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相遇终究会迎来离别。
人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了经历各式各样的离别;与儿时的邻里离别、与暗慕的情人离别、与分道的好友离别、与年迈的父母离别、与同眠的伴侣离别;也会有那么一天,轮到你们的子女与你们离别。
有些离别是天各一方,有些离别是生死之远,自然悲切;可只要是值得怀念,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带上笑脸。
小秋还小,不能理解,非但没有笑,甚至泪珠滚落爬满面。
率先同他离别的自然是领头人和他带来的汉子们,就在李拓醒后的没几天。
领头人向李拓抱了抱拳,道:“既然青玉已经捞出湖面,也就还清早年间对青花楼主的相欠。江湖路远,反正你我都行在里边,也就不学迂腐书生那般说伤春悲秋的酸言了,就此作别。”
李拓吊着死鱼眼,瘫着平淡脸,道:“一路走好。”
他从不指望有人陪伴明天,他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离别。
平淡无疑令他显得格外薄情,跟他相比,小秋简直算得上是悲痛欲绝。
前些天还拎着鱼角兴高采烈逛街的小秋,刻下鼻涕眼泪横亘在脸,哭声响彻晴天,一边呜咽,还一边抱怨:“干……干么非……呜呜……要走么……”
他紧搂领头人的大腿不肯松懈。
领头人被搂得干瞪眼,却有几分笑意拢在心尖,揉了揉小秋头顶的发鬏,笑道:“大丈夫何以泪轻弹?还是你到底想做个小娃娃?”
小秋便是哭着,也有几分倔强,道:“咱……咱才不要做……那小……娃娃……”
领头人拍了拍他的脑门,道:“那你哼哼唧唧作甚?是大丈夫的,就把眼泪抹了。”
然后,他颇有些感慨道:“小秋啊,你呢,根骨悟性都很好,读书习武都能登堂入室行大道,切莫在农田里埋没掉。老子在你床头陶罐里留了几锭小银两,如果爱读书,就拿去在隔壁城里找个摇头晃脑很好看的夫子;倘使想学武,八岁之前大可去绿水山庄找个披碎叶荷花袍的老道,就跟他说是徐寂阳介绍。看在老子的薄面上,他会让你入覆水流的。”
他语重心长的说了许多话,小秋未必听得明了,可至少是把何以为大丈夫洞悉了。
于是他擤鼻涕抹眼泪,重重点头道:“好。”
立刻引得领头人蹙紧眉头,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谁许你用老子的衣袖揩了!”
……
小秋闷闷不乐了几天,直到那日杵在窗前,望着阳光热烈,任由风吹过额间,默默地在心里面下定决念,须臾后,悠悠舒展开愁颜。
彼时的李拓就在他身边,自然看清他忽而的改变,于是问道:“想什么呢?”
小秋一脸郑重,道:“在想究竟是该学李大哥的刀,还是应该学老徐头的剑。”
李拓道:“哦?你决定了?”
小秋点点头,道:“嗯。咱若是闷头看书,往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与老徐头再见。”
李拓伸手搭在他脑袋上面,道:“所以你习武是为了再见?”
小秋圆圆的眼珠转了两圈,有些局促道:“这样不好么?”
李拓摇头道:“总比为了逞凶斗狠好一些。你怎么知道我用刀?”
小秋努了努嘴,道:“你藏在披风下的几把刀,趁着你下水,咱早就看了几百遍。”
李拓道:“呃——那又是何时瞅见了徐前辈使剑。”
小秋道:“自然是魑鱼作乱的那个黑夜。”
那时小秋被叫徐寂阳的领头人护在怀间,他做了什么,当然都被小秋看了个真切。凭着脑海里的忆念,小秋自告奋勇地在李拓面前比划圆圈,双手时而结印、时而拍掌,虽然不明其中的道理,倒的确是像模像样得紧。
然后,他接着道:“就听‘嘭’的一声,老徐头把剑往水里一插,原本还满是大波大浪的窄道上,水流忽然就平缓不动了。有一道青蓝色光波筑成一个……一个形状,什么形状呢?”
一时间,小秋不知该怎么形容好。
李拓解惑道:“半圆弧形状。”
小秋立即肯定地拍了拍窗,道:“对对对,就是像半圆弧一样的形状,还滑过咱的身上,感觉很是清凉。接着湖水非但不再动摇,还凝结住了……”
之后的事,李拓当然知道。
小秋拉了李拓一把,眼睛里充满着好奇,道:“李大哥问了咱,咱也想问李大哥一遭。”
李拓道:“你问吧。”
小秋道:“李大哥又是为了什么习武啊?”
李拓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脑海里只来得及浮现一抹顽皮又固执的样貌,女子的样貌。
想到她的时候,那对向来没多少神采的死鱼眼居然也会闪烁光亮。
只闪烁了一下。
他道:“当初是为了守护某人,现在,大抵是不需要。”
这时的小秋还没学会见好就收,继续问道:“就是李大哥想送玉佩的那个人么?”
李拓道:“呃——”他幽幽把嘴闭上。
……
又过了三两天,李拓伤势渐渐转好,现下已不用再去白谧湖底捞泥,自然留于了他大把时光。他倒也不闲着,向小秋阿爹借了辆马拉板车,一路颠簸到了小镇集市上,买了一大把锛凿斧锯,旋踵又在野外砍了棵白桦,拖在板车上运回家。
第二天,棚屋里便传出来了“铿铿镗镗”。
锯木的声响对于作息相对稳定的大人而言倒无甚打扰,却实在招惹到了晚上不睡、白天不醒的小秋。
夜底,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又听到了“笃笃笃”的雕木声响。
小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鼓鼓冲了出去。
他毫不客气地掀开门房,叉着腰道:“你到底要……咳咳……”
话尚不曾说完,已被屋里飞舞的木屑呛到。
李拓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望了望,应声道:“小秋啊。”复又开始动作。
小秋掩着鼻口来到李拓身旁,严肃地道:“停下!”
李拓举起了手中木锯。
小秋“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究竟在干么?”
李拓歪着脑袋示意桌上,于是小秋凶巴巴地探头瞧望。这一看,就让他心潮荡漾,立刻扑腾起来,叫道:“哦!哦!哦!咱也有剑咯。”
兴高采烈了一阵,他就捧着稍具雏形的剑、拉着李拓退出那间木屑飞扬的屋房。
坐在月华之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问道:“为什么是剑?”
李拓道:“我的刀只算是玩笑,不及学剑来得好。”
小秋道:“那李大哥会不会什么剑法?”
李拓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套“穿花蝴蝶十三招”……”
他还未说完比较适合女子,小秋已经摇晃起他的衣袖,道:“教给咱吧,教给咱吧。”
李拓无可奈何,只得接剑翩舞于月中盛夏;小秋则在一旁有样学样,手中虽持着空剑,形神却是兼备了。
舞完两遍,李拓拉着气喘吁吁的小秋坐下,望了一眼虽是满头大汗、仍然咧着愉悦的小秋,从他手中接过尚未完成的木剑,平淡道:“下个月是你的生日,这把木剑,就当作是我提前送你的礼物吧。”
小秋怔住了。
他怔了好一会儿,陡然眼眶里噙满热泪,嘶哑嗓子道:“你,你也要走了么?”
李拓看着满天的繁星和弯弯的月亮,道:“嗯。”
其实小秋想得到,从青缠双月鸾凤饰被捞出来起,他就已想到将和李大哥分开了,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快。
与徐寂阳离别时的哭闹岂非亦灌注了他对将与李拓别离的害怕!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
李拓的右手挽在小秋的肩膀上,道:“小秋,笑一笑。没有离别,哪来的重逢啊。”
小秋嘴唇颤晃,道:“还能重逢么?”
李拓为他擦了把眼泪,道:“能吧。”
小秋吸了吸鼻子,好在这一次未有鼻涕流下。他道:“那李大哥先笑。”
事实上,相处了将近五年,他居然还从未见过李拓展露微笑。
李拓没有推托,咧开了嘴角,笑;可没笑多久就被一只小手遮上。
小秋笑出了泪花,和在汗水上,嘻嘻道:“算了算了,李大哥还是莫要笑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