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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瞳     深海余烬txt下载     深海余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分层时空

    轻风港附近海域,一片远离主要航路、被薄雾覆盖的海面上,失乡号庞大威严的舰影正在雾中缓慢逡巡着。

    而后,海面突然泛起了一层似真似幻的涟漪,幽灵船的倒影在那涟漪中随波起伏,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那倒影似乎就要从海面中凝聚出来,但下一刻,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

    船长室内,航海桌边缘的木雕山羊头突然有些困惑地转了转脑袋,伴随着底座发出的轻微吱嘎声,它抬起头看着四周,良久才发出一声疑惑的嘀咕:“怎么感觉刚才怪怪的……”

    房间一角的墙壁上,那面古朴的椭圆镜子中不知何时已经浮动起层层黑雾,阿加莎的身影站在镜面中,静静地看着桌上的山羊头。

    山羊头终于注意到了旁边传来的视线,它立刻把脑袋转过去,看到阿加莎之后惊呼了一声:“哎……你吓我一跳!大早上的看我干嘛?”

    一边说着,它一边又晃了晃脑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阿加莎女士,昨晚你去哪了?我怎么感觉你的气息不在船上啊……伱晚上不是会在镜子里跑来跑去地巡视吗?”

    阿加莎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山羊头的疑问,而是继续静静地观察着这位“大副”的一举一动,良久才打破沉默:“你昨晚什么都没感觉到吗?我离开的时候,你也没有察觉异常吗?”

    “没有啊,”山羊头愣了一下,隐隐反应过来,“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晚难道又出什么状况了?”

    “嗯,船长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你了,”阿加莎皱着眉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刚才你说你感觉怪怪的?是怎么回事?”

    山羊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自己刚才自言自语的那一声嘀咕,尽管不知道这位一贯给人冷静平和感觉的“前守门人”今天早上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它还是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啊,就是……激灵一下?好像正走着神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阿加莎疑惑地打量了山羊头两眼:“……你有肩膀?”

    “那就是拍了一下头——比喻,比喻你懂吧,”山羊头晃着脑袋,“我可能是掌舵的时候有些走神,刚才海上起了点风浪,把我给晃醒了……”

    “海上没有起风浪,一直都很平静——唯有梦境世界泛起过涟漪,”阿加莎摇了摇头,“你刚才做梦了。”

    山羊头愣了愣,过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啊?”

    ……

    看着已经在晨光中完全恢复正常的城市街头,邓肯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带着思考的表情。

    两位人偶则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

    就这样思考了不知多久,邓肯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样子不管在‘那边’待了多久,不管无名者之梦以什么方式结束,‘苏醒’之后现实世界的时间永远是在清晨……”

    爱丽丝扭头看了看露妮,又回过头看着船长,有些糊涂地挠了挠头发:“啊……您这次在‘那边’待了很久吗?”

    “从感觉上,这次我在那片黑暗迷雾空间中滞留的时间几乎是上次的两倍——直到梦境再次惊醒,”邓肯慢慢点了点头,“而看起来现实世界的时间节点仍跟之前一样,还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刻,这倒是……有点符合做梦的规律。”

    他说到这顿了顿,一边组织词汇一边对爱丽丝解释道:“梦中感觉到的时间流逝是混乱的,一秒钟和一千年的体感时间在现实中很可能都只是过了一瞬,且会在苏醒的那一刻得到校准。”

    爱丽丝想了想,有点困惑地摇摇头:“没听懂……”

    “没关系,不重要,”邓肯笑了起来,暂且收起脑海中乱糟糟的念头,上前揉了揉爱丽丝的头发,“我们先回去,这次的探索……收获很大。”

    带着两位人偶,邓肯很快返回了位于皇冠街99号的“女巫宅邸”,而他的船员们已经从梦境世界返回,且重新聚集到了客厅。

    当邓肯走进客厅的时候,凡娜、莫里斯等人已经开始讨论他们各自在无名者之梦中的经历了。

    与上次大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梦境不同,这一次的“入梦”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进行的,邓肯用火焰留给众人的“临时印记”确保了船员们在无名者之梦中能进行基本的情报交流,所以这次梦醒之后,大家也不必花费额外的时间去解释各自经历的事情,而可以将精力集中在对各种线索的探讨上。

    邓肯的到来打断了船员们之间的交流,莫里斯等人纷纷起身,向船长致敬——妮娜则飞快地扑了上来,看起来格外高兴:“邓肯叔叔!”

    邓肯轻轻抱了抱妮娜,随后目光扫过客厅中的一个个身影,他看到了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表情有些怪异的露克蕾西娅,笑着摊开手:“也要抱抱?”

    “海中女巫”想了想,摇摇头:“不。”

    邓肯笑了笑,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表情很快恢复了严肃:“好,那我们就说正事——基本的情报交流就免去吧,现在重点要讨论的,是两个新情况的出现。

    “第一,是出现在雪莉还有莫里斯和妮娜眼前的‘希琳’。

    “第二,是凡娜遇到的那位自称神明的‘巨人’。”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莫里斯身上。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莫里斯。”

    “复数的‘希琳’出现在梦境中,这意味着我们之前对‘希琳’的判断要做出调整,”莫里斯取下自己的单片眼镜,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我们之前判断,‘希琳’只是出现在无名者之梦中的一个心智实体,相当于一个‘土著居民’,她的行动与梦境的运行关系并不紧密,但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当我们在梦境中活动的范围和时间超过一定程度,就会有一个‘希琳’出现在我们周围,并尝试引导我们前往那个被称作‘寂静墙’的地方,这种‘引导’,或许就是无名者之梦本身的一个机制。

    “换句话说,那个名叫‘希琳’的精灵,或许就是无名者之梦中某种规律的‘化身’——她不是一个心智实体,而是一个机制,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她就会被触发,而条件改变的时候,她也可能会消失。”

    莫里斯说着,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雪莉身上。

    老学者提到的“消失”,显然是在指之前和雪莉在一起的那位“希琳”——那位“希琳”最后变成了一株树。

    “至于这种‘触发’和‘消失’的具体规律,可能还需要几次测试来进行总结,也可能永远也总结不出来,”莫里斯戴上了单片眼镜,继续说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希琳’的出现对我们这些‘’访客”而言是善意的,对那些侵入梦境的邪教徒则是恶意的,她将入侵者称作‘污浊’,这应该就代表着无名者之梦的‘判断’或者说‘立场’。这对我们是好消息。”

    邓肯听着老先生的分析,默默点了点头,随后目光落在凡娜身上。

    “那么关于那位‘巨人’,凡娜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没有头绪,”凡娜想了想,坦诚地摇了摇头,“我回忆了那位‘巨人’向我讲述的所有事情,却找不到它们和现实世界中的神话传说、历史记录相对应的部分,甚至在历史传承相对完整的精灵文化里,也完全没有提及有关那位巨人,以及巨人所描述的‘丘陵与平原之城’的记录……”

    “即便是精灵的‘传承’,也只是相对完整而已,如果那位巨人来自大湮灭之前的时代,那我们在现代的记录里找不到对应的线索是很正常的事情,”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问题的关键是,那位巨人和他脚下的沙漠,跟‘精灵’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位“女巫”抬起头,看着凡娜的眼睛。

    “凡娜小姐,你在那沙漠中完全没有看到森林的影子,从巨人口中也没有听到丝毫跟精灵有关的情报,是吗?”

    “是的,完全没有。”凡娜很肯定地答道。

    “那个叫‘希琳’的精灵也完全不知道沙漠是什么东西,而唯一能跟‘巨人’沾上边的,也只有对造物主萨斯洛卡的描述——她说萨斯洛卡是一位没有固定形象的神明,可以变化成鹿、山羊和巨人,但这种联系在我看来过于牵强,”露克蕾西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凡娜和我们中的其他人仿佛是被分到了两个‘时空’里,所面对的环境、遇到的人、听到的情报都截然不同,但这两个‘时空’又绝对是存在联系的……”

    “是的,最起码这两个‘时空’都肯定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莫里斯立刻点了点头,这位老学者脸上带着思索之色,在思考了片刻之后才慢慢开口,“那么我们就要搞明白一点了:导致这两个时空存在巨大分歧的,到底是空间上的不连续,还是时间上的不连续?”

第五百九十九章 苏醒的机制

    事实证明,一个真正的资深学者在思考问题时所想到的,果然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莫里斯在思索中抛出的这个问题,几乎瞬间点亮了许多人的思路。

    “一个大前提是,凡娜所见到的那片‘沙漠’和其他人所见到的‘森林’都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那么在这个大前提下,这两处‘地方’就有两种可能性,”莫里斯坐在沙发上,慢慢说着自己的考量,“要么,‘沙漠’和‘森林’是在同一时刻的不同地点,要么,它们是同一地点的不同时刻——无论如何,它们不应该是两个完全独立的系统,时间和空间,至少有一个应该是相通的。”

    妮娜努力跟着老先生的思路,这时候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能是既不同地点又不同时刻呢?”

    “就因为它们同处一个‘梦境’,”莫里斯解释道,“一个梦境里无法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完全独立的时空系统,否则那就是两个互不关联的梦了——至少,目前我所掌握的知识体系不支持这种假设。”

    “哦……”妮娜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邓肯则还在思考着莫里斯刚才提出的那两种情况,在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同一地点的不同时刻”和“同一时刻的不同地点”两种模型分别对应哪些已知线索,过了好一会,他才暂且将这个复杂的问题放在一旁,开口说道:“我提醒一句,除了‘沙漠’和‘森林’,其实还有个游离在现实边界的‘地方’,它不在梦境里,但显然也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

    “……那片充斥着迷雾的黑暗空间,失乡号的倒影航行其中,”莫里斯立刻正色说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您所见到的那片黑暗迷雾到底对应着无名者之梦的哪个部分?

    “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测是,它位于‘将醒未醒’的边境,您在那艘失乡号上可以触碰到席兰蒂斯的回响,却无法直接看到梦境中的情况,这很符合梦境边境的特征,只是很显然,无名者之梦的‘边境’规模相当之大,以至于甚至允许一艘船在其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邓肯回忆起了自己在那艘倒影失乡号上所见到的“流光”,以及在那流光中听到的、来自席兰蒂斯的声音,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倒影失乡号是山羊头之梦,它航行于席兰蒂斯的梦之边境,席兰蒂斯似乎一直在那里等待着萨斯洛卡,然而梦境中的山羊头却告诉邓肯,萨斯洛卡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沉思片刻之后,邓肯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发现了现场一个小小的违和之处,视线不由得落在露克蕾西娅身上:“拉比呢?”

    “您终于注意到了,”露克蕾西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拉比没有回来,它已经跳进别的梦境里,此刻应该还在追逐那些猎物。”

    邓肯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露克蕾西娅这句话的意思。

    那只诡异的兔子玩偶竟然真的追踪到了那些邪教徒?

    “它会从那些邪教徒的噩梦中钻出来,然后在现实世界留下足以召唤您的坐标,我已经吩咐拉比,要留活口,”露克蕾西娅继续说道,“请放心,在这种事情上它还是可靠的。”

    邓肯慢慢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他又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眉头微皱,看向一旁的茶几。

    他伸出手,在茶几桌面上轻轻拂过,幽绿的火焰如幻影般在桌上蔓延开,火焰勾勒出的轮廓中顿时呈现出镜面般的质感——阿加莎的身影从镜面中渐渐浮现。

    “阿加莎,”邓肯看着镜中浮现出的女士,“船上有情况?”

    “我可能找到这一次无名者之梦‘惊醒’的原因了,在大副身上,”阿加莎点了点头,飞快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回来一趟。”

    ……

    轻风港周边海域,正在迷雾中航行的失乡号甲板上骤然张开了一道火焰门扉,随后邓肯与爱丽丝的身影从大门中迈步走出。

    邓肯回过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一块回来的爱丽丝。

    这人偶非常理所当然地就跟了过来,这时候看到邓肯看自己,她也只是一脸高兴地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嘿嘿——我又跟来啦!”

    邓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人偶摆摆手:“也好,我去船长室看看情况,你再去一趟存放食物的船舱,检查一下之前出问题的那些木桶。”

    “哎!好的船长!”

    爱丽丝开开心心地离开了,仿佛带着莫大的使命感,邓肯则目送人偶离去,随后他扯了扯嘴角,迈步走向船长室的方向。

    一开门,他便看到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飞快地把脑袋转了过来,那双漆黑的黑曜石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而在旁边不远处的墙壁上,古朴的椭圆镜子中则是阿加莎的身影——不知为何,这位一贯冷静可靠的“守门人”小姐这时候竟然带着一脸疲倦甚至生无可恋的表情。

    邓肯看到阿加莎那疲倦想死的脸色就是一愣,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情况,就听到山羊头的聒噪骤然响起:

    “船长您可算来了!您忠诚的以下省略等了好久啊!阿加莎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昨天晚上那个无名者之梦又出现了?而且您又见到了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山羊头?她还说那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梦啊她还说是因为我的‘一激灵’导致了无名者之梦被惊醒而且这还打断了您的行动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您得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想瞒着谁知道昨天晚上……”

    邓肯这一瞬间几乎感觉那嗡嗡隆隆的聒噪声凝聚成了一堵如有实质的墙,劈头盖脸就朝自己砸了过来,叨叨叨的动静就跟在耳朵眼里打钻一样轰鸣,瞬间脑子就开始嗡嗡,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猛然醒过神来,赶紧伸手一挥:“停!闭嘴!”

    山羊头瞬间就停了下来,脖子跟底座连接的地方却传来诡异的“嘎嘣”一声——简直就像是之前的一连串聒噪过于强而有力,以至于现在给话题刹个车都能发出声响的程度。

    然后邓肯就听到旁边的镜子里传来阿加莎如蒙大赦一般的叹息:“终于结束了……”

    邓肯面色古怪地看了镜中的女士一眼。

    “按照您的吩咐,我没有对大副隐瞒昨晚发生的事情,”阿加莎一脸疲倦地跟船长汇报,“然后它就这样了——在您来之前它一直在不停地跟我念叨,我躲到哪都能听到它的这些念叨,念叨,念叨……我在寒霜墓园里遇见个被人陷害家破人亡枉死三天之后又因为怨气诈尸起来的亡灵都没它能念叨!它一分钟的动静甚至超过二十个在市民中心投诉面包涨价的老妇人!”

    阿加莎说到这,又悲愤无比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让它闭嘴根本没用!这句话它只听您的!”

    邓肯终于明白刚才一进门阿加莎那一脸“我还不如当初死在寒霜地下大空洞里”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板着脸宽慰着对方:“……你辛苦了。”

    阿加莎叹了口气,镜子中的身影直接分成好几片,表示她已经裂开了,不想再思考和回应。

    邓肯:“……”

    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跟自己的船员灌输太多奇奇怪怪的概念,他们在执行某些抽象话的时候简直比抽象话还抽象。

    无视了处于裂开状态的阿加莎,邓肯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山羊头身上。

    这个黑漆漆的木雕正直勾勾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憋了太多话,它那硬邦邦的木头脸看起来都有点扭曲。

    “别说太多废话,”邓肯首先强调了一句,然后才一脸认真地开口,“其次,阿加莎说的都是真的。”

    山羊头的脑袋动弹了一下,张了好几下嘴,才终于憋出话来:“我……我真的在睡梦中将失乡号的倒影化作了您在那片黑暗空间中见到的那艘船?”

    “或者换种说法,”邓肯平静地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当夜幕降临在轻风港,你的梦便会航行在无名者之梦的边境。”

    山羊头的脑袋吱吱嘎嘎地晃动着,它看起来异常纠结:“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在清醒地掌舵,海图也记录了失乡号巡航的路径,与我的记忆毫无偏差……”

    阿加莎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那伱又如何解释在清晨来临时,你的那‘一激灵’呢?”

    山羊头不说话了。

    邓肯则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那面椭圆镜子。

    刚才还在裂开的阿加莎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并且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这边。

    “在脱离无名者之梦后,我第一时间回到了这里,”阿加莎说道,“我看到了大副从某种……恍惚状态惊醒的一幕,它说它是在走神,但我可以确定,失乡号的倒影就是在它‘醒来’的那一瞬间恢复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也是这次无名者之梦被‘惊醒’的原因。

    “所以我猜,不管是席兰蒂斯还是‘大副’,只要他们中有一个惊醒,无名者之梦就会结束。”

第六百章 梦醒有痕

    阿加莎能够在瞬间穿越阴影与镜面,在无名者之梦结束的第一个瞬间,她就可以返回现实世界的失乡号并观察到倒影边界的变化——邓肯毫不怀疑她的能力。

    “只要席兰蒂斯和山羊头之间有一个惊醒,无名者之梦就会结束……”邓肯微微皱眉,仔细思考着阿加莎刚刚提出的猜想,“那也就是说,无名者之梦其实是由席兰蒂斯和山羊头共同‘维持’着的?”

    “或者说,是他们共同的梦境,”阿加莎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艘‘倒影失乡号’会航行在席兰蒂斯的梦境边缘。”

    邓肯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整理着思路。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打破沉默:“所以就像你说的,导致这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的原因是我的大副被‘惊醒’了——那导致它被‘惊醒’的原因又是什么?”

    阿加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开口:“或许……与您最后的掌舵有关?”

    邓肯眉头微微皱起:“掌舵?”

    “您这次很谨慎地控制了自己的火焰,还通过提前将火焰植入失乡号倒影的方式在那艘‘梦中之船’上预留了安全的火种,这确实避免了‘惊吓’到席兰蒂斯,但对于那艘梦中之船而言,您本人仍然是一个‘外来者’,”阿加莎说着自己的猜想,“您还记得吗?您是通过在现实世界的轻风港触碰那道藤蔓,从‘外界’强行介入那片黑暗迷雾空间的……”

    阿加莎说着,邓肯听着,山羊头则一直把脑袋转来转去,看看船长又看看阿加莎,作为整件事最直接的当事人,它是现场最懵逼的一个,但现在它终于听明白了阿加莎的意思,顿时反应过来并赶紧看向邓肯:“船长,我的忠诚不容置疑啊船长!您才是失乡号真正的主人,哪怕我真的做梦都……”

    “我知道,但问题不在你身上,”邓肯不等山羊头叨叨完就摆了摆手,“是梦境固有的属性——它会排斥‘入侵’。”

    说到这他顿了顿,才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看来,除非是像凡娜他们那样直接被拖入梦境内部、成为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否则任何尝试从外界连接无名者之梦的行为都会导致这种‘排斥’,要么是惊醒席兰蒂斯,要么是惊醒你……”

    山羊头抬起脑袋,那硬邦邦的木头脸上竟也流露出人性化的纠结模样:“那这怎么办?船长您是知道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我也没法控制啊……”

    “伱没办法控制,但这件事本身或许并不困难,”邓肯若有所思地说着,“我已经有了个思路……今夜或许就可以验证。”

    ……

    露克蕾西娅皱着眉,看着正在实验室的一大堆“杂物”中到处忙碌的塔兰·艾尔,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一大早派学徒去我家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让我看看你的实验室有多乱?你已经在这堆乱七八糟的机器和纸堆里‘挖掘’半个小时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忙?”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这里有一大堆自动记录下来的数据,需要整理到一起……”塔兰·艾尔从一台有着黑色外壳的机器后面抬起脑袋,乱糟糟的头发上蹭着不知道从哪沾的油污,“这里的设备都是我自己改进的,现在看来它们在便利性上确实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哦,我终于把这个纸盒拆下来了,这是最后一份……”

    精灵大学者念叨着,终于从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设备中钻了出来,抱着一大堆打印件、纸带和胶片回到了露克蕾西娅面前,他把手里那一大堆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你很忙,因为轻风港正笼罩在一个庞大的异象中,你和你的父亲都在为了这件事奔波——感谢你们的奔波,但我们这些‘本地人’也该做点什么,哪怕现在我们还没找到对抗那个‘梦境’的办法……”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终于认真了一点,她暂时忘记了一大早就被打断工作、被催着出门的不快,来到大学者的书桌前,看着那上面的各种记录:“所以,这是你为了对抗那个‘梦境’做的努力?”

    “努力的可不只是我,许多部门,许多同事,还有城里的其他机构,知识守卫和治安官们,我们都在想办法——我们可能不如您的父亲强大,但笨办法也是办法……没错,这部分是我的成果。”

    塔兰·艾尔说着,从那一大堆记录中抽出了一根长长的纸带,放在露克蕾西娅面前。

    “这是我昨天晚上的生命体征和睡眠记录。”

    露克蕾西娅表情微微变化,她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纸带,表情严肃地看着上面跳跃的曲线和一系列打孔记录——她注意到这是某种打孔记录器输出的自动数据,而且数据中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断层”。

    “我昨天就睡在这间实验室里,”塔兰·艾尔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张睡床,那睡床旁边还可以看到几台怪模怪样的设备,那些设备似乎是仓促间搬运到这里的,线缆和管道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这些东西是我以前做出来的,我曾尝试用它们来提高自己的睡眠效率,目标是以最短的睡觉时间换来更好的休息效果……那些电极能够记录我的大脑活动,纸带上的曲线就是,旁边的打孔是我的呼吸记录,一次呼气一个圆孔,一次吸气一个方孔……”

    “这上面有两处明显的中断,”露克蕾西娅打断了对方,“从纸带边缘的时间戳判断,分别发生在昨夜九点和今日清晨,也就是……”

    “也就是无名者之梦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塔兰·艾尔从露克蕾西娅手中拿过了纸带,找到那两处中断点,然后将纸带举在身前,“在这两个时间点,我的大脑出现了明显的‘空挡’,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这两个中断点之间。”

    他举起了纸带,那长长的记录上,是连续跳跃的曲线和打孔。

    “仍有记录,”他指着在昨夜九点直今日清晨之间的那部分,“你发现问题所在了吗?露克蕾西娅女士……”

    “我猜你不止记录了这些,”露克蕾西娅已经反应过来,她飞快地说道,“其他东西在哪?”

    “最直观的是这个。”塔兰·艾尔没有卖关子,他转过身,从桌上取过了另外一叠东西——那是一摞黑白图片。

    露克蕾西娅接过那叠东西看了一眼,发现它们都是照片——拍摄目标是实验室角落的睡床。

    最初几张照片是塔兰·艾尔躺在床上的景象,其中还有大学者对着镜头打招呼的姿势,但后面的照片上便只有空荡荡的睡床——那些原本固定在大学者脑袋上的电极掉落在枕头上。

    “我设置了三个相机,给它们接上了定时装置和连续胶卷,每隔十五分钟,它们就会从三个角度给我睡觉的地方拍一张照,”塔兰·艾尔说道,“你看到了吗?从九点以后,床上就没有人了——因为那时候无名者之梦出现了,我已经消失在‘另一侧’……”

    大学者说着,再次拿起了那条长长的纸带,将它的中间部分找出来,放在“海中女巫”面前。

    “那么问题就来了,女士——在昨夜九点到清晨五点之间的这段时间,在我已经消失在现实世界的这段时间里,这台机器记录下来的大脑活动……是谁的?”

    露克蕾西娅轻轻吸了口气,看向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照片。

    实验室角落空无一人的睡床上,用于读取大脑活动的电极空荡荡地落在枕头上,电极的金属片在镜头中泛着冰冷的光,仿佛在那举城静谧的夜幕中,无声地沟通着肉眼不可见的幽灵。

    “问题还不止于此,无名者之梦给我们带来很多困惑,仪器记录下来的古怪数据只是其中一部分,”塔兰·艾尔的声音将露克蕾西娅从思索中唤醒,这位大学者走到了他的书桌后面,坐下之后慢慢说道,“另一个问题是——入梦之后,我们到底去了哪?”

    “……你的意思是?”

    “我刚才听了你的描述,当无名者之梦发生时,你和你父亲的追随者被卷入了一个古怪梦境中,那梦境中有庞大的森林,和我当初被困梦境时所见到的十分相像,但是……我昨夜却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自从上次被困梦境,又被你出手救出,我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过那片森林了。

    “不只是我,还有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当无名者之梦降临的时候,整座城的人都消失在夜幕中,可我们并没有像你们一样在梦中的世界醒过来,也没有在那片神秘的森林中活动——我们闭上眼睛,再一睁眼,便是一切正常的又一天,如果没有你和你父亲的提醒,我们甚至都察觉不到昨夜发生过什么。

    “那么,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整座城的人都去哪了?”

    露克蕾西娅当然不知道答案,塔兰·艾尔也并不期望能从这位女巫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在为自己设置一个目标。

    阳光穿过云层,穿过实验室外的一株大树,穿过它繁茂的树冠和交错的枝丫树叶,洒下斑驳的光辉,落在大学者的桌案上,落在那些自动设备记录下来的资料上。

    露克蕾西娅慢慢抬起头,视线沿着阳光移动,看向窗外的斑驳树影,随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塔兰·艾尔大师……”

    “怎么了,女士?”

    “……你实验室外面,原本有这么一棵树吗?”

第六百零一章 成长的无名者之梦

    仿佛直到露克蕾西娅出声提醒,塔兰·艾尔才猛然间意识到环境中的违和之处,他惊愕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在看到那株郁郁葱葱的、遮挡了窗外大半阳光的大树之后愣了好久,才脸色一变,迅速走向窗口。

    他站在窗口向外望去,看着那株大树,脸上浮现出疑惑的模样,似乎仍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到底哪一个出了问题,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摇了摇头:“不,没有这棵树。”

    大学者说着,抬手指向了大树对面的屋顶:“还记得太阳熄灭那一次吗?我从这扇窗户跳出去,跳到了对面的房顶上——那时候肯定没有这棵树的遮挡。”

    露克蕾西娅也来到窗口,看向大树下方——她看到它扎根在庭院一角,位置显得格外突兀,然而它的根须却又有一部分从土壤中钻出来,和附近的台阶、地面融合在一起,仿佛已经在这里扎根了很久。

    她回过头,看到了塔兰·艾尔脸上凝重的表情。

    “无名者之梦仍在成长,女士,”这位大学者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严肃而低沉,“它的一些部分……已经可以在白天蔓延到现实世界了。”

    “不只是在蔓延,大师,”露克蕾西娅提醒道,“如果我没有提醒你,你甚至现在都没察觉到这棵树的异常——而即便是我,也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不对劲的地方。还记得吗?在我走进这间房间的时候,窗外便已经有它了。”

    塔兰·艾尔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凝重地看着窗外,看着那株已经在现实世界扎根的无名大树,看着远方的街道与屋顶,看着目光能及的整片城邦。

    “人在梦中很难察觉到梦境本身古怪离奇的地方……潜意识会将梦中的光怪陆离全部合理化,以防止我们被自己的梦境吓死,”在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这位大学者终于转过头,“现实和梦境的边界模糊了,女士,或许在不久之后,整座轻风港都不会再醒来,没人知道那时候城邦是否还能存在,或者会以什么形式存在……我们必须阻止无名者之梦继续成长下去。”

    “带上你的资料和清醒的脑子,整理好伱的思路,去找萨拉·梅尔执政官,他现在需要帮助,”露克蕾西娅说道,“最好也去见见泰德,那位真理守秘人恐怕也焦头烂额了。”

    “我这就动身,”塔兰·艾尔立刻说道,但紧接着又忍不住看了露克蕾西娅一眼,“……那你呢?”

    这位“女巫”并非轻风港人,但她现在显然已经在插手这件事情,根据塔兰·艾尔对露克蕾西娅的了解,她肯定不会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

    “我的事情不比你少,”露克蕾西娅摆了摆手,她的身影边缘已经开始渐渐模糊,“无名者之梦一定会再次出现,我要为今夜做准备了——而且,我的目光可不止在轻风港上。”

    话音落下,不等塔兰·艾尔反应,这位女巫小姐的身影已经砰然化作了纷飞的彩色纸片,在一道忽然卷起的旋风中飞舞着离开了房间。

    港口区域,停靠在岸边的璀璨星辰号上层,飞舞的彩色纸片旋转着钻进了船舱,并重新凝聚成海中女巫的身影。

    一个用废铁片、螺栓和水管拼凑成的铁皮水手立刻走上前来,他迈着吱吱嘎嘎的脚步,向船长鞠躬致敬:“女主人,提瑞安先生找您,一小时前传来呼叫。”

    “我知道,我感受到了,”露克蕾西娅飞快说道,“去找几个帮手,把仓库里的照相录像设备都搬到甲板上,对准轻风港的码头,设置好定时器,在今天晚上九点之后,记录轻风港的变化,去吧。”

    铁皮水手立刻弯下腰:“是,女主人。”

    锈迹斑斑的水手离去了,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露克蕾西娅皱着眉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小声嘀咕:“该上油了……”

    随后她摇了摇头,迈步来到水晶球前,挥手点亮了水晶。

    片刻的耐心等待之后,提瑞安的身影出现在水晶球中。

    “看起来你那边也很忙,”刚一见面,提瑞安便立刻开口,“轻风港的情况还在恶化吗?”

    “今天我在塔兰·艾尔的实验室外面看到一棵树,一棵从梦境中‘长’到现实世界的树,”露克蕾西娅冷静地说道,“这座城正在渐渐落入无名者之梦,或者无名者之梦正在缓慢从现实世界‘上浮’——不管怎样,这里的问题确实在变严重。不过还是先说说你那边吧,这么一大早就传来消息,看样子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二号墓园附近的精灵聚居区内,报告了三例‘昏睡病’,”提瑞安没有卖关子,“三名精灵昏睡不醒,但除此之外查不出任何疾病,情况与你此前提到的、普兰德城邦出现的那个昏睡病例很接近,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精神医师的催眠和梦境介入手段都无效。”

    “催眠和梦境介入手段无效……”

    “是的,按照精神医师报告的情况,那三个精灵的情况很像是‘无梦者’——你应该知道精灵中的这种特殊‘先天缺陷’,”提瑞安点点头,“精神医师根本找不到三位‘病人’的梦境入口,他们的精神就好像跌入了无尽的虚无中,已经消失在现实世界……如果所有唤醒手段都无效,那就只能依靠输营养液先维持着他们的生命体征了。”

    露克蕾西娅的眉头渐渐皱起,在沉思中没有开口。

    提瑞安的声音则继续传来:“我并不担心现在的情况,三个昏迷不醒的病人还不至于对城邦造成什么压力,但我担心情况继续发展——寒霜位于北方边境,而精灵一向喜欢边境,这座城邦现在登记在册的精灵有数千人,且分布在各个城区,如果这种‘昏睡’快速蔓延开,那寒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秩序恐怕就要面临另一场冲击了。”

    “我知道,但你最好做些心理准备,”露克蕾西娅终于开口,“老爸正在想办法找到无名者之梦的源头,但这需要时间——从你提到的情况来看,这个梦境的影响范围甚至不仅限于轻风港,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灵’这个种族……有线索表明它指向精灵的原始信仰,涉及神灵,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麻烦。”

    提瑞安的嘴角明显抖了一下,沉默好几秒钟之后才一脸谨慎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最糟的情况下你们那边可能真的要跟一个失控的古神对抗,不是太阳子嗣,也不是深海中的复制品,而是一个被困在种族记忆中的神明……你觉得父亲他……”

    露克蕾西娅知道自己的兄长想说什么。

    他们兄妹已经很多年没有担心过父亲了——或者说,他们以前也担心,但担心的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他们现在都有点不习惯讨论这件事情。

    过了好几秒钟,露克蕾西娅终于轻轻呼了口气:“我会给他喊加油,然后站远点看。”

    提瑞安:“……”

    “不然呢?”露克蕾西娅看了一眼水晶球中的兄长,“跟你一样,冲上去被老爸随手揍一顿?我得吃多少毒蘑菇才会跑去插手那种层次的战斗?”

    提瑞安的表情很微妙:“……我知道,但你能不能别老提我被父亲揍了一顿……”

    “那你看艳舞被老爸发现了。”

    “……换个话题吧。”

    露克蕾西娅随手结束了通讯。

    这位海中女巫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兄长那边看起来还挺精神的,这很好。

    她在水晶球前坐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抬起手,再次敲了敲水晶球的表面。

    “拉比,我知道你在听。”

    水晶球深处有微光浮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拉比那尖细的、仿佛小女孩般的嗓音才从晶球内传来:“女主人~嘘~拉比在隐秘行动呢……”

    “看样子你已经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了,”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能确定是哪座城邦吗?”

    “好像不是城邦,”水晶球中的微光缓缓明暗变化着,拉比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得意,“我透过他们的记忆看去,这里好像是一艘船……”

    “一艘船?”

    “嗯~这帮邪教徒,造了一艘船哦,”拉比得意洋洋的,故意拉长了音调,用一种令人颇为厌烦恼怒的节奏说道,“这里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露克蕾西娅怔了一下,她没有在意拉比那故意惹人生厌的语调,而是脸上渐渐露出意外之喜的表情——

    拉比找到了那帮邪教徒的一个海上据点?!

    ……

    海浪拍击着舱外的船壳,蒸汽管道的泄压阀在舱室的隔断中嘶嘶作响,机械舱方向传来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身材消瘦的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烦闷的心情让他本就显得阴鸷的脸庞更加阴沉。

    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接着随手拿起了旁边的酒杯,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昨夜的行动并不顺利,原本周密的安排被突然发生的意外情况打断,那个与幽邃猎犬一同行动的女孩竟从体内爆发出可怕诡异的力量,瞬间摧毁了那些太阳的遗民——这完全超出所有人的料想。

    而那些疯狂蔓延的火焰所带来的恐怖压抑感直到现在还盘踞在当时靠近现场的每一个教会同胞心底。

    阴鸷男子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从床上起身。

    在房间里休息一上午也消解不掉这份压力,或许,应该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他摇了摇头,站在床边清醒了一下,转身走向门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某样东西,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看着床尾那一团白色的松软事物——

    “棉花?”

第六百零二章 垂钓高手的自觉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阴鸷男子在看到那团棉花时的短暂疑惑,他立刻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敲门声传来的方向。

    短暂感知了一下门口的气息之后,他迈步来到门前,打开挂锁。

    一个身穿暗色兜帽长袍,半幅面孔都隐藏在兜帽阴影中的男人站在门口,对门开的太慢有些不满:“为何这么久才开门?”

    “我不是你的仆人,杜蒙,”房间里的阴鸷男子皱起眉头,心情显然不是太好,“别把圣徒一时的偏爱看得太重。”

    “随你怎么想,理查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被称作杜蒙的湮灭教徒淡淡说道,“别让恐惧在心里盘踞太久,伱两天前从无名者之梦中撤离后就有些不对劲,你的谨慎畏惧和迟缓多疑已经引起圣徒的注意,他还没有表露不满,但如果你一直这样,对我们的事业就有害了……”

    杜蒙的话音未落,被称作理查德的湮灭教徒便猛然上前一步,近乎将那张阴鸷的脸孔直接压在了对方的兜帽前:“你大可以也进去试试,而不是留在安全的现实世界里说这种风凉话!”

    “我会去的,”杜蒙一脸淡然地说道,面对对方的挑衅和不善态度他丝毫没有介意,只是平静地后退了半步,“今天晚上,作为下一批选民,我会和你们一同进入无名者之梦。”

    理查德终于收起了神色间的不善,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圣徒已经决定增派下一批人了?计划提前了?”

    “不然呢?你们报告的情况已经得到重视,现在圣徒已经知道无名者之梦中出现了一股与我们为敌的危险力量,知道了有另一个势力正在展开行动——我们的‘盟友’也传来消息,他们似乎早已与对方交手,”杜蒙摊开手,摇了摇头,“收起你的抱怨和疑神疑鬼吧,我知道你在之前的行动中遇上了困难,但你正身处同胞之间,圣主赐福着我们。”

    “……圣主赐福我们,”理查德终于轻轻呼了口气,脸色完全缓和下来,“我刚才是有些激动了。”

    “可以理解,毕竟你在上上次行动中受了伤,又在上次行动中遇上了危险,这些创伤会对精神造成不小的负担,”杜蒙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理查德身后——那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烟尘,一道虚幻透明的漆黑锁链漂浮在半空,锁链尽头的“告死鸟”正有些萎靡地落在附近的柜子上,显然状态不是很好,“所以你确认自己不需要多休息两天?以你现在的状态,即便缺席一次行动,大家也不会有意见的。”

    “不必,”理查德立刻摇头,他的眼神又警惕起来,“对圣主的虔诚是我最强大的力量,我会在今夜之前调整好状态。”

    “……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会转告圣徒的,”杜蒙点头说道,“另外,既然你不打算缺席今夜的行动,那就准备一下吧,入夜之前前往集会厅,圣徒将公布一些事情。”

    理查德看着门外之人的眼睛,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好。”

    杜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往后退了半步,默默看着眼前的房门关好,随后那始终维持着一副平静淡然模样的面孔上才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转身走向船舱走廊的深处。

    另一个身穿兜帽、身材矮壮的湮灭教徒从走廊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杜蒙并排前行。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名叫杜蒙的湮灭教徒才突然打破沉默:“理查德的情况可不太妙,他的恶魔正在衰弱,他的精神正在失去平衡,很快,共生契约就会把他拖入死亡——命运在向这家伙靠拢了。”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幽邃会记得他的牺牲,”另一名教徒低声说道,“我们终会回到那起源之地的,只是早晚不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他的精神失衡为何会如此严重?其他进入无名者之梦的人也遭遇过各种各样的失败,甚至有人被‘侵蚀’重创,在濒死状态下脱离梦境,但他们的精神状态都没那么糟……”

    杜蒙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重创和重创是不一样的。”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一边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在梦境中遭遇侵蚀,力战濒死,回来需要做的只是带着荣誉休养,但在梦境中被一个未成年少女用狗打个半死,大喊大叫着从床上掉下来——而且还是在集会厅里,被圣徒当场检索了记忆,那需要的就不只是休养了。”

    这段话说完之后,两名湮灭教徒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继续慢慢向前走去,又过了好一会,身材矮壮的教徒才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这真可怕……”

    “……是啊,这真可怕。”

    船舱内,理查德脸色阴沉地坐在床铺上,听着走廊中的声音渐渐远去,表情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加狰狞。

    他的共生恶魔告死鸟正有气无力地趴在旁边的矮柜上,从这鸟型恶魔身上释放出的淡淡雾气如有实质般漂浮在半空,并向四面八方扩散着,增强着“主人”的感知能力。

    但过了一会,他还是克制着继续释放感知的冲动,在理智的驱使下将告死鸟的力量收了回来。

    他必须让自己和契约恶魔的状态尽快恢复过来,必须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证明自己——循环的终末临近了,这个世界的黄昏很快就会到来,幽邃的追随者是否能在深海时代之后的未知时代获得一席之地,在那“梦境”中的行动至关重要。

    在那个“梦境”中证明自己,将是通往那永恒荣耀的最佳一条捷径。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手却不经意间又触碰到了床上一团软软的东西。

    还是那团棉花。

    理查德有些疑惑地拿起这东西,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船舱,似乎在寻找着这莫名其妙的棉花的源头。

    从被褥里跑出来的?

    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棉花的来源,最后他来到窗户前面,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发。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在意一团棉花呢?

    这湮灭教徒短暂疑惑了一下,随后耸耸肩——算了,只是一团棉花而已,没必要这么关注。

    他拉开胸前的衣服,在皮肤上摸了摸,找到一个拉锁,随手将其拉开,然后将那团棉花塞进了蠕动的血肉中。

    一声轻细的笑声突然从房间角落传来,仿佛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躲在衣柜里面看着笨拙的大人,发出轻声嘲笑。

    矮柜上的告死鸟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它只是抬起头狐疑地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便重新低下脑袋。

    ……

    “拉比找到了那帮邪教徒的一个据点?”

    璀璨星辰号的船长室内,露克蕾西娅正坐在梳妆台前,她面前的梳妆镜边缘跳跃着幽绿的火焰,烛台正在镜前静静燃烧,父亲的声音则从镜中传出。

    “是的,”露克蕾西娅对着镜子点了点头,“那据点竟在一艘船上,而且从现状判断,他们不是‘藏’在船上,而是完全控制着那艘大船,且那艘船上聚集着数量不少的湮灭教徒……那应该是一处重要据点。”

    “……那只兔子立下大功了,”镜子中的邓肯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语气中不无感慨,“那帮邪教徒神出鬼没,在城邦中从不高调行动,抓捕时难度很高,没想到这次竟能找到一处聚集点……藏在船上,这还确实超出我们意料了。”

    “那艘船的规模不小,而且看起来是专为各种黑暗血腥的仪式准备的场所,拉比在船上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那是多次献祭残留的气息——这种船肯定没办法像普通的船只一样在城邦靠岸,黑暗仪式残留的气息瞒不过教会,所以在它背后一定还存在一个补给港……”

    听着露克蕾西娅的分析,镜子中的邓肯开始思考,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道:“拉比还藏在船上?它会被发现吗?”

    “它藏身的本事很好,除非主动去跟船上的某些高阶教徒,比如跟那个‘圣徒’正面对抗,正常情况下不会暴露,”露克蕾西娅说道,“它是来自灵界的阴影,可以藏匿在人的情绪与感知中,在那艘船上,充满负面气息的环境本身就是它最好的掩护。”

    “好,”邓肯点了点头,“那就让拉比继续藏匿下去,不要跟那个‘圣徒’接触,尽可能收集情报。”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拉比找到那些邪教徒的藏身处之后就立刻让它构筑镜子仪式,让自己亲自“降临”现场,接着趁那些邪教徒还没死光赶紧把自己的追随者们都传送过去,然后殴打那帮邪教徒,在他们的共生恶魔自尽之前将他们不断殴打至昏迷,看最后能抓多少是多少。

    整个计划十分简洁高效,且已经得到了凡娜的高度认同。

    但现在看来……拉比找到的这条“大鱼”要比所有人想象的还大,那自然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了。

    作为一个垂钓高手,他得把线放长一点才行。

第六百零三章 “测试”

    露克蕾西娅十分认可邓肯“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不太支持父亲和凡娜想出来的那个简单粗暴的办法。

    倒不是说她对体育生有什么偏见——主要是她觉得以阿狗表现出来的对“灵火”的敏感畏惧以及幽邃恶魔的自杀速度,真用那么简单粗暴的办法过去怕是一个活的都抓不到……

    “那些邪教徒会在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会让拉比想办法搞到一些情报,”露克蕾西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现在最麻烦的是那艘船上有一个所谓的‘圣徒’——这意味着拉比除了‘观察’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任何主动行动都有可能被那个圣徒察觉到。”

    “圣徒?”邓肯有些好奇,“四神的圣徒我倒是知道,凡娜的战斗力我是认可的,但湮灭教会的圣徒又有什么说法?”

    他的疑惑很有理由——四神的圣徒是蒙受神明宠爱之人,其最大特点其实并非强大的战斗力(虽然大部分圣徒确实很能打),而是与神明沟通的能力,寻常神官需要通过极其复杂的仪式和一定代价才能听到神明的些许呢喃,而圣徒几乎不需要任何准备,有时候仅凭心中祷告就能跟他们的神交流,更极端的情况下,如果圣徒遇到危险,他们的神明甚至会想方设法主动联系,做出警示和提醒。

    简而言之,宠起来跟亲生似的。

    然而湮灭教徒的“圣徒”肯定不会是这样——幽邃圣主那状态邓肯是知道的,祂对自己那帮所谓“追随者”的态度更是立场鲜明,就凭着“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这一句话,邓肯都敢确定,假如那帮邪教徒里真的出了个能沟通“神意”的圣徒,怕不是晋升当天就得蒙主召唤——然后被他们的“主”拖到幽邃深海中反复殴打。

    “湮灭教徒将幽邃恶魔视作最接近‘原始蓝图’的纯净生物,因此他们会不断利用恶魔的力量改造自己,以尽可能让自己接近这一‘原始蓝图’,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则会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露克蕾西娅解释道,“我听凡娜提起过,她在寒霜曾经见到过几乎已经与幽邃恶魔融合共生的高阶湮灭神官,而所谓的‘圣徒’……会比那更进一步。

    “他们身上不会残留多少人类特征,像恶魔更多过像人类,他们像幽邃恶魔一样活动,且能够直接从幽邃深海中汲取力量,除了还保留着人类的思考能力之外,他们基本上已经是一种‘幽邃生物’——这些湮灭‘圣徒’甚至几乎已经能够像恶魔一样自由进入幽邃深海,也就是所谓的‘永恒乐土’,或许只剩下他们身上残留的那一点点人类成分,还把他们束缚在现实维度。

    “湮灭教徒没有真正的神明眷顾,但通过与恶魔契约,他们照样能获得强大的力量,而他们的‘圣徒’也是如此——那些怪胎的力量强大,心志坚韧,且懂得无数污染性的禁忌知识,正面对抗的话……拉比不是那些圣徒的对手。”

    邓肯饶有兴致地听着露克蕾西娅讲述的这些“冷门小知识”,突然问了一句:“那他们跟凡娜比起来呢?”

    露克蕾西娅顿时怔了一下,表情微妙地思考起来。

    过了半天,她终于开口:“……凡娜小姐的战斗力哪怕放在圣徒里也是比较……‘特殊’的,我觉得很难对比。”

    邓肯了然地点点头:“好吧,我理解了。”

    露克蕾西娅则在片刻思索之后又开口:“此外还有一些情况。”

    邓肯的声音从镜中传来:“说。”

    露克蕾西娅整理了一下语言:“提瑞安传来消息,在寒霜城邦出现了三例‘昏睡病’,病患为精灵,症状接近……”

    她刚说到一半,镜中传来的声音便打断了她:“昏睡症状接近之前普兰德那个名叫‘芙洛蒂’的精灵少女,以及当初塔兰·艾尔的情况对吧?但这一次,精神医师的催眠和入梦治疗都无效,他们的梦境仿佛变成了一个空洞,意识则迷失在空洞中。”

    露克蕾西娅惊讶地看着镜子:“您怎……普兰德传来的消息?!”

    她后面突然反应了过来。

    “就在和你联络之前,”镜子中的邓肯点了点头,“海蒂报告了四例这样的病患,同样是精灵,同样是昏睡不醒——而如果情况如我所料,出现问题的恐怕还不止这两座城邦,或许明天,或许就在今天,消息就会从其他城邦传到轻风港。”

    露克蕾西娅皱眉听着,良久才眨了眨眼睛,她回忆起塔兰·艾尔曾经说过的那些古老传说,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所有精灵……都是席兰蒂斯的果实与种子……”

    “传说是现实的投影,某些描述是真实的——席兰蒂斯的力量将精灵这个种族维系在一起,让他们形成如蜂群般的关系,在精神层面,或许所有精灵都是一个整体,”邓肯慢慢说道,“这一特质长久以来都处于潜伏状态,但现在看来……无名者之梦唤醒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蜂群……精神层面的整体……”露克蕾西娅下意识重复着邓肯描述中所用的这些词句,这些描述让她眉头微皱,她却找不到比它们更精准的表述,“无名者之梦正在精灵之间蔓延,而轻风港只不过是第一个爆发出来的地方吗……”

    “我把它称作‘原爆点’,最初的爆发点,”邓肯淡淡说道,“而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里会成为原爆点?导致无名者之梦爆发的原因又是什么?”

    为什么?

    露克蕾西娅一怔,而在她愣神的时候,邓肯的声音又继续从镜子中传来:

    “在无名者之梦爆发前,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太阳的熄灭,整个无垠海因而陷入黑暗,除普兰德、寒霜和轻风港之外,其他所有城邦的时间都消失了十二个小时,第二件……是失乡号跨越‘消失的海域’,来到了轻风港附近。”

    露克蕾西娅瞬间理解了父亲的意思。

    她下意识开口:“所以,太阳熄灭导致隐藏在精灵族群中的无名者之梦‘活化’,而失乡号的靠近……导致了轻风港成为‘原爆点’……”

    “第一点是我一开始就有的猜测,”邓肯点了点头,“第二点则是我现在才想到的可能性。”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突然冒出一个猜想:“那如果现在失乡号远离轻风港,会暂时控制住无名者之梦的发展吗?”

    “失乡号已经在远离了。”

    失乡号的船长室内,邓肯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

    混沌暗沉的云层覆盖着天空,漆黑的海面在远方无声起伏,薄雾笼罩万物,整个世界只余黑白双色,而无数扭曲怪诞、似真似幻的影子则在那薄雾中时隐时现,在远方保持着距离。

    “失乡号目前正在灵界深度全速航行,向北方远离轻风港,接下来我会做一系列测试,包括移动失乡号的位置、在灵界进一步下沉、将整艘船灵体化等等,以观察这些变化对无名者之梦有什么影响。”

    一边说着,邓肯一边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镜子。

    “但我怀疑这些行为并不能阻止无名者之梦继续成长——从目前各个城邦传来的消息看,这个‘梦境’会无视空间阻隔,直接作用在每一个精灵身上,而无论是太阳的熄灭还是失乡号的活动,都只是一个最初的‘诱因’,而非维持梦境的‘动力’,真正维持这个梦境的,是精灵这个种族自身。

    “但我仍会试着在‘山羊头’身上做一些尝试,看对它施加的影响能否作用在无名者之梦上,毕竟现在有许多线索都指向这个可能性——我如今这位‘大副’,就是精灵传说中那个古老的创世神明。”

    镜子中的露克蕾西娅有些意外:“但您不是说,那个位于倒影失乡号上的山羊头告诉您,萨斯洛卡在很早以前就……”

    “神明的‘生’和‘死’真的就那么简单吗?”邓肯轻轻摇了摇头,“甚至不考虑神明,就在失乡号上,我这里也不缺‘死过的人’。”

    露克蕾西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不好评价父亲的追随者们,只能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轻风港这边……”

    “我的本体会暂时随着失乡号远离城邦,”邓肯说道,“这也是为了满足我后续的一些‘测试’计划,但凡娜和莫里斯他们都留在城内,他们会继续观察无名者之梦——虽然暂时没办法回来,但我的力量仍旧可以通过镜子传递到城里,如果遇上了麻烦,你们随时呼唤我即可。”

    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随后她沉默了几秒钟,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在距离较远的情况下,您必须用自己的‘化身’建立信标,才能让艾伊进行‘传送’,是吗?”

    邓肯看了镜子里的露克蕾西娅一眼,点点头:“……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这……似乎有些不方便,”露克蕾西娅斟酌着语言,“失乡号在轻风港附近的时候还好,您和您的追随者们随时可以往返城邦和船上,但现在您要暂时远离城邦,就只能通过镜子来传递力量了,您有没有考虑过……在轻风港安排一个‘化身’?”

    邓肯沉默了两三秒,表情严肃地摇摇头:“暂时没这个想法——你应该知道我的化身需要什么‘原材料’,除非正好遇上合适的情况,我不打算再新增化身了。”

    尽管建议遭到了拒绝,镜中的露克蕾西娅却仿佛松了口气:“好的,老爸。”

第六百零四章 邓肯的解题思路

    镜子中的影像逐渐消退了,邓肯却仍然站在镜子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沉思中。

    他并没有向露克蕾西娅隐瞒过关于自己“化身”的情况,也没有隐瞒化身相关的力量——他的“信使”艾伊可以在化身构成的“信标”之间快速移动,他的力量与主意识也可以瞬间在化身之间实现切换,这种能力强大而便利,但在轻风港,他并没有安排这样的“化身”。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但更重要的原因他却没有跟别人说过。

    他看向眼前的镜子,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如今的这幅面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幅曾经十分陌生的面孔,这具强大的躯体,这幅威严阴沉的模样……已经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代号”。

    一个名为“周铭”的灵魂占据着这具躯壳,就像占据着普兰德与寒霜的另外两具躯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都适应了,适应的很好。

    而且他相信,哪怕再有新的、长期的“化身”,他也很快就会适应,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甚至更多,他都可以“适应”。

    他发现自己的心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和……古怪,同时掌控多个身份和多重人生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负担,曾经担心的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问题也没有出现过。

    但他仍然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新增“化身”的冲动,控制着在轻风港中找一具尸体充当“信标”的念头。

    邓肯担心的并不是因化身过多而失去自我——他知道,占据这些躯壳时读取到的那些残存情感和记忆对自身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那些弱小的意志无法令他的精神有分毫动摇。

    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如果他就这么渐渐把“占据尸体”当成一种习惯,把掌控多重命运视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办事途径”,或许终有一天,会发生比“失去自我”更糟糕的事情——当他占据了几十上百段鲜活的人生之后,他还能像现在一样认真对待那些化身的“善后问题”吗?

    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下一个“妮娜”出现,但他却不再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邓肯叔叔”了。

    人性,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决定要格外慎重地对待今后的“新增化身”问题——除非情况真的合适,或者极有必要。

    当然,出于调查目的临时占据某些邪教徒的躯壳不在他的慎重范围内——那属于一次性的“日抛”耗材。

    镜子中悄然浮现出一层稀薄的黑色烟雾,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烟雾深处。

    看到船长正在照镜子,阿加莎又赶紧缩了缩,把自己的影像缩在镜子的一角,然后看着邓肯:“您还在想露克蕾西娅小姐刚才给您提的那个‘建议’吗?”

    “……或许她到现在对我还有些疑虑,”邓肯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建议中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阿加莎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顺势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我们有什么计划?”

    “很简单,失乡号这边继续向北航行,直到越过轻风港的北部航道,看看在拉开这么远距离的情况下,无名者之梦是否还会出现,看看那艘倒影失乡号是否还会出现在席兰蒂斯的梦境里,凡娜他们则会继续按此前计划行动——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拉比那边,那只兔子潜伏在湮灭教徒的船上,而那些教徒会在今天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很好奇……他们在集会上要干些什么。”

    一边说着,邓肯一边轻轻呼了口气,神色间带着一丝期待:“接下来,就等着露克蕾西娅那边再传来消息了。”

    阿加莎默默听着,等船长说完,她才忍不住提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那如果无名者之梦真的不受影响再次出现,您要怎么再前往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倒影失乡号’?您的本体此刻留在船上,而那道‘藤蔓’只会出现在轻风港……”

    邓肯面带微笑,看着镜子一角的阿加莎:“你还记得吗,上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正是因为我从现实世界触碰藤蔓进入那片黑暗空间,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执掌了倒影失乡号的船舵,而在返回现实之后,我告诉你我有了一个思路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加莎皱了皱眉,疑惑道:“您说的思路……”

    邓肯微笑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窗外的风景,而在他面前的镜子中,他慢慢低下头,看向了和自己同处一个镜面的阿加莎。

    镜中的邓肯弯下腰,用手指碰了碰把自己影像缩小、现在大概只有巴掌大的阿加莎:“这就是我的思路。”

    阿加莎瞬间一怔,她在镜子世界中抬起头,看着同样已经进入镜子世界的船长,愣了两三秒之后终于发出轻声惊呼——然后裂了一地。

    镜子里的邓肯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阿加莎一片一片地捡起来,一边拼一边念叨:“你应该尝试用更灵活的思路来面对这艘船上的生活,在适应性这块,要多跟莫里斯或者凡娜学习——前者现在甚至已经能接受雪莉的作业本了……”

    ……

    露克蕾西娅坐在镜子前面发了会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到旁边不远处的水晶球中传来兔子拉比的声音:“女主人,您在担心老主人生您的气吗?”

    露克蕾西娅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最后提出的建议像是在试探老主人,试探他是不是真的保持着正常人的认知和‘人性’,老主人说不定会在意这个……”

    “我并没有试探父亲的意思,只是……没想那么多罢了,”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但紧接着便皱了皱眉,看着水晶球中浮现出的浅淡幻影,“倒是伱,竟然还有闲心旁听我和父亲的交谈——听上去倒是很闲啊。”

    “拉比在缓解压力,拉比在危险之中~~拉比要用最佳的状态来完成女主人吩咐的任务~~~”水晶球里立刻传来了兔子玩偶那尖细又讨嫌的腔调,“这里只有可怕的邪教徒,他们愚蠢又丑陋,拉比必须要和女主人说说话,才能控制好自己的状态,避免~把他们~~全吃掉~~~”

    露克蕾西娅无视了拉比话语中那些离谱诡异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道:“随便,我不在意你准备怎么完成任务,反正如果真的被那个‘圣徒’发现了,别指望我去救你。”

    “但女主人一定会来的,拉比知道~~您会再把拉比从灵界找回来,然后把拉比缝进一个新的布娃娃里~~下次可以是只小熊吗?”

    “废话真多。”露克蕾西娅随手敲了敲水晶球。

    那只兔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

    庞大的异象001正在逐渐下沉,阳光化作辉煌的晚霞横越海浪,从窗口洒进来的光芒显得温和起来,而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修整之后,告死鸟的状况也终于改善了不少。

    集会的时间就快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听到船舱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同胞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面容阴鸷的高瘦男子从床上起身,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躺在这张床上,以调整自己和告死鸟的状态,现在他已经躺够了。

    名叫理查德的湮灭教徒长长地呼了口气,来到墙角的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参加集会要穿的黑色连帽长袍。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长袍——尽管大多数黑暗教徒都习惯这种打扮,并且认为这种能遮挡全身的衣物有助于沉淀精神,有助于在沉思中靠近主的启迪,但他一向不这么觉得。

    这种长袍穿着并不舒适,而且根本不适合在城邦中行动,它带着老派顽固的质感,穿在身上让人觉得自己就像几百年前那些躲在地洞里慢慢腐朽的流放囚徒,至于其“沉淀精神”的效用更是令人发笑——

    真正的虔诚者怎么会需要一件长袍来集中精神以靠近圣主?

    但现在,理查德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身打扮了。

    在同胞之间遮住自己全身的感觉也没那么糟。

    他把长袍披在身上,把兜帽拉到最低,直到遮住自己的眼睛——伴随着安心感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迈步走到门口。

    在推开房门之前,一股微风突兀地在船舱中刮起,似乎有一个轻盈的身体蹦跳着扑来,理查德感觉身上微微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你拿走了拉比的棉花……现在,我们出发吧。”

    “好的,我们出发吧。”

    理查德轻声嘀咕着,伴随着声带与气管的震颤,他仿佛感觉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痒,暖洋洋,软绵绵……

    只是棉花罢了。

    棉花正在生长。

    他放心地微笑起来,伸手打开了房门。

    身披同样黑色兜帽长袍的身影们正在走过走廊,前往位于船舱深处的集会场,他们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无名者之梦,圣徒,盟友,以及终焉传道士的消息。

    然后,理查德和拉比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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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集会

    从船舱前往集会厅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以及一条倾斜向下的楼梯——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不仅可以容纳数量众多的教徒,还可以为各种仪式、祭典提供场地,对于那些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而言,能够乘上这艘船本身甚至就是一份荣耀。

    大部分教徒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他们没有资格上船,甚至没有资格知道这艘船的存在,他们只能在与其他同胞私下聚会的时候听到那些隐秘的风声,听到其他集会点传来的、关于这艘船的只言片语:

    有一艘船,它承载着圣主的意志,令主的荣光巡视于海上,它是教派崇高事业的象征,亦是开启下一个充满荣耀的时代的钥匙……

    身披黑袍的理查德慢慢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走廊上,时不时遇到其他身披黑袍的教会同胞,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但他仅做最低限度的回应,又有身穿粗布罩衫的海员出现在走廊里,他们脖子上挂着象征性的锁链,恭敬谨慎地向每一个路过的黑袍人鞠躬致敬——这些海员也是圣主的信徒,但他们资质平平,尚无法承受恶魔的力量,便只能在这里负责俗世的工作,服侍那些真正获得了力量的“神官”。

    走廊中灯光并不算昏暗,但颜色暗沉、风格压抑的装潢仍给人一种整体上的昏暗视感,两侧的灰白色墙壁上安置着花纹繁复的铁黑色烛台,这些装饰性的烛台之间则悬挂着带有古典风格的油画,那油画中用大片的暗色勾勒着不似现实世界的风景,以及容貌扭曲怪异的人像,又有暗红色的布幔从两侧屋顶垂下,遮掩着那些更加黑暗、更加不详的角落。

    幽邃的追随者们认为,混沌的黑暗是圣主的“色调”,是这个世界诞生时的“底色”,他们用这种风格来装饰自己集会的地方,以寻求在现实世界中向着幽邃深海“靠拢”——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取悦圣主。

    暗沉压抑的装饰风格掩饰不住这些装潢本身的华贵考究,理查德知道,这艘船的建造耗费了惊人的财富,但这种消耗总是有人买单的——希望延长寿命的官员,受病痛折磨的商人,被力量引诱的贵族,他们向圣主乞求垂怜时的供奉打造了这艘船上的一切。

    四神教会与诸城邦当局为所谓的“文明世界”打造了一套牢固的规则,这规则如铁壁,将那些庸碌愚钝的普通人保护的很好,但再严密的铁壁也有漏洞,过去的千百年里有,现在有,未来也会有。

    集会厅到了。

    走廊尽头的一扇沉重大门敞开着,大门后面是一间格外宽敞明亮的大厅,由粗大支柱支撑起来的穹顶高耸着,带有三重结构的华丽吊灯从屋顶垂下,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出于具体的实用角度考量,这间大厅当然不能像其他地方一样维持过于昏暗的环境,这里的建造者便只能通过各种装饰和陈设来彰显对幽邃圣主的敬拜,而无论是那些巨大支柱表面的触腕状浮雕,还是大厅尽头墙壁上那些象征幽邃圣主的、宛若黑暗枝杈的绘画,抑或沿着墙壁陈设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雕塑,都在共同勾勒着这种神秘、压抑而又威严的“敬拜”氛围。

    理查德走进这大厅,走到自己的同胞之间,再度往下拉了拉兜帽的外缘,随后视线上移,看向大厅中央的那座高台。

    那是“圣徒”所处的位置。

    圣徒已经在那里了。

    那令人敬畏的虔敬者,在这令人窒息的尘世中最靠近“主”的纯洁者,在幽邃之道上走得最远的同胞,正从平台边缘抬起他的眼柄,扫视着房间中聚集起来的教徒们。

    他占据了整个平台几乎一半的面积,庞大的身躯就像一丛用荆棘交织而成的“王冠”——令人畏惧的黑色骸骨交错堆叠,鸟巢般堆积在平台上,骸骨中间则是一颗正在缓慢蠕动的、直径将近两米的大脑,大脑之外的骸骨构成了囚笼般的结构,神经索则从囚笼的缝隙间延伸出来,末端形成一根根眼柄,在这顶“骸骨荆棘王冠”的外缘缓慢移动、环视,而在这“王冠”的最上方,则是一根漆黑的锁链。

    那根漆黑的锁链从骸骨囚笼内的大脑中延伸出来,在烟尘中漂浮着,随后又返回到那些荆棘丛一样的骸骨之间,形成一个闭环的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圣徒”的象征——他已然跨越了“凡人与恶魔缔结共生契约”的低等阶段,现在,他的契约指向自己,他的人类本质已经所剩无几,那令人敬畏的姿态中,充斥着幽邃恶魔的纯洁性。

    理查德抬头看了圣徒一眼,紧接着便敬畏地低下头。

    圣徒已经快要跨越那最后一步了,就差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他的锁链便可以消失,他便可以实现所有湮灭教徒最极致的追求——获得完全的纯洁性,进入幽邃深海,与圣主相伴。

    但这位伟大的同胞仍然留在这里,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维度,这是因为他仍谨记责任,要引领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资质愚钝的同胞去实现那永恒的事业——毫无疑问,这是值得敬服的。

    “人已聚齐了。”

    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突然传入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脑海,原本略有些嗡嗡交谈声的集会大厅瞬间安静下来,严肃的气氛笼罩四周。

    高台上的圣徒抬起了一根眼柄,看向大厅入口,那扇沉重的大门便吱吱嘎嘎地关闭,锁紧,而他的声音则继续传入每一个人脑海中:

    “太阳即将落下,三小时后,无名者之梦将再度开启,在这次梦境开启之前,我们要确认已知的情报……”

    理查德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认真严肃地聆听着圣徒传来的声音。

    他又有了那种发热、发痒的感觉——从胸口传来,就好像那里的皮肤头之间依附生长,缓缓蔓延着。

    他甚至感觉那些细密的纤维已经蔓延到自己的肺叶上,蔓延到自己的心脏上,而且继续向自己的身体深处一路钻了进去。

    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有足够的棉花了?

    肩膀上传来的压力不知何时又减轻了一些,理查德恍惚间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笑着,但很快,圣徒的声音便再度从脑海中响起,令他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

    “……我们已经进行了数次对无名者之梦的探索,其中包括由分散在城邦中的同胞进行的零星渗透,以及由上层神官组织的探索行动,同胞们,你们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在其中一些行动中……我们遭遇了挫折。”

    高台上的“圣徒”说着,那由骸骨交织成的“荆棘冠冕”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响,他的一部分黑色骨骼活动起来,微微的流光则在骨刺边缘汇聚,并逐渐流淌至半空,形成了一幕越来越真切的幻影。

    这些由流光汇聚而成的幻影最终凝聚清晰,勾勒出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留着黑色短发、脖子上挂着装饰性铃铛,看起来身体有些瘦弱,面容也略显柔弱清秀的女孩形象。

    女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是过于瘦弱,她的外貌或许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而她的一条手臂连带着大半肩膀、部分躯干则呈现出明显的非人状态,在那嶙峋狰狞的骸骨结构末端,延伸出一根漆黑的锁链,锁链另一头则是现场的湮灭教徒们再熟悉不过的存在——一只幽邃猎犬。

    大厅中的教徒们略有骚动,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另一些提前知道内情的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理查德感受到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有些别扭地拉了拉兜帽,一种带回了重要情报本应自豪却又尴尬纠结的矛盾感纠缠着内心。

    幸好,圣徒的声音及时解除了他的尴尬——

    “……在经历了一些人员损失之后,我们中的一位同胞终于带回了有价值的情报,你们所看到的,是我们的敌人——之一。

    “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信徒们,她不是我们的同胞,而是某种比异教徒都更加堕落禁忌的存在,她通过不明手段控制着一个强大的幽邃猎犬,但更危险的是,她本人的力量看起来甚至比幽邃猎犬更加强大——且手段狠毒,行动方式诡异莫测。

    “带回这情报的同胞是我们中的杰出者,他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不弱的实力,但仍在敌人卑鄙的偷袭下身受重创,甚至险些被对方手下诡异的幽邃猎犬吞噬……你们要警醒,因为在之后的行动中,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同胞仍有可能再度遭遇这个危险的亵渎者。

    “伱们最需要警惕的,是这异端诡异险恶的攻击手段,她的攻击方式是……”

    圣徒突然停了下来。

    似乎即便是这般强大且智慧的纯洁者,在描述那个女性异端的力量时也会有点词汇不足。

    理查德又拉了拉自己的兜帽——回去之后,该给兜帽做些加固了。

    而在他的脑海中,则听到圣徒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的攻击方式是把狗扔出来。”

第六百零六章 蛊惑

    深海余烬正文卷第六百零六章蛊惑理查德相信,最起码在这一秒钟内,整个集会大厅内有一半的人都跟自己当初一样,脑子没反应过来。

    而剩下的另一半人,已经大致听说了这件事情。

    那高台上的骸骨“王冠”又一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王冠囚笼中的大脑涨缩蠕动着,将意念再度投射到现场的每一个教徒头脑中:

    “是的,她确实是使用蛮力将幽邃猎犬当做武器,这行径匪夷所思,听上去荒诞到有些滑稽,然而不要轻视,不要大意,这力量远超你们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有更多的诡异之处。

    “在我们最近一次的行动中,这个异端也曾露面,她直接导致我们的‘盟友’遭到重创,现有线索表明,这个异端能够抵抗太阳遗民的精神力量,她的内在本质极有可能已经偏移人类,或已经将灵魂献给了一个更上位的超凡存在——

    “她召唤一种绿色的火焰,并用它烧死了我们的盟友,那些火焰极度危险,而这种火焰之前也曾出现在普兰德与寒霜,现有情报表明,这种危险的火焰正来自那艘可怕的幽灵船。

    “她是那个幽灵船长的追随者。”

    圣徒停了下来,他没有直接提及那艘幽灵船以及那位船长的名字,但当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整个大厅都瞬间有了轻微的骚动,有湮灭教徒在低声讨论,在他们那谨慎、压抑的快速交谈中,一系列隐晦的代称被小心提起,一种无形的紧张在集会场中扩散着。

    理查德却松了口气——至少这一次,大多数人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上了。

    而在片刻的停顿之后,高台上的圣徒又继续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寒霜发生了什么——我们在那里遭遇了重大的挫折,另一位圣徒在火焰中殉道,而我们直到现在都无法确认那场失败的全貌,‘他’的力量几乎抹除了整片寒霜海域所有与圣主有关的事物,包括我们的教会同胞,以及深海中的神圣源头;

    “在普兰德,同样的‘抹除’也发生过,火焰焚烧了一切,包括太阳子嗣和‘遗民’在内,所有与事件相关的存在都没能逃过‘他’的清算,整座城邦被封锁,随后遭到清理,情报被切断,知情人尽数消失在历史错位的碾磨中,然后深海伪神的教会接管了一切……

    “在这样彻底的‘清洗’下,没有多少情报可以传出来,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来调查当初的真相,最后也只能确定,是那艘船和它的主人在出手……那个从亚空间返回的阴影,这一次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而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他’再一次出手了,他的追随者直接导致了我们最近几次行动中的重大损失。

    “而他的追随者不止一个。”

    大厅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异样的紧张感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圣徒活动着他身体下方的那些黑色骸骨,在他的控制下,漂浮于空气中的光影幻象开始变化,那黑裙的女孩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大名鼎鼎的“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娅·艾布诺马尔。

    “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异端有着强大的力量和诡异险恶的行事风格,但她只是那个幽灵船长的追随者之一,而且绝非最强大的一个,现有证据表明,‘海中女巫’也已经重新听命于她的父亲……”

    大厅中响起了嗡嗡的骚动声,教徒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最近流传在教派内部的那些消息,高台上的圣徒则安静下来,只是缓慢摇晃着那些长长的眼柄,注视着大厅里的追随者们。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个声音打破沉默,那是在靠近高台的地方,一个听上去有些沙哑的声音:“圣徒,我们前不久收到消息,那支舰队重建了,看来……”

    “看来消息是真的,”圣徒的声音在所有人心智中响起,“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追随者’出现在那个梦境中,只是目前情报比较明确的就只有你们所见的这两人——”

    空气中的幻象变化着,“海中女巫”和黑裙女孩的身影交替出现在投影中。

    “露克蕾西娅,女巫,掌握诸多巫术和诅咒力量,在超凡领域学识渊博,她有一支强大的仆从队伍,以及一艘同样强大的幽灵船,无名者之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她的力量,她应该没办法把那艘幽灵船和她的仆从大军带进梦境,但即便只面对她一个人,伱们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自称‘莎拉’的异端女性,很可能是假名,外貌十分年轻,但这外貌也可能是假的,拥有怪力,反常的恶魔契约者,可以确认至少免疫来自太阳遗民的精神污染,另外,除刚才已知的情报,这个异端身上还有一个极其异常的地方,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与她同行的那只幽邃猎犬,具备理智和交流能力。”

    大厅中瞬间再次出现了骚动,这一次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讨论声甚至比刚才更多,更广。

    有理智的幽邃恶魔?!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圣徒口中说出来的,现场的湮灭教徒们第一反应恐怕都是——这从哪来的疯言疯语!?

    理查德默默站在同胞们之间,他对这样的情况却早有预料。

    如果不是自己亲自经历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他也绝不会相信一个幽邃猎犬会口吐人言,会跟自己理智交流——虽然那交流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圣徒,您说的是真的?”一名教徒忍不住看向高台,大着胆子问道,“一个具备理智的幽邃恶魔?”

    “难以置信,但证据确凿,”高台上的骸骨堆缓缓蠕动着,那颗被骸骨牢笼包裹的大脑表面不知何时浮动起了一层微弱的光芒,这似乎是某种情绪化的反应,“因此,我们必须对这个特殊的幽邃猎犬和它的契约者做更多关注。”

    圣徒扬起了他的一根根眼柄,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中仿佛带上了一股昂扬鼓舞的力量。

    “那个幽灵船长的介入对我们而言是一项挑战,我不会对自己的同胞隐瞒这份危险,然而我们的事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危险重重,我们无法退让,也不会选择退让,在无名者之梦中的行动会继续下去,因此我们也迟早会再与‘他’的追随者打交道。

    “这些‘追随者’力量强大,但远比不上他们的主人,而且他们的数量不多,在我们准备充足的情况下,这些‘追随者’并非不可战胜。

    “而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至少有一个‘追随者’身上带着极端重要的秘密——那个拥有理智的幽邃猎犬,是我们探寻真理的道路上从未见过的谜团,或许在它身上就隐藏着晋升之路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找到那个自称‘莎拉’的异端,不惜代价,抓住她和她的恶魔——同胞们,任务艰难,危险重重,但请相信,这值得你们的付出,通往纯洁晋升的道路终于向我们展露真容了,艰难的挑战正是这条道路正确性的佐证。

    “同胞们,无须担心,我们并不需要直接与那个船长对抗,我们只需要找到他的追随者,这是可行的……而等到我们的事业最终完成,等到时代的交替结束,即便是那个幽灵船长,也不再会是我们的威胁,他会成为一道幻影,留在这深海时代的最后一秒……”

    圣徒的声音直接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智深处,在那高台之上,黑色骸骨交织成的王座咔咔作响,荆棘丛般的骨刺和壳状结构就仿佛敲击鼓点般碰撞个不停,而那颗鲜活的大脑表面则浮动着层层氤氲光幕,伴随着蛊惑性的话语声,从大脑中释放出来的力量振奋着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精神,并渐渐在他们的心底植入了狂热的种子——

    这种子生根发芽,迅速对抗着之前因为提及那艘幽灵船和那个幽灵船长而带来的紧张畏惧情绪,甚至转而将这份紧张与畏惧化作了某种没来由的动力,化作了对信仰与使命的坚定!

    理查德呆呆地抬着头,下意识地注视着圣徒那些在空气中摆动的眼柄,他也感觉到了那股在胸膛中跳动的燥热与冲动,感觉到自己的信念在一点点变得坚定,之前见到那些幽绿火焰之后在自己心底扎根的恐惧不知何时渐渐消弭……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个轻细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中,就仿佛那声音的主人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在对着他的耳朵,把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大脑:“啊,他在劝你们去死了……拉比真为你们难过……”

    理查德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极为短暂的某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胸腔、沿着自己的脖子朝大脑蔓延,他感觉到自己刚才听到了可疑的低语,那低语声源自某个非常危险的东西……

    但他只是眨了眨眼,便觉得心中警兆烟消云散。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圣徒。

    为什么周围的同胞们如此激动,如此毫无畏惧?

    圣徒所讲的确实是事实,他的鼓舞也很有道理,但行动中的危险性呢?大家都视而不见了吗?

    理查德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不对,这种恍惚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陷入一个古怪的梦境中,明明此刻自己是清醒的,思维中却总像是堆积着一团混沌、混乱的阻塞物,就好像……脑子里被塞了棉花一样。

    但很快,他又遗忘了这份疑惑,大厅中的新变化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集会厅。

第六百零七章 黑暗盟友与梦境之颅

    深海余烬正文卷第六百零七章黑暗盟友与梦境之颅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大厅,就好像有一道强烈的阳光穿透了屋顶,正在人群上方移动,而伴随着这股无形热量的出现,大厅中所有的瓦斯灯和烛台却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干扰和压制,反而变得迅速暗淡,仿佛在沉入阴影。

    然而大厅中的湮灭教徒们对这股热量的出现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在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纷纷抬头看向大厅上方的穹顶。

    理查德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在集会厅上方那些华美的布幔、吊灯和屋顶彩绘之间扫过,看到它们仿佛被无形阳光照耀,明暗相间的光影在穹顶表面缓缓移动,而后,那“阳光”终于渐渐汇聚到穹顶中心,并在那里显现出了它的存在——

    那是一个球体,其模样仿若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表面光焰浮动,释放着灼灼光芒与热量,同时又呈现出虚幻透明的质感,看上去似乎只是一道投影,而后,这小型的太阳投影便缓缓降低了高度,一直来到大厅中央的高台前,来到圣徒的面前。

    理查德听到附近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与嘀咕,有教徒在轻声表达着不满——异神的使者越发张扬放肆了,在来到这神圣的集会场时甚至免去了通报的流程,也有教徒说集会场压根就不该对异神的使者开放,它们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对这神圣之地的玷污。

    但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脑海中和耳边响起,打断了大厅中低声的嗡嗡声:“啊,是我们的‘盟友’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团降落到高台前的小型太阳投影也渐渐褪去了表层那发光发热的外壳,伴着光铸一般的“壳体”变得暗淡透明,其内部的真容则出现在每一个人视野中。

    一个由奇形怪状的血肉组织和无数蜷缩触腕堆积而成的球体,球体表面的触腕之间还镶嵌着数不清的眼状结构——太阳的子嗣。

    这投影在空中缓慢舒展着它的触腕,一颗颗眼球向四周转来转去,而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一个虚幻的身影出现在这太阳子嗣的下方。

    那是一个人类,穿着太阳教徒中代表神官阶级的金边黑袍,脸上则戴着仿照阳光样式的金色面具——这个太阳神官的投影落在了大厅中央的高台上,站在圣徒面前,仿佛一个代言人。

    半空中的太阳子嗣发出了一种低沉含混的震颤声,那声音中似乎混杂着无数人智难以理解的层叠低语与噪声,听上去令人头晕目眩。

    那个落在圣徒面前的、带着金色太阳面具的身影则立刻开口,转述着那些含混震颤中所传达的信息:“我能感觉到,你们不欢迎我。”

    圣徒高高扬起了他的眼柄:“希望你能理解,这里是圣主的集会场,长久以来,我们都不允许异神的信徒或使者踏入这种神圣的地方——不过请放心,我们对合作的诚意不会受此影响。”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太阳子嗣的投影在空气中缓缓舒张着躯体,继续发出低沉含糊的震颤,与它一同出现的太阳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我们可以把信仰的分歧留给下一个时代,黄昏临近了,我们这些被深海时代抛弃的族群必须首先学会共存。”

    “是的,学会共存——当万物重塑,会有足够广阔的世界容纳我们之间的分歧,”圣徒沉声说道,“你就是来向我强调这一点的?”

    “不,盟友,我来和伱谈谈我们在上次行动中遭遇的损失,”佩戴面具的太阳神官说道,“我白天就想来找你们,但那可憎的伪日始终高悬天空,现在它落下去了,我便来了。

    “我们损失了很多族人,宝贵的族人,在那片‘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大森林中,他们被篡火者的火焰焚烧,连灵魂都未能返回庇护之地——我必须和你谈谈这件事情。”

    “我们对那些太阳遗民的不幸遭遇也深感同情和不安,”圣徒说道,他的骸骨尖刺咔咔晃动着,似乎在表达某种不满,“然而行动遭遇挫折的不只是你们……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力量会出现在那里——毕竟就在不久前,那艘船还在遥远的北方,也没人想到‘他’会插手这件事,而‘他’的追随者已经展开行动,你为此来向我们问罪,这毫无道理,且鲁莽无礼。”

    “……我们不向盟友问罪,”半空中的太阳子嗣沉默了几秒钟,弥漫在其周围的光芒似乎收敛了些许,它含混低语着,高台上的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但我们要表明态度——我们愿意配合你们在无名者之梦中的行动,可如果你们将这种‘配合’变成单方面的利用,那我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使者,”圣徒沉声说道,“放心,我们不会对这起事件视若无睹,就在刚才,我们已经决定对篡火者的追随者发起反击,我们接下来的目标之一,便是找到那个袭击了太阳遗民和我们同胞的异端,抓住她和她的恶魔——她强大而阴险,但我们甘愿为此冒一些风险,为那些牺牲的‘遗民’复仇。”

    “我们不在意你们是否真的是为了替他们复仇而展开行动,也不在意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去对付那些强大诡异的‘篡火追随者’,”高台上,佩戴金色面具的神官转述着太阳子嗣的话语,“不要忘记我们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标——无名者之梦中有我们各自所需的东西,坦率合作,尽心配合,我们只关心这件事,别的都不重要。”

    圣徒沉默了片刻,随后他的骸骨尖刺咔哒作响,传达出友善的态度:“是的,我们各取所需……我们只要那棵树。”

    太阳子嗣缓缓降低了高度,镶嵌在触腕之间的无数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高台上那颗被包裹在骸骨牢笼中的大脑:“我们只要那个太阳。”

    笼罩在集会大厅中的、似真似幻的“热量”开始退去了,漂浮在半空的太阳子嗣以及那个落在高台上的太阳神官的身影都开始渐渐暗淡、消散,短短几秒钟之后,这两个不速之客离开了神圣的集会大厅。

    大厅中安静了一会,聚集在一起的湮灭教徒们才纷纷松了口气,理查德也感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逐渐平复——或许是刚才不知不觉间心跳变得过快,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膛都在微微抽痛。

    他心有余悸。

    即便来到这里的只是一个投影,那也是太阳子嗣的投影——那个直接从“真实太阳神”的本质中分离出来的怪物如同半神,其存在本身对于凡人而言便是致命的污染源头,而这间大厅里的同胞们……说到底也还未能突破“凡人”的范畴。

    或许只有在场的那位“圣徒”,才能与那个所谓的“太阳子嗣”抗衡。

    “我们不该向异神的使者开放这个地方的,”有人在人群中说道,声音并不算太低,“它们的‘阳光’照进来之后,就越发有恃无恐了。”

    “那个‘子嗣’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另一个声音也传入理查德耳中,“我们无法理解它的心智和真实意图,每次都需要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神官来充当翻译——谁也不知道在那些翻译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更令人不安的信息,它那些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根本不像是一个知性生物看向其他知性生物的目光。”

    “那些‘太阳遗民’给我的感觉也一样,我从他们身上根本感觉不到理智和情绪……说到底还是在上个时代就被抛弃的怪物……早就在黑暗中退化了……”

    低沉的讨论开始在大厅中蔓延,压抑之后的情绪在迅速产生着共鸣,然而就在这时,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头脑中响起,瞬间打断了湮灭教徒们的交流:“安静。”

    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圣徒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但我们需要它们的力量。”

    “圣徒,”一名距离高台最近的湮灭教徒大着胆子开口,“那个太阳子嗣,还有那些‘遗民’……您觉得它们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圣徒沉默了几秒钟。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异形的‘承诺’,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诞生在背誓中,但至少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它们都没有违约的理由,”他慢慢说道,“就像我们需要它们,它们也需要我们——在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时空里,那些异形只能和我们结盟。”

    质疑的声音消失了。

    报时的钟声则适时敲响。

    铛——铛——铛——

    悬挂在集会厅尽头高墙上的机械钟发出悠扬钟鸣。

    “……结束这些话题吧,时间临近了,无名者之梦即将连接至现实维度,”圣徒的声音迅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为入梦做准备吧,今夜入梦的人员出列,上前来,准备触碰梦境之颅。”

    站在一群黑袍人中间的理查德迅速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到另有几名同胞已经在向高台走去,其中就包括今天白天来找过自己的杜蒙。

    他也赶紧向前走去。

    而与此同时,又有几名身披灰色长袍的低阶教徒走进了大厅——他们推着一个描绘有诸多符文、由特殊的沉重合金铸造而成的推车,那推车上面蒙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黑布,黑布下似乎正盖着某种事物。

    “把梦境之颅推到高台前。”圣徒下令道。

    低阶教徒们便把那车推到了大厅中央的平台前,其中两人抓住了推车上的黑布,准备将其掀开。

    理查德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触碰“梦境之颅”,这时候还是不免感觉有些紧张。

    那诡异的东西,每次接触到都会令人感到一种渗透灵魂的……恐怖,而不管再经历多少次,这种恐怖似乎都无法适应。

    坚定的信念和虔诚的信仰也只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去触碰那东西,却无法消弭恐怖本身留下的印象和此刻本能的紧张。

    而后,两名低阶教徒掀开了那块黑布。

    推车上的“梦境之颅”也随之进入理查德的视线——

    那是一个黑色的,仿佛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山羊头。

第六百零八章 与倒影同行

    “你说什么?他们推上来一个山羊头木雕?!”

    邓肯的声音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是的,一个黑色的木雕山羊头,”露克蕾西娅飞快说道,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水晶球,分辨着水晶球中隐约浮现出来的画面,那是拉比直接从邪教徒的集会场传来的场景,“看上去与失乡号上的那位‘大副’很像……不,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呢?那个山羊头被推上来之后在干什么?”在露克蕾西娅面前的镜子中,邓肯的身影微微前倾,“它在和那些邪教徒交流吗?”

    “……没有,”露克蕾西娅一边看着水晶球中的模糊画面一边摇了摇头,“这个山羊头似乎是‘死’的……它被推上来之后就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就是个木雕……那些邪教徒正在围着山羊头举行仪式,他们在点燃烛台和焚香,那个被他们称作‘梦境之颅’的山羊头仍然没有反应。”

    镜子中的邓肯紧紧皱着眉头。

    他知道拉比潜伏在邪教徒的据点里肯定能传回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但他没想到那只兔子传回的情报竟会有价值到这种地步——从邪教徒的聚会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和露克蕾西娅都在关注着拉比不断传来的消息,而在这些消息中,最惊人的莫过于现在这一幕。

    那帮湮灭教徒……竟然也有一个跟失乡号上的“大副”一模一样的山羊头!?

    而且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进出无名者之梦的原因?

    由镜面连通的镜像维度内,邓肯站在昏暗中陷入了思考,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视线扫过四周。

    这是镜子里的世界——不过按照阿加莎的说法,这里更准确的描述是“失乡号在灵界和现实边缘的倒影”。

    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他所熟悉的失乡号,然而整艘船又笼罩在一种似是而非的、违和诡异的气氛中,他的目光穿过旁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甲板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远方的天空和海洋则呈现出近似灵界的质感,船舷附近泛着一层朦胧的辉光,其轮廓好像受到莫名的干扰,仿佛水中倒影般缓缓起伏、抖动。

    而在他身后,则是船长室的熟悉景象,海图桌,置物架,墙壁上的名贵挂毯,以及……在海图桌边缘沉默不语的山羊头。

    所有这些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昏暗中,即便旁边的墙上就挂着油灯,即便房间各处都有灯光,昏暗也仿佛烙印在这片空间里一样盘踞不退,时刻提醒着来到这里的人,这里并非现实维度。

    房间中唯有一样东西发着柔和的、令人安心的微光,那就是此刻邓肯前方的那面椭圆镜子——那镜子中映照出露克蕾西娅房间里的景象,映照着来自现实维度的“温度”。

    邓肯转过身,慢慢走到海图桌前,看着那正静静待在桌上的山羊头木雕,后者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就像……那些邪教徒在集会场上举行仪式所用的那个“梦境之颅”。

    静静地看着这漆黑的木雕片刻之后,邓肯伸出手,拍了拍山羊头的脑袋。

    如果是在镜子另一侧的现实世界,这一举动肯定会换来铺天盖地的聒噪,山羊头绝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

    然而在这里,在这失乡号的“倒影”中,山羊头仍旧只是静静地待着,就好像……还没有苏醒。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邓肯转过头,看到阿加莎来到了自己身旁。

    “船长,距无名者之梦‘活化’还有三十分钟,”这位“住”在镜子世界中的女士说道,“根据我上次的经验,到时候失乡号的倒影就会转化为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船,您眼前的这个‘木雕’也会‘活’过来。”

    “……是的,活过来,但仍旧跟我熟悉的‘大副’不太一样,那是另一个山羊头——而在那些湮灭教徒手中,还有一个山羊头,”邓肯慢慢说着,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他们竟是利用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山羊头进入无名者之梦的,这……合理,却超出我的预料。“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山羊头’有很多吗?”

    “……我曾经以为只有一个,”邓肯摇了摇头,“它自己也如此认为。”

    “我记得您说过,‘大副’是您从亚空间里带出来的,如果是亚空间的话……或许一切都有可能,说不定‘山羊头’甚至是那里的一个族群……”

    阿加莎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显然她也觉得自己这猜想有点牵强。

    邓肯则没有开口,他只是看着桌上那个仿佛真正的木雕般沉默不语的山羊头,沉思了不知多久才轻声嘀咕了一句:“四分五裂吗……”

    阿加莎听到了船长的嘀咕,却一头雾水:“啊?”

    邓肯却没有回应她的疑问,而是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活捉那帮湮灭教徒的理由又多了一个……这次不但要想办法活捉他们的人,还得想办法捕获他们的船了。”

    “只要确定了那艘船在什么地方,没有什么世俗的船只能躲过失乡号的追捕。”阿加莎立刻说道。

    邓肯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前守门人一眼:“你倒是很有信心——你应该并没有亲眼见过失乡号的战斗场面吧。”

    “但死亡教会的典籍里记载了成吨的关于失乡号的恐怖描述,”阿加莎摊开手,“据说您曾经在一瞬间便抹去了班斯特教皇冕下刚刚造好的战舰——甚至是在巡礼方舟面前,当着一整支舰队的面。不管怎么想,那帮邪教徒也不可能打造出比巡礼方舟更强大的船吧。”

    邓肯的表情瞬间有点凝固,两三秒的尴尬之后他才抖了抖嘴角:“我就当伱是在赞美吧。”

    阿加莎好像也反应过来这个话题的尴尬之处,她赶紧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船长,您对那些邪教徒的目的有什么看法?”

    “目的?你是说他们对雪莉和阿狗表现出的兴趣,还是他们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合作目标?”

    “都有。”阿加莎点了点头。

    “他们对雪莉和阿狗产生兴趣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没有哪个三观正常的湮灭教徒在看到阿狗之后会不受冲击的,而且从那个圣徒的表现来看,‘幽邃恶魔拥有理智’这一现象对他们似乎还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邓肯一边回忆着拉比传来的情报一边说道,“那个圣徒提到了‘晋升之路上的最后一块拼图’……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至于他们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合作’……”

    邓肯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在静静思考了一会之后才打破沉默:“那些湮灭教徒的目标是‘树’,这很好理解,指的应该就是世界之树席兰蒂斯,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目标是‘太阳’……”

    他皱着眉,抬起头,仿佛要将目光穿过时空的维度,看向某个高悬于无名者之梦中的、存在于某段古老过往记忆中的“恒星”。

    “……他们要怎么得到‘太阳’?”

    船长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阿加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船长的这个疑问,而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露克蕾西娅的声音才突然从不远处的镜子中传来,打破了这份安静:

    “老爸,拉比说那些邪教徒似乎要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了。”

    邓肯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机械钟。

    在呈现出左右镜像翻转状态的表盘上,指针正在逆时针旋转,慢慢指向九点整。

    无名者之梦就要开始活跃了。

    他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海图。

    即便是在这“倒影”世界里,此刻船长室里的海图呈现出的也是失乡号在无垠海中正常航行的轨迹——现在失乡号已经位于轻风港北部一千海里左右,而且还在继续向北航行,继续远离着城邦。

    “测试”即将得出结论,然而邓肯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哪怕是让失乡号远离了轻风港,让山羊头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无名者之梦也还是会出现的——轻风港还会被笼罩在梦境中,失乡号的倒影也还是会发生如之前一样的变化。

    因为黄昏临近了。

    因为“太阳”在变得温和,而那些曾被放逐的,都会返回现实维度——就像那位突然落入现实、最终化作一团不可名状之物的“战士”,所谓的无名者之梦,也只是在从遗忘与放逐中返回现实的国度。

    在黄昏到来时,所有这一切变化都会不可逆地发生,而失乡号抵达轻风港,只不过是加快了无名者之梦活化的速度。

    就像那个“圣徒”宣称的那样,如今这个所谓的“深海时代”正在不断逼近它的“最后一秒种”。

    “露西,汇报拉比那边观察到的进度。”邓肯突然说道。

    镜中立刻传来了露克蕾西娅的声音:“是,那些被选中的邪教徒已经聚集在‘梦境之颅’周围,他们在等待最后的献祭仪式……

    “那个圣徒在命令将‘血食’带进大厅。

    “……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精灵。”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六百零九章 “仪式”

    今日的血食被带进了大厅。

    理查德站在高台之下,“梦境之颅”旁边,看着身披灰袍的教众将两个精灵推上前,脸上的表情和所有人一样,平静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那两个精灵一男一女,身上的衣服早已褴褛,破损的衣服下露出的是多次折磨之后的累累伤痕——不仅有“献祭”留下的伤口,更有在之前对梦境之颅进行“研究”和“测试”时留下的疤痕。

    他们刚被带到大厅时神情麻木,但是在看到“圣徒”和高台下的“梦境之颅”后,惊恐之色还是从眼底弥漫了上来,他们隐有挣扎,然而高台上的圣徒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眼柄,两个精灵便在圣徒的目光中浑身麻痹地失去了抵抗——随后,一名手持尖刀的灰袍教众便走上前来。

    仪式匕首被擦的雪亮,在湮灭教徒们隐含期待的注视中,刀刃划开了两个精灵的血肉——手臂,大腿,背部,皆是不致命的地方,就好像刻意要在保留性命的情况下施加最大的折磨与痛苦,“放血者”娴熟而沉默地切割着祭品。

    “祭品”却在圣徒的注视下连哀嚎挣扎都做不出,这对男女浑身僵硬地被几名灰袍人架在那辆沉重推车旁,只有脸上骤然扭曲狰狞的表情显示着他们此刻遭受的惊人痛苦——而鲜血则从他们身上新增的伤口中泂浻流淌下来,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以违反重力的方式漂浮至半空,随后皆汇聚在那辆沉重推车上层的一系列“储血槽”中。

    血液在凹槽中流动,流向了那个仿佛木头雕刻而成的漆黑山羊头。

    在血和“梦境之颅”接触的一刹那,恐怖的气息与惊人的力量骤然从那山羊头中爆发出来!

    距离最近的湮灭教徒们瞬间感受到了力量的爆发,理查德感觉仿佛有无数叠加在一起的尖啸和嘶吼直接钻进了自己的大脑,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撕裂一般在心智中横冲直撞,他看到那漆黑的山羊头仿佛要活过来一样,在剧烈的震颤中不断左右摇晃,一个强大而充满恶意的、处于混沌状态的意志似乎苏醒了,理查德能感觉到,它的目光正在扫过大厅。

    “梦境之颅”苏醒了。

    两个作为祭品的精灵已经昏死过去,作为“助祭”的灰袍人立刻把他们拖到了一旁,而那个手持尖刀、亲自执行了放血仪式的灰袍教众则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仪式匕首,狂喜般地高呼着——

    “我被认可了!主将接纳我——”

    下一秒,恐怖的扭曲便降临在这放血者身上,那灰袍下骤然传来了血肉分离、骨骼碾碎的声响,他的衣物鼓动着,全身的组成物质都在瞬间被污染、异化、揉碎,刹那间,仿佛有无数的触须从他的衣袍下生长出来,他的脸孔上亦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痕与喉舌,然而这剧烈的痛苦仿佛与他无关,这狂信者欢呼着,在狂喜中高声喊叫,呼唤着圣主的威名,直到生机消散,直到他的身躯沉重扑倒在地。

    放血者的“殉教”意味着仪式已经彻底成功。

    “把那两个‘血食’带下去,”高台上的圣徒立刻命令道,“让他们好好活着,准备下次放血。

    “把储血槽中流淌下来的血液收集起来,分发至各处城邦中的集会点,用于其他集会点的入梦仪式。

    “被选中的人上前,触碰‘梦境之颅’,证明你们的时候到了。”

    圣徒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两名虚弱的精灵被拖出了大厅,在地面上留下两道刺眼的血痕,又有教众来到那诡异“山羊头”下方,将接触过梦境之颅的精灵之血收集起来——这血已经具备开启梦境的力量,虽然不如梦境之颅那般强大,但也足以在有仪式配合的情况下将使用者的精神引导入无名者之梦,它会成为那些隐藏在城邦中的同胞们执行入梦仪式的关键材料。

    但最核心的探索人员,仍然要靠那些直接触碰梦境之颅的“精锐神官”。

    理查德深深地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手放在“梦境之颅”的羊角上。

    尖啸声再一次刺透了心智,恐怖的威压从那山羊头中爆发,可怖的力量席卷而来,刹那间,这湮灭教徒便感觉自己的心智飞快地脱离了自己的躯壳,他“看”到自己的视角迅速拔高,而周围迅速昏暗,他看到自己的血肉之躯正向后倒去,并被旁边的同胞搀扶、带走……

    恍惚间,他还看到一只古怪的兔子玩偶,那兔子玩偶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躯壳旁边,似乎在把自己藏到他躯壳的阴影中,以此躲避圣徒的目光……

    兔子?为什么有只兔子?

    理查德短暂疑惑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便忘记了这份疑惑。

    无名者之梦向他敞开了大门。

    ……

    转化发生了。

    邓肯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种“氛围”的转变——尽管眼前的景象似乎变化不大,但他知道,这艘“失乡号的倒影”在九点整的钟声敲响之后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事物”。

    对面墙上的挂钟再次发生了左右镜像,逆时针旋转的表针现在恢复了顺时针转动,房间中其他因为正对着镜子而发生镜像的事物也悄然变动,那种盘踞在空气中的昏暗感消退了不少,而在窗外,朦胧模糊的甲板与船舷重新清晰起来,船舷之外宛若灵界的大海与天空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迷雾。

    这里不再是“倒影”了,现在,它是航行于席兰蒂斯梦境中的山羊头之梦——另一艘失乡号。

    然而邓肯关注的重点一时间并没有放在这艘船上。

    “……那帮邪教徒利用‘梦境之颅’的办法竟然是将精灵的血倒在那个山羊头上,”他脸上带着复杂微妙的表情,“而且他们这竟然奏效……”

    阿加莎的声音从一旁的镜子中传来——在“转化”发生之后,她便回到了镜子里面:“从拉比描述的场面来看,与其说是仪式成功,‘梦境之颅’被激活,倒更像是梦境之颅被激怒,然后把执行仪式的人给处决了——他们却认为这种‘处决’是荣耀的。

    “目前看来,那些被作为‘祭品’的精灵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之忧,邪教徒会留着他们的性命,作为稳定的血液来源——但在这套仪式‘成熟’之前,或许已经有许多作为‘祭品’的精灵死在了那艘船上……”

    邓肯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过了几秒钟,他才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那面镜子。

    阿加莎的身影正映于镜中,除此之外,镜子中已经不再映照出现实世界璀璨星辰号上的景象——露克蕾西娅的身影自然也消失了。

    留在轻风港的她,这时候应该已经进入“梦境”。

    “露西,你那边情况如何?”

    “看来失乡号远离轻风港也不能阻止无名者之梦的发生——我已经回到这片森林了,雪莉跟我在一块,”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传入邓肯脑海,“我也联络上了拉比,它还寄生在那个邪教徒身上,目前没有暴露。”

    邓肯沉默了两三秒:“……你对他们执行的‘仪式’怎么看?”

    “一群又疯又傻的人,用又傻又疯的办法跟古神碎片打交道,思路是偏的,方法是错的,代价是大的——但偏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作为一个学者,我不理解,也不认可,”露克蕾西娅脸色复杂,语气中仿佛带着某种怨念,“这就好像一群弱智拿着棍棒对着故障的差分机敲敲打打,结果竟然把机器修好了,简直是……”

    她简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简直是智慧生物的耻辱!”

    邓肯默默说了一句:“但他们成功了——尽管办法好像是在作死。”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顿时比刚才还要复杂起来。

    注意到这位“女巫”小姐脸上怨念十足的表情,邓肯没有继续刺激她,而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看来山羊头确实不止一个,但拥有完整理智的恐怕不多,甚至可能真的只有我那位‘大副’一个。”

    随后他顿了顿,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也正因为那些邪教徒手中的‘山羊头’没有完整的理智,他们那离谱的仪式才有了成功的可能——‘梦境之颅’只会对外来刺激做出本能反应,而它的本能反应之一,恰好帮助那群湮灭教徒打开了通往无名者之梦的大门。

    “现在还不知道这套‘操作方法’是那帮湮灭教徒自己瞎蒙试出来的,还是那群神神叨叨的终焉传道士教给他们的,而且即便搞明白了湮灭教徒‘入梦’的途径,那群‘太阳追随者’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办法也还是个谜……”

    “那些追随黑太阳的家伙手中会不会也有一个‘山羊头’?”露克蕾西娅下意识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一切皆有可能——但直觉告诉我应该没这么简单,”邓肯皱着眉,一边思考一边摇了摇头,“目前为止,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太阳追随者只有两种,一种是最初露过一次面的那个‘太阳子嗣’,另一种则是那些似人非人的‘太阳残渣’,作为人类的普通太阳神官和教徒并未出现过,而不管是‘子嗣’还是‘残渣’,它们都不是人类。

    “它们是精神结构跟人类区别巨大的‘古神赘生物’。

    “这些家伙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办法,或许跟湮灭教徒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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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章 眠于暮光

    尽管同为邪教团体,太阳教派和湮灭教派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这也导致了在面对这些邪教徒的行动时,邓肯必须考虑到他们“特性”。

    湮灭教徒的本质,是通过和恶魔契约而获得力量、改造自身的“人类”,尽管这些黑暗教徒明确信仰幽邃圣主,但他们的“神明”其实并不会回应这层关系,因此除了亵渎的超凡之力,湮灭教徒整体上仍然是个凡人群体,他们的行动和限制也会基于“人类”这个身份——不管他们自己把圣主的名字喊得再响亮,这群疯子其实跟古神也没多大关系。

    如果将他们的教派分成“塔式结构”,那么从最底层毫无力量的普通信众,到能够召唤恶魔的神官阶级,再到最上层那些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人模样的所谓“圣徒”,他们每一层都在努力往更上层的所谓“真理”攀爬——可位于塔顶的“幽邃圣主”并不想搭理他们。

    太阳教派却不是这样——太阳教派的“结构传递”是自上而下的。

    位于顶端的是那个垂死的“黑太阳”,这位状态不佳的古神在濒死沉睡的状态下滋生出了名为“子嗣”的强大后裔,这些“子嗣”又密切关注并庇护着被称作“遗民”的人形怪物,也就是那些太阳残渣,再往下,才是那些数量庞大、神志不清的太阳信徒,而这些凡人信徒并非自发崇拜了黑太阳,而是黑太阳的力量泄露至现实维度,导致了一部分人类精神畸变,才凭空转化为信徒。

    因此从某种角度看,整个“太阳教派”都可以被视作是一个古神的“赘生物”,是黑太阳力量、血肉的分支结构。

    在面对湮灭教派时,要把他们当成人类来思考,在面对太阳教派时,却应该首先把“它”当成是一个混沌的古神——每一个子嗣,每一个残渣,都是古神那些在沉睡中无意识抽动、痉挛着的触腕。

    这些触腕潜入无名者之梦,某种源自更上层的“本能”在驱使它们去窃取无名者之梦中的“太阳”,考虑到它们的上层本质,这些家伙进入无名者之梦的方法可能比那些湮灭教徒更简单粗暴……也更危险。

    邓肯轻轻呼了口气,暂且将那些纷繁的思绪放在一边。

    “在这次无名者之梦结束后,让拉比尽快确认那艘船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在心底对露克蕾西娅说道,“越快越好——前提是小心别惊动了那个‘圣徒’。”

    露克蕾西娅的声音迟疑了几秒钟才传来:“您是在……担心那些被作为祭品的精灵?”

    “从入梦仪式看,他们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那些邪教徒或许还会举行别的什么仪式,那艘船上也可能不只有那么两个精灵,”邓肯语气严肃,“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我对他们手中的那个‘山羊头’十分在意——山羊头的本质或许真的是‘古神碎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碎片就决不能继续留在一群邪教徒手里,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搞出什么作死的新操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邓肯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从露克蕾西娅的“印记”中传来了一股微弱的……情绪变化,那位女巫的心情似乎莫名的好了起来?

    “明白,我会好好跟拉比计划这件事情,”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响起,“几天内,我会找到那艘船。”

    “嗯。”

    邓肯在心底回应了一声,随后他呼了口气,转头看向海图桌。

    那个漆黑的山羊头木雕正平静地注视着这边——尽管此刻看起来一动不动,但它已经在刚才转动过一次角度。

    它已醒来,只是并未开口。

    邓肯走向海图桌,目光扫过桌面。

    那片郁郁葱葱的神秘森林投影在海图上,已经取代了之前的海洋标记与航线,代表失乡号的舰船虚影正缓缓在林海上空移动着。

    桌子边缘的山羊头跟随着邓肯的脚步,缓缓移动着视线。

    过了不知多久,这沉默寡言的山羊头(说实话邓肯觉得这词放在山羊头身上都有点违和)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又来了,朋友……你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变化?”邓肯扬了扬眉毛,“什么样的变化?”

    “我说不上来,但现在的你,似乎比之前要……令我感觉安全,”山羊头慢慢说着,“在之前,伱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会令我困惑和紧张,我无法理解你的存在,但现在,虽然我仍不知道你是谁,但那种困惑和紧张感已经没有了。”

    邓肯静静地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

    他知道,是自己这次的“办法”生效了。

    他在夜晚九点之前,通过镜子进入了失乡号的倒影,就像阿加莎做的那样——而当九点之后,转化发生,他便直接随着倒影的变化成为了这艘“梦境之船”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他从一个“闯入者”,变成了这个梦境中的“自己人”。

    多次尝试终得成果,邓肯找到了真正“进入这里”的办法,现在他在这里的行动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无论是探索这艘船还是执掌船舵,或者驾驶着这艘船向那片黑暗迷雾展开探索,都不会再惊醒席兰蒂斯,也不会再惊醒山羊头。

    “大概是因为我们终于熟悉了吧,”邓肯笑了起来,他当然不能对一个沉睡在梦境中的心智实体揭示这个梦境的存在,便换了个说法,“这是好事。”

    “熟悉?”山羊头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因邓肯的话而产生了短暂的思考,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它那种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状态貌似减轻了一点,却仍然有些反应迟缓,“啊,这好像确实是好事……我们现在是关系更好的朋友了。”

    邓肯想了想,放弃现在就前往驾驶台“掌舵”的想法,而是在海图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正无言注视着自己的山羊头,谨慎地问了个问题:“席兰蒂斯现在在什么地方?”

    山羊头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对邓肯的问题有些意外——它罕见地有些犹豫,在这近乎人性化的反应之后,它才慢慢开口:“席兰蒂斯就在这里,每一个地方。”

    “就在这里?每一个地方?能说明白一点吗?”邓肯皱了皱眉,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跟她谈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她正处于危险中,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想伤害席兰蒂斯,我希望在他们之前找到她。”

    邓肯不知道自己的后半段解释有没有产生效果,但在片刻沉默之后,山羊头确实开口了。

    “……这里就是席兰蒂斯,”它注视着邓肯的眼睛,“你已经在席兰蒂斯体内了——你在她的思想中,你在她的回忆里,这里是边境,也是腹地,但是……你不可能见到她。”

    听着山羊头的前半段话,邓肯瞬间有所了悟,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又让他一愣:“为什么?”

    “因为席兰蒂斯还没有想起自己——在她把一切回忆起来之前,她便不是一个明确的存在……而现在,她不想醒。”

    “你的意思是,席兰蒂斯现在是以某种精神体的方式弥散在这片黑暗浓雾里,因为无法形成对自我的完整意识,所以她此刻是一个无形的存在?”邓肯立刻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紧接着忍不住追问,“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让我见到她吗?或者仅仅建立交流也行。”

    他记起了自己之前在这艘梦境之船上“掌舵”时的经历,记起了那些出现在黑暗中的流光以及流光里的声音——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席兰蒂斯的思想,然而那些“思想”却好像位于另一个维度,根本不回应他的呼唤。

    这一次,山羊头沉默了比刚才更久的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它才终于开口——

    “让她再睡一会吧,就一小会……不需要太久,让她安顿好他们……”

    ……

    无序的风突然在耳边吹起,弥漫的沙尘转瞬间笼罩视线。

    然而在凡娜下意识地抬起手阻挡沙尘之前,那风沙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则从风中传来:“旅行者,我们又见面了。”

    凡娜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渐渐止息的沙尘中,巨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他坐在一堆坍塌倾颓的黑色巨石之间,旁边放着那根巨大到夸张的“手杖”,那堆燃烧了不知多久的“篝火”则早已熄灭,在巨人脚边,那里只剩下一堆变成灰的、还在冒着微微热量和火星的余烬。

    凡娜抬起视线,看了看四周。

    还是之前与巨人告别时的地方,还是那片避风处,还是那堆篝火边,自己非常准确地回到了这个“地点”,而巨人看上去一直在等着自己。

    “我说过,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巨人温和地笑着,脸上皱纹堆叠,“你看,火堆都还热着。”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凡娜有些意外,“我以为……”

    “只是些许等待罢了,”巨人平静地说道,“反正这里已经只剩一片荒芜,我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情——等待,多少有些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

    “正好你来了,旅行者……如果你此刻也没有目标的话,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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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晨昏记忆

    这位巨人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凡娜好奇而困惑地跟上了巨人的脚步,踏入了这片无尽的黄沙中——风卷起的沙尘在远方仿佛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壁垒,仿佛模糊了天地之间的边界,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片由黑色的嶙峋巨石堆积而成的城市废墟已经消失在了那道沙尘深处,当凡娜再想回头去看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光已经逐渐明亮起来,沙漠中的热量也在一点点上升。

    凡娜挥手召唤出了由寒冰凝聚而成的巨剑,以风暴女神的庇护对抗着沙漠带给自己的不适,同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那道散发着不详红光的巨大裂痕仍旧覆盖着整个世界,不知是不是错觉,裂痕边缘弥漫出的血丝似乎比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又扩大了点。

    目光所及之处仍旧看不到太阳,可整片天空仍然在越发明亮起来——这给凡娜一种感觉,就好像“阳光”这一概念已被烙印在天地之间的某种“循环”里,纵使太阳已经消失,它所留下的光和热还是会“按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巨人则被凡娜手中的寒冰巨剑吸引了目光。

    他之前见到过对方手中的巨剑,但他没有见过凡娜召唤这把剑的过程——他似乎觉得这力量很奇妙。

    “你的剑,是用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塑造成的,这股力量很不可思议,它能在黄沙中招引奇迹——我已经很久不曾看见过‘冰’了。”

    “这是我信仰的神明赐予我的能力,”凡娜立刻说道,“祂是风暴与海洋的主宰,寒冰则是风暴延伸出的权柄。”

    “主宰大海的神明吗?”巨人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风暴与海洋……这里离海岸线很远很远,而所谓的大海,现在也已经干涸了。不过我还记得,他们曾在海边建造起一座很辉煌的城市,那座城市有着纯白的外墙很许许多多的蓝色屋顶,他们用一种宝石的名字来命名那座城,并在城中建造出了第一艘可以跨越大洋的船……”

    凡娜静静听着巨人向自己讲述那些被遗忘的古老事情,又将自己听到的情报转述给正在梦境中行动的其他人,周围的热量还在渐渐上升,她便拿起手中巨剑放在嘴边啃了一口,一边嚼着冰块一边好奇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座城在气泡中消失了,侵蚀发生的时候,许多东西都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巨人说着,又忍不住低头看了凡娜两眼,看着被对方咬了一个缺口的寒冰剑,“……原来它是这么用的?”

    “这里有点热,”凡娜有点尴尬,“我……比较怕热。”

    “怕热,这很好,能在环境中感觉到不适,这是活着的证明,”巨人说道,随后他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旅行者。”

    凡娜停了下来,她顺着巨人目光的方向看去,表情突然有点发愣。

    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天坑,如一个惊人的疤痕般镶嵌在大地上,而她和巨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大坑的边缘,距离坑壁只有几步之遥。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她谨慎地往前走了一步,观察着大坑中的情况,她看到那坑壁宛若琉璃,漆黑的岩石呈现出和之前那座城市废墟一样的熔融、凝固之状,又看到大坑周围的黄沙消退,暴露出来的地面呈现出可怖的龟裂模样,大坑的规模极大,仿佛足以容纳一座像普兰德那样庞大的城邦……

    在大坑中心,则隐隐可以看到一个高耸伫立的事物——它像是一座规模惊人的塔,但此刻也只剩下了扭曲狰狞的外表,“高塔”周围则依稀可以看到熔毁的道路与高低错落的……石头。

    “那是什么东西?”凡娜指着那座塔惊讶地问道。

    巨人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慢慢来到了大坑边缘,坐在地上,将那根巨大的手杖放在身旁,静静地沉思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打破沉默。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这个地方……在意识到整个世界正逐渐崩溃,而人力无法挽救之后,他们便在这里建造了巨大的档案馆,你看到的这个大坑,就是档案馆的废墟——他们尝试把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据都留在一座建筑物中。

    “你能想到的一切,文化,艺术,历史,数不清的书卷和工艺品,还有种子库和巨大的雕塑,全都堆积在防护严密的坚固仓库中,他们还制作了巨大的石板,用性质最稳定的材料,把关于世界和文明的简单介绍都刻在了石头上。

    “书本会很快腐朽,先进的记录装置容易故障,精巧的存储媒介无法直接读取,而刻在石头上的字能保存千年万年,甚至更久,所以那些石头被放在档案馆的最中心,被视作这里的‘心脏’。

    “他们已经找不到比这更稳妥、长久的记录办法了。”

    “那……然后呢?”凡娜忍不住问道,尽管在开口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石头变成了气泡,”巨人低下头,看着凡娜的眼睛,“一秒钟内。”

    凡娜突然感觉到一股窒息。

    “艺术品融化了,像水一样流淌,渗入所有缝隙,书卷变成了阴影,被烙印在墙上,雕塑在空气中升华,变成苍白的迷雾,而后整座建筑物开始下沉,粉碎,整片大地随之凹陷,”巨人抬起手,指向那片深坑,“人们聚集在那里,最后幸存的人,他们要在那里哀悼自己的文明,并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但事实是,哀悼与从容赴死也是一种奢望。

    “就在他们面前,他们记录下来的一切变成了……不可名状的事物。

    “这就是现实:当世界本身迈入毁灭的时候,记录在‘世界’上的东西都不会被保存下来。”

    “那……”凡娜张了张嘴,良久,她才迟疑着抬起手,再次问道,“那座塔……”

    “当整座建筑物都开始崩塌的时候,那里是最后一个安全的地方,”巨人轻声说道,“他们跑向那里,就像在很多很多年前,当第一场大火蔓延到森林中的聚居地的时候,他们从树上跑下来,跑向安全的平原空地上,只是这一次,‘大火’要烧毁的不只是森林……

    “最后只有一个人跑到了那里,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他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他在那里停下,然后站立着死去了。

    “在死去的最后一分钟里,他就像一座山那样迅速长高,甚至像是要触及到天空,那一幕,就好像是……比例尺出了问题,因为他们的‘科学’告诉我,人的躯体结构不可能支撑得起那样尺寸的身体……”

    巨人抬起头,看着深坑中心的那座“塔”,仿佛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那份久远的困惑仍然盘踞在他心中。

    凡娜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人。

    她慢慢瞪大了眼睛,在震惊中,她死死盯着那“大坑”的中心。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她也能看出那座“高塔”的惊人规模,那比普兰德城中最高的塔楼还要高大,甚至比城邦大教堂还要宏伟,它怎么……会是个人?

    然而渐渐的,凡娜终于看出了远方那座“高塔”怪异狰狞的外表中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她看到了那熔融变形的、像是手臂一样高举的结构,以及旋转扭曲的躯干,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高塔某个部位镶嵌着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

    但她知道这是错觉,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即便那座塔上真有这种细节,她也是看不清楚的。

    更何况,ta已经扭曲到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凡娜难以描述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冲击,而巨大的疑问几乎要淹没头脑,她长久地注视着那座黑色的“塔”,注视着那个被毁灭的古老文明的最后一个人所留下的最后一座墓碑,然后又慢慢抬起头,长久地注视着那被红色裂痕覆盖、看不到太阳的天空。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为了转移一下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她突然问道:“太阳……太阳也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吗?”

    “太阳?”

    凡娜抬起手,指着天空:“它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照耀这个世界的太阳呢?”

    “哦,对,太阳,我险些忘记了,它是太阳……”

    巨人轻声咕哝着,语气中带着一种凡娜听不明白的感慨,随后他抬起手,在自己那身破烂的长袍中摸索了一阵,似乎终于从衣服最深处找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将那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凡娜面前。

    “太阳在这儿。”

    巨人温和地说道。

    凡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拿给自己看的东西,看着那个正静静躺在巨人手心的、仿佛只有自己拳头大的……

    光辉圆球。

    它散发着明亮的光辉,以及一点点温度,它仿佛漂浮在那里,漂浮在一个和现实平行的维度。

    如此的……小巧,且平静。

    “它掉了下来,”巨人平静地看着凡娜,继续说道,“我把它捡起来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无法带走的太阳

    凡娜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对这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并不陌生——还在学生时代的时候,自己每次听莫里斯先生讲课都有这种感觉,但自从她进入青春期成功用肌肉取代了大部分脑子的工作之后,这种感觉就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看着巨人手中的那颗“发光小球”,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从理智和字面层面理解了对方的话语和手中的东西,但她的感性部分还在发懵——这就是……这个世界曾经的太阳?

    “要碰一碰吗?”巨人看着凡娜这僵硬的模样,友好地笑了笑,并将手中的“太阳”向凡娜递过去一点,“已经不烫了。”

    凡娜感觉这句话前所未有的诡异,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怀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她好奇地碰了碰巨人手中的发光小球。

    它只有拳头大——人类的拳头,而在巨人手中的时候,它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颗精巧的小珠子,那小珠子表面似乎还有很多精巧的结构在运行,有细密的光焰涌动,有亮区和暗区相间,还时不时有一些毛发般细微的光芒升腾起来,又跌落回表面。

    摸起来只有一点点发热,就像比体温略高的热水。

    凡娜有点恍惚,她想到了自己熟悉的太阳的模样——每天从海平面上升起,带着辉煌的双重符文圆环,能够给整个世界带来光明与温度,一个规模惊人的“奇迹”,一个古老的宏伟“异象”。

    与此同时,她也还记得船长说过太阳还有别的模样,一种更加辉煌、更加庞大的模样——就在前不久,船长开始试图告诉自己的追随者一些源自亚空间的知识,在那些知识中,就包含星辰与宇宙的概念。

    说实话,凡娜没有听太懂船长的教诲,连莫里斯先生和露克蕾西娅小姐似乎也没完全听懂,但至少有一点凡娜是明白的……不管是怎样的太阳,都不该是一个……拳头大的小球。

    那颗温热的“小太阳”从自己手中离开了。

    巨人席地坐在大坑的边缘,他把“太阳”放在手心,把手放在腿上,他垂下目光,仿佛沉浸在回忆与思考中,过了好久,他才低声开口:“他们是充满聪慧的,擅长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解释世界的运行,虽然天生弱小,但他们能依靠‘科学’来对抗那些比他们强大许多的事物,我一直想着,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如果他们能发展到今天,或许就可以解释这颗‘太阳’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它掉下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安静了,最后一个人已经化作那座塔,那些聪慧的头脑还有奇思妙想的见解,都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想不明白这件事情。”

    凡娜沉默了好一会,但她并不只是沉默着——她在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船长。

    她告诉船长——她可能找到那些邪教徒在集会上提到的“太阳”了。

    它就在这个自称为神明的巨人手上,而且看起来……真的可以“拿走”,一只手就行。

    巨人则似乎并没有在意凡娜的沉默以及她在意识层面和某些未知存在的交流,回忆笼罩着这位孤独的昔日之神,他长久注视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曾经照耀着这个世界,照耀着他的凡人子民的“恒星”,又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摧毁了这里……它并非一瞬间发生的,旅行者,它有一个很长的过程。”

    “过程?”凡娜立刻注意到这个字眼。

    巨人点了点头,在回忆中开口:“起初,是一些无法用已有知识解释的反常现象,云层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大气中产生缘由不明的闪光,天气出了问题,植物也不再正常生长;

    “然后,反常现象开始波及到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领域——重力在发生变化,各地的时间流逝出现了断层;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观察到了那越来越强烈的红光,就像一道裂痕,它从天外弥漫过来,仿佛恒定在天空并覆盖了我们的世界,扭曲着远方的星光,某种……‘畸形化’侵蚀了世界,所有人都对此束手无策。

    “档案馆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建立的。”

    巨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又望向那座高塔,似乎是因为不习惯跟人交流,他总是会这样在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陷入思考或走神,但很快,他便又开口道:

    “漫长的过程有一个迅速的结束,当档案馆毁灭的时候,我曾短暂地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触碰了我们的世界,那东西用了很长时间来靠近,并在靠近的过程中导致了那漫长的末日,而它在最终的‘触碰’,便是毁灭的最终降临与结束,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仍然没能搞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您说您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这个世界?”凡娜不禁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间,她在与巨人说话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敬语,“您真的一点都没‘看’到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巨人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对凡娜露出一丝歉意:“抱歉,旅行者,我看得出来你对此很在意,但我所说的,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

    凡娜抿了抿嘴唇,她不得不压下心中的遗憾,而后将目光落在了巨人手中的“小太阳”上。

    不能让这东西真的落到黑太阳的子嗣和残渣手中。

    在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决定开诚布公一点。

    “有不怀好意的人,他们已经盯上了您手中的‘太阳’……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他们的来历,但……”

    她刚说到一半,巨人便再次抬起了手,把那颗“光球”放在她面前:“你想带走它吗?”

    巨人语气温和,脸上带着微笑。

    凡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可能误会……”

    “没关系,旅行者,”巨人却再次打断了凡娜的话,他仍旧用那种沉稳友善的语气说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善意,而且……我觉得伱不一定能从我手中拿走它。”

    凡娜微微一怔,在察觉到巨人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之后,她终于犹豫着向那颗发光球体伸出了手——这一次不是为了触碰,而是要试着拿起它。

    温热的触感再次传来,凡娜感觉自己握住了一个实体,然而当她刚要用力的时候,那种触感便突然消失了。

    球体变成了一个幻影,穿过她的手掌。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那颗拿不起来的太阳。

    “不知从什么时候,它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巨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或许是在我把它捡起来的那天吧……一个幻影捡起了另一个幻影,就再也无法分离了。

    “旅行者,你带不走它,那看来你口中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应该也带不走它。”

    巨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拍打了一下长袍上的沙尘,将那颗“太阳”小心地贴身收好,然后弯下腰捡起那根巨大的手杖:“我们该走了,旅行者。”

    凡娜下意识问了一句:“要去哪?”

    “在世界上走走,这里还有很多东西,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模样,但我想给你介绍介绍它们曾经的故事和样子,”巨人转过头,看着远方的沙海,“你也可以在路上跟我讲讲,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有什么来历——这个世界已经死去多年,我太长时间没有与人交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来者的消息。”

    他顿了顿,低下头看了凡娜一眼:“我几乎已经忘记好奇心是什么东西了,谢谢你让我想起来。”

    “我们不去那下面看看吗?”凡娜指了指大坑中心的那座高塔,“我还以为……”

    “那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你在这里看到的就是它的全部,”巨人摇了摇头,已经转身向远方走去,“走吧,天又要黑了,这里的昼夜交替总是很快,但或许我们可以在黄昏之前抵达另一处废墟——那里曾经可以眺望大海。”

    听着巨人的话,凡娜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塔”,她在心中默默道别,随后转身跟上了已经走到十几米外的巨人。

    ……

    邓肯坐在海图桌后,很长时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深深地呼了口气。

    凡娜找到了那颗“太阳”,在一种非常……匪夷所思的状态下找到了它。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凡娜汇报的情况之后,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与疑惑,他便再没有其他的感慨,甚至连那惊讶也很快褪去,只剩下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亲眼目睹了那直径十米的“月球”,也或许是因为自己早就见到了一道可以在甲板上跳跃的“日珥”,在这个诡异扭曲的世界生存了这么长时间,他的接受能力已经完全被锻炼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凡娜带不走那颗“太阳”。

    这可让人有点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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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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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余烬介绍:
在那一天,浓雾封锁了一切。
在那一天,他成为了一艘幽灵船的船长。
在那一天,他跨过浓雾,直面了一个被彻底颠覆而又支离破碎的世界——昔日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奇诡的异象主宰着文明社会之外的无尽海域,孤岛城邦与挑战大海的船队已然成为文明世界仅存的灯火,而旧日的阴影却仍在幽邃深海中蠢蠢欲动,等待继续吞噬这个将亡未亡的世界。
但对于失乡号的新船长而言,只有一个问题是他首先要考虑的——
谁知道船咋开啊?!深海余烬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深海余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深海余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