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在灯火映照之下，如幕似帘。
悠然居二楼的一件厢房里。
曹曦坐在窗边，手边放着一本翻开书籍，他望向雨下夜景，凤巢湖泊泛着明光，心情变得宁静空明起来。
“跋山涉水一个多月，又在凤巢渡口逛了一天，终于可以适当放松身心，闲下来休息一番了。”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修道者有灵气蕴养身心，对于疲惫的忍耐上限，是远远超过凡人的，但是终究还是有个顶点，该累还是会累。
曹曦抬起仍旧还有些不规则扭曲的右手，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
右手缓缓握拳又张开，传来骨骼摩擦的声音，并且伴随有剧烈的疼痛。
右手肌肤下有金色线条与黑色气息肉眼可见，在互相吞噬，不断消磨，在无声中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这放在修道界中显然不适用。
寻常伤势，修道者依靠充满活力的体魄，以及可以发挥各种神效的真气，往往几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不过他这次的伤势与众不同，来自一位御罡的攻击，并且还带着祸的气息，想要完全根除，并非一日之功。
“已经过去一个月，右手血肉骨骼间的祸的气息差不多快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丝丝缕缕还在负隅顽抗，凭借至尊体的力量消磨，约莫再过半个月便能彻底痊愈了。”
曹曦喃喃自语，看着右手，突然又想起了苏绣。
赶路的一个月里，他几乎跟她没有进行过多交流。
他不禁内视气海，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咛~”
古老广阔的道藏气海中，碧幽色的大道青莲微微摇曳，吞吐光辉。
大道青莲的莲瓣上脉络越发的栩栩如生，如同真实存在的一般，少了很多虚幻感觉，青莲轻轻摇晃间，漾出一圈圈让人宁静的道音吟唱声。
真气海的真气越来愈多，空间也越来越大。
如今以他的真气海领域的范围，以及真气的数量，想要现在强行破境进入上三境，其实可是以即刻尝试的，并且有很大的成功可能性。
但是那种破境不太完美，太过仓促，对于他的天赋以及道藏而言，显得有些“粗劣简陋”，日后会后继乏力。
他不想要，他还要等一等，等到更加圆融完美，毫无瑕疵，所以还有一段几个月的长路要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这是急不来的事情。
“哗~”
黑裙的美貌女子独立在平静无波的真气海上，长长的裙摆迤递铺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微微摇动。
那一双迥异与人的黑色眼睛里，有黑色的气息往外四溢。
一个月来，苏绣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
她如今的力量，对上那条没眼力劲的孽畜黑白龙鲤鱼，也能战个旗鼓相当了，不用担心在受到压迫。
“哼！不管孽畜怎样不甘心，真气海里到底是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苏绣这样愉快的想着，视线看向别处，即便到了现在，这座让她栽了大跟头的道藏气海里，却依旧有着两个禁地，是她无能无力，去不了的地方。
一是那个悬空而立的一尊白玉小人，她一旦尝试靠近，白玉小人就毫不犹豫的用力摧毁那截本命物尾椎骨。
那个读书人太谨慎，太绝情了！
二便是那株大道青莲。
“为何我一旦靠近读书人的大道青莲，那条该死的孽畜就拼命的朝我发起进攻，就算受伤也在所不惜呢？”
苏绣心里疑惑，也有很大疑问：“等我在恢复点力量，便要好好探查一番，看看到底藏了哪些秘密！”
不远处，黑白龙鲤鱼隐藏在真气海里，虎视眈眈，流线型的身形几乎与真气水融合在一起，极难被发现。
两根筷子长的龙须，一黑一白，缭绕着阴阳两色的真气力量。
黑白龙鲤鱼豆子大小的眼睛里，透露着一种愤怒至极，却又无能无力的悲伤眼神。
我真没用，一只鬼都敢骑在注定会变成真龙的我头上……鬼东西果然卑鄙无耻，胆大妄为，甚至竟然敢觊觎主人的王座……
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守护主人的面子……
要是鬼东西真的敢去碰那株大道莲花，我是否可以与那个读书人做个交易……要付出一定代价，主动帮助他熔炼气海怎么样？应该会心动吧……
主人呢，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快撑不住了阿，想你了呢……
黑白龙鲤鱼躲在真气海底，独自黯然神伤，龙须在水里慢慢摆动，愈发朦胧不可见。
就在这时，它看见那只女鬼仰起头，朝着天空大声喊道：“读书人，你为何要窥探我的家?”
你的家？龙鲤鱼懵了一下，心中猛地大怒，若非担心在真气海里开口说话，会不经意间泄露给那读书人一些关于主人的信息，它此刻肯定要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鬼东西！！
虚空中传来曹曦的平和声音：“苏绣，你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苏绣闻言，脸上不由露出向往的神色，但是她马上警觉起来，连忙摇头道：“不用，这气海我呆的很舒服。”
外面有那个女人在，她不想出去。
等待了十几年，最终功亏一篑，她怎么有脸面去见锦儿！去当一个好妹妹？她做不到，就算是真要再见面，也必须是她站在高处，俯视锦儿才行！
如今这幅落魄样子，不见也罢！
曹曦沉默一会儿，回声道：“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
苏绣翻了个黑眼，摆手道：“多谢公子对绣绣的关心了。”
曹曦摇了摇头，没在回话，他能感受到苏绣身上那股祸的气息愈发浓重，只怕不要半年，她就要彻底沦陷了。
那个时候，即便女冠苏锦会阻止，他也会毫不犹豫亲手捏碎那截尾椎骨。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这般冷酷无情……
“铛~”
曹曦收回神识，取出黝黑如铁的“墨池”磨剑石，用真气裹着轻放在地面上，防止磨剑石的重量压坏实木地面。
同时他御出数量巨大的真气，笼罩住这间厢房，防止气息外泄被外界感知到。
随后，他取出古朴无华的青妖剑，左手紧紧握住剑柄。
“哗哗~”
真气化凉水散在剑身与磨剑石上，磨剑石上水渍晕开，真的如同一团漆黑的墨。
“开始吧……”
曹曦注视着凉水浇过的青妖剑身，青铜古锈愈发通透，如同缩小无数倍的碧绿葡萄。
他脑海里突然想起傍晚时发生的事情，青衫姚驷公子，白眉老人鹿仁，无能无力的中年凡人，他又想起来豪爽的青甲女子关月。
“或许以后遇见这种事情，我可以尝试更干脆一点。”
曹曦深吸一口气，雨夜中的凉气充满腹腔，驱除杂乱的念头。
右手依然垂下不动，他开始单独使用左手磨剑，斑驳的剑身缓缓划过，名为墨池的磨剑石轻颤，亮起青色妖异的电火花。
“铮~”
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了刺耳的剑鸣声。
……
……
与此同时。
隔壁的一间厢房内。
苏锦单手托腮，看着窗外的雨景，另一只手拿着价值二十四枚青玉钱的秋水白玉簪子。
她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曹曦的房间。
“开始磨剑了，真是勤恳呢……”
一个时辰之前，来到这间名叫悠然居的客栈时，曹曦打趣的问她要不就开一间厢房？
苏锦没反应过来，觉得无所谓，反正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对修道者而言都只是暂时的容身之地，甚至都不会使用厢房里的床铺，他们忙着修炼，又不会分心做旁的事情。
来梧桐城之前，一个月的赶路当中，他们便常常同在一间破庙里休憩。
曹曦修炼，她则闭目养神，一直相安无事，各自忙碌。
但是。
苏锦注意到店家的眼神，脸猛地一红，反应了过来，这是在繁华的人族城池，人多嘴杂，不比外面的荒山野岭，有很多人看着的。
而且这里的厢房里有床，会让心怀不轨的人想入非非……
“还是开两间吧。”
她慌忙的对店家说话，并且抢先付了住店的白玉钱。
在曹曦哭笑不得的眼神，以及店老板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她急匆匆率先上了二楼。
居心叵测的读书人……苏锦轻轻摸着白净如瓷的脸，不由胡乱的想着。
那读书人不会真的异想天开了吧，我明明已经不失礼仪的拒绝他了呀……
而且很多路人看见他们俩，经常会产生错误的念头，我和他真的看起来很般配么？明明我穿的是道袍诶，那些人都看不到的么……
苏锦有些郁闷，觉得自己对待曹曦，可能太过容忍纵容了。
“锦儿，你就是心肠太柔软，这样对你，对那读书人都不好，要学会拒绝……也不能像对待别人一样对他，不然他可能会伤心，而且绣绣还在他气海里呢……”
苏锦小声告诫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间又想到别的事情，有些走神。
“不在御罡境实在有些烦恼，傍晚时对付那个九境道修，竟然还要动用我的道主命神窍，对了，那个乱搭讪的人叫什么来着，姚五，还是姚六……”
苏锦如今的羸弱状态，自然是因为绣绣的缘故，绝大部分魂灵消散，气海又被戳出一个洞，造成了接连跌境的惨事。
但是她知道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于心境。
“这一趟下山历练茫茫红尘，斩断人间俗事，又哪是那般容易，我要何时才能补全心境呢……”
苏锦自言自语，绞尽脑汁在想一些问题，只要解决了困扰了她十几年关于心境的问题。
重回御罡，重回雏凤榜，都不是难事。
对于她这种人来说，修道破境就像是喝水走路，再来一次，只会更加简单……
“但是，到底我要怎样做，才是对的呢……太上忘情阿，要忘记一切的情，太难了……”
而且，不是姐姐不想救，真的没有办法了啊……
苏锦鼓着腮帮，她突然看向手里的秋水白玉簪子，轻柔的眉眼布满愁思。
“应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让曹曦帮我送给绣绣呢？”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要是绣绣不愿意收怎么办？”
……
清晨。
小雨停歇，旭日初升，白色的雾气缭绕着凤巢渡口，凝而不散，一片连着一片，宛如画中仙境。
“铮铮！”
天地之间，骤起一阵响彻云霄的剑鸣声。
巨大的黑色剑舟犹如一颗流星，划破重重雾霭，来到梧桐城的凤巢渡口。
整座梧桐城在剑鸣声中，完全被惊醒了。
湖泊里像是发了一场浪潮，如同一只碗状，四溢的水翻转着向四面八方涌上岸边。
过了一会儿，黑色剑舟降落在凤巢湖泊中，如同一只远古巨兽安静伏在湖面。
……
白日到来的凤巢渡口重新恢复了热闹。
一间间修道铺子打开门，做起生意，一个个气度不凡的修道者在街道上飞快走着。
早就忙碌多时的凡俗们推着装满垃圾的小车离开，而另一些做着别的俗事的凡人，则开始进入凤巢渡口。
不一会儿。
无数意欲远游的修道者，通过凡人临时在湖泊上搭起来的一条条浮桥，走上黑色剑舟。
姚驷公子青衫华服不似道修，反倒如人间潇洒风流才子打扮，他轻揺折扇，一步一步走着。
白眉老人鹿仁跟在后面，牵着从昨天傍晚便一直萎靡不振的火灵龙马。
姚驷公子举目四望，没发现那个柔美似水的道袍女子，便嘀咕说道：“没看见她，不会先上剑舟了吧，只要有相处的机会，等我略施手段，依旧逃不出我的手心。”
清风城是梧桐城周围区域的一个人族城池，不比南城小，只是没有出了女冠苏锦的南城地位特殊罢了。
他是清风城最大的修道世家，姚家的嫡子，背景深厚，家里的几个长辈都是御罡境，怎是那些散修可比？
而且若论天赋，他还不到三十岁，便已经突破了九境，绝对有很大的机会成功跻身御罡，在清风城的时候，只要他勾勾手，哪个女人不是主动嘘寒问暖，投怀送抱？
姚驷公子一想到昨天那件事，便不禁恼羞起来，眼里有些怨恨之色。
“明明自己是个隐藏的九境，真是瞎了眼，眼光太低，看上个只敢躲在女人后面的男人……等上了船，有的是时间让你见识一番，什么叫做真正的男人……”
那般优秀的女子，旁人怎的配的上？不正应该与他为伴，结成一对令人艳羡的道侣么？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流传的佳话！
他一想到自己那些被家族长辈不喜，有些夸张的床笫爱好，脸上便不由自主露出诡异的英俊笑容。
“等你在床上乖乖求饶时，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乖乖亲手奉献出那同是九境，却让我束手待毙的秘密！”
鹿仁在后面看着姚驷公子一会恼怒，一会大笑，他脸色隐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姚驷公子突然转头对鹿仁开口问道：“鹿老，你羡慕我么？”
鹿仁心中疑惑，还是老实回答道：“公子是清风城姚家的嫡长子，一生修道无忧，前途广阔，所有人都会羡慕。”
怎会不羡慕？他身上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还比不上姚驷身上随便拿出来的一件道器价值高。
怎会不羡慕？他一个上三境修士，说的好听，是姚家供奉，其实只是浪荡公子姚驷的仆从而已，凭什么？就凭姚家给的青玉钱多，多到可以让他适当放弃一些修道者的风骨！
当然这些话，他肯定不会当着姚驷的面说出口。
姚驷看着湖泊中的碧水，目光深远，感慨说道：“你不必羡慕，谁让我天生就命好，出生在姚家呢？”
鹿仁低头不语。
姚驷继续笑道：“我的父辈们筚路蓝缕一路走来，他们开疆拓土建立家族，他们从一无所有的最底层崛起，他们打下了一片大大的广阔天地，不就是为了我这种天赋优良的子辈，如今走的修道路更加顺畅么？”
鹿仁的头颅愈发低了。
姚驷拍着鹿仁的肩膀，眯眼说道：“好好修道，万一你走了大运，成了一位御罡，那就一切都有了，你的子辈也会跟我一样……”
鹿仁猛地抬起头，眼神不解：“公子……”
姚驷转过身去，轻扇玉扇，发出幽冷的声音。
“所以，在这之前你在不甘心也不要多想，没有用的，用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鹿仁脸色凝固，低下头牵着马绳，拉起火灵龙马顺从跟在姚驷后面，往黑色剑舟走去。
四面八方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拥挤着，全是修道者，几乎没有一个凡俗。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蚁群一般的拥挤人流中，很快登上了黑色剑舟。
……
悠然居二楼。
窗外的剑舟颤动之声停歇，落在湖泊中等候，而这间厢房里，尖锐如风的磨剑之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呼~”
曹曦吐了一口气，停止磨动青妖剑。
“磨剑这种事情，果然任重道远，一整个晚上，我竟然只磨了几十分之一……”
他抬了抬有些酸痛的左手胳膊，金色的力量从血脉中冲出来，很快消弭了胳膊的酸痛之感。
他无语的看向几乎毫无变化的青妖剑，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青妖剑的贵重，一旦退去斑驳，必能剑惊四野。
“幸好还是有收获，总归是磨了些青铜剑锈下来。”
曹曦从气海里取出一只早就备好的透明玉瓶，小心的用真气捡起地上粉末状的青色颗粒。
这就是青妖剑上的古锈，晶莹透亮，如同绿色碎钻，捏在手里，有一种尖锐之感，仿佛是在触摸锋利的剑尖。
青色古锈在剑上时，还不显神异，这一落地，便开始展露神迹。
他甚至觉得若是以凡人之躯，不小心触碰这颗粒状的青色锈迹，肌肤瞬时便会被自带的剑芒切割破裂，受到伤害。
他一夜磨下的数量不多，玉瓶里只积聚了浅浅一层，但是这种大有用途的青锈一向稀少罕见，而稀少便往往代表着它很值钱……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曹曦收好青妖剑等事物，心情大好的拉开门，正是女冠苏锦。
曹曦眼含笑意，说道：“剑舟抵达凤巢渡口了，我们走吧。”
苏锦应了一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突然眸光一转，说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