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很大，容纳了千万人口，一条条街道如星罗棋布，连绵不绝，足有上几百里。
因此，想要在庞大的南城里，找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无异于海底捞针，水中捞月。
一整个上午，曹曦都在南城里漫无目的的乱转。
他最先前往第一次遇见老乞丐的街道，从那里开始搜索。
“哗~”
六境的神识铺出去，笼罩了附近几条街道，立体的街道景象当即倒映心湖，一清二楚。
街道之中的亭台楼阁的形状，来往行人的言行举止，一目了然。
“以此地为圆心，绕着圈开始寻找老乞丐的身影。”
结果，曹曦走遍方圆数十条街道，茫茫人海中，一无所获。
“那老乞丐看起来病恹恹的，腿脚怎的这般利索，才两天的时间，就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曹曦不可能轻易放弃，频繁询问南城中的人，却也没到得到老乞丐消息。
“他们不知道老乞丐去哪里乞讨了，但是隔个几天就能遇见老乞丐一次。”
曹曦虽然没有找到老乞丐的踪迹，却一点也不焦急。
女冠苏锦还要三个月，才会抵达南城。
而三个月的时间，都足够他将整个连绵百里的南城翻个底朝天了。
曹曦按部就班，按照计算好的路线，继续在南城中前行，走到一条破乱不堪的街道时，看到了一个熟人。
一张简易的布帐篷下面，苏府的老迈瘦小二管家正领着几个勤快的奴役布施粥米。
“排队！排队！”
“你刚来过领过粥了，是吧？没有?我看到过你了，还来！”
“想要银子？没银子，只有粥和米。”
苏府的奴役分工明确，有的维持秩序，有的盛粥分米。
面黄肌瘦的乞丐与衣衫破烂的穷人们弯弯扭扭排队，挨个上前。
曹曦在远处看到这幅景象，踌躇了几秒钟，走了过去……或许可以问一问二管家，是否知道老乞丐的踪迹……
“二管家，好巧阿，你在这做善事呢？”
二管家一身深灰色的棉布衣，坐在粥棚外面，像根死气沉沉的木桩，面无表情，盯着扭曲长蛇般的队伍。
二管家听到曹曦的声音，扭过头来，咧开嘴角笑道：
“曹曦道友，哪是我在做善事，都是我家老爷的吩咐，我不过是个做事的人罢了。”
“一样的，都差不多。”曹曦来到近前，轻声问道：“二管家你主持这苏府行善之事，应该有不短的时间了吧。”
二管家沉思半晌，回答道：“不长不短，还差三个月，就满二十年了。”
曹曦闻言，微微一惊，这二管家人不可貌相，竟然愿意做这些凡间的寻常之事二十年，有不凡之处。
曹曦连忙问道：“二管家做善事多年，应该对南城的所有乞丐都有印象吧？”
二管家笑道：“真不是我妄自尊大，要论对他们的了解，南城以内，我要排第二，没有敢排第一。
近二十年里，这南城大大小小几千条大街小巷，我都不止走了一遍，哪个乞丐没见过！”
曹曦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既是如此，我想向二管家打听一个人。”
二管家摆摆手：“但问无妨。”
于是，曹曦就将那个老乞丐的相貌特征描述了一遍。
老乞丐胡言乱语，举止疯癫，只要见过一面，就一定会留下印象，很难忘记。
而修道者神识强大，更加不会遗忘。
二管家略一思忖，道：“你说疯癫老乞丐阿，上个月布施粥米之时，他还来领过呢，是个老人了，都几十年了，他还没死，运气可比大多数乞丐好。”
曹曦连忙又问二管家，是否知道那老乞丐如今在哪？
二管家便表示不清楚了。
一个修道者能耗费时间做这些繁琐的行善之事，已是极为少见，殊为不易，更别论对一个邋里邋遢的老乞丐过多关注了。
曹曦虽然没在这找到关于老乞丐的消息，但是也没有过于灰心丧气，反正时间还长着。
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继续驻足在这里看了一段时间。
最后，曹曦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二管家，你就这样每天坐在这里，对着这些乞丐，布施粥米，坚持了二十年？”
二管家扯平深灰色的古旧衣衫，伸出三根手指，摇头感叹道：“还差三个月，才有二十年的。”
曹曦皱起眉头：“你是修道者！”
二管家反问道：“修道者怎么了，修道者就不是人了，就不能做这些事情了？”
曹曦听的愈发疑惑，无法理解。
虽然二管家做的这些事情很让人赞叹。
但是，怎么说呢，这种事情，花点小钱请几个凡人看着就行了，完全犯不着一位九境修道者浪费大把时间，亲自坐镇阿！
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可真的不短了。
在进入提升寿命的御罡境之前，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挥霍？
二管家看曹曦脸上神色不断变化，笑着解释道：“最开始老爷让我主持这件事的时候，我是不情愿的，总是觉得修道者的时间，应该放在修道，放在降妖伏魔之上，便气不过，每日露个面就走，反正有着苏府的招牌在，也没哪个人不长眼过来捣乱。
后来呢，我好奇来这看了几次，看着那些懒惰的乞丐，那些被妖魔鬼怪害的家破人亡的疯子，那些因为各种事情失意的落魄的人，众生百态，有些可悲。
再后来，我也老了，修道之路到了尽头，也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每日来到这里，安安静静一天过去，其实也乐的清闲，在这一点上，我比府上的大管家与三管家差了太多。”
曹曦闻言，盯着二管家看了许久，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总之，修道界中像二管家这样特立独行的修道者，真的不多，太少见了。
最后。
曹曦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高谈阔论，因为这种事情，放在他的身上，肯定不会这样做。
他是修道者，要追求与守护的东西有很多，逆水行舟，必须往前走。
而苏府的二管家，不光是身躯老了，心态也老了。
对某些人而言，衰老不仅仅是一种身体的改变，更是一场屠杀……
……
接下来的日子就很平常了。
白日，曹曦会走出苏府，要么前往老乞丐时常出没的几条街道守株待兔，要么按照他计划中的寻找路径，呈圆状扫荡式搜索整个南城。
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有发现老乞丐的踪迹。
曹曦偶尔会恰好遇见苏府的二管家，在主持布施粥米善事，像根即将死去的木头，眼神幽暗，看着来来往往，得过且过的人。
他会走过去，聊上几句，待上一会儿。
“二管家是一个很特别的修道者。”
曹曦如今对二管家的感觉完全改变了，不再像初次见他时，觉得阴气森森，有些恐怖了。
而苏府的二管家，也对曹曦的时常拜访显得很亲切，很乐意与之聊上两句。
他是一位老去的九境武道修士，谈论到修道界中的事情时，还会以修道前辈的身份，为曹曦解惑一番，知无不言。
还有时候，曹曦在苏府内散步的时候，也会看见一身道袍，风姿飘逸的三管家，执墨笔绘符，修补损坏的符阵。
这是个大忙人，曹曦有几次想要抽时间上前交谈几句，都没找到机会。
三管家一手精湛至极的符篆手法，无比潇洒自如，使整个苏府看上去多了几分修道界中的缥缈之气。
不过实际上，这些以三管家九境修为画出的符篆，对于御罡境的女鬼苏绣，到底能形成多大的有效压制，谁也不清楚。
前些日子，女鬼苏绣就曾经无声无息穿过符篆阵图，找到了曹曦，做了一些浪荡的事情。
夜晚，三更过后，月光死寂。
苏府成为无法的妖魔之地，如同有一只“祸”即将诞生，传出来“咿呀呀~”的女子幽冷之声。
曹曦一到了晚上，安心修炼，从未擅自踏出过房门半步，他真的半点不管闹鬼的事情了。
女鬼苏绣从那次之后，没有再找过他。
倒是披青色衣甲的高挑女人关月，异常兴奋，浑然不顾眼中浮现的诡异血丝，夜不归宿。
“昂~”
清亮的青龙长吟之声，时常响彻整座黑暗下的苏府。
而且关月最近找到了一个对手，每夜都要前往莲池，与爬出来的湿漉漉水草女子打过一场，闹得鸡飞狗跳，经常负伤逃离而归。
关月坚信，能从那湿漉漉女子那里，找到关于苏府闹鬼之事的突破口。
在这不断过去的时间里。
接连有十数位行侠仗义，一腔热血的修道者，慕名来到苏府，想要帮助苏府主人解决闹鬼一事。
其中大多数修道者，会在第一个黑暗的夜晚里，惊恐的死去，连尸身也不会留下来。
至于极少数活下来的，心有余悸，第二天早上就会匆忙告辞。
通常这些选择离去的修道者，会得到苏府一笔昂贵的馈赠路费，他们就会对苏府主人感激涕零，称赞其豪情侠心，仗义疏财。
就这样，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了。
最终留在苏府之内的外来修道者，仍然只有曹曦和关月两人。
……
这一日，下起了绵绵小雨，轻烟迷雾袅袅。
曹曦在庭院里喝茶。
另一头坐着苏府的二管家，身形佝偻瘦小，面色苍老，日渐枯败。
他真的老去了，寿命已经到了尽头。
因为下雨，二管家今日没有外出布施粥米，闲在府里，便来找曹曦聊天。
二管家靠在藤椅上，手缩在衣袖里，望着天空灰蒙蒙的情景：“曹曦，那个疯言疯言的老乞丐，你找到了么？”
“不知怎的，老乞丐像是知道我在找他，故意躲着我似的，已经两个月没得到他的消息了。”
曹曦笑着继续道：“不过女冠苏锦还得一个月才到南城，我还有时间。”
二管家意有所指道：“确实不必着急，苏锦小姐回南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做好……所有的事情了。”
曹曦点点头，小口的吹着茶杯中的热气，调侃道：“二管家，自从来到苏府，我可是养出了喜欢喝茶的习惯。”
二管家一脸笑意：“喝茶好呀，让人静心静神，某位道家大真君都曾说过，世人若解茶之道，不羡仙人做茶人。”
曹曦啜饮了一口茶，感叹出声：“你家老爷是茶道高手，三管家风姿不凡，想必也是个爱茶的妙人，你也喜欢饮茶，合着你们苏府上上下下，都是志趣高洁之人阿。”
二管家连忙摆手，苦笑道：“你可被抬高我了，我就一俗人，远远比不上我家老爷与三管家的。”
曹曦轻轻摇头：“不一样的，二管家你不光相貌气质不凡，做的事情也是很好的，不比你家老爷与三管家差的。”
二管家揉着满是褶皱的脸，哑然失笑道：“你阿，总爱开些不好笑的玩笑。”
曹曦很正经的回应：“不是玩笑，能坚持做一件事情二十年的，绝对不是俗人。”
二管家同样很正经的回应：“还差一个月，才有二十年。”
两个月来，曹曦与二管家接触颇多。
曹曦性情平和，为人为善，而二管家对曹曦的印象颇好，愿意与这个后辈聊上几句，也可能是苏府内压根就没有几个年轻人的缘故。
今日，二管家一整天，守在曹曦的庭院里，饮茶论道，寸步不离。
如今天都快黑了，还不想着走……
“沙沙~”
雨渐渐的小了，地面上升起了一层灰蒙蒙的水雾之气，把整座苏府都笼罩在里面，模糊不清。
曹曦侧着头，看向乌云压顶的天空。
夜里似乎还有一场大雨。
曹曦的思绪有些放空，蓦然之间，想起了九天之上，剑修未小央跟他提过的那座，远在中州的不朽万古长城。
自远古的儒圣种下它之后，几万年以来，发生过无数场惨烈至极的战役。
每一年，都有无数赤城山的绝世好剑折在万古长城以外，断剑悲鸣，再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每一年，都有紫薇山赢家神朝的修道者，堆起比长城还高的累累白骨，尸山血海。
每一年，都有长城以内更多的人，觉得修为有成，自杀一般的涌向万古长城，为长城下的尸骸路添砖加瓦。
这个世道妖魔横行，人人自顾不暇，都这么坏了，好不容易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可以修道，与众不同了。
但是，这里面的一些人，为什么就不愿意努力，让这个艰难的世道变得更好一点呢？
曹曦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味道苦涩。
曹曦神色淡然，轻声问道。
“二管家，你说人一直做好事，做了快二十年了，是不是就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了？”
苏府的二管家放下茶杯，面沉似水，浑浊双眼看向曹曦。
……
与此同时。
青色衣甲的高挑女子关月，拖动与窈窕身形不成比例的偃月刀，走到苏府正中央，驻足在苏府主人的庭院前方。
“那只莲池里的湿漉漉女人说的，苏府的所有肮脏秘密的答案，就在这里。”
“凭些龌龊手段强行晋升的御罡境么？”
青色龙影缠上偃月刀，关月将飘舞的黑色长发束在脑后，抬起脚走了进去。
不久之后。
“昂！”
一声愤怒的龙吟声，响彻灰蒙蒙天色下的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