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清寂，弧月初上，洒下如清霜般的月辉，散在南城的每个角落。
面铺之中，少年郎东奔西走，殷勤的打着下手，视线在来来往往的食客中来回扫视，都是些老面孔。
自然那个一身素色道袍的美貌女子也在。
少年郎的目光当然大多数都是偷偷落在苏锦身上，苏锦肤如凝脂，容貌清丽，身线玲珑有致，更难能可贵的是浑身上下除了一根翠玉簪子束发，便无其他装饰之物，气质脱俗，让人见之难忘，仿佛神仙中人。
只是少年郎此刻心里却有些担忧，心想不过一日不见，这姑娘脸色咋就变得这般苍白了，难道是生病了么？
少年郎忐忑不安的迎上前，听到苏锦的话，下意识的高声道：“好嘞，两碗……啥！你要两碗素面？”
苏锦好奇抬头，问道：“怎的不行么？那另一碗便换成牛肉面吧？”
“行的，行的。”少年郎闻言，神色变的慌乱，不着边际问道：“我的面铺从来都是缺斤少两，分量颇大的，姑娘一个人吃两碗面，吃的完么？”
少年郎心想，这姑娘看着身板纤弱，怎的今日胃口如此大？莫不是有些别的原因。
苏锦摇头，说道：“并非我独自一人，今日有位公子与我同行，等会便到。”
少年郎听到这话，有些失魂落魄的走了，他心想一位公子？与这好看到极点的姑娘一路，于是心里便有些难受。
等了一会儿。
就在一碗素面，以及一碗牛肉面刚刚做好的时候。
月色下。
一身雪白衣衫的人，从远处走来。
曹曦面如冠玉，有些病态的苍白，像那柔弱无力的读书人，但是身形却挺拔如竹，双手笼在白色大袖当中，却又是一幅人间风流读书人的风采，似乎无论他站在哪里，人们都不会忽视他。
而且他是修道者，身上便又带着一股寻常人所没有的脱俗气息，飘飘然不似人间人。
曹曦走到面铺前，停了一瞬，便转身朝着苏锦走过去，步伐不快，显得颇为沉稳。
女冠苏锦对曹曦温婉一笑。
少年郎正端着新出炉的两碗面走来，正巧看到这幅情景，脸色难看，小声嘀咕道：“完了，她在等的定然是这位公子了。”
少年郎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打扮，裤子有些短，衣衫上还有补丁，不禁灰心丧气，真是人比人忒气人，当然了，他一个跑退的伙计身为寸金，怎能与相貌堂堂的读书人比较嘛，十分之一都没有呢，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呐，真是异想天开，吃了豹子胆了……不过我要是有那公子一星半点的相貌气韵便好了……
少年郎这般想着，便有些气愤，端着两碗面回去，没动那碗素面，而是避着面铺老板的目光，偷偷将那碗牛肉面上的牛肉夹了几块下来。
面铺本就是小本生意，牛肉面没有几块肉，如此一来，倒像是一碗素面了，就是汤底颜色不一样。
少年郎很快露出笑意，端起两碗面，往曹曦那边送去……这位公子如此打扮，一看就不是贫苦人家的，说不定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不知道牛肉面的分量呢……
曹曦落座在苏锦对面。
苏锦盈盈一笑，推过去一杯半满茶水，说道：“我已经将苏府的后事，与几位南城讲的上话的修道者说清楚了，有些以前做的事情他们会照拂一下，帮忙继续做下去，有些已经不合时宜，便停下了，你那边呢，那个叫关月的道友醒了么？”
曹曦坐姿自然，端起温热茶水吹着，说道：“我带她找了间客栈住下，又渡了些真气给她，但是在她苏醒之前半刻钟，我就离开了。”
苏府内发生事情太过违反常理，再加上苏绣还赖在他气海里，曹曦也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说出来，索性来个不辞而别，省的麻烦解释，相信她也不愿听见这些无奈之事。
苏锦闻言一笑，说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关月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
曹曦饮茶姿势一顿，随后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说道：“关月道友既不是外人，又心怀狭义之心，你怎么不与她见一面？”
苏锦摇摇头，没有回答。
曹曦也没追问，他知晓苏锦突然说这件事情的原因，但是他不在意，事情已经结束，活下来就是幸运。
沉默了一会儿。
曹曦淡淡说道：“关月是很好的修道士，与你一样。”
苏锦听到这话，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道袍一抖一抖得，像是一个坠入红尘的道姑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
曹曦神色很是认真，眼睛清澈的像一潭清水。
于是，苏锦收敛笑意，同样认真说道：“我比不上她。”
后面。
端着两碗面的少年郎看到苏锦笑的这幅场景，微不可查叹了口气，返回去，往牛肉面里夹了几块嫩牛肉，顿了一下，又夹了几块。
虽然不知为何，少年郎听不见这两人的谈话之音，但是他心想这位公子，能让这穿的那般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笑的如此开心，那必然是他的真诚打动了这位姑娘……
反正就是给他换身没有补丁的衣衫，他也自知做不到这位公子那样……
由此可见，世上少年郎各有各的烦恼，却经常源自毫无根据，莫名其妙的多想。
两碗面上桌。
曹曦温声对少年郎到了声谢，苏锦亦是微微一笑。
少年郎退了回去，他没想到这位公子对待他这个下等人也是那般的有礼节，让他如沐春风，这又与那位姑娘给人的感觉不一样，那位姑娘不摆架子，不低看人，与他们这些人接触时，却依然有着一层清冷的感觉，仿佛他们天生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般，倒不如这位公子给人的感觉平和近人了。
苏锦小口的吃面，说道：“今夜星光甚好，这面吃完，我们便立刻离开南城，前往太清山离恨天宫。”
曹曦点头，同意她的决定。
他本来就准备前往离恨天宫，打听关于道经之事，只不过苏府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不好这么快发问，便准备在路上有机会再问苏锦。
很快。
曹曦吃完牛肉面。
苏锦吃完素面。
曹曦换来少年郎，率先付了铜钱，便起身离去。
少年郎低着头擦拭桌面，虽然对这两人印象很好，又对那姑娘心生仰慕，却有些不愿看他们，没敢抬头。
曹曦正准备走，苏锦却拉住他停下，她站在原地，笑着问那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我今天便要离开南城了，在这吃了两个月的面，与你每日见面，算是颇为相熟，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郎茫然抬头，发现苏锦真的是在与他说话，连忙偷偷看了曹曦一眼，发现他并没有不悦的神色，便结结巴巴应道：“我叫李，李小二。”
他脸色羞红，第一次觉得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真的太土了，跟阿猫阿狗差不多，说出来简直污了眼前人的耳。
苏锦双手负后，侧着身体轻声问道：“李小二，你今年也有十五六了吧，难道便准备一直在这里做个跑腿的么？”
李小二脸色变得惨白，苏锦继续道：“你不必觉得我是在看低你，我也并未认为你做这事便不好了，而是，你有认真想过自己日后究竟要做什么么？”
李小二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让人难堪的话，而且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反正不能继续当被人喝来喝去的店小二，最起码也要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面馆吧。
但是，这般浅薄的理想，他羞愧的说不出口，特别是在仰慕的人面前。
苏锦看着夜空的月亮，轻声道：“李小二，日后你如果不想过这种生活了，可以来太清山，那是个不错的地方。”
曹曦诧异的看向苏锦，心中一瞬间心思百转，想通了一些事情，但没有开口说话。
李小二下意识答应，可是他头脑一转，却又想到他压根不知道太清山在哪里，正准备发问时，苏锦与那位公子已经离去了。
依旧是清冷的月光下。
那个年轻读书人来时一人。
离去时倒影成双。
读书人白衣如雪，女子道袍飘然。
渐行渐远。
李小二几乎都看呆了，虽然没有与那公子交谈几句话，心里只突然觉得，这个很有礼貌，气质淡然的读书人，是配得上那位美若梨花的姑娘的。
人在年少时，总会遇见一个惊艳岁月的女子，让人垂垂老矣时，依然心生向往。
无关贪恋，只是仰慕。
对于曾经的曹曦而言，远古天庭上相遇的剑修未小央是第一个。
而对此时还是凡俗的李小二而言。
女冠苏锦亦是。
……
到了深夜，月轮高悬于星空，南城的街面上渐渐冷清，空荡无人。
曹曦与苏锦并排而行，往南城墙门入口走去。
曹曦淡淡问道：“今夜离开南城，回到太清山修道，你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苏锦嗯了一声，既没反对，也没同意。
曹曦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道：“不回来也好，反正这里也没值得留恋的东西。”
神伤之地，见比不见更好，如果能够彻底遗忘那就更好了，但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苏锦脸色如常，平静说道：“我倒无所谓，但如果绣绣想要回来看看，我愿意陪她。”
曹曦不置可否点头，心想没有如果了，苏绣活不过多长时间。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曹曦突然想起一事，捂着肚子大笑道：“道友，今晚吃的那碗牛肉面分量可真多。”
这是实话，蜀皇城的牛肉面已是物美价廉，却不曾想，还是比不上今夜的分量足呢……
苏锦停下脚步，脸色不太好看，眨了下眼睛，旋即看向曹曦愠怒道：“道友，你这是在跟一个御罡开玩笑么？”
曹曦笑容一滞，站起身躯，尴尬的摸了摸脑袋，碰斜了木簪子，连忙弄直。
曹曦解释道：“道友，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少年郎虽然仰慕你，但是我知晓道友心境如冰，虔诚求道，是绝对不会对一个凡间人生出情爱之心的，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一心求道的女冠身上，真是太有趣了……”
苏锦脸色越来越黑，因为曹曦越描越黑。
苏锦微张小嘴，有些郁闷，叹息说道：“曹曦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难道看不来那个少年郎是个上好的修道苗子，胡言乱语什么！我这是为太清山离恨天宫开枝散叶，散下仙缘呢！”
相处两个月，苏锦当然发现了那个少年郎是个上好的修道苗子。
而曹曦刚才见到少年郎，又听到了苏锦对他说的话，也是不由沉思了一番。
李小二？小二？……小耳？李小耳？
在凡间这自然只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名字，但是若是有修道之缘，这名字可就不能乱取了，太大了，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抗的住，特别是在这离恨天宫所在的灵域当中。
能取此名者，若不是无知自大者，则必有不凡。
所以曹曦刚才神识略一扫视，自然也是发现了那少年郎李小二有修道的天赋，不过那李小二与他没什么羁绊，又被苏锦代表离恨天宫相中，他便未过多探查李小二的修道天赋究竟有多高。
曹曦想了一会儿，疑惑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明说？也省的那李小二胡思乱想，白白浪费大好修道时间困顿于这面铺当中？”
苏锦反问道：“学道术是修行，练功法也是修行，怎的跑腿便不是修行了？”
曹曦当即反驳说道：“你说的太虚了，修道确实是修行，但是跑腿真的不是修行，就算真的有人能把跑腿当做修行，也不是这李小二这个境界，可以做的出来的，你就别骗我了！”
“我没骗你。”苏锦解释着，却看到曹曦压根不信的眼神，便只好说道：“他修道天赋确实不错，我本该让鲲爷爷带着他一起返回离恨天宫的。
但是因为这两个月来，他一直看我的眼神奇怪到了极点，我何等身份的人，如何能与他斤斤计较，自然不能出手教训一个凡人，但是也不能让他好过，如今让他吃点苦头，自己跋涉千万里去求道，路上万般险阻，好知道修道艰苦，来之不易。”
曹曦听到这话，干笑了两声。
好嘛。
原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苏锦瞥了眼正强忍着笑意的曹曦，眼神仿佛在冷酷的说，我是一个任性的人，请你以后也不要用那种奇怪的俗世目光看我，否则有你好看。
曹曦毫不在意，心想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初遇小央姑娘时，没见过世面毛毛躁躁的青牛村小子了。
他见过雏凤榜排名更靠前的小央姑娘，一起奋战，同生共死。
也见过天下第一等神秀的雏凤第一曹紫月，那是对他极好的师姐，还一起打了几架。
见过那么多灿烂风景，又修了道，自然不会再如那李小二一般了。
曹曦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一些浅浅的笑意。
……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便来到了南城门口。
曹曦回望了一眼高达百丈的巨型符篆城墙，有些出神。
离开此地，便意味着南城之旅的结束，而他也要前往太清山离恨天宫，追寻道藏后续篇章的传说了。
曹曦看着南城墙倾下来的巨大投影，小声嘀咕着：“没想到到了离开之际，还是没有再次找到那个疯癫老乞丐，终是无缘，有点遗憾。”
因为苏府整件事情提前了一个月，曹曦寻找老乞丐的计划被迫中止，南城还有一些地域没有搜寻。
“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是个老乞丐？”
苏锦闻言，诧异问道：“你也遇见过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
因为苏锦这两个月的注视主要是聚集在苏府中，准确来说是苏正神与苏绣身上，对于时常外出的曹曦，到没有那么注意过，只隐约知道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曹曦猛地抬起头，形容说道：“那个老乞丐一直在说一些我要死之类的话语。”
苏锦缓缓点头：“昨夜我遇见的那个也是如此，想来你遇见的应该就是他了，但是，你我不同的是……我真的死过了一次了。”
苏锦真的被她妹妹杀了，若非有一丝残魂亦留在离恨天宫，就真死了。
而曹曦还没有死过。
但是，他同样听到了老乞丐的话。
那个老乞丐究竟是何人？是疯子？还是真的预言到了一些事情？
曹曦眯起眼睛，转头看向夜色下的南城，灰暗阴森，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种浓烈的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