来,可没有一年没有灾害的,不是水灾就是地动,要么就是虫灾、疫症,接连死了不少人呢。”
他扳着指头数:
“就这两三年来说,洪灾可了不得,我们附近,好多都是逃亡进京的‘番薯’,你要小心,他们可坏了,会抢你东西的!”
小孩的拳头一握:
“他们会占据一些年迈、弱小的人的房屋,偷偷进屋拿走食物。幸亏我挖了个地窖,又有靠山在,不然早被他们杀死了。”
他提到‘杀人’时,语气轻描淡写的,令宋青小皱了皱眉头。
“这些人杀你干什么?”
“吃呗。”他满不在乎的道:
“饿得疯了,人肉也吃的。”
说完这话,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浑身开始发抖。
半晌之后,又讨好的贴了过来,用那张干瘦的小脸贴在宋青小的腿上,亲昵至极的蹭着:
“娘,别吃我,我能给您讨来食物。”
说完,他举起一条枯瘦如柴的胳膊,得意的道:
“您看,我就剩骨头,没几两肉。我一般去东区讨生活,若偶尔运气好,能拿到不少吃的呢。”他深怕宋青小不信:
“东区有些富人,就爱看我们逗乐,有次竟然只是让我学两声狗叫,就给了我一个大钱呢!我买了一大袋粟米,交了一部分给大狗哥,自己偷偷藏了一些……”
小孩咬了咬牙,伸手往后面的罐子一指:
“就埋在了那下头。”
“娘,别吃我……”
他蹭着宋青小的腿,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宋青小没有从小孩的话中得到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可相比起一无所获,小孩的举动、所说的话,却令她的心中生出一丝复杂至极的感觉。
“我不吃人。”
她不习惯被人碰触,之前被他抱着,只是因为他唤的那一声‘干娘’引起了她的注意,又想要试探他能不能令自己体内灵力封印解除罢了。
这会儿顿了片刻之后,她抓着孩子胳膊,将他拉开,靠到了墙边角处:
“天道寺近几年有什么动静么?”
小孩被她拉开,也识趣的没有死皮赖脸的凑过来:
“天道寺?近几年他们在招和尚呢!”
他有些羡慕的道:
“当和尚可太好了,有衣穿,有屋住,再不会饿肚子,在大老爷们面前也是很风光的。”
随即小孩话音一转:
“可惜他们只点名要八岁以上的孩子,且必须要有户籍证明,我刚好都没有。”
他有些苦恼的样子:
“大狗哥答应我说,到时‘番薯’之中,若有年龄符合的小孩,杀一个,让我去顶替了!”
小孩还在絮絮叨叨的:“事成之后,我只要不时偷些香火钱给他,便算报酬。”
这样一个年纪还很小的孩子,明明该是心思纯净的时候,却能坦然的将杀人挂在嘴边,仿佛并没有察觉夺走一条人命是一件大事。
黑暗之中,小孩的脸上夹杂着纯真与阴暗到极致的绝望,两者完美的结合,形成一团阴霾,蒙在他那双本该无垢的眼睛中。
第一千零九十章 冲突(求月票助力嗷)
宋青小的目光落在小孩的身上,逐渐变得幽深。
小孩毫无察觉,可能想到了光明的未来,脸上露出一丝夹杂着残忍的向往笑容。
“当和尚有什么好的?”
她压下心境内的波动,平静的说道:
“天道寺有问题,你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鬼庙之中的那个存在送她回到八百年前,想要借她之手逆天改命,她也就正好顺此一说,看看能不能借此打消小孩的念头,出现一些意外变故。
“更何况,你口中所说的大狗哥是害你的。”她望着孩子,说道:
“你进了寺庙,若听他话偷了香火,一旦被逮到,可能活命难保的。”
“那有什么?”
小孩不介意的耸了耸肩:
“这年头,哪天不死个人的?很多人死在窖洞里,外头土一堆,就当坟了。”
他不止是对别人的生命毫不在意,好像有时对于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特别的看重:
“我们出去时,时常有人被打死的。”
“进庙之后死,也算饱死鬼,死得比别人舒服多了。”
不过这小孩可能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令宋青小并不赞同,又讨好的笑道:
“但我听娘的,娘说不去当和尚,我就不去了,将来好好孝顺娘,长大了给娘养老送终。”
宋青小不置可否,又道:
“你说的大狗哥是谁?”
“大狗哥是附近方圆数里之内,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了!”
小孩见她提到‘大狗哥’,又是畏惧又是羡慕:
“我要是能当大狗哥的干儿子,那可太好了。”
宋青小的眼皮一跳,小孩马上又嘴甜道:
“不过我现在有娘了,我就不给他当儿子了,专心孝顺娘。”
说完,他似是顺口问:
“娘,您叫什么?”
他这样问,显然不是为了真的如他所说要孝顺自己的,应该是想要打听她的名字,试图反制她罢了。
宋青小笑了笑,也不怕他心怀鬼胎,答道:
“我姓宋。”
“宋?”小孩听她没说名字,小心的掩住自己的失望之色,接着欢喜道:
“那我就叫宋阿七了。”
“我会在这里暂时停留一段时间,你到时替我打听一些消息就行了。”
小孩拼命的点头:
“好,一切都听娘的吩咐,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笑得讨好,但所说的话宋青小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只是并没有揭穿他,而是道:
“一是打听海宁县的位置,以及近些年的水灾事件。”她想了想,未免这小孩觉得目标太广泛了,又补充了一句:
“八年之内发生的水灾事件。”
这小孩聪明无比,听她这样一问,一下就将先前宋青小问起天道寺的消息联系上了:
“难道娘是觉得,海宁县跟天道寺招人有关么?”
“有可能。”宋青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道:
“若是打听到海宁县了,就问问水灾之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什么样奇怪的事?”
小孩仰着小脸,又问了一句。
宋青小就说道:
“例如,”她到嘴边的话顿了顿,换成了:
“洪水之中有没有什么凶兽、水怪等出没。”
“注意朝廷的人马,打探的时候不要露了马脚。”她叮嘱着。
黑暗之中,小孩的眼珠一转,连连点头:
“我都明白,我这就去替您打听。”
“等下。”
宋青小温声的道,突然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知是多久没洗过了,上面爬满了虱子等物,披散在他脸颊两侧。
只是毕竟年纪还小,那头发细软,脑袋也是小小一个。
可能是从来没被人以这样的态度摸过,小孩愣了一愣,露出一个怔忡之色。
从宋青小苏醒以来,与他交流,这小孩表现出超脱其年龄的成熟、警惕、防备及狡猾。
这会儿被她这样温柔的抚摸,怔愣之下倒是真露出几分孩童的模样来了。
“我在你身上打下了烙印。”宋青小柔声道,说话的同时,毫不犹豫的分出自己一缕神识,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虽说不懂什么是烙印,但本能就觉得不对头,宋青小话音一落,他的身体就开始抖。
“你跑是跑不了的,也别和人家胡说,懂么?”
她又摸了摸小孩的脸,但这下语气就算再温和,落在那小孩眼中,却与恶魔无异了。
“有我神识所在的地方,我能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下小孩不伪装了。
他像是终于剥下了身上成人的外衣,梗着脖子冲她怒目而视。
宋青小见到这情景,弯了弯嘴角。
“娘怎么不相信我?我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娘呢?”
识时务的小孩在知道无法反抗之后,十分识趣的将怒火与不满压在了心头:
“您放心,这些事,我保证帮您办妥。”
宋青小这才将手松开,应了一声:
“去吧。”
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躬起身体往后退,见宋青小没有阻止,胆子就又大了些,想要加快脚步往外冲。
“慢着。”
在他即将冲到转角处时,宋青小又唤了一声,他的身体僵住,明显有些不情愿,隔了好一会儿才转过了头,颤声道:
“您还有什么吩咐?”
“把这拿去。”
宋青小拿起他先前端在手中的木矛,示意他拿走。
那孩子眼睛闪了闪,又倒转回来拿了木矛。
这一次宋青小没有再阻止他,他很快冲出去了。
她放开自己的神识,牢牢锁定小孩的所在处。
那孩子冲出‘家里’,还十分警惕的在破旧的巷道之中绕了不知几圈,最终又绕回了隔壁不远处,钻入了一个偏僻的胡同之内,揭开一口枯井的盖子,顺着爬下去了。
井底别有洞天,下方铺了枯草,几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孩子挤在其中,见到他过来的时候,都跟他打招呼。
“阿寿。”
几个孩子唤了他一声,都招手让他去稻草堆中坐。
草堆里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几个孩子枯瘦如柴,有一个小孩蜷缩着身体躺在角落,肚子涨得很大,气息很微弱了。
“阿旺要死了吧?”
小孩眼睛从那躺在角落的小孩身上一扫而过,轻描淡写问了一声。
“估计拖不了几天了。”
另几个孩子也点了点头:“他前两天喊着肚子痛,这两天都不怎么叫了。”
“若是死了,用他钓两天老鼠。”
一个孩子咂巴着嘴:“我饿了。”
“好。”大家都点头,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道:
“我讨厌那占据了我家的‘番薯’,到时等他臭了,把他抬出去,扔进那‘番薯’家中。”
其余几个孩子都拍了拍手:“到时臭味一起,若是引来官差,又能收他们一笔丧葬税了!”
“若他事后报复我们怎么办?”有个小孩有些担忧,“他们都认识阿旺,肯定知道是我们干的。”
“没事儿,到时我来解决这个问题!”
提着木矛后到的小孩想起自己‘拣’回家的宋青小,这个女人来历古怪,好像跟普通人不同。
再加上她从天而降,说不定是某种修行的精怪,被天雷打落。
若是能利用此事闹上一番,借别人之手试试她,将她驱逐就再好不过。
他打定主意,表面故意大包大揽的说话,其他小孩一下就轰堂大笑了:
“你怎么解决?别吹牛了。”
“我不是吹牛。”之前表现得狡黠无比的孩子,此时在同伴的嘲笑声中一下就急了:
“我遇到了一个老太婆,可能是千年的……”
“哼!”
一道轻哼声在他脑海里响起,震得急于说话的小孩一下从稻草堆上跳起来了:
“谁?是谁?”
“你疯了吗?”其他孩子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笑骂了他一声。
这小孩左右看了一眼,意识到其他人可能并没有听到这一声轻哼。
也就是说,这一声轻哼是针对他而来的。
仔细想想,这一道哼声确实与姓宋的女人声音有些相像。
他想起了先前宋青小提到过的‘烙印’,当时出门后他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原本以为她所说的什么‘烙印’是吓唬自己的。
却没料到她竟真有这样的本事,直接在自己的身上打下什么‘烙印’了。
小孩这下就有些害怕了,摸了摸自己的头。
“什么千年?”
其他人听他说了一半,又像突然发疯,不由追问了一句。
“我昨夜做梦,梦到一个千年神仙,指点我如何发财致富。”他压下心中的恐慌,谎话随口就来。
众小孩一听这话,不由轰声大笑:
“这样的梦我一晚不知道要做多少个!”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将这事儿绕过去了。
接着又有一个小孩问:
“阿寿,你真有办法对付那占据了我家的‘番薯’?”
那小孩饿得皮包骨,显得一双眼睛大得诡异,几乎要瞪脱出眼眶似的,牢牢的盯着这小孩看。
他本欲反悔,可在同伴注视的目光中,不知为何,觉得自己从未受到如此重视过,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鬼使神差的就点了点头。
“有。”
“真的还是假的?”其他小孩问了一声,他就斩钉截铁的道:
“真的!”
“你自己都被‘番薯’们撵过好多次了,抢了不少东西,行不行啊?”有个小女生有些怀疑。
这提着木矛的小孩虽说成熟,但毕竟年岁有限,受到质疑之后,顿时少年气直冲头颅,想也不想就将话脱口而出:
“当然行啦,因为我娘来找我了!”
“你娘?”
“你有娘?”大家怪声怪气的叫,接着又轰堂大笑:
“你哪有娘啊?”
“我为什么不能有娘?”
遭受同伴嘲笑的小孩一下怒了,脸瞬间胀得通红:
“我就是有娘!”
“别撒谎了。”其他人吐槽道:
“你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根本没有娘的。”
“胡说!”小孩闻言,顿时大怒:
“我娘说以前只是迫不得已把我交给别人寄养,现在来找我了!”
“看来阿寿是疯了。”其他小孩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听闻此言都摇了摇头。
“你没有娘。”
“你是没娘的野孩子。”
“可能是有奶就是娘吧!谁都知道,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能下跪叫爹娘。”
“哈哈哈哈哈哈……”
“胡说!”
小孩大怒,往其中一个孩子推了过去。
那孩子一被推倒,其他人顿时围了过来:
“放手,放手,没娘疼的野种!”
先前还是小伙伴的孩子迅速翻脸,将‘阿寿’围在正中。
大家你一拳我一脚的开始打架,有几个瘦弱的孩子躲在外头,不时笑嘻嘻的偷踹一脚。
‘阿寿’年纪不大,又势单力薄,被打得最惨,脸被打得鼻青脸肿,愤怒的爬出井中。
他出了井里还有些愤怒,但半晌之后,他压制住了心里的火气,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宋青小透过神识,默默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惜她本身力量受到压制,再加上又受了重伤,神识感应的范围有限。
小孩很快拐着腿走出了她视线范围之内,失去感应了。
只是这孩子聪明,知道好歹,又有她先前一番威胁,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事情的。
她心思一转,接着引灵力修复筋脉与伤势。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之后,那孩子回来了。
他回来的刹那,宋青小的神识一动,‘看’着他一拐一拐的钻进小巷,绕了几圈之后,停在一户已经半坍塌的房子面前,钻进废墟掩盖之下的一个地窖口,揭开几层破草席,进入了地窖之中。
不多时,他的脚步声响起,宋青小将眼睛睁开了。
“回来了。”
她一开口之下,垂头丧气的小孩吓了一跳。
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又低垂下头,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他今日出门的时候,没有找到食物,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却仍是摸索着钻到了墙角的一侧,拉开与宋青小数米远的距离,小心的坐靠下去了。
‘咕咕——’
他肚子不停发出鸣响声,但他像是早就习惯了饥饿,一动不动。
“你不吃东西?”
宋青小问了他一句:
“你不是说,你还藏有食物吗?”
提到他的食物,他的身体有些紧绷,下意识的跳了起来。
却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势,令他发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他跑到几个靠墙而立的烂陶罐前,伸手进去扒拉了片刻,挖出些泥土之后许久,终于像是摸到东西了,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自己储存粮食的松鼠,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不能吃的。”
可能是因为宋青小没有偷吃他的食物,他这会儿的表情好看了很多:
“要留着等快饿死时,救命吃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像是安抚自己似的:
“忍一忍,很快这一晚就过了,明天我去上东区,若是看到我身上的伤,说不定有人同情,会给我一些吃的。”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软化(求月票)
“你跟人打架了。”宋青小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她透过神识,看到了小孩被人围殴的那一幕。
“是。”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郁郁不乐:
“你知道了。”
他想起宋青小所说的‘烙印’,既然她能听到自己跟别人说的话,说不定也能看到自己被同伴打了。
这令他觉得有些丢了面子,又有些窝火:
“你为什么不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平静的问话令得原本强行忍耐的小孩一下心态爆炸了:
“你是我娘啊!”
“假的!”宋青小轻飘飘回了他一句,“你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骗人的。”
“可……可是我真的叫了你娘啊!”他气得蹲在陶罐面前,小小的身体都在抖:
“那娘就是要帮我的嘛!”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哭音,看起来可怜极了,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似的。
宋青小沉默了片刻。
她跟各式各样凶狠的、残忍的、阴邪的或人、或鬼、或妖打过交道,不畏惧人家招式百出,却唯独没有和这样的小孩有过如此怪异的相处。
也没有听过一个孩子以这样的语气,指责她不肯帮忙出手。
不知为什么,看他蜷缩着娇小的身体,偷偷背对着她低头抹眼泪的时候,她坚硬无比的心像是被某种情感微微一碰。
“别哭了。”她神情淡淡的劝了他一句:
“下次如果有人打你,我帮你就是了。”
“真的?”他有些不信,鼻腔带着淡淡的哭音。
“我不说假话。”
小孩蹲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咕嘀道:
“我才没哭。”
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从地底掏出一包东西,拿了起来挪到了宋青小的身侧:
“娘疼我,我也爱娘。”他献宝似的将东西捧到了宋青小的面前:
“娘您吃,这东西能填肚子的。”
他像是已经调整好了内心的情绪,又戴上了谄媚的面具,讨好的将一个布口袋捧到了宋青小的面前。
那口袋里装的是食物,放了一段时间,已经传出一股异味了。
宋青小摇了摇头,将食物推开:
“我不需要吃。”
他眼珠一转:
“娘是神仙中人,神仙肯定不吃这样的东西了。”他又讨好的道:
“明天,明天等我,我去上东区给娘讨更好的食物。”
他可能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狠了狠心将手伸进袋中,以一种十分坚定的态度,从那团已经发霉变质的硬黑食物上掐了一块下来,再三衡量之后,终究塞进了嘴中咀嚼着。
吃干净后,他珍惜的舔了舔手指,将口袋重新拴了起来,又掂了掂,像是有些担忧。
最后却没说话,爬回原本的地方,把这袋食物重新埋下去了。
夜里他缩在角落睡,那里像是有些潮湿,冻得他受不住。
睡梦之中失去意识的孩子下意识的向往温暖,夜里一点一点的往宋青小的方向靠拢。
他纯粹是本能的行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直到靠在宋青小身侧之后,像是他的警觉意识觉醒,制止了他再更进一步的动作,老实的卷成一团,睡在了宋青小的脚侧。
黑暗之中,她盯着小孩的脸,猜测他到底与天道寺中的那唤自己‘娘’的声音有没有瓜葛。
若那声音是他,那么张小娘子所生的婴儿,又与天道寺内的声音是什么关系呢?
一晚过去,到天将亮时,小孩终于醒了。
他一醒来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睡在了宋青小的身边,甚至抱住了她一只小腿,顿时满脸的惊恐。
近几年王朝并不太平,就连天子脚下的都城之中,犯罪事件都频发。
大量难民涌入盛京,占据房屋。
西区这一片地方,时常有人杀人抢物,霸占女人,杀死孩童。
他无父无母,独自居住,能活到现在,靠的并不只是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异于常人的警觉。
可昨晚上,他睡得很沉,竟然全无防备,睡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侧。
她没有杀他,也没有抢夺他的食物。
小孩怔愣了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借着揉眼睛的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
“娘,我吵到您了吗?”
“没有。”
宋青小摇了摇头,他小小的身体坐在她身边,仅到她胸口,犹豫了片刻,仰起脑袋问道:
“娘饿不饿,要不要吃些食物?”
“不用。”
他露出一种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不安的神情,点了下头。
坐了一阵之后,他坐到陶罐边,像是摸了摸自己储存的食物,最终仍是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等他走了没多久,神识感应不到他的存在之后,宋青小这才也跟着起身,钻出了这个地下的窖洞。
小孩的‘家’隐藏在一片坍塌的废屋之中,地窖的门口处以破旧的草席堆挡着。
那草席上传来一股恶臭,她出来时,将草席推开,上面聚集的苍蝇便‘嗡’的一声散了开来,却仍围绕在她四周,不肯离去。
这附近还有几道气息存在,但是都格外的微弱。
整个西区,都散发着一种绝望、死亡、贫穷与疾病所形成的一种恶臭的味道,令得这里的人如同一具具的行尸走肉。
她想起昨晚怕冷的孩子,凭借自己的神识,钻入一间间无主的房舍之中。
这里有不少屋子都是空的,里面稍值钱一点儿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显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宋青小钻了几间屋子,中途几次遇到死在屋中的尸骨,她默默退出。
最后终于在一间屋子中找到了一大铺稻草,便将其打包带走。
一天时间,她将这一带转了一遍,将此地了解得十分清楚了,才回到地窖之内,重新调息打坐。
到了天黑时分,小孩一拐一拐的回来了,他今日依旧一无所获。
地窖里点着一盏灯,这是宋青小在一户才死不久的人家里找到的油灯,里面还有少许的油。
灯光将地窖照亮,昏黄的灯光下,才刚回来的小孩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失落(求月票)
片刻之后,小孩的脸上露出警惕之色,转到了地窖的一侧。
地窖里的陶罐没有被人动过——他自己摆放的东西,别人有没有挪动他最清楚。
角落里,已经铺了一层稻草了,那是他昨晚睡过的位置。
他直愣愣的盯着宋青小看,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宋青小的样貌。
在黑暗之中与她聊天的时候,虽然听她声音不像是老年人,可真正看到她样貌的时候,小孩仍愣了片刻。
她年纪看起来不是很大,比他想像中的要小了很多,像是比他也大不了多少般。
“娘?”
他怕认错了人,试探着唤了一声。
宋青小点了下头:
“你今晚睡那。”
她下巴一扬,示意小孩过去。
说话的声音仍是十分耳熟,小孩顿时放心了。
他一确定宋青小身份,有些不敢置信,往那草堆走了过去,接着小心翼翼的坐了下去,压了压,又摸了摸。
与阴冷潮湿的地面相比,铺了干草之后的地窖给了他一种温暖异常的感觉。
他那张小脸不自觉的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娇小的身体在上面滚了两圈,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翻身坐了起来:
“娘,您睡这。”
“你睡。”
宋青小摇了摇头。
“我身体好着呢!娘从天上摔下来,受了伤,还是您睡这。”
孤儿的生活历练之下,讨好人以求生存,仿佛成为了他命中铭刻的本能,令他压根儿不敢轻易伸手接宋青小‘送’来的好处。
深怕这像是一个饵,把他钓过去了,最终命丢了。
他防备心很重,怕她有什么阴谋。
但是他又担忧自己的防备心将她激怒,因此再三劝说无果之后,又胆颤心惊的换了个话题:
“灯和稻草,娘是从哪里来的?”
他跪爬着挪到了灯边,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
细小如芦杆的指头落到灯焰之上,烧得‘噼里啪啦’的作响,肉被烧糊,他感觉到剧痛,却像是贪恋这一丝温暖,露出一丝病态的笑容。
“从死人家里拿的。”
他的脸上又露出讨好的笑容:
“娘的运气可太好了,我就老是遇不上这样的好事。”
‘咕噜。’
小孩的肚子又开始叫了,他白日出去之后,像是一无所获。
他很瘦。
虽说自称七岁,但看上去那张脸瘦得巴掌大,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带着警惕、防备与小心翼翼的讨好与畏缩。
他穿了一身并不合体的打了补丁的衣服,上面沾了黑红的污迹,空荡荡的挂在他的身上。
脸上以及细瘦的胳膊都残留了昨天打架后的伤口,那几个孩子都是困苦之中求生存的,下手格外的狠,有些地方结了很大的血痂,他没有处理过,一天时间过去,不少地方都已经发炎红肿了。
不知是不是他进来时,掀开地窖顶上的草席的缘故。
苍蝇闻到了他身上的腐肉味儿,围着他溃烂的伤口‘嗡嗡’的飞着。
他一掌拍到了脸上,那结痂的伤顿时裂了开来,闻到血腥味儿的苍蝇更加激动,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抓了抓伤口,摸了一手血后,又毫不在乎的在腿上一抹。
宋青小见此情景,冲他招了招手。
小孩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还是因为明白自己在她手上逃也逃不过,虽说有些害怕,却仍一瘸一拐的往她走过去了。
她顿了一下,接着伸出手,摸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很瘦,她食指与拇指轻轻一圈便握住了,那骨头细如芦杆,仿佛一捏就会折断似的。
小孩被她一捏,有些害怕,吸了吸鼻子,却仍强忍着没有动。
宋青小的手顺着他肋骨往下,满手都是骨头。
她看他的腿走路有些不大对头,但好在骨头没有断折。
拉起裤管,才发现他的大腿处被人咬了一大口。
伤口已经乌青泛黑高高的肿起,两排牙印的地方渗着血,远比脸上的伤更加可怖。
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那伤口肿得几乎有巴掌大小,在他细瘦如柴的腿上份外醒目。
难怪他走路不大对头,偏偏他还能忍得住,一声不吼。
“娘,不痛的。”小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安慰她道:
“明天我再去讨要食物,定要给娘要回好多好吃的。”
宋青小的手指抚了上去,灵力从指尖透出,轻轻钻入那伤口之中。
清凉的寒意顿时抚平了肿痛,灵力作用之下,那红肿异常的伤瞬间像是消散了大半之多。
她还想要再去摸他脸上的伤,但这孩子警惕极重。
手臂、双腿并不致命,他懂得取舍,在她触摸时,虽说心中害怕,却并不敢防护。
可这会儿她一要碰他脸了,他不由轻轻一缩。
宋青小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并没有强求,只是道:
“不用替我准备食物了,我只是在这里暂时停留一段时间罢了。”
她来这里,只不过是要寻找破除封印的契机,随时可能会再被鬼庙内的声音拉回八百年之后。
小孩如此警惕,与其让他提心吊胆的,不如跟他直说。
“我不需要你替我寻找食物,我也不会伤害你,等我要离开之时,会替你解释烙印,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她的话听进小孩耳里,本来应该令他大大松一口气的。
他不用再受制于人,不需要再替人寻找食物。
也不再害怕家中的存粮被偷,害怕死于她的手中。
可不知为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却又觉得心中闷闷的。
“哦。”
他乖乖应了一句,这下不再需要宋青小催促,一瘸一拐的走到稻草堆中,蜷缩着身子,轻轻的躺下了。
小孩奔波了一天,估计是十分疲倦了,很快便睡了过去。
宋青小以灵力将灯扑灭,再度打坐。
只是那孩子却像是已经习惯了阴冷,不再适应温暖了。
哪怕是睡梦之中,依旧下意识的往外挪移着,直到滚落到了稻草边上,躺了一会儿,又开始朝宋青小的方向靠拢。
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孩子。
如刺猬般警惕,知道孤独是他最好的保命符,却对温暖向往而又防备着。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伸手,将这孩子抱进了怀里头。
……
小孩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既是感觉冰凉凉的,可那种凉意却又并不使他感到寒冷,反倒像是三伏天置身于冰屋之中,说不出的舒爽感觉。
他睁开眼醒来的时候,躺在草堆里,连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身上被打的伤都好像不再像以往一样痛了。
“可能是草床的缘故。”
他心中又惊又喜,不由在草铺里打了两个滚,这久违的感觉,令他几乎不愿再起身了。
一连数日时间,一大一小两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了许多。
可能是宋青小确实没有伤害过小孩,他的警惕心也慢慢的松懈不少。
他每日出去,有时独身一人,有时与跟他打过架的那几个小孩团伙一同出去。
大部分的时候,他是空手而归,偶尔或能带回一点东西,都被他万分珍惜的藏进陶罐之中。
逐渐相熟之后,哪怕不用宋青小发问,他也会主动说一些话。
“这是大狗哥赏给我的。”
他拿了一小块粗糠饼,那饼的颜色都有些变了,散发出一股股异味,他却像是视如珍宝,装进了罐子里头。
“只有我有时要到的东西多了,交上了贡后,大狗哥才会赏的。”
她的话并不多,有时小孩说了,她也未必会应答。
此时听了她这话,却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将所有的东西交给大狗哥?”
小孩愣了一愣,接着转过了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就是附近的孩子,都是大狗哥的手下,受他管束。”
孩子们会按照他的吩咐,每月定时的上贡。
每个孩子按年纪大小,需要交纳足够的东西,否则会受到令每个孩子都畏惧的惩罚。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既恐惧,又厌恶,却夹杂了几分兴奋与向往的神色。
宋青小看在眼里,问他:
“你想杀死他吗?”
“杀他?”他愣了一愣,接着用力的摇头:
“不。”
没有了大狗哥,还会有二狗哥、三狗哥,他年纪太小,无论落在谁的手中,日子都不好过。
“我想要当大狗哥的义子,这样就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了。”
他努力挺起了瘦小的身体,一副憧憬之色:
“等到我忍他几年,将来长大之后,再想办法杀他立威,这样就能将他取而代之了!”
小孩的话将宋青小逗笑,先前还威风凛凛的孩子,顿时露出一丝恼羞成怒的神色,撒娇道:
“娘!您笑什么!”
见宋青小不说话,他又转身去藏粮,警惕的将这些粮食分藏于不同的陶罐里头:
“大狗哥也是这样的,没有人不想这样做。”他说到这里,动作一顿,幽幽的道:
“娘,您不要讨厌我……”
他说完之话,耳朵动了动,像是在捕捉宋青小的动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地窖之中一片沉默,小孩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就听到宋青小淡淡的应了一声:
“好。”
他急急转身,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隐藏的欢喜与不知所措。
手里的食物捏了又捏,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身体不停的抖,目光闪烁。
隔了许久之后,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将地上的几个陶罐抱了起来,往宋青小的方向走:
“娘,娘,这里全是吃的,您吃……”
他忙不迭的从里面掏出一个个他储藏的粮食,有些早就已经腐坏,他却仍如宝贝般舍不得丢。
“都在这里,您记住,饿了就吃!”
他的那双眼睛都像是在放光,身后像是长了条尾巴,拼命的摇着。
“如果不喜欢,明天我再出门要,都给娘留着。”
“对了,对了,我打听到海宁县了。”
他急不可奈的将自己得到的消息抖出:
“听说八年前的时候,那座县城已经被洪水吞没,县里的人全都死了,没有活口!”
他蹲在宋青小的面前,讨好的道:
“后来,天道寺的人说是赶去超度亡灵,做了好大一场法事呢,说是还在天道寺中,替他们立了长生牌呢。”
说到这里,他又问:
“娘,天道寺要招的和尚,是不是和海宁县八年前的事有关啊?”
其实以他的敏锐,他已经知道这事儿涉及到了寺庙、水祸,又死了如此多人,是不适宜他知道的。
可他总觉得宋青小来历神秘,有种令他无法抓紧的感觉,便很急于想要知道一些东西,以便能对她了解更多一些。
仿佛如此一来,两人之间便多了一些牵扯,不再像如今这样,光是他一头热的认她当娘。
“你不要了解这么多。”
宋青小看了他一眼,这话音一落,小孩脸上讨好的笑容顿时僵住。
“这件事情牵涉很广,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他沉默了片刻,强作懂事的点头。
“我知道了,娘。您查海宁县与天道寺,是因为当年的那一场水祸中,有什么您认识的人也出事了吗?”
“嗯。”宋青小应了一声。
小孩抿了抿嘴,末了,又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
“那娘知道之后,会离开这里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强作镇定,但那紧紧抱着陶罐的手却十分用力的牢牢扣住,指头都有些扭曲。
“会。”
她又点了下头。
小孩的身体一抖,吞了口唾沫,显然有些慌:
“可以不要走吗?”
他的小脸泛白,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外面可危险了!没有吃的,娘长得这么美貌,很危险的!”说完,又小心翼翼的仰头去看她:
“不走好吗?我会养娘,好好孝顺娘的。”
他放下罐子,两只小手试探着轻轻搭在了她膝盖上,仰着脑袋,瞪着大眼睛央求:
“娘,不走。”
那一声声的软语央求传入宋青小的耳中,令她目光渐渐的变得柔和。
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可能只是幻境,兴许是已经注定的‘曾经’,她在这里根本没有办法久留,不能给他承诺。
有张小娘子当日的违约之事在先,她已经失信于人了,不能再给他无谓的希望,令他最终受到欺骗而愤怒。
她沉默不语,小孩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化为气愤与伤心,最终归于平静,把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心里头。
“没有关系。”
他挤出一丝笑容,嘴角两侧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
“我知道娘有大事要办,不能耽搁。”
他搬了陶罐回到原本的位置,不用宋青小多说,便挪回自己稻草铺成的床铺。
这一晚,原本每次都要滚出来睡到宋青小身侧的小孩挣扎着挪出了稻草边,却蜷缩着身子,没有再向她靠拢。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救命(青小生日)
受到宋青小的拒绝后,小孩重新将原本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心门关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每日对宋青小仍是亲热有加,但每晚入睡之后,却都规规矩矩的,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向她爬过来。
每到夜里的时候,小孩都格外的克制,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他拿回家的食物一下比以前多了。
回来之后也不再藏进陶罐里,却试图想要喂进宋青小的口中。
每次遭到宋青小的拒绝,他也并不气馁,第二日又想办法重复前一日的举动。
有时他的身上会带一些不明显的伤,像是被人打的,却又从不喊痛,见了宋青小时,依旧一脸的笑容,亲热的唤‘娘’。
宋青小偶尔也外出,会搜集一些对小孩有用的东西,搬回地窖之中。
半个月过去,她伤势慢慢在恢复,带回来的东西也逐渐增多。
昔日破而空的地窖底下,慢慢堆积了不少的东西,有柜子、有床,像一个家的雏形了。
可是小孩的神色却越来越沉默,仿佛并没有因为‘家’的变化而开心,反倒时常流露出不安与暴躁的神色。
他终于不再试图冲她讨好的笑了,有时拿回食物送她,被她拒绝后,也不再纠缠,而是默默的装进陶罐之中。
但在夜里的时候,宋青小能感应得到,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默默的望着她的方向,像是有话要说。
宋青小准备趁着自己还未被强行召回八百年后之前,抽空去天道寺一趟,打听当年张小娘子所生的婴儿下落。
小孩虽说也叫她娘,但是她在碰触到他的时候,并没有灵力的波动。
他与鬼庙中的那道声音兴许并没有什么关联,一切不过是巧合。
这一晚,她是准备等小孩回来之后,与他告别的。
可是天色逐渐将晚,却仍没有感应到小孩的气息出现。
她伤势好转,力量恢复之后,神识也恢复到巅峰境的两成之多,覆盖的范围更广,可以搜寻到更远处。
但她放开神识寻找了一会,并没有感应到自己打下的烙印气息的存在,这证明小孩并没有回来。
他防备心很重,独自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若不小心,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无论他走得多远,每到入夜之前,他必定回家,不敢在外久留。
宋青小再等了一会儿,没有感应到小孩的出现,当即就闪身出了地窖之中。
天色已晚,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空。
这一带的空气中,像是终年被一股死尸腐烂后的臭气所笼罩,形成一层淡绿色的障雾,将这盛京城的一角包裹。
‘呱——呱——’
远处的破墙之上,有等着饱餐一顿腐尸肉的秃鹫发出刺耳难听的鸣叫。
宋青小穿梭于阴暗的巷子里,一面搜索着小孩的位置所在处。
黑暗之中,有不少人睁着一双眼睛,贪婪的尾随着她的背影,但却暂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这样的地方敢于夜里外出的,通常不是傻子就是并非普通人。
没有确定她丧失威胁性前,这里的人不可能冒然出手。
只是一个独身年轻的女性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诱惑力太大了,哪怕明知有问题,许多人却并不死心,都远远的跟着。
宋青小并不理睬这些人的存在,转而放开神识搜索此处。
在小孩身上打的神识烙印还在,证明小孩至今还活着。
她决定以一个小时的时间快速将此地找完,若仍然没有找到小孩,就离开西区,继续往其他地方搜索。
这样对她而言有些冒险,毕竟西区的环境对她来说是极好的保护色。
一离开此地,极有可能会被当日皇宫之中搜寻她下落的人发现,继而有被追捕的风险。
不过宋青小略加犹豫,仍是决定先找到孩子再说。
她的力量已经恢复,只要不是宫中那位受龙气蕴养的皇帝亲自出手,盛京这些普通的修行者未必困她得住。
好在她运气不错,约三刻钟后,她与小孩之间的神识烙印终于被感应到了。
宋青小神色一振,当即运转灵力,脚步一迈——
所有跟在她身后的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发现眼前的人瞬间失去踪影了。
不少人大骇,以为见了鬼,正瞪大了眼睛找她的位置时,宋青小已经御使灵力,飞身上了半空,往小孩所在的方向靠拢。
一间破旧的宽敞房舍内,有二十多人正围于屋中。
这里曾经像是一间祠堂,中间有祭祀先祖的案台,只是随着这地方荒废,早就结上蜘蛛网了。
被人踩断的牌位横七竖八的堆在角落之中,无数裹挟了灰尘的蛛网垂落,显出几分荒凉之色。
祠堂的正中间,沾了一些暗红的血迹。
血迹渗入地面之中很深,令人不寒而栗。
这里是大狗哥处罚不听话的手下时的‘行刑’场所,时常都有不顺他意的孩子,在这里被杀鸡儆猴。
召开这样的聚会,是所有西区孩子枯燥、贫乏的生命中唯一的娱乐,却是被折磨的孩子一生中最后的噩梦。
见惯了死亡的孩子们不畏惧鲜血,甚至会因为有人备受残酷的折磨而兴奋、欢乐。
“呜!呜!呜!呜!呜!”
围在四周的孩子们嘴中发出大声的喝彩,嘻笑着围着中间的小孩逼拢。
今日没法回家的孩子被困在中间,在众人咧着嘴笑的神色下,像是被逼入栅中的恐慌小兽,不知该往何处闪躲。
一个身材彪胖的成年男人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四周,冷眼望着这一幕,那双棕黄的眼珠里,带着对生命的冷漠。
他似是纵容一般的任由这些孩子恐吓着中间的小孩,想要借此警告那些试图脱离他掌控的孩子要顺从。
“喝!喝!喝!喝!喝!”
笑嘻嘻的孩子们弯着腰,做着怪相,冲着中间一脸警惕的小孩大喝。
他的表情有些不安,眼珠都在抖。
脸上被人打了耳光,高高肿起,嘴角破裂,有血流出。
被带来的路上,他显然已经吃了些苦头,站起身来的时候,有只腿有点跛。
大家围着他在转,他不停的吞着唾沫,虽说害怕,却眼珠转动着,像是想要寻求一线生路。
“好了。”
看着大家闹得差不多了,大狗哥身边的一个人终于发声了。
其他孩子笑嘻嘻的停下,眼中闪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凶光,好似一条条恶狼,盯着小孩的身体,等着稍后他死了,分食他的肉。
有人想到那种盛况,甚至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
“这小子叫什么?”
被众星拱月般围在正中的男人懒洋洋的开口,不等身旁的人说话,被围在正中的小孩像是发现了一条生路,露出谄媚的笑容:
“大狗哥,我叫阿寿。”
“哟?”那男人一见小孩说话,不由咧开了嘴角,冲着身旁的人道:
“竟然这么机灵?”
“都是大狗哥教导有方,跟着大狗哥之后,我就觉得我像是一下清醒了许多。”
小孩讨好的笑,那男人就招了招手:
“爬过来。”
他二话不说跪了下去,飞快的往男人的方向爬了过去。
其他人见他这丑态,不由都嘻嘻哈哈的笑着。
“他犯什么错了?”男人见他如此顺从,眼中闪过一道冷光,却故作不明,问了身旁一声。
“大狗哥,他这个月没有上贡!”
西区的孩子,每个月都必须给大狗哥上贡,纳贡的物品不少,如若数额不足八成,下月需要翻倍呈上。
而若差的太多,则有性命之忧。
每个月里,这间行刑室中,都会有无法上贡的孩子以十分凄惨的方式丢了性命。
在这样威迫之下,不少孩子为了活命,只能不择手段,有时同伴之间也会因为纳贡而翻脸,轻则打斗受伤,重则下狠手连命都会丢。
活在此地的孩子像狼,彼此之间防备心又很重。
“竟然没有上贡?”
从男人的表情看来,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可是却装出一副吃惊的神色。
西区里,这些被掌控的孩子是不敢反抗的。
血腥、残忍的管理方式之下,有些小孩兴许会因为能力不足而导致纳贡不足,可从来都没有孩子胆敢一点儿不上贡。
这对于大狗哥来说,无异于一种挑衅了。
他眼中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脸上的横肉都跳了数下,冷冷的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瘦弱而娇小的孩子,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大狗哥,这个月我耽误了,但下个月,我保证上贡,双倍……不,”小孩拼命的摇头:
“三倍,五倍,我都补上!”
“你为什么耽搁了?”男人残忍的勾了下嘴角,双目之中闪过阴光,轻声问着。
“最近情况紧张,我没有要到什么好东西……”
小孩毫不犹豫的答道,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孩子尖声大叫:
“不,他撒谎!”
说话的是站在大狗哥身边的另一个孩子,他指着小孩道:
“他肯定是背叛了大狗哥,将要到的食物拿给别人了。”
小孩转过头,认出了这个说话的孩子:“阿福——”
这是当日在井底的时候,与他说话的孩子之一,此时站在了大狗哥的身边,像是得到了他的‘重用’。
听到小孩唤自己名字时,他得意极了:
“干爹,他上回亲口说的,他娘找到他了!”
“你胡说!”
小孩一听,终于崩不住了,愤怒的想要往阿福的方向扑。
但是他才刚一起身,就被大狗哥身旁的半大少年按住。
所有孩子像是疯了一样的围上来,或是偷偷打他一下,或是踹上一脚。
“我没有胡说!大狗哥,当日听到他亲口说的,又不止是我一个,除了死去的阿喜,大家都听到了。”
“你娘真的来了?”那大狗哥露出笑容,问了面前被打得鼻青脸肿压在地上的孩子一眼。
“没有,没有,我骗人的。”小孩拼命的摇头,鼻血顺着他的嘴唇往下流:
“我,我当时只是想要在阿福他们面前炫耀……”
小孩情知自己处境危险,不等大狗哥说话,又道:
“我只是一个孤儿,大狗哥也知道,人家给我一点吃的,我就敢叫爹娘的,这样的话怎么算数?”
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这样,为了活着是不择手段的。
男人被他的话逗笑,赞同的点头。
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馍馍,放在掌心里头。
每个面黄饥瘦的孩子在看到那一块馍馍的刹那,都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贪婪之色。
大家都想要这一点吃的,它比众小孩平时吃的食物要好得多。
就连被压制在地上的小孩也肚子发出‘咕咕’叫声,舔了舔嘴角。
“想吃吗?”那大狗哥抓着馍馍问。
小孩拼命的点头。
“那你叫一声爹娘来听听。”男人如在逗一只狗,笑着说一句。
被压制在地的小孩毫不犹豫,脆声声的喊:
“爹!”
“乖,再叫。”男人点了点头,又道。
“爹!”小孩又唤了一声,男人就道:“来,叫阿福娘。”
先前还一脸谄媚的小孩,在听到这话时,表情一下就僵住了。
“叫呀,你叫娘呀。”
名叫阿福的小孩一得到大狗哥的示意,顿时得意的挑衅着。
小孩脸上的笑意消失,抿了抿嘴角。
男人的表情变得阴冷,嘴角边的笑容显得瘮人了许多:
“叫阿福娘。”
小孩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却不肯开口。
“叫一声娘,我立即放了你,给你这块食物。”男人轻声的诱哄。
先前极识时务的孩子,此时却像是要坚守住内心的净土。
“叫娘!”
男人提起腿,‘砰’的一声用力踩到了小孩的肩膀上,大声的吼!
他身体肥硕有力,这一脚下去,踩得小孩的身体歪斜,额头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却仍倔强的抿着嘴角。
“叫娘,叫娘!”
他一脚一脚的踢下去,每踢一下,就发出‘砰砰’的重响。
小孩被踢得缩成一团,极力想将自己的脑袋抱住。
“他不是我娘……”
他小小声的道,带着坚持:
“他不是我娘……”
“看样子果然是有娘了,真好,西区好久没见女人了。”男人踢了数下,累得气喘吁吁的,接过身旁半大少年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淡淡的道:
“将他处决了吧。”
大家发出一声欢呼。
躺在地上的小孩气若游丝,小小声的道:
“我有娘的……”
“好痛……好痛……”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既感害怕,又有对于生命的留恋不舍。
恍惚之间,他像是听到房门被人拍开,腥臭的夜风‘呜呜’灌入。
“阿七。”
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孩子的狂欢声停止了,大家停下了手,望向了门口处。
小孩极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皮,眼中溢出的血水将他的视线模糊。
一道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将他缓缓的抱入了一个怀中。
“我是不是要死了?”小孩喃喃的道,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咧开嘴,露出笑容:
“娘你来了……”
她曾说过,他若下次被打,她一定会赶来的,娘没有失诺。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心防(青小生日快乐)
娘亲的怀抱比小孩想像的要软多了,香香的,带着清凉入骨的舒爽感应,令得他原本被打得眩晕的脑袋,一下都像是清醒了许多。
他一醒过来,就意识到糟了。
面前还有大狗哥,有不少的孩子,以一种恶狼般的眼神不怀好意的盯着闯入的少女。
“快走,快走。”
他吃力的喊,血液夹杂着唾沫流出,被打得肿胀变形的脸连说话都显得口齿不清楚。
宋青小把他抱在怀中,感觉他身体冰凉,浑身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疼痛,小小的身体不停的抖。
她从来没有如此愤怒。
他的手还在推,仿佛怕她被连累了:
“快走,我不认识你……”
她的嘴角紧抿,眼眸染上暗金,杀意在胸中酝酿翻涌。
“打你的都有谁?”
她一手搂着小孩,一手摸了摸他肿胀的头。
先前还一声不吭的小孩,此时一听她这话,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委屈至极的感觉,直冲头颅,鼻尖一酸,血泪便争先恐后的往外流。
“呜呜……你快走……”他一面轻声的嘀咕,一面将小脸埋在她怀中,心像是被安宁与温暖填得满满的。
那满身的盔甲,可以抵卸大狗哥、同伴的拳头,可以抵卸富人老爷们的嘲讽,却在这种温情之下,被杀得片甲不留。
“竟然真的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小妞……”
大狗哥的眼睛亮了,几乎有口水要流出。
“是他打的吗?”
宋青小低头问小孩,他犹豫半晌,却仍是摇了摇头:
“不是,没有人打我……”初时的惊喜之后,巨大的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
“你快走。”
他在宋青小怀里小声的道:
“他们会害你的。”
“哪只手打的?”宋青小又问了他一声,他只抿嘴不说,怕她惹上麻烦了。
“这样的女孩儿,玩过之后可以卖进楚馆之中,起码数两银子了……”
肥硕的男人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一面伸出手,想要去拉宋青小的胳膊。
寒意骤降,银光闪落。
一柄冰雪所化的长剑在这男人还未看清楚时,便将他手掌穿透。
剑身的力量强大,带着他的身体弯勾,‘噗嗤’一声插入地面之中。
入地的刹那,寒霜迅速往外蔓延,这奇异的一幕惊得其他小孩不住往外惊叫着退走。
“鬼啊——”
一群孩子争先恐后的想往门口跑,敞开的房门‘轰’的重重上锁,将满屋子的人困住。
“啊——”
先前还满脸猥琐笑意的肥硕男人,此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他的手掌几乎与寒冰相融合,被牢牢的钉在了地上,无论他怎么挣扎,也不能挣脱。
生存于西区之中的男人,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惹上大麻烦了,也不管宋青小的身份,开始拼命的告饶。
宋青小将怀里的小孩放下,摸了摸他的头:
“等着,我替你报仇。”
她话音一落,眼瞳化为直竖,杀气一闪间,拳影重击男人肩头处。
‘砰!’
修行者的实力,远非这普通人所能承受。
哪怕她仅恢复了两成,可凭她强悍的肉身力量,也足以将这男人肩骨击碎了。
骨头‘噼里啪啦’的断,配合着男人变了声调的凄厉惨叫,惊得一群大小孩子大气都不敢出。
“本来不应该以强欺弱,给你一个痛快的。”
她淡淡的开口:
“可是我太生气了。”
男人惨叫着跪倒在地,头深深垂落,疼痛刺激之下,整个人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他恃强凌弱,不知曾经以相同的手段,残害过多少孩子。
她的手每拍到一个地方,便伴随着骨头的断裂脆响。
大狗哥很快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身体失禁,不停抽搐。
“饶……饶了……”
“嘻嘻嘻……”
四周的小孩仍在,男人的耳中像是听到无数小孩的嘲讽的笑。
这些笑声,是每次处决不听话的孩子时,围观的小孩们发出的。
可是此时小孩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这些笑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眼睛充血的缘故,感觉世界仿佛瞬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
随着笑声响起,地面开始有大量‘汩汩’的血光涌出。
每一点血泊之中,都有一个曾经死于此处的孩子爬出。
“大狗哥……”
“干爹……”
“孽子!”
……
阴魂回来,将他牢牢抓住。
垂死的男人被吓得回光返照,不知从哪儿生出一丝力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不……”
只是话音未落,宋青小一拳击出。
拳风冲击他的脑侧,将他颅骨击碎,冰系灵力冲入他头颅。
‘砰!’
脑袋四分五裂,冰渣与血花、脑浆四溅,血肉残渣纷纷滚落各处。
软得像是一条无头的蛇般的尸体瘫倒在地,大小便尽出。
无数的孩子噤若寒暗,大气也不敢出。
宋青小将这大狗哥打死,心中的那股怒火稍滞,顿了片刻,转头往小孩走了过去。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惊惧与害怕,在她伸手过来时,他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抖。
修行者的力量,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太可怖。
这‘行刑’的一幕,令得孩子们都心生惧意了。
她愣了一愣,缓缓的直起了身,没有再试图去强行抱他。
但小孩像是敏锐的意识到了她的举动,深怕她离开一般,伸出小手,急忙将她的手掌抓住。
“还能走吗?”她任由孩子冰冷的手抓紧了自己,问了他一句。
他浑身在抖,却仍是坚强的点了点头:
“嗯。”
“如果走不动了,告诉我,我抱你。”她低声吩咐了一句。
虽说这语气很冷,可听在小孩的耳里,却又觉得温暖极了。
“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孩用力的点头。
宋青小看了祠堂之内惊恐交加的孩子们,他们只是大狗哥的帮凶,受他掌控,被他驱使,身不由己罢了。
她的心里涌出一种微妙的怜悯,最终拉了孩子,打开了大门走出。
来时她独自一人,其实还有一些害怕小孩出事的忐忑。
回去之时,虽说杀了一人,曝露了力量,极有可能被这些小孩告知官府,但手心里握着这小小的温热手掌时,却又觉得心中平静极了。
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拉长,他一瘸一跛,走得很慢,宋青小特意放慢了速度,陪他散步。
西区的街道,他走了太多回,每次都觉得夜晚可怕极了。
背地里那些‘番薯’的眼光,像是一具具恶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可是今日再走这一条路时,小孩却觉得西区的街道,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是他身旁的娘亲给他带来的。
她的手好软,既有力量护他,又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呵护。
今夜的月光,是他有生以来看过,最美的月光了。
就连那泛着绿光的障雾,都仿佛梦境中才会有的颜色。
他将宋青小的手抓得很紧,深怕这美好的一幕真的就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怕他手一松,这种美好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分离
虽说小孩希望这一条路再长一些,可他有伤,最终走不动了,仍是由宋青小抱着回到了地窖之内。
“您为什么不将他们全杀了?”
一开始的时候,大狗哥凄惨的死法还令小孩有些害怕。
但他毕竟生于西区,见惯了血腥与死亡,回过神来之后,便只剩兴奋,不见害怕了。
宋青小的强大超乎了他的预期,在他心目中原本无所不能的大狗哥,在宋青小的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那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命。”
宋青小的动作一顿,接着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净:
“冤有头,债有主,谁想杀你,杀谁就行。”
如果滥杀无辜,蔑视人命,只会沦为与那大狗哥一样的人,变得麻木而阴冷。
小孩生于西区,活得小心翼翼,见识过人命如草芥。
这些道理没有人和他说过,他是不会懂的。
她换了个方式问:
“你喜欢大狗哥这样的人吗?”
他摇了摇头,却老老实实的道:
“但我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让人害怕,永远不敢欺凌,可以保护我和娘两人。”
小孩的世界中,只经历过弱肉强食,学会了欺诈、谄媚、狡黠以及对于人命的漠视。
他这样的年纪,眼睛本该是最纯净的,却受生活所迫,装进了太多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黑暗的东西。
宋青小摸了摸他的脸:
“你不能和他一样。”她想了想,试图将一些观念以他可以理解的语言解释给他听:
“力量确实可以令别人害怕,使人听命于你。但同样的,强大的力量,也可以令我保护你。”
她与小孩的目光对视:
“你喜欢令人害怕的力量,还是喜欢可以保护别人的力量呢?”
“保护我的。”小孩毫不犹豫做出选择,宋青小微微一笑:
“对,所以保护令人记忆深刻,永生难忘,而畏惧则令人厌恶,恨不能杀他取而代之。”
这样的道理,也是在沈庄一行、天外天围攻之中,大师兄、苏五的选择,给她的启示。
令她心境可以得到磨炼蜕变,继而窥探到了入圣之境的大门。
“别因一时的蒙蔽,做出将来令自己无法回头的后悔的事。”
她的话虽说已经尽力讲得简单了,可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却仍显得有些深奥无比。
但小孩对她十分喜欢,虽说听得似懂非懂,却仍是懵懂的点了点头,乖巧的应了一声:
“哦。”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听娘的。”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
“娘今晚是出门来找我的吗?”
油灯被点亮,她打了水要替他清理脸上的血污。
棉布落在他脸上时,他身体一抖,却并没有喊痛,而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宋青小,想要等她的回复。
“嗯。”
她点了点头,简短的应了一声。
“娘怎么找到我的?”他又好奇的问了一句,乖巧的任由她擦着小脸,一动不动。
“是因为娘说的烙印吗?”
“对。”
“我喜欢烙印。”他喜滋滋的点了下头,“感觉我是只属于娘的宝。”
“娘再给我多加一些烙印,这样就不怕找不到我了。”
他仰着小脸,有些欢喜的道:
“哪怕是我将来迷路,跟娘走丢了,只要有烙印在,一定会想起娘的!”
“……”宋青小沉默。
他全然忘记了当时对这烙印有多害怕,此时只恨不得再多些烙印才好。
“这个打一次就行。”
宋青小面对小孩充满希望的眼睛,不忍打破他的想像,告知他这神识烙印也有限制。
她并不是八百年后的人,只是这里的过客。
来到这里与他相遇,不过是天道寺中那声音的一种阴谋而已。
“好吧。”小孩没有留意到她的沉默,一听不能再多加烙印,不由失望的应了一声。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那娘是不是不会走了?”
他弯着嘴角,露出讨好的笑意,等着宋青小的回应。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小孩翘起的嘴角一点一点的达拉了下去。
孩子目光中期盼的神色在暗淡,那张肿胀变形的小脸上露出几分慌乱。
好半晌后,他匆匆将宋青小的手推开,吃力的跛着腿,往地窖的一角走去。
“娘,娘,您过来。”
他忍下心中的酸楚,强挤出笑意,殷勤的搬着那些陶罐:
“这里有很多吃的,够我和娘吃很长时间了。”
他像是一条小狗,拼命想要向主人展示自己的忠诚,满心满眼满世界都只有她一人:
“我不会要娘出去受人羞辱的,我宋阿七会去要饭,会养娘的。”
“娘。这里好多食物,好香啊!”
他忙碌得像只小蜜蜂,来来回回的搬东西:
“很好吃的,我都攒下来,全给娘吃……”
“娘,吃嘛……留下来陪阿七嘛……阿七会孝顺娘的……”
“我不会不听娘的话的,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求娘了。”他拼命的说话,不敢停下,深怕听到她拒绝的话语:
“好不好嘛?”
宋青小的心中,每听他软语央求一次,便如更被软化了几分。
“我……”
她身不由己,可是这样的话,一个孩子又怎么明白呢?
小孩背对着她蹲了下去,肩膀抖个不停。
那些剩余想要说的话便一下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去。
此时的小孩背对着她,可宋青小却像是透过他颤抖的背影,能看到他此时绝望又伤心的内心。
她沉默了片刻,认真道:
“我将来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她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回到八百年前,一定会想办法再找到他的。
“骗子。”
小孩轻轻的道,声音细如蚊蝇。
宋青小抿了抿嘴,没有出声,他又更是绝望,转身尖叫大喊:
“骗子!”
他这会儿泪流满面,哭得流出带血的鼻涕。
“你会丢下我的!每个人都会丢下我的!”
他绝望又无助,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每个人都会丢下我的,你就是想要抛弃我!”
兴许是今晚宋青小找他的举动,如同在他黑暗的心灵中点起了一点光芒,令他心生一丝希望。
她这么好,替他布置小家,替他疗伤,替他出气,陪他一路走回,给他讲道理。
可为什么这么好,就是不能留下来,陪他一生一世?
“你为什么要管我?”他好不容易心生一点儿希望,却又无情的被敲碎,心中伤心愤怒至极:
“既然要抛下我,为什么要救我?”
小孩哭得不停的抽噎:
“让我死在祠堂不好吗?少一个包袱而已。”他狠狠的伸腿去踹破陶罐:
“为什么要给我擦伤洗脸?我不要!我只是一个乞儿而已!”
罐子破裂,里面的食物掉了出来。
这些是他以往最珍惜的东西,视若性命,半点儿都不舍得浪费的。
可此时却像是见证了他讨好她而不得的证据。
没有用!没有用!
他已经捧出了最重视的东西,可却依旧难以留下一点温暖。
小孩用力以脚去将食物蹍碎,仿佛想要借此令自己死心。
‘哐哐哐’的碎裂声响中,好像他的心也在破碎。
这样一来,娘亲可能会很讨厌他了吧?
他尖叫着发脾气的样子,不再温顺,不再讨好而谄媚,她本来就要离开,临走之前对他印象一定会更糟的。
小孩内心自暴自弃的想着,那股怨恨直冲头顶,刺激得他鼻腔发酸,眼泪流了又流,根本无法停止。
“你走吧。”他吸了吸鼻子,垂头丧气的在原地站了片刻,接着一瘸一拐的往墙角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的身体蜷缩成团,像是未出生的婴儿的姿势,背对着宋青小。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地窖内的那盏宋青小寻来的灯终于油尽而火枯,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噗嗤——’
灯花爆了两下,灯芯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黑暗里。
宋青小强行以意志防守着自己的心境,不发一语。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所在的方向,传来‘悉索’的响声。
他翻身坐了起来,愣愣的望着宋青小所在的位置。
又隔了许久,宋青小以为他可能会这样坐到天明之时,他突然往她的方向爬了过来。
一只冰凉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腔,轻轻的将她的手拉开。
她放松自己的呼吸,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打开。
一具娇小而瘦弱的身体窝进了她的怀里,小孩枕着她的肩膀,抓着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全都坐在她的怀里。
细瘦的小胳膊伸了出来,环住了她的脖子。
冰冷的小脸贴了过来,靠在她胸前,他小小声的唤了一句:
“娘亲……”
这一声呼唤中,带着无尽的依恋,无尽的不舍。
……
这一抱、一喊、一亲近,意味着小孩顽固的内心防备彻底的打开,对她再也没有隔阂与防备。
与此同时,‘轰——’
宋青小的识海之中,原本已经平静的青冥令,在小孩话音一落的刹那,重重一震。
被封印的筋脉因他的话而被打开,强大的灵力源源不绝涌入她的身体、筋脉之内。
鳞甲涌出,熟悉的力量游走她的周身。
封印被解除了一成、两成、三成……
顷刻之间,她的力量竟恢复至巅峰之境时的六成。
“原来……”
宋青小的内心震惊,下意识的用力将小孩的身体抱紧:
“是你。”
她一直以为,自己弄丢了张小娘子费力生出的儿子。
一直想要前往天道寺,寻找那个曾经她承诺过会将他带走的人。
因为之前碰触小孩时,灵力全无反应,所以哪怕他唤她娘亲,她心中生疑,却又因为封印的原因,不能确定。
没想到,她之所以最初碰到这孩子,体内封印没有办法解除,可能只是因为他对于人世心生防备。
这种防备成为了他的一种保护,一种封印,使得没有人可以触及到他的内心,令他能安全生存至今。
而今夜他主动打开心防,钻入她的怀中,对于温暖的向往,终于压过了他对于人性的防备。
那一声真挚的‘娘亲’,是他真心流露的情感。
正是因为这种感情的纯粹,才能打破了分隔多年之后的封印的阻隔,令她的力量得以回归。
……
此时的盛京皇宫之中,正受龙气环绕的皇帝,缓缓的睁开了一双似是萦绕着紫气的眼睛。
‘吼——’
数条金龙之影缠在外表年轻而英俊的皇帝身上,越发增添了他君临天下的威势。
“魔胎出现了——”
皇帝的语气之中,夹杂着欢喜与庆幸:
“朕的大庆朝,终于可以斩去这一祸根!”
……
而另一侧的天道寺里,寺内的钟楼顶上,那个巨大的钟突然传来阵阵的鸣响,惊醒了寺中的僧人。
……
地窖之中,宋青小紧紧的抱着这孩子娇小的身体,如千辛万苦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宝贝。
“你听我说……我会……”
“娘亲,不要讨厌我……我再不发脾气……”
两人同时开口,他壮着胆子,想要以脸来贴她的脸。
他的表情虔诚,紧紧的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脸,害怕看到她脸上厌恶、不喜的神情,与以往他看到过的那些东区的贵人们脸上的神色一样。
只是他蹭起身的刹那,他的小脸刚碰到宋青小脸的瞬间,那原本抱着他的身体,瞬间原地消失。
小孩满怀期望贴过去的脸颊,没有碰触到宋青小的脸,最终只是穿过空气,撞上了地窖的石壁。
宋青小消失了!
环绕着他的胳膊不见了,温暖而柔软的怀抱被抽离。
地窖之内再也没有她的气息,她好像一瞬间从这人世之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娘亲?”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砰’的摔倒在地。
伤口蹭在冰冷的墙壁上,痛得钻心。
可是这种疼痛却比不过他心里的慌乱,他爬了起来,四处摸找:
“娘亲……”
他的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娘亲……”
地窖内已经没有人了。
她已经离开,就如那已经燃尽的油灯,留给他的,仅有那一个怀抱残余的温暖,还有满室的黑暗、寂青。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骗子
小孩鼓足勇气的呼唤还响在宋青小的耳畔,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拉回了八百年后。
怀里那娇小颤抖的身体已经消失,一如她第一次回到八百年前,张小娘子才刚出生之时。
面前是鬼气森然的天道寺,跟在宋青小身边的,是行商队伍中的山叔等幸存者。
她的身体再度长高了许多,样貌已经恢复了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灵力的封印已经破解了大半,至少可以达到巅峰之境时六成的实力。
宋青小试着以神识感应自身,已经能够得到乾坤戒子的回应,可以从中取出东西。
识海之中,受损的混沌青灯、星辰大阵都可以与她相回应。
联系最为紧密的,是青冥令。
那小孩在打破内心的防备,以最虔诚的姿态唤她‘娘亲’的刹那,青冥令便像是突破了封阻,甚至她可以随时将其召出神魂。
“阿七……”
宋青小缓缓的喊出这个名字,心中也感觉隐隐作痛。
她向来冷清冷情,又克制理智。
宋长青毅然决然的选择为她奔赴九幽的时候,她愤怒又痛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弱小,还不足以庇护自己重视的人。
与老道士分离时,她明白人终须有自己的选择,虽说不舍,但最终仍是迈入了那一步,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被天外天围剿时,苏五挺身而出时,那种悲伤是埋入心灵深处。
她还没有意识到痛苦时,他就已经消失。
只能在此后无尽的岁月中,去缅怀、去回忆,那种失落感在将来会一点一滴渗透,而不是在此时。
辜负张小娘子的托孤之时,她虽说感到遗憾,但却仍能紧守心境。
知道天道寺内的这一道声音充满恶意,有意想要令她失信,毁她心境,所以仍能保持冷静。
但是这一次在被强行拉回八百年后的时候,她却感觉到了痛惜。
为那个才刚打开了以防的孩子,鼓足了勇气偎进她的怀中,想要得到她的抚慰。
他的情感柔软而真挚,在打开了心防的刹那,却面临她的消失,不知会是何等的失落与痛恨。
宋青小第一次感到无比的遗憾。
不能完成当年张小娘子的嘱托,有负对她的承诺,照顾小孩成长。
又在回到他年少时期时,刚得到他信任的刹那,又离开八百年前的世界。
孩子的内心是打开封印的关键。
他能在当时的洪水之中活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一直封闭,便如变相的封印了他‘魔胎’的身份。
躲开了皇室的卜算,甚至最初还瞒过了她的试探,所以才安全留守在盛京,没有落入天道寺、皇室的手里。
而她的到来,打破了他内心的封锁,感应到情感的牵扯,却也将他陷入了险境之中,让他受群狼环伺。
他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孩,除了有一些狡黠与防备,他根本没有对抗这些危险的能力。
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可以将话说完,使他明白一些事,那以他的聪明,他纵然再是心慌,必也能想办法躲避的。
可是天道寺中的这一个存在,却恰恰好选在了最关键的时机,强行将她拉回了这里。
那半句话还没说完,才满心卑微的小孩好不容易打开紧闭的心防,却又被丢在过去,置身险境之中,可想而知他内心的恐惧、扭曲以及怨恨。
生平第一次,宋青小甚至感到有些遗憾自己太敏锐,猜到了小孩阿七与天道寺内的这声音的关系。
若是没有察觉,那种遗憾可能不会那么深。
“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你最终死在天道寺中,被困在了这里,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闭了闭眼睛,深呼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内心,缓缓的出声:
“但这并非我本意。”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孩子。
狡黠时候的他,试图讨好她的他,被大狗哥等人羞辱时,倔强不肯再喊别人娘亲的他。
还有夜里偷偷哭泣,以为她睡着之后,爬进她怀里偷偷喊‘娘亲’的他。
他曾说过,喜欢自己给予他的烙印。
因为那令他感到安全,感到自己受到重视。
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若是被打上烙印,将来危险之时,必定会受到她的保护。
这样的孩子,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会在多年以后,被困在天道寺中,随鬼寺一起被封印,并在她闯入之时,对她怨恨至极?
“骗子……”
那道阴森森的声音响起,环绕于她的耳侧,每一个字中,都蕴藏着无尽的恶意。
幼年之时的地窖中,他也说过她是骗子。
初时小小声的呢喃,后来因为心碎与绝望,冲她大声的发脾气。
那时的他与此时的他的声音相重叠,越发令宋青小的心绪微微的起伏,心境受到了冲击。
“骗子……嘿嘿嘿……嗬嗬嗬……一切都是骗人的。”
“干娘……”他幽幽的道:
“你消失之后,我想要找你。”
她曾许诺会找到他,可是他却等不及。
“你留下的线索不多,当日从天而降是一点,提到海宁县、天道寺,又是另一点。”
那声音响在她的识海中,他每多说一句话,天道寺内的佛庙之中,那镇压魔气的光芒便黯淡数分。
无数黑气缓缓从墙壁、屋檐、柱子之中渗出,涌入寺里。
宋青小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想要扰乱自己的心境,想要腐蚀、破坏她的实力。
可她明知道这一点,却并没有阻止,而是任由他说下去。
她想要知道,她离开之后,阿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
“我做了个周详的计划,准备先查清楚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落在西区。”
当年的他情感有多真挚,绝望之后怨恨便有多深,所以使得他八百年后,仍对当时的记忆异常的深刻。
他怨恨过去单纯而懦弱的自己,仿佛被她欺骗了情感,最终却被视若蔽履。
她安静的倾听,任由那些黑气伴随着话音,钻入自己的身体。
“我打听到皇室在缉拿一个闯入盛京的妖类,我猜想那是你,想要试探,却落进了皇室手里。”
“嘿嘿嘿嘿嘿……”
他又开始笑,四周的魔气大盛。
“娘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他的声音化为阴冷的魔意,钻入宋青小的识海,刺得她神魂剧痛不已。
“我差点儿被抽魂炼胎,受尽了这世上最恶毒的折磨。”
魔胎是不能轻易被杀死的。
王室的卜算之中,毁灭王朝气运的魔婴,会吸纳王朝的气数,终结皇室的天命。
所以不能只杀他肉身,仿佛他会换个方式,重新投胎,继续承接之前的意志,直到王朝毁灭为止。
因此皇室抓到他后,抽他的魂炼他的身,想要他吸纳这世间的浊气,想要利用万千恶意摧毁他的神魂,将他镇压在极恶的九冥之幽,保王室千秋万代,永世不灭。
“我曾经对你很信任。”
他相信宋青小打在他身上的烙印,相信她会像当日在祠堂之中从天而降,在大狗哥手中救他一命一般,将他从那个恶魔之地带离。
但最后他没有等来宋青小的拯救,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的从白骨之地中爬了出来。
“以恶灵为补,以白骨为食。”从开始的惊骇哭叫、哀求救命,到后来能面不改色以自身为诱饵,钓出恶鬼吞噬。
那会儿他还没有对宋青小死心。
“一个出现的陌生女人,连姓名都没有告知,就能令一个傻孩子不顾一切从九冥之幽中爬出来,想要寻找他的娘亲。”
他阴声的道,轻轻的附在宋青小的耳侧:
“是不是很好笑?”
他吃了很多苦头,却仍是没有学乖。
她曾问起海宁县,问起天道寺。
小孩猜测,兴许当年海宁县被淹一事,与天道寺相关。
宋青小说过,海宁县水灾事件中,有与她失联的人,他想只要能找到娘亲熟悉的人,一定能找到娘亲的。
就算找不到,她既对那人如此重视,迟早有一天也会找到天道寺。
到时他在天道寺中等候,终会与娘亲相聚。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阿七了,变得面目全非,丑陋无比。
娘亲当时离开的时候,他又对她发脾气,还来不及跟她道歉,说不定娘亲会生他的气。
可小孩当时内心抱着一种希望——如果娘亲知道他还在寻找她,还在等她,说不定看在这些份上,不会嫌弃他,不会不理他的。
他进了天道寺。
这也是他命中的劫数,死在这里,最终被封印。
直到临死之前,他才醒悟,一切全是假的!
“假的!骗子!”
“你为什么这么会骗人?”他幽幽的道,“连我都上了你的当,对你会再回来找我的话,信以为真。”
“九冥之幽是什么地方?”
宋青小没有回应他的疑问,反倒问了他一句。
他有些厌烦,四周的黑气荡漾,带着浓浓的怨毒,但他仍是回道:
“那是一个流放之地,比西区更恐怖。有怨尸,有恶鬼,白骨成塔,尸水遍野。”
将他抽魂炼化之后,他被放置其中,任由万鬼吞噬。
“鬼魂钻咬神魂可太疼痛了,干娘……你没有看到我后来的样子,比鬼还恐怖呢……”
“嘿嘿嘿嘿嘿……”
他的笑声之中,黑气钻入宋青小的神魂。
这些魔气一点一点渗透进去,与她神魂之中的青冥令相呼应。
两种力量相碰触的刹那,青冥令试图想要撕裂与她之间的血契,强行破界而出。
“干娘,你不知道……”
他含着笑意,充满了恶意的道: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等我看到你时,该怎么办呢?”
最初的时候,他渴望得到她的抚慰,得到她的拥抱,得到她轻声细语的怜悯与爱意。
“可后来,我只想要撕碎你的神魂,将你一口一口的血肉吞吃下去。”
“在被封印在天道寺的八百年时间中,我没有一天不恨你,每天都在想方法,要怎么样杀死你。”
“我会将我所受的折磨,千百倍的返还你。”
“你害怕吗?”
宋青小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辜负了一个孩子,遗憾明明最初他是因为爱,最终这种他小心翼翼寻来的爱,却重伤了他自己。
“如果可以,我会救你的。”她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
“我不会放弃你。”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才轻轻的笑:
“骗子。”
“你惯会说甜言蜜语,我上了你几次当,不会再相信你的。”
“几次当?”
宋青小与他谈论这么长时间,任由他黑气侵蚀自己身体,除了是想要得知小孩当年发生过的往事之外,自然不可能全是因为怜悯与同情。
她也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自己神魂之中的青冥令与天道寺的关系,以及试探出自己与这孩子后面有没有发生交集。
“我只去过八百年前两次而已,又哪来的几次当呢?”
此时的她眼中仍残存湿意,但那双眸子里却又带着冷清与理智,并没有彻底因为情感而被蒙蔽。
她微微的勾了勾嘴角:
“失信于张小娘子时,勉强算一次。”
可那会儿的小孩还是婴儿,人事未知,自然不会怨恨她的。
后来的第二次进入场景,除了烙印一事没有解释清楚外,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他。
就连会不会离开的问题,宁愿令他失望,也绝不欺瞒,何来数次令他上当一说呢?
除非是后来,她再进入了一次场景,并与他有了交集。
仔细想想,这中间还有许多的疑问。
王朝最终被毁灭,天道寺魔气外泄。
最终寺庙被人封印,她的力量也受到了限制,却又在与八百年前的小孩相接触时,一点一点的恢复。
也就是说,这孩子掌握了她力量的觉醒。
莫非她第三次进入场景时,与后来已经魔化的阿七相遇,最终因为他的怨恨,使得自己的力量被他封印?
他失控之后,天道寺意识到魔气外溢,所以想办法封印了整个天道寺?
亦或还有一种可能。
她在被封印之后,说不定答应了魔化的小孩什么事,却最终并没有办到,所以令他更加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