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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全本)全文阅读

作者:曹文轩     草房子(全本)txt下载     草房子(全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第三章 白雀(2)(1)

    四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黑暗里迎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起波浪,一下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动作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2.第三章 白雀(2)(2)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谏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已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五

    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微作了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的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就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几次要做出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3.第三章 白雀(2)(3)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慌乱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流流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窜一窜,每一窜都很有力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窜,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象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出的声音。

    桑桑抖抖索索地将信打开了。厚厚地,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红色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似乎无心想知道信的内容,在打纯儿。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象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半会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它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4.第三章 白雀(2)(4)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压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水上飘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谎。然而被那几页纸的飘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叉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勾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他跑掉了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六

    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撅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白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坚决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象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个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见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坚决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5.第三章 白雀(2)(5)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黄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过去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黄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黄昏,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回圈吞!

    他几乎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滴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上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6.第三章 白雀(2)(6)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的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像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出一个主意。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出的噼哩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动身子。

    噼哩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牲”,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嚼哩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谤沱时檐口的水流声。

    白三一拍床,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骂骂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牲,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就看见白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白雀家,拍响了白雀的门。

    白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交到白雀手上,转身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乱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七

    蒋一轮与白雀又见面了。白雀自然不再生气。但白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白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谷苇到油麻地来了。

    油麻地的人就装着去白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谷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白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白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谷苇在白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白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谷苇。

    谷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白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色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干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入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7.第三章 白雀(2)(7)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白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白雀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紧身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色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白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黄的芦苇叶。桑桑觉得,白雀的背影,白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谷苇。谷苇虽然没有蒋一轮高,但后背与腰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白雀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布包包交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交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色的毛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交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交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白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把他高高的身影摇晃着。……

1.第四章 艾地(1)(1)

    1

    油麻地小学四周环水,很独立的样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龟缩着,仿佛是被挤到这儿的,并且,仿佛还正在被挤着,再坚持不住,就会被挤到河里。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学最矮小的草房,样子很寒伧。它简直是个赘瘤,是个污点,破坏了油麻地小学的和谐与那番好格调。

    学校与地方联合,想将秦大奶奶逐出这片土地,花费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终于没有成功。

    秦大奶奶坚决地认为,这片土地是属于她的。

    也许,确实是属于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们夫妇俩,原先与这片土地并无关系。他们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买下了这片土地的。为买这片土地,这对夫妇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在这几十年里,他们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阴天与晴日,没有炎热与寒冷。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穿一件新袄遮挡风寒的**,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将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煮一碗红烧肉润一润枯肠的**。他们对痛苦变得麻木起来。镰刀割破了手指,鲜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终年光着的脚板,在隆冬季节裂开鲜红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砾硌着脚,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梁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时,这里人每当谈到他时,评价不外乎就是这些:“这个人太小气,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跌到了,还要从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这对没有生养孩子的夫妇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静、四周流动着淡淡荒凉时,做着土地的美梦:一片土地,一片风水好的土地,在春风里战战兢兢如孩子般可爱的麦苗,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金子一样的麦穗……

    他们终于用几十年的心血换下了这片土地。

    他们在这片土地的中央盖了一幢草房,从此,两双已经过早疲倦的眼睛,就时时刻刻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年春天,天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风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麦子,在和风里一日一日地绿着,没过几天,就不见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绿。站在草房门口,就像站在一片泛着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并未等到收获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远地睡着了。村里几个总是帮人家送丧的人,在将他放入棺材时说:“抬过这么多死人,还从没见过身子轻得这样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获的季节,但就在麦子飘香之时,土地却已不再属于个人。

    贫穷的油麻地在新鲜的阳光下,生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个心思就是办学,让孩子们读书。而在选择校址时,从上到下,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投到了这个四面环水的宝地。于是,人们一面派人到海滩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让秦大奶奶搬家。然而,当十几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经令人欢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边上时,秦大奶奶却就是不肯离开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给她在另处盖了房,并且还划给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这片土地。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里!”

    十几只茅草船就那么很无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给她说理:“办学校,是造福于子孙万代的大业。”秦大奶奶双目紧闭:“我没有子孙!”

    实在说不通。学校又必须是在秋天建起来。油麻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了。上头来人了,问学校怎还不动工。这里人就老实报告。上头的人说:“无法无天了!把她赶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这样不可!

    这一天,几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割麦子的割麦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测量的测量……。秦大奶奶则被几个民兵架着,拖走了。秦大奶奶差点以死相拼,无奈那几个民兵身强力壮,使她根本无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着唾沫,并朝过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没有人理会她。

2.第四章 艾地(1)(2)

    秦大奶奶被硬关到了那间为她新砌的屋里。***她在屋里乱撞门窗,泼口大骂。几个民兵在门外说:“你再闹,就把你捆起来送走!”丢下她,走了。

    当秦大奶奶终于弄断窗棂,钻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时,那幢房子早已不见踪影,满地的麦子也都已收割一尽,茅草堆积如山,正在阳光下闪闪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洒成的白线以及无数的木桩,甚至已经挖开了好几道墙基,一些汉子正在叫着号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告状。她告到乡里,又告到区里,再告到县里,然后又回过头来告到乡里、区里、县里……。眼见着头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见着背一点一点地驼了。跟她讲理,她又听不进去,只顾说她的理。拍桌子吓唬她,她干脆赖到你脚下:“你把我抓起来,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扔进大牢里!”

    油麻地的事,当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学早盖好了,并且是方圆十几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学校。每天早晨,孩子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唱着跳着,高高兴兴地来上学。高高的旗杆上,一面鲜艳的红旗,总是在太阳光刚照亮这块土地的时候升起来,然后迎风飘扬,造出一番迷人的风采。油麻地的人,听到了草房子里的琅琅的读书声。他们从未听过这种清纯的充满活力的众声齐读。这时,若有船路过这里,就会放慢行驶的速度。声音传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兴奋,其间,很可能会有一个人一边使劲挥舞锄头,一边扯开沙哑的候咙,大声吼唱起来。

    秦大奶奶在告状之余,也会来到校门口。她对正在上学的孩子们反复地絮叨:“这块地是我的!”

    孩子们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觉得她很怪,有点害怕,见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赶紧走进校园里。

    教员们还许多次在深夜时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到处走动。

    各级政府时常被她打扰,实在太烦,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她作出让步和作出种种保证之后,也作出了一定的让步;在油麻地小学的一角,给她盖一间小小的草房,并给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

    2

    桑桑的家随着父亲来到油麻地小学时,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已生活了好几个年头了。

    桑桑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这时,桑桑被一股浓烈的苦艾味包围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后左右地包围了小屋。当风吹过时,艾叶哗啦哗啦地翻卷着。艾叶的正面与反面的颜色是两样的,正面是一般的绿色,而反面是淡绿色,加上茸茸的细毛,几乎呈灰白色。因此,当艾叶翻卷时,就像不同颜色的碎片混杂在一起,闪闪烁烁。艾虽然长不很高,但杆都长得像毛笔的笔杆一样,不知是因为人工的原因,还是艾的习性,艾与艾之间,总是适当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于稠密,却又不过于疏远。

    桑桑穿过艾地间一条小道,走到了小屋门口。小屋里几乎没有光线,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张望,想看清楚里面有没有人、都有一些什么东西。他隐约看见了一个询楼着身体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简朴的家具。

    桑桑想:就她一个人吗?他回头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就有了一种孤独感。于是,他就很想见到那个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门口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就转过身来,走到了门口。

    当时太阳正明亮地高悬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现于阳光下时,给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长大之后都可能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匀称,只是背已驼了。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只有粽子大的小脚上穿着一双绣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裤脚用蓝布条十分仔细地包裹着,拄着拐棍,一头银,在风里微微飘动。

    十分奇怪,桑桑好像认识她似的叫了一声:‘奶奶”

    秦大奶奶望着桑桑,仿佛桑桑并不是在叫她。这里的孩子,从来也不叫她奶奶,都叫她“老太婆”,最多叫她“秦大奶奶”。她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桑桑的脑袋。她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她问:“你是谁?”

3.第四章 艾地(1)(3)

    “我是桑桑。***”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刚来的。”

    “你家住哪儿?”

    “和你一样,也住在这个校园里?”

    秦大奶奶一副疑惑的样子。

    桑桑说:“我爸刚调到这儿。是这儿的校长。”

    “噢。”秦大奶奶点了点头,“新来了个校长。”

    桑桑用手摸摸身旁的艾。

    秦大奶奶说:“认识吗?这是艾。”

    “干吗长这么多艾?”

    “艾干净。艾有药味。夏天,这儿没有蚊子,也没有苍蝇。”

    “你应该长庄稼呀。”

    “长庄稼?长什么庄稼?”

    “长麦子呀什么的。”

    “长麦子做什么?原先,这儿全是麦地,那一年,多好的麦子,可是,没有轮到我割……不长麦子啦,永远不长麦子啦,就长艾,艾好。”

    桑桑与秦大奶奶只是第一次见面,居然说了很多话。说到后来,秦大奶奶的心思又被土地的巨大影子笼罩了,用拐棍指指划划,向桑桑不住地唠叨:“这片地,都是我的地,多大的一片地呀,多好的一片地呀……”

    桑桑和秦大奶奶说话,一直说到母亲在远处叫他,才离开小屋与艾地。

    不久,桑桑从大人们的谈话里听出,在大人们的眼里,秦大奶奶是个很可恶的老婆子。她明明看见学校的菜园边上就是一条路,却倚着自己老眼昏花,愣说没有路,拄着拐棍,横穿菜园,一路把菜苗踩倒了许多。秋天,一不留神,她就会把学校长的瓜或豆荚摘了去,自己吃也行呀,她不,将它们扔到大河里。她还养了一群鸡鸭鹅,让它们在学校里乱窜,学校菜园只好拦了篱笆。但即使拦了篱笆,这些刁钻的家伙也有可能钻进菜园里去把嫩苗或刚结出的果实啄了或吃了。有一回,她丢了一只鸡,硬说是孩子们惊着它了,不知藏到哪片草丛里,被黄鼠狼吃了,和学校大闹了一通,最后学校赔了她几块钱才算了事。

    那天课间,桑桑拉着阿恕要去艾地,正在一旁玩耍的秃鹤说:“别去,秦大奶奶会用拐棍敲你脑袋的。”

    桑桑不信,独自一人走过去。

    一年级的几个小女孩,正藏在艾丛里,朝小屋里偷偷地看。见秦大奶奶拄着拐棍走过来了,吓得一个个像兔子一样从艾地里逃窜出来,尖叫着跑散了。

    秦大奶奶看了看被踩趴下的艾,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

    但桑桑不怕,却朝秦大奶奶走过去。当桑桑叫了一声‘奶奶”,跟秦大奶奶要了一根艾再走回来时,那几个小女孩就很佩服,觉得他真勇敢。桑桑很纳闷: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乔却一开始就对秦大奶奶感到不快。那天,他视察他的校园,来到这片艾地,见到那个低矮的小屋,从心底里觉得别扭。加上听了老师们所说的那些关于秦大奶奶的支离破碎的话,就觉得油麻地小学居然让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毫无关系的老太婆住在校园里,简直是毫无道理、不成体统。他看着那个小屋,越看越觉得这屋子留在校园里,实在是不伦不类。他穿过艾地走到了小屋跟前。那时,秦大奶奶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你好。”桑乔说。

    秦大奶奶看了看桑乔,居然没有回答。

    桑乔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觉得油麻地西北角有一块好端端的地被人占领了。他的油麻地小学是不完整的。他有了一种深刻的残缺惑。

    秦大奶奶说:“你这个人是谁?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好人!”

    桑乔觉得这个老婆子太无理,便板着面孔说:“我叫桑乔。”

    “不认识。”

    “我是校长。”

    秦大奶奶站了起来:“你想撵我走吗?”

    “我没有说要撵你走。”

    “这块地,这一片地都是我的!”

    桑乔心里只觉得好笑:都什么年头了,这土地还你呀他的呢!他暂且没有理会她,离开了艾地。可是,当他走到这块地的最南端时,他又回过头来向艾地这边看,越觉得油麻地小学被人活活地瓜分去了一块。

    春天,桑乔动全校师生,四处奔走,从谏树下采下了许多头年结下的果实。他要育出谏树苗来,然后在校园里到处栽上。谏树是这一带人最喜欢的树种。春天,枝头会开出一片蓝得淡淡的细小的花。若是一片林子,花正盛开时,远处看,就仿佛是一片淡蓝的云彩。因为谏树性苦,所以不生任何虫子。夏天的厕所若放了谏树叶,既煞了臭味,还不让粪里生蛆。谏树不仅好看、干净,还是这一带人所最欣赏的木材。桑乔查看了所有教室,现许多课桌都正在坏损。他想,几年以后,这些谏树就能成材。那时油麻地小学就会有一批最好的课桌。在考虑用哪一块地作苗圃时,桑乔想到了西北角上的艾地。为了避免与秦大奶奶的冲突,他向原先一直就在油麻地小学任教的几位老师打听了当时在同意秦大奶奶住在西北角上时到底许给了她多大面积的地。他有一种直感,觉得当时不可能给她那么大的面积。这些老师的介绍,完全证实了他的直感。于是,他定了下来:将被秦大奶奶逐年多占的地辟作苗圃。

4.第四章 艾地(1)(4)

    那天,辟苗圃时,桑乔本想与秦大奶奶打声招呼的,恰巧秦大奶奶一早抱了只老母鸡去镇上卖鸡去了。***

    等了一会,也不见她回来,他就对师生们说:“不用等了,拔艾吧。”

    多占地上的艾不一会工夫就被拔完,十几把铁锨不一会工夫就把土翻完,桑乔亲自动手撒了谏树果,然后盖了一层肥一层土,再把水浇透,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一摇一摆地回来时,人早撤了,就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苗圃。

    秦大奶奶站在苗圃旁半天,然后用拐棍在苗圃上戳了十几个洞:“这是我的地!这是我的地……”

    没过多少天,谏树苗就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在还带着凉意的风中,欢欢喜喜地摇摆。这个形象使秦大奶奶想起了当年也是在这个季节里也是同样欢欢喜喜摇摆着的麦苗。她就很想用她的拐棍去鞭打这些长在她地上的辣树苗—她觉得那些树苗在挤眉弄眼地嘲弄她。

    这样地看了几天,谏树苗在越来越和暖的春风里。

    居然很张扬地一个劲地往上窜着。秦大奶奶想到了它们不久就要移栽到这块土地的各处,然后,它们就疯了似地长大,直长得遮天蔽日,把这块土地牢牢地霸占着。这么想着,她就想在苗圃里打个滚,把这些根本不在意她的树苗碾压下去。但她没有立即打滚,直到有一天,一群孩子得到老师们的示意,将她的一群鸡赶得四处乱飞,惊得鸡们将蛋生在了外边时,她才在心里确定:我就在它上面打滚,就打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四下无人。

    终日干干净净的秦大奶奶,居然不管不顾自己的衣服了,像个坏孩子似的躺在了苗圃上,从东向西滚去。

    秦大奶奶没有看到,那时,桑桑正从屋后的艾丛中走出来。

    桑桑看着在苗圃上慢慢滚动的秦大奶奶,咧开嘴乐了。

    秦大奶奶像一捆长长的铺盖卷在滚动。她滚动得十分投入。有几次滚出苗圃去了,她就慢慢地调整好,直到放正了身子,再继续滚动下去。她闭着眼睛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一边滚,一边在嘴里叽叽咕咕:“这地反正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些树苗是柔韧的,秦大奶奶并不能将它们压断。它们只是在她压过之后,在地上先趴趴,过不一会,又慢慢地立了起来。

    当桑桑看到秦大奶奶又一次滚出苗圃好远还未能察觉,继续一路滚下去时,他禁不住乐得跳起来,并拍着巴掌:“奶奶滚出去了,奶奶滚出去了……”

    秦大奶奶立即停止了滚动,用胳膊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朝桑桑看着。

    桑桑走了过来。

    秦大奶奶说:“你能不告诉你爸爸吗?”

    桑桑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地是我的地!”她用手抚摸着地,就像那天她抚摸桑桑的脑袋。

    经常被父亲认为是“没有是非观念”的桑桑,忽然觉得秦大奶奶也是有理的。

    3

    桑乔“统一”大业的思想日益浓重起来。他的王国必须是完美无缺的。

    在栽种垂杨柳时,他沿着河边一直栽种过来。这样,秦大奶奶屋后的艾丛里也栽种了垂杨柳。秦大奶奶将垂杨柳拔了去,但很快又被桑乔派人补上了。

    秦大奶奶必须作战了,与她最大的敌人油麻地小学作战——油麻地小学正在企图一步一步地将她挤走。

    秦大奶奶只孤身一人。但她并不感到悲哀。她没有感到势单力薄。她也有“战士”。她的“战士”就是她的一趟鸡、鸭、鹅。每天一早,她就拿了根柳枝,将它们轰赶到了油麻地小学的纵深地带——办公室与教室一带。这趟鸡、鸭、鹅,一边到处拉屎,一边在校园里东窜西窜。这里正上着课呢,几只鸡一边觅食,一边钻进了教室,小声地,咯咯咯地叫着,在孩子们腿间到处走动。因为是在上课,孩子们在老师的注目下,都很安静,鸡们以为到了一个静处,一副闲散舒适的样子。它们或啄着墙上的石灰,或在一个孩子的脚旁蹲下,蓬松开羽毛,用地上的尘土洗着身子。

5.第四章 艾地(1)(5)

    几只鸭子蹿到另一间教室去了。***它们摇晃着身子,扁着嘴在地上寻找吃的。这些家伙总是不断地拉屎。鸭子拉屎,总噗哧一声响,屎又烂又臭。孩子们掩住鼻子,却不敢作声。一个女孩被叫起来读课文,鼻音重得好像没有鼻孔。老师问:“你鼻子是怎么啦?”孩子们就冲老师笑,因为老师的声音也好像是一个患严重鼻窦炎的人出的声音。

    两只鹅在办公室门口吃青草,吃到高兴处,不时地引亢高歌,仿佛一艘巨轮在大江上拉响了汽笛。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饭时,教室门一般是不关的,这些鸡鸭鹅便会乘虚而入。再等孩子们进了教室,不少桌面与凳子上就有了鸡屎或鸭粪。有一个孩子正上着课,忽然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蛋!”他的手在桌肚里偷着玩耍时,一下摸到了一只鸡蛋。孩子们一齐将脸转过来,跟着叫:“蛋!”“蛋!”老师用黑板擦笃笃笃地敲着讲台,孩子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那个现了鸡蛋的孩子,被罚,手拿一只鸡蛋,尴尬地站了一堂课。下了课,他冲出教室,大叫了一声:“死老婆子!”然后咬牙切齿地将鸡蛋掷出去。鸡蛋飞过池塘上空,击在一棵树上,叭地粉碎了,树杆上立即流下一道鲜艳的蛋黄。

    桑乔派一个老师去对秦大奶奶说不要让那些鸡鸭鹅到处乱走。

    秦大奶奶说:“鸡鸭鹅不是人,它往哪里跑,我怎能管住?”

    油麻地小学花钱买了几十捆芦苇,组成了一道长长的篱笆,将秦大奶奶与她的那一趟鸡鸭鹅一道隔在了那边。

    平素散漫惯了的鸡鸭鹅们,一旦失去了广阔的天地,还很不习惯,就在那边乱飞乱跳,闹得秦大奶奶没有片刻的安宁。

    秦大奶奶望着长长的篱笆,就像望着一道长长的铁丝网。

    这天,三年级有两个学生打架,其中一个自知下手重了,丢下地上那个“哎哟”叫唤的,就仓皇逃窜,后面的那一个,顺手操了一块半拉砖头就追杀过来。前面的那一个奔到了篱笆下,掉头一看,见后面的那一个一脸要砸死他的神,想到自己已在绝路,于是,就像一头野猪,一头穿过篱笆逃跑了。

    篱笆上就有了一个大洞。

    也就是这一天,镇上的文教干事领着几十个小学校长来到了油麻地小学,检查学校工作来了。上课铃一响,这些人分成好几个小组,被桑乔和其它老师分别带领去各个教室听课,一切都很正常。桑乔心里暗想:幸亏几天前拦了一道篱笆。

    桑乔自然是陪着文教干事这几个人。这是四年级教室。是堂语文课。讲课的老师是那个文质彬彬、弱不经风的温幼菊。

    桑乔治理下的学校,处处显示着一丝不苟的作风。课堂风纪显得有点森严。文教干事在桑乔陪同之下走进教室时,训练有素的孩子们居然只当无人进来,稳重地坐着,不一声。文教干事一行犹如走进深秋的森林腹地,顿时被一种肃穆所击,轻轻落座,唯恐出声响。

    黑板似乎是被水洗过的一般,黑得无一丝斑迹。

    温幼菊举起细长的手,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课的课名。不大不小的字透着一股清秀之气。

    温幼菊开始讲课,既不失之于浮躁的激,又不失之于平淡无味,温和如柔风的声音里,含着一股暗拔心弦的柔韧之力,把几十个玩童的心紧紧拽住,拖入了一番超脱人世的境界,使他们居然忘记了叮当作响的铁环、泥土地里的追逐、竹林间的鸟网、田埂上跑动的黄狗、用瓦片在大河上打出的水漂、飞到空中去的鸡毛毽子……她是音乐老师兼语文老师,声音本身似乎就具有很大的魅力。

    几乎,各个教室都在制造不同的迷人效果。这是桑乔的王国。桑乔的王国只能如此。

    但,秦大奶奶的“部队”已陆续穿过那个大窟窿,正向这边漫延过来。这趟憋了好几天的鸡鸭鹅,在重获这片广阔的天地之后,心万分激动。当它们越过窟窿,来到它们往日自由走动的地方时,几乎是全体拍着翅膀朝前奔跑起来,直扇动得地上的落叶到处乱飞,身后留下一路尘埃。

6.第四章 艾地(1)(6)

    鸡爪、鸭蹼与鹅掌踏过地面的声音,翅膀拍击气流出的声音,像秋风横扫荒林,渐渐朝这边滚滚地响动过来。

    桑乔听到鹅的一声长啸,不禁向门外瞥了一眼,只见一趟鸡鸭鹅正在门口朝前奔跑着,其中,几只鸡在教室门口留下了,正朝门口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他用眼神去制止它们,然而,那不是他的学生,而仅仅是几只鸡。它们已经站到了门槛上。其中一只想扇一下翅膀,但在欲扇未扇的状态下又停住了,把脑袋歪着,朝屋里观望。

    教室里安静如月下的池塘,只有温幼菊一人的声音如同在絮语。

    鸡们终于走进了教室。它们把这里看成了是一个特别的觅食之处。这里没有虫子,但却有孩子们吃零食时掉到地上去的残渣细屑。孩子们的腿与无数条桌腿和板凳腿,因为此刻皆处在静止状态,所以在鸡们眼里,这与它们平素看到的竹林与树林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其中一只绿尾巴公鸡,似乎兴趣并不在觅食上,常常双腿像被电麻了一样,歪歪斜斜地朝一只母鸡跌倒过去。那母鸡似乎早习惯了它的淘气,只是稍稍躲闪了一下,照样去觅它的食。那公鸡心不在焉地也在地里啄了几下,又去重复它的老毛病。

    桑乔在一只鸡走到脚下时,轻轻地动了动脚,试图给出一个很有分寸的惊吓,将鸡们撵出教室,但那只鸡只是轻轻往旁边一跳,并不去在意他。

    桑乔偶尔一瞥,看到文教干事正皱着眉头在看着一只矮下身子打算往一个孩子的凳上跳的母鸡。他担忧地看着,怕它因为跳动而出翅响,更怕它一下飞不到位而目不忍睹地跌落下来。但他马上消除了这一担忧:那只母鸡在见公鸡不怀好意地歪斜着过来时,先放弃了上跳的念头,走开了。

    孩子们已经注意到了这几只鸡。但孩子们真能为桑乔争气,坚决地不去理会它们。

    温幼菊在鸡们一踏进教室时,就已经一眼看到了它们。但她仍然自然而流畅地讲着。可是内行的桑乔已经看出温幼菊的注意力受到了打扰。事实上,温幼菊一边在讲课,一边老在脑子里出现鸡的形象——即使她看不到鸡。最初的轻松自如,就是轻松自如,而此刻的轻松自如,则有点属于有意为之了。

    当一只鸡已转悠到讲台下时,包括文教干事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察到温幼菊从开始以来就一直均匀而有节奏地流淌着的语流似乎碰到了一块阻隔的岩石,那么不轻不重地跳断了一下。

    外面又传来了几声鸭子的呱呱声。这在寂静无声的校园里显得异常宏亮而悠远。

    终于有几个孩子禁不住侧过脸去往窗外看了一眼。

    大约是在课上到三十五分钟左右时,一只母鸡在过道上开始拍翅膀,并且越拍动作幅度越大。这里的教室没有铺砖,只是光地,因孩子们的反复践踏,即使打扫之后,也仍然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些灰尘在那只母鸡双翅扇动的气浪里蓬蓬升腾,如一股小小的旋风卷起的小小的黄色灰柱。

    挨得近的正是几个干干净净的女孩,见着这些灰,就赶紧向一侧倾着身子,并用胳膊挡住了脸

    一个男孩想让那几个女孩避免灰尘的袭击,一边看着黑板,一边用脚狠狠一踢,正踢在那只母鸡的身上。那只母鸡咕咕咕地叫着,在教室里乱跑起来。

    温幼菊用责备的眼光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有点不太服气。

    一阵小小的骚动,被温幼菊平静的目光暂时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实际上都已不太可能做到纯粹的讲课与听课,心思更多的倒是在对未来形的预感上。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新的鸡的闹剧。

    一堂一开始酿造得很好的诗样的气氛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一只鸡,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来,仅仅是在距听课的一位校长脚尖前一两寸远的地方。

    大约是在课上到四十分钟时,一只母鸡在一个男孩的腿旁停住了。它侧着脸,反复地看着那个男孩因裤管有一个小洞而从里面漏出的一块白净的皮肤。“这是什么东西?”那鸡想,在地上磨了磨喙,笃地一口,正对着那块皮肤啄下去。那男孩“呀”地一声惊叫,终于把勉强维持在安静中的课堂彻底推入闹哄哄里。

7.第四章 艾地(1)(7)

    这时,温幼菊犯了一个错误。***她说:“还不赶快把鸡赶出去。”她本来是对一个班干部说的。但,她的话音未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们,全体立即站了起来。

    下面的景是:孩子们桌上桌下,乱成一团,书本与扫帚之类的东西在空中乱舞,几只鸡无落脚之处,惊叫不止,在空中乱飞,几个女孩被鸡爪挠破手背或脸,哇哇乱叫,企图守住尊严的文教干事以及外校校长们,虽然仍然坐着,但也都扭过身体,做了保护自己不被鸡爪抓挠的姿势,温幼菊则捂住头,面朝黑板,不再看教室里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

    等鸡们终于被撵跑,孩子们还未从兴奋中脱出,下课铃响了。

    桑乔十分尴尬地陪着文教干事等几个人走出教室。在往办公室走去时,迎面看到秦大奶奶一路在大声唤她的鸡鸭鹅们,一路朝这边走来了,她的样子,仿佛是走在一片无人的草丛里或是走在收割完庄稼的田野上。她既要唤鸡,还要唤鸭与鹅。而唤鸡、唤鸭与唤鹅,要出不同的唤声。秦大奶奶晃着小脚,轮番去唤鸡、唤鸭、唤鹅。声音或短促,或悠远。许多孩子觉得她唤得很好听,就跟着学,也去唤鸡、唤鸭、唤鹅。

    蒋一轮走过去,大声说:“你在喊什么?!”

    秦大奶奶揉揉眼睛看着蒋一轮:“这话问得!你听不出来我在喊什么?”

    “你赶快给我走开!”

    “我往哪儿走?我要找我的鸡,找我的鸭,找我的鹅!”

    文教干事被桑乔让进办公室之后,一边喝茶,一边冷着脸。等其它校长们都来到办公室,各自说了课堂上的趣事之后,文教干事终于对桑乔说:“老桑,你这油麻地小学,到底是学校还是鸡鸭饲养场?”

    桑乔叹息了一声。但桑乔马上意识到:彻底解决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将况以及自己的想法都向文教干事说了。

    其他校长都走了,但文教干事却留下了。他本是桑乔多年的朋友,而油麻地小学又是他最看好的学校。他决心帮助桑乔。当晚,由油麻地小学出钱办了几桌饭菜,把油麻地地方领导全都请了来吃了一顿,然后从食堂换到办公室,坐下来一同会办此事。一直谈到深夜,看法完全一致:油麻地小学必须完整;油麻地小学只能是学校。具体的措施也在当天夜里一一落实。

1.第四章 艾地(2)(1)

    4

    不出三天,地方上就开始在一条新开的小河边上,再次为秦大奶奶造屋。***

    “他们到底要撵我走呢。”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她的艾地里。她想着秦大,想着当年的梦想,想着那一地的麦子,想着月光下她跟秦大醉了似地走在田埂上,想着她从乡下到区里、县里的奔波与劳顿……她在风里流着老泪。

    房子盖好了。

    人们来让秦大奶奶搬家。她说:“我想搬,早搬了。前些年,不是也给我盖过房子,我搬了吗?

    “这回是必须搬!”

    “我家就在这儿!”

    知道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几个壮劳力,找来一块门板。一个大汉,将她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随即往门板上一放,说声:“抬!”她就被人抬走了。或许是她感到自己已太老了,这一回,她没有作任何挣扎,乖乖地躺在门板上,甚至连叫唤都不叫唤一声。抬到新房子门前,她也不下来,是人把她抱进屋里的。

    油麻地小学派了一帮师生,将小草房里的东西,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捧的捧,全都搬了过来。那些鸡、鸭、鹅,也都为它们早已准备好了窝,一只只地被孩子们捉住抱了过来。

    秦大奶奶被扶到椅子上。她的样子似乎使人相信,这一回,她已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了。

    家是中午搬完的。在此之后,从地方到学校,许多人都在注视着她的动静。一直到天黑,人们也未见她再回油麻地小学校园。

    桑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桑桑做作业,心思总是飘忽。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桑桑的眼前出现了那片艾地,而秦大奶奶正躺在艾地里。他放下作业本,就往艾地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片艾地——小屋不在了,就只剩下那一片艾地了。艾地在月光下一片静悄悄的。但他还是朝艾地走去了,仿佛那边有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艾的气味渐渐浓烈起来。

    桑桑走到了艾地边上。他立即就看到了艾地中央躺着一个人。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他用手分开艾走过去,叫着:“奶奶!”

    秦大奶奶的声音:“桑桑。”

    桑桑在她身边蹲了下去。

    艾遮住了这一老一小。

    “奶奶,你不能睡在这儿。”

    “我不走,我不走……”她像一个孩子那样,不住地说。

    桑桑站起来,四下张望着:空无一人。他希望有个人走过来,希望有人知道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没有人走过来。桑桑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

    “回家吧,天晚啦。”她说。

    桑桑跑出了艾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对老师们嚷着:“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又急忙跑回家,对父亲大声说:“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不一会,桑乔和老师们就赶到了艾地。

    手电的亮光下,秦大奶奶蜷曲着身子,在艾丛中卧着,一声不响。

    桑乔让她回那个新屋,她也不脾气,就一句话:“我就躺在这儿。”

    桑乔让人去找地方上的干部。地方上的干部过来看后,又找了几个大汉,同样用白天的办法,拿一块门板,将她抬回新屋。她又像白天一样,不作挣扎,由你抬去。

    这一夜,桑桑睡觉,总是一惊一乍的。睡梦中老出现那片艾地,并总出现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的景。天才蒙蒙亮,他就跳下床,轻轻打开门,跑向艾地。

    艾地里果真躺着秦大奶奶,她一身的寒霜。

    桑桑就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到这片艾地上。

    以后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就在“被人现在艾地里、被人抬走、又被人现在艾地里、又被人抬走”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一日一日地度过,人们被搞得非常疲倦,再叫人来抬,就越来越不耐烦了:“冻死她拉倒了,这可恶的老东西!”又抬了几次,就真的没人去管她了。又过了两天,人们就看见她到处捡着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在原先的小屋处开始搭一个窝棚。未等她搭起来,就被人拆了。她既不骂人,也不哭,又去捡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再去搭窝棚。搭了几回,拆了几回,村里一些老人就对那些还要去拆窝棚的年轻人说:“她在找死呢。你们就不要再拆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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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全本)介绍:
草房子(全本),《草房子》是曹文轩的一部讲究品位、曾获得过公认性奖项的少年长篇小说。作品写了男孩桑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六年小学生活。作品格调高雅,由始至终充满美感。叙述风格谐趣而又庄重,整体结构独特而又新颖,情节设计曲折而又智慧。荡漾于全部作品的悲悯情怀,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趋疏远、情感日趋淡漠的当今世界中,也显得弥足珍贵、格外感人。
--作者:曹文轩
草房子(全本)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房子(全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房子(全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