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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全文阅读

作者:长安宅     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txt下载     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无法察觉的陷阱

    整整513处的别字校正雷同。

    在这位北原律师的猛攻之下,不少场上的听众也情不自禁地认为藤村的点校著作肯定是,或至少参考了下川的稿件。一些从事反抗武内副校长活动的学生会代表们,更是露出了鄙夷的情形,望向被告席那边。

    宇都宫完全没想到这个北原居然再度又找出了一个刁钻的角度来进攻。面前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总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烦人!

    然而,这位法学名教授所不为人知的到一点就是,他亦修习过汉文,对于汉字的训读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眼下的场面依然能够应付。

    宇都宫目光中闪烁着阴冷,迅速站了起来,开口道,“裁判长。原告方才所举的错漏字,并无法用作证明所谓的实质性相似。事实上方才原告所举的所谓例证,像横躺,孤零等,都是不需要经过很大精力考校便能完成的别字校错。”

    “例如,横‘倘’与横‘躺’,这两个汉字尽管在东洋语中的读音有区别。但在汉语中的读音却是完全一样。只要具备汉语知识的人,看到‘横倘’两个字,就能够反应过来,其中的那个‘倘’就是‘躺’下的‘躺’。在校正的过程中,并不需要专门的深奥知识。”

    “‘孤零’与‘孤另’的校错,也同样。汉语中的‘零’是第二声,而‘另’则是第四声。除了声调不同以外,其发音本身亦是相同。”

    “另外,则是字形。原告方才举出的‘于第’与‘子弟’,在字形上极其相似。很有可能是底本在抄写过程当中,误传抄成‘于第’。此项校正也无需专门的知识。”

    宇都宫向前迈出一步说道,“从以上种种迹象来看,遣唐记中的诸多校错,事实仅需一般汉语的程度就能够完成,并不需要独到的思维力在其中发挥作用。因此,原告方才虽举证了多项别字校错存在雷同,但却未举证证明这些别字校错所需要的知识程度。”

    “打个比方。难道我能够因为修改了别人稿件的几个常见错别字,我就能够成为这篇稿件的共同创作者吗?这显然是荒谬的。据此,原告提交的证据内容,并不能够排除其所宣称的多项雷同,仅需一般程度的汉语知识即能完成校正的可能性。因此,原告的举证未达到民事诉讼法所要求的的高度盖然性,无法达到其证明目的!”

    刹那之间,这位东洋名教授再度展现了他极高的法学修养。

    仅仅只是转瞬之间,他便将其学过的汉文知识与著作权的法学理论糅合在一起,炮制出一个凌厉的反击。北原看似无懈可击的举证,被这位法学教授撕裂出一个口子。

    看着这一幕,方才表情有些凝重的大学管理层,又松弛了下来,像是方才压在心中的重石,被挪去了几分。是的,只不过是字形和读音之间的校错,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坐在原告席的宫川,两道弯弯的娥眉稍皱起来。宫川不具有汉文知识,但是在听着方才宇都宫的反驳,她竟一时之间想不出有什么好的方法回应。对方的论点很有说服力。

    然而,如果自己作为一个不具有汉文知识的人,都会产生出这种感觉,那更遑论裁判席上的法官。

    宇都宫一边冷笑,一边看着面前这个北原。

    他不相信北原能找出有效的方法来反驳自己。

    如果这位年轻人真的顺着刚才自己提出的思路,来论证这些点校需要用到专门的知识,反驳自己,那就是掉入圈套之中。

    在知识产权的纠纷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策略,就是把对方拖入举证的泥潭。

    一旦开始争论起别字的校错是否需要用到专门的知识,那就是进入了泥潭。

    争论得越多,越久。

    就越是表明这个问题具有很大的争议性。

    而争议性越大,法官就越是不敢判决侵权的成立。

    想到这里,宇都宫的内心,倒是不由得更加期待这位北原来反驳自己,好走入圈套之中。快来反驳,快来反驳吧!

    一旦你开口反驳,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法律陷阱!

    宇都宫的笑容不由得变得狰狞起来。

    法庭之上,静默了约几十秒。

    只见得北原似完全没受到方才反击的影响,嘴角微微翘起,说道,“宇都宫教授看起来似乎完全把‘别字校错’,当做了古籍错别字的订正。”

    平淡的话语中,似乎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嘲讽意味。

    仿佛宇都宫做出的那番法律反击,藏有着一个天大的漏洞般。

    “嗯?”听着北原的话,宇都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位年轻男律师开口的第一句话,与其所料想的反驳方向并不一致。

    事情似乎没有按照宇都宫设想的方向进行发展。

    北原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肆虐了一些。他仿佛早已洞察宇都宫设下的陷阱。他将在今日的法庭之上,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位法学教授,法律陷阱究竟应当如何设置。

    “所谓古籍的别字校错,校的并非是错别字。方才被告所说的什么音同、字形,完全就是在将古籍的别字校错,与一般文章的错别字校对相混淆。所谓的古籍别字校错,其是要复原古本上的本来字样,而非进行修订。”

    “换句话说,哪怕古籍上出现了错别字。但只要这个错别字是古文本来的字样,也不应当进行修正。”

    “裁判长!”北原放声道,“从方才被告代理人的论述来看,显然其对古籍的别字校错缺乏理解。古籍常见的对校方法有他校和本校。所谓他校,就是通过对不同底本的比对,来确定古籍中别字的真正原字应当是哪一个。而本校,则是通过对同一底本的前后文,来确定别字的真正原字。”

    “无论是那一种校对方法,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所谓修复错别字。而是往返于各种底本之间,对别字进行挑选。此即古籍别字校勘的真正过程。一旦,我们明白校勘的过程是在对文字进行选择以后,我们便更加能够明白整整513处别字雷同的荒谬之处。”

    “也就是说,被告藤村在对不同底本的文字选择之时,竟整整作出了513次与原告下川完全相同的选择。考虑遣唐记的底本有17个之多。在采用他校法的情况下进行择字,绝无可能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重复。以上迹象清楚地显示了,藤村的别字校勘就是抄袭自下川的点校稿!”

    宇都宫微微张了张嘴,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

    恍然之间,他明白了。

    明白了这个北原为什么会要用,“孤零”、“躺”、“付”这几个字词来作为举例,在法庭上说明。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

    为的就是给自己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古籍的校勘是在改正古籍的错别字,而不是复原古籍本来的文字。

    给自己造成了这种错误印象之后,自己便有了那一番从字形和读音展开的反击。

    而这番反击,却正正好好地落入他的埋伏之中!

    从一开始,这个年轻人在举证的时候,就设置了这个陷阱。

    一个无法察觉的陷阱。

第七十二章 校勘

    宇都宫完全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北原居然给他设下了这样一个陷阱。自己大意了,真的大意了。自己想当然地就把古籍校勘,简单地理解为了使校正错字,而不是复原古籍的本来原字。

    恍惚之间,宇都宫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一刹那,他竟莫名奇妙地有了一种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感觉。从纪律聆讯会的初次交手,再到第一次、以及现在这一次的庭审。这位北原律师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完完全全不像是一个才刚从大学毕业了两三年的律师。

    他在著作权法案件的实务经验可是零啊!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竟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宇都宫感到面前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了。怪胎,简直是一个怪胎!

    旁听席上的大学人士们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大学管理层从一开始就认为,下川聘请这样一个年轻的律师,无非就是见到难以拿到终身教职,便试图来讹大学一笔。

    然而,眼下的这一幕,这位“滋事”律师居然能和大学里的名教授在法庭的争锋里,不相上下。

    宇都宫感受到了来自听者的目光,他旋即开口补救道:“即便所谓的古籍校勘是采用他校法或本校法进行,原告也要证明相关的别字遴选,须具备的专门知识。”

    “打个比方,如果绝大多数底本都形成于较早的历史时期,且关于某个别字都有着统一的书写。那么几乎就可以肯定往后时期底本的别字,是传抄中有了讹误。那在这种情况下,也无需专业知识即可做出判断。”

    宇都宫的目光扫动着手头的资料,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般,表情闪现出兴奋之情,“事实上的情况,也正如方才我所打的比方。原告点校所依赖的芥子园本,在17个底本之中,其出现时间也晚于大部分版本,只是相较而言收录了更多残篇。”

    “在此种情况下,原告完全可以利用形成时间较早的底本,直接进行勘校,而不需要花费过多精力。被告有理由怀疑,其所为校勘可能是依据此前的底本进行的简单校正。在此种情形,即便出现了大面积的重复,亦不足为奇。”

    宇都宫抓住方才的论点,再度延伸一番。

    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缓解了方才那尴尬的场面。

    北原望着这番举动,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像是在岸边看着不断在激流中挣扎而又注定徒劳的敌人。

    他轻轻地拿起了原告桌上的一本《东土巡游遣唐记》,翻动着纸页,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呐。藤村教授的点校,不仅连别字大部分都一样,就连校勘记,都一模一样。难道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听到这话的瞬间,宇都宫的内心一紧。所谓校勘记,即是指作者在点校的过程中,把为什么增字、删字、改字的缘由简短地写出来。通常只有一两句话的形式。虽然简短,但却可以留出校正的依据,供他人参考。

    难道……难道!藤村也……

    宇都宫面色僵了僵,站在原地。

    北原欣赏着这位法学教授的表情,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裁判长。请注意本书的校勘记。例如第一卷第三篇,‘诸侯之臣于天子曰陪臣’。此处的校勘记为,‘曰’前原有‘故’字,据高山本删去。即底本中的原句是‘诸侯之臣于天子故曰陪臣’。”

    “再例如第一卷第四篇,‘据狼孤’。此处校勘记为,‘狼下有四星曰孤’,故‘狐’疑为孤。这里讲的是遣唐使关谷进行占卜,根据狼孤星的方位来推演。其中,底本的原文为‘据狼狐’。此次狐应当是讹误,因为天文里只有狼孤星,没有狼狐星。”

    “又比如,第三卷第二篇,‘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这里讲的是遣唐使关谷注意到东土故意将各道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弄得犬牙校错,以相互制衡。其中这里的校勘记为:莫园本,无‘效实’二字。即在莫园版的底本中,原文为‘以示诸侯形制之势’”

    “凡此等等,我们可以看到被告藤村的点校著作,居然存在大量的校勘记与原告下川的第三稿点校相同。不仅别字的矫正都一模一样,就连别字的校勘记也完全相同。试问,难道此种情况还不能够证明被告藤村即是在赤裸裸的抄袭下川的点校成果?!”

    骤然放大的声音,如同质问一般,拷问着那位没有出庭的院长。

    话音落下以后。

    整个审判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位年轻律师的话语,犹如一把重锤敲击在桌面,发出不可辩驳的威势。

    大学的管理层们见到这个举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此时他们的眼光都落在了那位东洋的法学大权威身上,心中已经在祈求起来。这位权威是否还能够抵挡得住这般的进攻。

    宇都宫沉默了,他竟然被这个北原逼到了说不出话来。

    是的,堂堂的东洋知识产权法学会副会长,竟也被逼到了这般地步。

    这位法学教授的头脑飞快的运转,迅速思索应对的策略。不断发散的思绪,几乎快榨干了每一处的细胞和神经。

    整整沉默了将近有5分钟之久,像是在千回百转的幽道里,终于寻找到了那可以用来反击的答案,宇都宫再度站了起来,手中拿着藤村的《东土巡游遣唐记》。

    毕竟他是东洋的法学权威。

    绝无可能就这样被轻易的击败。

    “裁判长,请注意被告书籍的前言部分。在前言之中,被告已经表明校勘记既有其自己写的部分,也有直接从其他底本摘录的古人写作的校勘记。因此,遣唐记的校勘记实际包含了两部分——即古人校勘记和今人校勘记。古人在传抄遣唐记的底本,亦会进行校注”

    “原告在未作出上述区分的情况下,径行直接比对,得出的结果,必然有失公允。原告应当进行相应排查,将从古人底本中摘录的校勘记进行去除后,才能得到真正的比对结果。原告所揭露的校勘记雷同,是不准确、不全面、不真实的!”

    这番反驳的论述刚刚说完,那年轻的男律师就猛地反驳道,“裁判长。民事诉讼法举证责任所要求的标准是高度盖然性。即便比对报告中未对上述两种校勘记进行区分,但其所比对的对象是所有校勘记。其已能客观反映两部点校著作校勘记的雷同情况。被告认为比对结果不客观的,应当提出具体的证据来加以反驳。”

    “换句说。”北原声音冷道,“被告代理人应当举出具体证据,证明雷同的校勘记是来自于古人校勘!否则仅如此泛泛而谈,不能视为已就反驳的事实,完成了举证!”

    法庭之上,这位年轻男律师与东洋的法学名教授,再度展开了关于举证责任的激烈辩论。诺大个审判庭,仿佛变成硝烟滚滚的战场……

第七十三章 第四处相似

    法庭调查的举证阶段已经又过去1个多小时了。

    此刻,就连宇都宫的心中也隐隐生出了畏惧的心情。面前这个小子究竟还能够发动多少次的进攻?这个北原的手中,像是握有着一把无限子弹的机关枪,源源不断地朝外倾泻凶猛的弹药。

    究竟,他的手中还有多少子弹?!

    具有多年出庭经验的宇都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开庭的调查阶段是如此的漫长和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遭受着某种精神上的酷刑一般。而这个北原脸上竟还挂着笑容,那不疾不徐、不急不缓的语气,似有意要将这个过程再拉大一般。

    不仅仅是为了折磨对面的律师,更是将这一页页举证当做了闪亮的耳光,刮向大学的脸面。

    北原拿着手中的遥控器,慢慢悠悠地说道,“下面。原告出示第五组证据,继续进行举证。”

    宇都宫前所未有地集中起了精力,全神贯注地听着等等对方将会发起的进攻。自己最近些年来,可以说在知识产权诉讼中,已经难觅敌手。他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会在这样一起看来近乎讹诈式、过家家的官司,使出十分的力气来应对敌手。

    是的,一个年轻人,居然将自己逼到了这种窘境。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甚至可以称为是耻辱。

    是一个东洋法学权威所遭受的耻辱。

    只听得北原的声音,透露着一分慵懒,说道,“接下来是原告出示的第三份比对报告。其意在证明——”

    北原故意停顿了一下。就是这停顿的一下,旁听席上竟有超过半数的听者都不自觉地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而裁判席上的三位法官更都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被告的藤村点校著作,存在分段抄袭。”北原微笑道。

    分……分段抄袭?!宇都宫竖起了双耳,结果却听到了这样一个近似荒谬的证明目的。分段,难道就是划分段落?等等!为什么连划分段落,都能算抄袭。难道连给古籍分个自然段,就是因为分段恰好相同了,都能算作抄袭?!

    宇都宫正想马上开口反驳,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之前误把古籍校勘当做简单错别字校正的场面又浮现在心头,宇都宫不得不又把反驳的话给硬塞回自己的心中,只能先看北原如何出招。

    只见得北原颇有些轻松地按着手中遥控器,缓缓说道:“分段抄袭,即所谓划分段落雷同。在古代的书写之中,由于纸张或者竹简的价格昂贵,古人往往会充分利用书写空间,而不进行分段。这就造成了原始的古籍往往字体过于密集,难以因此,在点校的过程中,就有重新分段的必要。”

    “其中,如果我们以分段这一视角来对原告和被告的点校作品进行比对,我们将会发现两部点校作品的第四处实质性相似。”

    北原走到白板旁边,举起手,展示着投影放出的内容:“遣唐记第一卷第二篇,下川分段16段,藤村分段16段。遣唐记第一卷第三篇,下川分段8段,藤村分段8段。第一卷第四篇,下川划分6段,藤村划分6段。第五篇,下川划分7段,藤村划分8段。其中前6段的划分完全雷同。”

    却见投影的白板上,不断飞速地切换两本遣唐记的篇目。划分段落比起之前的别字比对、底本比对,要更好辨认。后者需要通过一个又一个雷同的具体字词来进行辨认。而划分段落仅仅从文章的“形状”就可以看出是雷同。

    北原不断按着手中的遥控器,在短短的7分钟内,就将遣唐记总计83篇全部过完,他翩翩转过身来,看向审判席,“裁判长。通过方才的比对可以清楚地看到,遣唐记总计83篇,其中有整整76篇的古文,藤村在划分段落上与原告下川的点校稿完全一致。因此,从此种反常迹象可以看出,被告藤村亦对原告的段落划分进行抄袭!”

    宇都宫听着这一番话,已经愣住了。

    这次的“分段抄袭”,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分段抄袭”。

    没有什么陷阱或诡计。

    然而,偏偏是这样,反而是对方才宇都宫那极度认真神态的一种嘲弄。宇都宫已经感到自己真的是彻彻底底被羞辱了。

    这种话明显在著作权法站不住脚的观点,此刻竟堂而皇之地在法庭上提了出来。

    而自己却又不得不还要去认真地反驳一番。

    这真的是羞辱。

    这就好比一个短跑100米的世界冠军要参加国家队,结果竟然要求这个100米的世界冠军要通过最基本的体能测试,才能让他进队。

    荒谬,简直是无比的荒谬。

    “裁判长。”宇都宫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学生高梨,“原告代理人方才提出的分段抄袭,在概念上完全站不住脚。”

    “划分段落仅仅只是将文字重新另起一行而已,仅仅只是对文字单纯的一种重新排列。这里根本没有包含任何的创作因素在里面,根本不是著作权法的保护对象。”

    “这就好比两个对手的商标相似。你应该举证的是这两个商标的图案相似,而不是去举证商标周围的包装设计构成相似。包装设计的相似,并不属于商标图案的相似。这里也是一样。即使所谓的分段存在雷同,那也仅仅是属于‘包装设计’的雷同,根本不在著作权法的保护范围之内!”

    宇都宫已经决定要彻底把这个荒谬的论点给撕碎。

    既然对手用这种程度的论点,来羞辱自己,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再进行客气。

    “并且,裁判长!”这位法学名教授进一步猛攻道,“拿吾国东洋高考来说。在汉字训读之中,亦有对汉文的段落划分考试。其中相关试题明确载有标准答案。从高考设置的题目而言,可以看出,在划分段落上,仅有几种极为有限的方式。不是划分成三段,就是两段。根本不可能存在很大的差异。”

    “考虑到这种情况,分段雷同根本不能够用来作为所谓实质性相似的论点。原告又再一次滥用所谓的‘抄袭’概念。这根本就不是抄袭。原告代理人,从头到尾,都在玩弄文字游戏,企图愚弄法庭!”

第七十四章 分段

    北原听着宇都宫的反驳,在法庭上漫步起来,“被告代理人关于分段的看法并不正确。划分段落的目的在于使文章条理清楚,易于可读。其中,依据点校者对文章逻辑、情感的理解不同,亦会产生不同的划分段落方式。”

    “被告所举的东洋高考中汉文分段题目的例子,并不正确。高考中的汉文分段题目,往往设置有前提条件。例如,在一段介绍古代工艺的文言文中,其题目往往会说‘请按照工艺发展的不同阶段进行分段’。又或者在一段人物传记中,题目会说‘请按照人物的生活地点进行分段。’”

    “这些题目的设置都恰恰表明,古文的划分段落乃是基于一定的逻辑前提。没有相应划分的角度,就无从进行划分。恰反而说明了事实上,划分段落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北原一边走动,一边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却见得投影屏幕闪了闪,再度出现了两幅比对图。只见这一次,摘取的是遣唐记内的其中一篇古文。然而,方才比对的是藤村的点校本,而这一次比对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北原看着白板,笑了笑,继续道:“原告下川发现《东土巡游遣唐记》的古本之后,事实上东洋内亦有不少人也开始着手进行点校。现在原告代理人展示的点校对比版本是九州市政厅文化组编委会的点校稿。该点校工程于五个月前展开,属于公益性质,点校稿于网络随着进度发布。”

    “现在左边的是九州点校稿,而右边则是下川的点校稿。比对的文本是遣唐记的第一章第九篇。”

    “遣唐记第九篇的内容是关谷的平生自述。关谷因为久居东土,也日渐产生了思乡之情,希望能够回到东洋看看自己的故乡,于是便写下该篇自传,记叙了其来到东土前的人生经历。关谷出生于东洋九州岛,因善射箭,被应征入伍,后拔擢至宫廷的卫队。因为其能识汉字,又罕有的从武官转为文官,最后作为遣唐使派往东土。”

    “除了回顾仕途经历,关谷还在自述里着重表达了他的情感经历。其在九州曾娶过一女子。后入伍从军,进入卫队。原配在九州岛等他,然而却不幸遭遇疾病去世。彼时,东洋宫廷内雅乐主司的女儿喜欢关谷。但关谷由于丧妻之痛未予回应。雅乐主司之女竟亦为他而不嫁。直至八年后两人才成婚。然而方成婚不到一年,关谷便被派去遣唐。”

    北原望着面前的遣唐记第九篇,“诸位可以从这篇自述中,看到完全不同的划分逻辑。左边的是九州点校稿。其将该篇自传分为9段,按照关谷的不同官职经历进行划分。而右边的则是下川点校稿。其将该篇自传分为4段,按照关谷的婚姻经历划分。九州点校稿是依据传统的人物传记进行分段,而下川则是根据文章结尾,关谷用了大笔墨表达了对原配以及妻子的思念后,遂决定以婚姻经历来进行分段。”

    “从九州点较稿和下川点较稿的比对来看,划分段落完全会存在多种方式。”

    “然而!”北原猛地提高了声音,“同样是第九篇,而藤村的点校本划分段落与下川完全一致,这可以再一次证明被告在划分段落上,亦对原告进行了厚颜无耻的抄袭!”

    投影的白板上,展示着九州点校本和下川点校本的比对结果。结果是86%以上的文章存在分段不同。然而,在下川点较稿与藤村的比对中,这个数据几乎是完全反过来的——90%以上的文章存在分段相同。

    宇都宫皱着眉头,嘴角轻轻抽动。他已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律师身上传导过来的压力。自进入举证阶段以来,一个又一个犀利的证据角度,甩在法庭面前。某些瞬间,他甚至有一种此刻自己就是藤村,站在此处心惊肉跳的错觉。

    宇都宫整理了一下情绪,立刻再度站起来,亦走在法庭之上,驳斥道:“原告代理人方才如此长篇大论,但却回避了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段落的划分本身能够成为著作权法的保护对象吗?仅仅只是对文字的重新分列,难道就会构成所谓的抄袭?”

    宇都宫看向了法庭上的听者,“如果此刻,我手上抓着一把沙子。我将它撒到地面之上。另一个人也拿着沙子,模仿着我,把沙子撒出了相同的轨迹。请问,我们是否能够因此说明,别人抄袭了我?”

    “很明显,答案当然是不能。”

    “把沙子撒在地上的这种行为,即使我去模仿他也不构成抄袭。事实上,我們的生活中存在大量的模仿。也许一家公司管理员工的方式非常成功,于是就有另外几家公司来模仿这种管理方法。那么这种管理体系的复制,难道会是抄袭吗?又比如,一个人有着学习外语的独门诀窍。别人通过看他的笔记发现了这个诀窍,也照虎画猫进行学习。请问这种学习方法上的模仿,会成为抄袭吗?!”

    “再比如,一位家庭主妇有一种巧妙的记账方法,能够把家里的开支做到井井有条。其他街坊也进行模仿,难道这会构成抄袭吗?”

    “被告代理人之所以举出如此众多的例子,就是为了明确一个事实——单纯的划分段落,绝不会构成所谓的抄袭。”

    “更何况,若从公开发表的时间来看,藤村的点校著作还要先于原告的点校稿出版。谁又能够断定,下川是不是在抄袭被告藤村的分段方式。”

    宇都宫直接走到了北原的面前,双目犹如喷出火焰一般,恶狠狠地盯着他:“原告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分段构成抄袭’这一观点,简直是在浪费庭审时间。法庭应当制止其再重复此类发言!”

    北原看着面前的这位法学名教授,轻轻笑道:“也就是说,被告代理人至少承认了相同,只是认为这种相同,并不构成抄袭。是吗?”

第七十五章 诡辩

    宇都宫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反问,面色不由一僵,立刻说道:“当然不是!此前我的质证意见就已经阐明,分段只有有限的几种方式,也绝不构成所谓相同。”

    北原的嘴角微微翘起,““方才被告代理人说,划分段落并不构成所谓的抄袭。姑且不论这种观点是否合理,但就其论证逻辑而言,则纯粹是诡辩。宇都宫教授的看法,完全忽略了所谓的‘相似’,是由数个雷同的细节予以支撑起来的。”

    北原转过身,又朝法庭内走动了几步,挥动着双手,进行比划,“例如,我们说两个图案看起来相似,往往是因为其中的颜色、构图、透视、光线、阴影等等一系列因素叠加在了一起。因此,我们才会产生出了这两个图案看起来是相似的感觉。”

    “我们完全可以单拎出宇都宫教授的逻辑来进行论证,就可以明白其荒谬之处。例如,在颜色的运用上,我们可以按照宇都宫教授的看法说,颜色的使用完全不属于著作权法的保护范围。为什么?因为仅仅只是对色彩的排列运用,并不是所谓的创作活动。难道我将一朵玫瑰花画成是红的,难道别人用红色,就会构成抄袭了吗?

    “再比如,从透视的角度来看。难道我选择从这个透视角度来进行绘画创作,就是禁止了别人也采取同样的透视角度来绘画吗?同样,从构图而言,难道我将一个物件摆在中心,就等于禁止别人也将这个物件摆在中心?”

    “按照被告代理人方才的逻辑,那等于所有的著作权侵权活动都将不再成立。因为,如果你单独拿出任何一个因素出来看,你都会发现,这不构成侵权。我們甚至可以主张,所谓的画画只是把各种线条重新排列组合而已,这种重新排列的线条,哪里会有什么侵权的地方?”

    “这就是被告代理人方才的诡辩之处。事实上,所谓的相似,必然是整体的相似,即是数个因素组合在一起,构成的整体观感。”

    “被告代理人有意将划分段落同整个古籍的点校活动割裂开来看待,这是完全的不正确。”

    “问题不在于划分段落本身是不是构成所谓的抄袭。问题是在于,当我们把划分段落作为诸多因素中的一个因素进行考量时,我们是否能够得出原告与被告的点校在整体上存在相似的观感。这即是我们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北原看着面前的宇都宫,再度朝前迈进一步,“因此,重要的不是划分段落本身,重要的是划分段落的相同,是否能够增强两部点校的作品的相似观感!”

    一番干净利落的拆解。

    把宇都宫方才的辩驳给彻底搅碎。

    以至于连台上的一位法官都轻轻地点了点头。

    宇都宫已经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想再度开口反驳,然而,却像一个已经哑火的大炮,再也炸不出声响。

    尤其是宇都宫注意到台上一位法官点头的微表情,内心更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

    明明是面前的这个北原,才在进行真正的诡辩。

    划分段落……划分段落怎么可能会是抄袭,如果是的话,那不如干脆把著作权法给烧掉算了。

    然而,宇都宫也没有办法驳斥。他发现只要是顺着这位年轻男律师的逻辑,那就必然会导出他刚才那番结论。而自己……自己竟然没有办法从中找到一个逻辑破绽进行击破。

    是的,一个如此的荒谬的观点。

    自己却无法进行驳斥。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宇都宫甚至有了一种神经错乱的感觉,以至于有些怀疑起了方才那一幕的真实性。一个荒谬透顶的观点摆在法庭之上,竟然还能争得法官的赞同。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没有氧气的玻璃瓶,放在里面的火柴却依旧继续燃烧。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却偏偏发生在了眼前。

    为什么明明没有了氧气,而火柴却能够燃烧?

    宇都宫此时的困惑,大抵便是如此。他仿佛感到了一团迷雾包裹在他的周围,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宇都宫在知识产权领域,已经有着超过二十年的实务经验了。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基本上只要有一桩案件来到手上,他就能够对案件在法庭上的胜诉、败诉可能性判断得八九不离十了。

    而眼下,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了对这起案件走向不明朗的感觉。

    他竟然隐约感到了一丝不确定性。

    已经有多久,自己在代理案件中,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此时,旁听席上的大学管理层们脸色也已经发白了。当然,他们之所以慌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觉得藤村真的抄袭了下川,而是看到了,即便是这样一起讹诈型的诉讼,居然在表面上看起来也有很大的说服力。

    如果,堂堂的大学声誉能够因为这种无端侵扰的诉讼,而遭到破坏。那就简直太过糟糕了,这将鼓励更多人的来挑战大学权威。

    管理层们的逻辑很简单。

    那就是一个人文研究科的院长,没有必要去抄袭一个准教授的著作。这里面一定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误解,或者巧合。整件诉讼肯定是下川无法取得终身教职而对大学的一场泄愤报复。

    浸润在管理职位上的大学人物们的思维方式,早已习惯凡事都从权力斗争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事情的是非曲直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能不能说的通。

    凡是有损于自己权力的,那就是错的;凡是能维持自己权力的,那就是对的。

    这就是权力基础上的是非观。

    这是沉浮数十年大学仕途所锻造出来的思维模式。

    至于道德上的对错,重不重要?

    不重要。

    因为,道德只是有权者的遮羞布。

    道德是有权者对无权者的要求。

    法庭之上再度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裁判席上的高梨法官也为昔日的这位导师留了足够的思考时间。但在过了数分钟之后,被告席那边依旧没有传来回应。是的,这位东洋法学权威,第一次在法庭上竟也被逼到了手足无措。

    “被告代理人还有什么意见发表吗?”高梨法官最后问道。

    宇都宫咬了咬牙。纵然他不情不愿,然而此刻,却别无他法。宇都宫开口道:“被告代理人坚持方才的质证意见。对于其证明目的反驳,尚有法律意见要发表,留待辩论阶段再行主张。”

    一番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回应。

    这等于举起了白旗。

    这是第一次宇都宫进行了退让。

    高梨法官看向原告席说道:“下面,请原告继续举证……”

第七十六章 第五处相似

    北原露出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按下手中的遥控器,“下面,原告出示第六组证据。第六组证据为京都府左京区衡正司法鉴定所出具的比对报告。比对报告为原被告点校作品的——”

    旁听席上的听者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年轻律师将要脱口而出的指控。不少大学管理层甚至已经有了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仿佛他们的座椅被吊在高空钢丝之下,而那位律师的每一句指控,都犹如阵阵狂风,将他們吹得猛烈摇晃。

    只见得北原微微张了张口,十分简单的两个字,传了出来

    “注释。”

    轻飘飘的两个字,回响在法庭之上。

    这位年轻的男律师再度寻到一个角度,对被告展开了猛攻。

    北原含着些微笑意,“原告将通过比对报告展示两部古籍注释的相似之处。所谓古籍注释,即包括了传、说、解、诂、训、笺、注、释、诠、述、义、疑等17种注释形式。点校者添加注释的通常目的在于补充相关的古籍信息,使得简略的古籍记述本身的内涵能够变得更加丰富。”

    “也即,它能够反映出点校者的古籍背景资料的了解程度与掌握,为后人的考校做下更多的铺垫。”

    投影白板闪烁了几下,紧接着比对表格又切换成了另一种样式。只见得一条又一条的注释被单独摘编出来放在表格之中。相同的部分直接用了红色的字体进行标记,刹那间像是有一块红布直接盖在了白板之上,那一个个相同的部分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比对报告显示,下川点校第三稿共有685条注释。”北原说道,“藤村的点校版,共有673条注释。其中总共竟有约486条注释完全一致。”

    北原转身看着白板,咂了咂舌头,脸上故意摆出了一副十分夸张的震惊表情,再加上那发出的啧啧声,仿佛他像是在美术画廊里,看到了一副绝伦的世界名画。这极度夸张的姿态,将那针对大学的嘲讽意味全数拉满。

    “没想到,竟然有超过整整70%的注释相同。”北原开口道,“居然是70%的比例!难道被告藤村与我的当事人下川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竟有如此之神奇的心灵感应,以至于连两人的注释都一模一样??这简直可以拿去作为吉尼斯心灵感应的世界纪录!”

    听到此话,审判席上的高梨法官也不得咳嗽一声,打断道:“请原告代理人注意你的用语。这里是法庭,不要使用过度带有情感色彩的用语。”

    北原朝审判席微微欠身,“裁判长。原告代理人想表明,古籍注释内容的雷同是铁证如山,其已完全能够表明被告藤村对下川的点校成果,实行了完全意义上的抄袭行为!”

    坐在被告席的宇都宫,自从听到北原说出“注释”两个字以后,他就不断地翻着手上的遣唐记,迅速查阅着里面的注释内容。

    这个藤村,真的是太会给自己惹麻烦了!

    这真是一头猪!

    难道连改,都不会改一下吗?!

    宇都宫的精力完全放在扫读面前的遣唐记注释内容上,顾不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这位法学名教授,也终于在庭上露出了一丝焦急的神色。

    旁听席上的大学管理层开始捏起一把汗来,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法学权威将会作何应对。

    过了一阵,宇都宫脸上的神色,再度恢复如常,仿佛胸有成竹。尽管只是仓促之间,进行临场答辩,但是已经足够反驳面前这位年轻男子的进攻。

    宇都宫旋即再度站起,“裁判长。方才原告展示的所谓比对报告,存在严重误差,歪曲了事实。原告展示的比对报告没有排除公有领域的素材。据此得出的比对报告,必然是不全面、不准确的。”

    【公有领域】

    【所谓公有领域,即不再受知识产权法律保护的作品,他人可以自由、不受限制的利用。典型的例子,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古代文言小说等这些在知识产权法律制定前便已产生的作品,以及相关著作权保护期限已经届满的作品】

    仿佛是为了弥补此前因为误解了古籍校勘的失误场面,宇都宫此刻煞有介事地科普起古籍的注释来,“古籍中的注释,与普通的学术注释不同。普通的学术注释会包括引文以及对相关论文段落的说明。而古文注释,则往往是再援引其他古文史料,与被注的史料进行参考对照。”

    “我们可以看到被告藤村的点校之中,包含了大量这种例子。如遣唐记的第一章第二篇,记载关谷‘欲入闽城,而白日之下,城关紧闭’。这里,关谷为躲避匪盗,而不断南下逃亡,终于赶到闽城面前,然而在白天,闽城大门却紧闭。其中在此,藤村进行注释,引用了闽县志的内容,‘时值四月,王高作乱,拥畲人两千,以抗府军。’”

    “这里,藤村通过引用了闽县志的内容,解释了为何当时闽城的城门在白天依然紧闭。其中原因在于当地土人王高拥部族两千人,发起了叛乱。”

    “请裁判长注意,这条注释本身的全部内容就是闽县志的原文摘录。除去原文摘录以外,作者未进行添加任何其独有的表述。”

    “试问。”宇都宫转过身来看向法庭的旁听席,“此种类型的注释怎么可能不构成雷同呢?既然都是引用古代的史料来对遣唐记中的行文进行校注,那就必然百分百构成雷同。没有雷同,反而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试问,在注释内容完全是由古文构成的情况下,此种所谓‘雷同’怎可以纳入比对结果?!藤村所引古文已属于公有领域的素材。据此,在进行比对统计之时,应当该类公有领域素材进行排除,才能够得到准确的结果。”

    “据此,被告代理人对所谓比对报告的证据关联性不予认可。在未排除公有领域素材的情况下,其无法证明被告藤村的注释存在抄袭原告下川的情形!”

第七十七章 提问

    听着宇都宫的凌厉反驳,旁听席上的大学管理层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随即充满了敬佩的神色。诸多管理层在北原说完注释抄袭的一瞬间,甚至都已经产生“要完了”的感觉。然而,宇都宫再度起身,拆解了对方的攻势,刹那间又再度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这位法学名教授冷眼看着北原,似乎是嫌方才的进攻还不够猛烈,要再度击发炮火。

    宇都宫决定要让面前这个年轻人,体会一下,在法庭之上被彻底埋葬的恐怖之感。他旋即再度拿起了两本遣唐记,翻看着其中的一页,说道:

    “即便不是直接引用古文的注释,我们也可以看到有大量的例子,亦不构成所谓的抄袭。例如,遣唐记第二章第三篇,讲述了关谷在蜀地一带相识当地的一位名叫曹节的上佐官。其中,在注释里,藤村虽然写下‘曹节为人性格爽朗,急公好义。’但是,该语句实际上来自唐书对曹节的性格描述,‘曹节性宽宏,重理义。’在此种情形之下,该语句虽为现代文,但事实上亦不构成所谓的雷同。”

    “再比如,遣唐记第三章第五篇,记载关谷来到了秦川仓城。其中,藤村进行了注释,载明仓城的前身实际是三国孔明修筑的乐城。其中,该语句实际上亦来自古籍《秦关城记考》的描述‘仓城,汉相诸葛之筑作也,原名为乐’。由此,尽管此处藤村进行了现代文的注释,但其内容实际上也来自于古籍,不是雷同。”

    宇都宫一段又一段地强悍进攻,仿佛像是要将方才那年轻人做出的举证全部撕碎一般,才肯罢休。

    旁听席上的大学管理层们也纷纷露出了会心的微妙笑容,像是在古罗马的竞技场中,欣赏着对面的角斗士如何被凶残的猛兽一点一点撕咬,生命终结。

    宇都宫看着北原的身影继续高声道,“并且,下川点校稿中还有诸多注释是纯粹的事实性描述。例如,在遣唐记第四章第三篇,关谷与剑南道节度使见面。其中,下川在这里的注释,仅是粗略的载明该节度使的生卒年,以及简短引用自唐书的评价。在这里,关于剑南道节度使的介绍,亦是极其简单的事实介绍,没有任何独创性的表达包含在里面。”

    这位法学名教授一页一页地翻动着遣唐记,“裁判长!通过查阅我们可以发现,原告下川点较稿中的所谓注释,实际上主要就是由两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无非就是引用相应的历史文献。第二部分,就是简单的历史事实叙述。这两部分都没有包含任何具备独创性的表达因素在里面。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雷同根本就无法被避免。”

    宇都宫向前迈出一步,“例如,方才所说到的剑南道节度使的生卒年记载。这种记载产生重复,试问有什么问题?难道我的当事人藤村非得要编出一个不同的生卒年,来规避所谓的雷同吗?同样一个历史事实,难道下川写得,藤村就写不得?!”

    “因此,裁判长!原告代理人展示的所谓比对报告,根本无法用作证明所谓的注释抄袭。其注释内容要么是公有领域的素材,要么就是极其简单的事实叙述。其无法佐证所谓剽窃存在的事实!”

    宇都宫的声音重重落下。

    这是一番教科书般的质证意见。

    完整的展示了如何从头到尾给予对方最凶猛的驳斥。

    这位法学名教授,不仅仅展示了应当排除纯粹引用古文的注释,同时还展示了即便是用现代文写出来的注释,也不必然构成所谓的雷同。

    这一个又一个论点,像是漫天的火炮弹幕一样倾泻在对方的阵地之上。就连旁听席上,同情下川的学生会代表们,也愣住了,隐约间也被这番质证意见所打动。至于大学管理层,更是有不少人士直接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准备欣赏对面原告律师败下来的场面。

    宫川在一旁也听得心跳一颤一颤。宇都宫与北原之间在知识产权法上的对决,自己已是完全插不上手,只……只能够干坐在位置上。

    法庭内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原告席的那边。

    仿佛此刻的原告席,已经变成在战火下的废墟。

    那一道道目光,似已不相信在这样的废墟之中,还能够有幸存的身影。

    许多从外地赶来的法律界名望人士,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们之所以松了一口气,是因为这种场面才是正常的。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律师,被知识产权法的名教授在法庭上被逼得哑口无言,才是正常的画面。而之前双方彼此激烈的对抗,不相上下,各有千秋的场面,才是真真正正地极度不正常。

    “原告代理人需要作出回应吗?”裁判席上的高梨法官轻声问道。

    就在这声发问之后,坐在原告席上的那位年轻男律师,轻轻地笑了一下。

    是的,在面临如此危险的情况,他依旧笑了。

    仿佛方才宇都宫的连环进攻,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缓缓抬头,慵懒的眼神落在了对面的被告席上,那眼神仿佛在宣告——你刚才所做的都是无用功。

    宇都宫见到北原笑的那一刹那,呆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年轻人还笑得出来,而且还笑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仿佛刚才被逼问的并不是他。不!甚至应该说,仿佛刚才像是他在对人进行逼问。

    北原手拿着遣唐记,站了起来,翻到了其中一页,“遣唐记第三章第二篇,这里有一个注释,好奇怪啊。第二篇讲了关谷经过潼关的经历。其中,在注释上,这里引用了古籍《潼关考略》的记述‘南北水关闸楼两座,南七间,北九间,规制宏爽,映照川塬’。”

    “请注意这里,有一个错别字。南北水关闸楼两座,写成了闸楼两作。请问为什么下川的点校稿是这个错别字,而被告藤村的点校本也出现了这个错别字?”

    像是一个孩童,进行好奇的发问。

    北原的问题,飘荡在法庭之上。

第七十八章 问题

    有时候,看起来精密复杂的长篇议论,往往会败于一个简单的问题。正方形的对角线,长度是多少?谁能想到,就是这样平凡的问题,引发了史上的第一次数学危机。同一时刻发生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会在其他地方看来,不再是同时发生?这有些荒诞的想象,却导致了相对论的诞生。

    作为父母的成年人往往无法招架住稚童的追问。简单的问题往往能够打败最为高深的理论和精湛的头脑。

    此时此刻,北原提出的这个极简单的问题,瞬间便将法庭变成了漫漫太空,听不到一点的声音。照射在白板的投影,展示着方才北原揭示出来的错别字雷同之处。这个雷同诉说着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引注相同也就罢了,居然连错别字都完全相同。

    宇都宫听到北原话语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几秒停止了跳动。宇都宫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遣唐记怎么说也是有整整八十来篇汉文。而这起案件从起诉到开庭,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且,中间这个北原还被抓进了京都府警察本部。

    池上决定出手干预了。

    他决定敲打敲打,面前这个已经快把尾巴翘上天去的年轻人。

    这就是他参加这场官司的乐趣所在。

    既能够作为旁观者置身事外,又能够时不时地敲打对面那个年轻人。

    这简直是一种十足的权力快感。

    池上按动了几下手机,随即轻叩桌面,把手机给推了过去。

    宇都宫听到身后的桌面传来响动,见到是池上把手机滑了过来,他随即立刻拿起。看到屏幕上的内容,宇都宫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这位东京过来的京都大学校友,眼神中露出了感激的神色,道了声“多谢”。

    宇都宫拿着手机,像是得了什么宝物一般,立刻上前一步说道,“裁判长。方才被告代理人试着用手机在搜索引擎上直接打入‘南北水关闸楼两作,南七间,北九间,规制宏爽,映照川塬’一句,故意将‘座’字打成‘作’字。输入完毕后,显示搜索结果为589个。”

    “这589个包含着‘闸楼两作’的搜索结果,恰能够证明,此处‘作’字的谬误,并非是原告下川的独特笔误。可能由于某种独特原因,此种笔误已经广为流传。因此,根据目前互联网的589个搜索结果来看,我当事人藤村出这一相同的笔误亦不奇怪。”

    “从此处可以看出,原告代理人一直在处心积虑的进行裁剪事实,企图将某种不可避免的重复,夸大为是一种抄袭雷同,污蔑我当事人的名誉!因此,结合此前我已阐述过的理由,原告代理人指控的所谓注释抄袭,并不成立!”宇都宫提高声音道。

    在池上的场外援助之下,宇都宫再度乘势展开了凶猛的反击。

    这两位京都大学的校友犹如一座高耸的铜墙铁壁。

    让人不可逾越。

    一位是知识产权法学界的大权威。

    另一位则是从业经历极其资深的律师。

    一位负责主战,另一位则负责在旁观察控场。

    这种极其巧妙的配合,像是筑起了一道令人窒息的强大防线……

第七十九章 辩驳

    看着面前两位京都大学的校友强强联手,北原冷笑了一下。这个池上,从东京地方律师协会的纪律听证会,再到如今的诉讼,还真的百折不挠,苦苦不肯罢休。

    北原的眼神忽地变得凌厉起来,仿佛对面强大的敌手联盟,更加能激起了一头野兽的内在凶性。

    只见得他开口道,“方才被告代理人举出的互联网搜索结果,与反驳笔误的独特性不存在任何关联。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被告藤村在注释中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是他引用的古籍原文来自于《潼关考略》的学林阁版,而非互联网的在线阅览版本。”

    “因此,即便是互联网的在线阅览版本将‘座’字,写成了‘作’字,也不能就证成藤村笔误的合理性。”

    “又或者说——”北原的嘴角微微咧起,“你们是承认藤村虽然在注释中写明是了引自学林阁版,但实际上却引自互联网资料。”

    “如果是这样的话。”北原转身看向旁听席上的大学人士,“那么就请大学方面对藤村这种不真实注释的学术行为,进行处理!”

    直接正面迎着那位原告律师的目光,大学管理层们坐在前排,感到像是刀光一闪般,汗毛似乎瞬间都竖了起来,不由得立刻挺直了身子。

    池上依旧坐在旁边,没有任何表示,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然而,这番被北原直接顶了回来,面部表情已经隐约有些不悦的神色。

    北原随即示意了一下宫川。宫川立刻打开了放在原告席旁边的小行李匣。却见里面装着的正是一本又一本的《潼关考略》。北原从里面不断地从行李匣内拿出一本本《潼关考略》,甩在桌上:

    “原告这里收集了学林阁出版的全部《潼关考略》版次。经过查看,所有版次均不存在下川点校中的笔误。此可以明确得出,下川点较稿中的笔误,却系其独特笔误!”

    宇都宫看着这个装满着《潼关考略》的行李箱,已经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面。这个北原……难道……难道已经预先判断了我将会做出怎样的反驳,乃至于甚至都已经准备好进行再反驳的材料。

    难道……难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北原望着面前的宇都宫,再度上前一步,似要把方才宇都宫长篇大论式的反驳,变本加厉地还给他一般。

    “刚刚被告代理人说,下川的注释内容不是纯粹的转引历史文献,就是单纯的简单事实叙述。并不具有任何的创作元素在其注释之内。因此,构成雷同的情况,无可避免。而且,即使就算构成雷同,也不构成著作权法上的所谓抄袭或者剽窃。”

    “被告代理人此处观点,大谬矣!尽管下川的确在诸多注释中,确是只引用其他古籍的原文,但问题并不在于注释的古文内容本身,而在于对这些古文引用的选择!”

    “因此,尽管注释的内容是古籍的原文引用。但是原告下川却通过此种方式,重新构建了当时遣唐记的历史状况,为遣唐记里记载的各类人物的动机提供了独属于点校者的一种解释。因此,这些被使用的史实亦产生了所谓的创作元素在内。”

    “综上,原告下川的注释,绝对不能被视为仅仅只是对历史事实的单纯描述又或者是古籍记载的简单引用。其注释内容,不应当被视为公有领域的素材进行排除!”

    北原的话音回响在法庭之上。

    正如同宇都宫那番猛烈的炮火一般,这一番驳斥已犹如瓢泼的炮弹暴雨猛烈浇洒在被告席上。

    宇都宫抓住注释的内容本身主张其不构成著作权法的抄袭。

    而北原则抓住注释的选择、编排,主张其构成著作权法的抄袭。

    两番彼此针锋相对的观点,猛烈碰撞在一起,像是要在法庭之上激起超级飓风般。

    宇都宫的神色已经变得铁青了。之所以变得铁青,倒不是因为北原进行了反驳这个动作,而是这番反驳简直是赤裸裸地违反了著作权法的基本法理。

    宇都宫立刻开口道:“裁判长!原告此番论述已是悖离著作权法的基本原则。原告代理人主张下川对注释进行了编排、选择。但是这种编排、选择本身,并没有作为一种成形的文字、图像、声音表达出来。著作权法不保护无形,只保护有形。所谓编排、选择,并不能够获得法律的保护!”

    宇都宫的话音刚落下,北原刹那间就驳斥道,“裁判长!这种编排、选择当然是有形的。其有形之处正体现在这些穿插在行文各处的注释。这些注释本身编列的形式、顺序、摘编,就已经反映了下川的编排和选择。被告代理人怎么能够说是无形的?!”

    法庭之上,两方互不相让。

    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到达了顶点。

    坐在裁判席上的高梨法官,见到这番场面,不由得开口道:“现在原被告对于方才有关注释的举证质证,是否还有新的意见要发表。如果不是新的意见,请不要再度重复。”

    一番制止,要把这场面的温度给强行拉下来。

    这两位相对而立的律师,各自盯着对方,看了约有十来秒。他们自然是明白法官这么说的用意,随即便听得这两位律师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代理人没有新的意见了。”

    高梨法官微微点头,随即宣布道,“原告可以继续举证。”

    北原看着手中的证据册,这厚厚的证据册也终于翻到了后半部分。现在即将来到最后一处实质性相似……

第八十章 最后一处实质性相似

    宇都宫坐在被告席上,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还有多少弹药可以射出。他不知道为何,越来越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明明初次见到这个北原的时候,自己的内心还是充满了蔑视。然而,在经过这几番交手以后,他逐渐发现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无底深渊一般,深不可测。

    为什么只是这样一个刚毕业的小毛孩,却能够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

    一定是!

    宇都宫全身微微绷紧,全神贯注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举证。

    只见得面前的北原颇有些慢悠地说道,“下面,原告将进行举证,证明藤村点校作品与原告下川的第六处实质性相似,也即最后一处实质性相似。”

    最后一处实质性相似。

    举……举证阶段是……是要到尾声了吗?宇都宫听到北原的话语,竟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第二次开庭以来的法庭调查,简直如同一场折磨精神的酷刑一般。这短短两、三个小时,却仿佛像是经过漫长的数十年煎熬。

    然而,这也意味着自己更加不能够掉以轻心。

    不用说,宇都宫也知道北原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最后一个举证,必然是古籍点校中最关键和最重要的部分——添加标点符号,进行断句。

    北原站在白板旁边,看着手中的证据册。他知道,这场官司最重要,最核心的问题,即将开始碰触。

    而举证阶段就是这个问题的初次交锋。

    北原按下手中的遥控,沉声道:“下面,原告出示第七组证据,为京都府衡平司法鉴定所出具的编号为A789510号的比对报告。比对的内容为——全书对古籍原文进行断句的标点符号。”

    投影白板再度闪烁了一下,又是新的一张表格弹出。这一次,锁定的标红部分不再是正文中的字体,而是那一个又一个的标点符号。白板中的表格不断缓缓浮动,两侧古文的断句标点几乎全被标红。那一个个红色的雷同标点像是万花筒一般,顿时让人眼睛缭乱。

    “裁判长。”北原转身看向审判席,“古籍之中最重要的点校工作即是进行添加标点断句。在古汉文之中,并没有现代标点辅助所有字词句俱写在一处。对于没有经过古汉文训练的人,甚至哪怕是文史的专家,要想阅读一部没有经过现代标点添加的古籍,都有着无比巨大的困难。”

    “由于古汉文的这一点,未经过标点注解的原始文言典籍,十分难以传播。而正是通过点校断句,方使得古汉文,亦有可能被大众进行理解。这才能使得真正意义上的传统汉文化,得以重新在现代复活。由此可见,标点注解,是一部古籍点校工程中的核心位置。没有标点注解,我们就无法断句,我们就无法理解古籍中的句子。”

    “古籍添加标点,断句所需浩大工程,我不必在法庭进行重复。”北原抬起头来,“仅需试举一例即可。在东土的二十四史点校之中,就有超过整整两千位学者、专家投入其中,几乎是动员了整个史学界的力量,才完成了庞大的文言点校工程。”

    “然而,本案之中,我当事人下川含辛茹苦所完成的点校成果却悉数被藤村抢去。”北原朝前走出一步,望着对面的被告席,“经过有关司法鉴定所比对。两部古籍点校的标点相似之处,高达98.7%。除去个别破折号和引号的格式问题,两部遣唐记的点校近乎完全一致。”

    “将近百分之一百的标点雷同,是前所未有的铁证,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藤村将原告的点校稿占为己有。考虑古籍点校所耗去的庞大心血,对于此种夺去他人劳动果实的行为,原告代理人请求裁判所予以最为坚决的惩罚!”

    投影白板上一个个的标点符号,不断滑动。

    旁听席上的大学管理层们不自觉的紧张起来。在这场诉讼开始前,他们近乎一致地认为,标点符号的雷同怎么可能会构成抄袭。一定是下川无事生非,纯属因为拿不到终身教职,泄愤报复学校。

    然而,经过今天的庭审交锋,大学的管理层们也动摇了。尽管他们依然坚信这桩案件的故事就是一个未能成功续聘的老师提起的无端诉讼,但他们已经有些害怕法庭会被那位原告律师惑众妖言所误导。

    宇都宫看着面前的这一幕,立刻站起身来,猛烈开火:“裁判长。原告方才的举证意见,完全就是一篇目的在于煽情的演说,根本没有任何的法律分析意见,其没有作出说明,以论证标点符号的重复,就是构成了所谓侵犯著作权的雷同。”

    宇都宫望着屏幕白板上的比对结果,说道:“裁判长,所谓的比对分析结果得出的98.7%的重复,是一种极端误导人的结论。”

    “原告代理人直接将标点符号进行比对,却没有考虑标点符号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事实上,最常用的标点符号,无非也就是逗号和句号。逗号表示停顿,而句号表示一个句子的结尾。”

    “就拿一个句子来说。添加逗号和句号,只有有限的那么几处。无论是下川来点校,还是藤村来点校,都只能校出相同的结果。句子的结尾当然只能用句号,句子的中间停顿,当然只能用逗号。一个句子的表述方式就是如此受限,点校中的重复标点是必然的。”

    “考虑到点校的有限形式,原告代理人主张的所谓高重复率,不仅不是问题。恰恰相反,如果没有高的重复率,反而还是不正常的。原告的所谓比对报告,根本无法证明所谓的重复就是抄袭。其直接将具有共同用法的现代标点符号进行比对,该方法存在重大缺陷,得出的所谓重复率,没有任何意义!”

    宇都宫的面部变得些微狰狞,目光颇为凶狠地盯着北原,“原告代理人提交的关于标点符号的比对报告,无非就是一堆废纸!”

第八十一章 断句

    “哦?”北原漫步在法庭之上,说道,“如此看来,宇都宫教授是认为古文点校不可能存在多样化的形式。”

    “当然。”宇都宫冷笑道,随即他看向了法庭上的听众,“这就好比两座城市之间只有一条铁路相连。那么无论你怎么走,都必须要经过这条铁路。因此,你必然会同他人有着相同的移动路径。”

    “难道仅因为你同别人有着相同的移动轨迹,就可以断定你是一个跟踪狂吗?这显然并不正确。你与他人有着相同的移动轨迹,并非是你想跟踪他人,而是因为这两座城市之间仅仅只有一条铁路!”

    宇都宫提高着声音,又往前踏上了几步,眉头抖动,仿佛是要将这位原告律师,逼入无路可退的绝境之中。

    看着这位法学名教授似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北原再一次微笑起来。

    在这笑容里,像是埋伏了十万大军。

    像是刹那间有琵琶声作。

    先是几声细微的琴响,悠悠传来。正给人一种放松之感时,骤然之间,琴弦爆裂,声音转为凄厉而又尖锐。

    刀光剑影不断浮起。

    无数士兵举着锋利的弯刀,从蛰伏已久的密林深处杀出,冲向面前的敌人。

    只见得北原再度手按遥控器,屏幕白板再度闪烁,两句没有添加标点的古汉文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看着这个年轻人这般样子,宇都宫有些愣了一下。他要干嘛?难道他要主张古籍断句具有多种的可能性?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个句子究竟要如何断,必然只有一种形式,不可能存在第二种形式!

    北原手中握着遥控器,像是拿着一把屠刀般,带着有些慎人的微笑道,“方才,被告代理人说,古籍的标点注解,只有有限的形式,不可避免地会造成重复。这种理解充分说明了被告对于古籍点校的工作是完全的无知!”

    无知这两个字,刺耳地回响在法庭上。

    旁听席的听者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原告律师竟会使用这个字词,不由得都呆愣住了。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律师,居然用“无知”来形容面前鼎鼎大名的法学权威,竟然敢于用“无知”两个字来开骂一位知识渊博的名教授。

    这幅场面或许是过于荒谬,反而显露出了某种讽刺的意味,一些同情下川的学生会代表,忍不住发出了“扑哧”的笑声。

    “原告代理人,法庭已经告诫过你不要再用这种宣泄性字眼了!”高梨法官微皱着眉头,提高声音道,“现在法庭对你正式进行警告,如果再用类似言语,将对你按照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进行惩戒!”

    北原微微欠身,“抱歉,裁判长。实在是本案之中被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太过气愤。”

    在看不见的地方,北原的嘴角含笑翘起。

    他是故意的。

    在经过了漫长的技术对比举证之后,他相信裁判席上的法官精力也有疲惫的时刻。此时,故意说出此番话,就在于给已经倦怠的法官进行提神,好让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

    北原随即转过身来,看向白板道:“事实上,古籍的原文往往会因为标点断句的不同,而产生意思上的极大改变。这绝非被告代理人方才所谓的那样简单。”

    “在此,原告代理人特向法庭举出两个例子以作说明。”

    投影白板上的第一句未经过加注标点的古汉文便是:

    【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此句汉文摘自《史记》。”北原说道,“这句汉文讲的是一个名为‘约法三章’的典故。即东土汉高祖刘邦攻入暴秦王都咸阳。其中汉高祖与咸阳百姓约定只有杀人、伤人、盗窃属于犯罪,废除其余严苛的大秦律法。”

    “其中,对该句的第一种断句模式为:‘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即在第一种断句模式下,该汉文的意思为,汉高祖重新制定了三条律法颁布实行,废除秦法。”

    在被告席面前的宇都宫已经有些懵了。约法三章,这个典故他是听过的。史记的一些节选也是东洋高中的汉字训读课材料。这句话的断句不就是这样断吗?还能够怎么断?!

    北原稍作了停顿,随即继续开口道,“该句的第二种断句模式为:‘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在第二种断句模式下,该汉文的意思有了显著的变化。即汉高祖不再是废除秦法,另行制定三条法令。而是汉高祖从秦法中,挑选出了三条法律,删去其余法律。”

    “即在第一种断句中,刘邦是重新制定法律。而在第二种断句中,刘邦是从秦法中筛选出了三条法律。在这里,汉文的句意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改变。仅仅只是一个逗号的不同,但却会导致产生出两种不同的理解。”

    “从此例可以观之,古籍的标点符号,将会令我们对历史事件的具体经过,产生不同的理解。这种不同的理解,绝非是方才被告代理人所言的几种有限的标点形式,事实上它将包括点校者对相关史实的认知观点,而不是简单的断句!”

    北原的第一个例子,刹那间在法庭内引起了强烈的冲击观感。旁听席的不少听者已经微微张开着嘴巴,似没有想到竟然还能作出如此的理解。而审判席上的三位法官则无比认真地盯着投影白板上展示的两种点校断句方法。

    约法三章,是一个东洋亦都熟悉的历史典故。

    正是因为大家都熟悉,此刻读到了第二种不寻常的见解,才感到极大的吃惊。

    这位年轻人用着这样一个例子,告诉着法庭内的每一位观众——什么才叫做文史的专业。哪怕是连一个逗号的落下之处,都能够引起极大的争论。

    宇都宫看着面前白板的这个例子,彻底僵在了原地。为什么这个北原会懂这么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他不仅要熟悉著作权法的相关法规,还要彻底钻进古籍点校这个专门领域,弄明白文史点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明白这么多的复杂知识?!

    刹那间,宇都宫的头脑中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怪物……

第八十二章 句读

    北原拿着遥控器,站在法庭上,继续说道:“方才原告代理人所举的第一个例子可以证明,随着点校标点的选择不同,会造成对历史事实的理解差异。现在将举出第二个例子,以表明标点添加不同,会对人物语句的解释造成影响。”

    投影白板之上,第二句汉文显示出来。

    十个汉字显示在屏幕: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北原的嘴角微微翘起,“此句汉文来自《论语》,是由圣人而作。在对这句话的点校和解释上,一直有着无比巨大的争议。对这句话的第一种点校方式即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按照第一种点校方法。该句即成为所谓愚民论的主张。即百姓只能服从,而无法拥有足够的智力来理解律令的推行。因此,上位者对于民众的态度是驭使,如牧羊一般,让百姓乖乖听话即可。”

    “在第一种解释之下,圣人成了坏人,一个冷酷对待百姓,没有同理之心的大恶人。”

    “然而,该句还有另一种点校方法。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这种断句之下,该句的意思就完全变了。即如果百姓具有掌握书礼乐的能力,那就让他们自由的生活,如果百姓缺乏这种能力,那就慢慢教化他们。如此一来,这句话的意思就不再是所谓的愚民论观点,而是表达出了教化的思想。”

    投影屏幕上标点的浮动,在转瞬之间就造出了完全两种不同意思的句子。法庭内的听者都不由得被这种极其夸张的效果所震撼到。在第一种点校下,论者成为了主张愚民的恶魔,而在后一种点校下,论者则成了教化百姓的圣人。

    仅仅只是一个标点符号的变化,居然会使得论者的形象,产生截然不同的对立。

    北原向前一步说道,“事实上,仅就该十字汉文的点校方法,就有高达十八种之多,争议纷繁。从方才原告代理人举出的两例,就可以清楚地说明,古籍点校绝不是简单地在某几种有限的形式下进行断句。这种标点注解,实际上反应了作者对于历史事实以及人物思想的不同理解。”

    “考虑到《东土巡游遣唐记》主要由历史事实记叙和人物对话构成,必然存在大量有歧义、可多校的地方。而被告藤村的点校成果却与下川完全一致,足以证明藤村抄袭了原告下川的点校!”

    宇都宫看着投影白板打出的两句汉文,两道眉毛深深地拧在了一起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进行反驳,北原讲的实质内容。

    因为,汉文点校的确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他无法对于具体的古籍点校专业问题进行驳斥。

    然而,此路不通,还有他路!

    宇都宫立刻再度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裁判长!方才原告所举出的例子太过特殊。没有理由认为一部古籍点校中,每一处句子都会如同方才原告展示那般的具有如此重大的争议性。原告提交的比对报告,没有对此进行区分,根本无从证明真正的重复率。因此,该份证据并未达到相应的证明标准!”

    “既然如此。”北原冷笑一声,随即看向审判席,“裁判长。我现在向法庭申请进行司法鉴定。由汉学专家对两部点校作品的标点注解进行比对。这样一来,就能够知晓遣唐记中存在争议点校的部分,两部点校稿是否雷同。我想在司法鉴定之下,将能够得出客观公正的结果,以宽慰我当事者被夺走劳动成果的心情!”

    “等等!”宇都宫没想到北原忽的提出了进行司法鉴定的请求,立刻开口道,“进行司法鉴定的请求应当在举证期间进行提出。现在举证期限已过,原告已经没有权利提出进行司法鉴定。”

    “那被告代理人到底想要怎样?!”北原的声音放大了几分,“你既然质疑所谓的比对方法并不科学,那为何又不同意进行司法鉴定。按照民事诉讼法,诉讼程序中的司法鉴定可由法院依职权进行启动。裁判所启动司法鉴定,在法律上并无障碍。”

    宇都宫咬了咬牙。

    司法鉴定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

    如果万一最终鉴定出来的结果对藤村不利,那后果可想而知。

    哪怕就算赢了官司,有这份司法鉴定,京都大学的声誉也必将严重受损。

    宇都宫随即决定跳转战场,不在这个话题作更多的纠缠,“被告现在发表第二处举证意见。原告代理人方才认为古籍点校是在用现代标点对文言进行重新整理。此等事实存在严重谬误。”

    “古代汉文其实亦存在标点,被称为‘句读’。诸多东土的古代刻书出土之后,都发现其上存在有类似于逗号、句号、顿号的标点。所谓对古籍进行标点断句,绝非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点校活动。”

    宇都宫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就本案而言也是如此。遣唐记目前总计有17个底本,其中有两个底本存在句读标识,分别是唐卿本和莫花园本。该两个版本是约800年前在九州的刻书坊出现。”

    “考虑到遣唐记中已有两个底本出现了句读标识。相关古籍的整理点校工作,事实上已经大大减轻。因此,不能够排除原告下川所谓的点校第三稿,其大部分标点断句可能来自于唐卿本和莫花园本。在已有底本存在句读的情况下,被告藤村也可能参照了古代底本的句读情况进行断句。因此,存在重复的标点,并非就能够表明我当事人的藤村就是照搬了下川的点校成果。”

    “并且,恰恰相反的是,在底本已经有了句读标识的情况下,反而不能够证明原告所谓的点校成果系其独立完成,或者没有借鉴来自唐卿本和莫花园本的句读标记。因此,下川的点校成果独创性成疑。其标点断句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是存于公共领域的素材,无法纳入著作权法的保护范围。因此,原告所谓的比对报告,其关联性无法成立,需要排除与唐卿本、莫花园本相同的句读标识,否则比对结果必然存在失真!”

第八十三章 内行

    刹那之间,局势再度风起云涌。宇都宫通过指出在2个底本之中,存在句读的情况下,又揭示出了事实的另一面,对北原的举证再度产生了动摇。这一番凌厉的反击,再一次说明,面前的这位知识产权法的东洋权威,绝非一只病虎。

    听到这句话,裁判席上的法官们,目光也落在了原告席那边。

    毕竟,如果下川点校稿中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古本就有的句读,那么点校的原创性就会遭到挑战。

    北原脸上的表情没有产生变化,却见他从身后的原告席上抽出了一张纸,目光一扫,便听得他沉稳的声音道,“裁判长。方才被告的质证意见并没有完整地将事实呈现出来。方才提及的所谓唐卿本、莫花园本都存在较大的文集遗漏。原告下川的点校稿中有共计83篇文章。而唐卿本只收录17篇,莫花园本收录19篇。”

    “其中,在唐卿本和莫花园本中,重复的有15篇。也就是说两部底本加起来所收录的文集共计21篇。其所占比不到25%。即便,我们退一步假设,原告下川的点校直接从上述两个底本的句读中进行摘取,仍然有超过75%的点校内容是由其独立完成,其点校成果的原创性不容置疑。”

    “但事实上,唐卿本和莫花园本的句读存在大量错误。在我当事人下川点校稿的最新版本之中,已专门有一篇校勘后记,讲述唐卿本和莫花园本的句读问题。经过下川考证,八百年前的九州刻书坊,能精通汉字的东洋人非常之少。只是出于将该本奉献给当地大名的压力,刻书工匠在不能够识读诸多汉字的情况下,仍然强行添加诸多句读。”

    “从结果来看,唐卿本和莫花园本的句读不仅不可靠,还会给点校者造成更多的误导。值得一提的是,不仅仅是《东土巡游遣唐记》,凡是现存于世的九州刻书坊的其他古籍均存在诸多错漏。从事古籍点校的学者,均将九州刻书坊的句读当作不存在。”

    “因此,被告的质证意见无法成立。唐卿本、莫花园本存在句读的事实,不足以推翻下川点较稿的原创性!”

    这位年轻的原告律师再度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一番反击再度将宇都宫的质证意见给撕碎。

    高梨法官在裁判席上,看向北原,“原告代理人。你是否还有其他证据要举证了?”

    “裁判长,原告举证已经完毕,没有其他证据要呈交法庭。”北原微微欠身,随即转过身来看向被告席,提高了声音道:

    “综上,原告提交的第二组证据至第七组证据,共同证明藤村与下川的点校稿,存在体例抄袭、底本抄袭、校勘抄袭、注释抄袭、分段抄袭、标点抄袭,六种抄袭。据此应当认定被告与原告的作品存在实质性相似,成立侵权行为!”

    漫长的举证,终于来到了尽头。

    冗长的比对报告中,揭示了藤村整整存在六种抄袭行为。

    这是一次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的合围之势。

    宇都宫坐在被告席上,一张面孔乌云密布。这次官司的举证阶段打成这样,的确有些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是藤村隐瞒了下川的点校第三稿,起码准备的时间能够再充分一些。

    不过,这场官司的真正胜负点,并不在于法庭调查……

    宇都宫抬起头来,盯着对面原告席的那两个原告律师身影。

    “被告代理人还有质证意见要发表吗?”高梨法官转头,望着自己夕日的这位修士导师。

    “没有要补充了。”宇都宫冷淡地回应道。

    高梨法官看向了墙上的挂钟,又是快要2点了。在第二次开庭的举证里,超过10本比对报告,上千页的材料在法庭上出示。不可不谓是一场拉锯战。

    高梨法官随即宣布道:“现在法庭调查阶段正式结束。原告已就其主张出示了相应证据,被告已对出示的证据发表了质证意见。下个礼拜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继续开庭。那么下次开庭,案件审理将进入法庭辩论阶段。法院会再度发出传票,通知各方代理人。”

    “现在休庭。”

    “咔!”

    清脆的法槌声敲响。

    第二次庭审正式结束。

    宫川在原告席上长吁了一口气,两道弯弯的漂亮娥眉舒展开,转头看向了身边的男子,开心地笑道,“北原,辛苦了。从法庭调查上来看,你可是压了对面那位名教授的一头。”

    庭审虽然已经结束,不过北原的表情并没有放松下来,他侧脸过去,说道,“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接下来,宫川,你还要继续帮忙。把你在大学期间学到所有的著作权法知识,通通用出来。”

    宫川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北原开完庭后,表情竟还是如此的严肃。她骤然间陷入了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在法庭调查占了上风,然而面前的这位男子,却仍然一副如临大敌,高度戒备的样子。

    宫川的心情也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因为她知道,北原既然这样说了,那定然是在接下来的庭审,将会遭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和挑战。

    此刻,今西也坐在旁听席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听完了今天上午的庭审。他微微眯起了眼,打量着坐在女儿旁边的那个身影。

    从上午的庭审来看,若是一个外行人旁观,必然会觉得北原已经占了上风,一本又一本的比对报告,甩在对方的脸上,并且还有两次把被告代理人逼得无法回应。再加上那投影仪投射出来的炫目对比效果,以及所谓的“六种”抄袭行为。这一切的一切,都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原告律师已经赢得了主动。

    然而,在这种表面占上风的优势之下,其实危机四伏。

    今西也代理过知识产权的案件,对于知识产权法律,他也有所涉猎一二。的确,从一个刚毕业的,没有著作权案件实务经验的北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如果站在一个内行人的角度来看的话——

    北原他就要输了。

第八十四章 幸运星

    北原要输的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他必须先要证明古籍的点校成果,属于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其诉讼请求才能获得支持。否则,即使他在法庭论证了如此之多的相似性,也没有意义。如果古籍点校不属于“作品”,那么即使藤村百分之百地照搬了下川的点校成果,也不会面临任何法律责任。

    打个比方,这就像人们去模仿某一个明星的穿衣搭配。穿衣搭配本身并不属于知识产权,因此,即便人们完全照着一个明星的衣服来穿搭,构成所谓的“相似”或“雷同”,也不会触犯任何有关的法律。

    即——要想享受知识产权法律的保护,你首先必须得是知识产权才行。

    今西看着原告席上正在核对庭审笔录的身影,抬起手轻轻地托住下巴。

    接下来就是法庭辩论环节了。

    法庭辩论阶段,将围绕案件的争议焦点,发表法律意见。

    如果在法庭调查阶段,证据是否充分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受到律师很大的控制,那么在接下来的法庭辩论,将彻彻底底是两位律师的法学功底的对决。

    而这次的对手是在实务界、理论界同时都有辉煌建树的宇都宫教授。

    北原这个小子,他能撑得过法庭辩论吗。

    ……

    ……

    数日后。

    下午3点。

    京都,丽斯顿酒店,1306号房。

    客房没有开灯,里面一片昏暗,窗帘也已经拉上,阳光没有办法照射进来。在中间的桌子上,一台手提电脑的屏幕隐隐散发着微光,照射着桌前的男子,将他的人影也一起投射到了身后的床上。

    北原靠在椅子上,双手交握,闭目养神。

    脑海中还正在思索这个案件的对策。

    从目前的举证阶段来看,在证明两部稿件存在相似性,倒是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但是,最头疼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那就是要如何证明点校成果,包含了创作因素,因此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如果不能够顺利论证这一点的话,那这场官司将一切归零。

    随即,北原又睁开眼睛,抬起手,翻开着桌面上的《东土巡游遣唐记》,看着这书本里的一个个标点符号。

    给一本古籍添加标点符号,能够算是“创作”吗?

    这里面有包含任何创造性的元素吗?

    如何才能够证明点校活动,属于创作活动。

    桌面上摆着一杯可口可乐,盖子已经掀开,里面的冰块随着气泡的浮出而微微飘动。对于一个思绪疲乏的人,面前这杯黑色的汽水,就是最好的人间甘露。

    北原拿起这杯可乐,猛地灌了一口。刹那间那种冰凉和激爽的感觉,浸入自己的喉头。酣畅淋漓,十分爽快。

    精神像是顿时又提起了几分。

    然而,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又渐渐消散。

    只要难题没有解决,就始终有一块巨石压在自己的心头。

    究竟怎样才能够证明古籍点校,属于一种创作活动?

    像是有一座庞大的迷宫就在面前,巍峨的高墙挡住了一切可能的视线,在里面有着万般复杂的路径,每一个分岔的路口,都不知道通往的是出口,还是充满陷阱、毒蛇的假道。在这里面没有任何关于通向出口的提示,唯一能够倚仗的只有自己的直觉。

    北原感到头脑中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证是一团乱麻。

    突破口会在哪里?

    脑中不断发散的思绪,仿佛在大海中茫茫捞针一般。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传来了“哐、哐”的敲门声。紧接着,就响起了宫川的声音,“是我来了。”

    北原站起了身来,走向客房的门口。自从上次Guesthouse酒店被警察破门之后,他们就换到了这家酒店。当然,今西也住在这层里。宫川的房号是1335,而今西的房号是1336。每次宫川过来,要先同她父亲打个报告。今西显然是对女儿的一举一动进行严密监视,严防被自己给拐跑了。

    打开房门,却见宫川的面色有些微红,额头挂着汗珠,她的身后是一副小板车。板车上堆满了各式法学书籍和法院的判例选编,如一座小山般。这一本本书,显然又是刚从京都大学图书馆借过来的“战利品。”

    “自己一个人拉的吗?怎么不叫上我。”北原轻轻拉住小板车的扶手。

    “我和父亲说好了。我可以在你这边呆到晚上9点半才回去。”宫川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好再麻烦你了。因为北原最近你开庭肯定开的很累。”

    “我正想松松筋骨呢。”北原笑道。

    “一起推进去吧。”宫川轻轻扶住小板车尾部,看着这么多的书籍,脸上也是微微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有更多的资料进行研究了。我就不相信这个案件没有办法扳倒藤村。”

    宫川手正按着书籍,或许是由于搬了这么多的书,身体也有些劳累,忽地脚下不稳,给绊了一下。手底按下的书籍,一并给推了出去。刹那之间,小山一般的法学书籍和法院判例顿时倾泻在地上,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一般,散在客房的门口。

    其中一本书倾倒在北原的皮鞋面前。

    这本书的标题是《著作权法基本原理》。

    一看就是一本类似于大学教材的书籍。

    却见这本书的封面似乎拍摄于剧院。上面是几个芭蕾舞演员在舞台进行演出的照片。芭蕾舞瞬间跃起的身姿,将她们优美婀娜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本书并没有引起北原的兴趣,他蹲下来,将这本书捡好,要放回板车上,然而就在目光停留在这个封面的表演照片的刹那,忽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表演。

    这样一个名词冷不丁地撞入北原的脑海之中。

    刹那间,像是激起了某处的化学反应。

    仿佛有“滋”的一声出现。

    那不断按动的打火机,终于点出了火焰。

    虽然光芒微弱,但却在这一瞬间,照亮了前方的路。

    方才彷徨于心中的巨大迷宫高墙,出现了裂缝。

    “对……对不起,北原!”宫川面色一窘,“我总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这位女孩颇有些神色慌张地赶紧捡起地上一本本散落的书籍。

    就在这时,北原轻轻拉住了宫川的袖口,示意她停下。只见得北原的嘴角微微翘起,“宫川,你真的是我的幸运星。”

    就在方才的刹那,这位原告律师,在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第八十五章 忠心耿耿

    “你们决定了吗?”今井望着面前的修士生、博士生们说道。

    在京都大学的一间教室内,下川指导的学生们,聚在一起,为着他们学位的前途,又开起了一个会议。

    一个扎着辫子的女修士生,面露犹豫之色,过了一阵之后,像是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才开口道:“学长。我们这样做有必要吗?我们不是已经交了一封举报信给学校了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另外一个博士生也开口附和道,“是的。我认为我们交一封举报信就够了。完全没有必要去聚集在下川老师的教研室面前进行公开抗议。毕竟……毕竟下川老师,也是我们的导师。如果,我们都聚在一起抗议的话……可能……可能也会招来别人的非议。”

    今井看着面前众人有些退缩的模样,不由得内心的火气又往上冒了几分。

    这已经是他博士攻读的最后一年。

    一个博士学位的背后,是凝聚着一个人最为宝贵的青春岁月。

    如果半途而废,那将意味着人生中最好的数年时光,全部化为乌有。

    也正是因为这样,今井不能够接受有任何导致其学位中断的风险。

    今井已经拿到了仙台大学助理教授的内定了。

    在竞争十分激烈的东洋学术界内,这算是一个非常好的求职结果。

    只要能够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就能够前往仙台大学进行入职。

    自己……自己绝对不能够接受任何可能打断这一计划的危险出现。

    今井望向面前犹豫的两位学生冷道,“只有一封举报信,不足以让大学见到我们的忠心。特别是我们其中的不少人,此前都因为受到了下川的蛊惑,而在这件事情上替他出了头。如果,我们不着着实实地做一些事情,大学怎么能够相信,我们是真的悔改了!”

    “但是,学长。我们聚在教研室面前进行公开抗议的话,是不是太引人注目了。现在这个时期,我想我们的最佳策略应该就是低调。只要我们本本分分,不再惹是生非,也许学院就不会再难为我们了。”一个修士生说道。

    “你想得太天真了。”今井眉头皱了皱,“你知道吗。现在我们是下川的学生。这个身份,就已经是我们的原罪了!特别是那个叫做北原的律师,现在又挑起了针对大学的诉讼,严重影响了大学的声誉。如果,我们不表明同下川决裂的话,学院根本不会放心我们!”

    “特别还考虑到那个广濑。”今井颇为恶狠地说道,“就因为她这种出格的举动,现在弄到学院怀疑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广濑一样,护着下川。因此,我们更加需要来一场公开的抗议,来表明我们对待下川的态度。”

    “不过……”一位博士生踌躇道,“再怎么说,下川老师也悉心指导过我们的论文。也是有恩于我们。我们这样在校内进行公然抗议,是不是……是不是对下川老师而言……有……有点过了。”

    “有点过?”今井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这会过吗!下川不顾我们学生的死活,一心一意要和人文研究科的院长对头干。当下川这样做的时候,又何曾考虑过我们的利益。他不仁,我们就不义。我们都是被逼的,被逼的!!”

    在场的学生面面相觑,不少人欲言又止。

    接着又有另一个学生开口道,“学长。那我们是否要考虑控制一下抗议的规模。我的意思是,我们只需要作作样子就行了。比如,到时我们集结个5,6分钟左右,然后找人拍个照片,传给大学和藤村,证明我们进行了这样的抗议,应该就足以表明我们的态度。”

    “你当大学他们是傻瓜吗!”今井冷哼一声回道,“你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大学的眼中,我们已经成了问题学生。你们清楚这个定性,对我们的危害有多大吗?!我们现在是问题学生!我们必须要通过行动,来使学院和大学认识到,我们已经进行了悔改!”

    今井接着开口道,“行动的方案,我已经设想好了。在场的每个人都必须要参加!绝不能有退缩的!到时,我会准备好相关的标语、横幅。我们要在教研大楼面前,静坐整整一个上午!”

    听到今井的话语,不少学生的脸色又颤了颤。

    教研大楼面前静坐,那可是一番前所未有的场面。

    里面不仅仅有人文研究科的教研室,还有大学其他学科的学院和学部。这等于是在全体的教师和大学的眼皮底子下,进行抗议。

    “这个地点选择是不是太过于激进了。”一个修士生开口道,“毕竟说到底,下川老师和藤村院长的纠纷也只是人文研究科的内部纠纷而已。如果我们这样进行公开抗议,会不会把院内的矛盾放在了整个大学面前,反而会有一个不好的结果。”

    “你的想法真的是太天真了。”今井提高了声音道,“你觉得现在下川和藤村院长的矛盾还是人文研究科的内部矛盾吗?!早就已经不是了。从下川对藤村还有京都大学提起诉讼的那一刻起,这个矛盾就已经变成了下川和大学之间的矛盾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加需要声援我们的学校。”

    “各位,你们试想一下。下川对大学提起诉讼,已经对大学的名誉造成了负面影响。因此,现在大学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修复它的名誉。此刻,如果我们能够站出来,揭开下川的另一面,那正好可以挽回大学的声誉!解去大学眼下最大的烦恼。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我们的学位和前途,必然无忧!”

    今井站了起来,对着面前诸位学生,再次提高声音道:“我希望我们中的一些少数人,停止对下川的幻想。我们已经被下川害得够惨了。针对下川教研室的抗议行动,势在必行。任何对这个计划有不满的人,都是在同全体教研室的学生作对!我希望你们认识到,我们首先是京都大学的学生。我们必须忠诚于学校,维护学校的声誉!”

    “我们必须同下川这种讹诈大学的小人,彻底划清界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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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律师:开局律所破产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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