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9 大结局(三十三)
她发髻散乱,因近来被囚禁于景仁宫中,不复往日的养尊处优,已可见枯瘦松弛之态的一张脸上毫无惧色,连昔日面对乾隆时强装出来的敬意此刻也全然不见了踪迹。
乾隆只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
昔日的金佳氏温柔得体,细心周到,虽不似那些柔弱女子之流,但在他面前也向来善解人意,温柔贤淑。
随着她往日做下的那些丑事败露,清楚地得知了她暗下是如何残害嫔妃皇子,朝廷大臣之后……乾隆固然怒不可遏,震惊无比,却也只是觉得她望子成龙心切,手段毒辣不得当,心肠歹毒。
心如蛇蝎之人,他自幼便见识过太多了,因此在他眼中到底只是普通妇人而已。
可今晚之事却再次让他意识到,他到底还是低看了她!
她不止恶毒,更有谋反之心!
她的野心根本不止是寄托在儿子身上那么简单……
只怕永瑆从始至终不过只是她争权夺利、策划阴谋的一个棋子而已!
这简直前所未有,惊世骇俗。
乾隆气得暗暗发抖。
“……枉朕这么多年以来,这般信任于你、于金家!”他紧紧盯着殿中的金佳氏,恨不能咬牙切齿地道:“竟不知你非但为人歹毒,祸害后|宫乃至前朝,到头来更是将这黑手伸到了朕头上来……你可真是让朕大开了眼界了啊!”
跪在那里的金佳氏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
“今日我没能取而代之,乃是遭了和珅算计。若非是他早有防范,此时你岂能安坐于此,还这般居高临下地批判我之过错……嗬!这就是皇权啊……我可险些就赢了!”她目光不甘又悲拗,语气隐约透着疯狂。
福康安闻言不禁皱眉。
“事到临头……你还敢这般口出狂言!当真是无可救药!”乾隆豁然站起了身来,高云从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
他抬袖指向嘉贵妃,怒道:“你金家原本不过籍籍无名之流,是朕一路抬爱你,升你的位份,让你管治后|宫,又抬金家入了旗籍,重用金简!然而……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豢养死士,谋反弑君……你们便是这么报答朕的厚爱吗?!”
“陛下还真爱自封啊。”嘉贵妃凉凉地说道:“我尚未进宫之前,我们金家世代尽忠,始终不得重用。后来的加官抬旗,统领六宫……都是我们自己一点点争来的!怎么说得竟像是您无缘由的恩赐一般……真是笑话!我们若不争不抢,不去算计,不去谋划,这些好处又岂会平白落到我们身上来?”
“你……”乾隆指向她的手指颤抖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平日里的那些感恩奉承的话,也全是假的……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上一世我们便是如此,金家族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却仕途坎坷……我在后宫之中从不与人争宠,不敢与人交恶,处处奉迎,小意讨好,可结果呢?就因为我膝下皇子多,还是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嘉贵妃声音越来越高,眼中恨意滔天。
“你在胡说些什么!”乾隆有着一刻的怔然,而后却觉得她越说越诡异莫名。
金佳氏已是满脸泪水,却仍是不住的冷笑着。
她仰面道:“哪怕我跟她们百般示好示弱,可最终我还是死在了那拉氏皇后手里……还有令妃,我的永珹便是被她害死的!老九,他生下未来得及被赐名就没了,也是因为我怀胎之时所用膳食之中有人动了手脚!我没能护得住他们……所以这一世他们不愿意再投胎到这魔窟一般的皇室里来了,这是好事,是好事……”
“我今生所为,不过是要她们还债罢了!我没有做错……我不害她们,她们还是会来害我!我落到如此下场,只是运气不佳而已,我没有做错……”
福康安眼底惊异,始终皱眉看着她。
什么那拉氏皇后?
那拉氏何曾做过皇后……
永珹又是谁?
这金佳氏难不成竟是疯癫了?
想到这个可能,福康安暗暗又多了几分提防,丝毫不敢放松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以免她再做出冲撞圣驾的行径。
乾隆亦将她所言皆当作了疯话,可不知为何,对上金佳氏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他莫名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我为人所害的时候皇上在做什么?是,您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自是顾不得区区一个妃嫔的死活,尤其是她既无强固的家世,也没有格外出挑的样貌个性……自然入不了您的眼,即便是死了,您只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嘉贵妃又哭又笑地道:“可凭什么啊!她数次怀胎数月被人害得小产,又为皇上先后诞下四位皇子,落下一身的病,胆战心惊地将永璇永瑆拉扯长大……从没有过一日的安稳日子,可结果呢?她可曾受到过皇上的半分庇佑!甚至被人害死之后,连她的真正死因都无人追究,死得多窝囊呀……就如同这一世的令妃一样!哈哈……如此说来,还真是因果报应啊!”
“不,令妃至少有几个聪明的孩子,他们始终想着为自己的额娘找出真凶。”嘉贵妃忽然笑着爬坐起来,一边看向乾隆,厉声说道:“所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是你的冷眼旁观,是你的自私无情……害死了所有人!你才是真正该死的人,而不是她们……更不该是我们!”
她几近撕心裂肺地喊着,脚步踉跄而飞快地朝着高高在上的乾隆扑去。
“拦住她!”福康安出声道。
数名侍卫持着长枪上前,金佳氏脚下却毫不停顿,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不计后果。
“凭什么你还能活得好好地,享尽天下尊荣,让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这天道不公,不公啊——”
她狠狠地撞上侍卫手中的长枪,尖利无比的枪头瞬间就直直地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一双满是不甘的眼睛却始终不肯从乾隆脸上挪开半分。
660 大结局(三十四)
"真是彻底疯了。"乾隆咬着牙说道,额角却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缓缓自嘴角溢出的鲜血,和那具仿佛渐渐没了支撑、一点点软下来的身躯。
他跌坐回龙椅中,呼吸屏住了片刻,又长出了一口浊气,似在平稳心神。
高云从连忙上前服侍。
福康安带人将金佳氏的尸首敛了下去。
"皇上,奴才服侍您下去歇息罢?"过了许久,高云从才敢出声询问。
一直坐在原处的乾隆眼神有些异样的涣散。
他似乎还没能回过神来。
而此时,忽有太医语气焦急地来禀——
为保护十五阿哥的和夫人中了箭伤,而处理完伤口之后,因和夫人精神愈差,陷入了昏迷,太医才后知后觉地从箭头中验查出了异样来——原来箭上有毒。
且是剧毒。
...
太医院暂时解不了冯霁雯的毒。
皇宫里几乎每日都有人来霁月园送上珍贵的补品药材,且多是高云从奉圣命亲自前来,可见重视。
永琰和静也常常过来探望。
只是一连五六日过去,他们仍未能见到冯霁雯一面。
冯霁雯仍昏迷着,半夏说了,她现在还不可让人多做搅扰。
永琰离开霁月园后,心中沉得厉害。
他既是忧心不安,又是自责难当。冯霁雯的情形一日得不到好转,他便觉得所有的人看待他的目光都带些别样的意味——可能也并没有,只是他愧疚使然而已。
他身在皇室,虽然从不觉得人人平等,但也绝不是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之人。
尤其冯霁雯对他来说,从来不是普通人。
论情谊,在尚不知他身份之时,她便是他的恩人,加上这次,已是两次救他性命;
在景仁宫的迫害下,她更是曾经他选择与之共同进退的'伙伴';;
而论身份,她是皇阿玛御赐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和珅最在意的人...
所以他日日心焦,常常一天要派人过来霁月园数次询问情况如何。
"你放心,那位小大夫的本领我听说过。当初和珅亲弟身中剧毒,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全靠着有她在,才能安然无恙。"和静安慰着永琰,讲道:"今日我见了她,问及此毒究竟是否可解,她虽未下定言,可看来也并非无药可救。你且放心,和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此事必有转机。"
外人只知霁月园里有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大夫坐镇,尚不知天下第一神医洛河也在府上作客。
永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但愿如此",面上仍是一派忧心忡忡的神情。
和静也无言再劝。
毕竟,她也只是抱有一份希望而已,冯霁雯究竟能否躲过这一劫,谁心里都没有底。
午后,福康安跟着傅恒夫人一同上门探望。
傅恒夫人前两次过来听闻冯霁雯的情况之后,皆是跟大多数登门探望之人一样,留在花厅吃茶说话。可她到底与那些想要借机攀交的太太小姐们不同,她是真心实意地挂念着冯霁雯。
是以今日她提出了要去琉璃阁看望。
"就在外堂瞧瞧她,隔着帘子屏风,应当不妨事罢..."傅恒夫人问着,语气关切又不确定。
一旁的福康安见小醒似乎想要出言婉拒,语气装作不在意,却及时地道:"我听说,昨日阿桂府上的公子小姐可都进琉璃阁探望了。"
小醒要拒绝的话就被堵在了嘴边。
昨日那彦成跟章佳吉菱来看过冯霁雯,那彦成少爷曾拿性命救过她家夫人,又是表兄妹,探望心切,大爷才点头准允的。
福康安再次拿不以为意的语气说:"我们又不出声,吵她不着..."
说白了就是他也要跟着去看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傅恒夫人身份不同,与冯霁雯之间的关系又素来亲近,小醒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将人引着去了琉璃阁。
半夏大多时间都守在这里,见来了客人,便也由内间出来行礼。
傅恒夫人格外在意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表情,看向里间,声音轻柔地道:"别吵着了..."
半夏微微一怔后,不由说道:"也不必如此拘谨小心的。"
福康安听了微微皱眉,看向半夏的目光就带了一些不满意。
都说了不能打搅,自然是越小心越好啊。
若他是大夫,必定时时耳提命面地提醒所有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大嗓门儿和手脚不轻巧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撵到院子外面去,不许近身伺候。
他说得就是拿个端茶过来的——
小茶将茶盘搁下,抬头对上福康安'警告';的目光,不禁问道:"福三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绝对不轻。
"..."福康安在心底气得吸了口气,冲她摆了摆手,却强压着声音说道:"出去。"
小茶脸色古怪地应下。
这里又不是傅恒府,凭什么要命令她出去啊?
出去就出去吧,反正也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
但是,这位福三爷做事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费解啊...
福康安问了半夏一些冯霁雯这几日的情况,又问可需要什么珍贵难寻的药材之类,若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说话间又生怕有人会误解一般,张口闭口挂着傅恒府的名义和立场。
半夏只是摇头。
她很清楚,冯霁雯现在并不缺这些。
也并不...需要这些。
福康安有些失望自己帮不上忙,却只能点头。
临走前,傅恒夫人还是没忍住亲自进了内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冯霁雯。
她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贴身带着的白檀木手串放在了冯霁雯枕旁。
"菩萨保佑。"
傅恒夫人轻念了一声,目光停在冯霁雯苍白羸弱的面容上一刻,便禁不住红了眼眶。
"可怜的孩子..."
她拿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便站起身,脚步极轻地出去了。
秦嫫将人送出琉璃阁,折身回了里屋。
"夫人...都走了。"
秦嫫在床边轻声说道。
冯霁雯这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她方才险些就装不下去了。
几日下来,探望的人不断,直将她的负罪感都给逼出来了...!
661 大结局(三十五)
春江居内,洛河正在屋内替冯英廉施针。
冯舒志带着小厮跟**行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着说话。
"和夫人一定会痊愈的,你放心。"**行安慰着好友。
冯舒志脸色有些奇怪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老太爷如今已经能认得出我来了,想必很快也能大好了。"**行笑着说道,他还是改不了对冯英廉的称谓。
"是啊。"冯舒志道:"洛大夫也说了,祖父恢复得极好,最迟下月,应当就能完全康复如初了。"
他说到这里也有些高兴。
**行向来眼皮子活,心眼儿也多,又了解冯舒志的脾性,眼下见冯舒志这般轻松,仿佛和夫人中毒一事并未如何影响到他一般,不由纳起闷儿来。
他刚想问些什么,却见冯舒志对他招了招手,有些神秘兮兮地道:"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行疑惑地伸出了头。
冯舒志的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得到,**行仔细地听罢,眼睛越瞪越圆。
"真的假的啊?"他吃惊地问,眼睛里隐隐又夹带着一丝欣喜的神色。
"我岂会骗你!我都打探清楚了,才跟你说的。"
**行欣喜地道:"若果真如此的话,兄长兴许便能长留京中了!"这只是他的一个心愿,更重要的是...兄长心里盛着那么多的苦楚,不愿与人敞开心扉,若真的遇上了心意相通的女子,成家立室,这自然是天大的幸事、好事。
可那位姐姐既然都点头了,又有和大人和夫人从中间亲自搭桥引线,兄长怎么偏偏没点儿表示呢!
这就让人有些着急了。
兄长是在担心什么吗?
要不然让父亲来想办法?
不行...兄长对父亲的芥蒂如此之深,若是到时让兄长知道了父亲插手,万一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到时可能反而还会弄巧成拙。
而且,父亲的脑子里装得全部都是直来直去的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行一双眼珠子转得飞快,仔仔细细地琢磨着。
...
和珅今日从军机处回来的极早。
近来因冯霁雯为保护十五阿哥而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缘故,朝中同僚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轻则对他出言安慰,重则还处处帮衬着他。
同在军机处里的阿桂大人更是接连数日揽下了大多公务,每每太阳还未落山,便催着他回家歇息,照看夫人。
刑部和税关衙门里的下属们也都变得极为贴心起来,非要紧之事绝不来打搅他。
如此之下,和珅每日归家,便换上常服倚在床头陪着冯霁雯养伤,跟她说话谈心,怕她无趣,偶尔让丫鬟们将棋盘摆到床边来,陪她走上一局。
但冯霁雯对下棋兴趣不大,和珅也担心下棋伤神,故而只是偶尔为之。
更多时候,是他拿着一本儿她感兴趣的书籍,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她身上的毒虽然已经由洛河解过了,昏迷不醒只是对外的说法,但受伤是真,身体虚弱更是真,所以很多时候和珅念着念着,她便倚在他的肩上、或是伏在他的腿上就那么睡着了。
和珅今日寻来了一本《虞初新志》,换下官服之后,笑着跟她说:"今日去翰林院时,纪大人给我的。翰林们忙着修四库全书,近日刚巧搜罗到不少有趣的杂录,这回夫人倒是不必担心没有解闷之物了。"
冯霁雯今日却不怎么想听故事。
她向和珅问起了外面的一些事情。
金佳氏那日在养心殿被伏诛之后,皇上两日未有早朝,满朝上下一时也是人心惶惶,明里暗里都不敢提及当晚养心殿之事。
"这几日皇上龙体渐渐恢复了。"和珅以闲聊的语气说道:"皇上常常提到十格格,看得出这位刚出生的小格格很得圣心..."
汪黎芸平安生产,诞下了一位小格格。
养心殿出事那一晚,皇上枯坐至天明,天明之际,东方朝霞漫天,入目绯红,将整座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祥瑞之下。
正是此时,应亭轩终于传出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据当时在场的宫人说,这婴儿哭声嘹亮有力,就连远远守在应亭轩外面的小太监都听到了。
消息禀到养心殿,高云从说了一堆吉祥话,"...产婆说了,如惇嫔娘娘这般难产的,母女平安还是同一例呢!可见小格格生来不凡,是个极有福气的!想来也是陛下的福运使然。"
乾隆望着殿外天边少见的祥瑞之景,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意。
这位十格格出生当日便被逾制封为了和硕公主,皇上又亲赐了乳名,并晋惇嫔为惇妃,可见对这个幺女的珍爱程度。
"当晚若不是夫人带着产婆冒险入宫,惇妃只怕无法顺利诞下十格格。"和珅笑着说道:"皇上也几番提过了,要重重嘉赏于你。"
只是现在乾隆只当冯霁雯剧毒难解,生死未卜,故而尚未落实。
"...还有夫人不顾自身安危救下十五阿哥。现在外面暗下都在传,若非夫人英勇,此时生死难断之人恐怕就是十五阿哥了。"
如今的十五阿哥,可不是往日的十五阿哥可比的。
世人都知嘉贵妃谋逆被诛,十一阿哥永瑆被囚于宗人府。而十五阿哥虽然相对年幼,但也不算小了,且近来常被大臣称赞其"忠直赤诚"、"胆略不凡"...
最近接连数日,更是由皇上准允,已经开始在早朝旁听百官议事。
这形势谁都看得明白。
所以,冯霁雯救下的,或许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位普通的皇子那么简单了。
"这下好了,只要咱们循规蹈矩..."冯霁雯环着和珅,倚在他胸膛前,安心地道:"我便不担心了。"
说起来很没有出息,她一直担心着和珅的未来。
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历史上一样,成为下任皇帝的眼中钉。
事实上,和珅已经不止一次地让她看到了改变,他现如今是一个虽圆滑却有原则、虽狡诈却仍然对错分明的人——他有了极明确的人生目标,也承诺绝不会让她担心受怕。
662 大结局(三十六)
冯霁雯自然相信和珅。
她只是无法太过于相信别人。
但现在都好了。
有了这次"救命之恩"在,她跟和珅在永琰心中又多了几分信任和亏欠。
退一万步说,有朝一日,他哪怕真想恩将仇报的话,那至少也要顾及一二。
这下后路也算是留足了。
和珅自然知晓她的用意。
她不是横冲直撞的人,更不会为了任何人都会不顾惜自己的安危。
归根结底,她最想救得并不是十五阿哥,而是他。
她说得那些'预言';他无法想象,但他很确信眼前的人为了给他留有一个相对稳妥的以后,究竟设想了多少、付出了多少。
"这些本该由我来..."和珅既感动又心疼地拿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轻声说道:"若非是有洛神医在...你要我如何是好?"
如今想来,他尚且后怕。
当晚太医声称此毒他们解不了,他几乎是失控一般抱着冯霁雯回到霁月园,求洛河出手医治。
当时他仅有一个想法...
若是她当真因此去了,他一个人只怕也无法独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儿女情长到如此地步。
这甚至是'不值得鼓励的';、'不理智的';、'没出息的';、'偏激而愚蠢的';...
可是,他一心如此。
仿佛她早成了他身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根本由不得他去思考、去选择,而是本能使然,非此不可。
"我原本想着,那一箭射在十五阿哥身上,他年纪小,只怕撑不住。我到底是大人了,再不济也只是受一遭罪而已,可谁知道那箭上有毒啊..."冯霁雯贴在她身上,半真半假地咕哝道:"早知如此,我才不挡呢。"
这可是大不敬的话。
和珅却笑了,道:"这话叫十五阿哥听着了,只怕要暗叹一声人心不古了。"
冯霁雯闻言忍不住也笑。
二人相互依偎着,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皆是心满意足。
"爷——"
"嗯?"
"新宅子竣工了吗?我想去看看。"
"差不多了,这几日在移植花草。最近有刘全儿在盯着,先将库房里的一些东西搬过去。"
冯霁雯笑着点头。
和珅又说:"各院摆设,皆是按照夫人的喜好来的。待夫人的伤养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有哪里不喜欢的,我再让人立即换下来。"
冯霁雯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仰起脸看着他点点头。
...
两日后,冯霁雯中毒得解,自昏迷中醒来的消息传了出去。
半夏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每个人见了她都要问夫人的情况,问她这毒究竟如何才能解,甚至百般请求她一定要尽力而为——可和夫人的毒在从宫里回来的那天夜里,已经解得干干净净了!
她分明知道,却要逢人便将事先拿好的台词演上一遍。
她是最不擅长撒谎的,可这是和夫人的意思,她又不能拒绝。
她问为什么,和夫人只说:本身这毒就难解,还原一下真相而已啊。总而言之,不能让别人觉得我好得太轻易了。
她还是没能听太懂,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可她爹似乎听明白了,还说了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夫妻俩还真是如出一辙——什么都要算计得彻彻底底!
说完之后,还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半夏觉得最近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
天气一日|日地热了。
冯霁雯的伤势大致已经痊愈。
午后,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吹风纳凉,看着不远处池塘里的荷刚结的花苞,粉白色的尖角高高崭露在碧油油的荷叶之间,花茎孑然幽直,清丽淡雅。
净雪卧在冯霁雯脚下,睡得正香,发出轻微地'呼噜呼噜';的声响。
小仙守在一旁。
正堂廊下,小茶手里捏着一封信,走到了小醒身边。
"给我的?"小醒看着她问。
"对啊!"小茶嘿嘿笑了两声,道:"是小舅爷给我的,小舅爷说——是钱先生写给你的!"
小醒一愣之后脸色大红。
她一时恨不能捂住小茶的嘴!
一边有些慌张地环顾左右,又看向冯霁雯的方向——冯霁雯隔得远,似乎没听清方才小茶的话,此时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个丫头。
小醒脸上更烫,却还是飞快地将那封信从小茶手里抽了出来。
而后,转身就进了屋子里。
冯霁雯立即八卦地招来了小茶。
小茶当即将信的来源说了。
冯霁雯一边惊讶,一边交待小茶不要说出去。
"奴婢自然知道。小舅爷也交待了奴婢要保密的,只是太太问,奴婢才说的!"小茶一副自得的模样说道。
冯霁雯点点头。
虽不知钱应明这封信里头写得是什么,但是...钱应明为什么要找冯舒志从中转交?
难道是拉不下面子找琉璃阁的人?
或是怕找一些不牢靠的人,再传出去不好听的话?
冯霁雯觉得如此一想,倒也说得过去,便也就没放在心上。
晚间,小醒犹豫再三,还是抓着小仙的手去了无人的耳房里。
"你帮我看看...这句话说得是什么..."
她将一张信纸展开,声音压得低低地,脸色为难地说道。
她本想一丢了之,想着有话为什么不能跟她直说,还偏要绕弯子写信,可到底...没舍得丢。
可她认识的字实在太少了。
但她又总不能找夫人帮她看...这样的事情本身就上不得台面,更何况她也不好意思。
思来想去,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找了小仙。
同在夫人身边学过一些简单的字,小仙也比她好不了哪里去,两个人七拼八凑地一起琢磨着信上仅有的一行字。
"我...应明,生...非你..."小仙皱着眉说道:"这第二个字应是钱字,也就是钱先生的名字。"
小醒点着头,问:"那这几个字呢?"
小仙摇摇头。
她已经尽力了...
"还用问吗!真被你们这些小丫头给累死了,猜也猜得出来是什么了——"门外忽然走进来了一道人影,秦嫫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显然是'此生非你不娶';啊!"
663 大结局(三十七)
小醒被吓了一大跳,"您、您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呢..."
她羞愤极了,可心跳却蹦的极欢快。
"你们又没关门,我哪里是偷听?"秦嫫笑着说道:"钱先生这回都写信表意了,看来得赶紧将消息传回英廉府,好让庆伯抓紧时间准备嫁妆咯..."
"您可别胡说!"
小醒咬着唇,逃也似地跑开了。
今晚夜间无需她当值,她便回了房间,洗漱罢,躺在床上,将那封信折叠整齐重新放回信封里,而后藏在了枕头下面。
她拉过被子,遮住了弯弯的唇角。
第二日,钱应明也收着了一封信。
送信的人又在专业跑腿的冯舒志。
听说信是小醒托冯舒志给他的,钱应明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急着让冯舒志走,而是当着他的面先拆开了信。
待看见信上那一排字之后,钱应明眼神不由一滞。
这是...
此生非他不嫁?
直白到让人觉得有些肉麻。
他心脏快跳了几拍,但理智让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这信究竟是谁写的?"钱应明看着冯舒志的眼睛里含着审视的意味。
冯舒志不由地愣住。
他表现得如此天衣无缝,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钱先生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且不说这件事情根本不符合她的脾性。"钱应明皱着眉说道:"单说这字,根本不是她能写得出来的。"
冯舒志恍然了一下。
大意了。
他或许应该让刚学会写字的阿团来写才对!
"还有。"钱应明有些忍无可忍地说道:"...小舅爷至少不应该署上自己的名字吧?"
现在的孩子,做事也太不谨慎了吧。
即便他甘愿被骗,可做得如此明显,真的让人很难配合。
冯舒志张大了嘴巴,看着钱应明送到他眼前的信纸。
他竟然...习惯性地在右下角落了自己的名字...
怎么会忘了是代替别人的身份在写信啊!
这么想来,好像昨天给小茶的信...也是如此。
这件事情被他彻底给搞砸了!
他该怎么跟志行交待?
"小舅爷为何要欺骗钱某,还请如实相告。"钱应明皱着眉问道。
事已至此,冯舒志也无力再多去隐瞒,便将好友给供了出来:"...是志行想撮合钱先生跟小醒姐姐,拜托我这么做的。还有,同样的信,小醒姐姐昨晚已经收到了一封。但想必也已经知道是假的了..."
钱应明闻言想要扶额。
"志行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说的..."冯舒志低着头小声地承认道。
"那...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钱应明有些凌乱了。
"这件事情暗下常有人提,不难得知..."到底是探听别人的八卦,冯舒志的语气十分心虚尴尬。
钱应明面色古怪了好一阵。
是谁传开的?
夫人治家向来严谨,按理来说不该闹得人尽皆知才对。
但眼下的重点不是这个——
方才冯舒志说昨晚小醒已经收到信了,虽然这信显然是假的,但到底是志行捅出来的篓子,他还需尽快跟她解释清楚才行。
钱应明立即找去了琉璃阁。
正在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活的小醒听到消息,将东西放下,整理了衣裙和钗环便赶忙出去见他。
二人来到琉璃阁后方的一处竹林前,钱应明才开口。
"昨晚那封信,你都知道了吧?"
小醒点头,道了个"嗯"字。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你别介意。"钱应明有些歉然,又有些微微的失望。
失望这件事情做得太不谨慎。
但凡可信一些,或许...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勇气。
小醒只当他是觉得私下写信有些不合体统,当即道:"无妨,我知道有些话你当面说不出口。"她昨晚想了一夜,觉得两个人都这么犟着,不是办法,面对面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先说出来才行!
那封信给足了她开口的勇气。
"我知道你思虑缜密,当时未有一口答应,有很多原因。"小醒看着他说道:"王大人的事情给你带来了很多影响。我知道依照你的性格,必然想过要远离京城,可你终究没走,这不是已经足以说明你心中尚有挂碍吗?"
"我..."
对上她坦诚的眼睛,钱应明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醒又讲道:"你这样心气儿高的人,必然想要先立业,可是...夫人常常说,人生苦短,未来不可预知,许多事情等不得,理应珍惜眼前。"
钱应明的心跳快了几拍。
说话间,小醒攥紧手指,鼓起勇气向他走近了一步,道:"我出身卑微,也不金贵,什么苦都吃得...更何况,你有学问有才识,还怕难以谋生吗?我今年十八了,再不嫁...就不好听了。"
钱应明从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说这些话。
直白地...让他手足无措。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她,这样的话,陡然间将他心头萦绕多日的疑虑全部都打消了...
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又很忏愧。
她一个女子尚且做得到,看得开,他却缩手缩脚。
"这些话本该由我来说才是。我此般景况,应该由我来打消你的疑虑才是..."
得了他这句话,小醒心底忍不住雀跃了起来。
"我懂!你幼时那样的经历,必然要比寻常人更加瞻前顾后一些。"
钱应明心底的感动更深了几许。
只是...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昨晚那封信,是志行的主意,我起先并不知情。"他笑着解释道。
小醒脸上一阵红白交加,顿时觉得方才的勇气仿佛成了笑话。
本以为是他先表了意,她才...
合着竟然是她自己想错了!
她羞愤难当,转身欲走,却被钱应明一把抓住了手。
"信虽然是假的...可话却是真的!"他连忙说。
"那..."小醒迟疑着,不敢去看他的目光。
"我稍作准备,便将此事告知大爷和夫人,择日...去向庆伯提亲!"
凉风自二人耳畔穿过,钻入翠绿欲滴的竹叶间,引得一阵沙沙地微响。
小醒低着头,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冯英廉的呆癔症彻底痊愈了。
可老爷子因此留了个"毒舌"的后遗症。
冯霁雯发现他脑子虽然好使了,也不犯糊涂了,可他变得真的很喜欢吐槽别人!
"舒志这段时间毫无进步,这字写得不好看,不,难看极了,活像是瞎子拿树杈儿瞎胡划拉的一样。"
"摊上钱先生这个女婿,你庆伯他日后有得受咯。"
"真不是我说你们俩,成亲都快两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若真有什么毛病,尽早让大夫帮忙看看,好生调理调理,不能讳疾忌医啊...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可你们自个儿都不操心!"
"我真的不想看见那个姓洛的老头,偏偏他救了我一遭,我还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哎,人生在世,确实很艰难。"
"..."
诸如此类的话,每日几乎人人不可避免。
好在老爷子前几日已经回了英廉府,皇上有旨意,他不日便要官复原职,冯霁雯如今是不容易再听到那些催她生孩子的话了。
可是,又有另外一个人开始催了——
和珅很正经地跟她说,现在伤也养好了,是时候该考虑一下生人的问题了。
是,不是人生问题,而是生人问题。
她好几次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怎么可以有人污得这么一本正经!
于是,她近来每晚'不得安宁';,偏生他次日清早仍是能精神百倍地去上朝。偶尔兴起,白日里也不能幸免。
对于这样没羞没臊的生活,冯霁雯只有一句话可说——年轻真好。
他们注定也要像所有的人一样老去,不再年轻,可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只是'好';的方式不同。
归根结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苦也好,甜也罢,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这些经历都将是宝贵的。
"夫人,大爷回来了。说是在前院遇到了洛神医,此刻正在偏厅说话呢,让夫人您也过去——"小仙进来传话,打断了冯霁雯的冥想。
她到前厅时,发现不光是和珅和洛河,和琳与半夏也都在。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就开始说了。"洛河以一种宣布大事的语气说道。
和珅与冯霁雯都点头。
和琳则是跟半夏互看了一眼,皆不知是怎么回事。
"当初我出手医治冯英廉,你们可是答应了我一个条件的,没忘吧?"洛河看着和珅夫妻说道:"现在人已经医好了,你们也是时候履行承诺了。"
和珅笑着道:"神医但说无妨。"
冯霁雯等着洛河往下说。
"我的条件就是——"洛河语气郑重地开口,"我要和琳,娶我的女儿过门。"
"..."
厅内除了洛河之外,四个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住,寂静无比。
大家心情各异,但均是震惊非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这太突然,也太直白了。
"怎么不说话了?该不是想反悔吧!"洛河看着和珅与冯霁雯,戒备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狡猾,可是别想用到老夫身上来!若不然,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们后悔!"
664 大结局(三十八)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镇场子的狠话来,却见一旁的和琳陡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洛...洛伯父此言当真吗?君子一言,说话算数,您可、您可不许反悔啊!"
说句不要脸的话,他自从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就想着要娶半夏为妻了。
可他看得出来洛伯父好像没有那么满意自己,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开口,唯恐被一口拒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道...天上竟然掉馅饼了!
洛伯父不仅愿意把半夏嫁给自己,而且还主动提出来。
哈哈!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这一副唯恐自己'卖不出去';的模样,让洛河也有着一瞬间的震惊。
请问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啊!
半夏则是久久无法说话,待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就红着脸低下了头。
和珅眼底已盛满了笑意。
"既是当初立下的承诺,我们自然不敢反悔。而且结亲之事,最重要的是娘家一方满意,洛神医愿意让令千金下嫁,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荣幸,又岂会生出不同意的想法来?"
和珅一席话说得洛河十分满意。
这态度还差不多。
和珅看向和琳说道:"希斋,今日当着我跟你嫂子的面儿,你必须保证日后好生对待洛姑娘。他日若敢欺负了人家,别说洛神医,我第一个收拾你。"
"我怎么会...不用大哥动手,我自己也不放过自己!不对,我说了不会欺负半夏的,我保证!"和琳话都说不好了,显然是因激动所致。
洛神医毫不见外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越发满意了起来。
虽说他拿定了主意不管和珅怎么说,哪怕阻碍再多,他也一定要想法子促成此事,但这种事情若是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的,那自然是上中之上啊!
冯霁雯原本这几日还跟和珅商量着问一问和琳的意思,也好想个说法婉拒阿桂府隐约透露出想结亲的意思,谁知洛河竟赶在前头提出了这么一个'条件';。
虽说事出突然,但如此一来,冯霁雯自然也是乐得轻松,真心高兴。
"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洛河一锤定音了。
半夏拿有些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小姑娘生性纯良,虽觉得此事她爹做得让她一个女儿家在中间身份尴尬,但是...她心底甜丝丝地感觉又在告诉她,这是好事,大家都高兴,她再不好意思,也不能做出口是心非、破坏气氛的举动来。
她强忍着要跑出去的冲动。
今日洛河的目的只是将此事定下,求一个心安,至于其余的,他并不着急。
所以,谈完此事过后,他便带着女儿回去了。
和琳想要跟上去,却被洛河撵了回来。
和琳有些委屈地返回厅中,却又被兄长笑着叹气说了一通:"人家父女说话,你跟上去作何?不过你这未来岳父脾气如此,日后你只怕少不了要给他添堵。"
和琳听出这是玩笑,但又觉得当真会是这么回事儿,一时又因终身大事落定,兴奋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才好。
"大哥大嫂..."他只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反正就是高兴。
冯霁雯看着他这傻样,不由也掩嘴笑了起来。
...
半夏可以不去计较自家爹爹自作主张定下她的亲事的行为,但事实却容不得她不去好奇。
"女儿一直以为爹不喜欢希斋哥。"她有些羞怯,更多却是不解:"又怎么会突然...不对——"她说到这里一顿,蓦地想到了许多。
不是突然...
当初爹爹分明不肯答应医治英廉大人,却仍要跟着一同来京城...
来了京城之后,面对和夫人和大人的请求,也是百般不给面子。
直到后来一拖再拖,自己却主动提出来要医治英廉大人——她方才才知道原来并非忽发善心,而是有言在先,跟和夫人提了个未说定的条件...
再结合今日之事来看,这分明就是...早有预谋啊!
"您早在家中之时,已经有此打算了?"半夏睁大了眼睛问。
"我的女儿倒不算太傻。"洛河笑了笑说道。
"可这是为何?"
想到从前家中长辈但凡有人提及她的亲事,爹爹便要黑脸训斥对方多事的例子,半夏越发不懂了。
她一直以为,爹爹疼她,不舍得她那么早嫁出去。
可现在爹爹却为了将她嫁出去,做了这么多她都不知道的筹划,甚至破了不再出手医人的规矩,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她的亲事。
"原本我只是想着入京探一探和琳这小子的家底背景,尚未真正下定决定。"洛河对女儿说道:"后来见他兄嫂这般能耐,委实不是咱们这等布衣能够高攀得起的,就越发迟疑——爹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怕你日后被人欺负。"
他语气温柔,半夏心内感动,就柔声说道:"和大人和夫人都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希斋哥...他人品醇厚,也极好。"
洛河点了点头。
"你说得这些,爹后来也渐渐看明白了。"
和珅虽然城府极深,但并不是那等奸诈小人之流,而且对外不对内。
所以他慢慢地又将念头拾了起来。
尤其是那晚之后——"那晚你哭着来到爹这儿,后来爹也问和琳那小子了。自那时起,爹便知道...阿夏长大了。"
他说着,语气略有些沙哑起来。
半夏靠在他手臂上,仰脸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眶,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
"你还不是因为知道了人家家里有意给他定亲,才哭得跟只花脸猫儿一样!"洛河一改方才的沉重,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半夏脸红起来。
"所以爹那时便决定好了,一定要将这件亲事定下来。"
半夏低声问:"可这都是后话,您还没说当初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呢?"
洛河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说给她听。
"这件事情说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荒唐,毕竟当年我听到时,便是这样以为的..."想到往事,洛河的眼神有些复杂。
665 大结局(三十九)
半夏作为洛河独女,并不知道其实自她这一辈往上数,她的母亲,外祖母...往上不知多少代好像都是独独一女单传,几乎从未诞下过男孩。
且她们皆无法长寿,多数死于难产,少数几人渡过生产这一关,却总也会落下病根,寿命多则也只能延绵数年而已。而唯有往上数五代的一位先人例外,她非但长寿,且生下两女一子。
只是自她之后,往下五代皆是短命独女。
此事蹊跷,自然渐渐为人所重视,同脉延续下来的女儿家开始变得很难说亲,到了半夏娘亲这一代的时候,已经背上了煞星的恶名。
但洛河还是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地将她娶了回来。
他起初面上显得不重视此事,可心中始终担忧妻子,甚至因此不愿让妻子生育,但妻子生性固执,她不信命理之说,又因有个一个先例,她便坚持要用事实来破除外面日益伤人的谣言和洛家族人异样的目光。
洛河不肯答应,她却瞒着他不再服用他准备的避子汤药。
成亲三年,她终于还是有了身孕。
生产之时也是九死一生,若非洛河因此早做下了许多准备,甚至打破常规亲自为妻子接生,只怕亦是难逃一劫。
即便如此,她也同样留下了诸多病根。
那些年里,洛河想尽了法子医治她,多次命悬一线之时不惜铤而走险用险药保命。
但妻子最终还是走了。
他悲痛交集之下,又百般自责,故而立下了不再出手行医的誓言。
但他自此后,不得不信了这个"命"字。
当初妻子药石无医之时,他找到了灵隐寺中的得道高僧"会一大师"。
洛家世代行医,救人无数,自是积有福泽,大师念此,却道"为时已晚",但听闻他仍有一幼女,便指了一条明路给他。
洛河顺着会一大师的意思查阅到了那位唯一长寿诞子的先人与其丈夫的生辰八字——
竟真如大师所言,二人生辰八字全然相同,一刻未差!
大师明言,若要克除此灾,唯有此路。
所以,他当时便做了决定,要么女儿终身不嫁,要么必须找一位与她同年同月同日、乃至出生时辰也完全吻合的男子结亲。
只是这概率极小,也不易得知他人具体的生辰八字,苦寻多年无果,他再次找到会一大师,大师却让他无需着急,只待时机一到,自然水到渠成。
洛河只有耐着性子慢慢等。
自己找不着,他干脆放任女儿外出行医,让她亲自去撞一撞这'时机';。
不曾想,真让她给撞上了!
和琳跟半夏一同回洛家之时,恰逢数日后便是半夏生辰,和琳知晓此事,觉得巧合,便顺口说起自己也是当日生辰。
洛河心下一动,待细细问了属相、详细时辰,竟是无一处不同!
和琳怕他不信,还拿出了自己贴身佩戴的玉佩——玉佩背面刻着他的生辰八字,乃是他出生时常保命工匠特地打造的。
同样的,和珅也有一块,只是幼年时不慎丢失了。
洛河大为触动,就此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半夏震惊得合不拢嘴。
她从不知有这样的事情,父亲也从未跟她提起过...
"爹也未有全信命理之说,但此事过于蹊跷,爹不得不如此,好在和琳此人值得托付,与你情投意合,倒真像是天意指引一般...兴许,也是你娘在天之灵的安排。"洛河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感慨着说道。
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洛河又道:"你与你娘亲皆是极寒的体质,女子体寒不利于生育,这兴许也是一处关键。所以,自你三岁起,爹一直着意调理着你的身体,十余年下来,实则你如今已与常人无异了。"甚至比常人更加不易生病。
半夏这才明白自己自幼便被逼迫着泡药浴,喝苦药究竟是什么缘故...
"所以,无论是命理之说还是体寒之故,如今隐患已全都摒除了。爹也就能放心地看着你嫁人了..."洛河笑着道。
半夏却不禁流了泪。
原来这些年来,爹爹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竟从来不知道。
比起外祖母,母亲,她何其幸运。
...
赶在小暑之前,和珅跟冯霁雯挑了个好日子,举家搬入了什刹海畔的新宅子里。
上门恭贺乔迁之喜的官员数不胜数,皇上也命高云从送了贺礼。
永琰极有心,他在和珅正式搬来之前便来过一趟,当日观赏后花园时,听冯霁雯提了一句"蝠池附近清净,又有木桥,倒是个现成养鹤的好地方",和珅也点头说"此处豢鹤,倒于风水有利"——因此,永琰提早数月便派人耗费重金寻来了两只白鹤,和珅设宴当日,他亲自带人送到了和府。
这等用心,落在有心人眼中,虽是眼红,却也知是羡慕不来的。
当天客似云来,除开皇家宗室,前朝官员及其家眷能叫得上名号的几乎都来了,不单是福康安、阿桂、刘墉刘鐶之父子、**青、永贵等人,甚至向来不爱结交同僚的王杰与钱沣也未缺席。
袁枚一干文人也收到了请柬前来赴宴,当日酒后,袁枚大赞此宅建筑处处巧妙,足可见工匠手法颇高,与其说是大臣宅邸,倒不如说是"城中第一佳山水"来得更妥帖一些。
这话传出去恐怕显得有些浮夸了,可但凡亲眼见过此中景致者,却只怕都要叹一句此言不虚。
宅子占地广阔,前半部分建成为府邸,后半部分则全部纳为了后花园,园名为'萃锦园';。
因起初正是依着冯霁雯的喜好,自是建成了一派幽深秀丽的江南园林之象——其内衔水环山,曲廊亭榭,杨柳依依,景致变化循序,开合有致,很有几分浑然天成之感。
宅邸也是抛去了许多大宅固有的富丽堂皇,尚朴去华,明廊通脊,大气而不奢靡,庄重之余,又自有轩昂之气。
上房名为"寿椿楼",沿用的是夫妻二人刚成亲之时,在驴肉胡同里旧宅中的居院"椿院"之名。
666 大结局(终)8K
寿椿楼三个大字,是和珅亲自题的。
大到大门外高高悬着的"和第",小到各院各堂,乃至园中亭阁楼榭之名,也皆是夫妻二人的手笔,从取名到题字,再到工匠雕刻挂匾,直耗了许多日的功夫。
名人名字自是也能求得来,但如此却也有别样的意义在。
秋高气爽,冯霁雯闲来无事之时,和珅若不在府中,她常常在萃锦园里一呆便是半日。
赏景也好,看书、纳凉也罢,或是在摆了软榻的水榭中小憩,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安逸。
偶尔冯英廉也会带着冯舒志过来,冯舒志时而在此小住几日,多是跟冯霁雯请教书法,和珅若得了闲,也偶尔教授他一些简单易懂的诗词学术,冯舒志学得认真,是在准备两年之后年满十三,便考入咸安宫官学。
五日前,洛河带着半夏前来辞别,动身回了江南扬州。
在这之前,两家坐下来仔细地商议过定亲之事,洛河并不想让女儿太快出嫁,和珅的意思便是先定聘,待和琳明年从咸安宫官学肄业再成亲。
洛河点头同意了,只说待他回了扬州处理完族中之事,商议好纳吉之日,再另行让人回信通知。
和珅派了十余名得力的护卫扮成小厮仆人护送洛家父女,洛河推辞一番,见和珅坚持,便也就把人给带上了。
冯霁雯又另外亲自替半夏挑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一同上路。
临走之前,和琳与半夏依依惜别,约定了每隔十日便要写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的近况如何。
即便如此,半夏走后,和琳仍是失落了好几日。
然而重整了心绪之后,倒更显得精神百倍,不但更加用心地习武练习骑射,就连读书也不似从前那般觉得脑壳痛了。
他要争气,也要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替大哥分忧,日后更要做一个称职有担当有能力的丈夫。
"和琳那小子跟着了魔一样,成日除了在官学里读书,就是练骑射,我一连许多日找他出去吃酒,他都不愿出来!"
和第前院嘉乐堂中,伊江阿挥着折扇说道。
"希斋如今也是定了亲的人了,自然跟你不同。"和珅似笑非笑地道。
"怎么着,欺负我找不着媳妇?"伊江阿笑了一声,大有一种成功避开好友奚落的得意之感,说道:"实不相瞒啊,我阿玛已经答应我去奉恩辅国公府提亲了——"
和珅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不回云南了?"
一旁静静吃茶一直没说话的冯霁雯听到消息,也是倍感惊讶,当即也不由佯装正色问道:"你当初不是说待在战场上建了军功,自立门户,再求娶紫云吗?"
当初紫云跟于家退亲,又拒绝了刘家,一时惹了无数说不清的风言风语,因此回了广东。
伊江阿这边也因为搅黄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被永贵险些打断了一条腿,更别提是他后来提起要娶紫云过门,险些被逐出家门的事情了——
紫云出京的那一日,伊江阿亲自去送,又单方面地立下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作为来,风风光光地将紫云娶回来的承诺。
他在云南倒也呆了一段时日,只是非但没立了什么功,还常常聚集士兵小赌,或是唆使三五人擅离职守去城中听个曲儿什么的...
果然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总而言之,因为爱情发愤图强最终成就一番大业的故事,在现实中并不常见。
看着和珅夫妻二人一副看热闹的神色,伊江阿一口茶水险些没把自己给呛住。
他咳了一声,道:"俗话说得好,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想当初和兄迎娶嫂子进门儿的时候,比我还不如呢!是不是这个理儿?"
又道什么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是个安身立业的好去处。
现在云南边境太平,又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还是留在京城好,他有人脉,有银子,想干点儿什么干不成?
总之一顿诡辩。
玩笑归玩笑,冯霁雯还是劝他说:"紫云的性格你该清楚。你二人先前也并未摊白了谈,她去广东又时日已久,你们许久未见面,若不先将她给说服了,就贸然上奉恩辅国公府提亲,只怕反而会惹恼了她——不如你先去信一封,探一探她的意思。"
"嫂子提醒得是。"伊江阿笑眯眯地说道:"我先通过阿玛这关,是怕家中拖我后腿,提亲倒不急。书信往来耗时耗力,又说不清楚,我想过了,待过几日,我亲自动身去广东将人接回来。"
不管怎么软磨硬泡,他都得把未来媳妇儿带回来。
冯霁雯一脸"孺子可教也"的神情点点头。
伊江阿说到做到,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就带着人出京往广东去了。
京城离广东数千里远,他一路走走停停,待到了广东,已近了八月中秋。
八月十五当日,和珅早早下了值。
府中提早就准备好了过节事宜,自成了亲之后便搬了出去住的小醒特地跟钱应明一道回来给冯霁雯请安。
这小夫妻俩如今在外面打理一间茶叶铺,明面上是钱应明自己出资,暗下仍是和珅的产业,只是和珅不但给他月银,每月亦有比例不低的分红。
二人成亲后甚少拌嘴,如今过得尚是蜜里调油的小日子。
屋里,听小醒说着近况,看着她头上挽起的妇人髻,小仙眼中闪过一丝艳羡的神色。
她自幼没有父母,很是向往能有自己的家。
但是...
夫人待她这样好,大爷官运亨通,她一辈子不嫁人呆在府里伺候夫人当然也是极好的!
小仙笑了笑,很快将心底一闪而过的阴霾挥开了去。
当晚,在嘉乐堂用罢晚饭之后,夫妻二人一同去了萃锦园赏月。
和琳很识趣地没有跟过去打搅。
萃锦园中有一处"摘月台",底部由房山石堆砌而成,是萃锦园最高处,登顶便可观园中美景,更是登高赏月的绝佳之处。
月如银盘,刚升过树梢。
月色清辉缥缈,园内四处花香阵阵。
夜里有风,微有凉意,上了摘月台,在亭中坐下,和珅便亲自替冯霁雯拢上了一件秋香色绣**的薄披。
丫鬟很快将茶水点心、月饼瓜果都布好。
"爷,今夜难得,要不然咱们热上一壶酒罢?"冯霁雯觉得吃茶不尽兴,遂提议道。
方才在前堂用饭,她就有此兴致,只是有和琳和许多下人在,她这个做主母的自然要保持好形象。
眼下没了旁人,她才跟和珅提出来。
和珅向来对她有求必应,自然是笑着应承下来。
只是提前说好,不许贪杯。
冯霁雯顺从地答应下来。
和珅拿起月饼,递给冯霁雯。
外皮软硬适中,口感极好,馅儿里好像有冰糖花生芝麻...像是五仁月饼。
冯霁雯委实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尤其是月饼,尤其又是五仁月饼,故而只咬了两口便放下了。
和珅见状,也不避讳有丫鬟在,径直拿过她剩下的月饼,递到唇边咬了一口,道:"确实太甜了,明年再做,便事先交待好厨房,少放糖。"
"总归就是一个节日习俗,想吃好吃的糕点,什么时候都吃得着。"冯霁雯道:"厨房新做的这荷花酥就很好吃,入口化渣,爷尝尝——"
她拿长箸夹了一块,另一只手虚托在下面,小心翼翼地送到和珅嘴边。
和珅张口吃下,笑意直达眼底。
此时被吩咐去备酒的小仙回来了。
见她竟是两手空空,冯霁雯不由地问:"酒呢?"
小仙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方才奴婢去拿酒,被秦嫫瞧见了,听说是太太想吃酒,便不许奴婢拿..."
秦嫫做事向来有她的道理,冯霁雯近来吃的喝的她全都亲自把关,目的只有一个——调养身体。
可好不容易过个节...
"你去找她打个商量,便说我只吃一小杯。不碍事的。"冯霁雯像个孩子一样,好脾气地道。
和珅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他开口道:"快去罢,实在不行,想法子瞒过去。"
就像是一个大些的孩子纵着另一个孩子。
"不是..."见夫妻俩都没弄明白,小仙只有声音小小地将秦嫫的意思摊开了讲:"秦嫫说了,这与平常饮酒不一样...太太您别是万一...对您对孩子都不好。"
万一...?
孩子?
冯霁雯的脸色一阵古怪。
她明白了。
秦嫫是担心她有了身孕...
可是,不会吧?
前几个月她一直留意着自己的月信,偶尔不准,总是误认为...可后来证明都是自己想多了。
连续几次如此,她便有些浑不在意了。
小仙压低着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奴婢也帮您记着呢,这月已经迟了近十日了...往前至多也是三五日而已。"
冯霁雯被她说得心里一阵狂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和珅,却见他已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动作之快、之突兀,完全不符合他往日的儒雅温和。
"快请易大夫去寿椿楼替夫人诊脉——"他对守在外面的丫鬟说道,语气隐约透着几分紧张。
冯霁雯回过神来,刚想阻止他,却见那丫鬟已经去了。
最先两次她格外放在心上,一旦月信迟了便跟他念叨,然后他就会让府里的大夫来给她诊脉,次次弄得人'提心吊胆';。
后来她干脆不跟他说了,免得又是虚惊一场,反倒惹得寿椿楼上下一群人跟着期待、然后失望。
如此往复,她都快觉得对不起大家了!
天呐,这种心理太病态了!
冯霁雯在心底哀呼一声。
这下一闹,和珅也不准她赏月了,小心翼翼地亲自扶着她下了摘月台,唯恐有什么一星半点的闪失。
易大夫已经等在了寿椿楼外堂中。
"夫人有什么不适吗?"他先是问。
和珅刚要开口,就被冯霁雯抢白道:"...没什么,就是劳烦易大夫请个平安脉。"
几日前才来寿椿楼请个平安脉的易大夫当然听出来这是个幌子。
如此,也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
和珅一直站在一旁,坐也不坐,直让冯霁雯觉得哭笑不得,又压力倍增。
同样站在另一旁的还有秦嫫。
易大夫收回诊脉的手。
"如何?"和珅立即问。
"夫人身体康泰,看来是近来调养得当,一切皆好。"
秦嫫有些失望。
和珅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但他并没有失望的情绪,他紧张冯霁雯是因为紧张她的身体,若是当真怀了,必当要多加注意,饮食习惯都要做出调整。若是没有,也没什么可急得,左右两个人都年轻,还怕没有子嗣吗?
冯霁雯在心底长吁了口气,道:"有劳易大夫跑一趟了。"
"话还没说完呢——"易大夫笑着看向冯霁雯和珅,道:"不知大爷夫人可准备了红封?小人这回可得厚颜讨赏了!"
讨赏?
冯霁雯还没反应过来,秦嫫失落的心情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她紧紧盯着易大夫,忙问道:"大夫此言,可是夫人...?"
易大夫笑着点点头。
"夫人这是喜脉。"
说着,他便略整衣袖,长长揖礼道:"小人在此恭喜大爷,恭喜夫人了!"
冯霁雯愣在原处。
直到秦嫫、小仙,小茶,还有屋内其他的丫鬟下人,都齐齐地跪了下来,满室欢喜地向主子道贺。
没怀上不失望是一回事,眼下真听着是怀上了,和珅又是截然不同的心情了。
他先是冲着冯霁雯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极好看雪白的牙齿来,眼睛里如盛满了星辰一般,一闪一闪地,全是喜色。
"快给易大夫封赏银。"他吩咐道:"...阖府上下,人人都有赏!"
秦嫫忙不迭地应下,喜笑颜开地下去准备。
冯霁雯扯着和珅往里屋走。
身边没了外人,她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和珅被她吓了一跳,连声道"小心些",又将她拥在怀里,笑着道:"...霁雯,真好,老天待我不薄!"
冯霁雯从没见他这般雀跃过。
又是这般地容易满足。
可她又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欢喜并非是孩子本身,而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他跟她的共同的血脉。
他和她有孩子了!
从此后,他们不单单是夫妻,还是有了血缘牵连的亲人。
这种感觉很强烈,也很奇怪。
冯霁雯只觉得内心涌动,一股热辣辣的泪意钻进鼻子里、脑子里,刺得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腮边滚落。
...
腊梅初绽的时候,福康安来了和第。
冯霁雯听明白他的来意之后,颇有些讶然。
福康安是来辞别的。
台|湾暴|动,他要带兵前去镇压。
皇上有意要重用磨砺他,但他总归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另命了海兰察一同随行。
"你先别急着走,我这便让下人去请大爷回来——"冯霁雯说着就要让人去喊刘全。
"不必了!"福康安打断她,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的旨意,和大人也知道,今日早朝后,我已将同他私下谈过了。"
他这次来,本也不是特地向和珅辞别的...
冯霁雯闻言点头。
她笑了笑,道:"那你留下用午膳吧,今日晌午,大爷说好了回来的。到时饭桌儿上你们再说说话儿。"
如今福康安与和珅的关系再不似从前那般,虽说从前也皆是福康安单方面地针对和看不惯。
经过嘉贵妃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慢慢地对和珅改观,人也跟着沉稳了许多。
福康安拒绝道:"家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交代、准备,便不多留了。"
他说着便站起了身。
冯霁雯只好起身相送。
出了嘉乐堂,冯霁雯由丫鬟扶着小心翼翼地下着石阶。
福康安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既觉得替她高兴,又有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涩然之感在心底来回荡漾。
"你身子不便,外头冷,无需送了。"他止步说道。
冯霁雯点头笑道:"我跟大爷等着你凯旋而归之时,替你接风洗尘。"
福康安一直在看着她。
视线中的女子身着藕色绣云雁细缎裳,软银罗裙。乌发挽髻间,一支羊脂色的松鹤长簪透着淡淡的光芒,将人衬得越发柔和起来。
或是有了身子的缘故,一张清丽恬静的脸庞近来变得略微圆润了一些,气色亦十分好,尤其是笑得时候,眼睛里仿佛都透着微波。
看着她微圆的脸庞,福康安的思绪忽然被推回了许久前的那段岁月里...
少女打扮地极尽招展,费尽心思地接近他,总爱套近乎地喊他"瑶林哥哥"。
他当时觉得烦极了,又因常被人当做笑柄来谈论,他越发厌恶她,甚至开始恶言相向。
七夕当晚,她一脸期待地将贴身玉佩捧到他面前,他避之不及,一心想着去见金二小姐,连她落入水中都无暇顾及...
再后来,就全然变了。
他再也没有从她口中听过"瑶林哥哥"四字了。
那些讨好、那些笑脸,也全不见了。
是啊,人心都是会疼会累会失望的,他有什么理由一边弃如敝履,给予难堪,一边再期待她能一如既往?
只是他近来常常会想,若是当时自己做得不那么绝情,刺痛人心的话少说一些,今时今日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想了许多,答案都是否定的。
没有如果,所以没有意义。
冷风吹在脸上,福康安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冯霁雯一笑。
笑意浸入眉间,显得英气又温柔。
"...待我回来的时候,一定第一时间来看大侄儿。"
冯霁雯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笑着道:"也可能是侄女。"
"都好,像你像和珅都极好。"
冯霁雯笑意更盛。
晶莹剔透的腊梅挂在枝头,悄无声息地缓缓绽放着。
京城的冬天一如往年地冷。
冯霁雯不爱出门,至多由和珅陪着在萃锦园中漫步赏雪。
蝠池里结了冰,池面上铺着一层晶亮的雪粒子,两只白鹤偶尔伫立在木桥上取暖。
天气转暖后,冯霁雯的身子日益笨拙,常是数着日子过,不由觉得时间变得缓慢起来。
终于近了快要生产的日子,她却又开始惶恐不安,担心这担心那,和珅一边沉稳温柔地安慰着她,一边却偷偷地在暗下再三交待秦嫫——若是夫人生产时他不在府中,务必让人立即去传信,若在他赶回来之前有什么状况,不用犹豫,一定要保大的。
秦嫫听了万般无奈。
大爷向来沉稳,怎么也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和珅还让人请来了惇妃,来给冯霁雯传授生产的经验。
难产的经验虽然也显得不吉利,但也可做不时之需。
十格格一个月前刚满周岁,正是黏着额娘的时候,便跟着一道儿来了和第。
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尚不会说什么话,偏生性子活泼好动,见什么都好奇,引得奶娘跟宫女们呼啦啦拉一群人跟着一会儿围到这边,一会儿围到那边。
冯霁雯觉得可爱极了,很想抱一抱,但身子不允许。
她看着跟在十格格身边的那道浅紫色身影。
那是远簪。
听惇嫔说,这一年来,远簪在应亭轩做事尽心尽力,很是得用。
她曾允诺过冯霁雯会给远簪寻一个好的归宿,便悄声与冯霁雯说起了几个人选。
冯霁雯坐在椅中听惇妃说话,却忽然觉得一阵后腰发酸。
这酸意来得突然,又愈演愈烈。
秦嫫见她皱眉去扶腰,连忙警惕地上前询问。
"前几日也偶有腰酸过..."冯霁雯说着说着,又觉得肚皮一阵阵紧缩。
这回好像不一样。
惇妃连忙道:"可能是要生了!"
秦嫫连忙让人去请府上早备好的产婆过来。
小仙内心有些发慌,但交待起小丫头们做起事来却是有条不紊——为了这一日,寿椿楼上下所有的人都演练过许多次了!
"夫人不用怕,前头不怎么疼,您这是正常生产,阳水都好好地,想必得等上半日才能真正发作。"秦嫫欲让冯霁雯别那么紧张,一面安排下人们去厨房准备吃食,一面让丫鬟去备热水。
一时半刻不会太疼,生产时需要力气,得先伺候着夫人吃饱了才行。
再洗一遍热水澡放松一二,也利于生产。
她当年生小茶的时候自然没有这么多讲究,这些皆是产婆提前告诉她的。
冯霁雯尽量都听着她的指挥,又让惇妃先行回宫。
惇妃却不愿走,只道等她生了才能安心。
十格格被远簪抱在身上,一脸懵懂地看着众人忙里忙外。
约只过了半个时辰,和珅便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很快,冯英廉、冯舒志也赶了过来。
甚少出门的芜姨娘也来了,她作为妾,平日里轻易不敢来冯霁雯这儿,怕招惹别人闲话。但今日冯霁雯生产,她实在放心不下,想着自己到底是过来人,冯霁雯没有母亲也没有婆母,万一到时候要用得上人,她兴许能派上一点用场。
一群人乌压压地、或坐或站地等在外堂。
两个时辰过去,冯霁雯疼得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频繁。
开始且还能咬着牙勉强忍住不出声,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疼痛剧烈到了极点,她开始什么都顾不上了,疼得抓着床柱翻来覆去,身子时而蜷缩在一起,时而挺得直直的,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喊出了声来。
和珅在外面听得心如刀绞。
丫鬟们进进出出,开水一盆盆清澈澈地送进去,端出来的时候就都成了血红色。
每出来一个丫鬟,和珅冯英廉就要问一句:"怎么样了!"
丫鬟们哪里懂这些,只知道夫人疼得厉害,两位产婆不停地忙活着,一个教太太如何吸气出气,如何用力,一个负责接生。
"太太,用力啊!头快出来了...先是头,肯定顺顺利利的,您只管用力!"
产婆在冯霁雯耳边说着。
冯霁雯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死死地咬着后牙,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身下。
她这时只顾着使力,再如何疼,却也顾不上再多喊一句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这玩意儿给生下来!
而听不到她声音的和珅却开始害怕起来。
"到底如何了!"他拦住一个去换水的丫鬟问。
丫鬟一脸紧张地摇着头。
和珅再也顾不得别人的阻拦和劝说,一把撩开帘子,绕过那架苍鹿松柏四折大屏风,大步走进了产房。
"大爷,这使不得啊!产房污秽,您这样做不吉利!"秦嫫慌张的道。
"什么吉利不吉利,我自己说了算!"他径直来到床边,蹲下身来,一把抓住冯霁雯的手。
她身上的血腥味浓极了,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腮边,嘴唇咬得出了血。
"别咬自己,咬我!"
他伸出另一条手臂放到她唇边。
"放心,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一步都不离开。"
冯霁雯用眼神回答了他,似乎很安心,但腹部剧烈的疼痛一再让她的面孔皱成一团。
"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再用用力!"产婆语气中带着欣喜,让冯霁雯顿时觉得胜利在望,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挤压着腹部。
忽然,她觉得一股热流泄出,那种揪心的疼痛神奇般地忽然不疼了。
也或许是疼木了。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是个男孩!"
她听到产婆在耳边报喜。
和珅似乎没听见一般,他亲眼看见一团红色血膜包裹下的'小东西';被产婆托起,倒着提溜着了片刻,一团浑浊的阳水吐了出来,蓦地就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哭声来!
本来就红通通的一张小脸,一哭,更加红了,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起,嘴巴撇得跟个小老头一样...
和珅有着很长时间的怔然。
这,就是他跟霁雯的孩子吗...
又小,又红,甚至还不能称之为'人';。
他想抱一抱,又怕'弄坏';了他。
"他长得像谁啊..."冯霁雯语气虚弱地问。
产婆将包好的孩子抱到她面前让她看。
和珅觉得谁也不像,但没法儿说,他只紧紧握着冯霁雯的手。
"小少爷长得清秀,脸皮儿也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皱得跟个猴儿似得...您瞧,多好看呀。"秦嫫在一边高兴地说道。
"皱是不皱,就是红得厉害..."冯霁雯缓声说,艰难地弯了弯唇角。
和珅觉得秦嫫是在恭维,毕竟,这孩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还左边缝大,右边缝小...哪里看得出清秀?
秦嫫又说道:"小孩子皮薄,都是红红的,待以后慢慢长大长开了,会越来越好看的。"
和珅只有点着头,有些敷衍地道了句"但愿吧",便让秦嫫将孩子抱去给冯英廉等人看。
他则仍然陪着冯霁雯。
"我觉着听不太清,眼前也黑乎乎地..."冯霁雯语气微弱地跟他说着。
"这是太累了,快闭上眼睛好好歇着。其余的不用你来担心,且放心吧。"和珅既心疼又庆幸,将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又拿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温柔地道:"辛苦夫人了..."
冯霁雯听话地阖目休息。
她在心里道了句"不辛苦"。
孩子是两个人的,也是她选择要生的,她觉得值,自然就不觉得辛苦。
和琳从官学回来的时候,听下人喜气洋洋地说嫂子生了,立即小跑着来了寿椿楼。
"叫什么名儿!"他紧紧盯着小床里熟睡的小娃娃,兴奋却压低着声音问兄长。
"山楂。"
"啊?"和琳诧异。
"你嫂子说他长得像山楂。你瞧,他圆圆的,红通通的,鼻子上还有几粒小白点儿...像是不像?"和珅兴致勃勃地问。
"是有些像,但..."和琳表情为难。
虽说是小名,可这也太奇怪了吧?
都不用考虑孩子的感受吗?
此时却听兄长笑了一声,道:"开玩笑的!叫浩初——让太岳父给取的。"
"..."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啊!
一点都不好笑...
大哥怎么好像忽然变得跟个孩子一样?
这件事情和琳始终记得。
他一直念着,待侄子长大了,他一定要告诉他,他爹娘曾给他取过一个叫'山楂';的乳名!
...
本文完。
番外 紫云&伊江阿
自打从京城回到广东之后,紫云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发呆。
姊妹们都觉得她回京城一年多,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不爱跟她们踢毽子了,甚至连总能淘到她喜欢的小物件儿的十三行都不愿意去溜达了——
每月中,就数收到京城的来信时,她最是开心。
开开心心地读信,再开开心心地回信。
几个表姐妹常常笑着揶揄她,问:"是不是哪个小公子传来的?"
广东不比京城,她们自幼随意惯了,言行上无需顾及太多。
正因如此,紫云退了亲的事情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才不是呢!是我在京城最最好的朋友——"紫云次次都不耐其烦地解释。
那些确实都是冯霁雯给她的信。
信中,除了日常一些琐事,和京中热事之外,冯霁雯偶尔还会提到和珅,虽只是寥寥几笔,紫云却也能常常读出几分暗香浮动的意味来。
她不知夫妻二人是假成亲,因此只觉得分外羡慕。
当初冯霁雯嫁给这一穷二白的年轻人,连她都是有些不甚看好的。
可谁能想到呢——冯霁雯每来一回信,他几乎便要升迁一回,简直是走上了一条通天大道啊!
当然,真正让她羡慕的并不是这些富贵浮华。
她看得出,也读得出,和珅待冯霁雯极好极好,他们的日子过得很顺心。
可后来英廉府忽然出事了!
广东离京城远之又远,月牙儿给她回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显然是无暇顾及了。
她常常托商行里的人去打听京城的消息,可走南闯北的那些散商脚夫,带来的消息总是零零星星地,真真假假地,她辨不清楚不说,反而越发忧心起来。
不过后来她听说清军大败缅甸,傅恒大人他们打了胜仗,凯旋归京了。
那便是说,和珅也该回去了。
他是人尽皆知的足智多谋,有他在,说不定事情就能有转机了。
只是她又想到伊江阿...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着回京?
或者说...他压根儿没能在云南待下去,早早已经回去享福,继续做他的拜都少爷去了?
也早将那日在城外跟她说的那些话抛之脑后了?
毕竟他这么一个人,历来都是不靠谱儿的,他的话哪儿能信啊?
只是这么想着,她隐隐有些气愤,又有些许不愿承认的失落。
后来姨夫找到了一位京城来的茶叶商人,那商人带来了嘉贵妃阴谋败露的消息,说得极浮夸,好似他亲眼看到了一般。
再等一等,她终于等来了冯霁雯的信。
信中说,诸事已定,雨过天晴。
此中波折未提,只说了些近况,都是值得开心的好事。
冯霁雯信中还提了一句...伊江阿回京了。
且回京当日,还阴差阳错地救了她,还有韶九。
看到这里紫云瘪了瘪嘴,自言自语道:"还算有点儿用处嘛..."
自此后,她彻底放了心,在人前也渐渐开怀起来,只是偶尔听人提起京城二字,心中就有些杂乱无章。
他都回京了,这么久怎么连一封信都不给自己写?
在云南究竟如何,有没有建得了功,立得了业...总该跟她说一声儿吧?
哪怕是以朋友的身份啊!
她觉得他只怕已经不记得她这个人了。
或许可以用姨母的话来劝自己——呵,男人,不用太在意他们。
入了秋,广州仍不见太多凉意。
中秋的时候,家中的姊妹拉着紫云出门去看花灯,吃糖鸡。
与紫云同岁的一位表妹没有同来,因为她婚期在即,不便出门。
表妹都要嫁出去了...
紫云哀叹一声,隐隐觉得自己老了。
但她转瞬间又想到那一年冯霁雯成亲前,也是出不得门,正值上元节,京中的花灯可比这儿好看多了,花样儿也多...
那晚,她带着永蕃永萼,跟着那彦成那永成两位表哥,到处猜灯谜,看热闹。
她还记得中途撞见了刘鐶之,她想方设法地想跟他同行,多接近他。
那个少年,总是温和有礼,但又总让她觉得相隔甚远,难以触及——当时她认为这便是让她心动的少年人该有的模样,但她后来慢慢发现,那份儒雅里,掺着的是疏远。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改变的疏远。
那时伊江阿总在一旁揶揄取笑她,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她恼羞成怒,常追着他打。
他从不还手,只是嬉皮笑脸地逗她开心。
想到这儿,紫云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一只玉兔花灯递到了她面前。
她只当是哪个姊妹给的,一边伸手接过,一边抬起头来笑着道:"这兔子灯真好看。"
目光触及之处,却让她瞪大了双眼。
她不可置信地挤了挤眼睛,可睁开时,眼前的人还在眼前,一副打趣的模样看着她。
这里可是广州!
一定是...她出现幻觉了。
书里常说,相思过度便是这么个症状!
紫云羞愤地转过身去,再转回来,对方却仍然站在那儿!
"我真是病入膏肓了?"她喃喃自语间,对方忽然抬起手,拿折扇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着问:"什么病?"
紫云愈发讶然。
连声音都这般真实,总不该是幻觉了罢?
"阿姐,这位哥哥是谁啊?"七八岁的小女孩凑了过来,拉着紫云的衣袖问。
"你能看得到他?"紫云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一阵巨响。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啦。"
"不是哥哥,是未来姐夫。"伊江阿半蹲下身,从随从手中取过一支糖葫芦,递到小女孩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喊句姐夫,这糖葫芦便给你——"
"不许喊!"紫云连忙就要去捂小表妹的嘴,却终究晚了一步。
"姐夫!"小女孩脆生生地喊道。
伊江阿高兴地应了一声,将糖葫芦送过去。
小女孩却摇头。
"这都是骗三岁小孩子的把戏,我都七岁了!再说了,我有得是银子,真想吃自己早让丫鬟买啦——"说着,还满脸自得地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小荷包。
伊江阿一愣,旋即笑了称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女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带着丫鬟转身跑了。
"...你哄小孩子作甚!"紫云嗔道,一只手握着花灯,另一只手却仿佛不知往哪儿放好。
"你方才没听着吗?哪里是我哄她,分明是她哄我啊。"伊江阿冲她无害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道:"我这舟车劳顿数月,就为了见佳人一面,佳人可不能一见面就发脾气啊——"
"这么久不见,还是这般油嘴滑舌。"紫云嘴上不让,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花灯映照下,她一张脸烧得通红。
"你来广州做什么?"她尽量自然地问。
"接格格回京啊。"伊江阿答得理所当然。
"我回京作何..."
"当然是商议亲事了。"伊江阿生怕她听不懂似得,笑眯眯地补充道:"当日城门外,我说的话格格还记得吧?如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已是拖不得了。"
紫云听得心里一阵扑通乱跳。
"你别胡说八道!"她转过身,逃也似地跑开了。
伊江阿连忙追上去。
...
伊江阿在广州直是呆了两月之久。
起初住在客栈,后来便堂而皇之地住进紫云姨夫家的宅子里了。
紫云也不知他究竟使了什么法子,姨母姨夫对他都尤为喜爱,举家上下从老到小,皆被他'收服';了,但凡有人了她必少不了对伊江阿一顿海夸,到了最后...干脆也跟着一起催她回京了!
某一日,紫云打着"不能再让你继续骚扰姨夫一家"的幌子,鼓起勇气点头答应了回京之事。
临走那天,姨夫姨母让人塞了整整两马车的东西,大多是当地的特产,和一些稀罕的洋玩意儿。
紫云连道"不用",只说家中不缺这些,路上带着更是费力。
却不成想,姨夫一脸茫然地说:"本也不是给你带的啊,这些都是给拜都公子的——顺便替我问候他家中长辈。"
紫云:"..."
回京的路尤为漫长。
伊江阿似乎不着急,带着她一路吃喝玩乐,遇到她喜欢的地方便停留数日。
这一行,直是耗费了五月之久方才入京。
入京当日,紫云捏了捏自己的脸和腰,惊觉这一路'舟车劳顿';,非但没让她清减半分,反倒还圆了两圈!
额娘阿玛见了她,第一句也都是:"都胖了..."
紫云当晚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和第见冯霁雯。
她本想冲过去就是一个抱抱,可待见了冯霁雯那圆鼓鼓的肚子,当即惊得后退三步,生怕自己的冒失会闯出祸事来。
冯霁雯笑着跟她说,还有不到两个月她便能见到孩子了。
紫云欣喜地道:"到时我一定要第一个来瞧!"
可她到底没来成。
因为她也没料到,自己竟然那么快便要出嫁了。
她原本有些担心永贵府会不满意自己,可没想到见了一面过后,永贵夫人竟与她极投缘,迫不及待地就请了媒婆上门。
下聘,纳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红艳似火的嫁衣都已经做好了。
浩初出生的那一日,恰巧是她成亲前夕。
故而,她没赶上去看初生的小娃娃,冯霁雯也没赶上送她出阁。
和珅当然要去永贵府吃喜酒,可宴还没散,他便溜了,是急着回家陪夫人。
伊江阿知晓后,大骂他不讲义气。
成亲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等冯霁雯出了月子,可以出门走动的时候,便跟和珅一同来了一趟永贵府看望这对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却正在吵架。
"才成亲几日啊!你便跑去那等地方去吃花酒,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紫云不顾和珅夫妇在场,嘴上毫无遮掩,还让冯霁雯帮着评理:"月牙儿,你说他这种人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冯霁雯觉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伊江阿那边为了躲避紫云的追打,已经跳到了椅子上,大喊着冤枉。
"我哪儿敢啊!这真是误会,是他们拉着我去的...去是去了,可当真老老实实地,没起任何歪心!不信你亲自去楼里问问,我若是有半点不规矩,不守夫道,甘愿天打雷劈!"
他说得情真意切,紫云却仍是气不过。
"别人让你去你就去啊!你又不是狗,那么听话做什么!"她说着又挥起了手里的鸡毛掸子追上去。
伊江阿急急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窜来窜去,好不狼狈。
和珅与冯霁雯看傻了眼。
这时,却听得一声浑厚有力的声音传来,带着震慑。
"儿媳妇,快住手!"
闻询赶来的永贵铁青着一张脸。
紫云脾气虽大,却也是要脸面的,尤其又是新媳妇进门,此时听得公爹生气,不由尴尬地立在原处,下意识地将鸡毛掸子藏到身后。
"鸡毛掸子有什么用,要打就得动真格儿的,要不然他不长记性!让开,让我来!"
永贵亮出了一根手臂粗细的大粗棍来。
"..."紫云睁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见永贵已经提棍而来,伊江阿吓得连忙躲在了媳妇身后。
"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永贵怒气难平,一棍子打在他的小腿上。
伊江阿痛叫一声,险些摔倒,紫云反应过来,连忙扶住了他。
"阿玛...不必如此!"她倒过来求情道:"他先前腿受过伤,受不得您这粗棍棒打——他方才已经当着和大人和夫人的面儿保证了,他发誓日后再不会去那等地方了!"
伊江阿求情地看向冯霁雯和珅。
冯霁雯忍着笑点头。
和珅也道:"确实保证了。"
"哼,算你懂得迷途知返的道理!若叫我发现再犯,决不轻饶!"永贵霸气地道。
待他提溜着棍棒离去之后,紫云连忙替伊江阿察看伤势。
"疼吗?"她紧张地道:"...都青了,阿玛下手也太重了吧。"
伊江阿闻言傻笑着道:"还是媳妇儿心疼我..."
紫云娇声哼道:"你才知道啊。"
"..."
冯霁雯与和珅互看一眼,皆是满眼无奈的笑意。
"说晴就晴了,这天儿也真怪。"和珅背着手望向外面,笑着道:"打搅了,告辞了。"
"怎么才来就走啊?"紫云看向冯霁雯。
"不走难不成留下来吃你们这儿甜得发齁的点心?"冯霁雯笑着说罢,便由和珅领着出去了。
紫云一脸不解地望向一侧的茶水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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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霁雯坐月子期间,和珅除了去军机处当值外,都留在寿椿楼陪她。
倒不是担心婆子丫鬟们照顾得不周到,而是恐冯霁雯无聊——到底刚出生的孩子不会说话不会逗人开心,成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有动静也是哇哇上两嗓子,总之逗不了夫人开心。
和珅这时觉得孩子只是个'摆设';而已。
平心而论,他还没太能体察到做父亲的心情。
他现如今十之八九的心思都在媳妇儿身上,能分一两分给那小猴子都是天大的面子了。
关于坐月子时需要留意的事项,和珅早前已经大致弄清楚了,冯霁雯的一应日常起居自然有丫鬟照料,饮食上秦嫫也是亲自把关,多是清淡温补的食物,即便是老母鸡汤也是特地撇了油花子出去的。
这些和珅不担心,也不乱插手。
他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就是:让夫人开心。
他听说女人坐月子时,极容易陷入不好的情绪当中,易怒易悲,而不管是生气还是掉眼泪,无疑都对身体有损害。
他是决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的。
坐月子不能累眼睛,他便亲自给冯霁雯读书。
前几日不能下床时,他帮着按摩手臂腿脚,亲自给她拿棉布一圈圈地束腹——听太医说,这样有助于恢复内脏的位置。
待后来可以在房间里走动了,他便扶着冯霁雯缓慢地踱步。
再到后面,冯霁雯的精神养得愈发好,白日里通常没什么睡意,他分身乏术时,便特地让人请了京城有名的几家铺子将东西送到府里供冯霁雯挑选,打发时间并解闷。
今个儿看珠宝首饰,明个儿看胭脂水粉...
冯霁雯即便一时用不着这些,但也挑得很欢喜。
上过门的几个女掌柜出了和第的大门儿,无不是惊叹艳羡。
一来二去,这件事情便在京中贵妇圈子里传开了。
正坐月子的冯霁雯顿时又成了被人讨论的焦点。
夫君官拜一品,爵位在身,她被御封一品诰命,刚生的嫡长子,被皇上亲自赐名丰绅殷德...
如果说这些虚名还能让少部分人嗤之以鼻,酸一句"官家太太自有官家太太的不易"的话,那么得夫君如此宠溺的名声再度传开之后,却是让人再也找不到酸的理由了。
毕竟,和珅的宠溺从来不止是体现在这些表象上面。
哪怕种种皆可被看成'装模作样';,可有一点却是装不了的——从冯霁雯有孕至今,和珅的后宅里别说是小妾,就连一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
一开始,自然有许许多多想趁机攀附的人试图塞人进去。
可一个两个的,怎么送的,当日又怎么被送回来。
再有这样的事情,这位大人干脆留了话——此乃家中事务,应当去找他夫人商议,甭再找他了。
这叫什么话啊?
送美女给家主,去找主母商议?
这不是上赶着去找骂么?
自然没人敢去找冯霁雯,这些话传到冯霁雯耳朵里,她只觉得逗趣地很。
关于纳妾这件事情,她说不排斥那是假的,总觉得两个人之间若有第三个人挤进来,不管心意如何,多多少少内心是会觉得变了味的。
可她也清楚身处何境,故而只是下意识地逃避这个问题,事情不到头上,便不让自己去想。
几次三番,她也听说有人要送女人给和珅,但和珅从来没有答应过。
她便渐渐有了些许信心,在心里暗自雀跃。
再后来,和珅直接明了地告诉她:这世间真情难得,让它保持纯粹,是最起码的尊重。他不舍得让任何人和物破坏这份纯粹。
冯霁雯极触动,心中悬着的结,方才彻底打开。
她也渐渐懂得,一个人遇到怎样的人,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情。
就如同不起眼的石子投入水中,却能惹起层层涟漪,惊起无数池鱼。
若是没有这颗石子,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若非遇到他,现如今不知会是怎样,但足以确认的是,眼前的一切是最好的。
而和珅若没有遇到她,或许也不会说出决不纳妾的话来。
无形之中,他许许多多的认知,都是因她而建。
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全部。
和珅不愿纳妾的名号渐渐传了出去。
一时引起无数热论。
有人说他不知享福,也有人暗暗打赌说他坚持不了多久。
这时,不知又怎么传出了一句和大人的'金句来';——正因夫人有孕,他更需日日宿在寿椿楼,以便时时照料。
男人们纷纷瞠目结舌。
妾这个东西,不纳就不纳吧,你还给自己找上理由了?
可,请问这又是什么鬼魅般的言论啊!
别家的管家老爷,哪个有夫人有了身孕,要老爷亲自照料的?
真真叫一个反其道而行之啊...
这不是无形之中给男同胞们施加压力吗?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只因再后来,这位和大人不仅自个儿这么干,还跟自己的好友、永贵府上的公子伊江阿大肆宣扬起了应当如何照料孕妇的身心——直接导致了这位小爷家的媳妇儿有了身孕之后,府里头也一样地塞不进去半个女人。
紫云觉得这叫一个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啊。
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儿,直让许多官家老爷觉得头大。
往常要纳妾,只管纳就是了,毕竟哪个当官儿的不纳妾,甚至有许多人之所以当官儿就是想要银子想要女人,想法简单粗暴——要不然费这么大劲儿爬上来干嘛呢?
可现在完了。
再不能理所应当地跟媳妇儿说"你瞧瞧哪个官老爷不纳妾,家大业大,不多生几个儿子将来如何承继——"了,若不然,媳妇儿们有的是话来怼他们!
"呵呵,就你这芝麻大小的官儿?你怎么不看看人家和中堂!"
"你家大业大?能跟永贵府比得了吗?"
"纳妾又什么用,该生不出儿子一样生不出...别给自己好色找借口了!"
"现在京城男儿时兴洁身自好,等以后咱们的姑娘出嫁了,也要找个不纳妾的,这样夫妻才能和睦。你做爹的,先给打个样儿!"
尤其是娘家背景强横的,这回更是逮着机会翻身了,还能堂而皇之地阻止丈夫纳妾,还不必担上善妒的恶妇名声——可算是不必再忍受那些妖艳贱货想挤进门儿来的嘴脸了。
许多还未出嫁的小娘子,甚至在说亲的时候已经羞答答地跟媒婆提要求了:"不图家世,必须是不纳妾的...这样的男子大多人品周正,值得托付。"
纳妾与否,竟成了衡量一个人人品的标准了!
"少纳妾,或不纳妾,有利于修身养性。"——可怕的是,这句话竟然是钱沣钱御史说的,好像你以后在这方面做得稍微过火一些,他就要立即弹劾你一样!
一时间,男人们个个目呲欲裂,浑身震动。
这世道...是要变天啊!
如此下去,大清男子岂不个个都能请个贞节牌坊回来了?!
番外 家事国事大小事
小山楂,不……浩初长到三岁的时候,正是白白嫩嫩的奶包子模样。
他最喜欢的人除开阿玛额娘之外,头一个便是韶九舅舅。
韶九如今在兵部任着一个小主薄的职,较为清闲,隔三差五地便往和第跑,逗奶包子玩儿。
包子喜欢被他扛在肩上,玩一种叫“飞飞”的游戏,冯霁雯每每都制止他:“可不能再玩了,你在便罢,你回去后,他夜里也闹着要这样玩,丫头们自然受不住,他便扰他的阿玛,就这样扛着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跑……搅得人还怎么上早朝?”
于是,韶九面上答应下来,暗地里却避开冯霁雯,仍纵着孩子。
冯霁雯总担心浩初会被宠溺过头。
和琳跟半夏刚成亲不到一年,尚没有动静,便将全部的宠爱都放在了浩初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身上。
冯英廉更不必提,成日嘴边挂着他的“乖曾外孙”,连外孙三岁多了夜里仍在尿床,到了他那儿都是‘天资不凡’。
冯舒志对小外甥同样有求必应,回回过来,都要带上一堆吃的玩的。
偶尔带了出去,头上顶着和珅嫡长子的身份,人逢必夸,更是没跑儿的。
就连傅恒夫人,都几番提及了想要订娃娃亲的念头——福隆安的额驸府里,和嘉公主刚给傅恒夫人添了个小孙女。
“我就是觉得浩初这孩子招人喜欢。”傅恒夫人喜爱地道:“……聪明伶俐,小嘴儿那叫一个甜。”
两岁半的时候,刚学着大人说话,就知道夸人“好看”、“美美”,极懂得逗人开心,冯霁雯私下觉得,这应是遗传了某人的八面玲珑。
傅恒夫人话刚落音,那边小包子就凑过来“吧唧”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傅恒夫人顿时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和珅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暗,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刘全紧紧跟在他身侧打着伞,主仆二人快步走着。
过了嘉乐堂,和珅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抛下刘全,折身朝着不远处的游廊走去。
“大爷!您这是往哪儿去——咱不回寿椿楼么?”
刘全赶忙举着伞追上去。
和珅回到寿椿楼的时候,手中多了几枝朱红色的腊梅。
“刚在前院折的,你怕冷,多少要错失些美景,泡在瓶子里时时都能观赏了。”他一进屋就献宝似得跟冯霁雯笑着说。
冯霁雯接过,瞧着或开或合的花朵上还压着未化完的雪,心下喜欢。
小仙已经捧了一只柳叶瓶过来,她没挑那只青金蓝八棱弦纹瓶,是记得夫人说过,红梅衬素瓶,再好看不过。
将瓶子放在桌上,转身又去取剪刀来。
冯霁雯却没急着去摆弄,而是将花枝先搁下,去替和珅换下沾着雪雾湿气的官服官帽。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如仲春,她便让丫鬟取来了一件舒适的氅衣。
和珅换上,接过冯霁雯亲手递来的绞干了一半的热腾腾的帕子擦了脸。
夫妻俩坐到了临窗的炕床上,他才想起来问一句:“浩初呢?又去了希斋那里?”
冯霁雯摇头笑着说道:“不是下雪了么,可叫他稀奇坏了,外头冷不许他出去,他也不闹,就坐在这儿,扒着窗棂往外瞧,直傻乎乎地瞧了半日,我见他可怜巴巴,就让小茶给捏了个雪团子玩儿——因此他午后便没能睡成。方才终于捱不住了,刚让秦嫫抱他去睡——”
和珅听得也笑了。
“这点倒是随夫人。”
冯霁雯曾跟他说过,自己初见雪时也是万般欣喜,爱不释手。
夫妻二人捧着热茶,和珅听冯霁雯说着儿子那一连串仿佛每日都说不完的趣事,笑声温润不断。
用罢晚饭,雪仍未停。
和珅没去书房,倚在床头读书,冯霁雯靠在一旁,偶尔听他说说书中所载。
近一个时辰后,和珅复才将书放下。
熄了灯,房内却仍被窗外的积雪映得发亮。
和珅拥着冯霁雯,却是低声说起了朝中之事。
“入冬后,皇上龙体渐差……一连免了三日的早朝。”
冯霁雯闻言心中有些动荡。
自嘉贵妃和十一阿哥之事后,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何故,乾隆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年汤药不断……
上次端午节入宫之时,她曾见过一次,惊觉原本精神抖擞的皇帝陛下竟已老得这般快了。
说起来,原本也是一位六十岁余的老人了。
“刘大人今日找到我,提起劝陛下早日立储。”和珅想到刘墉的话,却是微微摇头,“皇上正病着,反倒不宜提及。储君人选,本身亦无大争议了。”
近年来永琰的表现日益得圣心。
只是如今正值国富民强,天下昌盛,要皇上提前退位,太过不切实际。
所以还得等,还得观望。
冯霁雯认同地道:“到底不是什么大病,总不会一直病下去。”
毕竟在史书上,这是一位十分长寿的皇帝。
和珅不置可否。
冯霁雯转身看向他,只见光线朦胧中,他一双眼睛却是烨烨生辉,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霁雯已经猜到了几成。
他心里始终装着富国强民的抱负,认为眼下国情国策皆不足以延续国之昌盛,多番向皇上进言扶持商户,打开与国外通商之路。
可皇上始终不允,认为广东已经打开了与外商互通的关口,若再陆续开放其余海岸,没有必要不说,他日若洋人大举入侵,定会以此作为突破。
有几位与和珅不对付的老臣,甚至借此质疑和珅收受了洋人的好处,才多番执意进言。
和珅心思灵活,未免惹祸上身,自然按下了此事不提。
但他这个想法,始终没有真正地放下。
“那些洋商个个懂得汉语,而我们却听不懂他们暗下在说什么……”他望着床帐,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在学我们,我们却不屑学他们。长此以往,若从兵法上论起来,他们倒占了个知己知彼。”
冯霁雯听出他语气中隐含的担忧。
“皇上到底是老了,有生之年,要想推行新政,只怕难如登天。”她小声说道:“……但做得晚了,也就做不成了。”咳,她这么说,可没有盼着谁早死的意思啊!
只是历史上的嘉庆也并非无能之辈。
而因乾隆末年留下的烂摊子太多,国库虚空,贪腐根深蒂固,以致无力回天。
衰败并非一时,看似是开始,然而大树倒塌之前,根部早已被腐蚀了。
但眼下的时局似乎比历史同期好上许多。
至少阴差阳错之下,祸国殃民的白莲教已经被提前拔除了。
还有一条,乾隆晚期最大的一个贪官头子已被拔除了不是?
想到这,冯霁雯隐约有些自豪。
抱歉,膨胀了啊。
“我前日同十五阿哥谈到洋人文化,他倒很有兴趣。”和珅最后说了一句。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隐隐的度量。
……
自那晚起,冯霁雯闲时便教浩初学习洋文。
她并不强迫,看似散漫,可孩子的学习能力是惊人的。
如此数年下来,他已能与洋人做简单的交流。
十格格如同发现了惊天秘密一般,去了嘉亲王府,找到外书房里,迫不及待地将此事说给永琰听。
永琰去年被封了亲王,从阿哥所搬了出来。
他与十格格虽非同母,可却十分投缘,对这个最小的妹妹,他尤其包容宠溺。
“你说丰绅殷德懂得洋文?”他只当是小孩子胡说,摇头笑笑,继续翻书。
十格格去晃他的手臂。
“我说得是真的!今日我求着皇阿玛让和大人带我出宫,和大人带我跟丰绅殷德去见了英格列使臣……我亲耳听到的!那洋人也十分吃惊呢!”她虽为女儿身,却十分淘神,又爱扮作男孩子出宫,皇上一心纵着她,甚少会加以阻止。
所以永琰听到她跟着和珅见了英格列使臣,并不意外。
可丰绅殷德会说洋文,便让他不得不觉得惊奇了。
现在京中八旗子弟里别说洋文了,连祖上传下来的满文都几乎不会说了,风气尤为腐败。
“和珅从哪儿给他找的洋人师傅?”他连忙问。
“不是洋人师傅,是和夫人亲自教的!”十格格抿了抿嘴,说道:“我也想学,十五哥能不能帮帮我……让和夫人也做我的师傅呀?”
永琰瞠目片刻。
他从来不知道冯霁雯懂洋文。
“我答应你!”他一口应承下来,又悄声说道:“你尽早学会了,记得偷偷地教我……”
皇阿玛一定不喜欢他学,但是他真的也很想学。
十格格欣然点头,又与他拉勾做了约定。
此事说定了,她便坐在永琰身侧的椅子里吃点心喝茶。
见她一身男儿装扮,永琰刚想取笑她两句,却见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抬起了头来。
将口中的点心咽下,她问道:“十五哥,你知道‘丈人’是什么意思吗?”
永琰闻言先没回答,而是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皇阿玛说的。”她边又拿起一块莲蓉酥,边说道:“今日我想出宫,去求皇阿玛,皇阿玛便说‘找你丈人去’——我问谁是‘丈人’,他又说‘找和珅’。”
永琰吃了一惊。
十格儿今年刚过七岁,自然不懂民间的‘丈人’的意思。
永琰按捺着内心的惊奇,许久才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是好事。
和珅这些年来,明里暗里都在帮衬着他,皇阿玛并非一无所知……这种情形下,皇阿玛仍想让丰绅殷德尚十格儿,间接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和助力。
永琰心情大好,当日午后便带着十格格去了和第,找冯霁雯‘拜师’。
……
番外:福康安
浩初三岁的时候,福康安从台湾回来,深深觉得京城的风气已经大变了。
他指得是纳妾这一条。
变得好。
他阿玛傅恒生前便不愿纳妾,一辈子眼中只有额娘一个人。
其实不纳妾,后宅相对太平,好处是极大的。
在台湾这三年,他总是自认为想透了很多事情,但又仍有许多事情,午夜梦回间,越想越糊涂。
他得再想想……
回京后,府里的门槛儿几乎快被媒婆踏破。
傅恒夫人也早早替他物色了几家样貌脾气上乘的好姑娘,可他一概不愿见。
“瑶林,你今年可都二十了……这几年你不在京城且不提了,如今回来了,岂还有继续耽搁的道理?”傅恒夫人语重心长。
“额娘,您孙子孙女儿都有了,就甭在我身上着这个急了。”福康安坐着吃茶,显得风轻云淡。
数年磨砺,让他逐渐变得沉敛起来。眉眼还是极英气的眉眼,只是其间的少年气已然褪去了大半。
傅恒夫人顿了一顿,打量着儿子的神情。
“你如实跟额娘说,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福康安握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心内仿佛有不知名的情愫被击中。
他摇头否认。
“岂会!这几年,见得不是士兵便是暴民……”
傅恒夫人紧张起来:“额娘说得可不就是……”
可不就是怕他天长日久地跟那些个士兵待在一起,性取向什么的再被掰弯了吗!
领会到她的意思,福康安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再三否认,傅恒夫人才略微放心下来。
“儿子只是觉得如今皇上正看重于我,小金川那边又起战事,只怕我此番在京中也待不了太久。”福康安又说:“我也不想将人娶进门,终日不得相见,如此未免对她不公。”
傅恒夫人还想再劝,但触及到儿子坚毅的神色,千言万语只得转换成了一声叹息。
儿大不由娘,说得就是她此时的心情了。
而事实正如福康安所言,他未能在京城久留。
不过一月,他再次带兵出征。
在京中的这一个月中,除了进宫面圣,他去的最多的就是和第。
但不知为何,分明他表现得还算温和,可那个叫丰绅殷德的小娃娃就是不大喜欢他。
连抱也不肯让他抱,还推说自己不喜欢被人抱——可分明那彦成一去,他就闹着要抱抱!
枉费他在台湾这几年还常常来信问过他这个小东西呢,小东西真是不识好歹。
该不会是和珅教唆的吧?
福康安想了想,又觉得不像。
那就是对不上眼缘?
可他自认长得也还算俊朗吧,如若不然当年也不会将那小东西的娘亲都迷得神魂颠倒了……
想着想着,很快就近了小金川。
有仗打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又是两年的光景过去。
这一日,艳阳高照,受命前来顶替海兰察的人来了。
海兰察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不堪战场艰苦,病痛缠身,福康安特地请旨让这个跟他阿玛一样将大半辈子都献给了大清的老将军回京休养。
他虽年轻,但已磨砺出了资历经验来,没了海兰察在,倒也不觉得吃力。
但朝廷仍派了人前来协战。
这个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曾有护驾之功的和琳。
和珅如今的地位摆在那里,即便没有当年的护驾之功,本身资质不差的和琳受到重用也是迟早之事。
成亲后的和琳,显然稳重了不少,为国效力的上进之心亦溢于言表。
福康安这些年一直在战场和路上奔忙,说没有思乡之情是假的,原本和琳前来,他还算欣慰。是觉得有个年纪相仿的故人在左右,一来可以微解乡愁,二来闲时作伴,下下棋比比剑什么的,也可互相排解沙场寂寞。
可他想错了!
和琳并非独自前来,他还带了家眷!
而这家眷不是旁人,就是他的妻子——洛氏传人半夏。
因半夏通晓医术,军医都要靠边儿站好,师出有名,所以这夫唱妇随也比一般人来的理由充分,让人无法反驳。
所以,所谓“沙场寂寞”,仍只是他福康安一人的寂寞罢了……
真是简单的寂寞倒也习以为常了,可偏偏寂寞之余,还要看他人恩爱——
操练完,回到军营,和琳有人上前拿热帕子擦脸,还早备好了温度适宜的茶水……
从战场上回来,分明赢得并不惊险,还有人一头撞进和琳的怀里,诉说担忧,分享欢喜。
不慎受了点儿皮外伤,就有人掉眼泪。
日久天长之下,福康安从起初的‘看不惯’,竟慢慢地萌发出了可怕想法,一颗顽固的老心,竟想要铁树开花了。
他也想有人嘘寒问暖了。
但他藏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
说了怕丢人。
直到有一日,秋雨连绵之中,他亲自带着士兵在军营附近巡逻之时,意外救下了一名昏迷的女子。
女子饥寒交迫,身上有伤。
福康安命人将其带回军营,丢给了半夏医治。
他们曾救下过不少流民,这并没什么稀奇的。
可这女子醒后,却道自己孤苦无依,不愿离去,半夏心软,求着让她留在伙房帮忙。
“来路不明,万一是奸细怎么办?”福康安直言拒绝。
并残忍地道:“将她扔出去。”
万年单身狗,自然没有分毫怜香惜玉的心思。
可那被扔出去的女子,两日后,再次被他发现昏倒在后山处。
又饿晕了?
福康安无奈,丢了一个馕饼,一壶水,并一锭银子给她。
可见鬼的是,他每每带兵巡逻,总能遇到再次昏迷的她!
问她银子呢,她答被土匪抢走了,若非她机警,只怕小命不保。
福康安再次丢去一锭银子。
并且刻意加密了巡逻的次数——他偏不信每次都能遇上她!
他非要打破这个邪门的规律不可!
可事实却是无一例外。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弄不明白这女子所图——
每一次都被他偶遇,岂会是巧合那么简单?
接连整整十锭银子都打水漂了,且每次都说被土匪所劫,连说法都懒得换一下……是拿他当白痴吗?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女子分明是个惯骗,企图装可怜来骗取他的银子而已!
眼见一次得手,便次次效仿。
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恩将仇报……说得正是这个情况了。
自认为看破了女子伎俩的福康安这一次重重地斥责了女子,并威胁她:“再叫我看见一回,必不轻饶!”
女子低着头没说话。
自此后,接连半月,福康安果然都未再见过她的踪迹。
一开始他只觉得甩掉了一桩麻烦,十分轻松,可一连十多日下来,他却总忍不住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来——
这附近偶有野兽出没……她该不会被野兽吃掉了吧?
近来天气越发寒冷,连他都着了风寒,女儿家体弱,她此时会不会正蜷缩在哪个角落里,濒临要被冻死的绝望?
战乱之时,多出恶民,她孤身一人,何以自保?
……
如此种种,他越想越觉得于心不忍,甚至有些期盼能在巡逻之时再见到她——这些时日来看,她并非什么奸细,顶多是个贪财的小骗子罢了,带回军营里进伙房帮忙,让人看着,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肯定。
甚至还涌现了一丝愧疚来。
就在种种情绪达到顶峰之时,那‘女骗子’竟然又出现了!
这一次,她伤得真的很重,胳膊都断了一只。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福康安沉声质问。
怎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女子泣不成声地说自己被人贩子抓了去,整整关了一月之久,她不肯屈服,常常挨打,受尽了折磨。
福康安听得揪心,语气稍缓地问:“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女子便说偶被一江湖侠客解救,只是这侠客也解救得并不容易,侠客本人也受了重伤,她跟着侠客一路逃亡至此,求福将军出手搭救。
福康安命人在周围搜寻,果真寻到了那名身负重伤的侠客。
于是,将二人都带回了军营医治。
这一回,福康安没赶人走,女子留在了伙房做事,那名侠客也说自己有着报效之心,求福康安将自己收编麾下。
他本身倒真有些三脚猫功夫,又念他侠义心肠,福康安便也答应了。
自此后,他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子一改之前的柔弱,说话做事日愈不惧怕别人的眼光,终日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将军”地喊。
军营条件并不优渥,但她总有法子做出极好吃的饭菜、极精致的点心送到他帐中。
日久天长,积年累月,福康安从一开始的排斥,变成了口是心非的推拒。
她还曾让他帮着取名。
多番拒绝不得,他就勉强取了一个。
阿寄——
她问何意,他便道:“有所寄托之意。”
“寄托什么呀?”
“寄乡情,寄国义……想寄什么就寄什么。”福康安有些不耐烦地解释。
“嗯……将军说得在理,但我可不这样想。”
“你如何想?”
她托腮道:“寄有‘依附’之意,阿寄想一辈子都依附着将军!”
福康安觉得心口处恍若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直让他脸色通红地弹坐起身,转身仓皇离去。
又是两年过去。
仗打赢了,也打完了。
凯旋的消息传回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命大军拔营回京领赏的旨意很快送到了福康安的手里。
将士们欢呼着,又流着泪。
终于能回家了。
也有人永远回不去了,但英灵也终得归乡安息。
福康安不小心听到和琳和半夏偷偷地商量,这次回京,便试着能不能要个孩子,还说什么洛家研制出了一准能怀上男胎的药——
福康安不知半夏是按时服着洛河配的避子药,才一直未能有身孕,听罢只觉得成家立业这件事情,他当真被同龄人抛得太远了。
掐指算一算,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
他这回是真想成家了。
与年纪有关,与心境有关……与阿寄也有关。
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尾巴,习惯了她的手艺,也习惯了她的拍马屁……
除了习惯之外,他最喜欢那双眼睛。
仿佛在那双眼睛里,他重新找到了一直想要找寻的东西。
拔营前夕,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他将阿寄喊了过来,问她,假装正经地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回京。
阿寄一反平日里的事事遵从,反问他:“将军要让阿寄以何种身份回京?”
她的眼睛里带着祈盼和印证。
福康安双拳紧握,鼓起勇气,偏还装作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岂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又岂能让你没有名分?这次回去,我便与家中商议,娶你为妻——”
“……妻?”阿寄眼睛一亮,随即便红了。
“当然,现下京城早已不实兴纳妾那一套了。”福康安找个借口,似不愿过分吐露情意一般。
阿荔低着头,哽咽问:“可旗人和庶人不得通婚,富察家门第这般高,岂能轻易破了规矩……婆母只怕也不会同意。”
福康安:“……”
你真觉得不会同意,为什么早早连婆母都喊上了??
要脸吗?
“我额娘并非迂腐之人!再者道,我可以向皇上请旨赐婚。”福康安对此毫不担心。
毕竟,他的亲事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傅恒夫人乃至皇上的心病,他有意成家,所有的人高兴还来不及,岂还会当真反对到底?
“原来将军都设想好了。”阿寄破涕为笑,并道:“其实我家中也没有过分寒酸……我也是旗人出身。”
福康安听得一愣。
“你不是孤儿吗?”
“我何时说是孤儿了?孤女乃指孤身一人,我只是出门在外孤身一人而已,家人尚且健在的。”
这是什么解释?
“……”福康安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骗了。
等等,她方才说自己是旗人?
“你姓什么?”他满脸戒备地问。
“阿颜觉罗。”
阿颜觉罗……
满人中,此姓并不少见。
“那你阿玛叫什么?”他又问,神情似在审问贼人。
“阿颜觉罗……明山。”
明山!?
“陕甘总督明山?!”
阿寄点头。
福康安彻底愣了。
面前的人当真是个女骗子!
不光骗他的银子,还顺手牵羊骗了他的心!
“你隐瞒身份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福康安惊怒交加地问。
“将军好差的记性,我都说了我是明山之女,将军竟还不明白吗?”阿寄小声嘀咕着道:“将军只怕忘了吧,你十岁那年,我随阿玛进京,将军在城中纵马,伤到了我——傅恒大人还亲自带着将军来赔过罪呢。”
十岁那年?
这他如何能记得?
可……经此一提,他似乎真有些印象了。
他年少时有几分飞扬跋扈,纵马伤人,是有过的。
所以……她该不会是为了陈年旧事,特地寻他报仇来了吧?
阿寄见他神情,不由翻了个白眼。
“我这些年没有说亲,不就是为了将军吗?我让阿玛托媒婆去寻傅恒夫人,可将军偏不愿说亲……无奈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与将军先斩后奏了。”
福康安听得吃惊极了。
“如此说来,你多番受伤都是假装?”那侠客必然也是假的,他就说,怎么会有那么没出息、宁愿在他手底下做一个小兵的侠客!
“受伤都是真的呀……若是假的,焉能骗得过将军。”阿寄小声说着,语气里半点委屈都没有,却让福康安听得抓心抓肺的难受。
她为了自己,竟刻意将自己弄伤?
一个贵族小姐,在艰苦的军营里伺候了他整整两年之久。
被骗,他本该生气。
可现下他却如何也气不起来,反而觉得窝心之极。
阿寄忽然上前主动抱住了他。
她身上没有半点脂粉香气,全是饭菜的气息。他嗅在鼻间,觉得温馨又安心。
“你别生气,你若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先回家好不好?”她问。
“回什么家!你随我回京,我立刻去信让额娘派人提亲。”福康安语气还是硬气的,被她抱着的身体更加僵硬,然一颗心却彻底软了下来。
阿寄将脸埋在他肩上,红着眼睛偷笑。
她就知道,她没有白忙活一场!
……
福康安大婚之日,和珅与冯霁雯均前去祝贺。
浩初偷偷松了口气。
这个看他额娘的眼神总有些居心不良的怪叔叔终于成亲了!
看在他迷途知返的份儿上,以后就不讨厌他了吧。
冯霁雯带着他和一群女眷们去闹新房。
七岁的浩初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往喜床上撒花生、桂圆、红枣等物。
十公主也在,他便偷偷藏了一把在手里,悄悄地塞给她吃。
冯霁雯推了推他,示意道:“……别光顾着撒东西,快说些吉利话,来时你阿玛怎么教你的来着?”
浩初被提醒,赶忙对着喜床上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说道:“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嘴里塞着甜甜的枣肉的十公主也赶紧凑热闹,“还要生男又生女,花生多生呢!”
童声稚嫩喜庆,惹得女眷们笑了起来。
新娘子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冯霁雯笑微微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自己成亲那日,也是这样坐在喜床上,身旁洒满了这些东西。
那时,还是在驴肉胡同里的旧宅子里。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好在不负时光。
……
番外 江南风光好
三月里的江南,烟柳满目,微风拂过之处,春意深深。
程宅里,仆人丫鬟正接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听说伯伯和婶婶来了!在哪儿呢?”
一道碧色的身影跑得飞快,衣裙上环佩相击叮当作响。
“小姐别急!客人就在花厅呢——”刚留头的小丫头追在后面,累得脸色通红。
自传话的仆人将客人到了的消息传到小姐耳朵里,小姐一路骑马驮着她赶回来,进了家门也半刻都没停歇。
好不容易求来的顺心如意符都落在灵隐寺里了!
程静安不管身后丫鬟,一路奔至花厅。
待目光寻到了想念已久的身影,她毫不犹豫地就扑进了对方怀里。
“婶婶,您怎么才到呀!半月前我就一直在家里等着了,哪儿都不敢去,今个儿极不容易出一趟门,就没接上您和伯伯。”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撒起娇来仍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
冯霁雯不由笑了,将她扶了起来站好,点头道:“沿途赏景,多耽搁了几日。让我好好瞧瞧,两年没见,安儿可是又长高了?”
女孩子任由她打量,还大大方方地转了个圈儿,一笑便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来。
“嗯,又高了。已是赶上我了。”冯霁雯笑说道。
二人说了这番话,程静安才走到一旁坐着的中年男子面前,笑着行礼。
和珅似笑非笑地道:“如今琴棋书画学得如何?我听闻先前给你找的女先生,都被你生生给气跑了?”
程静安闻言脸色一红,很快又恢复自然,满脸自信地道:“我本就不喜欢学那些,我跟着祖父一起习武射箭,马骑得也好着呢!”
她口中的祖父,便是程渊。
和珅无奈失笑。
江南温婉的风气,到底没能教化得了山东袁氏的后裔。
想到当初袁守侗拒不肯供出白莲教机密,他使出这么一出计谋,才算撬开袁守侗的嘴——只是,他彼时答应袁守侗保住袁家血脉,袁守侗认为是保住了一个儿子……
不过,如今安儿活得随心自在,他想袁守侗在天之灵也不会怪责的。
和珅心安理得地想,脑子里却是那句‘兵不厌诈’。
程静安余光瞥见一道小小的粉色身影,眼睛即是一亮,几步走过去,在小孩子面前蹲下身道:“这就是小溪儿吧!”
不必别人替她回答,那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自己已经点了头,拿一双水亮水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程静安瞧。
程静安瞧得喜欢,拿手捏她那粉嘟嘟的脸蛋儿,笑嘻嘻地道:“小溪儿,喊姐姐。”
小溪儿眨了眨眼睛,声音软糯地喊道:“安儿姐姐。”
程静安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喊安儿姐姐?”
“额娘教得呀。”小溪儿吐字尚不大清晰。
“真是个小机灵!”程静安越瞧这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越喜欢,稀罕地将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程世伯跟太太怎么还不见回来?”冯霁雯有些心急地道。
她想见程太太的心思,与安儿想见她的心思,应当是一般无二,甚至更甚几分。
在此时,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她,倒也像个盼着见到至亲长辈的孩子一样。
这些年来,她一得空就往江南跑,一来少说也要住上一两个月。
和珅往前不得空陪她一起,也就是这几年慢慢地才闲了一些——
四年前,先皇驾崩,十五皇子永琰登基,年号嘉元。
元,始也。
这个年号,莫名地让冯霁雯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新帝登基之后,另打通三处通商海岸,与外邦诸国互通有无,着重于茶叶和瓷器的输出,在与外通商之上,已有十分完整全面的规章之制。
且扶持商户的同时,减轻赋税徭役,兴农业、重开垦。
实则在登基之前,永琰在和珅福康安刘鐶之等大臣的辅佐下,早已为这些利国利民之策打下了坚实基础,故而才能有登基之后雷厉风行的推陈出新。
“祖父带着祖母往西子湖畔赏景去了,来回得小半日呢!”程静安抱着小溪儿,说道:“祖母轻易是不愿出门的,可耐不过祖父固执——”
这一点,冯霁雯是知晓的。
程太太那性子,寡淡冷清,赏景什么的,对她而言根本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偏生程世伯总觉得年轻时错失了许多美景,变着法儿地想带着媳妇四处游玩。
故而冯霁雯这一等,直是等到黄昏时分,才等到这对夫妻归来。
程渊提了一篓子鱼虾,交给厨房,声称要让和珅冯霁雯尝尝鲜。
“人家在京城什么吃不着?还稀罕你这点儿小鱼瘦虾?”程太太瞥了他一眼说道:“不让你带非得带,惹得马车里腥气腾腾地……熏都熏死了。有些人还真是越老越顽固。”
发辫花白的程渊不以为然,反倒挺了挺胸膛。
冯霁雯走到程太太身边,亲呢地挽起她一只手臂,似笑非笑地道:“有些人还越老越唠叨呢。”
程太太这些年来变化不可谓不大。
冯霁雯理所当然地挨了一记眼刀子。
程渊那边先是问了冯英廉这两年身体如何,得了冯霁雯“一切康健”的回答后,便又跟和珅问起了京城的一些事情。
一顿饭下来,大家边吃边聊,不拘泥礼数规矩,都很是开怀。
半个月的光景很快过去。
这半月里,和珅与冯霁雯将江南山水景致已经赏看了遍,也学着人家泛舟春游过几遭,有名的寺庙也都去了,添了不少香油钱,平安符也求了一只又一只。
这几日委实是造不动了,便多半是歇在府中,下棋喝茶。
午后,小溪儿被小仙抱着下去睡了。和珅坐在榻上看书,冯霁雯便枕在他腿上静静地躺着。
小仙哄睡了小溪儿之后,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交待一名丫鬟仔细在门外守着。
丫鬟应下,小仙又往房内看了一眼,才放心地离去。
她穿过一道月亮门儿,就看到了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等在那里。
“这儿呢。”
小仙笑着冲他招手,原本没有表情的男人脸色顿时柔和下来,走过来握住她一只手,问道:“小姐睡熟了?”
“嗯。太太说,咱们只管逛,晚些回来也无妨。”
男人笑着说:“那咱们先去集市。”
小仙点头。
“秦大哥,你说这天儿会不会落雨……”
“无妨,马车里备了伞。”
“若是落雨了,咱们也去湖畔赏赏那‘烟雨江南’的美景可好?”
“好。我多带了一件外披,便是给你准备的。”
“……”
二人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最后一道垂花门外。
……
此番冯霁雯南下,半夏也带着一双儿女一道儿回洛家探亲。
五年前,她平安诞下一对龙凤胎,总算打破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这一日清早,洛家大院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姿容明艳的女孩子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冲开门的仆人说道:“叫你们四公子出来见我——”
那仆人一见她便头疼,可又不得不从,赶紧去知会了四公子洛轻尘。
洛轻尘今年刚满十六,其祖父与洛河一母同胞,同属嫡支一脉。
他听到消息,片刻没有耽搁地出来见人。
“你快下来,咱们进去说话。”少年人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文雅不俗,只是此时脸色写满了焦急。
“我才不呢。”女孩子皱眉看着他说道:“你究竟想好了没有?你再这般磨磨唧唧的,我可不搭理你了!”
洛轻尘满脸苦不堪言。
“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嫡子……此事事关重大,你总得多给我一些时日考虑吧?”
“可你都考虑半年了!”
“我……”
“别说有的没的了,我全家还只有我一个小辈呢,全靠着我延续香火了!”女孩子不耐烦地丢下最后一句话:“再给你最后三日的时间考虑——逾期不候!”
“欸!”
洛轻尘看着她策马离去,最后一丝犹疑也被她磨得没有了。
他嫁,他嫁还不成吗!
于是,程家多了一个上门孙婿。
……
因为程静安的婚事在即,冯霁雯便只能再多逗留一段时日。
好在和珅也不着急回去,只是浩初那小子接连已经传了两封信过来,询问阿玛额娘的归期。
浩初与十公主的婚事早在先皇在世时便订下了,只待三年后浩初年满十六便商榷大婚。
冯霁雯起初还担心这种包办式的婚姻会有弊端,好在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再大些也并没有相看两厌,反倒相互督促彼此成长,且喜好相投。
对她的种种担忧,和珅常常笑着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
深春明媚,杨柳随风徐徐而动。
暖风拂面,水波潋滟。
冯霁雯跟和珅比肩站在船头,赏看着两岸风光。
“初来时,烟柳青青,如今已是透着深绿了。”和珅笑着说道。
冯霁雯“嗯”了一声,含笑靠在他肩头。
“爷——”
“嗯?”
“你说咱们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冯霁雯思绪放空,天马行空地问道。
和珅闻言低头看向她。
他眼中笑意深深,目光却变得悠远起来,仿佛透过她的眼角眉梢,便能看到二人多年以后的模样。
隔了许久,他才缓声说道——
“不过是脸上多了几道纹路,走路变得缓慢一些而已。那般也甚好,日子反倒能慢一些,没了琐事缠身,与夫人时时相伴——从此之后,再无生离。”
冯霁雯闻言不由弯起嘴角。
怎么连老去都被他说成了一桩妙事?
然,人生在世,理当如此。
“爷,晚些咱们去采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