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 结果
再有五日便是除夕。
冯霁雯今日一早,收着了一封和琳自云南让人捎回的家信。
午饭间,冯英廉问道:“致斋情况如何,可有好转?”
“据希斋在信中说,身上的伤势已然大致痊愈了,只腿伤还有待再养上一段时日。”当时和珅左腿膝盖处中了一支毒箭,情况极严重,能止住血并顺利解毒,保住这条性命,已是幸中之幸。
“可有要醒来的迹象?”冯英廉又问道。
冯霁雯摇头。
和琳未有提及,想必是没有的。
冯英廉在心底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了一瞬之后,张口只是安慰孙女:“性命无碍便好,到底是要醒来的,只是迟一日早一日罢了,不着急。”
只是他多少是有些着急的。
他派去福建的人,虽还未回来,但已有密信传回。
而依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证据虽有待补充,然真相十有**已经可以确定了。
这其中牵连甚广,在和珅未醒来与他细致地商议之前,他尚且还拿不定主意要如何解决。
“祖父?”见他一脸思索走神之色,冯霁雯再三唤道。
冯英廉回过神来,看着孙女缓声道:“方才想些内务府中的事务,一时入神了。”
冯霁雯听罢笑着讲道:“方才跟您说,我待用罢午饭,便回和宅去了,待过罢除夕与春节,初二再过来。”
和珅虽不在家,但她一个出了阁的姑奶奶,也没有留在娘家过年的道理。
而如今除夕在即,和宅里亦有不少事须得她回去置办,故而至少得提早个四五日回去准备着。
冯英廉听罢点头应下了,又反复交待嘱咐了一番,要她凡事多加小心,若是遇着了什么麻烦,记得立即派人前来告知他。
和珅离京前,尚有着未能来得及彻底解决的麻烦与隐患,故而才让冯霁雯暂居英廉府。
这也是冯英廉不放心的地方。
故而再三嘱咐了孙女之余,另又往和宅加派了十余位老练的护院。
冯霁雯带着秦嫫与丫鬟们在棠院将行李收拾妥当之后,正待动身回去之际,听自前院回来的小茶说起:“丁先生与钱先生今日恰好也过来了,说是特地来跟靳先生请教什么学问来了,方才正见他们自小少爷的书堂中出来,两位先生听了太太要回和宅去,此刻正在大门外等着一起呢。”
冯霁雯听罢点头。
而后又听小茶八卦地道:“对了太太,奴婢方才还瞧见钱先生塞了好些瓜果点心给小野子呢,那些都是外藩进贡而来,由宫中赏下来的年货,太太吩咐刘全儿分下来的——平日里也不见这钱先生对谁这么好过,您说怪不怪?”
宫中历年都会往品阶高的重臣府上赏些年货,以示看重与嘉奖,和珅这一年来数是立功最多的一个,亦最得乾隆青眼,故而内务府赏下来的年货单子,丰厚程度是数一数二的。
其中有好些外藩进贡来的稀罕点心瓜果,冯霁雯分了一半给英廉府,自己留了些,余下的便让刘全看着往下分去了。
不料钱应明还特地送来了英廉府给小野子尝鲜。
为什么说是特地呢?
毕竟依着钱应明平日里这幅清傲孤高的做派,是没可能随身揣着两袖子瓜果点心出门,碰着了谁随便分些出去的。
但想到秦顾查到的那些消息,冯霁雯并不感到过分意外。
只因尚有些需要查实的地方,故而她还未有让人告知钱应明——而估摸着,秦顾那边这两日就该有确切的消息了。
不出冯霁雯所料,在回到和宅的次日,秦顾便带着结果回来了。
虽先前已听秦顾说起过此种猜测,然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冯霁雯不免还是有些讶然。
“怪不得我自见着钱先生第一面起,便隐约觉得他有些面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一般。”她感慨道:“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她之前自是从未见过钱应明的,而所谓的面熟,不过是因乍然之间瞧见了两张眉眼神似的脸庞,一时在脑海中重叠了,而又无法辨明究竟所致的幻觉罢了。
秦顾离开之后,冯霁雯问起了小醒家中下人的新衣与年货可已备妥。
这些是她在英廉府时就已吩咐下去的。
这一年里,和珅可谓是步步高升,眼下虽他人不在京中,但这个年,必然也是吝啬不得的,该是让家中的下人们跟着好好地沾一沾喜气。
尤其是家中没进什么新的下人,皆是跟随了和珅兄弟二人多年的忠心老仆。
“皆备妥当了。”小醒问道:“太太可是要分发下去?”
“让小茶帮着刘全发下去吧。”冯霁雯言毕,又道:“钱先生与丁先生那里,你亲自送去——另外,我还有件事要嘱咐你去办。”
……
小醒往西院去时,院中只有钱应明一人。
“丁先生不在?”小醒进得堂中,面对钱应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
“有事出门去了。”钱应明扫了一眼她手中托着的衣物,以及身后丫鬟提着的两只篮子,便知她是送东西来了,只分外直接而同样冷淡地道:“有劳了。”
往常换作如此,小醒多半是一字也不会多言,放下东西便回去了。
眼下钱应明便却见她示意了身后的二等丫鬟将东西留下之后,独自退了出去。
一时间,院中便只剩下了她与钱应明二人。
钱应明见了也不发问,只依旧坐在椅上。
小醒瞥了他一眼,是打从心眼儿里极看不惯他这幅目中无人的做派。
“之前先生托丁先生与太太所求之事,眼下已有结果了。”她语气中不禁就带上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哪怕是有事要求太太帮忙,却也拉不下面子亲自前往,而是无比费劲地托了丁先生从中代为出面。
连这种事情都要假手于人,坐享其成,也亏得太太还肯卖他这个面子。
向来似乎对周遭一切无感寡言的小醒忍不住在心底再三腹诽。
钱应明却好像全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一般,几近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
461 ‘不甚光彩’
“经查实,小野子原本确非京城本土人氏。”小醒说道:“其在京城的父母,也非是亲生父母。”
钱应明神色一震。
果然……
果然!
“可查明他的具体身世了?”他几乎是紧绷着浑身的每一根神经,在等着小醒的回答。
“他在京城的养母过世的早,养父也因偷窃被捕入狱,但自其自幼居住附近的几名街坊口中得知,小野子不知是被其养父养母自何处带回来的。”有人说是拐回来的,也有人说是自人贩子手中花了银子买回来的。
于是,秦顾后来又找到了小野子那位早年入狱的养父。
此人本就是以偷窃为生,据说还有三年便可出狱,许以薄利之下,便什么都如实说了。
“据其养父透露,小野子原是他十年前自韩城一个王姓村落中拐回京城的孩童。”小醒看着钱应明,道:“据他回忆,那年小野子大概只有三四岁。”
“三四岁……”钱应明嘴唇翕动着,不过顷刻间,双目中竟是蓄满了泪水。
就连高大而一贯坐得极端正的身形都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阿齐便是这般年纪失踪的……”他如自语般哽咽道。
小醒并非没见过他失态的模样——之前他在御前告状,和珅负责审理此案时,他便没少往理藩院闹过,还曾来过家中与和珅“据理力争”,那般红着眼梗紧了脖子的顽固而极端的样子,当真令她不敢恭维。
眼下同样也是失态,可却是截然不同的。
不知是否出于同情,小醒原本满心的讽刺顿时就消匿了大半,看着他,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他可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曾听说过钱应明祖籍正是陕西韩城。
若是从年纪上猜想的话,小野子许是他自幼走失的弟弟——如此想来,二人虽是性格迥异,可眉眼间,确有相近之处。
但当年拐了不记事的小野子的人却清楚地记得,小野子未被拐去之前所在的村落乃是一座王姓的村落,故小野子本姓钱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她这边一反常态地过问了与自己本不相干之事,可钱应明却并没有替她解惑的意思。
他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
只道:“此事有劳太太替我查证了——但还请转告太太,此事只是钱某一人的私事,切勿与他人提起。”
末了又补充道:“也请不要告知小野子我曾托太太查过他的身世。”
小醒听了脸色微僵。
这是什么态度?
钱应明抬头看了她一眼,努力平复着脸上的复杂情绪,道:“劳烦了。”
小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继而转身跨出了正堂。
……
当日午后,和宅有一位画风违和的客人上门。
“太太,福三公子来了。”小茶匆匆回到椿院禀道。
冯霁雯对着账本拨弄算珠的手指一顿。
“傅恒夫人也来了?”她抬头问道。
小茶摇头:“只来了福三公子一人。”
这就是前所未有的怪事了。
冯霁雯想了一想,觉得多半又是找茬。
“回他一句,年关事多,无暇招待,请他回去吧。”没必要的麻烦,还是避开得好。
“可福三公子说了,今日若是太太还是没空,他明日还来,明日没空,则就后日——总而言之,必要见到太太。”这份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做派,也是稀有。
冯霁雯眼角微抽。
她曾听小仙提起过,那日她与太妃交换身份之时,福康安就曾去过英廉府门前等候,说是有事询问她。
可她估摸着,就太妃那副冷漠得让人无力而羞愤的性子,他该是吃了顿瘪,再拉不下面子找来才是。
怎么如今反倒是这么一副不要脸皮的姿态了?
“太太便去见罢。”秦嫫在一旁说道:“如今大爷不在家中,真由着他日日上门的话,只怕届时外头又要起风言风语了。”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秦嫫这个担心也不无道理。
冯霁雯满心头痛地去了,却不料今日福康安却非是上门找茬来了。
且素日里意气风发、就连找人麻烦必然都是一副趾高气昂模样的狂拽少年,今日赫然是脸色焦黄、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总而言之好似一副好些日子没洗脸的疲惫模样——由内自外,俨然是换了个人一般。
冯霁雯瞠目之余,不由地想,这情字还真是个伤人的东西。
“我今日前来,是有些话想问一问你。”福康安看着冯霁雯,拿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可方便让下人回避吗?”
“和珅如今不在家中,怕是不大方便的。”冯霁雯诚然道。
“……”福康安一反常态地未见恼状,只道:“那我便问了。”
冯霁雯点头。
福康安却停顿许久,方才神色复杂地开口问道:“你对金二小姐的过往,知晓多少?”
“怕还没有你知晓得多。”
“我……指得是我不曾听说过的。”福康安微微转开了视线,目光没个着落,补充道:“那些不甚光彩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将‘不甚光彩’这四个字用在金溶月身上,且还是在冯霁雯面前。
“你既听到了,也看到了,又何须特地来向我求证。”冯霁雯道:“至于尚未看到的,我也不知多少有无,但若是有,日后总也都会知道的。”
他与金溶月之间的这笔糊涂账,她半句话也不想搅和进去。
福康安听罢沉默良久。
他来之前倒不曾想,冯霁雯会是这般态度。
见他这般模样,没有落井下石,更没有逮着机会将金溶月的黑料说个痛快。
“你这是在怨我吧。”隔了好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往前我不知所谓,想必也没少因金二小姐之事而冤枉误解过你。”
静央楼中,金溶月构陷于她,他不仅出面维护金溶月,更是当众对她道尽了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言,甚至还因她的反驳,而险些要对她动手。
香山枫会上,他也曾因金溶月被众人指证剽窃暗害他人,而将矛头完全指向她,认定是她心思阴毒地设计了这一切。
462 杀心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如今想来,他甚至觉得将全部的心意都贯注在金溶月身上的这几年,几乎是盲目的——哪怕是再显而易见的真相,他都会下意识地去避开,靠着那些根本站不住脚的‘依据’,选择无条件地站在她身前。
任何于她不利的,皆是捏造、皆是诬陷。
如今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这些,他甚至觉得这几年来如同做了一场鬼迷心窍的怪梦,以局外人的角度去看待梦中的自己,说是是非不分、冲动无脑亦不为过。
竟都将‘不知所谓’这个词用到自己身上来了,看来这人的脑子只要一清醒过来,改变果真是由内而外的——冯霁雯颇有几分惊叹。
“你确与我起过不少争端,但仔细想来,我也没如何让过你。”她道:“即便让过一两回,也皆是看在傅恒夫人的面子上。至于在你那儿吃过的亏,傅恒夫人也多半替我做主讨回来了——除了心情偶受些影响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况且,你也曾暗下帮过我跟和珅不少。如此抵一抵,倒也相欠无几。”
除了心情偶受些影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抵一抵,相欠无几。
她对自己往前的所作所为,就仅有这些评价而已。
听得出,这些非是虚伪之言,她确实未有记恨过他。
没人喜欢被人记恨着,尤其是得知自己做了错事之后,福康安自然也不例外。
可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轻描淡写,他便越觉得心底皆是说不出的空荡……沮丧。
“福三公子若无其它事情,我便先行失陪了。”冯霁雯心里记挂着房中那沓子今日须得核对完的账本,便无意陪他久坐。
福康安未有言语,只看着她站起身来,带着两个贴身丫鬟离开了正厅而去。
“三爷。”
守在厅外的福英走了进来,瞧见福康安满脸的失神之色,不由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和太太已走了,三爷可要回府去?”
福康安应了一声“嗯”,却久久不曾起身。
福英见他神情有异,猜想是方才在冯霁雯这儿听说了有关金溶月之事,一时又被调动了情绪,便也不敢贸然出言催促,只静静地候在一旁。
这一候,直是候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福康安方才有了要起身的动作。
“回去吧。”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怅然若失之感,起身的动作亦十分地迟缓。
他近来寝食不安,又有着郁重的心结,以致于身体差了许多,福英见状忙要上前搀扶他。
福康安却避开了他的动作,独自提步缓缓出了正厅而去。
福英有些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面前的背影同近日相比,似又有了更为沉重的心事一般。
……
景仁宫中,嘉贵妃正歪倒在美人榻中闭目养神,由宫女在身后轻轻地揉捏着酸胀的太阳穴。
此时,有宫女来禀,道是金简金大人求见。
“请进来。”嘉贵妃依旧未睁开双眼,只淡淡地道。
金简近日出入景仁宫的次数十分频繁。
嘉贵妃伸手示意身后的宫女停下揉按的动作,将一干人等皆屏退至外殿,只留了个贴身的嬷嬷。
“娘娘,冯英廉派去福建的心腹已在回京的路上了。”金简沉沉的嗓音中略有焦躁之意:“再不动手,怕就来不及了。”
“好端端地,冯英廉究竟因何会忽然对这件与他本无干系的陈年旧事起了疑心,竟还着人去查——本宫想了多日,也未曾想得透此中蹊跷。”
“此事已过去十年之久,臣从未走漏过半点风声!”金简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仍急躁。
可也知当年参与了此事的人,该灭口的尽数被灭了口,如今尚在朝中的不过仅有他与于敏中二人罢了,时隔多年再度被掀出来,确实难以解释。
“兄长自不会贸然走漏风声,于敏中量他也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怕只怕,无意间不慎走漏了蛛丝马迹。”
“这些自要接着详查,可眼下最紧要的还当是解决掉冯英廉这个迫在眉睫的大麻烦。”
嘉贵妃看向他:“兄长可有对策?”
“冯英廉的脾性我再是了解不过,多番拉拢不成,本就是敌非友,若要劝他罢手,只怕是绝无可能的。”金简目光又沉了沉,接着道:“即便是他肯息事宁人,却迟早是个隐患——况且,此事更与其孙婿和珅有关。若待和珅回京,届时怕就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嘉贵妃自是听得出他话中之意。
可她有她的考量与犹豫。
“微臣知娘娘向来对和珅存有重用之意,可娘娘对其几番招拢让步,皆不见其有明朗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心思还未可知!尤其是眼下他在云南又立下重功,待伤势养好返京之后,皇上必然又要厚加封赏,如此情形之下,他又怎会甘心为娘娘所用?若再让其得知当年真相,无疑是纵虎为患啊!”
金简见嘉贵妃似有动摇之意,忙又趁热打铁地劝道:“尚有一处疑点,不知娘娘可曾留意过——自和珅入仕以来,前前后后几桩案子办下来,不单单夺去了微臣手中的几处实权,就连景仁宫与十一阿哥,几番也险些牵涉其中。故臣猜想,和珅极有可能早已察觉当年之事有异,故才授意冯英廉于暗中详查……”
嘉贵妃微微动了动涂着鲜艳蔻丹的指尖。
这一世,有太多事情都在意料之外,故她当真不敢确定和珅的经历是否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若真如金简猜测的这般,只怕这和珅,当真是用不得、留不得。
“倒不如趁此时机将其与冯英廉一并除掉,以绝后患……”金简又将声音压低几许。
嘉贵妃思虑良久。
最终道:“如今与和珅同在云南的有阿桂傅恒等人,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本就非是易事,加之如今万岁爷对和珅器重非常,届时倘若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才是真正的麻烦事——依本宫看,如今和珅重伤昏迷,不见得知晓此事。而若其当真早已存有与我景仁宫对立之意,欲下手铲除,也不急在此一时。”
冒着这般天大的风险,若再走错了棋,那便真正是得不偿失了。
故而哪怕要多绕几步,她也须再三谨慎。
463 惇嫔
金简离开景仁宫之后,一众宫女们方才回到内殿中伺候。
章佳吉毓也随之走了进来。
自金溶月、章佳吉菱相继被撂了牌子出宫之后,起初被嘉贵妃从储秀宫中点了名进景仁宫的四位秀女,除了已被封为十一福晋的富察佳芙之外,如今只剩下一个章佳吉毓了。
她每日待在景仁宫中,表面看来,似乎也讨得了嘉贵妃几分欢心。
进得内殿,她刚有心往嘉贵妃跟前凑,却见自殿外行进了一名宫女禀话。
景仁宫里的大宫女远簪,章佳吉毓自是识得的,因而暂时了站在原处,未有上前。
“何事?”刚着人送走了金简,嘉贵妃的脸色看起来尚有些不虞的闷色。
远簪禀道:“娘娘,应亭轩里的那位汪贵人,今日刚被晋为嫔位了——”
嘉贵妃闻言双眸眯起,隐有两分冷意闪动。
“这位汪贵人的本领倒是不小。”一旁的嬷嬷冷着声音道:“满门没出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俨然是个破落人家出身,未侍寝前便晋了贵人之位,而眼下不过刚侍寝一宿,竟便晋为嫔位了。”
这汪贵人她也曾见过,论样貌,在这一批秀女中只可称得上普通清秀而已,而若论性情,也非是什么玲珑的人儿。
也不知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万岁爷这般上心。
“是个什么封号?”嘉贵妃似未太上心地问道。
“是个惇字。”远簪答道:“据内务府总管称,送去的那些封号皇上皆没选用,而是亲笔写下了此字。”
“惇嫔。”嘉贵妃笑了笑,道:“是个好字。”
“娘娘,今年入宫的秀女中,除了兆惠府的小姐被封了妃位之外,仅三位封了嫔位,一位是文和公的嫡出孙女儿,一位是江南织造杨大人家的千金,再有便是这汪姓的了。”嬷嬷在一旁讲道。
在这几位家中背景显赫的嫔妃之中,汪黎芸显得格外扎眼。
“可不是么。”嘉贵妃的语气依旧淡淡地,但眼底的神情也并不见半点愉悦之色。
“汪贵人?可就是那个因包庇逃犯,而被罢了官举家离京的汪灵台郎家的三姑娘吗?”
忽然出声发问的是在一旁听了许久的章佳吉毓。
嘉贵妃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即便无人回答,章佳吉毓也径直往下说道:“若果真是她的话,那说来未进宫之前,奴婢也曾是偶见过这位‘惇嫔’几面的,可据奴婢所知,她似乎并非是什么闺中清白的姑娘家,怎生汪家也敢将其送进宫里来?”
不料她张口竟就说出这番惊人的话来,嘉贵妃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尖。
一旁的嬷嬷亦脸色微变地问道:“小主这话……不知可有凭据吗?”
“那是自然,若非亲眼所见,岂有胡编乱造的道理。”章佳吉毓望着嘉贵妃,口气隐含着邀功的意味:“今年上元灯会,奴婢曾亲眼瞧见过这位惇嫔与男子在湖边私会,还约下了什么若是落选,必要上门求娶之言——”
语毕,为了增添说服力一般,又着重地道:“那男子奴婢恰也识得,便是之前英廉府小少爷的教习先生,据说是有着举人的功名在身呢!”
“竟还有这等事。”嘉贵妃眼神不明地笑了笑,看着她道:“此事虽不知真假,但到底有失皇家体面,在此处说说便罢了,切不可再外传。”
章佳吉毓一脸心领神会地弯了弯唇角,乖巧地应了下来。
……
除夕前一日午后,冯霁雯又往英廉府跑了一趟。
原本是打算年后再来的,可今日听闻前些日子身体便不大爽利的静姨娘又染了极重的风寒,加之头痛症旧病复发,冯霁雯方才临时前来探望。
“妾身不过是小病而已,怎敢劳烦姑奶奶亲自前来看望。这真是……折煞妾身了。”
原本躺在床上的静姨娘见得冯霁雯前来,忙就要下床来,一脸的紧张,是受宠若惊到了一个境界。
“姨娘莫要下床,以免再着了寒。”冯霁雯制止了她的动作。
静姨娘万般不自在地躺了回去,即又拿手帕掩住了口鼻,看着冯霁雯道:“妾身风寒重,免得过了病气儿给姑奶奶。”
冯霁雯知她性子向来谨慎惯了,虽觉无奈,却也不多说什么,又恐影响她休息,只坐了会儿,询问了病情如何以及大夫都给开了些什么药之类的话,最后交待了要她好生养病之后,便道要回去了。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姑奶奶不如用罢晚饭再回去吧。”静姨娘连忙留道。
冯霁雯笑着摇了摇头,却听得身后传来了冯舒志的声音。
“我特地让小野子上街买了翠玉豆糕还有金乳酥,长姐不留下用饭吗?”冯舒志自外间走了进来,一边问道。
这都是冯霁雯一贯爱吃的。
“这般讨好我,可是闯了什么祸须得让我给你摆平?”冯霁雯眼中一半狐疑,一半笑意。
“谁闯祸了?”冯舒志抽了抽嘴角。
一旁提着点心盒子的小野子嘻笑道:“小少爷没闯祸,只是昨日休课前,靳先生给小少爷布置了一篇什么文章要作,年后初五就要交给靳先生审看的,小少爷琢磨了一整日,写废了好些张纸,也没写出个头绪来……”
冯霁雯了然“哦”了一声,继而道:“作文章?你怕是找错人了。”
冯舒志板着张小小的脸,道:“靳先生布置得是一篇关于书法史的文章……极刁钻。若不然,我也用不着你来帮忙。”
冯霁雯忍不住笑了一声,在他头顶拍了一记,道:“走,往书房去,我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静姨娘眼中带笑地望着姐弟二人一同离开了內间。
而冯霁雯不过刚与冯舒志来至书房中,却听得庆伯来禀,道是府中来了位客人。
冯霁雯正纳闷这个时辰怎会有客人上门之际,又听庆伯详说道:“是阿桂府上的那彦成少爷,说是得了家中长辈吩咐,给老太爷送些阿桂将军命人自云南捎回来的地产作年礼。”
阿桂与冯英廉相交多年,逢年过节,两府间都会互送些年礼的。
而冯舒志一听是这些日子常带他往马场去的那彦成来了,立即就从高高的椅子上滑了下来,要往前厅去。
只是姐弟二人还未来得及出得了书房,忽就见有家丁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
464 何罪
“小少爷,姑奶奶……”
那家丁近乎是踉跄地跑近,一张脸上写满了焦急慌乱。
“何事如此慌张?”冯舒志皱起眉来,很有几分小大人的正经模样。
“外头忽然来了许多官兵,不由分说地将咱们英廉府里里外外地给围了起来,还说、还说要搜查什么罪证!”
“什么?!”庆伯顿时一惊。
冯霁雯与冯舒志亦豁然变了脸色。
“官兵?可是京衙里来的?”冯霁雯忙问道。
“似乎不是衙门里的普通官差,都是上三旗里的兵!还打着大理寺的名头……”家丁说到此处,声音都已开始发颤。
冯霁雯眼底神情倏然又是一凝。
“去看看!”她匆忙下了书房台阶,带着两个丫鬟就要往前院去。
冯舒志在原处发了好一会儿怔,后才忽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长姐……”他边随着冯霁雯疾步走,边仰起了脸看着冯霁雯,强自镇定的声音里有着稚气未脱的紧绷感。
冯霁雯扯了他一只手,定声道:“不必怕。”
冯舒志抿紧了唇,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待姐弟二人与管家庆伯及一干下人来至前院时,遥遥便见偌大的前院中被官兵手中的火把照得通亮发红。
正如方才那家丁所言,前来的官兵皆非普通的衙役,身上的装束均是上三旗中的驻京旗兵。
这些训练有素的旗兵正分列迅速搜查着英廉府各处,时不时便有家丁丫鬟慌乱的惊叫声传来。
“给我搜!”
四下聒噪混杂成了一片。
“你们是得了谁的令,竟敢擅自私闯英廉府!”冯霁雯带着冯舒志来至前院外书房前,望着被这些旗兵翻搜得狼藉不堪的书房,眼底一凉,厉声质问道。
身着正黄旗兵服的领头旗兵闻声回头看了冯霁雯等人一眼,却是与手下命令道:“英廉府上下一干家眷仆役,统统严加看管起来,一概不得与外人接触!”
言毕,便有官兵立即将冯霁雯一众人围了起来。
“且慢!”
那彦成大步赶来,即是将冯霁雯与冯舒志护在了身后,看着那方才发号施令之人,道:“景额大人,不知英廉府何罪之有,竟须看押阖府上下?!”
被他称之为景额大人的中年男人朝着左上方拱手作了一礼,脸色严肃地道:“食君之禄,奉命行事罢了。此事与阿桂府无关,还请章佳公子回避,以免牵涉其中。”
虽不肯透露此番前来搜查英廉府的缘故,但一句‘食君之禄,奉命行事’,已是有着足够的威慑力了。
“一律看押起来!”他挥手示意官兵将冯霁雯诸人押去。
小茶见状一脸防备地拦在前面:“不许碰我家太太!”
“大胆!”景额脸色一沉。
“有何大胆之处。”冯霁雯上前一步,看着他道:“即便是当今圣上授意,也该有下令搜查的手谕圣旨才是!大清自开国以来,办案亦有办案的规矩在,而这般连缘由都不肯告知,便强闯强搜堂堂二品官员府邸,这等行径未免荒诞至极!”
祖父不在府中,她总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英廉府中横行。
即便要搜,也要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才是。
若不然,根本不知要如何解决应对。
景额循声看向她,只见火光映照下,是一名身披素青色镶白狐毛裘衣的女子,脑后挽着寻常的两把头,原本清恬的眉眼间此刻藏着一丝怒意,于噪杂的四下中,通身的气场却透着一股女子中极少见的镇定与凌人之意。
景额皱眉。
他确是得了皇上的授意前来搜查没错,但却也是没有任何手谕圣旨的。
这虽是不合乎规矩,但因兹事体大,耽搁不得,故才在罪名未定的情况下连夜搜查。
“休得多言,混淆视听——押起来!”他再度发令。
“住手。”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
景额循声见着来人,忙躬身行礼。
冯霁雯诧异地看着一身统领兵服的福康安。
他显然才是此番带兵搜查英廉府的领头之人。
福康安看向她,道:“她乃刑部尚书和珅之妻,并算不得英廉府家眷,无须看押,放行便是。”
“可是……”
福康安打断了景额的话:“若出了差池,自有我来承担。”
一应官兵闻言唯有随着景额一同退了下去。
福康安又朝冯霁雯走近了几步,微微皱着眉,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若想不被牵连,就快些回去。”
冯霁雯亦锁起眉心。
“多谢福三公子出面解围。但不知英廉府究竟所犯何错?”
福康安看了一眼左右。
最终是拿极低的声音讲道:“……皇上疑心英廉大人与当初袁守侗谋逆一案有关,一个时辰前,英廉大人已在内务府中,被押入大理寺了。”
冯霁雯脑中轰地一声,面上血色尽褪。
怪不得祖父到现在都不曾回府……
“可是袁守……”她因过度震惊而有些怔怔地开口,却被福康安拿眼神制止了。
福康安看着她,缓缓摇头。
冯霁雯抓紧了发颤的十指。
“长姐……怎么办?”冯舒志彻底被吓得慌了神。
他的声音让冯霁雯找回了一丝冷静。
反握住冯舒志的手,她将脸上神情掩去,看着刚到她肩头的冯舒志道:“祖父行得正坐得端,必然是被诬陷的。真相查明前,你只需安心待在府中,切记不可与这些看守之人起冲突,若是他们盘问,你只需道一切不知,明白吗?”
冯舒志却忽然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紧紧盯着她,不安地问:“你要回去吗?”
素日里再如何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到了如此关头,却到底是个孩子,是将冯霁雯视作了唯一的依赖。
冯霁雯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不忍,遂拿略显冷硬的语气道:“怕什么?又非是跨过不去的麻烦,如今祖父不在家中,你便是府里的主心骨了,照顾好姨娘,等祖父回来。”
“……”冯舒志重重地点头。
冯霁雯掰开了他的手,带着丫鬟离去。
福康安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
465 拒见
冯霁雯看似颇算冷静,实则却也是慌极、乱极了。
可她却深知一点——皇上下令搜查,即便是没有明确的旨意与由头,她也是拦不住的,而在此处停留越久,便越是麻烦。
她必须要走。
祖父被押入大理寺,英廉府上下一众人等皆被看押在府中,她若再分不清局势,与这些人硬碰硬的话,那注定是要将局面困于一个死局之内了。
如今无论如何,她才是最需要保持理智的人。
“月牙儿!”
冯霁雯即将要上马车之时,那彦成疾步追了出来。
“方才我将看守的官兵打点了一番,想必他们是不会为难舒志与府上之人的。”虽然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好歹能让府里的人好过些。
“多谢了……我还不曾顾及到这些。”
那彦成看着冯霁雯状似平静的面孔上那双隐约透着无措的眼睛,以及紧紧攥着的双手,一时只觉得难受之极。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可他却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顿了好半晌,方才得以开口,道:“你先别急……如今还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兴许并不似表面看来这般严重,更何况英廉府定是清白的,我想朝廷一定会还英廉大人一个公道。”
末了又道:“我若能帮得上什么忙,你只管开口,不必同我见外。就像……就像往前那样。”他想让她知道,他永远都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对上他一双坚定中带着闪烁的眼睛,冯霁雯感激地点头。
……
翌日除夕,原本已诸事布置妥当的和宅却没一丝过节的气氛。
冯霁雯坐在內间的圆月桌边,透过半打起的帘子看着肃立在外间的丫鬟们,又望了一眼窗外已有些扎眼的阳光,遂向身侧的秦嫫问道:“怎么都还守在外头?”
她几近一夜未眠,声音略有些疲意。
“想着太太再有什么旁的差使,就没急着让她们退下去。”秦嫫轻声道。
今日除夕,冯霁雯原是给家中为数不多的下人们放了假的,如小仙这种没有亲人在身边的,留下伺候便留下了,而如小亭小羽这些在京中尚有家人在的,自然是理应要回去一家团聚才是。
只是昨晚英廉府忽然遭逢了如此之大的变故,又没再得秦嫫的准话,故而原定了回家过节的下人们才都没敢擅自离开。
“让他们都回去吧。”冯霁雯道。
秦嫫应了声“是”,遂下去吩咐了。
“太太,刘全儿回来了。”小茶匆匆进来禀道。
冯霁雯闻言即刻起了身,边往外间行去,边道:“让他进来。”
昨晚冯霁雯自英廉府回来之后,刘全便出去打探消息去了。
和珅人虽不在京中,但人脉多少还是在的。可刘全东奔西走地忙活了一整夜,到头来却并未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
总结到最后,还不如昨晚在英廉府中,福康安透露给她的那一句“皇上疑心英廉大人与当初袁守侗谋逆一案有关”来得明了。
“此事过于突然了些,之前根本不曾透露出半点风声来,甚至这会儿……英廉大人被押入大理寺的消息才刚在朝野传开。”刘全最后说道。
冯霁雯心底陡然又是一沉。
正因过于突然,所以才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可她却无端想到了自和珅离京以来,祖父屡屡晚归,这段时日似怀有心事的模样——她曾多番问过,但他皆是以临近年关,公务繁忙为由作答。
冯霁雯眼神微动。
所以祖父有没有可能知道些此番英廉府忽遭变故的缘由?
“刘全儿——”她站起身来,忽然吩咐道:“备马车,随我前去大理寺。”
……
除夕当日,京中各大衙门已封印不再办公,大理寺亦不例外。
但眼下看守在大理寺天牢的狱卒较平日而言,却是有增无减。
刘全手持着和珅的令牌,与冯霁雯一路来至大理寺天牢之中,倒是十分畅通。
然司狱在得知冯霁雯是为见冯英廉前来之时,却是将人拦住了。
“宫中有令,未得准允,任何人不得探望英廉大人。”
“我家太太不过是要见英廉大人一面而已,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刘全上前将早备好的‘酒水银子’塞到他手中,一面挤眉弄眼地笑着讲道:“待他日我家大人回京,定也不忘您今日的通情达理不是?”
这明着听全是好听的话,可暗下一琢磨,却有几分软硬兼施的意味,眼下谁能不知刑部尚书和珅在云南又立了大功,就等着回京之后的封赏了,那是万不能够开罪的人物——
“这……”
司狱为难了一阵,将刘全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头暗自掂了掂份量,想着冯霁雯不过是寻常妇道人家,应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便折身回了牢中安排。
谁知待其再回来之时,却是道:“英廉大人不愿见太太,说是请太太您尽早回去,莫要再来了。”
冯霁雯与刘全闻言皆是愣住。
“这位大人可不能跟我家太太开这等玩笑啊。”刘全笑着道。
他素来精明,是恐这司狱收了好处不办事,刻意搪塞他们。
“小的可不敢。”司狱忙地道:“这确是英廉大人亲口所言——英廉大人再三嘱咐过了,要太太安心留在家中,无需来此处探望他,也莫再去英廉府了。”
刘全听他言辞不似作假,这才看向冯霁雯,等着她开口。
冯霁雯微微抿了抿唇,语气不明地道:“回去吧。”
看来祖父确实不愿见她。
但此次前来也并非一无所获。
祖父这种态度,摆明了是不愿牵连于她。
越是如此,她便越能肯定此事其中必有蹊跷——其背后,定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英廉府。
临出天牢前,她回头往光线阴暗的背后深深看了一眼。
大理寺的天牢,犹如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洞。
关于这只欲陷害祖父的幕后黑手,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之感。
但是,她怕是做不到如祖父所希望的一般,对此事置之不理,以保全自身安危。
……
466 物证
一晃数日过去,京城四下早晚仍是炮竹声连天,街角巷尾常见穿着新衣的孩童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结伴唱着郎朗顺口的年谣。
新春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共度的日子,可英廉府门前除却看守的官兵之前,余下的只有一片冷清。
和宅虽常有下人出入,却也没有太多过节的热闹气氛。
尤其是初四正午,冯霁雯忽然得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刘全来禀,说是今日大理寺提审了冯英廉。
冯霁雯听罢陡然一惊。
“朝廷是腊月下旬封的印,按理来说各衙门至少要等过了上元节才能开印审案的,怎么今个儿才初四,就提审老太爷了!”秦嫫眼底也隐约有几分急色。
这案子办得,实在是太急了。
“堂审结果如何?”冯霁雯忙问道。
“大理寺称都察院上书弹劾英廉大人与袁守侗谋逆一案有关,英廉大人拒不肯认,可……大理寺官差在英廉府中搜出了英廉大人与袁守侗所通书信,信上内容,足以证明当初团河行宫白|莲|教行刺圣驾之举,英廉大人亦是参与了策划此案当中的。说是当日英廉大人之所以未随圣驾前往行宫,便是与袁守侗里应外合,谋划刺杀圣驾……”
“一派胡言!”冯霁雯惊怒不已。
当初祖父之所以未随圣驾前往团河行宫狩猎,乃是因身体抱恙的缘故,当日她亦在英廉府中,祖父一直未有出门,直到团河行宫传来出事的消息。
原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眼下竟与那什么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书信构成了一桩足以要人满门性命的把柄!
“主审此案的是何人?”冯霁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提到这一点,刘全语气微变:“原大理寺卿年前刚被革了职,年后还没来得及补缺呢,英廉大人这案子是皇上钦点了于敏中大人主审,王杰大人与都察院御史钱沣会同审理的。”
冯霁雯脸上神情又变了变。
于敏中主审?
于敏中与祖父虽无太多瓜葛,但先前因于齐贤之事,和家却是与于家又结了一桩仇怨的。
于敏中在人前虽无动作,但绝后之恨,暗下必然也是将她与和珅恨到了骨子里的。
是敌非友。
且抛开这些私怨不谈,尚且还无法确定祖父被诬陷一事,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几日来,她让人暗下查了许多有关祖父近年来的官场之事,却未发现可疑之处——平心而论,祖父做官算不上如何精明优秀,但贵在还算尽忠职守,也未犯过大错,更不曾直接开罪过何人。
表面看来,并没有谁有这个置冯家满门与死地的嫌疑。
而正因无法确定矛头所在,所以眼下大多数人甚至都是‘可疑’的。
冯霁雯脑中一时闪过诸多或熟悉或生涩的面孔。
“太太,傅恒夫人来了。”
冯霁雯前几日便一直想要去一趟傅恒府,只是碍于正在年头上,不好贸然打搅,原是定了过了初五前去的,却没想到今日傅恒夫人竟是来了。
她忙让丫鬟伺候着收拾一番,立即就往花厅去了。
傅恒夫人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绣银色凤尾菊花纹图样旗服,发髻上两支翠兰销金簪,华贵而又端庄。
她本坐在厅内吃茶,见冯霁雯过来,便放下了手中茶盏。
冯霁雯上前行礼。
傅恒夫人扶住她的手臂,语气温和地问道:“瞧你这幅模样,可是近来都不曾吃睡好?”
“吃睡是照常的。”冯霁雯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心中藏事,必是同往日不能比的。”
“唉……”傅恒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语气心疼地道:“大过年的出了这种事情,确也让人心里头不安生……”
冯霁雯与她相邻着坐了下来之后,方才道:“这几日原就想着过府见夫人及福三公子一面的。”
当晚是福康安带人搜查的英廉府,兴许他能知道些内情也未可知。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傅恒夫人眼神柔和却复杂地说道:“英廉大人的为人,是六爷也常称赞钦佩的,断不会做出什么谋逆之举来,所以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眼下的情形实非你一个弱女子能够左右得了的……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这是在劝她勿要冲动行事,而将自己也牵扯其中。
冯霁雯知道她是出于一片关切之意。
这个时候,能说出这种话的,必然都是真心维护自己之人。
祖父也是同样的意思。
“夫人的好意我都明白,趋利避害确才是明智之举。”冯霁雯道:“可我怕只怕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正因领傅恒夫人的这份情,所以才不做搪塞地直言。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身陷险境而置之不理,她恐怕做不到。
傅恒夫人听罢又叹了口气。
此次前来,她早知会是这么个结果。
“既是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一点你得记住——凡事切不可冲动为之,你若真想为英廉府做些什么,还须先保全自己才是,更加不能做出落人把柄之举来。”傅恒夫人语气谆谆地嘱咐道:“量力而行。”
冯霁雯点头应下。
“今日大理寺提审英廉大人,所出示的书信物证,确是自英廉府书房中搜出的——此乃当晚瑶林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最后,傅恒夫人看着她说道。
这是福康安嘱咐她捎带过来给冯霁雯的话。
“……”冯霁雯听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本还疑心这书信是有人刻意伪造,串通一气送入大理寺的。
可眼下看来,对方做得远比她想象中的谨慎多了。
书信虽是伪造,可它既能从英廉府中被搜出来,可见是……祖父身边出了内奸了。
祖父被陷害,显然是有人事先已策划好的一个阴谋。
“多谢夫人与福三公子提醒。”冯霁雯回过神来,与傅恒夫人道谢。
她眼下大概知道该试着从何处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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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 心惊
翌日,冯霁雯借着拜年的名义入宫求见了嘉贵妃。
“大过年的,想来该有得是事情要忙,怎还特地往我这儿跑?难得你有这份儿心了。”嘉贵妃坐在内殿的罗汉床上笑着说道,身上的掐金丝牡丹暗纹旗服,并着大拉翅旗头上的珠翠垂穗与首饰,无不透露着华贵。
只是精致细腻的妆容下,细细瞧来,眼底仍有着淡淡的疲惫。
冯霁雯猜想应是同之前傅恒夫人交到皇上手中的那些书信有些关连。
虽尚未见龙颜发作,但这段时日景仁宫与金简的日子暗下只怕是不如从前好过。
她将心思敛去,面上泛起了浅浅的忧虑之色,道:“今日入宫确是给娘娘拜年来了,只是……还有一事,想斗胆求娘娘帮一帮忙。”
听她如此开门见山,嘉贵妃脸上笑意淡了淡,隐有正色地看着冯霁雯,却并未有将宫女太监屏退的意思。
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本宫料得到你今日是为英廉大人的案子而来,此事本宫也隐约听说了些,似是与袁守侗之案有些关连,满朝上下无人不知万岁爷对白|莲|教的忌讳,故而此事……即便是本宫,只怕也没有说话的份儿。”
言下之意,是帮不上冯霁雯了。
冯霁雯状似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道了句:“妾身明白了。”
嘉贵妃望着她,语气略带愧疚:“本宫也知你心中不好受,但此事非比寻常,你若贸然插手,到头来恐怕也难免罪责——如今和珅不在京中,你倘若真出了点儿什么岔子的话,可叫本宫如何向他交待?”
分明是无意相助,却也能说成是处处在为冯霁雯着想,言辞间,更透着一种是代和珅照看冯霁雯的亲近之感。
“娘娘的好意,妾身省得。”冯霁雯似被她说动了些,但神色间仍透着股欲言又止的意味。
“你若还有其它难处,但说无妨。”嘉贵妃语气慈和。
冯霁雯便满含不确定地看着她,问道:“娘娘可知道些真假内情?据妾身的了解,祖父是决不会做出如此欠妥之事来的……”
“本宫虽在宫中,但对此事所知却是甚少,倘若其中是有误会,那自然是再好不好,朝廷也断然不会冤枉无辜之人的。”嘉贵妃言语模棱两可地道:“但眼下最紧要的,还当是保全你自己才是。”
冯霁雯听罢良久无言。
好一会儿,方才又有些不安地问道:“那娘娘可确定此事不会牵连到和珅吗?”
嘉贵妃听罢微微一怔之后,眼底遂泛起了一丝满意之色。
她语带宽慰地道:“你且放心罢,只要你与和珅不插手英廉府之事,皇上是决怪罪不到你们头上来的。即便真有些图谋不轨之人在暗下坏事,本宫若得知了,必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娘娘这么说,妾身便安心了。”冯霁雯相较于此前的紧绷,此时适才略有了些放松之意。
站在帘栊旁的章佳吉毓忽然发出一声讽刺的轻嗤来。
殿内立着的宫女们都极安静,这声轻嗤虽不重,却分外清晰。
嘉贵妃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冯霁雯亦无反应,然嘉贵妃身旁的掌事嬷嬷却满含警示地扫了章佳吉毓一眼。
章佳吉毓见状忙低下了头,无声撇了撇嘴,眼底却仍是一派轻蔑之意。
她还当冯霁雯有多么硬气呢,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为了保全自己,不过区区几句话间,就将英廉府抛诸脑后了。
冯霁雯离开景仁宫之后,眼神逐渐变得沉暗起来。
此番她入宫,确是为见嘉贵妃,但绝非是求她帮忙来了。
她本意是为试探,试一试能否探听出些有用的消息来,可嘉贵妃如此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却恰恰说明了此事与景仁宫怕是脱不了干系。
越是想要遮掩,反倒越容易露出了马脚。
可她如何也想不通祖父有什么地方开罪了景仁宫,竟会招来如此大祸。
而倘若此事并非景仁宫主导,那么景仁宫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和份量?
种种不确定与说不通一同出现在脑海之中,冯霁雯恍若置身于一场迷雾里,眼前一片迷蒙混沌。
“啊——”
小仙低低的惊叫声忽然将冯霁雯自神思中拉了回来。
她转头看向小仙。
只见小仙脸色有些慌张地道:“方才有一名小太监撞了奴婢一下……”
冯霁雯望去,果见身后正有一名太监躬身疾步而行,已是走出了十步开外的距离。
此处为御花园出口,正值四下无人之际。
冯霁雯将视线收回,重新放在了小仙身上,问:“有何不对之处?”
若单单只是被冲撞到了,小仙决不至于如此慌乱。
小仙忙上前两步,环顾四周之后,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他方才,将这个塞给了奴婢……”
冯霁雯将她手中似字条一般的东西接过,却未低头去看。
直到带着两个丫鬟出了皇宫,坐进了马车之中,方才将纸条展开。
冷得刺骨的天气,纸条却在她的手里中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好在其上的字迹并未被洇开,依旧清晰可见——
“钱沣上书弹劾之前,曾受丁韬之邀相谈,切慎之”
上面仅有这短短一句话,冯霁雯却看得心惊。
英廉府一案,是由都察院御史钱沣上书弹劾,这并非秘密——可这字条中所透露出来的意思,钱沣竟是自丁韬口中得知了风声,复才上的折子?
都察院弹劾百官作风,说得难听些,向来讲求的就是‘道听途说’和‘信口开河’,因为御史上书并不需要真正确凿的证据,搜集证据来证明真伪是大理寺的事情。
所以作风刚直得令人发指,自诩以肃清官场己任的钱沣,极有可能是被人当成矛来使了。
而上月刚升任刑部侍郎的丁韬,她此前曾听祖父提起过,此人暗下为金简一派,日后须得提醒和珅稍加提防些。
“太太可知这字条是何人所传?”
冯霁雯将纸条投入脚边取暖的炭盆中,燃成灰烬。
“知道。”
她猜得到。
在这宫中消息如此灵通,且有意相帮又不可与她明见之人,只有一人而已。
……
468 案宗
当日,冯霁雯托那彦成去了一趟英廉府。
她今日前去景仁宫,故在嘉贵妃面前做出对英廉府之事妥协而不再过问的假象,为得是让可疑之人放松对她的警惕。敌在暗,她在明,不知遮掩的行事显然是万不可取的。
故而英廉府,她是轻易不能够再亲自过去了。
她托那彦成给庆叔传了一句话——让他多加提防留意些府里的可疑之人,若有人举动行径有异,必要想办法告知她。
庆叔这么多年来替冯英廉打理着偌大的一个英廉府,对府中之人的底细背景都再了解不过,或许能查出些眉目来。
而冯霁雯则在午后前往了刑部。
刑部里的差役见得刘全手中持着的和珅令牌,得知了冯霁雯的身份,虽疑惑于冯霁雯的忽然到来,但仍不得不十分恭谨地将人请入办事前堂。
“和太太。”
刑部左侍郎丁韬闻讯前来,拱手施礼。
冯霁雯似漫不经心地看了面前这位年约四十上下的男人一眼,“想必这位便是丁大人了吧?”
“正是下官。”丁韬还算恭敬地询问道:“不知和太太前来刑部,所为何事?可有下官能够效劳之处?”
冯霁雯自是明白他此般热络,为得不过是试探她的来意,因而态度越发显得有几分散漫起来,淡淡地道:“倒无正事,不过是今日见罢嘉贵妃娘娘,离宫后偶经此处,忽而想到之前我家大人落了些东西在这儿,虽都是些细碎之物,然因顺路,便想着取回去吧。”
“原来如此。”丁韬将冯霁雯的神情收入眼底,而后又极快地垂下了眼睛,衡量罢,微微笑着与身侧之人吩咐道:“给和太太带路,去和大人平日理事的书房。”
冯霁雯闻言自椅上起身,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有劳安排了。”
丁韬垂首一刻,看着冯霁雯与那差役一同离开了前堂,复才带着人离去。
……
“我家太太来了你们这刑部,竟连个奉茶的都没有!”
陪同冯霁雯来至和珅理事书房内的刘全,眼见着方才被丁韬差使过来带路的差役一直跟在左右,故作出不满的神情与刁难的语调,训斥道:“这么大的一个刑部衙门,怎净是些没眼色的?仔细我回头禀了我家爷,再给你们好好地立一立规矩!”
那差役听了脸色微苦,然碍于冯霁雯尚书夫人的身份,只得一脸诚惶诚恐地哈腰退下沏茶去了。
“太太,奴才去外头给您看着。”刘全压低了声音讲道,得了冯霁雯点头后,退去了书房外。
冯霁雯这才着手在书案后放置公文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她今日特地来此,为得自然不会是如表面这般给和珅取东西来了。
但抛开方才丁韬的试探不谈,事情也不如她想象中那般顺利——这间书房内,堆积的公文虽多,可并没有她想找的东西。
因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机会也只此一次,若下回再来,必会引起他人怀疑,冯霁雯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此时书房外忽然响起了刘全的咳嗽声。
冯霁雯只当是那差役沏茶回来了,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之物。
可却于此时隐约听得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与刘全说着什么。
片刻,刘全疾步进来禀道:“太太,是如今同在刑部做事的金二公子,说是因公务所需,前来调取一份之前由大人审看罢的要犯口供。”
既是公事,此处又是刑部,冯霁雯自没有阻拦的道理。
“不知和太太今日在此,冒犯了。”金亦禹着一身素袍,一如既往地守礼。
“言重,是我妨碍金二公子办差了才是。”冯霁雯自书桌后让了出来,侧身立在一侧道:“请便。”
金亦禹绕至书桌后,取过由镇纸压着的一份折页公文。
过后却未急着离去,而是向冯霁雯问道:“不知和大人伤势可已痊愈?几时回京复命?”
因此时身处刑部,便不再如之前一般称呼和珅为和兄,但语气却仍是照旧的温和平淡,并无太多拘谨之感。
冯霁雯听罢自是答:“信中言已好了大半,然何时归京却是未提,想必是手头上的事情尚未能料理完。”之前程渊回京请罪,上表了和珅的功劳之余,也言明了和珅身负重伤,但知其昏迷不醒者,京中却只有冯霁雯与冯英廉,另有一个当今圣上了。
金亦禹则道:“和大人倘若听闻了英廉大人之事,想必也是急于回京的。”
冯霁雯听罢默然,不知能够说些什么。
却又听金亦禹忽然问道:“和太太今日前来,不知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冯霁雯有着一刻的愕然。
金亦禹竟是看出了她来意匪浅。
而与其说是看,更该说是猜——
相较于没有太多交集的外人,金亦禹对她的脾性多少知道些,如今冯英廉处境危急,她断不可能有闲心来刑部闲逛。
而此时得见冯霁雯神情反应,他便知自己猜对了。
“我虽职位低微,但对刑部的了解,应比和太太多上一些。”
冯霁雯听罢有着一瞬间的犹豫不定。
按如今立场,她最不该信任的应就是金家人。
可金亦禹曾暗中帮过她与和珅,而和珅也曾说过,金亦禹虽为金家嫡子,但其为人却不可与其父混为一谈。
金亦禹似猜出她的顾虑与猜疑一般,不但未有不悦,反而道:“舍妹之前行事多有不当,至今我仍心存愧疚,倘若此番能帮得上一二,定不推辞。”
之前因金溶月之事,他还曾亲自登门赔过不是。
冯霁雯微微攥了攥手指,终了下了决定,看向他,声音低而言辞隐晦地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实是为寻一份案宗。”
“不知是何人的案宗?”
“何人的无关紧要,只需是前刑部尚书亲笔复核过的即可。”
金亦禹神色一怔。
前刑部尚书亲笔复核过的案宗?
“凡是经核定过的案宗,皆单独存放于刑部后堂案宗阁中。”他不知是否猜到了什么,但并未多问,只是压低了声音与冯霁雯道:“只是阁内有人看守,和太太不便亲自前往。明日我恰需入阁存案,兴许可以一试。”
……
469 复审
金亦禹虽未同冯霁雯保证必能办成此事,然而次日正午,便有一小童送了东西上门。
“可是太太要的东西?”见冯霁雯打开了看,一旁的小仙细声问道。
冯霁雯点头,略松了口气。
虽是欠下了一个人情,但无论如何,东西拿到手了。
“可王杰大人那边……”小仙不由想到了今日一早之事。
今日清早冯霁雯同傅恒夫人一同前往了王家寻王杰夫人说话儿。
虽表面是年节间的访友问候,可冯霁雯却有着别的用意在——她是为见王杰一面,才托了傅恒夫人掩人耳目地陪自己走了这一趟。
王杰夫人待冯霁雯也向来有几分亲厚之感,自肯帮忙从中安排,听罢冯霁雯不作隐瞒的来意之后,立即就差丫鬟请了王杰过来。
冯英廉一案,王杰虽非主审,但亦是受了皇上之命一同会审的,故而冯霁雯才会想到从此处寻求帮助。
而她所求,是想于私下亲眼看一看那份所谓袁守侗写给冯英廉的密信。
然而王杰听罢,一口否决了。
他认定冯霁雯此举不合乎大理寺办案规矩,此物证紧要十分,他决不能够徇私舞弊。
哪怕冯霁雯与之百般保证绝不会损毁此物证,只为一观而已,王杰也始终不肯松口。
说到最后,甚至十分愤怒地生出了要检举冯霁雯的意思来……
冯霁雯见状,只好打消了此种念头。
“太太不如去寻钱沣钱大人,据闻钱大人去年险些被圣上治大不敬之罪,还是老太爷为其在圣上面前说得情。”离了王府大门,小仙提议道。
冯霁雯听罢想也不想便摇了头。
傅恒夫人则叹气道:“这个钱沣可称得上王杰最得意的门生了,在‘铁面无私’这四个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所以这根本是一条探也不必去探的死路。
冯霁雯等人走后,王杰夫人暗下忍不住又劝了王杰一番。
“左右不过是让你帮着取一封信出来罢了,又非是让你帮着劫狱,人家都求到你面前来了,你何至于如此回绝。且这信既是物证,难不成还怕给人看吗?”
“物证自不怕示于人前,可她的用意却显然非比寻常,若不然,大可向大理寺表明质疑,以求一观物证便是,又哪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折地来求我?我看她分明是别有企图。如此隐晦不明的用心,我作为朝廷命官,焉能帮她?”王杰脸上至今仍有着未消的怒意,王杰夫人瞧在眼中,也不知他究竟是在恼些什么。
她无奈叹气,道:“你的那些规矩我不甚懂,但我知道‘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且不说旁人了,前些年咱们不还常常拜访户部,借些便利去查自家的私事吗?难不成这就是全然合乎规矩的么?”
“……这两者于轻重、于大局利弊皆无可比性,如何能够一概而论?你不必再试图劝我了。”王杰眉头动了动,语气却越发斩钉截铁起来:“总而言之,我绝不会做出徇私枉法之事。她若再来,休怪我不顾情面了。”
话罢,便拂袖而去,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没得商量’的意味。
王杰夫妇的这番对话冯霁雯自然是不得而知的,然而单凭今日王杰的态度来看,她也深知想要撼动王杰这份‘秉公执法’的决心,远非是她这等浅薄的修为能够达到的。
是以只能另寻它路了。
冯霁雯在房中枯坐了大半日,将能想的法子和门路都尽数设想了一遍。
然因此事须得避开于敏中与诸人的耳目,故而实施起来,便有了极大的局限性。
能够在大理寺里插得上手、又肯助她之人,却是没有的。
冯霁雯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忽而又想到了大理寺那漆黑无比,不辨昏昼的地牢。
祖父就被关在那里面。
他的身子早在多年官场生涯的消磨之下而累积下了诸多毛病,一双腿尤其受不得寒,脾胃也差得很,即便是拿她从玉嬷嬷那里求来的方子调养了大半年,也还是老样子,故而在进食方面根本马虎不得。
而在如今‘铁证如山’,他拒不认罪的情形之下,在牢中还不知会经历怎样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些,冯霁雯眼底不由一阵酸涩发胀。
百般难安之余,她将视线自窗外收了回来。
所以,现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冯霁雯将情绪敛起,让人将秦顾找了过来。
“不知太太有何吩咐?”
“你可有过偷东西的经验?”
她这一句冷不丁的不答反问,令得秦顾懵了一瞬。
“太太怕是误会了,属下虽不才,却也不曾以盗窃谋生。”
“也就是说你并不擅长?”冯霁雯看着他,后道:“也罢,你且回去吧。”
秦顾又愣了一愣。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太太的眼中方才竟流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
他有点摸不清状况,但让主子觉得失望,仍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情。
秦顾强忍着自甘堕落的不适感,硬着头皮说道:“属下虽未做过此类之事,但若有必要……想来也可胜任。”
毕竟连替人净身这种奇怪的差事都曾很好的完成过了,他的做事能力之广,应当是毋庸置疑的吧。
冯霁雯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故而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便与之直言道:“我要你去一趟大理寺,取一样东西回来。”
……
十日之后,大理寺复审了冯英廉一案。
冯霁雯一早得了消息,吩咐了刘全守在大理寺等着复审的结果。
临近正午时分,刘全复才折返。
“太太,大事不好了……”
刘全是一路小跑来椿院的,满额头都是密密的汗,一见着冯霁雯,便道:“今日复审,大理寺除了之前示出了那封英廉大人与袁守侗来往的密信之外,堂上另又添了几名白莲教教徒的供词,据这些之前由大爷沿着袁守侗留下的线索抓来审讯的白莲教余孽声称,英廉大人早年便与白莲教来往匪浅,之前的团河行宫行刺圣驾之举,更是由英廉大人与袁守侗一同提议策划……”
冯霁雯已听得坐不住,脸色发白地站起了身来。
470 峭壁边缘
又听刘全紧接着说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英廉大人虽仍不肯认罪,但与白莲教串通行刺圣驾的罪名已定,眼下只等着大理寺将今日复审的结果禀入宫中,由皇上亲自做定夺了——”
“简直荒唐!”冯霁雯咬了咬牙,问道:“此番是何人提审的白莲教罪犯?”
清剿白莲教的事务之前皆是由和珅负责的,那些抓来的犯人,一直被单独关押在天牢中,按理来说,若没有和珅的准允,其他人是无权擅自提审的。
“是金简金大人……”刘全回来时已然让人查过:“据天牢里的狱卒称,昨晚金大人持了皇上的谕旨连夜前去提审。”
金简。
冯霁雯虽无意外,却仍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如今连金简都亲自出面,可见他们是有意快速‘了结’此事了……
正如刘全方才所言,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这个足以要了英廉府满门性命的罪名祖父几乎是逃不掉了。
如今英廉府与抄家株连之间,怕是只剩下了皇上一句定夺之言的余地。
思及此处,这一瞬间的冯霁雯几乎是慌乱无比。
她攥了攥空空如也的双手。
这十来日间,哪怕是她绞尽脑汁,铤而走险,可所搜集到的证据却是寥寥无几。
但如今,宫中随时都有可能下令要了英廉府满门的性命!
她不止一次地听和珅说起过当今圣上对白莲教的忌讳究竟有多深——这一点,从朝廷尚未开印便急着命大理寺审理祖父一案之上便能看得出来。
所以眼下祖父与英廉府的处境堪比是处于悬崖峭壁的边缘,已是半步都退不得了。
冯霁雯满手心满额头都是冷汗,僵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唯独眼神不停地反复涌动着。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究竟怎么做才能让手中这点火星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刘全见状只得候在了一侧,秦嫫等人亦如被架在了火上烤一般,揪心之极。
尤其是小醒,脸色几近是惨白的颜色。
英廉府不单单是她呆了多年的地方,她的父亲庆伯更是英廉府的管家,至亲之人置身险境,她的心境与冯霁雯相差无几。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炮竹声隐隐传入了堂前。
再有片刻,一串接着一串几乎是不停歇地交继响起。
冯霁雯隐约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怔忪地问:“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外头怎这般吵?”
“太太这是过糊涂了,竟忘了今日是上元节吗?”秦嫫尽量拿不那么紧绷的口气答道。
正月十五上元节,百姓们素来有着在三餐前鸣炮竹的风俗习惯。
不止如此,晚间还有盛大的上元灯会,其隆重热闹堪比得上除夕。
今年的灯会较往年比,更热闹了许多。
只因恰逢去年钦天监将祭祖的日子也定在了上元节,故而今晚乾隆带着皇室宗亲与重臣们一同前往了太庙祭祀先祖。
圣驾由紫禁城至太庙,太液池畔便多了许多遥遥观望的百姓们。
鸣钟焚香,六肃三拜,庄重而繁琐的祭祖仪式完毕之后,乾隆因顾及老太后凤体不宜受寒,便拒了随行臣子赏花灯的提议,欲就此起驾回宫。
然将出太庙大门之时,却有宦官忽然来报,道是靳霖与袁枚候在了太庙之外,求见圣驾。
“这师徒俩怎想起往太庙来了?倒是稀奇了。”一旁被宫女嬷嬷搀着的太后笑了笑,道:“说起来,哀家也有许多年未见过靳霖了,前些年不是听说外出游历、过那神仙般的日子去了么?”
靳霖曾官居高位,为两朝老臣,又是教习过众皇子们的太傅先生,算得上是昔日故人了,她自是熟知的。
乾隆见她精神似还不错,便也笑着讲道:“听说是去年年关刚回的京,朕先前倒想过要请其入宫一趟,只是有些事情给耽搁了,便给忘了——兴许靳先生今日来此,便是特地给额娘您请安来了。”
太后听了就笑着道:“既是来了,还是快些请过来罢。”
一旁的刘墉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动了动。
自英廉府出事之后,靳霖便回了昔日在京中的旧宅里住着,而今日午后他上门与靳霖说事之时,刚坐下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一位客人登门寻来,故而他想……
刘墉这边思绪才将要落定,那边靳霖已被请了过来。
同来的确有袁枚。
但却不止是袁枚一人——这情形正是印证了刘墉的猜测。
三人来至太庙门前的石阶下,一并行礼。
“许久不见靳先生了,倒叫朕好生记挂。”乾隆笑着抬手示意几人免礼起身,一面拿随和的语气道:“方才额娘还在这处跟朕念叨说,先生这些年是过神仙日子去了,怎如今瞧着,先生仿佛是比朕老得还要快些——”
靳霖仍是那般的不苟言笑,闻言只弯了弯身,揖礼道:“草民惶恐,劳太后皇上挂念了。”
“请安怎不递牌子进宫去?反倒来这太庙里。”太后面容慈和带笑地问道,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靳霖身后侧立着的一道茜色的身影。
“草民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需向太后与皇上奏明——”靳霖的身形又矮了矮。
乾隆闻言疑惑地“哦”了一声,见得靳霖与袁枚俱是一副郑重的模样,脸上的笑意遂也淡了淡,继而问道:“靳先生离京多年,不知是有何事要在这太庙前与朕说?”
语气仍是平缓的,但却也含着一股子警示的意味。
是在提醒靳霖,此处是供奉大清列祖列宗的世庙,凡事还需慎言。
靳霖虽不比钱沣之流无所顾忌,但性子亦是板正的很,此番忽然前来,还不知究竟是有何事,是好是坏亦无从得知。
靳霖听罢并未说话,却是他身后之人站了出来。
乾隆见状眯了眯眼睛,定睛望去。
此前他便瞧见了有第三人在,但并未过多留意,原本还当是之前在宫中侍奉令妃多年的袁枚夫人。
眼下仔细一看,才发觉不是。
这年轻的女子是何人?
471 孤注一掷
“妾身冯氏,给皇上皇太后请安。”
一道清凌凌而毫无怯意的声音在四下传开,如此情形之下,理所应当地引得了所有人的注目。
而负责此次皇帝出行事宜的福康安看清石阶下的人影之时,不禁大为皱眉,心下亦是狠狠揪了一把。
今日大理寺复审,冯英廉与白莲教串通勾结的罪名已定,这种情况下,她来此处作何?
他不是早就暗下隐晦地提醒额娘劝过她,勿要参与到此事当中吗?
真是个自不量力的蠢女人!
见乾隆喜怒不辨的视线定在了她身上,福康安恨不能将她立即打晕扛离此处才好。
“冯氏?哪个冯氏?”乾隆动了动眉头,问道。
因听她自称妾身,而非民妇,似是猜着了其身份,不待冯霁雯回答,便又问:“和珅家的?”
冯霁雯应“是”。
乾隆点头了然地“哦”了一声,看着她问道:“故而今日非是靳先生跟袁先生,而是你借着两位先生之名,求见的朕?”
冯霁雯便又应了句:“是——”
“你有何大事竟须得搬来两位先生陪同你前来太庙面见朕?”乾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回皇上,妾身无封号在身,无法入宫求见皇上,唯有借今日皇上出宫祭祖之便,贸然前来面见。”
乾隆闻言又笑了笑。
“和珅擢升一品尚书已是去年之事,你至今却未请封诰命,这倒也是一桩鲜事。”
冯霁雯闻言未有接下此话。
她并非未想过请封诰命,如此出入宫中或是办事都可方便许多,然大清素有律例——凡封诰命者,终生不得和离。
她再如何,也不能因一己之便而做出置与和珅的约定而不顾之事。
“今日晚了,朕与太后还需回宫,你明日再入宫便是。”乾隆看着她,道:“有了朕的准允,无需递牌子也无人拦你。”
福康安闻言紧紧地看着冯霁雯,只等着她能够‘识时务’一些,就着这个台阶赶紧下了,勿要再做出惹得龙颜不悦的举动来。
可这个台阶只有冯霁雯自己清楚她根本下不得。
明日入宫面圣?
且不说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失便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单说若她就此偃旗息鼓,明日究竟能否顺利入宫都是未知。
她等不了,也不愿赌。
她直直地跪了下来,垂眼凝声道:“此事关乎甚大,怕是耽搁不得,还请皇上听妾身禀明——”
乾隆眸色沉了沉。
他最不喜的便是被人忤逆。
……放肆!皇上既已准你明日入宫,哪里还有你多言的道理?还不速速退下!”福康安上前一步,沉声呵斥道。
冯霁雯心知他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唯有听而不闻,继续道:“妾身今日是为英廉大人一案而来,还请皇上准许妾身陈明此案冤情!”
她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有力,看似削弱的身形之下,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坚韧与执拗。
乾隆的脸色愈沉了几分。
没有哪个皇帝希望在太庙与众臣子前,以这种被动的方式来听人陈述什么冤情。
他未有言语,似无准允之意,然冯霁雯却仍自顾自地自袖中取出了两封文书来,双手呈于面前,道:“启禀皇上,妾身手中一物为大理寺自英廉府中搜出的物证,据大理寺称,这乃是袁守侗与英廉大人来往勾结的密信,信上提及了策划团河行宫刺杀圣驾一事;而另一物,则是曾经袁守侗亲笔批注过、存于刑部的一卷旧案案宗——”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有了一阵隐隐的窃语。
接收到四下各异的目光打量或注视,迎着自前上方传来的天子威压,冯霁雯虽紧绷至一身冷汗,脊背却仍挺得笔直,不见有丝毫退缩之意。
乾隆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
“你不如先与朕解释解释大理寺的物证和刑部的案宗,如何会在你手中?又是何人交与你的?”他的语气是不悦的诘问。
“无人从中交与妾身,如实道,这两件东西皆是妾身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得来的。”冯霁雯抬起头来迎上乾隆的视线,道:“妾身自知罪责难逃,但还请皇上听完妾身之言,再追究妾身之过——”
四下又是一阵低语声涌动。
太后不悦地皱了皱眉,看着冯霁雯的眼神中满是不喜的意味。
这样行事莽撞而又固执之极,做起事情来总有种与身份不符的孤注一掷之感的女子,她最是见不得的。
如此情形之下,她此言几乎是断绝了皇帝所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可能。
这种行事作风就如同年轻时的况太妃一般无二,同样地咄咄逼人,令人不适至极。
乾隆眸中神情深不可测,片刻后,终是道:“你既说冯英廉一案有冤情,又闹到了太庙前,朕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但你若言辞有虚,可知其后果如何?”
“妾身不敢有丝毫妄图欺瞒圣上之言。”冯霁雯跪在原处,又将声音提高了几分,禀道:“据大理寺称,这封可治罪于英廉大人的密信乃是袁守侗署名,可妾身已仔细对照过,其上笔迹与袁守侗官居刑部尚书之时曾留下的批注虽看似吻合,却全然经不起细致推敲——由此可见,这所谓密信,极有可能是他人伪造,蓄意构陷英廉大人!”
“……”
众人闻言面上皆有异色,可一时间四周却因她此番语出惊人而安静备至,落针可闻。
“笔迹虽看似吻合,却经不起细致推敲?”乾隆看着冯霁雯,道:“书法之道本就千变万化,若想要刻意更改字迹,并非难事,你如此大言不惭的断定,可有何值得一提的凭据?”
话里话外,皆是在挫冯霁雯的锐气。
冯霁雯亦知自己今晚一意孤行的举动已惹怒了乾隆,是有着大不敬与忤逆的嫌疑在,即便不论她话中真假,单是对于一个颜面至上的皇帝来说,她的行为几乎是触及到乾隆的底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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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 ‘要挟’
如此之下,她若是聪明些,自是不能再有任何‘狂妄之言’,是以原先对这两道笔迹的种种见解分析亦只能尽数压下,唯道:“妾身对书法一知半解,一人之见确不足以服众,但妾身已请靳先生与袁先生仔细勘验过——若不然,也绝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乾隆看向靳霖与袁枚。
靳霖躬身垂首道:“启禀皇上,和太太手中所持之物,草民确已再三查看对照过,其上两种笔迹固然有相似之处,但的确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而是有人刻意仿造。”
袁枚亦上前,语气恭谨却笃定:“正如皇上方才所言,书法之道千变万化,笔迹虽可作假,但各人的笔风笔力却是各异,故而即便是再高境界的伪造,多少都会留有纰漏——这封密信与案宗批注上的字迹,细看之下则可辨差之甚远。”
四下已有人忍不住交换眼神,亦有低低的讨论声响起。
这些话倘若换作他人来讲,或许还可当成是信口开河,抑或是由冯霁雯刻意搬来的说客,可靳霖与袁枚的身份,放眼京城文坛,可称得上泰斗级的人物了,由他们口中说出来的有关书法之上的见解,其信服力是显而易见的。
即便是乾隆,也没有直接反驳否定的余地。
“二位先生可看仔细了?”他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靳霖撩袍跪了下来。
“事关重大,草民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其上笔迹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袁枚也已随同屈膝跪下,道:“草民亦可作保,还请皇上明鉴。”
冯霁雯见状意外之余,眼眶微微有些发酸发涩。
她起先请两位先生过来,不过是为她面见皇上铺路,为她手中的证据增添些说服力罢了,却不料他们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尤其是靳先生,同祖父并无交情可言,只不过是在英廉府暂时任了舒志的教习先生罢了,素日里待人性情又是古板冷漠,此番却也能如此挺身而出……
冯霁雯动容之余,只觉得内心充满了感激与勇气,双手高举,将头叩得极低,再次提高了声音道:“英廉大人一案必有冤情,还请皇上明察!”
乾隆眼中一派深不可测。
一旁随驾的于敏中见状,忙上前道:“启禀皇上,即便这封密信笔迹有假,却也不足以说明什么。既是密信,为防泄露身份,让他人代笔,亦是常见之事——”
“皇上,于大人此言不无道理。”出言附和之人乃是礼部尚书李怀志。
冯霁雯见状眼中俱是冷笑。
这些人真是不打自招。
今日金简虽不在场,可单是于敏中与李怀志的态度,便足以印证祖父究竟是得罪了何人方才招来如此大祸了。
她出言道:“可倘若真有心隐藏身份,找他人代笔,又何必在信上署名袁守侗三字?再者,即便是代笔,又岂会让代笔之人刻意仿造自己的笔迹?这等做法,未免也太过矛盾了——故而于大人此言,实难令人信服。”
她言辞清晰响亮,隐约间,竟有几分锐利之气。
于敏中脸色不禁一变,却说不出应对的话来。
乾隆看了他一眼,他强掩心虚之意,低头道:“臣不过是一时之见而已……”
而未听得乾隆表态,冯霁雯又将捧着书信与案宗的双手持高了些,定声道:“这封密信显是经人伪造,由此不难推断英廉大人蒙冤背后定有人蓄意策划陷害,万请皇上彻查到底,勿要让居心叵测之**乱朝纲,让忠直之臣蒙受冤屈!”
她言辞恳切之极。
乾隆看向她。
“于敏中之言虽有不足,但单凭其上笔迹不同,实难证明冯英廉清白。即使这书信另有蹊跷,可白莲教重犯的供词又岂会有假。”他看着冯霁雯,问道:“你声称是有人蓄意陷害冯英廉,可知是何人所为?又可有凭据?”
冯霁雯不觉咬了咬牙。
她自然深知是何人所为,可她无凭无据。
最为关键的是,她至今仍未找出祖父身边的内奸究竟是何人。
而她之所以将这寥寥无几的证据攥在手中直到今日未有示出,便是因这封伪造的书信虽然可查,但并不能完全替祖父洗脱冤情。再者,她一旦将这唯一的依持拿了出来,她的立场必也将暴露无遗,往后再有任何动作,必然都是极艰难的。
这些她来之前都已想到了,包括眼下乾隆模棱两可的态度。
只是祖父已被定罪,如今她根本没有其它的选择,而她所能争取的,只是最后一搏的机会罢了!
“妾身自知证据欠缺,远不足以翻案,但只求皇上能够明辨妾身方才的陈情,且大清自立国以来,凡是此类重案,皆要经三法司会勘——需先经刑部审明,送都察院参核,再由大理寺平允之后方可定罪。故而妾身恳求在真相未大白于天下之前,勿要急着定英廉大人之罪,而是能够宽限些时日,给妾身一个证明英廉大人清白的机会!”
乾隆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看着跪在石阶下,仰面与他迎视的冯霁雯。
虽一头青丝挽起,可初长开的五官仍是小姑娘的模样,而就是这么个‘小姑娘’,竟敢闹到太庙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公然‘要挟’他。
不错,就是要挟。
从一开始到眼下,她的一言一行皆是循序渐进且张弛有度的,仿佛早已将事情的发展料得一丝不差。
并且她很聪明,从未异想天开地认为他会凭她手中的区区证据而尽力地去替冯英廉翻案,所以她只将筹码压在了自己身上。
很莽撞,却莽撞地十分理智。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冯霁雯此人是在何种契机之下——静云庵,她救下了饮毒的况太妃。
乾隆的神情略变得复杂起来。
一旁的福康安看着依旧高举双手,眸中神色坚定至极的冯霁雯,胸中一股无名的怒火分明是在越烧越旺,可却不知是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松开了紧握腰间佩刀的右手,陡然朝着乾隆跪了下来——
“和太太所言有据可依,还望皇上能够准允重新彻查此案!”
473 休战
“皇阿玛,您就恩准和太太所求吧……”
从随行的宫中女眷当中跑上前来学着福康安求情的竟是九公主和恪。
皇太后一愣之后,摇头笑了:“你这傻丫头跟着掺和什么?快起来——”
“皇祖母,英廉大人是被冤枉的。”和恪回头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冯霁雯,又回头看向皇太后,眼中盛满了孩童的天真纯粹,“英廉府里的小公子常同和恪说起英廉大人,所以和恪知道,英廉大人是位好官。”
皇太后无奈地笑叹了一口气,示意嬷嬷将和恪拉了起来。
乾隆则是拧了拧眉。
片刻后,终是松口:“既是如此,朕便许你两月期限——只是若两月之后仍查不到可证冯英廉清白的力证,你又当如何与朕交待?”
盗取物证,贸然拦下圣驾,这些皆是实情。
“倘若到时仍无法证明英廉府清白,妾身甘愿与英廉大人同罪论处——”冯霁雯双手伏地,声音坚如磐石一般:“妾身叩谢皇上恩典。”
……
冯霁雯‘大闹’太庙一事,虽在压制之下并非引起轩然大波,但因随行的官员众多,故而暗下仍被传得沸沸扬扬。
次日一早,金简便于早朝后匆匆来到了景仁宫。
嘉贵妃近来都不甚好看的脸色,今日更差上几分。
她如何也没想到,眼见便要被治罪的案子,竟忽然有了这样的转折,且还出自冯霁雯的手笔——
听金简详细说罢昨晚的情形之后,嘉贵妃眸中微微泛起了一层冷意。
“一个区区女子罢了,本不足为惧,即便皇上肯再宽限两月期限又能如何?凭她的本领,只需稍加提防些,根本不可能让她抓住任何翻案的机会。”嘉贵妃望着高几上的鎏金掐丝镂空镶红宝石香炉中升起的丝丝轻烟,道:“可她竟能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如此之好,若非昨晚之事,怕是到今日还无人得知她在暗下搜集证据意欲翻案——就连本宫,都被她骗了去。”
往往完全脱离掌控的人和事,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那依娘娘之见,她可是已有所察觉?”金简压低了声音,眸色沉沉地道:“不如趁着和珅尚未回京,趁早铲除此隐患……”
嘉贵妃扫了他一眼。
继而冷笑道:“兄长说得倒是轻巧,昨晚太庙之事已是人尽皆知,现如今谁不知晓冯霁雯执意要替冯英廉翻案?如此境况之下,倘若贸然动手,岂不等同不打自招了?”
尤其此事还有皇上盯着。
昨晚冯霁雯的举动固然欠妥,可在天下人面前,皇上既已应允彻查此案,必然会命三司重新勘验。
倘若冯霁雯在这个关头出事,无疑是向全天下印证了冯英廉一案背后确有人蓄意构陷——
“可若她当真坏了大事……”
“之前让她钻了空子,是我们掉以轻心使然。”嘉贵妃理智地道:“眼下她在明,我们在暗,难道还能再让她有可乘之机么?无需为此自乱阵脚。”
“只是还有一事,娘娘怕还不曾听闻。”金简皱眉道:“今日早朝之上,云南传来了缅帮上表求和的文书——”
“缅人投降了?”
倒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快。
“是。”金简道:“皇上已松口撤兵了。”
嘉贵妃神情微动。
缅帮求和,就此休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一战打下来,表面看似大捷,可因时机不宜,说是得不偿失也不为过。
程渊去年年底忽然回京‘请罪’,在京中逗留的这些时日,几乎是日日进宫面圣——想必彼时,皇上便已有了休战的打算了。
眼下逼得缅帮求和,有了台阶,自该见好就收。
如此一来,大军班师回朝,和珅归京必然也是近日之事了。
“娘娘,咱们还当早做应对才是。”金简提醒道。
“冯霁雯到底是冯英廉的孙女,至亲情切乃是人之常情——而和珅,就未必肯跟着趟这趟浑水了。”嘉贵妃眼底藏着笃定之意。
前世的冯英廉虽无此横祸,她也无从得知和珅的反应,但和珅为人处事的作风,她却是深知的。
满朝上下,唯独此人看起来最为温和儒雅,八面玲珑,可若数审时度势,拿捏得失,亦是无人可比的。
冯英廉这件案子是大事,即便他身在云南也该有所听闻,倘若真有心要插手此事,又岂会至今都视而不见。
所以,只要不将当年之事牵扯出来,和珅为求自保,必然不会多作理会。
“娘娘的意思是?”
“不是已经查证过了么?冯英廉未曾将查到的线索透露给任何人,亦包括冯霁雯在内。”嘉贵妃轻轻拨弄着长长的护甲,垂眸道:“他既为保全身边之人,如此守口如瓶,那便让他永远守着罢。”
“可眼下若除掉冯英廉,岂不比对冯霁雯下手更易引人怀疑吗?”
“让一个人闭嘴的法子有这么多,为何非要如此铤而走险?”
金简稍稍一顿后,道:“臣明白了。”
说着,便要退出殿外。
“月儿之事,兄长可料理干净了?”嘉贵妃忽然开口说道。
谈及此处,金简脸色稍滞:“臣已在着手安排将她送离京城了。对外……则称是抱疾养病。”
嘉贵妃揉了揉额角的位置,微微蹙着眉心说道:“万岁爷余怒难消,此事莫要再耽搁了。”
虽不知皇上究竟如何得知的此事,但影响甚大。
之前先是在前朝对金简的诸多责难,一直不肯真正地复用委以重任,再到摊开此事之后在景仁宫中的大发雷霆——只因此事,她手中的凤印险些都被夺去,永瑆也因此被训斥,至今仍被禁着足。
就连昨晚前去太庙祭祖,母子二人都未被准允随扈。
如今后|宫之中已是对景仁宫议论纷纷,好些个平日里不敢冒头的嫔妃也都开始不安分起来。
而这还是最轻的后果。
若非是如今膝下的子嗣没个成器的,皇上有所顾忌,还不知究竟要如何发落永瑆。
可即便如此,永瑆怕也因此失了大半圣心了——更遑论,皇上对他向来算不上十分满意,不过是几个儿子里实在没得挑罢了。
而为今之计,唯有顺应圣心,放软态度认错,至于其他,只能日后再行设法弥补了。
474 魔窟
这些道理金简自也懂得,故而近来格外地谨小慎微。
想到这一切麻烦的起源皆是出自于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女儿,心底仅存的一丝不忍,也尽数灰飞烟灭了。
他回府之后便命人着手安排,只待天色一黑,便连夜将金溶月送出京城去。
金夫人尤氏哭得昏天暗地,金简恐她误事,命下人将其紧紧看住,不得离开房门一步。
自己则为图一个清静,往前院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老爷,二小姐过来了。”
仆人行入书房中,低声通禀道。
金简皱了皱眉,后面无表情地道:“让她回去。”
他已不想再见这个女儿哪怕一眼。
“父亲就这么不愿见我么?”
下人尚且来不及退出去回话,便有金溶月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书房中。
金简抬头,只见她已不急不缓地跨过了门槛,行了三五步后站定,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今日穿得极艳丽,上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斜襟旋袄,下身衬着荷花暗纹长裙,髻边是金步摇,耳垂上一对儿红宝石水滴坠,含着笑意的唇涂了鲜红的唇脂,就连上挑的眼尾处也扫了一层淡淡的红,一眼望去,绯丽之极。
金简见了只觉得‘妖里妖气’,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些许,抬手屏退了书房中的仆人。
“你今夜便要出城,还来此处作何。”他的语气中尽是疏冷与忍耐。
金溶月听罢一笑,缓声道:“父亲,我不走。”
不走?
金简重重冷笑一声。
“你自己惹下了多少麻烦,自己难道不清楚吗?现如今你做下的那些丑事皇上已经尽数知晓了,富察家也不肯要你,京中已无你容身之处,你能保住这条性命就该感恩戴德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极沉。
走是不走,由不得她。
“父亲将我送走之后,只怕不出数月,满京城就该传开我染病身故的消息了罢?”金溶月依然平静异常,看着他道:“而此后我连姓名都不可与人提起,一辈子只能呆在离京城千里之遥的穷乡僻壤,了却这一生了。如此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金简听罢冷冷地道:“你若要自行了断,也无人拦你。”
“可我现在若是死了,父亲怕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所言极为不敬,神色却毫无波澜。
金简脸色沉沉地盯着她:“放肆——”
“看来父亲并未察觉丢了什么东西,既如此,我便提醒您一句。”金溶月徐徐说道:“于大人写给父亲的密信,不慎被我捡了去。”
金简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你偷了我的书信?!”
“父亲可知是哪一封?”金溶月看着他,笑着说道:“正是于大人初察觉到冯英廉暗查当年之事,秘传给父亲的那一封——里头似乎提及了一桩不得了的旧事。”
金简拍案而起。
“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休怪为父不念父女之情!”
“您又何时念过这份父女之情?”金溶月笑出了声来,“若非是您,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末了不及金简开口,又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当初冯英廉之所以平白无故地能查到景仁宫头上去,是我在暗中给了些提示。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不光查到了姑母那里,竟还顺藤摸瓜地牵出了一件旧事来,您说巧是不巧?”
“你……”
金简惊怒交加,额角的青筋都在鼓动着。
他豁然抬袖扫向桌上之物,笔架等物俱被扫飞了出去,砚台碎在金溶月脚步,墨汁溅了她一身。
“原来这一切皆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想我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了你这个祸害!”金简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厉声诘问道:“你这么做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溶月却垂眸拿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一滴墨汁,丝毫不为所动。
“父亲这话问得倒不怎么聪明。”
她这么做,好处太多了。
如今冯英廉入狱,冯霁雯果然不知死活地插手进来了。
景仁宫焦头烂额,也是她乐见的。
更重要的是,如今这些真相与内幕,是足够她自保的筹码。
“你倘若不立即将东西交出来,休想活过今晚——”金简紧紧地盯着她说道。
“这便是父亲口中的父女之情?”金溶月眼中俱是讽刺的笑意,她看着怒火滔天的父亲,道:“可如今书信并不在我手中。父亲若真想找到它,倒也简单,杀了我便是——只待我一死,这书信就会被人送到皇上手中,到时父亲再去讨要便是了。”
“你还敢威胁我!”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离开金家罢了。
“如今我无力保你,你若还想留住一条性命,就趁早将东西交出来——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
“不,眼下没有选择的人是父亲才对。因为我赌得起,父亲却赌不起。”金溶月依旧笑着。
金简攥紧了双拳。
“父亲不必担心,我与父亲到底是一家人,若能自保,自不会做出对父亲不利之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金简极力忍耐压制着。
“我要进宫。”
“进宫?”金简眼神一紧。
“入宫为妃。”
“……你疯了不成!”金简大惊。
如此情形之下,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单凭你与十一阿哥之事,你留在京中已是妄想,更遑论是进宫了!”他若将此意图表明,皇上只怕要将他当成疯子来看待。
根本是荒诞之极。
“事在人为,父亲不如好好地与姑母商议商议,也好尽早想个万全的法子出来吧。”金溶月含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女儿就不打搅父亲了——”
金简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咬着牙一拳狠狠地砸在了书案之上,发出一声“哐”的巨响。
书房外,金溶月微微驻足,看向屋廊下半边身子隐在黄昏光影中的人。
金亦禹看着她,眼中浮动着的皆是不可置信与浓浓的沉痛之色。
他全听到了。
金溶月却只看了他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处。
金亦禹高大的身形微微颤抖着,眼眶亦逐渐开始发红。
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可怕的家中。
不,这根本不是家,而是一座面目全非的魔窟……
他脚步虚浮着离去,眼前一片漆黑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