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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2章 不让须眉

    大军出征,路途千里,多则一年,少则数月不能回来,在时间进入四月份后,赵无恤在准备战争事宜之余,也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家人。

    这天,他才结束上午的殿议,步入长乐宫温室殿准备用飨食,就被一个古灵精怪给缠住了。

    “兄长,听说您又要出征?”

    刚满十岁的赵佳穿着男童装束,梳着总角,胸前挂着瑞兽玉牌,穿着一身黄色绣鸟云纹的衣裳坐在赵无恤的膝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公子。

    一连串的问题从好奇的少女口中问出:“吴国在哪?兄长为何要征伐他们?”

    “千里之外的南方有句吴之国。”赵无恤拗不过她,只能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他们文身断发,不知礼仪,多年前侵占了你徐嬴阿姊的母国,让她流离失所,如今更妄图到鲁国劫掠,为兄要去将他们赶走。”

    “鲁国,是阿满(赵操)在的地方么?”赵佳和赵操虽为姑侄,年龄却相同,小时候两个小屁孩一直承欢于赵鞅膝前,关系极好,虽然已经分开数年,但赵佳也没把这个小侄子忘了,逢年过节鲁国那边还会送来给她的礼物,让她好不欢喜。

    “不错。”

    “兄长一定能赶走恶人!”

    赵佳捏起了小拳头,随后像模像样地学着宫女的动作,亲手倒了一盏酒递到赵无恤面前,祝贺他出征旗开得胜,惹得赵侯开怀大笑。

    见兄长今日心情不错,赵佳双眸闪闪,一双大眼睛又殷切地看着他,说道:“宗伯说过,赵氏子弟无功勋也不得为封君,吾等长大后,要成为赵国顶梁柱,为兄长分忧解劳……”

    “你这鬼机灵。”赵无恤伸手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骂道:“你是不是又穿着男装跟着恒、周等人一起听课了。”

    “还不是老宗伯老眼昏花认不清人,在课堂上,他可是夸我夸得最多。”赵佳吐了吐舌头,算是承认了。

    赵无恤是很重视赵氏子弟教育的,他让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同宗史赵做宗伯,管理日后将越来越多的赵氏子孙,同时也让他们从小得到很好的教育。

    不过这些教育只面向公子公孙,跟公女没什么干系,按照常理,赵佳应该穿着女孩装扮,梳着发鬟,跟在她母亲,或者乐灵子、季嬴身边,学习女红针线,应对礼仪,学习如何做一个窈窕淑女。

    可赵佳与赵无恤的女儿们不同,不似女儿,却像男孩,她打小便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到处乱跑。或许是因为玩伴都是男孩的缘故,她也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若津娟为她换了女孩的衣衫,她反而不高兴要闹腾。

    时光飞逝,十岁的赵佳成了赵国的“长公女”,她的玩闹已经不限于爬高上地,除了偷偷混进宗伯的课堂上听史赵说赵氏祖先的故事外,还从羽林侍卫那里学会了弓箭。这之后她就每天就拿着小弓,以及去掉矢的羽箭到处乱射,季嬴鹿苑之中的小动物们都遭了殃,或被拨毛,或被射伤,乃至于园中禽兽听到小公女的笑声,便狼奔豕突,惶惶不可终日。

    最近在得到一批从秦国南边南郑地区送来的矮种小马后,她更是迷恋上了骑马,坐在马鞍上有模有样,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姿态,小小的长乐宫园圃已经满足不了赵佳奔腾的心了……

    所以此时此刻听闻南方有战事,她居然主动请缨道:“兄长,这次出征带上佳可好?我会骑马,也会射箭,而且打架比周、刺都要强,可替您当戎右!当骑士!”

    “哈哈哈哈。”这童言无忌,惹得赵无恤哈哈大笑,指着她道:“男子主外,女子主内,你在宫中玩闹玩闹也就罢了,战场上血气极甚,其肮脏混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岂是你能去的地方?”

    谁料小赵佳勃然变色,横眉一抬,不服气地说道:“谁说女儿家不能上战场?宗伯说起赵氏祖先在殷商时候的往事时提到过,八百年前,嬴姓的男儿还要跟在妇好的战车后面,听她号令冲锋陷阵呢!”

    “彼一时此一时。”赵无恤知道跟这个年纪的孩子讲道理是没用的,无奈地摇头想道:“真不愧是武子的女儿,这倔强,跟父亲的脾气像极……”

    他索性敷衍道:“你现在年纪尚小,长的还没一匹马高,如何随我出征?等你及笄了再说,若实在技痒,等我大战归来行猎之时,便将你带上。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行猎就是练兵,让你也感受一下战场气氛。”

    赵佳没上当,撅起嘴道:“兄长几年前说过要带我去代北看看草原,却屡屡推迟作废……”

    小鬼头太聪明也也不好啊,赵无恤也是无奈,这几年来他几乎没有一个月是安稳的,不是天灾就是战乱,不是远征就是封侯,足迹也遍布整个中原,哪有时间带着小妹去巡狩。

    不过他真的希望,在击败吴国后,赵国能有一个安稳的发展时间,自己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陪陪妻儿妹妹,不要这么疲于奔命。

    想到这里,他举起一只手笑道:“我答应你,这次一定会应诺。”

    本来有些失望的赵佳立刻双眼一亮,伸出小拇指勾住了赵无恤的手,说道:“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

    小手牵着着大手,长兄如父,其乐融融。宫人们看在眼里,心中亦是十分温馨,这位小公女虽然调皮,实则心眼很好,从未欺凌过她们,在公女面前,赵侯会完全放下架子,如同一位普通的父兄一般,让庄严的宫闱气氛为之一松。

    不过她们很快就又打起精神来了,因为随着一声传喝,一行仪仗从宫外向内走来,曲柄黄伞下是宽敞的步辇,帷幕飘飘,里面坐着的人头戴鸾冠,长裙坠地,透露着一股雍容和威严,众人都知道,这是君夫人到了……

    ……

    赵无恤的君夫人是乐灵子,她今天没有穿礼服,只是着一身常服,嫩绿的宫装深衣,如同刚刚逝去的春光一般温柔悦目,衬托出身形窈窕之余,也不显得妖媚。她走近后面对宫女们的朝拜,目光温和,笑容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心。

    可在她靠近的时候,赵佳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惧意,朝赵无恤身后缩了缩。

    小公女与徐嬴夫人很亲切,与其说是情同姐妹,不如说犹如母女,她有事没事就往长秋宫跑,惊吓到了鹿苑里的动物,踩死了各种草木,季嬴虽然心疼,也只是轻轻斥责后,替她拭去衣裳上的泥土和刺球。

    但赵佳却害怕君夫人,这也是长乐宫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或许是乐灵子执掌赵氏后宫,宫中约束比较严格,对赵佳四处胡闹有些不快,时常传唤过去加以申饬。加上有一次赵佳闹腾欢了着凉染上疾病,被乐灵子亲自诊治后,不由分说灌了几口苦药汤,还在屁股上扎针,一向倔强坚强的赵佳最怕这两样的,顿时哇哇大哭。

    虽然她的病很快就好了,但从此以后再也不入长信宫门,远远看到乐灵子的仪仗也会躲得远远的。

    这会见乐灵子来温室殿与赵侯共同进餐,赵佳便怂了,她没了刚才的活泼劲,颇有些怯怯地朝灵子行礼后,便向赵无恤告辞,忙不迭地离开了。

    “这宫里也就夫人能治得了她。”赵无恤倒不觉得有什么,看着赵佳从趋行到小跑的身影发笑。

    乐灵子却望着那个男装的少女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赵无恤的午餐并不奢侈,既没有极尽奢侈味道却一般的“周八珍”撑台面,也没有繁复纷杂的一百道菜供他选择,不过是一些作为主餐的面食,以及他偏爱的南方稻米饭。

    至于佐餐的菜肴,有在青铜炉子上滋滋地烤着的嫩肉,旁边摆着盛肉酱的铜豆和盛水果的铜笾,以及勺匕铏俎等物,只够摆满半个案几。

    赵侯吃饭的时候无关人员退下,乐灵子虽然贵为君夫人,但一直坚持执行妻子的本分,亲自服侍丈夫用餐,她将喷香的肉仔细切成块,调和鲜咸的肉酱,送到赵无恤面前,举案齐眉。随后就含笑看着他细嚼慢咽,自己只是少少吃上几口——她依然在为死去的兄长服孝。

    用餐完毕,自有宫女端着铜匜来让赵侯洗盥。

    直到这时,乐灵子才说道:“夫君心疼佳从小没了父亲,加以宠爱是应该的,但她毕竟是女儿身,如今已经十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及笄议亲。身为公女,代表的非但是自己,更是赵国公室的体面,该教的东西也应该教教她,不能总是穿着男装,舞剑开弓,跟男孩厮混在一起,传出去会惹来流言蜚语……”

    赵无恤沉吟了,这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无恤的女儿们年纪尚小,也跟她玩不到一块去,所以她只能与公子们为伴。

    其中,与她最亲近的赵操很久以前便去了鲁国,乐灵子的儿子赵恒虽然才六岁,却继承了母亲的聪慧,身边自有一批宋国乐氏子弟陪伴;赵无恤的侄子赵周虽然很喜欢跟着赵佳,但他的母亲韩姬像祥林嫂似的深居简出,也不许赵周乱跑。如此一来,赵佳的玩伴便只剩下秦国质子,公子刺。

    自打年前公子刺来到赵国为质,便被赵佳当做新跟班,最近不管赵佳做什么,基本都拉着公子刺。他也成了进出长乐宫最频繁的一个外人,虽然是个七岁小屁孩没什么好防备的,但无恤还是从善如流。

    “公子刺虽然被视为小宗子弟,但宫闱之禁还是要有的,进出长乐宫的次数,是应该减少一些。”

    他对乐灵子笑道:“至于其他的事情,男主外女主内,寡人既然将长乐宫交给夫人来管,如何确立宫廷规矩,如何教育佳,让她能有个公女的样,夫人看着办便是。”

    乐灵子放下心来,却听无恤又道:“今日唤夫人来与我共餐,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告知于你。”

    “不知夫君有何要事?”乐灵子知道赵无恤百忙之中能抽空在温室殿里呆这么久可不容易。

    “孤即将远征泗上,宫中安定就要靠你了。至于国中事务,悉数交给相邦董子,他是赵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又精明强干,有他坐镇邺城,孤很放心。”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但惟独有一件事,寡人虽然坐镇中军,有羽林侍卫层层保护十分安全,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未雨绸缪的,若寡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希望赵国无主,分崩离析……”

    “夫君洪福齐天,一定能平安归来!”

    乐灵子听得心里一颤,连忙伸手按到他的唇上,想止住丈夫这不祥之言。赵无恤却顺势拉着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笑道:“储君之位一日空悬,国人心中便一日不能安定。故孤打算在出征之前,册立恒为赵国太子……”

第1053章 麟之趾

    晨风清凉,暂时吹走了天气的闷热,未央宫含元殿外,扎着总角发鬟,穿着一身绣满玄鸟云图案新衣的赵恒置身于近侍中间,满心焦虑又兴奋难耐。

    这一年,赵恒六岁。

    殿门外的大鼎燃烧着香料,盔明甲亮的羽林卫们直挺背脊,昂然持戟站立,微风吹过,他们头顶飘扬着赵国的旗帜,上面画着炎日玄鸟。

    一切都那么庄重,一切都那样肃穆,这是继赵国建立后,赵恒参与的又一次典礼。虽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次他要出席的仪式,是很重要的,而且似乎是以他为主角……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正在入睡,母亲突然走进他的寝室,抱着他失声哭泣。赵恒被惊醒后为母亲拭去眼泪,不知所措,母亲却笑着说这是高兴的泪。

    “高兴也会流泪?”赵恒不解,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便被一群宫女包围,又是给他量身体,又是给他张罗新衣,等新衣制好,仪式便接踵而至了。

    如今,他已经站在这里,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善意,恶意,或者情绪复杂。

    在这些目光的聚焦下,赵恒没有示弱,他努力站直身体,想表现出六岁孩童所没有的成熟气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可实际上,他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孩童是敏感的,虽然之前已经演练过许多遍,可事到临头,赵恒仍然会生出一丝惧意,想要掉头逃离,跑回长信宫,拽着母亲的衣角寻求帮助。

    “公子。”就在他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位身穿绛色朝服的官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公子稍后便随我入内,不要回头。”

    是谒者令子夏,他是赵恒父亲身边的近臣,赵恒对他并不陌生,他温和的目光也让人心生安定。

    于是赵恒捏了捏小拳头,身后那些目光仍在,但其中似乎多了母亲那期许的眸子,让赵恒能战胜害怕的情绪,努力跟上子夏的步伐努,在仪仗护卫下向前走去,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回头。

    谒者令子夏要负责今日对赵恒的引导,他用很慢的步伐缓缓向前走,既要确保自己走的路线是笔直的,余光还得放在身后的公子恒身上,指引他前行,防止他磕绊。

    殿外的百余步一切顺利,然而就在抵达殿门处时,赵恒面前出现了一道门槛。

    宫中礼官很早就对赵恒说过:“公子公孙、卿大夫、士出入君门,不践阈。”意思是进入君主的宫殿时,应该从门中央所竖的一根门槛旁侧身而过,不要用脚踩在上面。

    门槛的作用是内外的界限,同时,它也是主人的身份高低的一种体现,作为诸侯宫室正殿,含元殿的门槛对于六岁孩童而言,有点过高了……

    子夏又偏过头看,想要鼓励赵恒前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对于赵恒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这道门槛,而是门槛之后的情形……

    他放眼望去,殿内,全是高大的身躯,臃肿的朝服,晃动的玉佩,还有一双双眼睛。

    相邦董安于那老态龙钟的眼睛,悍将田贲审视的眼睛,秦国公子刺充满艳羡的眼睛……这些更多更近的眼睛都直视着赵恒,似乎是期盼已久,现在只想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赵恒脚步再度一滞,迟疑不敢进,直到他看到了父亲的眼睛。

    赵无恤坐在大殿另一端的君榻上,满头黝黑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髻,由君侯的冠冕固定,今日他的黑色眼瞳肃穆无比,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会在雪夜炉前,怀抱赵恒,娓娓细述《夸父逐日》《亡羊补牢》等寓言故事的人。他已经摘下慈父的容颜,戴上赵国君主的面具。

    但透过那一层玉旒,赵恒仍能感到,父亲是期盼他能继续往前走的,在威严的目光下,包含着勉励、鼓励……

    “勿要让汝父失望。”这是母亲对他耳提面命过无数遍的,于是赵恒一个激灵,掀起深衣,侧身举步迈过,虽然略显笨拙地,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

    看着赵恒无惊无险地迈过殿门槛,小小身影缓缓朝这边走来,来到他的御座前,北向下拜,举止毫无差错,赵无恤长长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一脸庄重,可实际上他和赵恒一样紧张,看儿子走过的这短短百余步,竟丝毫不比他煞费苦心一步步夺取诸侯之位轻松。

    但无恤心里也有欣慰,儿子总算没让他失望,这或许也是他离开母亲怀抱,从稚子变为堂堂赵国公子的关键一步,迈过之后,便是豁然开朗!

    赵无恤露出了笑容,示意赵恒上前。

    等儿子来到身边后,赵无恤再度仔细地看了看他,毕竟是乐灵子这种大家闺秀教导出来的,不但容貌上有几分母亲的秀气,衣着发式一丝不苟,举止得体,只是眼神里还有一丝丝的委屈,他毕竟只是个六岁孩童。

    正在这时,殿内的乐官也开始奏乐,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编钟,音乐有着轻快喜庆的旋律,乐辞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一时间,殿内钟罄齐鸣,琴瑟悠悠,一首《周南.麟之趾》演奏完毕,顿时引起了众臣的喝彩,他们交相称赞,随后同时朝高坐君榻的赵侯无恤祝贺道:“君上之公子亦如麒麟,威仪赫赫!”

    “善!”赵无恤也拉着赵恒,欣慰地指着他对众朝臣说道:“此乃寡人麟儿,振振公子,必兴赵邦!”

    ……

    实际上,赵无恤做出今天的选择,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枝繁叶茂、子嗣满堂,这是中国人一贯不变的价值取向,民间是为了传承血脉,养儿防老,王侯卿大夫之家则是为了让宗族延续,邦邑财产有人继承。

    可儿子太多了,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让哪个儿子继承家业,往往会成为上一辈人的大烦恼。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赵无恤身为人父,打拼了十多年后,打下了大片江山,也少不了要考虑这个问题。

    他现在一共三个儿子,在宋国的“子商”是私生子,只能以“玄鸟坠卵,无孕而生”的说辞存在下去,再加上他尚在襁褓,基本上与赵国的继承没有瓜葛。至于其余二人,分别是长子赵操,以及嫡子赵恒。

    纵观之前的历史,商代的继承制度是父死子继,辅之以兄终弟及。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礼作乐,嫡长子继承制才被严格地执行下去。

    于是不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四个贵族等级,继承财产和职位者,必须是嫡妻长子;如果嫡妻无子,则立庶妻中地位最尊的贵妾之子,这就是所谓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种继承制度与商制相比,有效地避免了兄弟阋墙引发的祸乱,从而维护了君权的威严和邦国的稳定。

    可以说,嫡长子继承制度,是周朝宗法体系能够维系至今的关键所在。自此以后,除去鲁国偶尔会有“一继一续”,宋国时不时出现“兄终弟及”外,各国都按照这种基本法来传承。到了一百年前,齐桓公召集诸侯在葵丘会盟时,还订立盟约说:”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意思就是不要更换正室夫人,不要更立非嫡长子为继承人。

    可是齐桓公本人却没有遵守这个盟约,他的夫人有王姬、徐嬴和蔡姬三人,都未生子。另有“如夫人”者六人却每人都有一个儿子,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齐桓公已立公子昭为太子,可之后又反悔,宠爱卫姬,答应了立她的儿子无诡为太子。

    这种对继承人暧昧不明的态度,直接导致了齐桓公生病时,国内五公子反对公子昭继位,相互攻杀,史称“五子乱齐”。这些不肖子孙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连齐桓公死了都没空给他收尸,等内战结束,蛆虫都已经吃饱喝足从门户里爬出来了……

    与之相似的,还有晋献公废太子申生而改立庶子,导致了晋国连续内乱,若非出了重耳这个霸主之姿,也许已经被秦楚踩在脚下肆意欺凌了。

    赵无恤不打算重蹈那两位自以为“英睿”的国君的覆辙。

    “我可不想做齐桓公,还有晋献公……更不想做历史上的赵襄子。”

    历史的迷雾遮掩住了真相,所以赵无恤也不知道,历史上的赵襄子究竟是何原因,竟放弃了自己的五个亲生儿子,偏偏对兄长伯鲁之子赵周青眼有加。赵襄子在三家分晋后,把赵周封在代地,称之为“代成君”,一副分国给他的架势。

    在赵周早逝后,赵襄子竟还不罢休,又立伯鲁之孙赵浣为赵家的继承人。这一而再再而三,不但他的五个儿子十分不满,连赵鞅的幼子赵嘉也有想法了。赵襄子死后,弟弟赵嘉就驱逐赵浣,自立为国君,被称为赵桓子。桓子继位十余年后也死了,赵氏族人说:“赵桓子做国君本来就不是赵襄子的主意。”于是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再迎回赵浣,拥立为国君,这就是赵献子。

    所以赵国王室,其实跟赵襄子没啥关系……

    原本三家分晋时,以赵氏最强,魏韩都要仰其鼻息,然而经过赵氏这一来一回十几年的动乱后,魏氏的魏文侯便率先完成改革,迎头赶上。魏国取代赵国成了三晋之首,以至于战国初期,赵一直是魏的小弟,国势也衰微不振。

    赵襄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赵无恤不得而知,但他结合前世今生,觉得对储君之位暧昧不明,前后反复,是为君者的大忌,因为对女人的偏爱爱屋及乌,更易储位置,就更是把国事和闺房情趣弄混淆了。

    于是赵无恤决定,早立太子。休要让国内储君之位空悬,让朝臣心中不安,勿让别有用心者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再说了,虽然历史上赵襄子这副身体还有四五十年好活,现在若从壮年就善于调养,不要沉溺女人和酒色,只怕能活更久。但就像赵无恤对乐灵子说的,出征在外,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楚昭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管你有多大的雄心壮志,也敌不过小小心疾。

    作为一个谨慎的人,赵无恤总是喜欢把事情准备周全再去迈下一步,万一有意外,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硕大家业,会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身死地分。

    若按照正统的理论来看,赵操年纪虽大,但他母亲是伯芈,是妾室,赵恒虽然年纪略小,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但赵无恤不会单纯按照礼法来做事,他还要考虑到两个儿子的能力和未来发展。

    “阿满……”想到这个儿子,赵无恤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有一丝歉意。

    作为无恤的长子,赵操刚出生的那几年独享了父爱。直到六卿之乱,赵鞅死去,赵无恤必须坐镇河北,无法兼顾鲁地,于是就让年幼的赵操去鲁国做“正卿”,以安鲁士之心。这之后七年过去了,父子二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上次相见,还是元月他来祝贺父亲列为诸侯。

    赵操已经是十余岁的小少年,身材瘦高,赵无恤都快认不出他是自己儿子了。因为长期分离,此子与赵无恤的关系有些生分,在缺少父爱的情况下,又造成了怯怯的性格,并且因为体格较弱,也对弓马之事无甚兴趣。

    但更让赵无恤不喜的,是他过于仁厚实诚了。

    一月份时,赵无恤让赵操来面前问对,便发现他对礼、乐、诗都掌握得不错,但的言谈里有许多“柔仁好儒”的成分,当时便斥责道:“赵氏乃皋陶之后,立国自有制度,本以礼法杂之,奈何纯任德教!?”

    ……

    PS:百科将赵襄子卒年定在公元前425年,这一年份是根据《史记.赵世家》里赵襄子在位年份推算的,然而在此之前,史记却将赵简子死去的时间延后了18年(左传载赵鞅前476年死,史记却错记为前458年)。

    如此一来,史记里说“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便应该是公元前443年,这才是赵襄子准确的卒年。赵桓子夺位也应该是这一年,可以作为佐证的是《竹书纪年》:“晋敬公立十又一年,赵桓子会[诸]侯之大夫,以与越令尹宋盟于”,晋敬公十一年,是前441年,可知赵襄子这时候已死。

    所以小说里,赵无恤的生卒设定为:公元前519年—公元前443年。

    以上参考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三三、赵简子卒年考,今晚只有一个大章。

第1054章 赵国太子

    “若是按照周礼那一套,你现在应该退让鲁国大将军之位,把权柄统统交还给鲁侯和三桓后人,孤也应该取消侯号,将土地献给晋侯和天子。鲁士虽然有颇具才干者,但也有些人是俗儒,不知时宜,喜欢是古非今,使君主眩于名实,忘掉自己的邦国立国之基何在,你年纪尚小,应该多跟张子学习治国之道,而不是被鲁人的礼乐迷惑。”

    那次问对把赵操吓得不轻,同时也十分委屈,他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少不更事,同时也十分疑惑,父亲不是让他要融入鲁人之中么?为何却变了说法?

    赵操不知道的是,此一时彼一时,赵无恤将他放到鲁国的时候,必须借重鲁地的力量打赢内战,抵御齐国。所以大量卓拔任用鲁士,用于排斥鲁国贵族势力,对颜阖、孔门弟子等鲁地名望较重者十分优待。可现如今,赵国已立,赵氏的核心已经转移回冀州,对赵无恤而言,鲁国诸士的价值已经没那么大的,他们的意见,听或不听在两可之间。

    谁料,这些人真是润物细无声,自家儿子不知不觉间竟然被他们渲染。事后赵无恤也自责,把赵操放在曲阜那种周礼残余极重的地方,虽然有张孟谈为师,可身边也有许多孔门弟子,少不得会有人向他灌输些孔子的施政理念,以及对仁德礼乐的推崇……

    无恤痛定思痛,打算等这次战争结束后,北方大势将定,鲁国已经没有必要分一个儿子看着了。到时候,他要在赵操保留鲁国卿位的前提下召回邺城,让他在身边多听听多学学,甚至入临漳学宫历练一番,多接触些不同的学说,希望能把这股歪风扭转过来。

    但赵操已经十一岁了,理念能被更正,性格却有点难,赵无恤觉得他若为国君,略嫌质朴天真了,很容易为臣子所欺骗。

    所以总体来看,比起赵操的过于仁厚怯怯,赵恒更加秀内惠中一些,他被乐灵子教育得十分乖顺,可内里却也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和韧劲,从今日上殿就能看得出来,赵无恤对此子的未来更看好,也更方面将他带在身边从小培养。

    当然,还要考虑到两个儿子的母族。

    正所谓子以母贵,在母家方面,自然是赵恒完胜。乐灵子出身宋国卿族,乐氏之势半宋国,是赵无恤扶持的对象,虽然现在继承人幼弱,但乐灵子已经完全脱离了纯粹依靠母家和出身的境界了,她是邺城人眼里的妙手圣医生,拥有极高的民望,这也会给赵恒不少加分。

    综合以上种种,赵无恤便做出了决定,这才有了今日的册封典礼……

    他起身,拉着赵恒,对殿内群臣宣布道:“今日,寡人将册公子恒为赵国太子!”

    大事已定,随后进行的典礼只是追加的过程了,赵无恤虽然厌烦繁缉的礼仪,但在册立太子上却十分认真,因为册立的是未来的君位继承人,是一国之储君,任何怠慢都会让人咀嚼出其他意味来,两位公子虽然年幼,可他们背后,也有各自的支持者。

    在这繁复的仪式里,赵恒就有些晕头转向了,相邦董安于站在他的西北,向东侍立,宣读赵无恤册立太子的策书。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邦国,必建立元储,以固国本,绵社稷无疆之休……寡人有嫡子恒,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元年四月五日,授恒以册宝。立为赵国太子。正位东宫、以重百世之统、以系国人之心……”

    宣读完毕后,赵无恤让谒者令手持太子印缓,神情庄重地交给赵恒捧着。至此,册立太子的仪式进入高潮,董安于、邮无正、计然、邓析、史赵五位重臣正步升阶,上殿恭贺,齐呼君侯得此良嗣,乃赵国之福……

    群臣拜贺之下,赵无恤心中却有更多的想法:“我压根就不指望自己的儿子强于我,甚至于,我都不需要一个开拓之君,只需要一个能守成的中庸之主。但前提是,他要继承我的理念,不要让国家脱离正轨,阿满太没有自己的主见了,若是继位,他只怕会是汉惠帝、汉元帝之流……”

    而赵恒,赵无恤握住了儿子的小手,他眼中迷茫多于兴奋,虽然未来不可预测,但无恤还是希望,他能成为汉文帝那样内圣外王的守成之君!

    ……

    册立太子,自然要在民间来一出大赦,赵侯下令,先前有作奸犯科而服刑的人,他们的家人可以通过为赵军运送辎重粮草,为其减轻罪过。至于那些在禁酒期间私藏酒水或贩卖私酒的贵族、商贾,也可以用大量钱粮来赎罪。

    一方面是与国同庆,另一方面也是为战争筹备最后的粮草,但计然算了算,把各地常平仓里的粮食算上仍然有些缺口,除非去到泗上,让鲁国、曹国运粮,或者在宋地就地取食。

    “宋国去年乱了一整年,春耕秋收都被耽误了,现在哪有什么余粮……”

    无奈之下,赵无恤只能将出征日期推迟到五月夏收之后,另一方面又削减出征人数,同时开始卖国债……

    国债,也就是国家凭借其信用,或自愿或强迫向私人借款,中国最早的“国债”,还得再过两百年,由末代周天子周赧王首创。周赧王听信楚国说客之言,打算用天子的名义召集六国出兵伐秦,抵御其东进,他让西周公拼凑6000士兵,由于没有军费,只好向周地的富商地主借钱,最后合纵不了了之,借的钱却很快就花完,债主纷纷上门讨债,堂堂周王只好隐藏在宫中的一座高台上。这才有了“债台高筑”这个成语。

    “希望我不要落到那个下场……”签署向国内贵族、军功地主们借债的诏令后,赵无恤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在董安于、邮无正和计然都能理解这种权宜之计,邓析也为国债出列了具体的归还程序,加上赵国强盛,虽然对外撕毁了无数次盟约,对内的信誉却还不错,带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理,家中有余钱余粮的勋贵们很乐意献粮。

    如此一来,战争筹粮渐渐充足,只能雨季停歇,大军便能南下。

    出征前一天,赵无恤选择去长秋宫过夜。

    ……

    他的后宫虽然还算和平,但也并非一团和睦,乐灵子是正室夫人,而季嬴最受宠爱,地位仅次于她。至于另外两位媵妾,孔姣因为是乐氏的媵,和她站在一条船上,一月份刚从鲁国归来的伯芈则与季嬴亲近。如此一来,长信长秋二宫一东一西,遥相对峙,虽然平日礼数有加,两边也时常往来,但在外人眼里,赵侯对两位夫人的重视和宠爱,就像一杆天平一样,此高彼低的。

    其实赵无恤心里,这齐人之福也不好享,若是没有情感倒是算了,有情感夹杂其中,就得考虑平衡问题了。

    这不,在立赵恒为太子后,他便时常在季嬴的长秋宫歇息,除了想让季嬴理解外,也因为她怀胎七月,需要抚慰。

    见赵无恤一下朝就过来,季嬴自然是欢喜的,她挺着大肚子不好走动,就让侍女服侍赵无恤换了常服,又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在等待用飨的时间里,赵无恤搀着季嬴,在花园里散步。

    “少许走动对母子都好。”

    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想到又要给“阿弟”生儿育女,季嬴还是腼腆地一笑:“夫君怎知是个儿子?”

    “医扁鹊亲自给你诊脉,这次应该错不了。”赵无恤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不会亏待了他,此番出征,正是要为他打下片封国,作为降生的礼物。”

    “夫君若能平安归来,便是最好的礼物。”季嬴有些无奈,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等待,和那时候看着父亲远征一样,大军出征,归期不知,无恤归来时,也许孩子都能四处乱爬了。

    至于腹中孩子的未来,季嬴很知足,也信任无恤的承诺。

    长秋宫依然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宫室里最用心的地方就是鹿苑和花圃,这里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走到这里,赵无恤不由脚步一停,看着庭前出神。

    季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顺着小径往前,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条清澈的溪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溪水边,一位穿着宫装的少女正蹲在溪边打水浇花。

    她肤白似雪,一点不像南方艳阳下的姑娘。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花蕾一样温柔悦目,一边哼唱着越地的歌谣,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听了她的歌,溪水里的鱼儿也要沉底,见了她的容颜,园圃里的明艳鲜花也忍不住羞愧地闭合起来。

    连自称”不好女色“的赵无恤也忍不住瞩目,季嬴见状,心中不免微有酸意,稍微用劲,捏了下赵无恤的手。

    赵无恤回过头来,哈哈一笑:“夫人宫里的花又多了不少。”

    “只怕夫君之意不在花啊……”季嬴转念一想,随即指着那少女道:“夫君还记得么,这是你送来让妾调教的越地美人西子,妾身体不便,今夜是否要唤她侍寝?”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55章 西施(上)

    “以色相魅惑赵侯,博得其欢心,于枕边哭诉吴国恶行,使其亲越厌吴……”

    想起离开会稽时自己被赋予的使命,西子便感觉恍若隔世,这次入赵之旅,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赵侯无恤是个对欲望极其克制的人,他没有像勾践、范蠡等人一样被西子的容貌所迷惑,更未急不可耐地让她侍寝尝鲜,而是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将西子发配到长秋宫“以备箕帚之用”。

    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被园圃和鹿苑包围的宫殿,见到了她的新主人,徐嬴夫人。

    对于西子这样的庶民女子而言,诸侯夫人是高高在上的,西子在越国时入宫学习礼仪,也见过越王夫人。那位夫人在吴国为奴婢三年受尽苦楚,甚至被夫差唤去侍寝过。受此奇耻大辱后,越王夫人也与勾践一样变得敏感而神经质,看到西子等人,眼中满是冰冷和妒意……

    但徐嬴夫人却不一样,她穿着红色的冬装雍容而华美,是正儿八经的中原贵妇,对西子的容颜虽然惊叹了一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嫉妒,和颜悦色地让她起身,与她交谈。问她从何而来,祖上在徐国任何职位,何时流落到越国,今年几岁了,家中可有亲人……

    就在这闲聊中,西子总算放松了下来,聊了一会后,女御告知了徐嬴夫人赵无恤的安排,徐嬴夫人笑骂了一句:“这等妙龄美人备箕帚之用,也就君侯能做出来,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怜惜地看着西子:“往后,你就现在园圃里侍候吧,正好君上为我寻来了南方楚越之地的薜荔、荼蘼,这些花木北方少见,虞人不知其习性,你既然是从越国来的,当知晓一二。”

    因为事情的发展与西子的想象不太一样,她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现在只能下意识地应诺。

    于是她便在长秋宫内做了一名高级宫女,冬去春来,白雪消融,万物复苏,鹿角掉落又长出,柳树的嫩芽抽了条,花蕾一点点在枝头绽放,而西子也将溪水边的南方花木照料得妥妥帖帖……

    慢慢地,她也习惯了赵宫里的生活,和炎热潮湿的越地相比,这里更为干燥寒冷,比起会稽的高脚竹楼构成的“宫室”,这里宫室巍峨,门禁严格,她压根不知道长秋宫外是何情形。

    好在西子此行的目标赵侯无恤极其宠爱徐嬴夫人,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日,必定会来长秋宫过夜,次日清晨方归。

    “这也许是我的机会……”越人重诺,既然使命未完成,西子就必须不断尝试。时间紧迫,于她们一家有恩的越国日日夜夜受着吴国的苛政,越国的王和百姓都盼望着能复仇雪耻,所以她也不能干坐在这长秋宫里虚度终日。

    远离越国,同来的越女也被分散安置在其他宫室,孤身一人,在这里,她只能靠自己……

    西子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同处一室的宫女们寒暄,打听赵侯的往来规则,所经路径——她在会稽时专门学过北方话,虽然很难去掉越地女子那听上去软绵绵的口音,但交流并无障碍。

    在好言好语博得旁人信任,得知赵无恤行经路径后,又一日,西子擅自离开了她的职守,打扮好自己的容貌,一早便侯在过道旁的花木从里。只等赵侯车驾经过,她就假装路过,出去让他见到——就算赵侯对自己不感兴趣,西子也必须尝试,必须让赵侯看到她,想起她……

    然后召见她,临幸她,宠爱她,纵然她内心一百个不情愿……西子咬了咬牙,这就是她背负的命运。

    她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赵国的路上,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甚至将希望寄托在范蠡身上。可范蠡终究弃她而去,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把完成使命作为她存身于世的唯一寄托。

    至于对范蠡的那一点私情,既然对于他而言,志向和承诺比她重要,那段似有似无的情,也渐渐淡了……

    左等右等,终于,她看到在宫内寺人管宁监(宁致远!)引导下,赵侯的车驾在慢慢驶过来……

    西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

    然而下一刻,她却从背后伸出的手拉住了。

    一回头,一位面相凶恶的傅姆对她怒目而视,身后则是那几名与她同居一室的宫女,低声训斥她道:

    “贱婢,不想活了?竟敢来勾引君上!”

    ……

    次日赵侯离开长秋宫后,在柴房里被关了一夜,受尽宫婢们冷言冷语讽刺的西子才被带到徐嬴夫人面前。

    虽然身上衣着普通,还有被撕扯的褶皱,却并不妨碍西子明艳不可方物。

    徐嬴夫人面沉如水,当面问她:“西子,这数月里你做的很不错,将花圃照料得井井有条,我正打算将你升为近侍女御,你却擅离职守,跑到御道上窥伺国君车驾,是何居心?”

    “贱婢该死!”西子五体投地。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都在徐嬴夫人手里,但如今什么说辞都没用了,她已经来宫里几个月,迷路无从说起,擅离职守也是罪加一等,更何况,身后早有人盯着她,她的一举一动,徐嬴夫人想必一清二楚。

    西子从那位教她们房中之术,以及宫闱礼仪的楚宫白发宫女处,听说过诸侯后宫秘闻。那些楚平王的夫人们为了争宠,真是用尽了手段,或让其他夫人滑胎流产,或不惜里赶尽杀绝。至于自己宫里的女婢,若有人产生非分之想,胆敢勾引君侯的,直接缢杀以儆效尤!

    等待自己的,是否也是这样的命运?也罢也罢,反正自从被范蠡舍弃,使命又诸般不顺后,她已经心力交瘁,越国是回不去了,若能痛快一死也好。

    然而徐嬴夫人看着她,却并未如西子想象中的那般妒意大起,也没有让旁人为难惩处她,而是唤她来到身旁坐下。

    “你从江南之地千里迢迢来到赵国,自然不是为了做一个浇花宫女的,博得君侯欢心,为母国赢得盟友,应该就是你的目的吧?”

    “夫人,贱婢死罪……贱婢正是为此才被送到赵国的。”

    西子立刻泪眼婆沙,相当于默认了这种说法,这并不过分,她必须依靠自己的演技才能渡过这一劫。

    只要不把种大夫在她离开前,最后对她嘱咐的话暴露即可。

    “若吴亡越兴,还望西子能在宫中牵住赵侯的心,让他沉迷枕席,荒废朝政……”

    孰料,徐嬴夫人先是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最后化作了释然和怜惜。

    “越国的事情,我也曾听君上说起过,为国献身,何罪可言?你我同样是亡国之余的苦命人,却在这邺城里相遇,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天意。”

    她给西子赐座,随即拉着她的手对旁边的众宫女说道:“我与君侯成婚时虽然是以诸侯之女的仪式嫁的,却没有媵妾相伴。西子乃徐国遗族,往后,她便相当于我的媵了!”

    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季嬴的“媵”,虽然没有正式给她名分,但自此以后在宫里无人不敬她。

    她对此十分不解,只能归结于徐嬴夫人的善意和对她的垂怜,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又是感激,又是觉得愧对了她的好意。

    然而更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接踵而至,这一夜,西子刚从溪水边照料完花回来,季嬴便让傅姆告知她,速速沐浴更衣,准备侍寝君侯……

第1056章 西施(下)

    PS:6000字大章,大家一口气看完吧,今天没了

    宫室深深,当门扉从外面被合上后,已经梳妆打扮好的西子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赵侯无恤正站在偏殿厅堂内,逗弄笼子里的一只来自南方的罗鸗鸟,西子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柔声唤道:“君上……”

    赵无恤回过头,看到一位天姿国色少女跪拜在面前,清雅的打扮,肩膀瘦小,惹人怜惜。

    她弱弱地说道:“妾乃于越粗俗女子,入赵时不知礼数,冒犯了君上,在来长秋宫为奴婢数月,多亏夫人调教,略知礼仪,今日夫人遣妾来此侍候,君上若是不嫌妾容貌不堪入目……”

    西子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便不由得露出在会稽时练习已久的妩媚笑容来:“妾愿陪添枕席,博君欢愉……”

    然而赵无恤却还是初见西子时那种晓有兴趣的神情,凝视着她的眼睛。

    实际上西子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赵侯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西子之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寡人又不是泥人,怎么会嫌弃呢?”

    被如此称赞,西子不知是喜是忧,却听赵无恤又说道:“当年吴国公子季札出使鲁国,听诸侯礼乐,便能从诗里看到列国风情。舞乐不分家,既然今日闲暇,你再为孤跳一曲舞吧,也让孤在出征前,憧憬一下南国风光……”

    ……

    越地文明不够兴盛,反倒是从楚国传入了不少东西,比如越国的执政,也被称之为令尹,会稽的宫人,也多引入楚人,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许多舞人。西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跳起来是其余女子望尘莫及的,而楚舞里揉入了越地的歌谣,由她软绵绵的声音唱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侯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侯。”

    她似乎化身船娘,荡着小舟,半羞半露,柔情似水,越语哝哝,娇柔乖顺,颇能激起男性本能的爱护,只想登上船只,与她蒙上被子亲热一番。

    长秋宫的偏室似乎变成了江南水乡,莽原荒林里暗藏着的竹楼人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而唱到这里,西子却莫名的迟疑,舞姿略乱,长袖击中壁顶,她咬了咬牙,索性盘旋着飞舞,顺势跌入赵侯的怀抱之中。

    这样一位可人儿投怀送抱,岂能不接着?

    果然,赵无恤接住了她,一时间如同软玉入怀,他揽着她的腰,扶起了西子,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西子心胆俱碎。

    他问:“郑旦在吴宫里,给夫差跳的也是这样的舞么?”

    ……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西子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妾,不知道君上在说什么……”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诸暨苎萝山,村西浣纱女,越君勾践图谋复国,以赵侯、吴子好色,乃用范蠡之谋,遍访美色,得西子、郑旦,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乃分别献于赵侯无恤、吴子夫差,以求赵吴构难,越国亦能结交强援,顺势复国……我虽然身处北方,却并非耳聋目睽,有些事情想查,还是查得到的。”

    说完以后,赵无恤神情安详地看着西子,西子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赵侯面无表情,在她心里,此人的可怕程度又多了几分,比阴郁的越王勾践更令人畏惧。若他对自己有意,为何要将自己放置在长秋宫不闻不问?若是他对自己无意,为何要将自己的过往查得这么清楚,甚至连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美人计细节也说得大体不差……

    他到底想做什么?

    西子岂能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名声极盛,与其说赵无恤是对这个人感兴趣,不如说是对她的名号感兴趣。

    至于刚才说的话,大半是赵无恤根据前世对西子的记载随口一提的,可在西子听来,却是震撼莫名。

    她放开抓住赵无恤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君侯既然已知妾底细,亦知越国之谋,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是妾欺君,妾愿领罪,但越国此举亦无可奈何,还望君侯能履行承诺,助越复国!”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像是认命了一般,来到赵宫之后,西子才深刻地感觉到,她在会稽那三年所学,与打小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侯和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嫩了。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走到西子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残暴,如此阴毒吗?我不是吴王阖闾,不必用美人头颅来为霸业铺路,如此佳人藏于深宫,还是要活的才好。”

    西子诧异地看着赵无恤,他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身为越人,为报效越君于施氏一族恩情而毅然入会稽,是为孝;受越国重托,远赴北方异国,是为勇;孤身一人,举步维艰,却仍然不忘承诺,屡屡尝试,是为信;能够靠自己的容貌舞姿让寡人意动,是为智。有仁信勇智,虽为女子,却胜过许多男儿无数。若越人都能像你一般,我便不奇怪勾践能够复国了。”

    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君侯……君侯……不怪罪妾欺君?”

    赵无恤不以为然:“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妾以恩,妾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怀有心计?”

    “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世间之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西子怔在当场,两行清泪流了出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赵无恤面前,她百般掩饰的所有伪装忽然崩塌,自己被剥得不着寸缕,暴露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在赵无恤不加掩饰的瞩目下,羞怒而倔强。谁料这时,肩头却多了一件他亲自披上的衣服一般……此种感觉,百味交杂。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打更的声音,不知不觉,一更天已至,夜色已深……

    西子擦了眼泪,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时候不早了,妾侍奉君侯入寝……”

    “算了。”赵无恤却摆了摆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舞也看过了,话也说尽了,你心中放不下对越国的承诺,何必勉强堆笑,曲意逢迎。”

    他继续转身过去,逗弄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罗鸗鸟,似乎它比西子更加有趣:“越国送来的美人寡人收下了,至于什么时候品尝,那便是我的事。且留下一个念想吧,待寡人讨平吴国,完成了与越国的约定,到时候你使命完成,或许便能安心待在赵宫,在寡人面前能够更自在些、更从容些……你先下去罢。”

    西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如蒙大赦,却又怅然若失……

    她乖顺地下拜告辞,在快走到厅堂门口时,却听赵侯又唤了她。

    “西子!”

    “妾在……君侯有何吩咐?”西子暗骂自己,为何明明被赵侯玩弄于股掌之上,心里却有种淡淡的期待感?在自己的目的被完全看穿后,她已经没了引诱赵无恤的念头,只想赶紧调头逃离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男人,可一听到呼唤,脚步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心里砰砰直跳。

    此人之命,她无从抗拒,只能顺从。

    “你改一个名罢。”

    “啊?”

    赵侯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西子惊诧:“改名?”

    “对,你出自施氏,便叫西施吧。”

    西子歪着脑袋,不知所谓:“可是,这不合女子取名之制……”

    “赵宫里,我便是规矩,抬举谁,贬斥谁,都在一言之间,改个名算什么。”赵无恤一笑:“越国的西子已是过往,从今以后,你就是赵宫的越美人西施!”

    ……

    西施离开后,室内只剩下赵无恤一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她今夜最后一句饱含的绝望么?看来她还是没把范蠡完全忘掉,这个姑娘,还得继续调教啊……

    他现在是君侯,也是男人,对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赵无恤也有着某种隐秘的洁癖和骄傲,毕竟已经不是前世的初哥了,对女人,他挑得很。

    西施,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连赵无恤也无法无视。既然越人拱手将她送来,赵无恤也就顺手接纳,但说实话,没了历史传说本身施加的种种光环,现在的西施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更漂亮些的女子,如此而已。

    初见时,赵无恤除了欣赏之外,内心也洞察一切。这个越国少女心系使命,纵然心有不愿,却依然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两次向他献舞,试图引诱他上钩。

    但效果却没她想象的那么大,这样的舞蹈,赵无恤见过更火爆的。

    十年前,赵无恤看过南子在祭祀中的祭舞,她化身神女,与神灵应和,与天地共鸣。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服。从她身上,赵无恤看到了诸侯公女的高贵,看到了人神一体的圣洁,以及内在暗藏的风骚,过目难忘。她尽情挥舞着长袖,如神祇般野性奔腾,引起他身为男人、身为雄性的征服之欲。

    和季嬴浓烈的亲情不同,和与乐灵子的相濡以沫不同,赵无恤对南子的欲望像是吸毒一般上瘾,比鲨鱼对鲜血的渴望还重。他们的战场在床榻,也在朝堂,在天下,他们相抗衡相挑逗,如同丛林中的雌雄双豹,一奔一逐,男人若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对那个女人而言,配偶必须比她更强势,才能让她甘心承欢身下。

    与之相比,西子的引诱,就略显稚嫩了,远不及赵无恤在面对南子时被挑起的炙热欲望。

    当然,赵无恤承认,翩翩起舞,越语哝哝,的确令人沉醉,在软玉入怀时,自己还是心动了。只是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开万世太平,若是没有更多的羁绊,这一点点心动,不会成为他在心头记挂太久的东西。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赵无恤也不会排斥。若是不成,亦不会霸王硬上弓。

    “那样多没意思。”赵无恤打开了笼子,放出了那只羽毛鲜艳的罗鸗,它已经被赵无恤喂食好几个月了,有食有水,在温暖的室内也无惧外面与南方差异极大的天气。

    “刚来时,你还各种挣扎,扑腾翅膀,甚至还敢啄我,眼里尽是哀伤,毕竟身不由己被人送来取悦于我,没了自由,更与心有所属的伴侣分离,是你最大的痛苦。”

    赵无恤抬起手,让罗鸗面朝门口。

    “可现如今,你还想飞么?”

    面对黑黝黝的外部世界,已经习惯了宠溺的罗鸗怯怯不敢飞离,停在赵无恤的指尖继续梳理自己艳丽的羽毛。

    历史上的西施是悲剧的,本是山村里无忧无虑的少女,却因为容貌出众,被当做工具,卷入吴越争霸,她在背负上使命的那一刻起,便再难自由飞离开了。侍奉夫差,却又要毁灭夫差,而在战争尘埃落定后,等待美人的也不是越人英雄般的礼遇,而是冷漠的畏惧,把她当成祸国之女。

    她的命运,最后绝不是和范蠡“游于五湖”那般美好,而是墨子所言的“西子之沉,其美也。”

    生于深山,死于大江,鸱夷皮裹身,为鱼鳖所食,红粉化作骷髅……

    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不管吴越相争的战鼓敲的多么动人心魄,对于西施而言,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现如今,她有了不一样的选择,入赵宫,呆在赵无恤眼皮底下,在这里,没有美人离殇……

    赵无恤不敢说宫中是她最好的归宿,但至少不会比历史上更差。现在是大争之世,战乱四起,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有倾国容颜,贸然放她离开,反倒是害了她。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流离失所,承受压抑、恐惧和无奈。

    至于成全西施与范蠡双宿双飞什么的……且不说范郎将事业和君恩看得更重要,更要紧的是,赵无恤虽然有疾,却没有给自己头顶染绿色的习惯。

    也许是高处不胜寒,也许是普通的女色已经无法满足君侯的大欲,在成为一国之君后,自己内心深处似乎解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啊……

    “也是让自己别被朝政国事逼疯的一种调剂吧。”

    赵无恤自嘲地笑了笑,抚了抚罗鸗鸟后,将它继续关回笼子。

    他现在考虑的是,等征吴破齐归来,休养生息几年后,要不要在漳水河畔修一座铜雀台?

    ……

    这一夜,被强行改名为“西施”的少女百感交集,怅然无眠,她就像刚入笼的鸟儿一般,被投喂时仍有种种不适。

    而长秋宫的主宫室内,长秋宫的女主人季嬴也难以入睡。

    季嬴有自己的打算,无恤正值壮年,现在不管诸侯还是外面的卿大夫,都恨不得把家里的女儿妹妹往长乐宫里塞,可以想见,未来赵侯的后宫会越来越庞大,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年纪渐渐大了,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色难免会有衰减,虽然知道赵无恤对她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情欲,而是浓厚的亲情,但有些事情,季嬴还是会考虑的。

    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季嬴没有媵,这是天然的劣势,不过赵无恤送来她宫里的西子却是一个好的人选,首先她无依无靠,就季嬴暗地观察,此女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本性不坏,若施加援手,她必然感恩戴德。其次,她还是徐国遗民之后,且不管这是真是假,有这层身份在,此女就与她这个“徐国公女”有天然的关联,日后若能得宠,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无法夺走她的地位,这一点,季嬴还是有自信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季嬴已经看出来了,赵无恤口头说不要,可心里其实是对这个西子很有兴趣的……

    她对阿弟太熟悉了,他在长秋宫里有意无意地询问,他携手季嬴散步时平淡无常地眺望,都证明他没有忘记西子,虽然季嬴不知道,赵无恤惦记的不仅是西子的容貌,更多的是她“西施”的这层身份。

    这一日赵无恤出征在即来看望季嬴,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过去几个月里未曾碰面,今日却偶遇西子。季嬴见状,索性顺水推舟,将赵无恤往前推了一把。

    与其等猫儿馋得受不了时偷腥,还不如将鱼送到他嘴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算是阿姊对阿弟的一种怜惜吧。

    当然,事后她也暗悔,也曾骂自己为何要这么大度,同时也恼火赵无恤犹豫之后竟然答应了下来……

    这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开始“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果不其然,士皆是喜新厌旧……”

    季嬴就这么含着泪,酸溜溜地卧在榻上。只可惜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谁料外面的女婢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随即门扉被打开了,有人在门边笨拙地脱了鞋履,只着足衣,蹑手蹑脚地朝卧榻走来生怕惊醒了季嬴。

    季嬴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心里很是欢喜,却故意闭目装睡,别过脸去不理那人。

    榻很宽,但那人依然小心翼翼地在边上就寝,没有贴身过来,也没有扯被子,只是和衣而睡,似乎是生怕吵醒季嬴,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看他如此温柔,一如往常,季嬴的心便软了,冷冷地说道:“夫君这么快便完事了?”换了二人亲热时,情意浓烈时,可是要折腾半晚上的。

    赵无恤也不作答,在旁边笑了一会,说道:“我让她回去了。”

    季嬴这下就诧异了,赵无恤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啊,她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唔……”

    还不等追问,她的樱唇便被赵无恤封住了。

    过了良久,二人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后,赵无恤才抚着她的腹部,凝视她的眼睛笑道:“诸侯权势极大,国内国外美人无数,任我撷取,或许她们有千种风情,但都难以入我心扉。无恤可以有佳丽无数,但阿姊却唯独一人啊……”

    ……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宁监也在屏风外低声道:

    “君侯,时辰到了!”

    赵无恤不言,起身穿衣戴冠,邺城外还有一整支的大军在等着他,午时一刻,大军将开拔南征。

    季嬴也默默地看着众人服侍赵无恤披挂上盔明甲亮的戎装。

    正如诗言: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她仿佛看到一只英姿勃发的雄鹰正欲鼓翼飞行,自己想要阻止,却又无从阻止,之后几个月里,她必然是如望夫石般朝思暮想,忧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将远逝,思念的人却不见踪影,闺怨的妇人也禁不住慨叹:“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夫君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

    但季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一句承诺:“妾待子归!”

    赵无恤则看着玻璃镜里的自己精神焕发,齐家治国之后,自然是要扫平天下了。

    他也回头对季嬴笑道:“下次归来,我便会携你们母子同游徐州!让世人知道,嬴虽旧姓,其命维新!”

第1057章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译者序:

    《南征记》,又名《征吴录》,原作者柳下越,字子骞,兖州山阳郡巨野县人。其父柳下跖乃鲁国人,曾在大野泽为盗,被赵无恤击败后收编,官至鲁国左军将,在历次战争中为赵氏屡立奇功,也做下过“洛北屠俘”这种“人神共愤”之事。基于以上种种,有人说他是“英豪”,说他是“史上第一位农民起义者”,也有人说他是“屠夫”,蔑称其为“盗跖”。其所做之事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暂且不论,柳下跖于赵国建立前夕,沿崤函古道入桃林塞进攻秦国时遇伏中箭而亡,如同惊鸿掠影,结束了他颇具争议性的一生。

    据《史记.柳下跖柳下越列传》,以及现存的柳下家族谱牒记载,柳下跖战死时,其长子柳下越仅有十七岁,正在临漳学宫求学。临漳学宫是赵国的官办大学,也是世界上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但最初时学宫并没有后来诸子荟萃、百家争鸣的盛况,仅有少数学派,各个学科也在起步阶段。

    柳下越少年时并没有展现出过人的天分,靠着父亲的威名才得以加入学宫,从临漳学宫的档案可知,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对礼、乐、诗、书等均无兴趣,常言”小子无他志略,唯想效虞龙城、赵子苇立功异域,以获封君,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当时名声大躁的骑兵将领虞喜和赵葭给他很大的影响,其中赵葭还是柳子越在学宫时交往甚密的好友,在赵葭从军后,常与他书信来往。

    父亲的功勋,好友的激励,以及当时崇尚“军功授爵”的大环境,使得柳下越没有成为一个学宫先生,而是选择了投笔从戎。与诗书相对,柳下越的骑术、御术、剑术、弓箭都很不错,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方舆地理的学习上十分出众,并对”大九州学说“有浓厚兴趣。

    在柳下跖战死后,柳下越选择离开学宫,迎接父亲尸骨回乡,将其安葬在大野泽东山岛上。两千年沧海桑田,随着黄河济水改道,大野泽也渐渐湮没消失,过去的东平岛现在是一片内陆洼地,柳下跖之墓也难觅其踪。

    总之,基于柳下跖对礼乐孝道的鄙视,柳下越也遵守其遗言,只守了一个月的孝期,便毅然加入赵军。

    只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河东的大战,以及后续的伐秦之战,在之后的伐郑之战里赵军势如破竹,没有遇到硬仗,被安置在中军的柳下越也没有任何出彩的表现,只是这次初次出征,让他得以见识到郑、宗之间的山川地理,扩宽的见识。

    在赵国建立后,颁布了十二等爵,作为汗马功臣,柳下跖被追封为“公大夫”,按照《军爵律》里爵位降级传袭的规定,柳下越荫父功,减一等成了“官大夫”。

    官大夫属于十二等爵中的第九级,是一个高等爵位,可以拥有户税。也是命运捉弄,柳下越的本意是沙场立功,得以封爵,谁料还没有立下任何功劳,仅凭父亲的功勋便获得如此高位,心中不免忐忑。同时也会受到功勋群臣的质疑,据《史记.虞穆田伍列传》记载,与他同等爵位的田贲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他是”虎父犬子“。

    在这种情形下,柳下越所受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很希望有机会证明自己。

    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赵元年,赵国和吴国的在鲁宋泗上的矛盾加剧,最终演变为战争。当时的赵侯无恤决定亲征,柳下越也踊跃请缨,获准在骑兵里做一名副将,从君出征。

    春秋末年的赵吴之战,是奠定定鼎格局,乃至于我们现在历史的一次大战。可惜从史书记载我们可以知道,柳下越在这场大战里依然没有什么亮眼的功劳,悻悻而归,但他却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战争纪实,那就是《南征记》。

    柳下跖虽然在后世戏剧、影像里常以据啸山林的大侠形象出现,但实际上,他出身于鲁国贵族展氏,少年时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能在辩论上将当世的名士孔子说得哑口无言。在其父影响下,柳下越从小便识字,在进入学宫后虽然在诗书礼乐上成绩不佳,但与当时的”史家”“小说家”两派士人接触,耳渲目染之下,文字功底不差,加上他素来喜欢记录沿途山川地理的习惯,便促生了这一本仅有数万字的随军笔记。

    值得一提的是,史学界一直有一种“文体备于春秋之末”说,也就是说,后世的纪传体史书、小说、笔记、辞赋、诗词、戏曲,乃至于散文、笔记,都是在春秋之末这不到五十年时间里井喷出现的。其中缘由,一是因为天下趋于一统,临漳学宫建立后,华夏士人有了一个广泛交流的平台,夏商周三代文化得到了总结和发挥,催生了新的思想和文体;其二,纸张的发明,毛笔的改进,乃至于雕版印刷术的面世,使得书写不再是一种昂贵的贵族特权,在纸张这一载体上呈现的内容,也不再是甲骨文、金文的寥寥数笔,或是竹简帛书上的惜墨如金。

    而笔记这一体裁的开创者,恰恰是柳下越的《南征记》,在他五十年后的《史记.艺文志》也把他当作为“小说家”中的一员。

    综上所述,《南征记》是以笔记的形式按时间顺序书写的,虽然文字略显粗糙,修辞稚嫩,远不及《史记》在叙述这场战争时的用词华丽,恢弘壮阔,也不及左史丘明在《左氏春秋》里的严谨深入。但胜在作者是这场“春秋霸业终结之战”的亲历者,在许多细节上,是史记和左史无法企及的。

    当然,从我们后人的眼光来看,更主要的是,《南征记》作为柳下越一手持剑,一手持笔的处女作,是他后来创作更伟大作品的台阶。而这场战争里柳下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也是促使他数年后做下更伟大事业的动力来源。

    虽然年代久远,但《南征记》的手抄稿一直流传,柳下氏家族也有较完整的底本,现存的邺城书局影印本《南征记》就是以这本手抄底本为基础,并参较了其余大约六七种流传的版本,对照《史记.柳下越列传》等相关史料,相互校订而成。

    如前所述,史学界对《南征记》的研究已经十分深入,但并不为大众所知。将这本两千多年前的古书翻译成贴近大众的白话文,让更多人从另一个层面去了解那个恢弘的时代,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了解华夏民族的伟大开拓者柳下越的早年经历和心境,是十分必要的。

    我们在翻译本书时,将尽量尊重原文,但在语句逻辑和修辞上会尽量通俗易懂。但出于对历史原貌的尊重,当时的人名称呼、地名等,均按保持书中原文。比如赵无恤,当时只是诸侯,译文便不用后世追加的种种尊称头衔,而是沿用书中柳下越对他的称呼“公”“君上”等,因读者在阅读说或有疑惑,特此说明。

    最后,在《南征记》白话文译本成书出版之际,笔者仍然要感谢邺城书局的各位领导的支持,以及柳下家族后人的协助,是你们一如既往的理解,才有本书的诞生!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58章 好高骛远

    (咳,发现古人笔记不好编,装逼失败,还是好好写正常章节吧)

    “公元年,夏五月初五,立夏日,军出邺城……”

    “五月十日,至棘津,饮马大河……”

    大军渡河是极其漫长的,这也给人一点难得的闲暇时间,柳下越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手持细细的兔毫毛笔,小心翼翼在姜黄色的纸张上记述下这些天的行程、沿途见闻、山川形势,正打算将其吹干后叠好,却不防外面有人不经通报便掀帐而入。

    “子骞!”

    柳下越连忙将自己的笔记随意揉成一团塞到行军毯子下面,一回头,却是一位模样英武,身材瘦高的将吏,却是他的好友兼上司,骑兵校尉赵葭。

    “不是说好投笔从戎么,哈哈,又在写什么?”

    赵葭进来时,正好看到柳下越将东西藏起来的这一幕。

    柳下越连忙摇头:“没什么。”

    赵葭知道这位学宫里相识的好友近来压力极大,先是父亲战死,随后又猝然得到了一个“官大夫”的爵位,他迫切在战争里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而非“虎父犬子”。

    但赵葭不好意思直说,虽然柳下越勤劳苦练,个人武艺不错,在地图上指点起山川时也振振有词。但他却没有其父柳下跖的个人魅力,以及领兵作战的才能,别说与他“官大夫”爵位对应的师帅,柳下越现在做赵葭的副将,带一个旅都有点吃力,毕竟这才是他参加的第二场战争。

    于是闲暇之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成了柳下越缓解压力的一种习惯。

    赵葭也不说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个人闷在营帐里作甚,快些出来,去外边看看风景,在河边吃些酒……”他连忙止住话头,笑道:“不对,军中没有酒的,只是吃点肉,喝点醡浆而已。”

    赵国在民间禁酒令虽然松弛,但军中酗酒可是大罪。

    柳下越不好推辞,便跟着赵葭出了营帐。

    ……

    一路上,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与继承了母亲,一个大野泽普通渔妇样貌,长相普通的柳下越不同,赵葭模样英武。他出身尊贵,是赵侯的堂弟,和柳下越一样出身学宫,这样一位只需要随便在军里混混资历便能一路升迁的勋贵子弟,却愿意从基层做起,当一个小卒长。去年征秦,他带着百骑驰骋数百里,在雍都附近的岐山之北发檄文示威,大壮赵军士气,也吓得秦人连忙乞降。

    现如今,他已让自己的名声叫天下人所知,也颇受赵侯赏识,称之为“吾家之千里驹”。

    想到这里,柳下越叹了口气,他同样有志于军旅,如今的路看上去比赵葭顺利,年纪轻轻已爵列官大夫,可其实才是荆棘重重啊。这高高的爵位,父亲的威名,朝野的嫉妒、羡慕、审视,种种目光让他举步维艰,有时候他甚至想辞去一切爵位,从基层打拼。

    不过他作为柳下跖的独子,赵侯肯定不会允许这种让外人觉得“使功臣子弟寒心”的做法的,柳下越只能争取在这次战争里证明自己!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河边。五月初阳光灿烂,却见大河汹涌,滚滚东去,一道长长的浮桥已经由辎重营里的工兵配合赵国大河舟师搭建完毕。各营正在各自的营垒里依次等待通过,等轮到他们的部队时,只怕要到明早了。

    “别看两岸铺天盖地,其实才三万余人。”赵葭眺望了一会后说道。

    “三万余人便如此之多,那河东之战时双方十多万人的会战,那得多大啊。”柳下越一直为自己错过了风陵渡之战而深深遗憾。

    这次战争和去年不太一样,去年是在冀州内部打,路途较近,所以赵氏几乎拼上了全部家当,把一切能召集的兵员都召集了。可这一次则是劳师远征,战场远在宋鲁泗上,他们现在才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千里馈粮,士有饥色,与之相对,赵国也没法像上次一样,一口气出动“十万之师”了。

    现在的赵国有一都九郡,除了三个军的武卒(分别驻太行东西、鲁),理论上每个郡在战时都能征召一军,赵国的总兵力有十七万左右,这次南征,因为粮食只是勉强够用,于是赵侯只带了一军武卒和一军邺城兵,一军骑兵作为中军,从邺城开拔。外加河内军作为左军,上党军作为右军,左右两军直接从荥口坐船,沿着济水东行,与中军约好在大梁附近汇合。总兵力不过6万,等到了泗上,加上宋鲁的兵力,才可能接近十万。

    至于河东、太原等地,因为在对秦战争里出了大力,兵民疲乏,外加路途遥远,赵无恤便没有征召,让他们休养休养,作为后备部队等待调遣。

    而东阳、河间二郡兵卒,或要防御中山、燕国,或要随大司马邮无正配合鲁、卫军队威胁齐国侧翼,做出进攻姿态,让齐国人无暇与吴军汇合。

    于是便有了今日中军等待渡河的情形。

    在河边绕了一圈,他们便觉得炎热难耐,回到骑兵驻牧的地点后,赵葭又寻了同师的几名旅帅过来喝点浆水消暑,一边也商议等会的过河顺序。

    聊着聊着,话题就变歪了。

    “去年代郡、上郡骑兵在延安汇合时,延河之畔有几万马奔腾,何等壮观?可惜连年鏖战,从河东打到秦国,又从秦国打到郑国,马儿或是病死,或是羸瘦不堪骑乘,如今赵国所剩马匹却只能凑出来三个师来,许多骑兵还无马可骑,不得不组了一个‘下马骑兵’,至于其余人,当初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南下,却只得走路回代郡、上郡,真是……”

    这边杨氏的旅帅唾沫飞溅地说完,另一头一位张氏的旅帅也接话道:“带再多的马有何用,如今人吃的军粮才勉强够,再多几千匹马,你我都得饿肚子了!”

    他们在那吵着,柳下越就在旁边默默听着,默默记着,马匹太过羸弱,马的饲料也不够养活它们,这一直是阻碍赵国扩大骑兵的难题。若是在塞外草场上倒是好解决,可将代郡上郡的骑兵内调,就会出现战马水土不服病死的情况,也会与内郡兵卒争粮。光是靠青草可满足不了战马那庞大的胃口,战前非得菽豆、麦面才行,不然就会掉膘。

    等他再回过神来,发现话题又歪了,赵葭正在与旁人争论世间哪种马最好。

    “自然是代马!”来自代郡的杨旅帅坚信自己的伙伴是最棒的。

    “雍州马也不差。”张旅帅撇了撇嘴,他长期在河西、上郡停驻。

    他们争执不下,便看向了师帅赵葭,想让他来分个高下。

    赵葭一笑:“我倒是觉得南方的骕骦马也挺好,虽然个子不如代马高,但是耐力更好,在丘陵地带也能如履平地,若是去南方作战,代马和雍州马均不如骕骦。”

    “不行不行,骕骦马少啊!更何况,若是与草原上的戎狄相遇,马儿个头更高便更占优势,骑着骕骦马去,只怕会被弯刀砍了头颅。”

    这下变成三个人的争执了,最后还是柳下越轻咳一声说道:“其实这天下间最好的马,可能不在中夏,甚至不在九州之内。”

    ……

    三人同时盯着他,杨、张二位是难以置信,赵葭则是若有所思,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柳下越,请他继续说下去。

    柳下越道:“那种马,叫做天马。”

    杨张二人则有些疑惑:“天马?”

    “不错,天山之马,故称之为天马。”柳下越眼中露出了一丝憧憬,对他们说道:“我在学宫时,曾看过一本名为《穆天子传》的藏书,上面说天下不止九州,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只是雍州以西的地方,与中原往来甚少。但九百年前,周穆王曾经让赵造父驾驶八骏去过。本来八骏便是中原最好的马,可到了天山西王母国后,造父却看到了更好的马,次马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其蹄如爪,不但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流下的还不是汗,而是血!”

    “血?”这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于是造父称其为汗血宝马,又称天马,周穆王归来时曾经向西女王讨要,却被拒绝。西王母国的人说,这种马其实不产自天山,而在天山以西,越过崇山峻岭的极西之地……”

    杨张二人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赵葭,他们是军中武夫,但赵葭却是在学宫呆过的,又是赵氏近亲,应该知道。

    赵葭点了点头:“不错,那本书我也翻过,的确是这么说的。”

    其实以他的聪明,也知道那本《穆天子传》其实是君上在建立学宫后才编篡的,虽然加入了赵氏口口相传的传说,但里面大部分内容,实际上是赵侯亲自拍板写上去的。至于是真是假,无人能知。因为赵葭对赵无恤的疯狂崇拜,他只能归咎于君上开了天智,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年,真可谓是赵氏之福啊……

    不管怎么说,得到赵葭的肯定后,张杨二人有些信了,他们赞道:“啧,若是真有此马,拿来与作为坐骑,岂不是妙极。”

    “若是能与代马、雍州马、骕骦马杂处下马驹,只怕又是新的良马。”赵国的骑邑不单是训练作战,他们也一直在做牲畜杂交的实验,只是除了骡子渐渐普及外,效果并不大。

    说到这里,柳下越已经说开了,他兴奋地说道:“穆天子传里还说,其实那极西之地,不止有天马,还有一种草木,叫做苜蓿,开紫花,落地生芽,很快便能长成,天马就是吃了这种草,才如此健壮的。若是能像管仲从山戎处引入戎菽一样,将苜蓿引入中原,战马草料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了!”

    然而赵葭却给他泼了一捧凉水:“子骞,虽然我相信书中所载是真的,但赵国之西,尚有秦国、义渠、乌氏、西羌、隅支,层层阻隔,我光是从泾水跑到岐山,就几乎丧命。至于再往西,沿途究竟是何情形,书中也只是轻描淡写。九百年了,那些邦国可能早已湮灭,道路也长满荒草,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能够重复吾祖造父的壮举,去昆仑,去天山看一看?连天山都去不到,那更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极西之地就更没法到了,又如何将天马、苜蓿带回来呢……”

    柳下越一愣,随即不服气地说道:“就算是层层阻隔,自然会有人去凿空的,就好比当年吴国和晋国之间相互不知音信,巫臣却想方设法绕路过去,子苇如何知道日后赵国不能和西王母国再通往来?更何况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么,学更多的知识,让天下人开拓更多的眼界,看更高的天空,这不就是学宫的理念么?”

    赵葭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他虽然锐意进取,却也是个务实的人,永远只盯着眼前的目标,他摆了摆手,停下了这个话题:“那也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现如今,还是先胜过吴国再提其他罢,时候不早了,二三子也下去准备准备,帅部过河。”

    临走时,他还善意地对柳下越说道:“子骞,我知道你志存高远,但吾等为将者,还是要务实一些,不能好高骛远啊,看得太高太远,往往会连脚下的路都走不好,摔了跟头,征郑时的事,你忘了么?”

    柳下越悻悻而归,回到营帐后,从行军毯下拿出了他的那用胶粘在一起的小本子,看着自己所记述的《南征记》,正打算将今日之事也记述上去,提起笔后,却又叹了口气。

    在去年征郑之战时,因为他行军调度有误,惹得田贲破口大骂,说他父亲柳下跖是雄鹰,而他柳下越,却只是一只小鸡……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若是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在田贲,在赵葭眼里,他柳下越,就是这样的吧。没有雄鹰之才,却凭借父亲的死得到了雄鹰的位置,不思索自己能做什么,却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憧憬自己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而他,便应该听他们的话,好好缩在高高的鹰巢内,享受这地位,不要试图展翅高飞。

    但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许下要“同游五湖四海,见他人之所未见,至他人之所不能至”的承诺,柳下越便浑身颤抖,孤独地站在营帐中,捏着他的行军笔记,低声说道:“汝等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他倔强地抬起头:“我相信,他日必有人能凿空极西之地,若别人不去,那便我去吧!”

    ……

    赵无恤本人并不知道,他几年前在棋盘边角的一招闲子,竟然已经引得柳下越心生豪情壮志,他依然坐镇中军,催促大军速速过河。

    花了两天时间渡过大河后,因为郑国北部已经割让给赵国,设置了几个县,由河内郡管理,沿途粮草都有保证,行军的速度徒然变快。到五月十六日时,中军抵达了宋国边境,一座名为”黄池“的小邑,在这里,中军与从济水坐船过来的河内、上党两军汇合。

    与此同时,无恤也得到了来自南方的消息:吴王夫差已杀子胥!凿邗沟于江淮之间,誓师北伐,欲与赵无恤交锋于泗上!

第1059章 倒行逆施

    黄池原本是个小地方,但因为济水流经,是东来西往的必经之路,所以就成了一处水陆冲要。

    赵侯无恤元年夏五月中旬,从北方渡河而来的赵国中军近四万人,以及从荥经由济水乘船而来的河内、上党两军两万余人,便在此汇集。

    为了方便调度,宋国已将黄池让予赵国,这里暂时归大梁县管辖。

    赵无恤带着羽林军刚进驻黄池邑,大梁令言偃便匆匆赶来,向他报告了南方吴国的最新近况。

    “吴王夫差已杀子胥!”

    得知此消息时,赵无恤只想哈哈大笑,若说他对吴国还有忌惮,大部分是来自伍子胥的,当年伍子胥出使齐国,随便几句话就给赵无恤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后来伍子胥认为越国威胁更大,极力劝阻夫差北伐,若夫差真能听他的,赵国还有些奈何吴国不得,毕竟历史上劳师远征,深入南方江淮之地,因为水土不服、自傲冒进而大败,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的豪雄不在少数。

    但若夫差为争一时之勇,来北方与赵无恤会战的话,他反倒是求之不得。

    现在夫差果然如历史上那样杀了伍子胥,赵无恤对吴国唯一的忌惮也就没了。

    但是在言偃面前,赵无恤还是收敛情绪,心怀惋惜地叹息道:“悲乎伍子,夫差真是倒行逆施,自毁柱梁啊……”

    言偃虽然是吴人,但对吴国王室没什么忠诚可言,他来中原已经十多年了,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赵氏臣僚的一员。但他在吴国时,通过延陵季子,也与伍子胥有一面之缘,对那位白发苍苍,充满传奇的吴王纯臣,虽然生不出亲近之感,却也敬佩有加。

    如今骤然听说他因进谏惹怒吴王而惨遭杀戮,顿时心生不平。

    “君上说的不错,夫差的确是倒行逆施!”接下来,言偃满脸悲愤的将夫差的作为说了一遍。

    原来,伍子胥饮剑自杀死前告诉他的舍人说:“我死了以后,把我的眼珠摘下来,分别悬挂在都城北门和南门之上,我要亲眼看看吴国的灭亡,究竟是赵军先来破城,还是越寇抢先入侵!”这些话在太宰伯嚭的添油加醋下,还是被吴王夫差知道了,他大为愤怒,竟不准舍人安葬伍子胥,而将老者的尸体装在用鸱夷皮革做的袋子里,让它在长江中漂浮……

    “夫差还说,鱼鳖食汝肉,汝骨变形灰,如何能见吴国霸业?伍子尸身在大江里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此外与伍子相善的被离大夫,也被他不由分说施以髡,如此,国内再无人敢劝阻夫差北伐……”

    说到这里,言偃再也忍受不了了,下拜道:“伍子尽忠职守,谁料夫差残暴不仁,不但不听谏言,反而杀害伍子,下臣虽为赵臣,远隔千里亦感得齿寒,更为伍子不值。夫差虽号称姬姓之裔,实则已完全沦为纹身蛮夷,其心如长蛇大豚,贪得无厌,欲侵吞华夏,将暴政施加于中原,还望君上能讨之!“

    自己讨伐吴国的大义又多了一个,赵无恤自然欣然应诺,他立刻在黄池诏令三军,为伍子胥发丧,哀悼这位“忠贞如日月”的大夫。

    赵无恤还亲自书写了一篇祭文:“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他将伍子胥比拟作商纣王时的忠臣比干,将他的历史地位拔高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

    同时也宣布道:“伍子知事君尽忠,而不知逆君致祸。夫差虽为姬姓,却不用夏礼,残暴不仁,效仿蛮夷之行,滥杀忠臣,信任奸佞。寡人亦以蛮夷丑类视之!中国不振旅,而蛮夷入寇,此役不但是赵国与吴国的交锋,更是中原文明之邦抵御句吴南蛮入侵之战!”

    随即,六万大军兵分两路,五万人继续从陆路前往商丘,另外一万则沿着济水继续东行,通过子贡刚开凿好不久的“菏水”去泗上的滕国、薛国一带。

    五月底,赵无恤帅军抵达商丘,见到了刚满岁不久的子商,以及商丘现在实际的掌权者南子。

    ……

    抵达商丘的第一天,晚间时分,赵无恤身着常服,进了宋宫。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小别胜过新婚,对于南子,赵无恤是不需要过于遮掩,甚至不需要怜惜的。被南子的亲信引到一处宫室中后,饥渴已久的躯体相拥,巫袍被不由分说地飞快扯掉,露出如玉如脂的肌肤,随即帛带也解离,云衫褪下,珠履飞出,弁冠掉落……

    床榻上,枕席间,平日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枭雄与女主在赤体搏杀,在较量,在融合……

    南子的牙深深咬进了赵无恤的肩膀里,如此才能让自己止住狂呼的冲动,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年幼时,父亲带着她出去行猎,在马车上听到那远远的一声虎啸,虽然她还不曾见着老虎,却已经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让她只想逃开。然而最刺激的东西莫过于恐惧和害怕,她的好胜之心被激发,跃跃欲试,想要靠近过去,触摸虎须,骑到他身上,试图驾驭这头猛虎。

    于赵无恤而言,南子是个难得的对手,他要回应她的挑逗和挑战,如同一个猎人,果断地搜寻,并捕猎茂密森林中的雪白雌虎。他又像一位将军,运筹帷幄,冲击于战阵之中,一矛接一矛地地刺杀,或是一冲到底,却又折返回来,再度冲击……

    精疲力尽之时,胜负已分,南子便只能改变策略,做出一副匍匐屈膝的姿态,用柔情万种的轻丝缚虎总比擒虎容易,她是那种只屈从于强者的女人,若是无法凌驾于他之上,被他按住娇躯肆意蹂躏也不遗憾。

    数番来回,酣畅淋漓,又一阵抵死缠绵之后,赵无恤放过了南子,仰面朝天。

    直到这时,他才重新观察了所处的这出宫室,似曾相识。

    “黄堂殿,妾与君初次相见的地方。”这处被废弃已久的宫室早已不是一片残破,而是被重新装潢了起来,格外舒适华贵,正好作为南子和赵无恤的爱巢。

    南子披着纱坐在榻上,似是回忆地说道:”当时,我还讽刺君,说君只是个被逐卿子,如同丧家之犬,手下不过有数百之众,就算给你十年,在兵车千乘的列国之间又能怎样,还能独立为诸侯不成?“

    她回首孰视赵无恤,笑容嫣然:“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君果然列为诸侯,此等壮举,远胜齐桓、晋文早年。”

    “我到是觉得这一步步走来,顺理成章。”赵无恤不言语,就这么看着她,等待后文。

    果然,南子又复叹气道:“只可惜,妾依然被困于桎梏之中……”

    “哦,宋国圣巫,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什么能困住你?”

    “一个诅咒。”南子指着头顶,神秘地说道。

    “宋国仿佛被谁咒了,从三十多年前的华向之乱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循环,每过十几二十年就会乱上一遭。十多年前的五公子之乱,若非君相助,南子早已化作枯骨,现如今宋国又乱,公孙纠不顾我立他为君的恩情,竟欲加害于我,被识破后逃到了彭城,皇瑗、司马子牛等乱贼还引来了吴人,一心想要我母子的命……”说到这里,南子咬牙切齿。

    “那这个桎梏,要如何解开呢?”

    南子又复靠近赵无恤怀里,柔声说道:“我认为,宋不可一日无君,但不能再扶持公子公孙,重复乱相了,我欲让子商为宋公!”

    ”他是我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他身居高位,以后作为我统合淮泗的助力。“赵无恤抚着南子:“但宋人真的信了你的说辞么?”

    “谎话重复一千遍就能变成真的。”南子一口咬定,子商是她以处子之身,梦吞玄鸟之卵降生的,又造了种种预兆和祥瑞出来,现在信奉天道教的宋人已经深信不疑,但也有一些人不以为然,选择投靠彭城的正统宋公,这也是近一年来宋国局势如此焦灼的原因之一。

    “齐国公子小白、公子纠之争,谁是正统继承者,最后还是看谁先射死谁。晋献公诸子之争,最后也是看谁能带着更强的外援杀回国……合不合礼法、规矩,终究要看谁在战场上胜了。”

    赵无恤笑了笑,开始穿戴衣裳,对南子说道:“只要你能让宋人尽力协助,我便能讨平彭城,驱逐吴人,废黜公孙纠!”

    ……

    “这些乌合之众能打仗?”

    尽管来之前有所耳闻,但赵葭真正见到了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商丘的郊外有近万人露营,城内中还有数千人,炊烟缭绕,粗布帐篷和泥巴废料搭建的简陋小屋充斥在城垣之外。他们甚至在毫社附近铺了铺盖卷,人山人海,只为见到大巫和玄子一面。

    此时此刻,看着这数不清的穿褐色粗布衣服、肮脏不堪的人们,赵葭嗤之以鼻,他认为这些宋人根本无法形成战力。

    “子苇可不要小看了这些百姓。”他的副将柳下越说道:“当年君上在鲁国西鄙,正是靠着收编了一大批同样无衣无褐的野人氓隶,将他们编入卒伍,才能将三桓击败的。”

    与出身高贵的赵葭不同,作为柳下跖的儿子,柳下越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大野泽渔女。他对他们带着深深的同情,当年他父亲麾下,正是这样一群人。

    “这不一样。”赵葭却对这些人带有浓重的怀疑。

    “彼辈太过癫狂,唯大巫与玄子为尊,为了响应大巫号召,竟抛弃故土,从彭城一带逃到商丘。”

    “癫狂才好,如今赵国支持的是商丘而非彭城,之前正是这群人依靠简陋武器,在芒砀山挡住了吴军前锋,保住了宋国。”

    “正是他们不假思索的悍不畏死,才让我胆寒,若赵国不加遏制,他日必酿成大患!”赵葭虽然对赵侯极其崇拜,但惟独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赵侯扶持南子,创立天道教,有些贸然和莽撞了。

    柳下越倒觉得不必太过担心,在毫社的宣传下,这些宋人对赵军十分友善,甚至还有流行崇拜赵侯,大军入城时,就有人匍匐在城门口高呼他“玄王!”眼里洋溢着崇敬和欢喜。

    但在战场上,柳下越也不想看到这群人站在他的侧翼。

    “可至少能在战时作为民夫让他们运送粮草啊。”

    与之前的历次战争相比,此次出征最大的区别是,赵无恤让梁、宋一带的工匠作坊日夜赶制了近万辆鲁班新近发明的“木牛流马”。

    虽然名字叫的很神秘,其实就是独轮车,行驶时“辘轳辘轳”响个不停,故俗称辘轳车。这种与笨重的双轮辎车大为不同的小车,却有让人难以想象的功效,在狭窄的路上运行,其运输量比人力负荷、畜力驮载大过数倍。既可以在道路上飞快推着前行,又方便在崎岖小路和山峦丘陵中行走,运用在军队中,实在是一件运输粮食的利器!柳下越在见识过几次后,也不由赞叹鲁班的巧夺天工。

    此次随赵无恤出征的多为战兵,运输辎重的活计,就要落到城外这些宋人了。

    “吾等的口粮还要靠他们推到前线,子苇就不要太过忧虑了。”

    赵葭也知道现在想这件事太早,只是那些宋人信徒对毫社顶礼膜拜的模样一直在他心里放不下,只能叹了口气,让柳下越约束手下,谨慎与这些宋人接触交谈,他自己则往大营而去,作为一师之帅,他有资格参与到战略会议。

    不过等他抵达城外赵侯主帐,通报入内后,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

    赵侯一脸沉重,两侧的将吏也面色严肃,而他们瞩目的焦点,则在营帐中央,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披麻衣,头缠孝布,衣裳上满是尘土,看样子是从很远处赶来的,更诡异的是,他竟立在帐内抽泣不止,涕泪满衣襟,却无人训斥他失仪……

    “将主,此乃何人?”赵葭挪了进去,悄悄问他的上司虞喜。

    “伍封,伍子胥之子。”虞喜回答简略,但赵葭已然明白了一切,转而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这少年,听说有一个年轻人两个月前千里迢迢从吴国跑到赵国,投奔在邺城做赵国上宾的孙武,有负责监视群臣的黑衣侍卫猜测是伍子胥之子,但孙武不提,赵侯也对此不闻不问,直到今天,他终于站出来表明身份了么?

    想到伍子胥为父复仇,败楚破郢,现如今他自己也含冤而死,他的儿子会怎么做呢?赵葭脸上露出了一丝有趣的意味,但很快就收敛起来了,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下文。

    却见那少年抽泣了一会,擦掉了脸上的涕泪,朝高坐主位的赵无恤下拜顿首道:“小子多谢赵君,为皇考发丧哀悼,又将此噩耗告知小子及武子,夫差之残暴,赵君之仁德,天地可鉴……武子年纪大了难以远行,便让小子过来,将他的一些话转述赵侯。”

    赵无恤下堂将他搀了起来:“忠臣孤子之礼,寡人不敢受,武子有什么话,你站着说,寡人站着听。”

    伍封十分感动,他的脸因为激动愤慨而憋得通红,一时间有些腼腆,垂首道:“武子说,彭城古时乃大彭氏之国,也曾为殷商时一霸,后来大彭之国灭亡,徐偃王又兴盛于此。此地,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南抵徐、淮,乃要害地,关乎南北邦国盛衰。”

    “武子还说,欲取彭城,必先取沛邑……“

    孙武让伍封建议赵无恤,以主力逼压芒砀山,做出强攻的姿态,却派遣偏师从滕、薛沿着泗水而下,夺取沛邑这个地方。

    ”如此则彭城北部再无屏障,夫差若是不想退兵,便只能在彭城与赵侯决战了。虽然也有冈峦环合,汴泗交流,但过了芒砀,彭城地势便一片平阔,利于车骑驰骋,却不利于步卒固守,赵侯若在此与夫差交锋,赵国必胜,夫差必败!”

    “武子的谋略于寡人而言,真是雪中送炭!”

    赵无恤面色严肃,心中却露出了会意的笑,孙武啊孙武,之前在赵与齐、吴冲突时一直缄默不言,一句建议也不舍得说,现如今老友伍子胥含冤而死,兵圣终于也愤怒了么?

    让伍封来传话,一是圆了他为父报仇的心愿,其二,也是孙武与吴国,或者说吴王夫差正式决裂的标志!

    果然,伍封在说完后又重重下拜:“小子不才,空有一身剑术,还望赵侯莫要嫌弃,让我能加入赵军卒伍,在战场上擒杀夫差,为父报仇!”

    PS:要写开题报告,只有一个大章

第1060章 声东击西

    沛,多指水势湍急,宋国沛邑一如其名,周长不到两里的小城东北面有一道广阔的水面穿过,恰值六月雨水泛滥,一眼看过去更是无边无际,浩浩汤汤。

    城内的大夫名为沛氏,从祖上被宋公封到这里做邑大夫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这里土地平阔,又地处泗水冲要,是南北交通的枢纽,但由于远离宋国的政治中心商丘,所以历次政变、内乱都没有波及到此。沛大夫本以为自己能依靠农赋商税混吃等死,谁料在他晚年的时候宋国却再生变乱,沛邑一下子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作为卿族皇氏的下属,沛邑显然得站在彭城一边。谁料先来的不是邹鲁的敌人,而是南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这一日,沛邑的沛氏府邸,老态龙钟的沛大夫被一群人押着,他们旁边则是一个其下烈火熊熊,里面开水沸腾的铜鼎……

    “将军,就算你将我这把老骨头烹了,鄙邑也实在是凑不出粮了啊!”

    沛大夫几乎都要给面前武夫跪下了,本来他的辖区就不大,统领着两三千户人家而已,现如今却要供给一支四五千人的大军,实在是苦不堪言。

    他面前那位断发的披甲将领却很不耐烦,用吐字不太清晰的中原话说到:“若是烹了你这老朽能喂饱兵卒,我已经将你投入到鼎里了,汝等这种五鼎之家怎么会没有储粮?速速交出来,否则便杀了汝家男丁,将女眷送入军中为奴婢。”

    沛大夫知道吴国人虽然凶恶却没到敢杀他的程度,便咬牙不说,同时他心里也暗暗后悔,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答应了右师皇瑗的征召,投入彭城宋公阵营呢?虽然那些天道教徒让人担忧,大巫南子所谓的玄子也让人难以相信,但若进城的是赵军而不是吴军,自己大概就不用遭罪了。

    原来从今年春后,支持彭城宋公的吴国开始发兵北上相助,吴国的建制是四军制,分为中军、上军、下军、右军,每军万五千人左右。夫差一口气带了上中下三军主力北上,此外还有徐、群舒、越人的附从军,加起来也有六七万人,其中有两师的兵力来到了彭城的北门户沛邑,负责驻守这里,防御来自北方鲁国的进攻。

    而统帅这支五千人的将领,正是吴国的一位大夫申叔仪。

    最初时,申叔仪和沛大夫的相处还算和善,按照约定,沛县每一户人家要养活一个吴兵,提供其口粮。然而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沛大夫却发现,申叔仪对沛邑的索求越来越过分,吴兵的军纪也逐渐涣散,一旦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吴人便开始成群结队地在沛邑周边劫掠,一点都不在乎这里友邦土地。

    其实也不能怪申叔仪如此索粮,主要是泗上距离吴国太过遥远,虽然开通了邗沟,但吴国的稻米跨越千里送到这里,已经所剩无几,更何况国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连年的洪涝灾祸,沉重的劳役,在料理田间的紧要关头,青壮年又都被征召来北伐,彭城那边的主力倒是吃穿不愁,但沛县等地的驻军就难以为继了。

    在这种情况下,过去十多年里习惯了孙武子“因粮于敌”的吴军,就开始自己张罗吃的了。当饿肚子时,他们才不管什么友邦不友邦,盟国不盟国呢,吴国将吏们纷纷拿出了当年在楚国祸害城邑的架势来,一时间沛邑上到大夫,下到百姓,都受到了强迫和逼压。

    就算如此,搜刮到的粮食也不够这数千吴兵吃。

    今日,在又一次勒索沛大夫无果后,吴军将领申叔仪招来他的子侄亲信等商量对策。

    “还能怎么办,抢!”

    吴王夫差的战争动机是与赵无恤争夺霸主地位,而吴国大夫、兵卒的战争动机则是在富庶之地抢掠一些财物带回家中去,当年在楚国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这次能跟随大王来到更加繁荣的中原地带,他们更是跃跃欲试。

    在吴军停驻几个月后,沛邑是没有什么好抢的了,但沛邑周边,还有赵国阵营的鲁、邹、滕、薛呢!

    因为大军没有集齐,过去几个月里,赵国与吴国都没有大动干戈的意思,但驻扎在沛邑的吴国前锋也利用自己擅长渡河、舟战的特点,渡过泗水,深入滕、薛甚至是到了邹国境内。虽然吴军的战斗力已经不是当年孙武还在时的巅峰时期了,但面对邹、滕、薛等国兵卒,依然是势如破竹,吴军甚至创造过一百人撵得一千滕、薛兵卒狼狈而逃的壮举,于是这两处就成了他们在缺粮时的大粮仓。

    但对于鲁国,申叔仪却有一点忌惮,被赵氏统治十多年后,鲁国人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羸弱了,什伍制度让边境鲁国民兵在亭长的带领下也能跟吴人兜兜圈子,而鲁国的正规部队虽然不如”赵武卒“那般武装到牙齿,但也能背靠背,竖起矛阵,让吴国的短兵难以接近,所以来沛邑几个月了,吴军对鲁地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却都效果不大,他们知道自己啃到了硬骨头,也很快就退回来了。

    然而就在申叔仪摩拳擦掌准备再渡河去滕、薛、邹三国抢一笔时,却从后方传来了吴国夫差的军令:沛县驻军速速配合北方部队,向鲁国发动一次进攻……

    “鲁国不好打啊……”欺软怕硬的申叔仪有点犯愁,然而军令如山,上一个违抗吴王夫差命令的人,名叫伍子胥,现在他的尸体还在长江里漂着呢,伍子对吴国立了那么大的功都是如此下场,谁人还敢忤逆夫差呢?

    没几天,从彭城那边过来了五千人,统帅正是申叔仪的上司,下军将王子姑曹。

    针对申叔仪的疑问,王子姑曹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如今赵侯帅大军入宋,正与大王和宋公在芒砀山一带对峙,芒砀山丘陵遍地,适合我吴国步卒作战,赵侯急于取胜,不顾这一点,日夜派兵卒进攻,却都被我军所阻。当然,正面赵军势大,我军也不好强攻,大王便打算效仿当年破郢之战,实则虚之,虚而实之,看似要与赵军在西面僵持,实则派遣你我从沛邑北上,进攻赵军运粮的命脉,菏水!”

    菏水在鲁国境内,但距离沛邑并不远,只是那里有数千赵兵、鲁兵防御,申叔仪不敢去招惹,双方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大王这一计策很妙,一旦打下了棠地,菏水这条连通宋、曹和鲁国的运河就断了,吴军也能一口气攻入邹鲁腹地,搅乱赵军的战线。

    他连连出口称赞,但也有疑虑,那就是因为吴军未敢深入鲁地,所以对棠邑、菏水一带的地形道路不太熟悉。

    “无妨。”王子姑曹似乎早有对策。

    ”有两个鲁国人,可以为吾等带路。”打了个响指后,便有吴兵带着两人入内,一个是衣冠楚楚的大夫,另一个则是须发凌乱的落魄武士,那大夫满脸堆笑,他的同伴却大腹便便,醉眼惺忪,入内后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王孙姑曹案前的酒。

    “这是?”申叔仪皱起了眉头,那位大夫也就罢了,只是这武士,这样的人作为向导,靠谱么?

    王孙姑曹倒是不担心,他介绍道:”十年前从鲁国跑到吴国的叔孙辄,叔孙家族灭亡后最后的遗族,至于这位,则是费宰公山不狃,窃鲁大盗赵无恤当年的大敌……“

第1061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吴王答应,此次若能将赵氏从鲁国驱逐,我就可以重新建立叔孙氏的家庙,做家主!”

    戎车之上,叔孙辄十分兴奋,然而坐在同一辆车上公山不狃却只是一直小口喝着行军皮囊里的酒,不知在想些什么,对叔孙辄的叨叨不以为然。

    叔孙辄本来是鲁国叔孙氏的一个贱庶子,不受大宗待见,因此投靠了阳虎,在阳虎倒台后又投靠了费邑的公山不狃。十二年前,在孔子主持的“堕四都”行动中,二人乘机攻入曲阜,想要效仿阳虎,撷取鲁国政权,然而有这个打算的不止他们二人,还不等费人占领曲阜,他们就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赵无恤驱逐了。

    这之后,无处可去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辗转来到了吴国,这个中原失败政客的避难所,但他们没有像伍子胥那样得到重用,吴王阖闾随便给了二人几百亩水田,将他们安置在淮南,不闻不问。直到后来夫差继位破越,有了北上中原与赵无恤争霸的兴趣后,吴国人这才想起,十年前曾经有两个鲁国人来投奔哩!这才把二人招到吴城,好吃好住招待,询问有关鲁国的情况。

    叔孙辄苦等了十年,从青年等成了中年,巴不得夫差攻鲁,好让他有回鲁国重建叔孙氏的机会,当即便夸夸其谈道:“鲁人很赵无恤诛灭三桓,窃国鲁政,大王以姬姓伯长身份攻鲁,一定能如愿以偿!”

    和他同病相怜的公山不狃则不然,当吴王夫差问他时,他直言道:“外臣离开十年,那里已经不是我熟知的鲁国了,听说现在鲁国国富民强,远胜当年。更何况,现在赵侯视鲁为附属,鲁乃曹、卫、赵之唇,唇亡齿寒,赵国必将救鲁,大王贸然进攻,只怕讨不到什么便宜……”

    然而吴王之意已决,不听公山不狃的劝说,反倒强迫他们二人随大军北上,充当向导。

    六月中旬,正值赵吴主力在宋国对峙之际,一万吴兵乘着夜色从沛邑出发,剑指鲁国。坐在戎车上,望着吴国甲兵那整齐的步伐,叔孙辄没来由多了一些信心,他一路上不断畅想胜利之后夫差会给他何等赏赐,同时还问公山不狃道:“事成之后,弗扰想要什么,费邑么?”

    公山不狃又抿了口酒,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此役之后,能保住这条性命,我便满足了。”

    叔孙辄一愣,问道:“莫非弗扰依然觉得,吴国没有胜算?”

    ”鲁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鲁国了。“公山不狃看似是个粗鄙的武夫,其实他心细如发,当下指点车路旁的田地说道:“十年前,这一带是鲁国和宋国的交界地带,仍然是一片荒地和沼泽,现如今却已经开辟成了大片大片的水田。”

    叔孙辄一看,的确如此,十年前他和公山不狃经由这一带南逃,那时候荒郊野岭的,连也借宿过夜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却开辟了道路,每隔十里就有一个亭驿,路旁则阡陌分明,已经渐渐发黄的稻谷布满田间,远处村舍里闾相连,想来平日人口也不少,只是为了躲避兵灾,百姓悉数逃离了。

    公山不狃道:“最初随你我逃到吴国的鲁人不在少数,毕竟都不清楚赵无恤是否会赶尽杀绝,只是到了后来,吾等手下的鲁人却陆续回归故里,因为赵氏执政开明,虽然肉食者卿大夫遭了秧,但士人和百姓却比以前过的更好……可见鲁国人根本就不盼望回到三桓之时,见到你我和吴国人,也不会携壶浆以迎,而是视吾等为入侵的贼寇,躲在山林里向吾等射箭……”

    说起来公山不狃就感慨良多,鲁国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比过去一百年都大。眼见故乡物去人非,他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唯一不变的,就是鲁地那老土却又让他感到亲切的口音吧……

    叔孙辄不服气:“但吴军强大,这些年弗扰与我在吴国,多次看到吴人大败楚国、越国,此番更是在海上击溃了赵国的舟师,士气大振。就我看来,吴军横扫鲁宋泗上,只是时间问题,纵有抵抗也难以抵挡大势,更何况,还有齐军从北面配合。”

    “齐国人是最不可信的。”公山不狃连连摇头,齐国和鲁国结怨太久,以至于相互之间成见很深。

    他不否认,夫差这次声东击西十分漂亮。让王孙姑曹率兵进攻棠邑,试图切断菏水运河,随后顺势西进,直捣赵国和其附庸转运军粮物资的中心陶丘,如此便能让赵军后方阵脚大乱,宋国甚至可以不战而取,有了宋国为基地,鲁国和泗上也能在齐吴的夹攻下夺取。

    但公山不狃认为,琅琊海战的大胜,以及吴军在对上宋、薛、滕、邹等国军队时的战无不胜,让夫差冲昏了头脑。

    “吴军真正的敌人,依然是赵军和鲁军,当年我也见过冉求、虎会二人,都是大将之才,十年前你我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如今十年过去了,此二人训练下,鲁军只怕更强。更何况还有赵军,赵无恤横扫中原来看,他的武卒和郡兵必然是一支百战之师,这场仗,不好打。”

    话虽如此,但此战里他们没有发言权,只能默默带路,不过很快叔孙辄就发现了,公山不狃给吴军带的路,竟然绕了个小圈子,本来直接走宁毋就可以抵达棠邑,公山不狃却借口宁毋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从郎邑绕道,这样却更将吴军行踪暴露在鲁国斥候眼下……

    ……

    “弗扰这是作甚!难道你忘了吾等是如何被赵无恤逼得远走他乡的?”因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叔孙辄没敢当场拆穿,只是事后压低声音质问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却道:“我当年被赵无恤所骗,失掉了费邑不假,可换了是我,也不愿与别人共享鲁国。虽然因为赵无恤的关系,我仓皇出逃,但为君子者,不应以小怨而帅异邦之人来祸害乡土。”

    ”更何况我听说过一句话,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如今吴国府库不盈,仓库空虚,吴王夫差却不管不顾,征召士民,张军数万北上。然而还未交战大军便已缺粮,兵卒也因为夫差杀伍子胥,刑被离而心寒,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信,吴国兵卒自然不愿为他而死。“

    ”反观赵国和鲁国,如今赵无恤公布法令而实行赏罚,有功无功分别对待。于是赵鲁的士人百姓听说打仗,跺脚赤膊,迎着利刃,踏着炭火,上前拼死者比比皆是,加上人口众多,储备也比吴国多,纵然吴军能逞一时之勇,最后也会落得个败亡的下场。现在的吴国,好似一条乱咬人的疯狗,将要倒下的大树,我乃鲁人而非吴人,既然已苦苦相劝夫差他却不听,那还不如帮他败亡得更快些!“

    叔孙辄听得目瞪口呆,感情公山不狃还有这种心思啊。

    他愣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弗扰……莫非你已通赵?”

    公山不狃哈哈大笑:“阳虎倒是给我写过信,大肆吹嘘赵国必然称霸中原,这头老虎归顺赵氏后却成了病猫,甘心于当一个郡司马,当年窃国之贼的豪迈哪去了?我虽然是败军之将,丧家之犬,却还有几分傲骨,没兴趣效仿他。”

    “那你为何……”

    公山不狃叹了口气:“还不是吴王刚愎自用,如今你我生不由己,被吴人逼着随军北上,在吴师大败覆灭之际,少不了得想点办法,不要受其牵累,死于乱军之中……”

    “当不至于此罢……”叔孙辄尴尬一笑,谁知话音刚末,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因为是行军队列,所以队伍拉得老长,声音正是从前方传来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对视一眼,连忙扶着戎车向前看去,却见旁边的吴国兵卒也有些茫然无知。

    过了一会,才有个胄上插着羽毛的吏赤脚跑过来,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惧,他气喘吁吁地对众人说道:”前锋探哨于前方十里外遭遇敌军斥候,交战正酣,王孙有令,敌人大军将至,二三子速速列阵,准备接战!”

    PS:历史上,公山不狃就坚持“人之行也,不以所恶废乡”,其领吴军攻鲁却故意绕路一事见《左传.哀公八年》,12点前还有一章

第1062章 棠之战(上)

    “若是遇到吴国主力,鲁军也不过如此啊。”踩在一具鲁卒尸体上,吴国大夫申叔仪有些洋洋得意。

    自从北上以来,他一直在捡薛、滕等软柿子捏,对鲁国没敢太过深入,不过这次随王孙姑曹进攻棠邑,于沿途遭遇一支两千余人的鲁卒,才算与鲁军正式交上手了。

    申叔仪麾下的吴国悍卒不仅武艺高强,更是经验丰富,毕竟有孙武留下的练兵之法,吴军的训练十分充足,许多人都不是第一次出国作战了,在突然遭遇敌人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太过慌乱,而是以申叔仪的旗帜为标示,自发组成作战队列并排向前,呼号杀进。或许是因为吴军人数更多,或许是因为仓促应战,挡在他们前方的鲁兵一时之间变得慌乱起来,吴军乘机撕开了他们那稀疏、松散的战阵,冲至他们身边手起剑落,斩杀殆尽。

    吴人喜好短兵相接,在这种近身肉搏的战斗里,很少有人能撑下来,鲁兵竟然一触即溃。吴人也杀得兴起,便一路疯狂追击,甚至连王孙姑曹的鼓声都不顾(吴人击鼓则退,鸣金则进)。

    中军位置处,公山不狃和叔孙辄二人也在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吴人要遭遇一场硬仗,谁料对面的鲁兵竟然这么不经打,简直还不如十年前……

    公山不狃似乎明白了什么,哑然失笑,于是在王孙姑曹询问他们意见时,公山不狃便一口笃定:“鲁人一向暗弱,纵然军备远胜当年,可胆子却没有变大。”

    可另一面他却拉着叔孙辄,让他不要乱跑,好好呆在中军附近。

    在略为犹豫片刻后,王孙姑曹让斥候向道路两旁散布出去以防不测,随即也下达了追击的命令。

    于是一万吴兵就撵着两千鲁卒跑,虽然吴人多数跣足,但他们在江南深山老林里都习惯了,脚底已经长满厚厚的老茧,在这宽阔的平原上,走起路来更是如履平地,反倒越追越近。

    这里离棠邑已经不远了,远远甚至能看到那不高的城墙,以及城垣外的运河河段上,大批粮食正堆放在码头上。看到此景,吴人更是红了眼,他们不少人一直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只有战争和掠夺才能得到粮食和财物。

    如此看来,就算放那些鲁卒进城邑去也没什么,吴军只要将运河上的船粮夺下,这次出兵便不算亏,截断运河后,鲁国和曹宋之间最方便的交通就断了。

    吴兵们很兴奋,但申叔仪却感到一丝不对,为何运河上的船只粮食都没有守护?随着距离棠邑越近,他心中的疑云越积越多,蓦然拉了御者一下,叫他紧勒马缰,让戎车停了下来,几乎同时,身旁的犀甲亲卫也随之停顿,不解的看着自家大夫。

    下一刻,吴人听到有鼓声从棠邑城头轰隆响起……

    伴随着那由弱至强,刚劲有力的鼓点之声,后撤的鲁国溃兵蓦然便停下了脚步,整齐划一的掉转身躯,或许是他们早已对这种情形训练多时,只在眨眼之间,他们便从一片散沙重组为密集阵型,紧挨着身旁的袍泽,形成了一个犹若磐石般坚固的孤形战阵。

    于此同时,棠邑也城门大开,从城内和城墙后不断涌出兵卒来,足足有几千人之多,他们站于那支鲁兵的左侧或右侧,间或夹杂有指挥用的战车,它们庞大的身躯填塞满了士卒之间最后的一点空隙。于是棠邑面前这数千鲁军,如同是一块铁板一般,凝结成了一个整体,一支支锋利的长枪竖了起来,随即放平。

    这和之前的一触即溃,完全是两个摸样……

    “有诈!”

    充当前锋的申叔仪大感不妙,立刻抬手让所有兵卒停下,也有人不听号令继续往前冲,很快就被鲁军里的弓弩手射成了筛子。

    “止!变阵!”申叔仪明白自己是中计了,连忙重新下令。

    气喘吁吁的吴军步卒还没有从刚才的疯跑中缓过神来,前面一下子停下来,后面的则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传令官没有迟疑,听到大夫的命令,他便敲响了鸣金,“咚咚……”金声由缓而疾,从无到有,只一瞬间便连绵不绝的响彻在棠邑之外。

    尖锐的金声让迷惑不解的吴军士卒豁然惊醒,在砍了吴王阖闾美人头颅以正行伍的孙武耳提面命下,吴军的军法很严,现在孙武虽然不在了,但军法依然奏效,不从军令是要被直接处死的。于是吴国兵卒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开始行动,原本极其分散的追击队列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般,四面八方往中间收缩,往申叔仪旗帜处集结。

    但他们之前分的太散,现如今要重新聚集到一起谈何容易?数千步卒的集结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纵然吴军也是百战之师,但在申叔仪的亲自指挥之下,这段时间之内也只是让大军聚集变成一堆肉团,根本没有什么阵形以及队列可言。

    与此同时,棠邑东西两面的树林里,一阵号角声响起,无数惊鸟从林间飞出。

    申叔仪顿时脸色大变。

    前方,是从城内城后不断填补到棠邑城前的步卒,人数越来越多,已经与追击的吴军先锋持平,而且他们已缓缓朝这边迈步。

    而左右两侧,吴国兵卒们也渐渐感觉到了大地在颤抖,感受到了那股凌厉的杀气,匆促的马蹄势若狂雷,这是一个骑兵师发动冲锋时的声响。

    “这是鲁人的圈套。”

    申叔仪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极速冲来的敌骑,心中泛起一种无助感。虽然已经十分警觉,但首次与骑兵交锋的吴国人还是错估了这支军队的机动性,不知何时,赵无恤已经将集中在宋地的骑兵调到了另一处战场。

    如今留给他们应对的时间太短,吴军根本就没法列出密集的战阵,极速飞奔的战马也不容众人细想,眨眼之间便从天边席卷而至,带着无可比拟的霸气,仿佛来自九天的猎鹰捕食般,斜刺里一头扎进了吴军前锋还未能完成集结的后阵中……

    人马相撞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外围的吴兵首当其冲,长时间奔跑已经乏力的他们在战马疯狂的冲击之下,士卒被撞飞,被马上伸出的长矛刺死,或者被环首刀划开了喉咙。这是一场不平等的较量,步战“无敌”的吴人遭遇了从未见过的兵种和战术,他们被敌骑一片片收割,随即便被踏成肉泥,惨不忍睹。

    “列阵,密集列阵,杀!杀上去!”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绝望的表情,羞愧无比的申叔仪大吼一声,手持吴剑对着疯狂奔腾的敌军冲了上去,他知道是自己的冒进追击给了敌军机会,让士卒陷入死地,他要反击,他想让自己的士卒活下去。

    而在他的对面,冲在最前端的骑将柳下越已经践踏杀死了不少吴人,靠着惯性一直向前冲,不知不觉深入了敌阵。

    “万胜!”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盾护住马头,夹在胳肢窝下的骑矛犹如鹰喙,冲锋之余也拔开了向他刺来的短兵。但是疯狂的吴兵实在太过彪悍,他们根本就不管自身的安危,一心要跟敌人同归于尽,柳下越虽然尽力格挡,但是座下战马依旧被数件兵器刺透,战马发出阵阵哀鸣,发出凄凉的惨叫之声,随即四腿一软,巨大的惯性让它竖着往前砸去,而柳下越也被甩出了鞍,甩到了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柳下越还未来得及起身,三柄剑便向他头顶斩来……

第1063章 棠之战(中)

    “敌军入瓮了……”

    看到借树林隐藏踪迹的骑兵陆续冲出,将吴国追兵的后阵冲击得七零八落,棠邑城头,身披大红色大氅的冉求放下了千里镜,露出了释然的笑。

    十年过去了,冉求早已不是那个初次领兵作战的稚嫩小将,他已经成长为镇戍鲁国的一方栋梁,面上多了许多胡须,整个人看上去威严无比。这次赵国统领诸侯与吴国、齐国交锋,鲁国作为主要的战场之一,北面长城一线有虎会逼压齐军,而南线的泗上一带,赵无恤就交由冉求全权指挥,甚至连从赵国支援过来的河内一军,以及三千骑兵也要听从他的号令。

    对此赵无恤有充足的理由:“子有镇守鲁地十余年,休说鲁国的山川形势,哪怕是一座城邑旁的一片小树林,他都牢牢记得。子有胸中自有沟壑,在鲁国本土作战,大将不用子有,谁还有资格?”

    “子有胸中自有沟壑。”这句评价便成了对冉求最高的赞誉,虽然鲁国暂时还没有像赵国一样实行十二等爵,但赵军诸将却无人敢轻视冉求。

    冉求用兵力求一个稳字,在得到赵无恤授意,说作战的目的是先破沛邑,从泗上打开局面后,他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先在滕、薛、邾等地示之以弱,做出鲁泗诸侯弱不禁风的样子,随即在棠邑附近囤积粮食,假装大军调往曲阜、莒国,并故意让商贾将这消息泄露出去,欺骗吴国人。实则悄悄集中兵力,等待吴军上钩。

    果不其然,六月上旬,吴国人在宋国面对赵军主力寸步难行之下,便决定进攻鲁地。然而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吴军北上时走了路途较远的郎邑,让冉求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的打算被吴国人发觉,他当机立断,做出了诈败诱敌的战术部署,这才有了棠邑外的埋伏。

    因为莒国的变故,一部分鲁军被调遣过去,其余则在虎会带领下防御齐军对曲阜的突袭,所以冉求在南线只有一军的兵力,加上赵国一军,总兵力两万余人。冉求分出五千人去了滕、薛,今日棠邑战场上,尚有万余步卒,千余骑兵,守株待兔之下,对付眼前的吴兵是绰绰有余了。

    现在吴军冒进,一头冲到了棠邑城下,后方退路被骑兵截断,这三四千人顿时被包了饺子。

    远处数里外,赵骑从两翼冲出,以矢锋阵形全速前进,靠前的骑兵人马俱着厚甲,这些重装突骑是骑兵的锋利箭头,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战马的冲击力实在太强,迎面顶上的百名吴兵只一瞬间便被踏成肉泥,骑兵将士们双腿夹紧马身,借着战马冲击之力深入松散的敌阵,舞动环首刀收割着敌军的生命。初次见识到骑兵可怕之处的吴兵欲转身逃命,但是没等他们跑上几步,便被敌军斩杀,临死前发出一阵绝望的惨叫。

    前路是缓缓靠近的赵鲁步卒,还有坚实的城墙,背后冲来的则是极速冲刺的战马,人的双腿再快又怎能快的过马上的敌军,掉头逃跑只能让他们死的更快。冉求年轻时候不愧是在东武城狩过猎打过兔子的,这个陷阱实在是让人绝望。

    然而吴国人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既然前后都是死,若是被敌军步卒挡住,再被后背的骑兵分割冲击,他们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是迎敌冲上,若能突破这些骑兵,他们还有一拼之力。在楚国、陈蔡一带久经血战的申叔仪在这生死关头一下子就想透了其中的厉害关系,困兽犹斗,在他的号令下,剩下两三千吴兵士卒立即转身,抽剑迎上速度大减的骑兵。

    疯狂的吴兵面目狰狞,全然不顾背后暴露在敌军步卒的攻击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砍死冲过来的战马,延迟他们的速度,这些生在南方的吴国人其实并不清楚骑兵的弱点,他们只是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敌人当战车兵来打。

    毕竟不管车骑,一旦失去速度便与步兵没有太大的差别。

    吴剑锋利,混战之下,数十匹战马被砍断了双腿,根本来不及反应,马上的骑士一头栽倒了下去,后面的战马只顾前冲不分敌我,无数的马蹄立即从他们的身上踏过。骑兵开始出现伤亡,但这小小的战果,是用百余吴人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一声号角响起,发觉自己太过深入的赵骑开始纵马撤离,撤到外围开始用弓箭射杀吴人,让他们的阵型更加混乱。吴国人顿时陷入了被动,不管是密集冲锋的突骑,还是利用机动性远程射杀他们的弓骑,在这平地上都是步卒的的克星,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没有长枪大盾组成的密集方阵根本没法阻挡住这种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看着又一批步卒被箭雨或有组织的分批冲锋吞噬,所有吴国兵卒都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但却拿对方一点办法没有,面对冲击,他们只能死命的往申叔仪的战旗下集结,然而过于密集的话,在箭雨下又伤亡惨重,只能拼命举起盾牌,寄希望于箭矢不要射中自己。

    不过此时此刻,在棠邑城下等待多时的赵鲁步卒已经完成了布阵,他们对着被骑兵散射困住的吴兵,开始了冲刺……

    不管战法多么凶悍野蛮,也不管吴兵过去在楚国,在陈蔡越国有多么丰富的作战经验,在冉求这天衣无缝的陷阱下,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

    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这些跑得太快的吴国前锋在数倍于己方的赵鲁军队包围下被彻底围歼,棠邑前遍布尸骸,吴人的尸体聚集在屹立到最后仍未倒下的申叔仪旗帜下,鲁卒和赵骑的尸体则散布周围,场面一片混乱,在战局最焦灼的地方,双方的尸体都堆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看着这一情形,就连冉求也不得不佩服吴国人的勇悍,虽然三四千吴人均被歼灭,但赵鲁方面也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主动进攻沛邑,否则被吴国人凭借泗水和城池,只怕伤亡还要更多。

    冉求让人速速清理战场,他自己则打算带着余下的步卒和骑兵打算南下追击。因为这些跑得太快的吴国人与自己的主力脱离了,斥候来报,在发觉前方是个陷阱后,后面整军缓缓而行的那五六千吴军已经撤回去了,冉求已经让轻兵前去阻截。

    ”只有全歼这批吴军,此战才能称得上全功!“

    然而他刚从棠邑出来,骑兵那边就来通报,说统领他们的副将柳下越在冲入敌阵后不幸落马,如今不知所踪……

    冉求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这柳下越乃柳下跖之子,虽然冉求等孔门弟子一向与盗跖不对付,可他毕竟是赵侯公开褒奖的英烈,而且冉求对柳下越印象还不错,若是他不幸折损在这里,颇有些可惜啊!

    PS:卡文啊,今天先这样了,明天三更补上

第1064章 棠之战(下)

    柳下越最后还是被找到了,从一堆满是死人的泥沼里——距离他最初落马的地方足足半里地,谁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的。幸运的是他没有当场死亡,落马的时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柳下越丢弃了手中的矛和环首刀,双腿一蹬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的往一侧翻滚而去,没有被战马压住。

    随即,他又第一时间躲开了吴兵疯狂的攻击。吴国人横行南方无敌手,现在却在棠邑遭到了围歼,处处被动,这窝囊的一仗让他们憋着一股怒火,却对马背上动作迅捷的敌人无可奈何。

    终于,他们发现了这群落马的敌人,便开始疯狂的报复起来。摔下马来的赵骑军约有数十人,但是片刻之间数十件兵器便向他们身上招呼过去,摔的昏头昏脑的骑士们还没有分清楚东南西北就被斩杀了大半。

    绝境之下,好身手又救了柳下越一命,乘着一片混乱,他捡起自己的武器与吴国人拼命,且战且走间穿越了大半个战场,撑到了最后。不幸的是吴人太过勇悍,长矛从胁边穿过,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矛尖划破他身上的皮甲,割开了胁部的皮肉,鲜血一涌而出。苦战之下,他肚子上还挨了一剑,伤口不算太深,但也让柳下越痛得晕了过去,在一剑捅进对方胸膛中后,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旁人都以为他死了,无暇来补上一刀,随即一具又一具尸体压了上来。

    终于被人救起后,柳下越茫然回首四周,却见死伤遍地,地上充斥着大量的鲜血、碎肉、断肢、死尸,受伤士卒口中阵阵哀号。

    “原来战场是这般模样……”他一下子理解了父亲过去经历的是怎样的生活了,又为何反对他早早加入军旅,而是把他撵到临漳学宫里,远离征战。柳下越豁然明白了许多,一低头,腹部一阵阵绞痛,灵鹊医者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短时间内骑马作战是休要再想了。

    被军医如此告知后,柳下越顿时脸色煞白。

    冉求见柳下越没有丧命松了口气,但望着他躺在担架上任由军医摆布时略显绝望的眼神,自然知道这次重伤对这个渴望立功的年轻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次与吴国的大战,他恐怕暂时要在大后方听着前方传来的捷报度日了,对于武夫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痛苦的了……

    冉求没时间安慰柳下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军医将其送入棠邑仔细照料后,便马不停蹄地统帅万余兵卒迅速南行,吴军近万人,只有小半冲到了棠邑,其余人在主将王孙姑曹的带领下徐徐南撤。

    半个时辰后,他追上了敌军……

    吴国人虽然跣足但速度奇快,可惜这里比较是他们不熟悉的鲁国,加上公山不狃不怀好意的指路,吴国人很快发现,那些赵国骑兵竟已出现在他们侧面的平原上,一边试图过来射箭骚扰,同时不断向后通报。

    前方的吴人越来越近,以冉求多年的经验,若对面的是齐国人,会愈发疯狂地逃窜,最终被自己打成一个追歼战,用骑兵分割,用步卒包围,各个击破。

    然而这些来自江南的吴国子弟却有不一样的胆气,在知道自己难以凭借双腿逃离后,他们竟然停了下来。

    等冉求赶到时,他愕然发现,吴兵不动了。

    ……

    “吴将选了个好战场……”虽然双方各为其主,今天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但冉求仍不由出言赞叹王孙姑曹。他坐骑的马蹄举起又放下,怯怯不敢前进,步卒也纷纷止步,两翼的骑兵更不敢再深入。

    因为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片宽阔的稻田,一顷连着一顷,绵延近十里,只有窄窄的阡陌将其间隔开来。

    时值六月份,稻花正香,前段日子的大雨在田里灌了不少水,尚未排干,田里处处是烂泥,和沼泽没什么区别,马匹踩进去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五六千吴兵却无惧于此,他们光着脚站在水田里,聚集在一起,阵列严阵,长兵在前,短兵在后,静静地等待敌人到来……

    这是吴国人熟悉的战场,却是中原车战一贯的软肋,当年在楚国,吴兵最喜欢选择水田,让楚国战车无从施展,今日被逼到绝境,逃亦是死,战亦是死,王孙姑曹便孤注一掷,让兵卒们进入水田内,准备在这里与敌人决一死战!

    在他们整军的短短的一刻时间里,敌人的步卒已经完全赶到了,呈现一个半月形将他们包围,而骑兵因为不敢下水田,就在后方远远侯着,阻止吴国人的退路。

    “将北人溺死在泥里!”王孙姑曹鼓舞众人。

    一时间,所有吴国甲士齐齐举剑高呼,笨重的甲胄已经被扔掉,在这水田里,他们灵活得像一条条泥鳅。

    吴国人这像是打了胜仗般的气势,让停留在旱地,轻易不敢下田的赵鲁兵卒有些犹豫。和容易崩溃的齐军不同,吴军是他们遇见最强悍的对手,三四千人被围歼的情况下,仍然让己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若要下水田去与他们交战,只怕伤亡更多。毕竟横的怕愣的,穿鞋的怕光脚的……

    但冉求却浑然不惧,反而一股棋逢对手的斗志在他心里汹涌澎湃起来。

    他骑在马上,举起令旗指着敌阵高呼:“吴发短,人寻约!”

    旁边的众将士听闻,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也一起高呼:“人寻约,吴发短!”

    这意思是,吴国人断发文身,他们的脑袋就算砍下来也不能用头发捆绑,大家想要立功的,提前找好长绳子啊!

    简单的一句话,便压过了吴国人的士气,想到眼前这几千吴人的脑袋就是战功,就是爵位,就是田宅和奴隶,原本有些畏惧的赵鲁步卒也跃跃欲试起来……

    更何况,敌军跑到水田里实在是自作聪明,这样做能让赵军的骑兵和重甲矛阵丧失作用,可他们却忽略了,赵鲁军队里的远射武器也是极其强大的……

    冉求用兵但求一个稳字,他一点不着急,这些吴国人没有后援,没有退路,他若是高兴,大可在这里建立墙垒困死他们,而现在,不过是等后方的辎重部队抵达而已。

    两刻后,当辎重部队姗姗来迟时,冉求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举盾,竖矛!辎重兵铺木板,蹶张弩准备!”中军处挥动令旗,呈现半月形的赵兵阵线便开始迈入水田,不过却没有贸然前进,而是稳扎稳打,结阵缓缓而进。

    而他们后面,辎重营的辅兵们背着用来铺路搭桥的木板,搭在泥泞的水田里,在方阵前进的同时,后方也铺就了一条能让弓弩手如履平地的道路。

    尤其是需要用脚来辅助上弦的蹶张弩,他们的射程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步!

    不仅如此,冉求还给对面准备了一些新颖的武器,三月份时未能来得及在琅琊水师上装备的武器。

    阵线的两翼,坚硬的地面上,十多架安置在辎车上,由辎重营从棠邑运来的“床弩”已经架设完毕。

    PS:稍后还有两章

第1065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上)

    床弩,又称床子弩,它是鲁班近年的新发明,是在蹶张弩基础上,将弩的功效、身量、射程都增大。他将两张或三张弓结合在一起,大大加强了弩的张力和强度,张弩时,赵国的工匠用粗壮的绳索把弩弦扣连在绞车上,战士们咯吱咯吱摇转绞车,张开弩弦,材官则安好巨箭,调整距离。放射时,则由身体健壮的士兵举起大木锤猛击扳机!

    随着“嘣”的一声巨响,机发弦弹,一枚人手臂粗的巨弩弹射出去,穿过两百五十步的距离,正中密集的吴军阵列!

    甚至都来不及惨叫,等旁人回过神来,原地只剩下一个被床弩正中胸膛,整个身体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倒霉鬼,以及旁边被波及到的一圈伤员,整个阵列像是被野兽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所有吴人都目瞪口呆,王孙姑曹也没了刚才的气势,心脏骤停,他猛然意识到,经验又害了自己,他其实是将士卒们带入了另一个陷阱。

    来不及多想,密集的弩机箭雨接踵而至,蹶张弩虽然在上弦速度上比臂张弩要慢很多,但胜在射程很远,弩兵们可以躲在方阵的背后肆意放箭,仗着弩矢众多,重要的是对敌军的压制,准头反倒成了其次。

    一时间,没有重甲和防御工事的吴国阵列前部,几乎被箭矢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性命被钉死在水田里,惨叫夹杂在稻花残香和惊慌的蛙声里。刚才还大呼小叫的吴国人开始露出怯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被床弩射死的场面太过震撼,而一般的弩机也能将人体撕成碎片,顶在前面就是个死。

    然而王孙姑曹知道,一旦他们掉头,两翼的赵军就会掩杀过来,届时吴军唯一的优势也将消失殆尽,任人宰割。

    他已经没有时间后悔这次突袭了,吴国的主将同样跣足站在水田里,在众人欲退的时候,拔出剑杀死了两名惊慌的兵卒,为了鼓舞众人,一连串的吴语从他口中唱出……

    许多人都停下了脚步,用剑敲着盾牌,随着王孙姑曹一起吟唱,整个吴阵的气氛为之一凝,满天箭雨似乎也不显得可怕了。

    “他们在唱什么?”冉求察觉了这种变化,运筹帷幄之余,也偏头问旁边随军的转译者。

    转译者粗通吴语,他也被眼前的情形所震撼,愣了愣才说道:“军将,这是葬曲,吴国的葬歌《虞殡》……”

    “身即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生有命兮死无何。魂兮归来,以瞻山何!”

    悲壮的《虞殡》让骁勇的吴国人忘却了生死,他们这代人是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的,二十年前,吴人随吴王阖闾进入楚国攻城略地,在繁华的郢都里享受到了这一生梦寐以求的侈靡生活,这也成了之后十多年里,最值得对子侄吹嘘的故事,遍地的黄金玛瑙,满城的美人佳丽,让人神往。这次北上中原,年轻的吴人之所以能承受夫差的重役,以及种种饥饿困苦,还不是为了杀进商丘、曲阜,重温父辈讲述的辉煌?

    然而他们却一头撞上了一堵硬墙,无数同乡死在了小小的棠邑,浑身插满箭羽倒在水田里。袍泽的鲜血激起了他们的野性,他们不甘,他们愤怒,他们也齐声高呼!

    “身即死矣,归葬山阳!”

    越来越多的吴国人开始加入呼号的队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他们心中的悲愤。在《虞殡》的号召下,吴兵追溯着王孙姑曹的脚步,悍不畏死的向前冲去,冲向阵列严密的敌军方阵,冲向躲在他们后面不断收割生命的弓弩手……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绝望的吴人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敌人的戈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这是根本没有防守的拼杀,他们就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去迎接敌人的兵器,他们要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却对方的生命。一时间水田里爆发了剧烈的混战,血肉横飞,惨叫不休。

    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步卒方阵在猛烈冲击下巍然不动,但赵鲁将吏们也不由色变,难怪吴军能无敌于南方,换了任何一支军队,早已在这种无畏的冲锋下崩溃了吧。

    冉求却叹了口气:“家有国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勇哉,惜哉,只可惜啊,这些吴国人忘了,这里是鲁国,不是他们的家邦!”

    对于赵国兵卒来说可能感触还不够深,但对于冉求等鲁人而言,这次吴军入邹鲁,是一次赤裸裸的掠夺和入侵!

    正如赵无恤对他们所说的,迎接盗匪的,就只有刀剑和戈矛!

    他无情地举起令旗,说道:“中国不振旅,则蛮夷入寇,列国自有封疆,南方的蛟龙再强大,也休要到北方来逞能。吾等便要通过此战,让江南之人今后百年之内,都要仓皇北顾,不敢渡淮半步!”

    在他的喝令下,又一阵劲弩齐放,漫天箭雨飞向战场,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在水田里灵活如同泥鳅的吴国人彻底网住……

    ……

    一个时辰后,这场绵长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田埂上等待已久的骑兵倾巢而出,朝溃逃的残余吴人冲去,他们急驰而过,阳光在矛尖闪耀,从箭雨下侥幸生还的千余吴人在他们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瓷。

    冉求没参加最后的屠杀,他任由将吏们去搜检伤者,抓获俘虏,让军法官监督着各卒伍的将士有序地割取吴人首级。他自己则坐在田埂上,看着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稻田怔怔出神。

    战斗结束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映照在水田上,这里处处都是插满箭雨的尸体,也不知是因为晚霞还是因为鲜血,这片广阔的稻田一片殷红,躲在泥里的蟾蜍和泥鳅在动静停歇后钻出来,在血水里遨游。

    冉求就这么叼着一根尚未被血色浸染的稻杆,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的沉思被人打破。

    “军将,骑兵在数里外抓到了这两人。”

    冉求回头一看,一个是狼狈的中年人,垂着头不敢看他,另一个则是大腹便便的武夫,一脸络腮胡子,指着冉求捧腹大笑,末了才用一口浓重的费地方言说道:

    “真是没想到,当年跟在仲尼身边的西鄙童子,如今竟已是号令三军的大将!”

    赵鲁将吏们大怒,要杀了这两人,冉求却止住了他们,孰视半响后才诧异地说道:“公山邑宰?”而旁边的人,不是他的同党叔孙辄还能是谁?

    PS:葬歌编不出来,借用下燕垒生的《国殇》了。

第1066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下)

    “不错,当年还曾招揽过仲尼的公山氏,如今却是你的阶下囚。”

    公山不狃傲然挺起了肚子,他扫了眼战场情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可惜,仲尼只怕不会以你为豪。”

    冉求面上抽动了一下,被夫子说成是“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这是他心里一处隐隐的伤,但对于公山不狃这位曾与孔门关系不错的前辈,他还是给予了最基本的尊重,礼,深入骨髓地印刻在他的生命里。

    “君是吴将么?”冉求扫了眼公山不狃和叔孙辄的甲胄,都是吴军将领的制式。

    叔孙辄连忙解释道:“吾等身在吴国,心在鲁邦,此次随夫差北上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我二人曾劝阻吴子伐鲁,随即又故意给吴军指错了方向,让他们绕了远路,如此一来,子有你才能有时间备战,才能有此大胜啊!”

    冉求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公山不狃:“这便是二子在此战里脱离了吴国主力,在外围游弋的缘故?”

    公山不狃傲气十足,偏过头去也不解释。

    恰在此时,又有将吏押着一个浑身泥泞的人过来,却是吴将王孙姑曹。

    那王孙姑曹伤势很重,远远看见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却挣扎着想要过来杀他们,还叽叽咕咕地用吴语大骂,说了一通后又换成结结巴巴的雅言,大骂他们是背信小人,故意将吴军领错路。

    见他这般模样,冉求已是信了几分,让人给公山不狃松绑,至于对他的最终发落,还得赵无恤来决定。

    在公山和叔孙二人确认王孙姑曹身份后,冉求便退后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朝王孙姑曹拱手一礼:“小子冉求,奉鲁国大将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璞玉,问候于子。”

    说完便拿下怀里的玉,在王孙姑曹腰间系上。

    王孙姑曹不通中原之礼,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旁的公山不狃讽刺道:“仲尼已经流亡十年,却不想被他逐出孔门的冉子有依然这么彬彬有礼。”

    冉求早已习惯了这种冷嘲热讽,他微微一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自在我心,亦是我做人的基准,岂能因夫子对我有所误会而动摇?那我便自弃于士的行列,变成乡愿小人了。”

    春秋时诸侯时有征战,两军交战便会有胜败,败方自然会成为俘虏。然则俘虏亦有贵贱之分,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贵族身,仪礼不对庶人行。若是遇到国君败逃,君权神授,不是为臣下者可以执戈相向的,哪怕是敌国的追击方也会让开道路,让国君逃走,否则即为失“礼”。若是遇上贵族被俘,则胜方会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对下面失礼的行动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将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佩赠以还礼,暗示自己的身份会有足够的赎金,请求得到有礼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没有玉佩没有礼节,粗绳一系脖子,不是给战胜者为奴隶,便是拉到贩奴市场上换钱。

    从生到死,“礼”字渗透着贵族的方方面面,只可惜随着礼乐崩坏,贵族也把礼仪丢得一干二净,这世间最讲究礼的,变成了孔门。孔子曾教导过冉求他们,就算不是奴仆成群华服锦衣,到沦落荒野时,仍然可以自举手抬足中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来。

    这几十年来,随着战争规模加大,残酷性增强,纵然是一国公子,也会被腰斩弃市,屠城,残民,杀俘更是层出不穷,《司马法》时代古朴的军礼已经荡然无存了。

    但在鲁国,冉求却始终坚持如此。孙子说过,兵者诡道也,在冉求看来,作战时使用阴谋诡计是一回事,战后让双方保持体面又是另一回事,并不相悖……

    虽然虎会、盗跖和赵国的虞、田等将曾嘲笑他迂阔,但冉求却无动于衷,在遵守军法的同时恪守礼节,这也是他身为孔门弟子的一种坚持罢。

    王孙姑曹被押解下去后,公山不狃却似乎有话要说。

    他有些茫然地说道:“老夫离开鲁国十多年,也不知此邦是不是真如赵无恤承诺的那般,变得更好了?”

    离开时尚属壮年,归来时却是两鬓斑白,公山不狃的心里只怕是百感交集吧。

    冉求一笑,指着面前这水田道:“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沼泽荒地,只有一些盗寇和渔民在里面求食。赵氏执政之后,诸卿大夫的内斗兼并停止,这才能组织曲阜的移民来此定居,近年来又开凿运河,疏通沟壑,泗水一线顿时从边鄙变成了膏腴。往常没有战事时,此处应该是一片稻花喷香,蛙声阵阵。”

    他有些惋惜地看了看变成可怖战场的良田:“可惜大军所处,必生荆棘,十年来的大好形势就这么被吴军入寇毁掉了,但是!只要驱逐了吴寇,明年这里一定又是一片丰收!”

    公山不狃摇头:“但愿如此,但如今鲁国的肉食者已经变成了赵氏,只怕姬姓的社稷维持不了多少年,这比当年阳虎和我窃夺鲁政更加过分,子有如此恪守礼节,为何在这种仲尼最看重的大礼上,却视若无睹?弃大礼而就小礼,不亦谬乎?”

    冉求想了片刻,回答了他的疑问:“弗扰会被送去曲阜暂居,一路上可以好好看看鲁国的新形势,等看一圈下来,你便会知道,不管是你,亦或是阳虎、三桓,甚至鲁侯亲政,伯禽、周公再世,都不可能比赵氏做的更好!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使然,当年夏桀无道,于是便被更好的商汤替代,商纣无道,又被周武革命。如今鲁国之命或许落到了赵氏头上。我觉得,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最大的礼,至于为君者是何姓氏,又何必在意呢!”

    公山不狃沉吟不语,冉求摆了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在他看来,公山不狃是幸运的,他虽然一度流离失所,但至少是回来了,至少能归葬家乡。可夫子呢?同样流亡十年,赵鲁多次邀请他,给他台阶下,但夫子却倔强得像一头牛似的,不肯归来。

    狐死必首丘,夫子,已经很老了啊,何时才能放下心里的误会和执念,回到故土呢?

    冉求很惆怅,他只能寄希望于等中原战事结束,夫子能正视这天下的新秩序,礼,有时候也要向形势低头不是么?

    眼下,他还是得将注意力转到战场上来。这场大战全歼了吴军,杀伤三四千,俘虏五六千,而赵军只有两千伤亡,可谓功勋卓著,但对于整场战争而言,只是个小小开始……

    冉求在夕阳下眺望奔腾向南的泗水,心中暗暗说道:“也不知赵子苇帅部从滕、薛突袭沛邑,可获成功了?”

    ……

    次日傍晚,泗水之滨,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抵达了沛邑城下,打头一位断发的”吴国人“仰起头来,央求沛邑吴兵速速开门。

    ”发生了何事?“大军悉数北行,沛邑剩下的人不到千人,本来还羡慕离开的人能在鲁国好好抢一把,现在乍见一支败兵归来,所有人都十分震惊。

    ”我军遇伏败了,后方还有赵兵追击,速速开门。“

    城下的”吴国人“都快哭出来了,他旁边的人也嘟嘟囔囔地哀求,城头的人面面相觑,见那些人俱是断发,而不是中原的发髻,顿时不疑有他,缓缓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内,打算问个明白。

    孰料这些吴军在城门大开后,却突然暴起,抽出兵刃,哪还有败军的沮丧?一个个生龙活虎,直扑城门两侧,将守门者尽数杀死,其余人则沿着城门洞往里冲杀,到这时接着火把的光亮,吴人才发现,来者除了靠前的人是断发外,其余一掀斗笠,都是中原人的发髻!

    ”糟了!”

    然而还不等他们将城门的敌人堵回去,却听到夜色中有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数百人的骑兵破开夜幕,席卷而至,目标正是城门!

    门口的人连忙让开道路,赵国的“千里驹”赵葭一马当先,帅众骑冲入沛邑。

    赵葭黑衣黑甲,他跃马于城内,纵横于大街小巷间,敢于挡道者无不被践踏于铁蹄之下,在得悉吴军进攻鲁地后,他奉冉求之命帅五千人绕道滕、薛,突袭沛邑。在薛国,赵葭强迫自己麾下那些上郡蛮夷们断发,又让通吴语的鲁人诈城,果然成功破城而入。

    至此,吴人已经无从阻止他们了,城外还有不少步卒也摸了过来,或从城墙上逾越,或从城门涌入,让他们防不胜防。再度挥刀斩杀数名吴兵后,面对偷偷将里闾门打开窥探外面情形的当地人,他将染血的环首刀高高举起,高呼道:“赵国大军已至!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

    几天后,身在萧邑指挥大军的吴王夫差,赫然听闻了他派去鲁国偏师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顿时勃然大怒:”什么!赵鲁主力,不是在此,被寡人牵制住了么?“

    但更坏消息接踵而至,夫差随即得知,彭城的北门户沛邑也已陷落了,赵国骑兵的前锋,已经抵达城外数里游弋窥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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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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