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羞辱明城(3)
“出帝歌危机四伏,六国八部暗流潜涌。”宫胤举杯,“一路平安。”
他抬袖掩杯,一饮而尽,袖子微微一停,随即放下。脸上微微起了红晕,如霞光照上白玉,绯色倾城。
英白的脸色却不好看,瞥他一眼道:“不用遮遮掩掩了,我不会和娘们一样,要查看你的情形的。”
宫胤不过唇角一弯。
“你也太马不停蹄了,就不能等等?”英白大口喝酒,“下一个会是谁?”
宫胤慢饮,头也不抬,“黄金部可能有乱。成大都督闲置太久,或者该宝刀再出,纵马山阴。”
英白手一顿,愣了半晌,随即哈哈大笑,大声道:“该!”
宫胤不动声色,道:“这些年你培养的人,一个都不许带走。”
英白冷哼一声,悻悻道:“赶尽杀绝啊你。”
宫胤不语,拈杯看窗外雪冷天黑,雪珠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像神的手指在叩响命运之声。
“被赶出京,都喝不到一杯龙山冰酿。”英白心有不甘,犹自咕哝,“那你告诉我,是谁把我的酒给喝了?”
宫胤手微微一顿,抬手又去拿酒壶,英白手一抬按住他手腕,冷笑道:“行了!不用敬酒岔开话题了!我知道了!”
他声音里满满怒气,宫胤就好像没听见。
“我拜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英白翻翻白眼,拍拍手,过了一会,门帘一掀,一人缓缓走近。
宫胤抬头,看着黑暗中走来的那人,眼神里仿佛倒映着自己曾青涩的当初。
那人走进,神态有些惊惶,下意识要对英白行礼,英白一摆手止住,冷声道:“停!我教过你多少次,不用行礼!要冷!要傲!要高高在上,如在云端!”他转头对着宫胤一摆,“看着!”
想想又不满地喝酒,“差远了!差远了!太难!”
宫胤只看了一眼,便挥手令那人退下,出神了一会,道:“尚可,再好好琢磨一阵应该可以。”
英白喝酒吃菜不说话,似乎要把一肚子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桌上。
“天亮之前,你便出京吧。恕我不能相送了。”
英白喝下最后一杯酒,顺手将宫胤的酒壶揣起,一边向外走一边挥手,道:“行了,谁要你送,虚情假意!”
他的身影将跨出门外,宫胤忽然道:“英白。”
英白回头。
室内灯光昏黄,他盘膝趺坐,雪色衣襟静静垂落。将灯光遮了半幅,背后一副落雪梅图被映照得色泽斑驳,雪片从半扇开着的窗户掠进来,在他身侧浮沉不化。偶尔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映得肌肤莹然冷意。
英白忽觉这一刻的宫胤,看来似要随雪化去。
“英白。龙山冰酿最后一壶,在这静庭书房三步之下的暗格里。”他静静道,“到时候你回来,若我不在,你记得自己取来。”
英白盯着他,他却已经转开眼光,再次出神地看这一晚的雪。
每夜的雪,都是相似的,人,却已经不同了。
“这句话说得真好……”英白忽仰起脸,喃喃道,“我的情绪,忽然便来了……”
他神情忽转暴怒,抬手,猛地将酒壶一砸。
碎裂声响彻静庭内外。
护卫震惊地转头,又赶紧回头。
“宫胤!”英白站在长廊上,指着他鼻子,厉声道,“就你这德行,老子看不惯!不伺候了!告辞!”
声音同样响彻静庭内外,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所有人噤若寒蝉,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的蒙虎,搓着手奔来,一脸焦灼不安,拦在英白面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大统领,您别怪国师……”
“别叫我大统领!老子已经不是大统领了!”英白怒气冲冲推开他,抬腿就走。一边走一边犹自怒骂,“离了这里好,这见鬼的死气沉沉的玉照宫,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才要再回来!我呸!宫胤你有种,最好在玉照宫呆你个七老八十,一辈子鳏寡孤独,老死在这里!”
“大统领……”蒙虎要追,又怒,这话实在戳心,国师听了会怎么想?
他担心地回头看看静庭书房,依旧毫无声息,淡黄的灯光,将那人影子长长拖曳在落雪梅图上,久久不动。
皇宫向来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看起来门禁森严,人人谨小慎微不多言语,但每逢发生什么事儿,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仿佛那些事儿,转眼就能插着秘密的翅膀,顺着隐秘的眼神和蠕动的嘴唇,流水般流过整个宫廷。
英白在静庭怒砸酒壶,大骂国师不过是一刻前的事,下一刻,在静庭往女王寝宫道路上的一个拐角,就有人在等他。
乌骨伞下那女子深红大氅,盛装王冠,肩头已经覆雪,她亲手端着托盘,托盘上一壶双杯。
复位之后深居简出,几乎所有大臣都没有见过的明城女王,此刻,等在风雪里。
英白停住脚步,脸上怒气已经不见,面无表情。
“陛下。”他随随便便一躬。
明城女王对英白的怠慢似乎毫无感觉,将手中托盘向上举举。
“听说大统领好酒。”她微笑道,“朕这里也有珍藏美酒一壶。虽然不是百年龙山,也是少见的五十年窖藏。朕特意风雪相候,只想为大统领壮行。”
她身边宫女上前为英白斟酒,浓郁的酒香弥漫,英白的喉结下意识动了动。
明城笑得更清丽,更动人。
“大统领。”她眼波流动,盯住了他的脸,“一杯薄酒壮行色,莫愁前路无故人,便纵旧雨常相负,自有冰心映雪辉。这是明城肺腑之言,望大统领莫丧气灰心,无论如何,明城总是敬仰大统领的。”
宫女将酒杯双手高举过头送上,英白顿了顿,接过。
明城笑得更开心。挥手示意宫女给她也斟上,端杯在手中,嫣然道:“来,大统领,为此后风雨路途,为此刻你我两心相知,且饮此杯。”
她举起杯,笑迎着英白的眼神,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学了景横波惯常的笑意,和抬起脸的角度。
第384章 羞辱明城(4)
英白举起杯。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然后。
将一杯酒,缓缓倒在她发髻上。
明城的身体,忽然就僵硬了。
粉红的脸瞬间煞白,嘴唇抖了几抖,似乎想说话,又似乎已经说不出,似乎已经被这夜漫天的风雪扑面,堵塞了咽喉。
酒液顺着发髻缓缓流下,流过额头,流在她睫毛上,睫毛承受不住那力量,酒液又颤颤落下,似流泪。
她眼角确实有液体,缓缓流了下来,和酒液混在一起,流过的肌肤,火辣辣的。
“大……大统领……你……你是不是误会我了……”风雪里,裹着厚厚大氅的她泣不成声,支离破碎的语音被风吹去,抬起的眼神依旧楚楚,是责备和不解,还有无穷无尽的伤心。
这是令铁石心肠也要软化自责的神态,但英白依旧在笑。
“男儿饮酒,只敬当敬者。”他柔声道,“我总不能敬一个婊子,只好敬您头顶的王冠了。”
明城如遭雷击,楚楚神情在脸上彻底凝固。
英白对她头顶七宝黄金飞凤王冠,装模作样鞠个了躬,笑道:“啊,陛下的王冠,您觉得这酒好喝吗?啊,陛下的王冠,夜了,请恕微臣告退。”
他直起腰,看也不看女王一眼,大笑而去,宽大的衣袖飘舞在风雪中。
“当”一声,酒杯坠地。明城身子一软,倒在雪地里。宫女惊惶地呼叫护卫,英白头也不回地去了。
壬申年腊月二十九。
玉照龙骑大统领英白,出京。
这一夜的雪,和那夜不同,始终没有下得很大,只是一直落着雪珠,簌簌不断。
一条纤细人影,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前行,棉靴将地面雪珠不住踩裂,发出嘎吱声响。
她身后,有宫女惶急地跟着,却不敢发声,也不敢阻止。
女王受了打击,似乎发了病,伺候的人喊了半天护卫,却根本没有人理会。今晚侍卫得了国师特赐,允许在公署内烤火吃肉。暖和的炉火前聚满了人,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宫女凄声的呼喊。
其实还是有护卫在的,静庭四周,永远布防严密,只是那些在暗处肩头覆雪的人们,都冷然盯着雪地上那个人影,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憎恶。
让她发疯吧!
让她作死吧!
谁在风雪夜逼走了那位,谁就在风雪夜,自己尝尝那苦果吧!
蒙虎立在墙上,看着雪地里那个跌跌爬爬的身影,神情更冷。
他眼神忽然一动,转向静庭——宫胤忽然开门出来,直接往侧门去了。
蒙虎神情一紧。
隔壁,就是景横波当初的寝宫……
自从那夜之后,那紧闭的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侍卫们无人靠近那里,但有时眼光扫过,都会怔怔的,仿佛忽然看见侧门打开,女王陛下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点心,笑声朗朗地走进来。
每个人都会在此刻展开笑容——亲民随和的女王陛下,点心送不出去从不生气,会招呼所有人来吃,甚至会盘腿坐在树下和他们一起分吃。
迷离回忆的笑意,会被那紧闭的侧门一瞬击碎。
那一刻,每个人心里都满满怅然。
不仅是侧门,连那红枫林,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所有她曾游玩的,曾踏足的地方,他都不再踏足。那曾记取她大声告白的九孔长桥,更是孤零零跨越水面,再无人与其上对河照影。
但还是避不了啊,整个静庭,哪里都满满关于她的记忆和气息,逃不掉,躲不开,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将往事细细碾压。
原以为这门也永远不会开启,众人在等着国师下令永远封锁那门的一天。
没想到,今夜此刻,侧门开启。
他缓缓走了进去。
蒙虎看一眼国师,再看一眼远处的明城,她一路茫然跌撞,似乎也往这个方向来。
蒙虎想要提醒,最终沉默。
有种沉湎不能惊扰。
至于那撞上的,看她自己的命罢了!
景横波的寝宫,一片黑暗。
她离开没多久,殿室一直有人打扫,但不知为什么,空气中便沉淀了一种尘灰的淡淡气味。闻起来沧桑而久远。
或许当主人不在了,宫室也就失去了灵魂。
他轻轻地走进来。
或者不像走,像梦游,雪白的衣袂在一地雪珠之上逶迤,却连最细小的雪珠都没踩碎。
梦一般地走进,梦一般的沉溺。
风尖锐地刺过来,胸口隐隐作痛,他恍惚想起,似乎那里伤口犹在。
他缓缓抬起手,那里,靠近心口,她曾落火热之吻,喃喃誓言要将他温暖,不久之后,同样的位置,一柄刀代替那吻,冰冷切入血肉体肤。
谁将落雪偷换春风,从此长日深寒。
他蜷起手指,指节抵着伤口,似乎这般压紧,才能找到肉身存在的证据。
脚下道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再向前三丈,就是她寝殿的台阶。
台阶以前很光滑,自从她有次在上面滑倒后,他就下令将台阶包上了麻石,这样下雪也不怕滑了。
雪下了,人却没有再踏上那台阶。
台阶三步,雪珠子簌簌地滚落,一级一级,叮叮有声。
再前面,没有门槛。
她不喜欢高门槛,始终不习惯,一开始无数次在高门槛前跌了个狗吃屎,后来这殿和他那边的门槛都锯了。她这边还好,他那边群臣便遭了殃,好点的,总是在过那不存在的高门槛,做个傻傻的高抬腿,运气不好的,也跌个狗吃屎。
他没有抬腿。
一片云般过了。
入殿七步,屏风。
屏风原本是双凤朝阳,她给换成了前朝著名美男子茅之南的绣像屏风,然后他又给换成了大荒神话传说里七花仙的绣像屏,她又说这七个女人丑死了,天天瞧着会令她变丑,最后两人协商,换成了现在的万彩牡丹。
她满意,他也满意。她喜欢牡丹艳冠群芳,他觉得唯有牡丹才配她的丰姿。
第385章 羞辱明城(5)
他上前一步,站在床前。
床榻前没脚踏,按例脚踏前应该睡宫女,她不习惯,就撤去了脚踏。他觉得也不错。这样有时候他一夜办公至黎明,悄悄过来看她睡颜时,便可以离她更近些。
那些黎明的濛濛天色,于他记忆中总是无比清晰,看见晨光如轻纱一般笼罩在她颊上,眉目不同于平日的张扬,平和而静谧,他的心情总也平和静谧,总是会不由自主轻轻伸手,想要抚上她的眉端,却在触及前一霎迅速收回,怕惊扰了她的梦。
有时候他会对着她的梦中神情猜想她在做什么梦,大部分时候应该是甜蜜的,因为她唇角微微翘起,点一抹醉人的小酒窝。
如今她可还会做梦?可还有甜蜜的梦?千万不要如他一般,夜夜梦端苍白鲜红,醒来看见梦魇一般的天空。
或者,她现在的梦应该也是苍白鲜红的吧,原本华彩烂漫的梦被强力抹去,只剩黄泉彼岸花的色泽。
而这,是他亲手抹去的。
他上前一步,坐在床沿,被褥柔软而冰冷,不,不是她的脸颊。
那些薄薄晨光里等待她醒来的日子,是人生里最美好的记忆之一。看熙光在她颊上一点一点燃亮,他会觉得,不是阳光照亮了她,是这一天,被她的明艳点亮。
但望她日后,归来点亮这黑暗山河。
手指缓缓在被褥中抚过,很自然地将被角掖掖,以前她睡相不好,总是各自踢被子,他一夜要给她掖很多次。
掖到一半顿住,被褥空冷,再没有那人体温。
如今,又是谁能为她夜掖被角,温暖她搁在冰冷空气中的手指?
他静了静,依旧将被窝的每个角都掖好。
身侧忽然轰隆一声,似乎是暗间有响动,他知道那是她所谓的化妆间。
掀开那侧间的帘子,看见靠墙柜子的门不知何时被顶开,露出半截箱子。
今夜风大,不断摇撼窗户,震动了柜门。
他走过去,低头凝视那箱子,这是她非常珍爱的东西,她戏称这是她的百宝箱,她要靠它玩转大荒。这箱子确实可称为百宝,里面拿出的东西稀奇古怪,根本不是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东西。
他因此不喜欢这个箱子。
总觉得那是另一个天地的产物,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大荒,是她来自洪荒异时代的证明。这东西只要在,她就似和他存在隔膜,似在虚无缥缈间。
他害怕这东西是连接她和另一个天地的桥梁,总有一天她抛下他,渡桥而去。
她走了,没能带走这箱子,他也没打算送回给她。
百宝箱玩转不了大荒,任何外物都玩转不了大荒,与其依赖那些虚浮的神鬼之术,不如更多地靠自己。
抽掉她的依赖,让她用双脚,丈量自己的土地。
他蹲下身,抬起箱子,箱子盖子微开,最上头一件衣服露出一角,鲜艳的,花色的,轻薄的。捻在手中似一团梦。
他认得那件衣服。
是一件飘逸如仙的花色长裙,她穿起,配扎了缎带的帽子和微卷的长发,唇上星光点点,那一刻艳如山野海浪中走来的精灵。
他永记那一刹的惊艳,哪怕他当时正因为紫蕊的冒充,愤怒冰冷。
手指在衣衫上轻轻抚过,似乎还留存她的香气,在静夜宫殿中氤氲。
咔哒一声,箱子锁上。
他将箱子放回,手指一抹,锁头锁死。
她的东西,只能她碰。永生。
他正要起身离开,忽然脚步一顿,随即手一挥,侧面的窗户被打开。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冰球。冰球中隐约有东西,暗光闪烁。
他眼底现出憎恶神情,似乎很不愿意看见这东西,然而最终他手一抬,冰球缓缓飞起,落入他掌心,随即碎裂。
碎裂的冰屑间,是一截骨头,骨头看起来是指骨,不像新鲜的,透着些暗沉的黑色,似血色又似沉积的毒,他将指骨不断翻转,终于看见斑驳的指骨上,有一小处现出骨头原本的白色。
他微微一震。
骨头里忽然钻出一只小虫,虫有点像瓢虫,发出微微的蓝光,背上有斑点。他数了数斑点,七个。
他神情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又翻过瓢虫的肚腹,瓢虫肚子上有三道印痕。
“三个月……”他喃喃道。
随即他立即将瓢虫和骨头抛出,那虫子在半空中闪过一道蓝色火光,火光虽小却极凶猛,眨眼将那截骨头和自己都烧尽,却没有留下一分痕迹,也没将四周任何东西点燃。
火光烧尽瓢虫和骨头,犹自未灭,穿窗而出,若有目标一般,一闪往黑暗中去了。
他没有动。
不必追出去找那个放冰球的人了,这种地狱业火,会将所有要摧毁的目标,在一霎那立即燃尽。
以往他追过,用尽办法试图留下传信的人,然而每次赶到,都只能看见一抹灰烬。
那些人,总有办法让他无法找到任何线索,无法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这样的传信,这些年总共四次,今年就发生了两次。
越来越急迫了吗?
这些年用尽心力,登上高位,就为了能拥有足够的力量,翻转这山川河流,以强悍的手掌,覆盖住自己想要的目标。然而,大荒太大,太神秘了。
他们耐不住了,而他,也没有耐心和时间,再等待了。
有些很厌恶的事,终究要做。
他吸一口气,慢慢起身。
出侧间,侧方走开五步,是梳妆台。
黄铜镜暗光明灭,倒映影影绰绰身影,他双手撑着妆台,恍惚里看见自己,站在妆台后,手放在一个女子肩上。
那一日,他误以为别人是她,倾吐衷言,然而命运如此诡谲,不想给你的就永远吝啬,鼓足勇气吐出的心事,误投。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针锋相对争吵,痛彻心扉,原以为那一刻便是最冰冷的决绝,后来才知世间苦永无止境,直抵地狱最深层。
到如今,也似麻木了。
第386章 杀机(1)
他身子忽然向下一倾。
一抹血流毫无预兆自唇角流下,顺下颌,淅淅沥沥滴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血点溅开如乱梅。
似乎再也站不住,他扶桌缓缓坐下,用雪白的袖子,慢慢擦那溅上血点的镜子。
手忽然一顿。
黄铜镜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倒影。
他浑身一冷,不是惊吓,而是惊异,惊异自己的退步,居然让人靠近了三丈之地而没有察觉。
随即他眼眸一冷,认出了那个人影是谁。
明城有点茫然地站在门槛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过来,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温暖的地气一熏,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景横波寝殿的门口。
她有些诧异,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根本不愿意来的地方。但站在寝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凤来栖的日子,想起景横波递上的人参,想起住在这寝殿西厢的日子,想起四个人头碰头一起吃饭,热气袅袅中,也曾相视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荡荡,厨房一片黑暗,毫无烟火气,而雪落无声。
那些笑语人声,已被埋葬。
她该高兴的,她抚住心口,咳嗽几声,格格一笑。
笑声回荡在殿口,听起来特别空荡。
既然来了,就进去取取暖,这也是她的地盘,整个玉照宫都是她的,她为何不敢进?
她一步跨入。
然后定住。
梳妆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笔直,正自镜子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一瞬间以为是鬼,下意识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态风神太过鲜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谁,尖叫声立即堵在了咽喉里,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门,惊惶犹豫,眼底渐渐浮现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个机会……
这个想法让她忘记当初他的警告,没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头,望定镜中的他。
宫胤沉默着,看着镜子中的人影。
怎么能让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横波的镜子中?那会弄脏景横波的镜子,她回来也会不欢喜的。
他手指一弹,黄铜镜碎裂。镜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样。
他觉得满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里面黑黝黝不清楚,并没有看清楚镜子已碎。宫胤没有立即出声赶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宫……”她此刻心气怯弱,立即改口,“国师……想不到你在这里……你……你也是长夜难眠吗……”
宫胤不动,不说话。
如果不是殿内空气微冷,让她感应到宫胤所在的气场,她会以为宫胤在梦游。
他半夜到这里……她心中涌起切切的恨意,赶紧压下,知道现在不是发作情绪的时候。
她只能更加婉转温柔,轻轻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这里……”
宫胤慢慢地擦着桌面。
明城盯着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后,想着此刻他既然出现在景横波这里,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恋在,那么她若提起景横波,或许也能换他一分温柔。
内心深处她不愿提起景横波,但时势逼人,自从那事之后,她的行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女王寝殿周围,她见不到外人,也见不到宫胤。心里便有万千言语,但没有对人说的机会。
今夜天时地利,或许那夜相似的风雪,会让他愿意接纳。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不接近,怎么会有机会?
“我……我很为当初后悔……”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蒙上一层哽咽,“……我……我太自私狭隘了……当初……当初我不该那么对她……后来我也后悔了……今晚……今晚看着着这雪,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想着她曾对我的好,想着当初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来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闷喘气,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动静,没有动静就是好兆头。
“我……我那时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觉得委屈愤怒……我那时刚刚恢复记忆,满心里都是委屈……觉得她抢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后对我说的话刺激了我……我就想着,为什么没有的我要认,我有的却被人抢……我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我就想起她对我的好……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计,但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当时该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黑水泽那地方……要么你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
她切切低诉。委屈、哀怨、体谅、理解、宽容、善良……尽在其中。而声气低微,一语三叹,每个字都婉转回旋,足可切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
宫胤缓缓转过身来。
她狂喜,却不敢露出喜欢之色,只将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泪滴欲坠不坠,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最引人怜惜。
她一直站在风口,风从背后吹来,似要透心,她冻得发抖,却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急忙点头,低声道:“否则这天气,我这身体,我怎么会半夜来这里……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悔了?”他问。
“嗯。”她低头,准备良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想给她换个地方,你有诚意的话,自己去换吧。”
她一怔,轻轻道:“我没有这权力。”
“你是女王,这样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签押玉照宫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玺,一直在她那里,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这玉玺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用,却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比如废黜国师,以及一些改动皇族律条的诏令之上,必须有女王玉玺印章。
就比如,宫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条,允许男性称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这一修改法令不盖女王玉玺,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六国八部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中央王权,直接脱离。宫胤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头皇帝,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反叛和脱离。大荒将彻底分裂。
第387章 杀机(2)
这是开国女皇留给历代女王的最重要护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复杂,想要发生任何改动都非常困难。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不参与国政,做个傀儡女王,也尽量避免把女王玉玺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当着宫胤的面取出玉玺一次,以后随便怎么藏,都不可能再瞒过他的眼睛。
那时候,她就如赤身对剑,毫无保护和屏障了。
此刻宫胤轻轻一句,她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宫胤扶着桌面,缓缓站起。注视着她。
他很少直视他人,就算直视对方也往往觉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云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怀疑,是不是他这辈子就认真看过景横波。然而此刻,明城却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注视让她窒息,以至于一刻她也觉得是永久。
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睁大了眼睛。
她惊诧的眸子,遥映他冰雪中绽放的笑容,那是山巅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华之间,悄然绽开的一朵冰莲,一霎滟滟华彩千万里,风雪屏息,天地失色。
认识他多年,她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会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震撼到她失声,不知该是为那美惊艳还是该为这笑惊恐。
他放缓了语气,轻轻道:“你这样,我很安慰。”
她惊魂未定地舒一口气,一时只觉得背后汗湿,片刻之后,有隐秘的欢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还想去她那个寝宫看看。”
她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寝宫。
一瞬间她连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紧张……她心中一片混乱,嘴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又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错过这次,她知道,就永远没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给你引路。”
“你穿得太单薄了。”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备轿。”
片刻后,她在暖轿中,往自己宫里赶去的时候,心中依旧恍恍惚惚的。
风雪邂逅,事情发展成这样,她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又开始发晕,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行动却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寝宫那边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开大门,灯火通明,宫人都等在门口,这还是她回来后这么多天,第一次看见自己寝宫这么有人气。
宫胤下轿时,居然还在她轿边站了站,做了个要搀扶她出来的姿势。她当然不敢要他扶,连忙自己掀帘出来,出来时她注意到宫人震惊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满足。
宫胤承认,她才能立足,她必须加倍努力,讨好他。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殿门随即关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里见那男子玉树琼花,一如当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进入殿内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为想起景横波了吗?
他们真正的诀别,就是在这里。
“你既然已经回来,也不必全然缩在深宫。”他忽然道,“如果你有兴趣听政,明日开始,可以去静庭听政。”
她一喜,正要答应,忽然又停住。随即笑了笑,道:“听证也无甚意义,不听也罢。”
“你既然说要给她换个地方,总要在大臣面前商议。”
她心中一阵烦躁——果然还是为景横波。
既然如此,那就将计就计吧。
她嗅见淡淡的血腥气,想着刚才他的脸色,心中微微一笑。
“也是。”她笑道,“想到要替横波换个地方,我有些迫不及待。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拟旨。”
“随你。”他无可不可地道。却又随手指了桌案,道:“去那里写。”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温柔,当真坐下,开始研墨,他亲自接过,道:“我来。”
接墨石的手指一碰,她颤颤一缩,悄眼看他,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垂下的眼睫眉目静好。
她暗自懊恼。取过清水盂,侧身给砚台里加了点水。
寝殿无声,风雪都被隔在屋外,八蝠铜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很纯正的香气。地龙已经烧起,一室香暖。
只听得见彼此平静悠长的呼吸,还有墨条研磨在砚台上的沙沙之声。反显得更安详静谧。
墨是好墨,在这许多香气之中,依旧清晰地散发着独特的淡淡清香,嗅着令人心神安定。心底空明。
她写得很认真,轻轻道:“……让她去沉铁部好不好?等铁世子回去,或许就可以照顾她。”
“好。”他声音有些沉缓。
她吹吹墨迹,在纸上抬眼笑看他,他接收到她目光,将眼光错开。
“明日拿去给众臣商议如何?”她道。
“不盖上女王玉玺么?”他似乎随意地道。
她心中“咚”地一沉——戏肉来了!随即展开笑颜如花,“啊,玉玺啊,太久没用了,我差点忘了!”
他凝视着她,不放过她的眼神。
她眼睫微微一垂,“这么多年,玉玺都没用过呢,你猜猜,玉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淡淡答。
“在我身上呢。”她浅浅一笑,身子向后一仰,双手反撑在凳子上,仰头看他。
这一撑,便撑出她修长雪白脖颈,细弱精致的锁骨,也撑起了胸前的曲线,更加显得腰细盈盈不堪一握,而仰起的小小脸蛋,清丽如半开的睡莲。
不知何时她领口已经微微敞开,他眼神一顿,缓缓下落,她清晰地看见他眼神里濛濛一层水汽,如雾。
她心中微笑——那块墨,真是好墨。
“玉玺在你身上?”他道,声音比先前更缓。
“是啊……”她声音更轻,更娇,带了些微微的喘息,抬起脚,绣鞋轻轻踢着他的小腿,“就在我身上,你要不要来搜一搜……”
他凝视着她,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夜渡危城三千里,飞雪落血一剑来。
第388章 杀机(3)
腊月二十九的夜,黄金部也下起了小雪。雪片被风吹得乱舞,不住粘在树梢屋瓦,渐渐的天地白了。
黑黑白白的夜色中,两条人影向北辛城奔近。
一条人影如穿越长空的闪电,一起一落之间便是数丈距离,衣袂带起的风,将雪片卷得乱溅。
另一人却像一个跳跃的音符,在雪中忽隐忽现。鬼魅一般。
三十里路程转瞬便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前,一条小小紫影提前蹿了出去,翻上城头。
那两人在城下隐蔽处等待,过了一会,城头气死风灯下,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探了出来,慢悠悠晃了晃。
那两人身形一闪,出现在城头。灯光下姿态从容,是耶律祁和景横波。
两人大摇大摆走过城楼哨塔,哨塔里的灯光亮着,火炉点着,还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一堆守门兵丁刚才还在烤红薯来着,现在一堆人横七竖八已经睡倒。
耶律祁要走过去。景横波却蹿过去,把那些红薯都搜罗了来,笑道:“饿死了,真香!”一边匆匆下城一边撕开一只烤红薯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内瓤,她啊呜一大口,嘴角顿时沾了一片黄。
她顺手扔了两只红薯给霏霏和耶律祁,呜呜噜噜地道:“吃饱了好干活,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谁让你非要跟来。”耶律祁掏出一方雪白手帕,替她擦干净嘴,顺手把其余红薯接过去,塞在自己怀中,“太重了,不要影响你行动。”
他手势轻轻,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被擦干,隐约感觉到他的手指擦过她肌肤,微凉。
嘴角香气犹在,是他帕子上的暖香。
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她微微侧头让开,岔开话题,“打算怎么做?”
今夜风雪之行,他们要抢时间杀人。
景横波到如今才知道,耶律祁和家族关系不睦,多年来为家族尽力尽力,只因为家族一直钳制着他瞎了眼睛的姐姐。如今他失国师之位,所谓皇图绢书不献家族,又没有回归禹国大本营,而是伴在景横波身边,引起了家族不满。便趁和黄金部合作之机,押来了耶律祁的姐姐,想要以她为人质,再次号令耶律祁,杀景横波只是其一,或者之后的天灰谷行动中,也有拿他当先锋的意思。
当耶律祁不再是国师,没有营救被押的耶律家在京子弟,或许他就是个弃子,能被利用被顾忌的只有武功。
而先前他不接受威胁,悍然杀人,并且阻止了那些人放出消息。那么按那些人说法,一夜未归,他姐姐就会被杀。所以如果想救人,只能在今夜。
今夜必须杀尽在北辛城的耶律家族人。救走询如,封锁消息。而此刻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内,想在这不小的城池内找到人都困难。更不要说杀人救人。
耶律祁没有回答景横波的话,先迅速在城墙根部寻找了一圈,起身的时候眼神失望。
“家姐没有留下记号。”他叹息道,“以前她都会尽量在城门这些地方留记号,现在看来,这次家族出动的人很多,她完全没有机会。”
偌大一个城,怎么找人?
“耶律家的人有个习惯。”耶律祁道,“他们喜欢奢华,喜欢排场,喜欢结交官府,并且尽量住在附近有兵丁的地方。不喜欢闹市。所以贫民区,郊野,市场周围,完全不用考虑。”
“宾果!”景横波一拍手。有这么个范围,好找多了。
弄醒一个士兵,问清了具备以上条件的地域,应当就在华严街附近,那里是官员聚居区,靠近北辛府。附近就有黄金族本地守军金鳞军驻扎。
难度增加。但没人因此犹豫。
抢时间的事,没时间犹豫。
片刻后到了华严街,景横波一见那街道就傻眼——都是鳞次栉比屋舍连绵占地广阔的大户建筑,整条街很长很气派,足足几十户,这要全部闪一遍,差不多也就天亮了。
耶律祁忽然抬头。
模糊风雪中,似乎有一盏模糊的灯。
灯是白色的,灯光微黄,这年节时分,满城红灯喜庆,这盏白灯便特别显眼。
灯应该是孔明灯,不知为何没有能放出去,卡在了树上。
耶律祁舒了口长气。
“在那里?”景横波立即问,“这是你们的暗号?”
“不是。”
“啊?”
“以前没用过这样的暗号,我和家姐之间的暗号如果固定,很容易被耶律家族发现,所以我们每次的暗号都不同,但一定会是我们两个心里有数的。”
“这次的白灯代表什么。”
“十年前腊月二十九,家姐失明。”耶律祁声音低沉。
景横波默了默,道:“对不住。”
“不。”他转头看她,唇角笑意从容,“我很希望一切过往、现在、将来,都和你分享。”景横波嘿嘿一笑,道:“啊,我们快去救人。”
耶律祁微微敛了笑容,眼神平静——她又像乌龟一样缩起来了。
无妨,时光流水可以将一切坚硬冲刷。
“别急,”他道,“白灯还有一层意思。”
“嗯?”
“危险。”他道,“家姐从小厌恶白色。这和我们父母早亡有关系。之后她不用一切白色的东西,她说这个颜色太空太净,什么颜色都能涂抹上去,因此显得特别不洁。白色对她来说,意味不祥和危险。”
景横波深以为然。以往她挺喜欢白色的,现在她讨厌,以往她还喜欢雪,现在看见雪天就想杀人。
“白灯在西南方向,西南方向一定是重地,而且不容人进入。”耶律祁道,“姐姐可能在府中别处,我要去西南方向解决他们,救人的事,横波,拜托你。”
“没问题。”景横波痛快地转身就走。
“横波。”他忽然叫住她。
“嗯?”
他盯着她风雪中回眸的笑颜,有点艰难地道:“如果……如果遇见危险,真的救不出家姐。你……抛下她!”
景横波惊得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是耶律祁唯一的亲人了,看得出来他对姐姐感情很深。
第389章 杀机(4)
“姐姐性命再重要,我也不愿拿你性命去换。”他道,“横波,我当初害你是真的,现在我不想你有事也是真的。无论如何,当你性命被危及,记得不要管任何人。你说过你要只爱你自己,那么,记得做到。”
他说完犹自一笑,脱掉大氅扔在地下,只穿了一身紧身黑衣,对她挥挥衣袖,身影一闪便已消失。
景横波看着雪花中他长发飞舞的背影,忽觉这人好也好得明确,恶也恶得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勇于承担和接受,真真一股难言的风流气度。
“小怪兽。”她轻声对霏霏道,“他敢信任我,我敢不敢信任他?”
霏霏对她缓缓地眨眼睛,永远呆萌无知。
景横波身形一闪,消失在风雪中。
下一瞬她出现在那白灯的西北方向的墙头。
府内似乎戒备很严,几乎灯火通明,如此,反而帮她确定了耶律询如所在的位置——瞎子是不需要灯火的。
前方不远,有个黑漆漆的小院。
“霏霏。”她想了想,对肩头小怪兽道,“耶律祁那边可能更危险,你去帮一把。”
霏霏轻巧地跃开。景横波吸口气。她倒不是多关心耶律祁,而是希望今晚,真正测试一下自己的实战能力。
她感觉最近自己的异能又有进步,想知道极限在哪。
她掠过去的时候,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到处亮灯,这里黑,什么意思?指明人质所在吗?
这念头在她刚刚落地那一霎,立即被一道风声证实。
“咻。”风声凛冽,直刺她后脑,锐器刺出的声音尖利。
她身形一闪不见,下一瞬廊下一个花盆霍然横飞,砰一声撞在实处。
一声闷哼,空气血腥味弥漫开来。那人一个踉跄,景横波一闪已经换了个方向,紧贴在他身后。
手中匕首,无声无息一刺,一挑。
拔回的时候再一压。
练过无数次,用熟了的手法,以至于之后对战,她无论怎么抗拒,都会下意识用出来的杀人手法。
那人沉重扑倒,没有鲜血飞溅,她最后一压,阻止了鲜血狂喷,以免眼睛被鲜血黏上,影响出手。
看似简单,却是无数次实战凝练出的精华。
“这样压,对,往下一分,压平经脉血口,血不会喷溅。”
她一击便收手闪身,绝不停留原地看自己的战果。
那个人的话声,回荡在耳边。
“你拥有举世无双的瞬移能力,就不要浪费天赋。对战中,绝妙的身法可以让你永据不败之地。一击出手后永远不要在原地查看对方伤势,你应该先闪开,让别人无法捕捉你的踪影。哪怕一击不中,你还有下次,下下次。如果被人装死给你一刀,就没下次了。”
甩也甩不掉,深入血脉骨髓的记忆。
一闪之后再逼近,又是狠狠一刀。
对方没有动静,这回真的死透了。
身后又有风声,对准她后心而来,极近极快,看来对方已经潜伏很久,就等她出手最松懈这一刻。
可是她在闪。
一刻不停地闪。
比鬼魅闪烁,比闪电隐藏,是跳跃在人眼中的黑影,不可捉摸其方向。
下一瞬她的匕首扎入了那人的后颈,穿颈而过,斜上三分,精准地穿过颈椎的骨片,切断了喉管。
那人连惨呼都没发出,砰一声倒下。
倒得太快,景横波匕首卡在骨缝里还没来得及拔出,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向下一坠。忽听身后风声响,第三个人扑到了。
不止一个!左侧一剑,如毒蛇般袭来!
此刻她要放弃匕首闪开,就失了最有力的武器,这柄贴身刀,薄而利,切骨如切菜,普天之下难有第二把。
她没有放弃匕首,身子倒下,正压在那死人身上,就手将匕首一拔,头一偏。
鲜血扑在她领口。
头顶上剑风呼啸,左侧的剑光从她背上荡过,如果她不倒下,那一剑已经剖开了她肚腹。
但身后那人已经压下,瞬移来不及。
砰然一声,那人压倒在她身上。
那人正要欢喜欢呼,将手中刀砍上她的脖子。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啪。”脆响。
似西瓜裂。
随即一股剧痛,伴随浓腻液体,从头顶流下,这人才傻傻想清楚,裂的不是西瓜,是他的头颅。
廊檐下花盆又少一个,现在正沾了血,骨碌碌滚在一边。
景横波匕首反抹,悄然再次割断身上人的咽喉,顺势一个翻滚,已经起身。
地下黏黏腻腻,空气中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她垂着眼,意念放空。匕首下垂,静立。
血腥气对她毫无影响——当一个人曾经一天解剖一百只兔子狍子,对着堆积如山的血肉剥皮,之后,血腥气也就那么回事。
黑暗中有一些浮动的光芒闪烁,带着惊异的光彩,渐渐逼近。四面的呼吸声渐渐清晰,带着压抑和紧张。
片刻连杀三人,手段诡异,出手狠辣,甚至被杀的人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而此刻那女子静立在黑暗中,岿然不动。
所有人能辨别出,不是故作镇定,是真正的不为所动。从神态到呼吸到心跳,她就没有任何波动。
真正的大家宗师风范,令人凛然。
景横波此刻闭着眼。
这是她第一次独身对战,甚至是第一次杀人,可她没有一丝紧张畏惧,甚至浑身血液都已经沸腾。
血液沸腾,心却极静,像冰雪底埋了火山,下一瞬冲天爆发。
她忽觉,也许自己也是适合杀戮的。体内的暴戾被唤醒,她喜欢在血海中徜徉。
四面人不少,都在警惕地盯着她,渐渐缩小包围圈。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
她身形忽然一闪!
这一闪毫无预兆,所有心惊胆战的围困者立即后退,因为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
最靠近的人紧张,最外围的稍稍放松。
景横波一闪,就出圈!
第390章 杀机(5)
最外圈两个人只觉得风声一响,身后似有淡香,这两人反应也算快,立即转身。
那淡香人影忽然一闪,换了个方向,两人随之赶紧转身,这回这两人变成了面对面。
淡香人影又一闪,这一会好像闪出了差错,竟然闪在了两人中间!
两人之间只隔长廊的宽度,再站下一个人,顿时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只要将武器递出,立即就能刺穿那人影肚腹!
机不可失!
大喜的两人,立即将手中刀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在刀剑即将刺入中间景横波那一霎。
她一闪。
太快,快到发生了幻影,快到她的身影在那两人瞳孔中还留在原地。感觉到刺中的就是她。
“嗤嗤。”
两声发于同时,鲜血对喷连接成桥。
剧痛袭来,两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自己肚腹。
分别插着对方的武器……
再抬头看中间,刚才的人影哪里还在?
怎么可能?
就那么眨眼嫌太慢的时刻,怎么可能来得及闪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身法……
“这不是人!”两人忽然惨叫,“这不是人!这不是人!”
惨叫未歇,戛然而止。
景横波一人赏了一刀。用他们的咽喉抹干净了刀上的血。
血腥气更浓。
气氛更加压抑紧张。
人们开始惊惶,谁也没看到刚才怎么回事,只知道一瞬间,包围圈内的人出去了,然后最外面两个人就死了。看那死法,居然还是自己对轰死的。
他们死前凄厉恐惧的呼叫似乎还回荡在耳侧,每个人浑身发毛,心里发瘆。虽然人多势众,但竟然有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面对面的拼杀不可怕,但鬼魅一样无从推测的刺杀才最要命。
这些人本打算用黑暗中的围杀来对付入侵者,没想到此刻自己反倒成了被围杀的那一方。
一个人围杀一群?
听起来有点可笑,但不是玩笑,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种未知的恐惧。
最外圈的人原本以为可以暂时安心,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先拿最外圈的人开刀,惊惶之下脚步悄悄往里钻。
景横波身形一闪,忽然又蹿进了圈内!
众人看不见她的身形,但都感觉到那抹暗香从自己鼻端飘过,都禁不住惊惶抓紧武器。
远处一盏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一转,一线微光打过来,一霎照上景横波。
微光里女子容颜娇艳,匕首叼在嘴角,眼波流动,似笑非笑,分不清眼眸和匕首,哪个更亮。
众人只觉眸子也被照亮,想不到这黑暗鬼魅杀神,竟然是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是不明白在这危险对战时刻,她怎么忽然就将匕首给叼嘴上了。
一霎惊艳,黑暗重来。
光影消失前,众人只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子对空张开双臂。
一个祈祷般的姿势。
众人正在纳闷,考虑要不要冲过去围攻,又不想第一个冲过去围攻,忽然眼力好的人惊叫:“花盆!”
廊檐下原本有一大排花盆,种着当地一种耐寒的盆栽矮梅。
此刻黑暗中,那些花盆正凌空幽幽浮起!
一霎窒息般的寂静,随即“鬼啊!”惨叫声响起。
奇的是人并没有外逃,而是在此刻,心胆俱裂,齐齐冲向景横波。
“啪!啪啪啪啪啪!”
慢慢浮起的花盆忽然迅速飞到上空,对着一涌而来的众人头顶,猛然砸下!
每人头顶拍一个!
花盆群砸那一刻,景横波连闪!闪出人群。
此刻人群正攒成墙,密集!
她手中匕首如电,对着那人墙,连进连出!
也不管是谁的背心,也不管是不是存在资源浪费,谁多割一刀谁少割一刀。看到背心就扎!
多扎一个赚一个!
不能留下任何耶律家族的人去报信求援,附近就是军营!
噗噗噗满地鲜血乱喷,地上滑溜溜的几乎不能站人,一时到底有多少人被砸昏,有多少人倒下,有多少人被扎伤扎死,无法计算。
最后景横波是站在尸体上杀人的,地上已经无法站立。
还活着的人没有人返身对战,他们终于开始逃,一边逃一边发出尖利的呼哨,凄厉传遍整座大宅!
景横波知道这是通知,点子扎手!下一刻这里会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会有更多的人涌过来。
而她为了震慑敌人,连续将异能发挥到极限,群控花盆,体力已经不支。
她毕竟毒伤盘踞,不敢太透支体力,以免引发毒伤,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心底有些焦躁,到现在还没机会找人,这要还有人来,她要怎么对付。
求援呼哨发出。
宅子中人影飞闪,都往这里而来,后来的这一批,看得出轻功更高,武功自然也更高。
景横波吸一口气,做好两败俱伤准备。
远处忽然亮光一闪。
随即灯火通明处灯光全灭,隐约一声惨呼,声音传出老远。
飞驰在半空中的人影都一顿,骇然回头。
随即一声大叫远远爆出。
“三公子被杀啦!”
声音惊恐惨烈,似乎这什么三公子被杀,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半空中往景横波这里扑来的人霍然回首,有人震惊得几乎掉下去。
几乎立刻,那些人影立即往那爆出惨叫的地方扑去,再无人往景横波这里而来。
景横波眼看人影齐扑那处,吐出一口长气,她这里安全了。
但同时心也拎了起来——那边的事,一定是耶律祁干的。他发现了她这边被围攻,来不及赶来救,干脆就在那边干了件要命的大事,把所有人都吸了过去。
那什么三公子,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这下梁子结得深了。
也不知道耶律祁和他的家族到底怎么回事,但可以想出怨恨很深,现在想来,以前耶律祁在帝歌政争,那种若即若离未尽全力的感觉,终于有了解释。
第391章 虐明城(1)
景横波想着后出现的那批人的轻功,看起来哪个都不比耶律祁差多少,不禁有些不安。
但她并不打算赶去耶律祁那里。
事有轻重缓急。她相信耶律祁更希望她救出询如。否则这牺牲就白费了。
长廊空荡荡的,她正准备踢开身后的门一间间找,忽然那门开了,一双冰冷的手伸出,将她的手腕握住!
她一惊,险些将那人立即甩出去,但那人立刻说话了。
“耶律询如!”她道,“我手中有毒针,杀你也许不能,自杀或者可以,你想清楚怎么对我!”
景横波一怔,随即心中大赞!
不愧是耶律祁的姐姐!
猜到她是来救她的,依旧没放松警惕,但也没莽撞出手,第一句表明身份,避免误会节省时间,第二句是威胁也是试探,她的反应将决定耶律询如的反应,如果不对,耶律询如宁可自杀。
这是豪门子弟长久锻炼的本能吗?
“景横波!”她立即道,“目前是你弟弟的同盟,来救你。别试图拿毒针对我,我倒了你弟弟就麻烦了。”
耶律询如并没有收手,只道:“我哪天瞎眼的?”
纵然时势紧张,景横波也不禁被她彪悍的问话方式逗得一笑,耶律祁这个姐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内心相当强大啊。
也对,如果不够强大,一个长年在家族做人质饱受欺凌的瞎眼孤女,早死了。
这一对姐弟一个困守家族,一个在外拼杀,不能得见,却两心牵系,各自为对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这样一对姐弟,耶律家族错待,是他们自己蠢!
“腊月二十九,”她答,反问她,“今天是你瞎眼多少年的纪念日?”
耶律询如立即手一动,看样子是把毒针收起了,无所谓地道:“十周年。”
“不用毒针了?”景横波对她印象很好,打趣她。
“你能问出这话,就没必要了。”耶律询如偏头“看”她,“女王陛下,你果然很特别。”
景横波不奇怪她听过自己名字,既然她不是一个深闺弱女,她就不会放弃探听和弟弟有关的一切消息。
“耶律祁在哪?”
“听说他杀了一个什么三公子,打架去了。”景横波道,“你要想不拖累他,就赶紧和我走。”
“三公子?”耶律询如霍然回首,声音都变了。
“很要紧?”
耶律询如倒抽口气,忽然道:“他一定很喜欢你。”
“啊?”景横波傻眼,这是哪跟哪?
“三公子是耶律家主的第三个儿子,师从大荒传说中最神秘的九重天门,据说他出生室有异香,是耶律家百年不出的超凡根骨,很小就被九重天门的天师看中,送去学艺。九重天门摒情绝欲,学成后永归天门,但允许庇护家族。所以三公子是耶律家族的希望所在。三公子还没学成,每年会下山两个月,和家人团聚,也有红尘历练增进定力的意思。这次耶律家族想要增强实力,和黄金部结盟。三公子正好在家,想见识一下天灰谷,才跟了来……三公子也罢了,九重天门却非人间力量可抵挡,小祁知道厉害,不会随意动他,一定是迫于无奈……他是想给你解围吧?”
景横波心想人说瞎子眼盲心明真是一点都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什么三公子来头这么大。这下耶律祁真麻烦了。
“三公子按说没那么容易杀了,哪怕他没学成,他们九重天门都有保命的独特法门……小祁一定受伤了!”
“喂你不是要去救他吧!”景横波一把按住要跑的耶律询如。
“那就你去!”
“啊?”景横波又傻了,觉得这姐姐真牛逼啊真牛逼。
“我不能死。”耶律询如道,“小祁会丧失斗志。”
“那我就该死啊?”景横波指着自己鼻子。
“你好像也不能死。”耶律询如“打量”了一下她,道,“小祁很难喜欢人的,没了未来娘子也会丧失斗志。”
景横波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位姐姐比七杀还无耻。
“你死不了的。”耶律询如道,“我有办法让你们脱身。”
景横波怀疑地盯着她。
“三公子这人有很多秘密,哦,九重天门的人秘密一向很多。秘密多的人疑心病重,三公子不喜欢人伺候,但又不能没人伺候,所以唯一伺候他的人是我。”耶律询如道,“他认为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不知道一个十年的瞎子感觉比鼹鼠还敏锐。我知道他室内有暗门,虽然不确定通往哪里,但肯定是出宅的。”
“你还是在让我们找死,三公子的屋子必然是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进得去么?”
“我说过九重天门的人诡异手段多,他们的死未必是死,假死情况很多,而在假死情况下要想恢复,必须处于一定极静极恒定的环境之内,所以他如果死了,那么此刻他的屋子四周一定守卫最少。你们真正需要小心的不是护卫,而是假死状态下的三公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三公子一定不会和任何人说。”
“我看书啊。”耶律询如道,“谁叫他们写字蘸墨特别浓的?一摸就知道!”
景横波看着她苍白的脸,忽然道:“你好像身体有问题。”
“中毒嘛。”耶律询如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
“怎么中的?”
“九重天门的人太坏了。他们的东西多半有问题,连墨也有毒。我抚摸那些墨字读他们的秘密,时间久了便中了毒。也许三公子也知道我偷看他的东西,故意装不知道,好等我毒发求他,他喜欢看人惊惶失措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可我不求他,我就继续看,他要装高贵装淡漠,我就让他装,我就爱找死,怎么样?”她冷笑且得意地伸出手指,给景横波看,“抚摸了墨就会中毒,戴手套我摸不出来,我就每次看完之后,削掉指头上的皮,但毒还是慢慢渗入进去,嗯,我想我活不长了,你可别告诉小祁。”
景横波看着她十根……哦不九根手指,每个手指指头都是残缺的,伤痕坑坑洼洼,有的指头几乎已经没了。
第392章 虐明城(2)
右手小指整个没了,是被斩下的,先前用来刺激耶律祁的那根。
她一句都没提。
手掌秀气,手指纤长,原本应该很美的手,此刻触目惊心。
景横波吸一口气,心中不知是疼痛还是酸楚,满满的情绪,似要涨上心头,冲出咽喉,冲出眼眶。
她以为这一生,自己永远不会感动震撼了,然而此刻在这双伤痕可怖的手面前,她几乎失语。
“伟大”这个词,她原本觉得荒谬,没有人能配得上,然而此刻她想送给这个残缺的盲女。送给这对姐弟。
他为她忍辱负重在帝歌步步艰危,拿命去卖。
她为他受尽屈辱在家族努力生存,拿命去拼。
他们不能说谁护佑谁,谁为谁委屈,因为每个人,都是在为另一个,拼死去活。
用尽全力,崩碎牙齿,满身伤痕。
“我先送你出去。”她道。
耶律询如并没有要求并肩战斗,她是个很清醒的女子,她清醒到被景横波拎着连闪三次到了墙边,也没发出惊呼,甚至还悠悠道:“轻功不错,勉强配得上小祁。”
景横波听着很有些郁闷,手一挥狠狠将她送过高墙。
耶律询如一边在天上飞,一边还不忘俯脸下来和她讲:“这一手更好,配得上……”
小祁两个字被风雪卷走,景横波随即听见墙外重重砰一声,隐约那牛逼女子哎哟一声,但迅速就响起脚步声,快速离开,她一定立刻找地方躲藏去了。
景横波相信她能躲好。
她觉得挺解气,嘿嘿一笑,耸耸肩。
“这一手太牛,你家小祁配不上!”
找耶律祁很容易,人最多的地方就是。
景横波再一闪,就到了那处闹哄哄的所在。
远远飞雪激荡,隐约人影纵横,她还没到近前,就被劲风扫出来的雪珠子扑了一脸,扑上脸的还有些热辣辣的液体,她一抹,一手鲜红,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仰头,看见屋顶上似开了锅,耶律祁身侧如一个大漩涡,罡风呼啸,看不清人影,偶尔能看见霏霏的小白影穿出穿入,似乎和耶律祁配合得不错,它身影每一闪,就有一个人掉下来。掉下来的就是死的,院子里尸体横七竖八一地。
整个宅院的人都被耶律祁吸引了过来,包围得连个苍蝇都进不去。景横波甚至看不清耶律祁在哪。
她不管,身影一闪,直冲屋顶战团。
“我来了!靠近我!”
下一刻她的手臂被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耶律祁带着她迅速一让,躲过一道暗器,声音微带焦灼,“小心!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景横波很诧异他竟然没有第一句问他姐姐怎样了。
“你姐姐没事。”她道,一刀捅向一个近身的敌人。角度刁钻,那人急忙翻开。
耶律祁“嗯。”了一声,忽然道:“拜托你,带她先走,我稍后就……”
“你稍后就死在这里?”她截断他的话。
耶律祁似乎一笑,又似乎叹息,“至于吗?”
她眼神穿越今夜风雪。
“今晚得把这些人都杀光。”她道,“你杀了那什么三公子,消息传出去,就是个巨大的麻烦,必须杀人灭口。”
“驻军已经被惊动。”他眯起眼,眼神穿越风雪,看见远处飘摇接近的橘黄色灯火。
她一笑。
“那就在驻军来之前,统统杀光吧!”
杀戮永远是至难又至简单的事。
耶律祁号称耶律家族百年来最杰出子弟之一,多年来在帝歌其实一直在隐藏实力,更因为人质问题有所顾忌,当他真正展开杀手,那些高手护卫也只有挨宰的份。
再加上鬼魅般的景横波,自带蛊惑功能的霏霏,时不时出没在身侧的杀机——天上忽然掉下的石头,身后忽然穿出的刀,屋顶上忽然翘起的瓦片,每一下都突如其来,每一下看似不要紧,但在激烈的对战中,足够抢尽先机,甚至致人死亡。
打到后来,莫名其妙死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很多人越打越胆寒,开始怀疑耶律祁是不是有鬼神相助,或者那个青衣披发的女子是不是个鬼,如此艳美如此飘忽,杀了那么多人,眼眸里似乎还有笑意。
人如雪片纷纷坠落,落地也将化泥水无声,很快,屋顶上只剩下四个老者,看打扮和那个欺辱耶律祁的大先生,应该是一个级别的。所以也特别难缠些。
“砰。”一声,景横波和耶律祁背靠背撞在一起,两人都在喘息。
“你走吧。”耶律祁第四次催促,声音里微微怜惜,“就剩四个了,我一招就可以解决。”
“然后力竭重伤,被团团包围这里的驻军捉拿?”她笑。
“你今晚脑子很不好用。”他笑,“赶紧想起来,我是你的仇人。我害过你多少次,你都忘了?拼命来救我?你就不怕将来被宫胤取笑?就你这心性,怎么去和他争天下,怎么报仇?”
听见那个名字,她微微一震。
心上刹那如被火燎过,嗤地一声,灼痛。
身前也有嗤地一声,她一抬眼,正看见一个老者扑来,手中黑剑颤动如毒蛇吐信。
因为分神,因为心中一痛,她想闪身,忽然一顿。
闪不了了!
剑将至面门!
身子忽然被人猛力一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随即她觉得肩上一痛,一看,一截剑尖正从肩头擦过,擦出一抹血痕。
这角度……
身后是耶律祁的背,一个转圈,他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站在了剑尖之前。
那时候他来不及有任何动作……
她一侧头,就看见果然那剑,还插在他背后,对穿。
如果刚才没换位置,大概这位置正好对穿她心脏。
偷袭成功的老者狂笑,正要招呼同伴追杀强弩之末。
耶律祁忽然伸手,咔嚓一声,徒手断剑。顺势一甩。
半截断剑电射而出,嚓一下刺入那老者胸膛。
老者笑容展开一半凝固,身子后坠,也许是耶律祁伤重力气不够,他似乎没被伤到要害,坠落时犹自翻身,脸朝下,准备伸手一拍地面再跃起。
第393章 虐明城(3)
屋顶上景横波忽然手一挥。
那老者脸朝下,正面对着一具同伴尸体。这种人当然不会对尸体有什么畏惧,正要拍向尸体。
尸体忽然一抬手,至死握在手中的剑,刺入他心口!
鲜血飞溅。
新尸体砰然落地。
至死老者神情惊骇——已经死了的同伴,为什么还会杀人?
这一幕其余三人也看见,一瞬间惊得浑身血液都凝结,身子一僵。
就这一霎,耶律祁景横波和霏霏,同时身形一闪。
耶律祁一掌拍在了东边老者的脸上,那人的脸立即诡异地塌了下去。
景横波匕首也似一条毒蛇,一刺一挑,西边老者的咽喉喷出血泉。
霏霏一爪子直接伸进了南边老者的嘴巴,再出来的时候那人整张脸都黑了。
屋顶上恢复了寂静,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一个死院,就在这半个时辰内,耶律家族派往北辛城的高手,全军覆没。
只有两人一兽,面对从屋顶到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
风雪犹烈,呼啸风声里有整齐步声传来,这是步兵。而在更远处,还有隐隐的马蹄踏地声响,震得屋瓦都在微微震动,这是骑兵。
先前耶律家被耶律祁大杀四方的时候,就已经放出了求援烟花,现在,北辛城的驻军已经来了。
本来一个偏远小城,驻军也有限,但不巧的是,因为黄金部族长要开发天灰谷,已经亲自秘密抵达了这座小城,城中有相当一部分的王卫。
从高处看过去,整个宅邸已经被团团包围,无论从哪个角度冲出去,面对的都是重重军队。
耶律祁看一眼四周,脸色沉静,忽然抬手拔剑。
剑身擦过体内骨骼的声音听得景横波牙酸。
会有多痛?她不知道。她只看见这男子此刻坚忍的神情,才惊觉骨子里,他一样是个坚执冷酷的男人。
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更狠。
鲜血喷在她脸上,她只能草草撕下衣襟给他裹住贯通伤。很担忧这样的伤势会引发败血症,低声道:“你这里还有没有天香紫?吃一颗?”
耶律祁微微一笑。
“我先前吃过了。”他道,“最高等级一颗之后便无用。吃了也是浪费。不必了。”
景横波看他瞬间衰败的脸色,觉得他一定在说谎。
说谎的人毫无愧色,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看看四周,选定了人数最多的一角,身形一动。
景横波及时拉住了他。
“别再牺牲自己给我争取时间。”她道,“我们走另一条路。”
帝歌的女王寝宫,沉静在风雪中。灯光幽幽暗暗,照不亮那对相视的男女神情。
宫胤凝视着明城,慢慢俯下身,探出指尖。
她笑得更加诱惑而娇痴,仰起的下颌之下是一道雪白的弧,隐约露一线沟壑,引诱人继续深入。
只是她的身体姿态却有些奇怪,一只手有点碍事地搁在小腹上。
他眼神微微迷茫,俯下身,冷香逼近。指尖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她似乎有些放松,下意识抬手去接他的手指。
她手抬起的那一刻,宫胤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忽然闪电般向下。
落到了她小腹上!
她变色,急忙要去挡,但随即“嗤。”一声。
他温柔指尖忽化金刚指,毫不犹豫,狠狠刺破了她的肚皮!
鲜血飞溅。
惨呼声凄厉,如剑飞射,击碎这夜乱飞的雪珠。
血珠溅在他脸上,他避也不避,手指飞快探入那血淋淋的伤口,两指一捏,一扯。
“啊!”
明城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似无数的枯木断裂在巨力之下。殿外的宫人们缩在墙角,瑟瑟颤抖看着雪珠狂舞的黑沉沉的天,只觉得这夜的惨嘶,将永为噩梦之源。
殿内。
一脸血的宫胤慢慢抬起两指,捏着一枚血糊糊的,小小的玉印。
女王玉玺。
传说里女王玉玺大如巴掌,只有他知道,不过糕点大而已。
藏在肚腹中,真是个好办法,让他不得不和这个女人对话,还脏了手。
凳子翻倒,明城伏在地下,一抖一抖地抽搐着,鲜血慢慢在身下洇开。
她咽喉里呻吟破碎。
他看着玉玺,漠然道:“你难得没撒谎,玉玺确实在你身上。”
她痉挛着,只恨自己这一生为什么要遇上这个男人。
强大到让她绝望,最虚弱时刻也是天上的神。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嫌弃地将玉玺扔进水盂里,片刻后取出干净的玉玺,看看那水盂,淡淡道:“拿这么低级的手段来迷惑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随即他顺手取过她写旨意的纸擦干玉玺。把那刚刚写好的给景横波换封地的旨意团成一团,扔进了水盂里。
墨迹渐渐洇成一团,然后他将水盂的水泼掉,将那墨毁去,将玉玺收起,离开。
殿门打开,风雪灌入。
他立在门口,只觉得这夜的雪和那夜一样凉。
那一夜风雪,我曾予你至重一刀。
这一夜风雪,我也给了她绝杀一刀。
你,知不知道?
他抬起脸,雪好冷,冷得似要将人体内有限的生命和热力,卷了去。
身后呻吟和哭泣幽幽。
他跨过门槛,雪白衣袂没有一丝血迹。
“传太医,照顾好女王。”远去的人影,声音没有丝毫情绪,“在她伤愈之前,不允许出寝宫一步,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为免过于嘈杂惊扰女王休养,宫内侍应宫人减为两名。”
殿内一静,嚎哭声随即响起。
他却已远去。
风雪之夜,不见归人。
咻一声轻响,两条人影落在一处僻静的小院。
耶律祁一落地就是一个踉跄,景横波扶住。
“这好像是三公子的居处,先前他被我杀了后他们抬他来了这个方向。”耶律祁道。
景横波对他在那样激烈的围杀中,还能注意到一个死人被抬走的方向表示由衷赞佩,并决定一定学习。
第394章 虐明城(4)
“你姐姐说这里可以走。”
果然本来满脸不赞同的耶律祁二话不说就跟她走了。
小院很安静,特别安静,而且特别冷。虽然此刻本来就很冷,风雪之夜,可是她还是觉得这里的温度似乎更低一些。
小院里外两进,外面那进有仆人在,耶律祁挥挥袖,这些人也就死了。
景横波没有阻止,她知道这些也许是无辜平民,但此刻身在此处,不杀也不行。
很多事正义和黑暗没有界限,为大局不得不放弃原则。
一踏入小院,她“咦”了一声。
风雪都不见了。小院中似乎有一种气场,将风雪隔绝在外,留下真空地带。
像玄幻小说中结界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院子主人既然已经死了,又是怎么做到的。
景横波感受着这种气场,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似乎宫胤当初的寝宫,也曾给她这样的感受。
不,不一样。
宫胤寝宫,存在无形的墙,谁也过不去。
这里只挡住了风雪,人可以随意进入。
院子里没有雪,依旧很冷,她扶着耶律祁进去,按照耶律询如的指示找到了传说中有暗门的书房。
一打开书房门,她就退后一步。
好冷。
好乱。
眼前屋内,竟然飞雪缭绕,雪花狂舞。
原来外面的雪不是被隔绝,而是被全部吸到了室内。
雪花虽然飞舞,但并没有声音,果然如询如所说,很静,真空一般的感觉。
她看了一会,才看见雪花的中央,有冰棺。
很难想象这里会出现棺材,不用问躺着的一定是三公子,奇怪的是他不可能预知自己会被杀,居然还随身带着棺材。
书房不大,长方形,暗门在对面,棺材直直地堵在正中,要想到达暗门,必须从棺材面前过去。
虽然是个死人,但景横波记得询如的警告,也许之前那么多敌人都未必是敌人,这个才是最要命的。
但绕过这里也不行,外面已经有了响声,脚步杂沓,驻军已经冲进了府邸里。
而身边耶律祁气息渐渐微弱,景横波听着他杂乱的呼吸,知道他的状况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差。
之前他为了给她解围,吸引了那么多人的注意力。伤肯定不止她看见的那一处。
血腥味渐浓,但看不出伤口,现在她才知道耶律祁脱下大氅只穿黑衣的原因。
“走。”她扶着耶律祁向前,霏霏前头探路。
霏霏的探路等于没探,它哧溜一下便滑过去了,似乎对那棺材很忌惮。
景横波自己走在棺材边,想让耶律祁走在外端,但耶律祁手臂一转,像先前转她逃出剑杀一样,把她转到了外边。
“我看看这家伙死透了没。”他轻声道。
棺材盖子开着,里头雪花缭绕,冰雪凝结,景横波探头,隐约看见瘦削的少年,苍白薄唇,闭着眼睛也能看出神情高傲。
“你伤了他哪里?”她轻声问,觉得这人怎么看都是死人,询如的说法太离奇。
“对心穿。”耶律祁答。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都无心多看,快步走过。
无事。没出现诈尸。
景横波险些吁口长气,对着墙壁,按照耶律询如指示寻找暗门,一时却找不着。询如说墙上泼水之后会出现标记,可她拿起水盂里的水泼了之后,墙还是墙。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叫“这里有点不对劲,也搜搜!”
景横波心中发急——现在外头没什么能挡住人的东西,后有追兵前有墙,旁边还有个粽子,这要被堵住,可给询如害死了。
她手指在墙上一寸寸摸索,标记在哪呢?水泼上去没用那别的液体行不行?让耶律祁撒泡尿行不行?
“这里仆人也被杀了!里头可能有人!”外头声音更近了。
一片雪花扑到了她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寒战。景横波心中忽然一惊。
雪花!
与此同时耶律祁也道:“这里雪花很多。”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见智慧之光。
景横波瞬间明白了。
温度!
询如说用水能泼出墙上记号是平常温度之下,但现在这里成为三公子疗伤守魂之所,摄取风雪,气温下降,水应该已经没有效果。
既然水泼出标记,利用的也是温度,是比平常温度更低的温度。
比水更冷的是什么?
冰。
景横波扑到窗边想捧冰,但今夜的风雪被隔在小院之外,四周根本就没有冰。
耶律祁咳嗽一声,目光一转,景横波也看到了,冰还是有的。
在那个雾气缭绕的棺材里。
伸手进这个要命的棺材捞冰?
景横波觉得这难度大概也不下于天真伸手去粽子嘴里掏明器了。
不等她动作,耶律祁已经抢先把手伸了进去,笑道:“女人会引起诈尸,你可别吓着我。”
他捧出一堆冰,景横波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那一脸苍白的僵尸会忽然张开嘴,一口咬下……
还好,依旧什么事都没发生,景横波接过冰块时却注意到他的手指僵硬冷白,指甲毫无血色,这种手的状态熟悉得她心中一惊,如果不是确定面前是耶律祁,她几乎以为看见了宫胤的手。
以耶律祁的武功,就算重伤,捧一手冰也不会出现这种状态。
然而她来不及问了,呼喝声已经近在门外,“这里有脚印!进去看看!”
她猛地将冰块泼在墙上。
一道古怪图形显现,六角,内圆,乍一看像星图,仔细看像地图,隐约还有很多符箓符号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很是复杂古怪,景横波也来不及细看,按照询如的指示,在六角和中心各自按顺序点了过去。图案咔嚓一声,六角陷了下去,圆盘中心凸出,景横波抱住圆盘左三圈右一圈,圆盘果然被卸了下来。
“好了……”她欢喜地道,随即声音一顿。
“啪。”身后有声音。
第395章 虐明城(5)
像是巴掌拍在桌上的声音。
耶律祁就在她身侧,霏霏在她头顶倒挂。身后没人。
景横波觉得自己脖子都僵了,但还是第一时间回过头去。
一眼就看见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拍在棺材边,搭住。
手苍白无血色,指节发青,指甲有点长。
静室、乱雪、棺材、棺材里伸出的手。
背后有阴风在幽幽地吹。
真的很僵尸片。
景横波一把抓起霏霏投入洞口,随即要去推耶律祁,耶律祁动作永远比她快,一抬手捉住她手腕,要把她推进去。
景横波没能进去。
“砰。”一声她脑袋撞上了圆盘。
她金星直冒地抬头,就看见不知何时洞口里面又多了一层圆盘,正在慢慢旋转合拢,在合拢的漩涡里,隐约还可以看见慢慢推出的闪着蓝光的箭头。
她倒抽一口气——询如可没有提这回事。
身后僵尸干的?
她转头,就看见那只手还在那里,手轻轻按住了墙上一处凹陷。
手的主人正慢慢坐起,背后看长发光可鉴人。
门外脚步声杂沓,景横波叹口气,现在就算僵尸不诈尸,她们也来不及走了。
那僵尸忽然抬手。对门外一指。
“啪。”一声,随即就是一片滚倒之声。有人大叫“哎呀这里有机关!”有人喊着“退后!退后!”又有挣扎扑腾之声,人声在退后。
景横波皱眉看僵尸把追兵隔在门外,心想它是想独享鲜美的人肉?
那家伙并没有立即转身,直愣愣坐在棺材里,似乎还在发呆。
景横波想不知道黑驴蹄子有没有用?没有黑驴蹄子,霏霏爪子效果如何?
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声音居然还很年轻清澈。
“询如在哪里?”
景横波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询如,眨眨眼睛道:“被耶律家的人杀了。”
那人似乎短促地笑了声,道:“她如果这么容易被杀,你们还能跑到这里?”
“你们真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景横波赞,“她说你可能死不掉,你说她不容易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下次记得不要刺心脏。”那人淡淡道,“九重天门的要害,和你们凡人不一样。”
“我听说九重天门的武功,能让人逆转经脉,五脏移位。”耶律祁忽然道。
景横波恶意地瞄着那三公子的下半身,想着小弟弟会不会移到脸上去?
三公子不答,却忽然道:“你们有大麻烦了。”
“我们麻烦从来都很大很多。”景横波耸肩。
“本来我不打算追究你们。生死之伤,对我门中人来说,不是坏事,是三次历劫必经之劫。我在棺中沉睡三日,醒来之后还可更上层楼。但你们却拿走了我棺中的天水之冰。”他面无表情地道,“令我功败垂成,倒退三年。我承担着师门试验重任,我的失败,就是师门的失败,我放过你们,师门也不会放过。”
“人的一生,本就是在各种放过和不放过之中,挣扎求生的。”景横波不以为然地一笑。
“你们选择一下。”那人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随意地道,“死一个就可以了。快点。”
那口气好像只死一个是他的恩赐。
景横波想笑。
大荒的隐世名门都是神经病吗?一个紫薇上人,专门培养逗比,这什么九重天门更牛逼,满脸的居高临下,满嘴的决人生死,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天门?
这还是九重天门一个普通弟子,这要门主,不得吞并天下?
“要么就让这女人死。”三公子对耶律祁道,“你好歹是我们耶律家的人。”
“是极。”耶律祁一笑,对景横波道,“要么你去死?”
“不行,为什么不是你去死?”景横波翻眼。
三公子似乎轻轻冷笑了下。景横波觉得,如果加上画外音,大抵是:人类,你们是愚蠢的。
“你没武功你适合死!”
“你是男人你该先死!”
“我是耶律家的人我不该死!”
“我是来帮你的凭什么我死!”
屋子里叽叽呱呱吵成一片,三公子忍不住抬手想要捂耳朵,道:“吵!”
正忙着吵架的耶律祁和景横波忽然齐声道,“那还是你死吧!”
话音未落,耶律祁剑光一闪,景横波抬手一挥,书桌上镇纸霍然飞起砸下。
“啪。”一声,三公子身下棺材碎裂!
碎冰飞溅,人影一闪,三公子腾空而起,手离开了按住的墙壁,耶律祁忽然猛地将景横波一拉,“伏下!”
景横波下意识弯腰,就听见头顶唰地一响,一道冷风擦头皮而过,她嗅见属于毒物的腥臭气息。
再一抬头,就看见蓝汪汪的三簇短箭夺地钉在了对面墙壁上。
她一回头,就看见刚才闭合的圆盘上即将攒射的箭矢已经不见了,想必那三公子手一直按住机关,是为了控制这箭矢,耶律祁一剑破棺,逼他放手,令箭矢射出。
箭矢一射,圆盘停止合拢,露出洞口,但随即就开始了另一轮的合拢。
景横波知道这必定循环无休,开启只是一刻!
“进去!”身后一股大力一推,她被推入洞中!
景横波一惊——耶律祁重伤孤身在外面对那神秘的三公子!
她立即转身,透过渐渐合拢的圆盘,看见那两人已经斗在一起,室内雪花飞舞,冰气纵横。洇开一片白蒙蒙的雾气,根本看不清人形。
这一幕没来由有些熟悉,她心中一跳。
雾气中看不清对战情况,两人都有伤,但这里是三公子的地盘,机关无数,耶律祁肯定会吃亏。
奇怪的是三公子一直将那些驻军阻挡在门外,似乎不想他们进来。
圆盘旋转合拢,空隙越来越小,她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挡圆盘的收拢,这一关,就不可能再开了。身前有大敌,外头有军队,耶律祁面对的是死路。
第396章 是我(1)
或许他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景横波看见他衣袖似乎对自己挥了挥。
让她快走的意思,景横波却不甘心。
室内雾气忽然一收,漫天飞雪凝结成杵,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耶律祁剑锋激荡逆行而上,直入杵心,逆雪飞扬碎冰四溅,将耶律祁笼罩,最前面的一团冰雪忽然一闪,凝结成刺,直奔耶律祁心口!
耶律祁要让,身形一扭伤口发作,一个踉跄,匆忙中只来得及以手掌去挡。
哧一声冰刺刺穿他掌心,鲜血飞溅。犹自不停,呼啸直奔耶律祁心口!
景横波瞪大眼睛。
三公子虚弱咳嗽,缓缓坐倒。甚至已经闭上眼睛。似乎这一招一出他也精疲力尽,又似乎觉得这一招一出必定尘埃落定。
因为剩下的飞舞的团团雪花冰晶,也在不断凝结成刺,一刺不中还有下一刺,天罗地网,循环不休,直到将人刺成千疮百孔。
冰刺却忽然一顿。
在离耶律祁心口一根手指距离处停住。
随即坠落。
坠落的不仅是冰刺,连同四面同时在不断凝结成刺的冰雪也忽然停止变化,纷纷化回雪花和冰晶,簌簌碎落。
碎得很快,甚至很乱,那感觉,像是低级存在遇上高级存在,立即溃不成军一般。
三公子一睁眼愣住,连景横波耶律祁都傻了一瞬。
这是怎么回事?
景横波看着风雪中三公子迷茫的神色,这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年,眉宇间虽冷漠,眼神还是清澈的,特别清,似乎不被世事所染,但又特别硬,似乎不被外物打动。
眼前圆盘只剩一点空隙。
耶律祁身影将看不见。
她脑海忽然灵光一闪。
随即她发出一声尖叫。
“询如!”她大叫,“你不能这样扑出去!你会被卡死!”
屋中两个男人同时一惊,抬头。
耶律祁转身就扑来。
三公子竟然没有去追他,反而支撑着一掠到墙边,衣袖在墙壁上一拍。
圆盘开始外旋,打开!
景横波大喜,全力双手一挥!
正向圆盘扑来的耶律祁,生生被她抓了过来,咻一声穿过洞口!
扑过来的三公子,只抓到了他一抹衣角,随即圆盘开始再次合拢,黑暗的洞口,一张艳丽的脸笑吟吟一闪而过,景横波的声音听起来永远那么嘚瑟张扬,“谢谢开门,拜拜么么哒!”
三公子瞪着渐渐合拢的圆盘,似乎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这么狡黠。
圆盘将要合拢的最后一霎,景横波的脸又闪了过来,很好心地敲敲圆盘,笑道:“哦,差点忘记告诉你,询如不在这里哈!”
圆盘合拢。
三公子没有再试图打开,有那打开的时辰,这两人应该已经跑了。
他盯着那圆盘,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低头看了看地上,地上有碎落的冰雪,还有耶律祁洒下的鲜血。
他脸上渐渐浮现奇怪的表情,轻轻道:“怎么会……”
“砰。”一声响,门被推开,一大群士兵冲了进来。
刚才三公子和耶律祁对战,无力再顾及门口的禁制。
“人呢!人呢!”那群人大声嚷嚷,“我们是金鳞军,前来保护你等,速速……”
砰一声,一股带雪的风呼啸而过,那群人影呼啦一下被卷了出去,乒乒乓乓栽在院中,落地梆硬脆响如冰人碎裂,再一看人人脸色铁青,已经被冻死。
屋内三公子,用冰雪在擦手,冷冷吐出两个字。
“浊臭。”
他擦干净手,看看已经恢复原样的墙壁,忽然摇摇头道:“蠢货。死一个是为你们好,以后,会死更多人。”
不过死更多人似乎他也不太在意,他缓缓坐在破碎的棺材边,拖过桌上一封文书,摸了摸那文书上的浓浓的墨痕。
蘸墨太浓了,以至于每个字都微微凸起,不用看,摸也能摸出来。
他出神地看着那文书,又将文书斜起,对光线照照,那些浓墨字体,便显出被人手指摸索过的痕迹。
他将那墨字凑到唇边,轻轻舔了舔。
景横波扶着耶律祁在暗道中穿行。
暗道很狭窄,窄得两人走只能侧身,而且不是向下的地道,感觉还在地面,景横波猜想很可能这是夹墙,是那种非常长的夹墙,从大片屋舍中穿过,直到出宅。
耶律家在黄金部的一间不常动用的宅邸,也有这样奇怪的设计,可见底蕴非凡。
景横波着实累了,气喘吁吁,肚子还时不时咕噜一声,黑暗寂静中听来响亮。
耶律祁在怀中摸索,片刻后掏出一个东西要递给她,随即又缩回去,声音听起来有点懊恼:“脏了……”
景横波嗅见红薯的香气,才想起他曾将抢来的红薯放在怀中,他将食物揣在心口,是为了留给她?
黑暗中有红薯香气也有血腥气,她心中微微发紧,只好装没听见,岔开话题。
“你怎样?”刚刚给他草草包扎了下,他虽然在勉力调整,但呼吸依旧不稳,明显伤得不轻。
耶律祁声音还是那般慵懒随意,“不错,精神健旺。”
景横波在黑暗中翻翻白眼,心中有个疑惑未解,忍不住问,“刚才怎么回事?”
那三公子一着很牛逼的杀手就要奏效,却忽然歇菜,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耶律祁没说话,半晌笑了一下,道:“因祸得福?”
“什么意思?”
“你确定你要听?”他答得古怪。
景横波心中又一跳,随即道:“为什么不敢听?”
“我只是不希望你不愉快而已。”耶律祁懒懒地道,“你还记得当初在大燕,你和宫胤落崖被我抓住那次?当时我中了宫胤的计,受了伤。”
景横波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有微微酸楚——这人间命运,推动敌友翻覆,有时候真的太过奇妙。
有仇的并肩作战,相爱的以剑决绝。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想,她需要平稳的心境应对艰险,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第397章 是我(2)
“自从受了他的伤,”耶律祁悠悠道,“我便不太适应过于寒冷的环境,尤其不能在寒冷环境中失血受伤,伤口血液会凝结如冰,非得运功驱寒不可。”
景横波想刚才他可不就是寒夜受伤?那血……
“你受伤之后改变的血,好像令九重天门的杀手退避……”
两人都不说话了,景横波抬眼看着前方绵绵不绝的黑暗,只觉得似乎,即将踏入一个秘密中。
“不要想太多。”耶律祁却道,“宫胤不像九重天门的人。”
“为什么?”
“这个门派极其隐世秘密,世人少有人知。如果不是耶律家有子弟被选中,我也不知道。”耶律祁道,“这个门派选弟子,条件极其严苛。另外,要求出身百年世家;要求不涉红尘不出天门,终身侍奉九重天主。据说对叛徒手段极其可怕,成立以来从无人出天门。也有说法说本身武功有限制,根本就不能出天门。所以,如果宫胤是九重天门的人,他如此名声煊赫,天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没找他报复?而他身在人世,怎么又没遭受武功反噬?”
“没有么……”景横波喃喃道,“他般若雪很有些不对劲……”
“向来绝世天门,武功出问题都是大问题,绝不会还能活这么多年。”
景横波心里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半晌长长吁口气。
“大荒泽冰雪系武功很多,因为寒性武功对沼泽最有用处,所以也可能是巧合。”
景横波也只能这么认为,身边耶律祁声音低微,气息急促,她隐隐觉得不安,此时也无心探究。她伸手想去试试他体温,他却正在此时含笑偏头,似想要说什么,她的指尖,轻轻按上了一处柔润微软。
她一怔,他似也一僵,随即她反应过来指下是他的唇,急忙要让开,他却闪电般抬起手指,按住了她的手指。
这一刻他手指冰冷,她一时竟然恍惚,只觉那冷澈入骨髓,是永不能忘怀的记忆。
刹那间眼前是翻飞的雪,渐渐凝成一个人影,她凝望着那个人影,在暗处慢慢蕴了一眶的泪。
那个人,她曾试图用自己的温暖,烧热他,却在最后换来天涯分离的结局。
她手一颤,他已经轻轻松开手指,黑暗中他叹息亦翩然如雪花,带一份冷的苍凉,“按住你手的是我,你想的却不是我。”
她一震,偏转头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也罢。”他却洒然一笑,“无论如何,你此刻摸的是我。”
景横波从来不缺斗嘴的词儿,这得益于研究所四人组长日无聊永远斗嘴的成果,那么多年斗下来,连最不擅言辞的太史阑,真要骂起人都一串一串,但此刻她只有沉默,手无意识地拂下来,无意中触及他肩背一片濡湿,嗅见血腥气逼人,不禁道:“你这……”
“到了!”耶律祁忽然道,伸手一推。
洞口开启。
第一眼看见墙。
面前是一座高墙,挡得严严实实。
景横波一怔——死路?
耶律祁伸手又一推。
墙上忽然翻转的门,原来那门镶嵌在门中,质地颜色和墙一样,轻易看不出。
门那边。
劈开琉璃天地,再见风雪年夜。
景横波一时被外头晶莹雪白的光刺得眼前一眯。
外面有没有被包围?她一时不敢出去。因为她很快听见了道路两端的脚步声,以及兵甲和武器相撞的声音。
有军队。
这里应该还是耶律家这个大宅子的范围。面前是一条极其窄的巷子,应该很少有人通行,又黑又长,所以军士们只扼守住了两头,不必再进到这巷子中。
这地方是官员贵族集中居住区,巷子对面就是别家的大宅子,但因为耶律家发生灭门案,金鳞军将耶律家包围,附近宅邸都被惊动,哪里还敢安睡,家家都灯火通明,护卫全部出动四面出游,她战后精疲力尽,再加上重伤的耶律祁,无论奔到哪家宅子,都可能面对无休止的围杀。
再看这巷子地面,覆雪半尺,毫无印记。可见这巷子太窄不利通行,一般人都不愿经过,想必只有赶时间,才会从这里走。
怎么办?
景横波刚想和耶律祁商量一下,一回头,看见他正向后退。
“干什么你?”
“我忽然想起,我把一件随身重要物事忘在暗道里了。”他笑,语气歉然,“我得回去拿一下。”
景横波一把扯住他衣袖,冷笑。
“少和我玩花招,想回去牺牲自己助我脱逃?”
“你想得倒美。”他笑,咳嗽,“我命比你值钱多了。”
“那就回来。”她用力一拉,原本只是想拉住他,谁知道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惊,立即觉得肩上湿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血,她挪动身体,将他挪到怀里,低头一看,不禁心中一紧。
如果说气色有所谓死色,这就是了。
她想起耶律祁原本就中毒受伤,一路夜奔,为了吸走敌人注意力,引来那么多人围攻,想必围攻中也已受伤,之后在围攻中依旧将三公子那样的人一剑穿心,必定又添心伤,最后还为她挡了一记。
旧伤添新伤,仅流血就差不多把人流死了。
他必须先停下来,好好休养。
但这危机四伏时刻,四面军队环伺,到哪里找一个安生躺下的地方?
巷口忽然有脚步声和喝令声。似乎有人经过,正在经受军队盘查。
这风雪夜谁会在外面走?
景横波伏低身子,不敢动弹,听得那被盘查的人似乎很快通过,然后往这巷子中来,脚步声很杂很急促,隐约还有吱嘎吱嘎声音,似乎是轿子抬动中发出的声音。
“进轿……”怀里耶律祁忽然低声道。
“两个人太重……”景横波犹豫。她可以带着耶律祁进轿,但一旦进去必然会被轿夫发现,一样是自投罗网。
“分开……”耶律祁在她膝上翻身看了一眼,道,“前头主人轿,你去;后头丫头轿,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