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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侧侧轻寒     簪中录txt下载     簪中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六笼中囚鸟(一)

    两匹马,骑一匹,带一匹,穿过安兴坊、胜业坊,街巷上已经寂寥无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边,下了马匆匆去敲门,门房开了偏门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饰,脸上堆笑问:“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爷周子秦。”她说着,把手里的小金鱼给他看。他一看就说:“哎哟,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着皎兔东升,长安城的闭门鼓已经敲响,隐约自远处传来。她心里未免有点焦急。

    幸好不久里面就有了动静,一个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来,他大约二十不到年纪,眉目清朗,隽秀文雅,穿着一身文绣繁密的锦衣,那衣服颜色是华丽的天青配烟紫纹绣,腰间系着镂刻螭纹的白玉带,挂满了叮叮当当的荷包、香坠、青玉佩,乍一看分明是个街上常见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模样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见她就问:“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吗?”

    “周子秦?”她反问。

    “对啊,就是我。”他说着,左右张望了一下,赶紧问,“是不是王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听说他为我在皇上面前进言,让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终于要做捕头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小声点。”她心急如焚,有点受不了这个人的鼓噪,压低声音说,“王爷现在分派你一个活儿,十分适合你。”

    “真的?比捕快还适合?”

    “嗯,挖尸体。”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压根儿不问详细情况,抬手打了个响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来!”

    长安惯例,昼刻尽时,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等到最后一声鼓槌落下,城门关闭,直到第二天五更三点,四百下“开门鼓”之后,方才开启。

    天色越来越暗,六百下闭门鼓一声催着一声。黄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纵马狂奔,向着金光门直奔而去。

    几乎就在最后一声鼓落下,城门官放声大喊“闭门——”的瞬间,他们的马冲过城门,沿着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轻车熟路就带着她摸到了义庄,往里面一张,只有一盏孤灯亮着,守义庄的老头儿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脱掉了那骚包的一身锦衣,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铁丝,轻轻巧巧就拨开了门闩,然后迅速推门伸手,在门闩落地的一刹那接住,无声无息地放到旁边的窗台上。

    黄梓瑕简直敬佩这个人了,这身手,哪像个遍身罗绮的纨绔子弟,分明是百炼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去,打开木柜,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到最近写的那一页——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于綦山岗阴面松林之旁。”

    他把手指划过那一行字,然后无声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张,做了一个“走”的口型。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他又用扁簪子把那个门闩一寸一寸挪回去,艰难地重新卡上,一挥手示意她走。

    黄梓瑕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舒白让她找周子秦来了,这家伙简直是个惯犯,手脚太灵活了。

    走出好远的距离了,黄梓瑕终于问:“你……之前经常干这种事?好像十分轻车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对啊,我就这么点爱好,我跟你说,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这种无主倒毙的尸体上偷偷练出来的。”

    “开门闩的本领,估计在长安也是一绝吧?”

    “一般一般啦,练了好久。”

    “其实我想问一下,旁边的那个窗台的栓好像一拨就能开,你为什么一定要从大门进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黄梓瑕走出好远,终于听到身后一声哀嚎,“我浪费半年多才练成的本领啊!谁能还我没日没夜练习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们系在那边的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马牵到小山岗的北边松林,看到一块刚刚翻过的新土地,知道该是这里了,于是便将出发前挂在马背上的箱子拿下来,打开取出折叠的锄头和铲子,丢了一把给她。

    她拿着铲子不敢置信,问:“你连这东西都有?”这也太专业了吧?

    “嘘,别提了,这也是夔王在兵器司里帮我弄的,被我爹发现后,我差点没被打死!”他泪流满面,然后又从箱子中拿出一头蒜,一块姜,一瓶醋。

    黄梓瑕还以为他要再拿出个馒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取出两条布,把姜蒜都锤烂,混着醋揉在布上,然后递给她一条:“蒙上,尸臭很厉害的。”

    黄梓瑕想起一件事,赶紧说:“据说这几个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紧点。”他得意地说,“虽然不好闻,但这个可是祖传秘方。”

    黄梓瑕几乎没被那个味道熏晕:“你爹不是当官的吗?还祖传这种东西?”

    “当然不是我家祖传,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几个月的近乎,长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传给我的朱家祖传秘方。”

    她默然,拿起铲子和他一起挖着地上的土。今天刚刚埋下去的尸体,挖起来也不算费劲,而且周子秦挥锄头有模有样,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着挖着,似乎有点无聊,随口问她:“你是夔王身边的那个……那个新欢?”

    “……”黄梓瑕觉得,要不是脸上蒙着那块布,自己脸上的抽搐一定会让他懂得自己的想法。可惜周子秦没看到,还在那里说:“叫什么……杨崇古对不对?”

    她郁闷地“嗯”了一声,想想,终于还是问:“那个什么新欢,是什么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听京城里传说,夔王身边有个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要都不给,我一看你的样子,估计就是你了。”

    黄梓瑕听着他没心没肺又七颠八倒的话,真不想理这个人,只好悲愤地埋头挖泥。

    他还不依不饶在问:“听说你会破案?还破了四方案?”

    “凑巧了。”

    “可是四方案这样的你都能破,我觉得你简直已经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并驾齐驱了!”

    “一般吧。”

    月色迷蒙,松风呼啸,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两人在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挖着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颜色与泥土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周子秦才赶紧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浅坑,套上一双薄薄的手套,然后捡起骨头看了看,说:“不错,就是火烧过的尸身。不过这个明显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这么粗壮。如果我们要找的是个女人,那还得找一找。”

    黄梓瑕蹲在坑旁,说:“对,要找的是个女人,四十岁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适中,擅长弹琴。”

    “好。”他用小铲子在土中翻找。十四个人的尸骨找起来颇费力气,不过女人的尸骨自然是隔开来的,他往周围挖去,细细辨认了一番,终于捧了一大堆焦黑的东西出来。

    她一看这堆烧得半干不透的骨头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说对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烧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没有执行那种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拨弄那女尸的手。毕竟是晚上,东西看起来显得模糊了,倒也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可就是气味有点受不了,即使隔着醋和姜蒜,但是气息还是浓重地涌进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说,黄梓瑕,你是连自己家人的尸体都见过的人,这些又算什么。

    恶心欲呕的感觉渐渐退却,她努力让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着面前的尸体。耳听得周子秦说:“从骨骼来看,下面这两具女尸的身长大约都在五尺多一点,不过另一个女子骨骼松脆,身躯微有伛偻,年纪大约有五十了,所以这具尸骨应该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细辨认女尸焦黑的颅骨,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颗黑痣吗?”

    “不能,痣和伤疤都在表皮,肌肤早已全部烧焦了,这些还怎么存在?”

    “那这样的尸体,还有什么可以辨认身份的痕迹吗?”

    “稍等,我找找看。”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皮褡裢,打开来时,月光照在里面东西之上,精光一片。里面是精铁打制的各种小刀小锤小锥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设备不错吧?”他炫耀着,熟练地将尸骨翻来覆去检查许久,然后迅速剖开死尸身上仅剩的肌理,“喉咙先不能动……手指完全烧焦,无法辨识;眼睛干涸,无法辨识;耳朵无存,无法辨识……”

    黄梓瑕蹲在坑旁,仰头看着月亮。周子秦折腾了一番,结论是:“已经完全无法看出外伤了”。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问:“焚尸之前,户部的人没有检测吗?义庄那个册子上有没有记录?”

    “这个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没人再检验了,只想着早点处理早点完事呢。”周子秦说着,指指旁边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个小袋子拿给我。”

    黄梓瑕取出里面的布袋子丢给他,他从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银牌,一个小瓶子,然后用布蘸上瓶子里的液体,用力擦拭那个银牌,等到银牌通亮,他才将死者的下巴捏住,尸体的嘴巴张开,他把银牌探进去,然后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张纸封住,说:“等一会儿吧。”

    黄梓瑕跟着蜀郡的捕头们日久,自然知道这个是验毒的,拿来洗银牌的是皂角水,等过半个时辰,银牌取出若是发黑的话,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个妇人尸体,还有男灾民尸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时依样检验一下?”黄梓瑕说。

    “行。”他说着,给他们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说:“记得等一下也要验一验肠胃,上次蜀郡有个女子,死后被人灌了毒药,结果仵作只在口中检验,最后差点误断了。”

    “咦,还有这样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来和她一起走到稍远的松树下,摘下口罩,问,“不如你具体讲讲那个案件?”

    “没什么,挺简单的。”黄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说,“蜀郡龙州一个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检验是饮毒自尽。但我……但因捕头发现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镯上压花的葡萄纹,而是另一种石榴纹,断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压着她的手。于是便在她口鼻中细细搜寻,找到业已干涸的清血。对她的家人审讯后,发现原来是她姐姐与邻居偷情被她撞见,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后,邻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却因为下手没有轻重而闷住口鼻而亡。两人情急之下给她灌了毒药,企图造成她是自尽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验出,却无法从腹内验出,因此破了这个案件。”

    周子秦兴奋地问:“是吗?却不知那位心细如发,由一个镯子花纹而察觉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谁?”

    “……是蜀郡捕头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见过,一脸大胡子,大大咧咧的,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纹样!”

    黄梓瑕无奈,对着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个猜测,会不会是郡守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周子秦忽然说,“我听说她很擅长通过蛛丝马迹来断定案情。”

    “不知道。“黄梓瑕把头埋在膝上,望着月亮许久,才说:“好像听过这个人。”

    周子秦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冷淡,眉飞色舞地说:“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长安呆吧!也没在蜀郡呆过吧?她在长安和蜀郡很出名的!还有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立志要当仵作、当捕快吗?就是因为黄梓瑕啊!”

    “哦。”她依然无动于衷。

    “你等等啊。”他说着,又转头去箱子里取出一袋东西,递到她面前,“来,分你一半!”

    她闻到一阵香气,低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恶心:“我们今晚是来挖尸体的,你居然还带着烤鸡过来?”而且挖的还是烧焦的尸体呢!

    “哎呀,我晚饭还没吃呢!之前去拿醋姜蒜的时候,我看厨房里面只有这个便于携带,就拿张荷叶包着带过来了。我家厨娘手艺很不错的!”

    黄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这个人说什么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梦里人!”

    她冷冷地说:“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她吧?”

    “怎么可能呢?每次经过城门口她的通缉榜文那里,我都要停下来多看她一眼的,真美!连通缉榜上都那么漂亮,这才叫真正的美人对不对?”

第17章 六笼中囚鸟(二)

    黄梓瑕觉得自己已经无力面对面前这个男人了,她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问:“她何德何能,让你这么倾慕啊?”

    “这个要从三年前说起了!当时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找到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还以为自己会像几个哥哥一样,不是在工部埋头算账,就是在尚书省每天草拟公文,大家都说我哥哥们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这么看。人生这么美好,大好时光全都拿来在官场打水漂漂,活着干什么啊?结果,就在我对人生最踌躇最迷惘的时刻,黄梓瑕出现了!”

    黄梓瑕看见他望着月亮闪闪发亮那眼睛,这一刻她真的有冲动,想要撕下一只鸡翅膀来吃一吃,用呕吐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显地给她传递自己的兴奋:“然后,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来人生的目标了!黄梓瑕不过十二岁,还是一个女孩子,已经开始帮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岁时在干吗?我过去十五年都在干嘛?就在听到她事迹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后人生的意义!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荡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终将走向辉煌的人生!”

    黄梓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黄梓瑕杀了家人后逃亡的传言,你没听到?”

    “绝不可能!”他摇了摇手中的鸡腿,一脸坚决。

    她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他有点缺心眼,但黄梓瑕还是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脸上:“为什么?”

    “啊?”

    “为什么……你会相信她呢?”

    “哦,因为啊,我觉得像黄梓瑕这样屡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杀人的话,应该会设计一个完全让人察觉不到的手法,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家人干掉呢?这实在是有负她的盛名嘛!”

    黄梓瑕默默地继续抬头看天空,觉得自己刚刚那一丝感动实在是太浪费了。

    等到周子秦那只烤鸡吃完,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给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经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将三具尸体口中密封的银牌子都取出,发现只有疑为冯忆娘的那具尸首中取出的银牌变黑了。他用皂角细细擦拭过,然后看着上面擦不去的浓重青灰色,说:“是中毒死的,没错。”

    黄梓瑕“嗯”了一声。

    冯忆娘,扬州云韶苑的琴师,王妃身边的教导大娘,倒毙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将嫁入夔王府的准王妃说,大娘回扬州去了。

    她还在思索着,周子秦已经开始检验内脏:“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再验一验肠胃吧。”

    肠胃剖开,虽已基本烧干,却也十分恶心。神经跟筷子一样粗的周子秦也终于有点受不了,歪着脸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封入银牌的时候,他忽然“咦”了一声,感觉手指触到了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于是便取出来,看了一眼,声音带上一丝兴奋:“喂,崇古,你快看这个!”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华。黄梓瑕戴上手套,取过来在眼前仔细看着。

    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质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么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对着月光一照,看见上面刻着小小的一个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浓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过。她看着流转的那个念字,发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着上面那个刻字,却没有伸手去拿,只看着,问:“这是什么?”

    黄梓瑕说:“你拿起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没有去碰那块小小的玉,却伸手拿过案头的琉璃瓶,看着里面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的那条小红鱼,说:“碰这种东西?万一是从死人口中掏出来的呢?”

    黄梓瑕认真地说:“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来的。”

    他这才伸出自己那双极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认着上面那个字:“念?”

    “陈念娘的念。”她说。

    他把玉放下来,略一思索,问:“你准备把这块玉交给陈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诉她冯忆娘的死了。到时候陈念娘肯定会多生事端,打草惊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块玉递给她。黄梓瑕拿过桌上原先包这块玉的布,将它接过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我倒是奇怪,这么重要的标志身份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这么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冯忆娘的身边。”

    “因为,冯忆娘毒发身亡之前,将它吞到了肚子里。”

    黄梓瑕说着,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觉得一丝说不出的愉快,于是又加上一句:“冯忆娘的身体烧得半枯焦了,不过内脏还基本存在,我们从她胃里挖出来的。”

    李舒白看着自己的那两根手指,然后又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黄梓瑕,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的情绪。

    黄梓瑕面色如常地看着他:“幸好不负王爷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后将那块葬地还原,我保证任何痕迹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脸,再看看自己的手,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抓过桌上的龙泉瓷笔洗,开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黄梓瑕,你也给我马上消失!”

    虽然研究了一夜尸体,但在看见李舒白失态的一刹那,黄梓瑕觉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补眠:“是!谨遵王爷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离大婚之日还有十天的时候,王若按照习俗,准备去城郊仙游寺祈福。

    仙游寺风景极美,而且本朝以来数个妃嫔、夫人在仙游寺进香后,都灵验非常,所以虽然城中有诸多佛寺,但去仙游寺进香却在众朝臣女眷中风靡一时。

    王蕴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于是在夔王府出面后,仙游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场,就连小沙弥无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禅房。到申时左右,寺内已经完全没有了闲杂人等。

    黄梓瑕、素绮还有王蕴府中的十来个丫头一起陪她上香。仙游寺广阔非常,依山而建。山脚的前殿是笑脸迎人弥勒佛,后面又供奉韦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来、文殊与普贤。又有西方阿弥陀佛同大势至菩萨、观世音菩萨。东方有药师佛与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另有十八罗汉,同时建有五百罗汉殿。

    她们到庙中见佛烧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绮和那几个丫头已经疲累了,眼看后殿还在山顶处,个个都瘫软了。

    素绮说:“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无人,杨崇古你陪着王妃上去吧。”

    黄梓瑕便应了,两人沿着台阶而上,手中拈着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台阶上长了点点青苔,两人注意看着面前,寺内一片寂寥,只听到偶尔一声小鸟的啼鸣,天空中有一只雪白小鸟飞掠而过。

    那只鸟掠过天空,投入面前的峰峦山林之内。顺着小鸟飞翔的轨迹,她们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后殿,然后,突如其来的,她们就看见了站在后殿门前的那个男人。他出现得如此突兀,就仿佛他是那只白色小鸟幻化而成的一般,无声无息就出现了。

    王若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黄梓瑕轻轻一拉她的衣袖,说:“王公子和府上众侍卫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声,两人走上最后十来级台阶,走到后殿门口,朝里面举香叩拜。后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灯上古佛,佛前供奉着香花宝烛,青烟袅袅间连宝幢都显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祷,黄梓瑕回头看那个男人,见他一直站在门外,外面是淡青的远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着一身青色衣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显得飘忽渺远。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在看他,回头望着香烟缭绕中的她,唇角忽然扬起,露出一个笑容。他五官眉眼本平淡,只是个普通清秀样貌的男人,但这一笑却显得温润平和,有一种远空微岚的柔和气息。

    黄梓瑕微微一低头,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光下垂时,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只鸟笼。刚刚她们看见的那只鸟,颜色雪白,就站在笼子中间。那只鸟似乎颇通人性,看见她目光看来,便啾啾叫着,在笼中跳了几下,显得极其活泼。

    王若也祝祷完了,站起来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只小鸟。

    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外,只有他们三个人。那男人提起鸟笼,微微西斜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投向殿内,笼罩住了她们。就像一只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温和笑着,问:“这只小鸟怎么样?”

    “是你养的吗?看起来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着它。

    小鸟仿佛也听得懂她的赞扬,在鸟笼中跳得更欢了,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开鸟笼,它出去飞到山林里,但只要听到我的啸声,就能立即飞回来。”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抚摸小鸟的头,小鸟亲昵地靠着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脑袋。

    黄梓瑕带着王若往外面走,并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毕竟,无论现在是怎么样,但以前曾经做过的一切,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瞒过了所有人,也瞒不过自己。”

    黄梓瑕感觉到王若的身体微微一僵,脚步停顿住了。

    “——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远,其实只会勒得更紧。”那个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应,却只笑道,“我说的,是这只小鸟。”

    黄梓瑕回身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逊。”

    “我自然知道。”那个男人声音平淡,带着一种微笑的从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内她就将成为夔王妃。”

    “既然如此,请不要惊扰贵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惊扰贵人,只是想要给王妃看点好玩的东西。”他慢慢走近,俯身向她们鞠了一躬,袖子在那个鸟笼上一拂而过,便将鸟笼放在她们面前,然后抬头对她们笑道:“雕虫小技,仅博王妃一笑。”

    只这么一刹那,鸟笼中那只刚刚还在欢欣跳跃的小鸟已经不见了。放在她们面前的,是四十八根精细紫竹削成的鸟笼,空荡荡地站在那里。

    王若神情惊异,不知所措地望着黄梓瑕。黄梓瑕则直视那个男人,默不作声。

    “请王妃这几天务必要谨慎小心,否则的话,难免也像这笼中鸟一样,即使笼子织得再密,也会瞬间消失。”那个男人向她们微微一笑,转身向殿内走去,她们只听到他放声长吟:“身为笼中鸟,一瞬化无影。富贵皆浮云,大梦不知醒!”

    夕阳下,禅钟远远传来,僧人们正在晚课,梵歌吟唱声和夕阳斜晖一起笼罩在她们身上。地上的鸟笼和她们的身影,都被夕阳拉得长长地,落在深深的大殿内。

    黄梓瑕转身快步走到殿内一看,已经空无一人。她回头看见王若的脸,惨白如枯败的落花。

第18章 六笼中囚鸟(三)

    “妹妹,你怎么和杨崇古站在这里不动?”

    身后有人在叫她们。是在山下等候她们的王蕴,因见她们许久没回来,便亲自走上来找她们。

    他见地上多了一个空鸟笼,便问:“怎么有人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

    黄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觉出不对劲,赶紧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哥……哥哥。”王若声音颤抖,抬头看着他,眼中含着惊惧的泪。

    王蕴微微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刚刚……有一个奇怪的男人,他,他说……”王若的声音颤抖凌乱,不成语调。

    黄梓瑕便接过话题,说:“就在公子上来之前,有个男人手提鸟笼出现在这里,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让笼中小鸟消失了,并说王妃或许也会如笼中鸟一样凭空消失。”

    “男人?”王蕴愕然回顾四周,“之前早已清理过寺中人,自你们进去后,我又同王府调集来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应该不可能有人出现的,怎么会有男人混进来?”

    “那个人一定还没有逃出去,就在仙游寺内,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颤声说。

    王蕴点头,见她吓成这样,便安慰说:“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口说几句,你怎么当真了?放心吧,我们琅琊王家的女儿,夔王府的王妃,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你别信这种胡言妄语。”

    “嗯。”她含泪点头,又怯怯地说,“也许,也许是我思虑过度了,随着婚期将近,我总觉得自己寝食难安,我……”

    王蕴了然地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听说女子出嫁前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思虑。虽然我不太懂,但或许是对此后一生命运的改变而觉得焦虑吧。”

    王若微微点头,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这么好的人,你还怕自己将来会不幸福吗?”王蕴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走吧,别信那种无稽之谈。”

    王若低头跟着王蕴下台阶,走向山腰的大雄宝殿。黄梓瑕在她身后一个台阶的距离,听到她低低的声音:“崇古。”

    “在。”她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虑很紧张的样子?”她不安地问。

    黄梓瑕想了想,说:“王妃是太在乎王爷了,所以越发紧张了。若不是您在意,怎么会这样?”

    王若扁了扁嘴,用泪眼看着她,低声说:“或许吧。”

    在僧人们的晚课还在继续,晚钟梵唱萦绕在她们的身边。黄梓瑕听着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经念过的那一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在心里默念着,转头望着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为了爱李舒白,所以才会这样呢?

    王蕴是个十分缜密的人,他与王府护卫徐志威商议了一下,立即将士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前往各个大殿、禅房及寺中角落搜寻,另一部分前去调查寺中僧人。然而事发时所有人都在做晚课,寺中僧人无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无人有可能出现在后面的燃灯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时,到各处搜寻的小分队也一一回复,他们将寺内分割成五十块范围,十人一队进行细细搜寻,就算有只虱子躲在寺庙内,也定会在这样反复的梳篦中被找出来——然而没有,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寺庙内除了跟着王若过来的黄梓瑕和素绮,就是王家的丫头和仆妇,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发现的,是在燃灯古佛殿内,有人捡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锈箭簇。

    那箭簇上,刻着依稀可辨的四个字,大唐夔王。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时,李舒白正独自在花厅用晚膳,看见她来了,示意侍女们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过那把椅子坐下来。李舒白递给她一双象牙箸,推了一个小碗给她。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隔墙花影动,没有任何人,才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的碗里吃着。

    李舒白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去上香,听说有人在你们面前变了个十分精彩的戏法?”

    都说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为灵通,何况这回还是他吩咐自己的卫队护送她们去的,自然已经一清二楚了。

    所以黄梓瑕也不惊讶,只说:“嗯,挺精彩的,不过我个人觉得王妃的反应更精彩。”

    “未来王妃。”李舒白对于夔王妃这个称呼进行了纠正,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黄梓瑕若无其事:“皇上亲自赐婚,皇后族妹,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李舒白说着,又转了话题问,“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过去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隐约提到,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法掩饰。”

    “你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吗?”

    “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护卫重重的包围下进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点端倪都寻觅不出。”黄梓瑕咬着象牙箸,皱起眉头,“在他消失后,王蕴带着一群人在寺庙中搜寻许久,却没有任何踪迹。好像他是化成鸟越墙飞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问:“你看过皇甫氏的《源化记》吗?”

    黄梓瑕摇头:“什么东西?”

    “是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项绝技‘嘉兴绳技’。是说玄宗开元年间,诏令大酺,嘉兴县和监司比赛杂耍,监司就在犯人中寻找身怀绝技的人,有个囚徒说自己会绳技。于是狱吏将他带到空地上,交给他一条百尺长的绳团。他接过来将绳头往天上一丢,绳子笔直钻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着一样。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天上钻,最后绳子头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顺着绳子爬上去,然后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设想……”黄梓瑕思索了半天,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岂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扬,“就比如,据说我未来的王妃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看起来,王爷你也很在乎那个人的话?”

    “我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着漏窗上正在缓缓摇动的花影,忽然问,“黄梓瑕,你小时候在长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啊?”黄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还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着李舒白,然后含糊地说:“应该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时候也最喜欢那里。”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谁能不喜欢那里呢?这个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

    长安西市。

    波斯的珠宝,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宝马,江南的茶叶,蜀地的锦缎,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鱼铺、笔行、酒肆、茶馆诸如此类,无一不喧声热闹。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花团锦簇的卖花少女,酒楼上腰肢纤细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热闹无比的景象。

    这里是长安西市,是连宵禁都无法禁止的热闹。自开元、天宝之后,这里发展日益繁盛,连带周围的崇仁坊也被带动,夜夜笙歌,喧闹不绝。

    暮春初夏的阳光照在满街的槐树与榆树上,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李舒白与黄梓瑕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因为李舒白穿着微服,所以黄梓瑕今天也换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装,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

    他们在西市随意穿行着,翻看着店铺内的东西。可惜李舒白自小养尊处优,看不上坊市中制作粗劣的东西,而黄梓瑕根本身无分文,李舒白又还没给她发俸禄,她除了干看之外,什么东西也买不了。

    只到一家卖锦鲤的店内,李舒白买了一小袋鱼食,又看了看里面造型颇为别致的瓷鱼缸,似乎在思忖什么。

    自己不能买东西的黄梓瑕自然撺掇别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鱼放在瓷缸里面,也能活动得开一点。”

    他拿起鱼缸看了看,然后重又放回去了,说:“在大的里面养着,游来游去野惯了,就不适应小的了。”

    黄梓瑕喃喃自语:“让它轻松一天也不行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反正会落到那种境地,当初何必让它太过开心?”

    “……”黄梓瑕对这个把大道理套在小鱼身上的男人真的无语了。

    天色尚早,杂耍艺人还没出来。黄梓瑕问了问路人,知道艺人们一般要到过了午时,趁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才出来。

    眼看天色将午,李舒白终于垂怜黄梓瑕,带她进了路边一家酒楼,在隔间坐下,要了几个王府中没见过的坊间菜式。

    酒楼中颇为雅致,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显得喧闹。就在李舒白微微皱眉之时,忽听得一声醒木,酒楼内静了下来。

    是个说书先生正在店内,他带了一个都昙鼓,边敲边唱,先来了一段坊间小曲《戏花蝶》,然后收了鼓槌,清清喉咙,说:“各位,小老儿今日给大家讲一讲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一出声,黄梓瑕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时在长安城外短亭内的那位说书先生,当时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说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讲坊间轶事应该是最合适不过。

    果然,他一张口就说:“长安城,大明宫,大明宫中皇帝坐正中。宫外还有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爷,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说:“夔王爷的故事我最爱听了,先来一段夔王率六大节度使大战庞勋的故事!”

    “这位客官您别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给说一说,此事的发生,却与当初夔王于万军之中射杀庞勋的事情,大有关系!”

    外间纷纷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间内,却似充耳不闻,只慢慢地吃饭,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静。

    黄梓瑕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的声响——“哎,诸位可知那位夔王爷,最近可忙得很哪,这不,听说有了一个新麻烦。”

    “夔王爷刚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刚刚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们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进香的事情?”

第19章 七血色迷梦(一)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这个我倒是略有耳闻,听说皇后的族妹极其美貌,艳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车驾护送她出城的时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样的,谁知这位准王妃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娴静端庄,就连车帘子都不曾掀起一个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觉得必定是绝代佳人无疑,不然怎么就能从岐乐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爷给抢走了呢?”

    “那位岐乐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怜人,可见女人啊,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万一意中人得不到,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没有王家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与夔王岂不正好是天生一对?想必岐乐郡主现在闭门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诅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满堂议论蜂起,说书先生也只笑嘻嘻听着,待人声停了停,才说道:“但诸位可知,饶是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运,成了京城人人艳羡的夔王妃,却也难免这桩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听,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位说书先生真是舌绽莲花,将昨日仙游寺那一场戏法述说一遍,其中又夹杂着无数臆测和幻想,连什么只见那人身高一丈腰阔八围青面獠牙肋生双翼都出来了,其中又夹杂着这怪人要劫虏王妃而去,王蕴仗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胜,跳出圈外大吼一声:“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范!”原来他必要于深宫高墙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带走王妃。

    说书先生越说越兴奋,手中醒木一拍,眉飞色舞:“那王蕴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挥剑便砍。只听到当啷一声,怪人化为一阵青烟而去,地上只掉下一个黑色箭头,那上面刻着大唐夔王四个字样,正是当初夔王爷射杀庞勋时,直中咽喉那一只箭簇!”

    “好!”说书先生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听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在一片热闹中,唯有黄梓瑕无语摇头,李舒白淡淡问:“说得不好?”

    黄梓瑕摇头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双翼了,为什么还要化为青烟,直接拍翅膀飞走不好么?”

    “不这样怎么吸引人?”

    黄梓瑕想起一开始在长安城外短亭内,这位说书先生说自己是白虎星转世,不由得扶额默默地镇定了一会儿,然后问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这种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乐趣,有什么不好?”他神情漠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听着外间,说书先生已经在说当年那桩旧案。

    咸通九年,桂林庞勋兵变,率兵二十万进逼朝廷,要求封为节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为王,连下数州,大肆屠戮州府长官百姓。当时各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无力调动各州兵力,兵祸之中,李唐皇室束手无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处雄州筹兵,募集了十万兵马,又以利害权衡游说周边节度使,终于联合六大节度使壁垒相连,在次年九月大破逆军,斩杀庞勋。

    而当时乱军之中,庞勋立于城头,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乱军溃散,大哗之中庞勋自城楼上直坠落地,被城下兵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着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来,放在水晶盒中,置于徐州鼓楼之中,以诫后人。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张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如今权倾天下的王爷,却从此陷入那个诡异的诅咒之中,无法解脱。

    前月有传闻,说徐州鼓楼内,水晶盒纹丝未动,那枚箭簇却不翼而飞。徐州州府在辖下紧急搜寻了许久,却没见踪迹,原来却是出现在了仙游寺,又不偏不倚出现在王若进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诸位,这岂不是事出有异,怪事近妖么?”

    说书人一拍醒木,仿佛点燃了话头,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难道说竟是庞勋一道怨灵不散,借着夔王爷成亲之际,要来复仇?”

    “得了吧,历来忠臣孝子才有灵,他一个逆贼,有什么怨灵?”

    “咦,庞勋杀人如麻,说不定就是恶鬼投胎,怎么就不能有灵了?”

    话题迅速转向为怪力乱神,黄梓瑕只能转过头,把目光投在对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头也不抬,只问:“干什么?”

    “我在想……你十九岁时,将那支箭射向庞勋的时候,在想什么。”她托着下巴望着他。

    他神情如常,如无风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听到了你会很失望的。”

    “不会吧,说一说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来了一阵风,把箭吹歪了,是不是会有点丢脸。”

    “……”黄梓瑕无语。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说着,朝窗外指了指,说,“那边有戏法摊子出来了,走。”

    饥肠辘辘的黄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还没吃几口的菜,含恨跟着他站了起来。

    已过午时,戏法杂耍艺人零零散散都出来了。但大部分都不过是弄丸、顶碗、踩水缸之类的普通杂耍,倒是有个吞剑的人面前围了一大堆人。

    “吞剑很平常啊,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旁边拼命往里面挤的大叔。

    大叔一脸期待地说:“这个不一样!这个剑身四尺长,可吞剑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黄梓瑕顿时也恨不得往里面挤一挤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黄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种人活在世上,似乎一点感兴趣和开心的事情都没有,他自己会觉得开心么?

    然而一瞬间,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双亡,亲人尽丧,身负冤仇,却连一点破解的头绪都没有,自己这一生,又真的会有什么办法恢复成以前那个欢欣闹腾的少女吗?

    李舒白在前面走着,觉得身后一片安静,连脚步声都似乎没听到了。他微微侧脸,看向身后的黄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后两步之远,目光却看着街边走过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一左一右牵着个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时候又故意跳起来悬空挂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只荡秋千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脚步,等着黄梓瑕。

    她站在那里目送着一家三口远去,安静而沉默,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淡淡的阴影蒙着她的面容。

    许久,等她回过头,李舒白才缓缓地说:“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这回倒是个正经变戏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档,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艺人的风尘和油滑。他们站在人群中,看他们先变了一个鱼龙戏,又来了一个清水变酒的寻常戏码,倒是那个女的,露了一手纸花变鲜花的好戏,虽然手法普通,但最后数十朵鲜花被她抛上天空纷纷落下时,观赏效果确实不错。

    戏法结束,观众散去。那对男女收拾起东西也要离去。黄梓瑕见李舒白一个眼色,只能凑上前去打听:“大哥大姐,你们的戏法实在太厉害了,真叫人叹为观止!”

    那男人笑着还礼,说:“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欢看?”

    “是啊,尤其喜欢看那个……那个纸花变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预先藏在袖中的,可纸花是哪儿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这可不能说,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黄梓瑕回头看李舒白,他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把银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认真地说:“大哥,不瞒您说,我家主人和别人在打赌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个传言,说仙游寺内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鸟笼里的小鸟平白无故变没了吧?”

    男人攥着银子笑逐颜开:“这个事儿我不知道,但变没一只鸟笼里的鸟我倒是绝对有法子。您说话就行。”

    “我家主人有个朋友,硬说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与他打赌,说三日内必定要将这法术变给他看。这不您看……这办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这个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立即便说,“小鸟是事先训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鸟儿就会站在鸟笼某一处,那处已经事先做了机关,只要左手一按鸟笼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块机关活动,小鸟就会掉下去了,然后他右边袖子拂过,直接将小鸟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来如此。”黄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举着银子问:“大哥,既然你这么精通这个机关,那么,你这边肯定有这样的鸟笼和小鸟?”

    “以前还真有。”大哥一见银子,顿时有点郁闷了,“可惜啊,前几日被人买走了。”

    那女的在旁边终于忍不住插嘴说:“我就说嘛,那五两银子当得什么用,那小鸟可是师傅传下来的,训得这么好,就算十两银子卖了也可惜啊。”

    黄梓瑕又问:“可是拿着八哥训么?三天能训得出来不?”

    大哥懊恼地说:“不是八哥,我那可是只白鸟儿,漂亮极了。”

    “唉哟,那实在太可惜了。”黄梓瑕说着,将手中的银子塞给了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哪位买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试试运气,看能否转让给我。”

    “这我可真不知道,对方学了法儿就走了,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那么,长相如何?大哥可还记得么?”

    “嗯……二十来岁的一位少爷,中等偏高一点的个头,长相么,挺好看挺清秀的……对了,额头上有颗朱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朱砂痣就长在额头正中,端端正正,整个人本来就长得好,配上那颗痣啊,一股仙气,就跟画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时,两人都没说话。

    黄梓瑕思忖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前还理不清的那些神秘头绪,一抬头却发现李舒白已经将她落下挺远。

    她紧赶几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满街的灯都已经点亮,道旁两排灯笼沿着街巷一直排列过去,照彻满街都是红色光晕。李舒白自灯下回头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灯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温和光华,目光也变得不那么冷漠净冽,却显出一种略微迷蒙的神情。

    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在乎那个人,不觉有点讷讷,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站在灯下,仰头看着他,看满街的灯像流光一样在风中微微波动,摇晃着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词穷,许久才艰难地说:“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我原本只觉得一个出口成章、气质清和的男人,不应该是走江湖的杂耍艺人,必定是暗地向别人学的,所以才过来询问一下……但那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却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人。”

    “嗯,他不可能与庞勋扯上什么关系,更没可能瞒过所有的人,进入仙游寺。”

    但他可以让别人进入仙游寺。在两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说:“更何况,他有的是下属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两个街边的杂耍艺人学手段。”

    一街灯如昼,光华盛大。就在他们站在路边沉默时,忽然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前车后有开道的卫兵与宦官,一排数十人次序井然。

    他们避在路边,不想让人看见,谁知马车上的人偏偏开着车窗,目光一瞥就看见了他们。

    车驾缓缓停下,马车门打开,里面下来的是鄂王李润。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温厚的少年,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有一种天生飘渺的仙气,因为,他眉目如画,额头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长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与画中人一般。

第20章 七血色迷梦(二)

    李润走到他们面前,含笑问李舒白:“四哥怎么在这里?”

    李舒白回头看着他,微微点头:“七弟。”

    李润见他只身一人,只带着一个黄梓瑕,便朝她颔首示意,然后微笑对李舒白说道:“今日天和气清,街灯如星,难怪四哥也要出来走走。不过只带着一个小宦官未免不妥,应找几个禁卫带着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灯上垂下的流苏,说:“若跟着的人多了,又怎么能看得见这样静谧的夜色呢?”

    李润回顾四周,看见满街灯火,行人寥落,不由得点头,说:“这倒是的,我们自小在繁华景象中生长,又哪里领略过这样的景致。”

    李舒白似不愿与他多说:“快要宵禁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点头称是,然后又想起什么,说:“四哥若有空,日后可到我那边小聚,如今董庭兰的那位再传弟子陈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师供奉。”

    “她不回扬州了吗?”

    “之前九弟带她进宫给赵太妃献技,皇上与皇后也在。但赵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个爱热闹的人,对琴瑟并无喜好……至于皇后,她向来清心自持,日常都不爱歌舞宴乐的,更是不会对一个琴师另眼相看。我问了她的意思,她说想暂时先在京城停留,估计还想寻找一下冯忆娘吧。”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没想到,陈念娘会到了李润的府上。一系列有关的事情,似乎在什么东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动声色,只对李润说:“原来如此。过几日我有空,定去你那边。”

    “好,弟弟我洒扫以待。”

    待李润的车马行远,李舒白才把目光转到面前的灯上,缓缓地问:“你觉得,鄂王爷怎么样?”

    她想了想,说:“如果想要伪装自己的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伪装一个特点明显的人。我想这也许就是鄂王爷被选中作为烟雾迷惑我们的原因。”

    “还有一种可能呢?”

    “还有一种可能,是鄂王爷童心大发,一边操控你的王妃人选,一边亲自到西市学戏法,然后回来叫别人去吓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后的柳树上,牵着柳条漫不经心地说,“怎么想都觉得,还是第一种可能比较说得过去。”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喜欢分析这些。但我也不需要分析,就知道他不是那个人,因为我不信他能在我面前动什么手脚。”李舒白缓缓地说,“这世上,敢与我正面为敌的人,绝对不多。我只想知道,是谁想要将他拉到我面前,让我以为他在动手脚。”

    五月初九。

    距离夔王大婚还有七天。

    一场细雨连夜袭来,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蒙蒙的烟雨之中。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黄梓瑕透过车窗上细细的竹帘,看见外面饱含雨水而显得垂顺的花枝。

    桃李花已经开过,但长安的槐花正陆续开放,整个城中尽被淡淡的香气笼罩。洁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头,颜色浅得似有还无。只偶尔有一两朵打在车窗上,她听到那轻微的声响,才发觉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王家的人早已打着伞等在门口了,看见她过来,忙过来帮她撑伞,并说:“杨公公,您可算来了。皇后召姑娘进宫呢,让您和素绮姑姑也跟着一同进去觐见。”

    “嗯,我知道。”黄梓瑕点头应着。京城的流言愈传愈烈,已经传到了久居深宫的王皇后耳中。她今日召她们进宫,必定有许多事情要吩咐。

    黄梓瑕一边想着,接过伞穿过前庭,顺着走廊一路行去。过了两重朱门,一路转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她的院中长满了兰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长长的叶子,掩映着透漏的花窗,在这样的雨天中显出一种冷淡而缺乏温暖的感觉。

    黄梓瑕轻轻收起伞,站在窗外。廊下种着一片芭蕉,芭蕉下是一口大瓷缸,里面养着三四尾锦鲤,红白相间的鲜艳颜色,正在水中游曳。

    她站着看雨打芭蕉,水点飞溅。就在一片静谧之中,她听到屋内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着什么。

    黄梓瑕回头,隔着漏窗看见窗前的卧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着,睡梦中她的眉头也是紧皱的,她的脸上满是惊惶的神情,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角,额头满是汗珠,仿佛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黄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会儿,还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却听到她喃喃地喊着:“血色……血色……”

    她微微诧异,正在俯头倾听,猛然间王若声音一变,变成了哀求:“冯娘,别怪我,你不该知道……”

    骤然风雨加剧,直打在黄梓瑕的半边身子上。她赶紧避过身,听到王若“啊”的一声惊叫,已经醒过来了。

    黄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静如常地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低声叫:“王妃。”

    屋内原本坐着两个丫头,一个叫闲云的格外机灵,立即就过来开了门,说:“杨公公,您可来了,王妃正发恶梦呢。”

    “嗯,我刚刚隔窗听见了。”黄梓瑕掸了掸身上的雨珠,回头就看见王若已经自榻上慢慢坐起来了,抬头看着她,眼中却依然还有惊惧,似乎还沉在刚刚的梦魇中难以自拔。

    黄梓瑕便走到榻边,低声问:“王妃可是梦见了什么?”

    “崇古……”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此时积满了泪水,水波盈盈地望着她,欲语还休许久,才转开脸,颤声说,“我,我梦见自己真的,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黄梓瑕在她的榻边坐下,低声说:“梦是心头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不去想那个人那些话,就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梦了。”

    “是吗?”她颤声说着,柔弱无依地抓住黄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崇古,王爷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是。”她毫不犹豫地说,脑中却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话——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

    然而她这一个字的回答,却让王若觉得异常安心。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榻上陈设的软垫上,默默发了一会儿呆。黄梓瑕看见她的唇角,缓缓绽放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她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喃喃地说:“对,夔王爷会保护我的,我还怕什么呢。”

    大明宫蓬莱殿。

    殿阁在三层殿基之上,是皇后所居。

    黄梓瑕跟随着络绎不绝的宫人,和王若,素绮还有王家的几位侍女一起,顺着白玉台阶而上,进入九间殿门。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风,上面镂雕十二花神,仙花烟云之中,向着昆仑山遥朝王母。她随着王若停在屏风前,低头站着,听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站在那里思忖着刚刚王若梦中的呓语。冯娘,看来那必定是冯忆娘了,可她口中的血色,又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忽然一片朱红色的丝锦衣角曳过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身边的人已经纷纷跪下,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

    她知道必定是王皇后来了,便也随之跪下,低头看着皇后衣上的云霞纹饰。

    王皇后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到屏风后,安坐在琉璃七宝沉香榻之上,端着秘色瓷茶盏沉吟许久,才开口说话。她音质清亮如流泉,缓慢而沉静:“阿若,你看来神情不太好。距婚期只有七日,怎么没有即将出阁的欢欣?”

    王若侧身与她同坐在榻上,低声说:“回皇后殿下,因为一些琐事,所以近来忧思过虑,劳烦皇后过问了。”

    王皇后端详着她许久,只握着她的手,却没有说话。黄梓瑕悄悄抬头,望了王皇后的面容一眼。却见她脸上虽依然带着上位者惯常的那种冷漠疏离,但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种家常的温柔。

    这一对堂姐妹,看起来并不相像,年龄也相差了十来岁,可感情却似乎着实不错。

    “京城之大,闲杂人等众多,纷纷纭纭不足为扰,你何苦多思多虑。”王皇后轻握住王若的右手,拢在自己的双掌中,温柔如抚慰幼鸟。黄梓瑕看着,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正微微一怔,却听见皇后问:“谁是夔王府派在王妃身边的人?”

    素绮和黄梓瑕赶紧出声:“是奴婢们。”

    皇后目光望向她们,着意看了黄梓瑕一眼,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便说道:“王妃年幼,日后到王府中,你们要多加照料。”

    “是。”她们赶紧应了。

    王若说:“崇古和素绮姑姑对我都尽心尽力,近日来多蒙照顾。”

    “嗯,有什么不喜的地方,你和我说。”王皇后说着,然后便牵着王若的手站起说,“七日后就是你出阁之日,我为你准备了一点东西,你到内殿看一看。”

    一群人等候在外,内殿深广,声音低不可闻。过了不久,王皇后随身的几位女官都出来了,请大家到外间小殿用膳。

    宫中的膳食与外间不同,制作得极其精细,但吃起来却淡而无味,黄梓瑕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了。身旁的丫头闲云赶紧用手肘碰碰她,问:“我们一起到殿门口看一看好不好?这里好像可以俯瞰整个太液池,听说是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景致呢。”

    黄梓瑕如今虽然是宦官身份,但在王家来往甚多,与闲云也初初熟悉。闲云叽叽喳喳挺闹腾的,太过相熟的人都不喜她,所以竟要拉着她去。

    她也不想再吃这样的饭,便与闲云走到门口,站在殿外的栏杆旁,向着北面眺望。

    今日天气晴朗,不远处的太液池上波光点点,湖心的岛屿如同蓬莱仙岛,隐约点缀在太液池闪烁的水波中。

    “真漂亮啊,难怪他们都说皇宫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闲云张开手,仿佛想要将美景收拢在自己的怀中一般。

    黄梓瑕俯视着下面的千重楼阙,说:“是啊,真美。”只是太过庄严华丽,反倒显得不像人间,而像无法触及的琼楼玉宇,没有人间烟火气息。

第21章 七血色迷梦(三)

    她们正在看着,王皇后身边的女官延龄走过来说道:“皇后已经让人开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是你们想要看看宫中景色的话,就到就近太液池边玩赏一下,可千万不要离远了。”

    闲云听说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问:“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龄便转身叫了一个年纪较大的宫女,名叫长庆的,让她带着她们去太液池边走走看看。黄梓瑕和闲云跟着长庆一起到太液池边,刚上了棠木舫,便听见水面有人叫道:“赵太妃到,前面诸人避让!”

    她们抬头看去,见是一艘画舫自水面而来,船头站着一个年长的黄门,中气十足地冲着她们喊。

    她们赶紧下了棠木舫,肃立在码头边等着赵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几个宦官宫女先上岸,然后下来一个圆脸杏眼的少女,黄梓瑕一看见她,便有点惊讶,居然是岐乐郡主。又想起京城里说的,岐乐郡主为了让赵太妃许婚,特意到太妃身边,日常抄写经文。近日听说她因为夔王妃的事情郁郁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进宫陪赵太妃来了。

    年长黄门从船舱内扶出赵太妃。赵太妃是十分温柔妩媚的人,笑起来时眼角鱼尾纹细细的,一双眼睛略显疲态,但嘴角却总是上扬的。

    十三岁进宫,十五岁生子,二十四岁成为太妃,甚至在大明宫中拥有自己的宫殿,与其他先皇去世后便外遣到太极宫与兴庆宫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优越许多。

    黄梓瑕和闲云赶紧上前拜见。赵太妃听说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着打量黄梓瑕和闲云,问了姓名后,又着意看了看黄梓瑕,问:“你就是那个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杨崇古?”

    “是。”黄梓瑕低头道。

    “嗯,人不错,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会看人的。”她说着,又问,“你们今日是陪着夔王妃进宫?刚巧,既然到了这里,我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后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赵太妃笑语盈盈,领着人往蓬莱殿走去。黄梓瑕等着她身后一行人走过,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却被人拉了拉,有个女子在她身边抿嘴而笑,低声说:“杨公公,又见面了。”

    她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圆润,顾盼神飞,是个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黄梓瑕认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边那个弹琵琶的教坊乐伎锦奴,赶紧朝她点头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说:“今日赵太妃想要听琵琶曲,昭王爷让我过来呢。”

    赵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黄梓瑕也是知道的。说话间她们已经进了蓬莱殿大门,王皇后亲自出来迎接赵太妃。

    黄梓瑕站在台阶下,看见皇后身后正跟着王若,在众女官宫女的簇拥中走下台阶来。在所有锦衣华服、鲜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后的面容光华如明月,仿佛能照亮面前这个春天,就连身后比她年轻许多的王若也无法夺走她一丝一毫的光彩。

    王皇后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的黄梓瑕等一干人。蓬莱殿在太液池旁边,水风忽来,卷起王皇后的衣袂裙角,七重纱衣如临风盛绽的一朵绯色牡丹,半遮半掩着她的绝世风姿,飘渺华美,几乎要化为仙子飞去。

    黄梓瑕不由得忘却了礼节,只顾凝望着她,无法移开目光。她只觉得自己低入尘埃之中,在俯视着她的王皇后面前自惭形秽。

    她听到自己身边的锦奴轻轻地“啊”了一声,极低极低,压抑在喉咙间,几乎不可闻。

    王皇后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径自迎向赵太妃:“太妃驾临,臣妾有失远迎。”

    “哎,我就不爱你们这些虚礼,如今你才是一宫之主,我这个老太婆,逢年过节还不得全靠你给我俸禄绢帛啊。”赵太妃笑着打趣道,一边携了王皇后的手,向着殿上走去。

    黄梓瑕看着赵太妃与王皇后言笑晏晏,跟着她们上了蓬莱殿。在三层汉白玉殿基之上,朱门之内,太妃与皇后在上面坐了,太妃细细看着王若,与她询问交谈着,不时笑得开怀。岐乐郡主站在她们身旁,一张原本可喜的小脸上,满是阴郁,却偏偏不避到殿外去,只站着一动不动,跟木头人似的。

    殿内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只当不知,在外面静立着。黄梓瑕等人因为不是近身宫侍,都候在外面。

    黄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锦奴的脸上,一滴滴汗缓缓地从脸上滑下,连粉妆都几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问:“怎么了?”

    “我……好像很热。”她说着,喉咙竟有点嘶哑。

    黄梓瑕看看此时春日艳阳,又觉得水分徐来,似乎也并不十分热,便只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给她。锦奴接过时,那一双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锦奴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见黄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强行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种时不时就会发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梓瑕点点头,抬头仰望着头顶的碧云天上。恍惚间,她听到锦奴喃喃地说:“不会……不会是她吧……”

    “谁?”她下意识地问。

    “应该是,长得比较像而已……”锦奴自觉失言,踟蹰许久,才颤声问:“那位穿着红衣的,必定是……王皇后?”

    “嗯。”黄梓瑕低声应道。

    “那么……跟在她身后那位……是夔王妃?”

    黄梓瑕又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但锦奴的脸上,只是一种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许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夔王妃会是她……”

    黄梓瑕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内情,但锦奴只是一个初初来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么会了解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开口询问,忽然里面皇后身边的女官延龄出来,问:“哪位是锦奴?”

    “是我……”锦奴赶紧抱着琵琶应道。

    “太妃召你呢。”延龄说着,又看了黄梓瑕一眼,低声问,“你怎么还不进去伺候着王妃?”

    黄梓瑕赶紧应了,锦奴迟疑了一下,拉了拉黄梓瑕的手。黄梓瑕感觉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虚软无力。她知道锦奴无力抱着琵琶,便帮她抱起,拉着她的手进了大殿。

    待锦奴行礼之后,黄梓瑕将琵琶放在她怀中,又将玉拨递给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见王若脸色苍白如残损的花朵,目光却一直盯着地上,仿佛不敢正视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个小小的琵琶女锦奴。

    黄梓瑕在心里轻叹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后。身旁就是岐乐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岐乐郡主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却看见岐乐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化为利刃,将王若刀刀凌迟。

    见黄梓瑕看自己,岐乐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衅般瞪着她,那种理直气壮的恨,简直让黄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赵太妃对王皇后笑道:“这位是教坊中新来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艺天下无人能及,昭王最爱她的琵琶,说假以时日,必成国手。”

    “是吗?这么年轻就是国手,难道真有惊人的艺业?”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经心地扫着坐在下侧的锦奴。

    锦奴抱紧了琵琶,微微躬身低头,说:“锦奴不敢当。锦奴学艺不精,再怎么强,强不过我师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国手。”

    王皇后这才似乎有了兴致,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眼,但也没开口询问。赵太妃则笑问:“你师父是哪位圣手啊?”

    “她老人家是扬州云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听过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对于这个名字,黄梓瑕未曾耳闻,但听到扬州云韶苑这五个字,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想起陈念娘和冯忆娘,她们也是来自扬州云韶苑——而这个琵琶女锦奴,居然也是来自云韶苑,这事情,却有点凑巧了。

    众人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唯有赵太妃似乎十分喜欢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赋异禀,所以才蒙你师父青眼了。”

    “正是,当时我年方五岁,家乡遭了水灾,我父母带着我逃难到扬州郊外,一家人饿得奄奄一息,只好将我插了草标卖掉……”锦奴紧抱琵琶,静静说道,“当时我师父刚好经过,她在油壁车上偶尔打起车帘往下一张,一眼看见了我的手,便叫停车。她下来拉起我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还没看我的脸呢,便叫人拿了钱给我爹娘,将我买了过去。我师父对我说,锦奴,你这双手,生来是弹琵琶的,老天生你,就为了这么一件事。”

    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双手上。只见白皙而骨节匀称的一双手,手指极长,在一个女人手上甚至显得指掌略微大了一点,但锦奴笑了笑,横过琵琶在自己怀中,左手轻按琵琶颈,右手以玉拨划过琵琶弦。

    在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颤抖,她的面容也涌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她手指一动,拨弦的速度让人简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乐声倾泻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坠落于殿内,而那一颗颗珠子却又是粒粒分明迥异的,有圆润的,有轻灵的,有通透的,有柔软的,万千感觉一瞬间涌动,高台之上,华堂之内,回音隐隐,尤其动人。

第22章 八倾绝天下(一)

    一曲终了,众人都是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就连王若也是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

    赵太妃笑望着王皇后,问:“如何?”

    黄梓瑕这才发现,满殿人中唯有王皇后神情恬淡,此时听赵太妃这样问,她才说:“确实不错,不过我听不出好来。”

    黄梓瑕想起别人说的,皇上极爱奢靡游宴,而王皇后性情静谧冷淡,对于歌舞游宴之事并无兴趣,看来是真的。

    锦奴将琵琶放下,起身朝殿上行礼,说:“当年师父便说我的琵琶只有无尽繁华,没有寂静落定,想必这就是我此生技艺所限了。”

    王皇后说道:“你如今年轻美貌,又在京城极尽繁华之中,领悟不到才是好事。”

    赵太妃笑道:“皇后说的是,非经历了大悲大苦,怎么领悟落寞寂定?所以小丫头这辈子不知道才好呢!”

    锦奴又行了一礼,将要退下,赵太妃又说:“今日索性无事,你说说你师父,如今可还在扬州?她既然这么好的技艺,什么时候让她来宫中给我弹一曲琵琶?”

    锦奴勉强笑了一笑,说:“我师父已经去世了。”

    赵太妃一脸惋惜道:“可惜了,我最喜欢琵琶,也曾经诏当年曹家的后人进宫,但可惜曹家也已经人才凋零了。听你的口气,你的师父应该有惊人技艺?”

    锦奴应道:“是。我师父的琵琶,当世无人能及。若太妃有意,我便为太妃讲一讲师父当年一件韵事。”

    王皇后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转头低低地问王若:“你精神可好?是否要休息一下?”

    王若摇头,说:“我回去也是躺着,不如听一听吧。”

    岐乐郡主在旁边阴阳怪气道:“正是呢,王妃现在还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好,免得……”

    免得什么,她不说,但别人都心知肚明,就连赵太妃也是看了她一眼,幸好她也不再开口。

    锦奴坐在凳上,抱着琵琶娓娓道来:“十六年前,扬州繁华之中,师父与五位姐妹一起共创了云韶苑,人称云韶六女。后来我师父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正逢先帝诏令天下大黼,云韶六女中其余五人奉诏上京,唯有我师父刚刚分娩,所以正在家中坐月子。

    “当时扬州有另一个歌舞伎院名叫锦里园,因人人说‘扬州繁盛在云韶’而不忿,特意搜罗了三十六名波斯胡姬到扬州来。每年冬至之日,江都宫打开,各方男女老幼齐齐涌入,联袂踏歌,是扬州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在踏歌起舞之前,必推举扬州最负盛名的歌舞伎院演奏开舞。

    “那一年照例又是云韶苑中的舞伎们在江都宫的大殿上起舞。就在第一段舞还没完时,对面台阁上忽然传来乐声,三十六名胡姬中,有十二位或弹竖箜篌、或奏笙箫管笛,二十四位舞伎且歌且舞。波斯人赤足薄纱,腰肢妩媚,又加上金发碧眼,旋转如风,别有一种妩媚勾魂的风情。顿时人群纷纷涌向那边,竞相争睹胡姬风姿,一时场面大乱,一片嘈杂。

    “当时云韶苑的那一队舞伎也是慌了手脚,竟垂手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当时我才八岁,陪着孩子刚刚满月的师父在后殿,听得前面大乱,师父将孩子交到我手中,走到门口一看,见人群纷纷攘攘,都簇拥向了那一边。那三十六位胡姬笙管繁急,腰肢柔软,又满场乱飞媚眼,引得台下众人纷纷叫好,气氛一时热烈无比。而她们这边,则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观者在收拾东西准备走到那边去。

    “我师父一见此时情景,便几步走到一个琵琶乐者身边,将她手中的琵琶接过来,坐在殿旁椅上,顺着踏歌的曲调,抬手弹拨琵琶。

    “只一声琵琶传出,清音响彻整个江都宫,飞鸟惊起,群山万壑都在回响余音;三两句曲调之后,二十四位波斯舞者乱了舞步,肆意扭摆的腰肢便跟不上节拍;半曲未完,波斯那十二位胡姬俱皆不成曲调,箜篌笙管全部作哑。整个江都宫中只听得琵琶声音泠泠回响,如漫天花雨,珍珠乱泄。一曲未毕,冬至日落雪纷纷,雪花随着琵琶声回转飞扬,仿佛俗世烟尘被乐声直送九天之上,上达天听,下覆万民。当时江都宫中万千人,全部寂静无声地在落雪中倾听那一曲琵琶,竟无一人能大声呼吸,惊扰乐声。”

    众人听得锦奴的描述,也不由得都屏息静气,连赵太妃也不由得拍着手说:“真是神技啊!”

    黄梓瑕也在心里暗自想象当日情状,不由得心驰神往,感觉心中久久震撼。

    “是啊,终此一生,或许当日那一曲琵琶,我都不复再闻了。”锦奴面露微笑,神情中也尽是憧憬向往,“那曲踏歌完毕,回环往复,我师父再奏一曲,此时琵琶声不复之前的极高极亢,转为明快通彻,仿佛催促着游人们的四肢百骸,令人蠢蠢欲动。殿上的云韶苑舞伎们回过神,立即照常列队,领舞踏歌。满宫游人一时如痴如醉,随着乐声在雪中联袂挽臂,开始通宵达旦的踏歌起舞。那之后,扬州留下传说,梅挽致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

    “我不信。”岐乐郡主忽然打断她的话,说,“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神乎其技的琵琶,你肯定是在骗人。”

    锦奴笑着低头看地,却不说话。

    “或许年深日久,在记忆中美化了吧。”王皇后淡淡说着,又回头吩咐身后女官长龄说,“让内教坊的人送一把内府琵琶来,赐给锦奴姑娘。”

    锦奴赶紧拜谢,又说:“我这把琵琶名叫‘秋露行霜’,是我师父当年所赠,这么多年已经用习惯了,恐怕已经换不掉了。”

    王皇后便说:“那就让内府送玉拨、琵琶弦和松香粉等物过来,这些应是用得着的。”

    锦奴再拜谢过。赵太妃挥手说:“好了,既见过夔王妃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王妃也好好养足精神吧,再过几日就是你大喜之日了,到时候我遣人去喝喜酒。”

    “多谢太妃。”王若盈盈下拜。

    赵太妃又带着一群人离去。长龄示意锦奴也先回去,宫中赐物之后会送过去给她。

    黄梓瑕也跟着王若起身,与她一起到偏殿去休息。

    下台阶时,岐乐郡主用王若刚好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美貌这东西真是不稀奇,我看这个琵琶女的长相,竟比有些大家闺秀还要美貌。”

    王若明知她是讥讽自己,却也不动声色,而锦奴原本一直在恍惚沉思中,此时却忽然冷冷而笑,说:“郡主说笑了,论美貌轮不到我,我师父才是真正倾世佳人。”

    “你师父?”岐乐郡主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只说:“当今世上,除了皇后娘娘,谁敢称‘倾世’二字?”

    “郡主说的是。”锦奴被抢白了也不以为意,只笑盈盈地转而望着黄梓瑕,一双眼睛笑得如同新月,说道,“杨公公,你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的话吗?我所知道的仰慕夔王爷的姑娘可多了,比如——扬州城和教坊内的好几个姐妹。要是公公能让夔王爷多来教坊走动走动就好了。”

    黄梓瑕只微微笑着点头,也不说话。

    直到她走了,岐乐郡主才暴跳起来:“她……她提教坊姐妹仰慕……仰慕夔王是想说什么?”

    黄梓瑕默不作声,在心里想,你能拿琵琶女比夔王妃,为什么她不能拿教坊姐妹来比你?

    她望着锦奴袅娜离去的身影,心中一时间觉得有点解气,又为她得罪岐乐郡主有点担忧。

    王若到偏殿休息。黄梓瑕和素绮、闲云、冉云等人在外边坐着,怕惊扰王若。

    素绮正与长龄女官看新的宫花式样。春日午后,黄梓瑕昨夜又没有睡好,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内殿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金铃敲击声,然后便是一声鸟鸣,随即传来王若在内殿的惊叫声。

    黄梓瑕顿时惊觉,跳起来时发现素绮与长龄已经丢下宫花跑到内殿去了。她赶紧追进去,只见王若蜷在榻上瑟瑟发抖,一缕鬓发被削断在被褥之上。

    长龄指着窗户,惊惶失措地说:“那边……我看见刺客从那边越窗逃跑了!”

    黄梓瑕立即奔到窗边一看,却发现后面是殿基,空无一人。

    她立即观察窗户下面和上面的斗拱檐角处,看刺客是否躲在这里。但并未发现有人躲着。她愕然,这么大的地方,触目所及无处可躲,若是长龄看见刺客翻墙出去的话,绝对应该逃不出她的视野范围。

    可是,就这么一瞬间,刺客上哪儿去了呢?

    她迟疑地回头看王若,只见她抱着衾被侧坐在床上,半明半暗的夕光正照在她的面容上,她鬓边那缕断发散了,半长不短地垂在她的鬓边收不拢,在她面颊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越发显得她容光幽微。

    王皇后从正殿过来,听她们讲述了过程,顿时雷霆大怒:“在这大明宫内,青天白日竟有刺客闯入,意图对王妃不利!宫城防卫司的人都在干什么!”

    一群人全部噤声,不敢答话。

    “我要去觐见皇上,此事非同小可。”王皇后说着,几步走到殿门口,又回头扫视了偏殿内所有人一眼,说,“此事若传扬开后,本已甚嚣尘上的京城流言定会愈演愈烈。传我旨意,严令宫中所有人对外禁言。永庆,你立即去王府知会夔王,让他马上进宫。”

    蓬莱殿的大宦官永庆赶紧应了,一路疾步奔出。

    待皇后离开了,一群人安抚着王若,闲云感恩戴德地说:“皇后真是设想周全,她对王妃如此关怀备至,定然会保得王妃安然无恙的。”

    王若却似乎被吓坏了,只怔怔地坐着不出声。

    不久,皇帝的旨意就下来了,夔王妃先行居住大明宫雍淳殿,由内廷调集一百京城守卫军,由京城防卫司右都尉王蕴亲率;夔王府调派一百王府军,两百人日夜轮流守卫雍淳殿。以免万一。

    “太好啦,有两百人在这边,大明宫中又本就有三千御林军日夜守卫,怎么都不可能有什么可疑之人能遁形了。”冉云欢欣鼓舞说。王若脸上也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23章 八倾绝天下(二)

    雍淳殿位于大明宫东南角的小殿,原是作为宫中库房,因此墙壁极高极厚,应该算是宫中最严密的一座建筑。

    殿东面和南面不远处就是高逾五丈的外宫墙,没有宫门。宫墙上面有一座角楼,卫队时刻巡逻,绝对不可能有外人自此进入。

    西面是重点保卫的地方,因这里靠近宫城大门,若有外人进来,必定是这个方向。但雍淳殿的设计严整,西面是三人高的墙,只开了一个角门,如今因为有两百人手,所以除下令死锁角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之外,角门内外还各派了四人把守,可称固若金汤。

    北面朝向内宫,但也是严防死守,除两重宫门紧闭之外,亦驻守了重兵。还有一点,就算是轮值巡逻的人,晚上挂门落锁后也是不能进出的,免得有人混进巡逻队中。

    按照具体部署,围绕着王若的共有三道防线——最里面的,是内殿和左右阁楼内的宫女和宦官们,时刻紧盯着王若。其次是外殿三十人,散布在外殿游廊和殿阁之内,随时可以看见内殿和阁楼中进出的人。宫墙内沿三十人,宫墙外巡逻三十人。一百人一批,两班轮换。另有八名领队,二名负责首领,总共两百人。

    形制并不大的雍淳殿,时刻保持着二百人守卫的状态,几乎有一种水泄不通的感觉。

    “殿内已经严格搜寻,绝无任何人潜入,请王妃放心!”禁卫军和王府军的两位首领向王若与王蕴禀告。

    王蕴站起,向王若告辞,说:“夜将深了,早作休息吧,我到前殿去。”

    王若与黄梓瑕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离去。

    黄梓瑕站在殿门口,看着外面在游廊和假山间错落安置的守卫,那种团团包围的阵势,让她眼前出现了仙游寺里那个神秘男人手中的鸟笼。只是,谁能想到,看起来密密围织的那样一个紫竹鸟笼,却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机关,只需要一个小小动作,就能扭转乾坤,偷龙转凤。

    而王若就像那只笼中的小鸟般,一个人坐在殿内,看着宫女们上灯,若有所思的样子。

    黄梓瑕走到她身边,问:“王妃在看什么?”

    王若的目光缓缓从灯上收回,仰头看着她,一双泪光晶莹的眼中,含着隐隐闪动的灯光:“崇古,我……”

    她喉口哽咽,微带着哑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觉得自己这一个月来,像做了一场浮生大梦……我拥有了自己做梦都意想不到的境遇,可一切忽然间又都将归为幻梦,就像一场流年春灯,转眼就要熄灭了。”

    黄梓瑕听出她声音中无尽的感伤,那感伤间,又似乎隐藏着更深一层的哀戚。

    风从宫门口徐徐掠过,宫灯在风中缓缓旋转着,明明暗暗。

    风起春灯暗,雨过流年伤。黄梓瑕看着王若低垂的面容,这样韶华正盛的少女,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虽然明知道她内心不知道存在着怎么样的灵魂,但黄梓瑕还是不知不觉就产生出一种淡淡的怜惜,低声劝慰她说:“王妃放宽心吧,如今在大明宫内,这么多士兵守卫森严,就算一只小虫子都飞不进来,怎么可能还会出事呢?”

    王若点着头,却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黄梓瑕也不知如何劝慰,觉得皇后似乎过于重视了,反倒让王若的压力倍增。正想着安慰王若的话,一抬头却看见外面明如白昼的灯光之中,李舒白出现了。

    他走到殿门口,向内看了一眼,闲云冉云赶紧行礼,素绮陪着王若站起,向他行礼。

    在灯光之下,她看见王若的双眼在望向李舒白的一瞬间,如同明珠生润,焕发出一种异常动人的流转光华。然而她的神情却是羞怯而微带哀戚的,在一殿宫灯的映照下,半喜半忧,连笑容都掩不去眉间淡淡的哀愁。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朝她点头致意,却没有说话,只示意黄梓瑕出来。

    黄梓瑕对王若行礼出去,与李舒白一起沿着中庭的青砖地,穿过假山走到前殿的游廊之中。这里离王若所在的内殿不过五丈之遥,那边所有的动静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李舒白看着那边,问:“今晚准备怎么安排?”

    “素绮,闲云,冉云陪同王妃在内殿左边阁中睡下,我和安福他们在右阁,中间隔了不过一个大殿,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照应的。”

    “嗯,我不信这大明宫内,重兵把守中,众目睽睽下,还会出什么大事。”李舒白说着,眉头微皱,“只是距离纳妃之日已经只有七日,皇后如今来了这么大一个架势,看来这事有点麻烦。”

    黄梓瑕还在心里想,所谓的麻烦是什么,只听到李舒白淡淡地说:“原本,这两天也该将那个庚帖拿出来了,毕竟时间紧迫。”

    他声音中毫无任何感情,平淡一如在说今日的天气,没有郁卒,也没有厌嫌,却更显得无情。

    黄梓瑕想着王若那幽微迷茫的神情,忍不住低声问:“莫非王爷想在册立王妃的那一刻,将真相揭露出来?这样的话,皇后和王家的脸面恐怕不好看。”

    “我会私下解决的,琅琊王家的面子,我怎么可能不给。”

    黄梓瑕正不知说什么,转头却见王若从内殿走过来了。夜风凉凉吹起她的衣袂发丝,她一袭黄衫,头上只松松挽着一个留仙髻,鬓边插了一支叶脉凝露簪。她带着冉云穿过园中假山,向他们行来。

    她身材丰纤合度,比普通女子都要高半个头的高挑个子,行走时姿态如风行水上,曼妙动人。来到他们面前,她盈盈下拜,轻声说:“见过夔王爷。”

    李舒白点头,示意她起身。她起身仰望着李舒白,低声说道:“多谢王爷亲至下问,王若感怀在心。料想大明宫守卫森严,又有这么多王府军和禁卫军日夜守护,定然万无一失,王爷尽可宽怀。”

    说着这样的话,但她仰望着李舒白的眼却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如受惊的小鹿般哀伤后怕的神情,甚至有一种依依不舍的留恋。黄梓瑕可以想见,李舒白若此刻真的听了她的话离去,她该有多伤心失望。

    幸好李舒白只微微一笑,对她说:“定然如此,不必担忧。你先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在宫中安心住着。”

    “是。”王若裣衽下拜。

    浓长的睫毛覆盖在她的双目上,有一丝灯光在她的眼中如水波般闪过,一瞬间黄梓瑕还以为那是一滴泪。

    她站起身,再不说什么,垂首向内殿走去。

    李舒白与黄梓瑕眼看着她在夜风中绕过假山,缓慢却一步不停地回到殿内。走到殿门口时,她神情似乎有点恍惚,脚在门槛上踢了一下,冉云忙将她扶住了,帮她理好裙裾。

    李舒白把目光收回来,说:“既然有这么多人看守,那么我便回府了,这里就由你多留意着。”

    “好。”黄梓瑕应了,眼睛却还在内殿那边。只见闲云提着食盒出来,一路向着后面小厨房去了,冉云提着灯出来照着外面,一边轻声说着什么。

    黄梓瑕便隔着假山大声问:“你们在找什么?”

    冉云将手拢在口边,大声说:“王妃那支叶脉凝露簪不见了!”

    黄梓瑕便朝李舒白摆一下手,说:“我去帮她们找找。”

    李舒白目送她快步走过庭院,一言不发。

    黄梓瑕穿过假山时,一眼看到地上的一点金色,金制镂空的叶脉形状,上面缀着露珠般的两颗珍珠,正是刚刚插在王若鬓边的那一支叶脉簪。

    她捡起来,快步走到冉云身边,递给她。

    冉云接过,三人走到殿门口时,正遇上提着食盒回来的闲云,她苦恼地打开食盒给她们看:“小膳房的厨娘已经被清走了,只在柜子中找到几块酥饼,你们晚上吃不?”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看看自己腰身多少了?”冉云嘲讽地问。

    闲云还嘴:“哼,当年杨贵妃珠圆玉润,倾国倾城呢。”

    “就你还跟杨贵妃比?再说了,她是百年前的人了,如今早不时兴胖美人了!看看咱王妃的腰身,才叫好看呢!”

    黄梓瑕站在殿内,听左阁毫无声响,不由得快步走到阁门口,向内看去。

    小阁之内,一张垂流苏海棠床上缂丝锦被尚叠得整整齐齐;一架空空的镶嵌螺钿雕花榻静静放置在窗下;一张漫天花雨撒金地毯上,陈设着一个矮几两个锦垫;一架四季花卉紫檀衣柜排在墙角。

    宫灯光辉如水银泄地般冰凉明亮,照彻整个小阁,没有人影。

    刚刚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走进左阁的王若,不过短短一刹那,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阁内,仿佛一缕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在身后一干人怔愣之际,黄梓瑕已经大步上前,打开衣柜看了里面一眼,又俯身看向床底,最后转到榻后,打开紧闭的窗户,看向外面,正看到窗外笔直站立的两名守卫。

    她抬头,看见前殿的李舒白,正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似乎是眼角余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他的目光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出事了。

    李舒白快步穿过庭院走过来,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阁内,立即授意众人在大殿和左右阁内寻找。然而雍淳殿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会儿功夫所有角落都搜遍了,王若毫无影迹。

    只听得外面脚步声急促,皇后身边的女官延龄带着素绮匆匆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待看见殿内的李舒白,她又赶紧行礼,目光探寻地望着素绮,素绮忙低声说道:“王妃……不知去哪儿了。”

    延龄大惊,说:“我正奉了皇后命,和素绮一起给王妃清点了宫花和衣衫送来呢,怎么……这短短几时,这么多人,怎么就……”

    李舒白说道:“你先去回禀皇后吧,我这边再将殿内寻找一下,若找着人了,定会及早报知皇后。”

    “你们留几个帮忙找人,我赶紧先回蓬莱殿。”延龄说着,示意身后几个捧着衣服的宫女赶紧把东西放下,只带了两三个人先赶回去了。

    李舒白吩咐下去,雍淳殿中这么多人几乎把每一寸草皮、每一块青砖、每一根木头都翻来覆去查了十余次,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真的和预言中的一样,王若消失在大婚之前,而且,是在这样的重兵保卫中,大明宫之内。

第24章 八倾绝天下(三)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绮、闲云、冉云及宫内一干人等全部被传召过来细细再盘问一遍。但他们的说法都一样,并无差异,无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爷来访,王若一人呆在东阁,其他人离开不过顷刻时间,她就在阁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王若与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余人都没有发觉王若什么时候进出内殿,甚至在右阁的几位宦官,仅仅隔着一个大殿,也没有觉察到左阁的异样。

    而当时在东阁窗外守卫的两名侍卫,当时皆忠实履职,证实自己始终盯着窗户,那里只在事后被黄梓瑕打开过一次。

    “是王大人嘱咐我们一定要紧盯窗口的,所以我们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里移开过!”侍卫们信誓旦旦地说。

    “果然还是王蕴设想周到啊——可惜千防万防,终究王妃还是出事了。”崔纯湛叹道,他茫然无头绪,神情为难地看着黄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么发现?”

    黄梓瑕摇头道:“大人到来之前,我与夔王已经检查过多遍,都是白忙一番,毫无所获。”

    等到一干人等都问询完毕,天色也已经近晚。长久的搜寻之后,毫无发现,只有一位检搜后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块烧焦的木头,说是在灶台里发现的。

    崔纯湛接过来一看,无奈摇头:“蠢才!膳房烧些零碎木头有什么打紧的?这也值得拿过来给本官看!”

    黄梓瑕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这是一块已经烧得半透的木头,外面已经焦黑,形状轮廓倒是基本存着,依稀是一块马蹄形的样子,前面是撅下来的斜面,后面是半圆弧度。

    她还在看着,崔纯湛在旁边说:“宫中膳房偶尔也有木作司的一些边角零碎拿来作柴的,我看此物大约是什么木器余料,并无异样。”

    黄梓瑕点头,然后又交给大理寺的人,说:“还是先存好,以防万一。”

    “嗯,杨公公说的对,先收着吧。”崔纯湛随口吩咐,转头命人整理档案,说今日先到此为止。

    黄梓瑕向他告辞时,他叫住她笑道:“今日难得相见,日后还要合作许久,我定要请你吃饭不可。”

    黄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参与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应。但等到了西市缀锦楼,一看隔间里已经坐着的几人,不由得有点无奈。

    抱着琵琶坐在旁边的锦奴算是熟人,还有一个身穿着湛蓝锦衣配胭脂红滚边,系着鹅黄腰带的周子秦,他正眉飞色舞地分析如何从肉质口感和腐烂程度分辨死亡时间,完全不管他人看着桌上鸡鸭鱼肉的感受。

    另一个含笑站起迎接崔纯湛与黄梓瑕的人,雍容温雅,如行春风,正是王蕴。

    “崇古!”一见到黄梓瑕,周子秦兴奋地忘了自己的话题,赶紧朝她招手,“我听说有夔王府的杨公公帮崔兄一起办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果然我没猜错!”

    黄梓瑕无视王蕴身边的空位,宁肯选择在一身蓝配红可怕服饰的周子秦身边坐下,说道:“没想到你也在。”

    崔纯湛笑道:“子秦对案发现场体察入微,尤其是对遗体的研究颇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于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随周大人入蜀,以后与我们京中一伙人相见的机会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们多喝几杯吧。”

    周子秦鄙视地看着他:“每次都是我们喝,你仗着家中母老虎在,从来都是一杯两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惧内名号舍你其谁!”

    崔纯湛哈哈一笑,显然毫不介意,只随口问了他父亲周庠何时出发,烧尾宴的时间等。

    待八个热菜摆好,众人同饮一杯之后,王蕴才开口问:“不知夔王妃失踪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头绪?”

    崔纯湛摇头道:“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王蕴脸上稍有担忧的神情,不过也并没有过多表现。

    周子秦看着新上来的鱼,咦了一声,问:“怎么后厨料理活鱼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吗?”

    上菜的小二诧异问:“周公子怎么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别人料理的这条鱼。”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说:“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爱的鱼腹残缺了,你看这歪歪斜斜的切线,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层都被破坏了,鱼腹肉那种独特的醇香鲜美会受到破坏的!还有还有,你们看,连□□处的黑线都未扯干净,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游刃有余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视苦笑,王蕴转移了话题,问:“杨公公与子秦以前认识?”

    黄梓瑕坐在周子秦身边,神情有点无奈地看着周子秦给自己碗里放了一大块剔好的鱼肉,说:“有过一面之缘。”

    崔纯湛笑道:“子秦无论和谁都能一见如故,我们早习惯了。”

    周子秦正色反驳:“我与崇古是过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过尸体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过命的交情了?黄梓瑕苦着一张脸,开始吃碗里的鱼肉。周子秦还在对她说:“不是我自夸,剔鱼刺我绝对是京中、乃至天下第一人。当初我被我爹关在家中,不许我跟着仵作出去见识时,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厨房做的鸡鸭鱼——牛有骨头一百零八块,鸡有骨头一百六十四块,而鱼就差距颇大,比如今日这个鲫鱼,你别看鲫鱼多刺,其实它鱼刺的分布是有规律的,我教你一个办法,是我独门绝招,不传之秘,就是鲫鱼背上的肉可以分层揭开,当然这个手法就很重要……”

    众人听着他这些扯淡的话,喝着酒,开着玩笑,席间气氛一片热闹,不多久就把商研讨王妃失踪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变成了热闹聚餐。黄梓瑕看见王蕴的脸上颇有无奈之色,不过总算还勉强含着笑意。

    不知谁又忽然提起:“话说,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听说吗?”

    “什么流言?”众人忙问。

    “就是关于岐乐郡主的传言。”

    对于这个一直以未来准夔王妃自居,最后却没能如愿的岐乐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暧昧地笑着,“哦~”了一声。

    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凑巧。说起来,昨日我去给太妃演奏琵琶时,刚好在宫中就遇到了岐乐郡主呢。”

    “原来王妃失踪之时,岐乐郡主也在宫中?”崔纯湛问。

    “正是呢,她是来替太妃抄经的——听说,之前她是许了太后身边近身的宫人好处,才取得了这个差事,为着就是夔王爷十日要去宫中向太妃请安一次,到时候就可以与夔王说上话。”

    众人感叹:“正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听说她也向太妃明示过自己心属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终还是命,夔王妃始终落不到她头上。在夔王与王姑娘的婚事定下之后,她说自己病了,有段时间不去宫中了,谁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赶上王妃失踪了。事情发生后,听说她还亲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锦奴说着,以琵琶拨子掩口而笑,“我也跟着去看了,说句玩笑话,岐乐郡主那神情,真有种如释重负、梦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传夔王妃会在婚前失踪的这个传言时,估计最乐于听见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蕴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连王蕴在场也无法掩饰他们的谈笑乐趣。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这群男人,心里暗暗把那个岐乐郡主又过了一遍,先放在心上。抬头见满堂喧哗中,王蕴一直凝视着自己,灯光下他肌肤如玉,乌发如墨,端正的眉眼与整肃的姿容,在这群不像话的男人中越发显得出众,通身都是晋人乌衣子弟的大家气派,超凡脱俗的一种矫矫不群气质。

    她只觉得睫毛一跳,仿佛有谁拿针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赶紧避开了他的眼神,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鱼骨头的构造来。

    眼看酒足饭饱,已经到了酉初。小二过来添了灯烛,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调弦演奏最后一曲。

    “哎呀,这种恼人天气。”她试了几个音,有点无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松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听。”

    黄梓瑕回头问:“那可有什么办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撮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轴上仔细涂抹,又说,“这松香粉可是宫里赐下的呢,你看,连盒子都这么漂亮,我拿过来就直接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无法理解她这种爱炫耀的心态,只能看着那把琵琶,说:“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师父送给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弹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经不习惯了,因为我的手势和动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着,拈着松香粉擦拭许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随即又展笑开颜,抱着琵琶置于怀中,以手中玉拨勾动琵琶弦,欢快灵动的乐声顿时流泻出来。

    一曲既罢,崔纯湛举杯总结发言:“皇恩浩荡,兢承重负。在座诸位,我们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负皇上皇后和夔王的重望,希望大家都能积极献计献策,早日结案,以报天恩!”

    本次公款吃喝到此结束。

    大理寺的人去结账,送走了崔纯湛和王蕴两位大人,席间只剩下周子秦、黄梓瑕和在收拾琵琶的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几盘还没怎么动过的菜,招呼小二过来:“那什么,荷叶有吧?把这个烧鸡,还有烤鱼,这个猪蹄都给我包上。”

    锦奴在旁边噗嗤一笑,说:“原来京城传言是真的,周小爷果真不浪费。”

    “鸡鸭鱼肉也有自己的尊严嘛,谁会甘心白白变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个,对,就是那碟樱桃,你帮我包一下。”

    “樱桃也有尊严么?”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为其难地将樱桃倒到荷叶上,包好递给他,又皱眉说:“哎哟,这该死的樱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痒痒。”

    “知道你手嫩,谁知道你连樱桃都嫌刺。谢了啊。”周子秦随口说着,用线把东西粗粗一扎,提着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黄梓瑕有意落在后面,问还在揉着手的锦奴:“锦奴姑娘,请问什么时候方便,可以上门拜访你?”

    “哦,杨公公你也对琵琶有兴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锦奴还是习惯性飞她一个眼风,轻飘飘,软绵绵。

    黄梓瑕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请教。”

    “我师父的事?”她问。

    黄梓瑕对她那个师父完全不感兴趣,只笑道:“自然是关于……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爷的那些。”

    “可以呀,让夔王爷自己来询问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给他指出是哪个姐妹仰慕他。”锦奴给自己手吹了吹气,然后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锦奴姑娘。”黄梓瑕不得不拦住她,低声问,“那一日在蓬莱殿,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什么?”锦奴神情无辜又单纯地望了她一眼。

    “你说,王妃不应该是……她。”黄梓瑕在她耳边说,声音极低,却一字一顿,十分清楚。

第26章 九秋露行霜(二)

    “你说,王妃不应该是……她。”黄梓瑕在她耳边说,声音极低,却一字一顿,十分清楚。

    锦奴的脸色顿时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着面前的黄梓瑕,许久,才垂下眼,说:“你可别说出去啊,说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实,我只是……只是觉得岐乐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随口说说而已。”

    黄梓瑕还想再问,锦奴已经急急地绕开她,上了旁边一辆马车,对车夫说:“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她的马车远去,在心里策划着,如何才能制造机会,再接近她盘问一次。

    旁边周家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周子秦站在车门口问她:“崇古,你怎么走?”

    黄梓瑕随口说:“雇车回夔王府去。”

    “我带你,顺路。”他示意她上车。

    黄梓瑕好笑的问:“哪儿顺路了?夔王府在北,你家在西。”

    “因为我现在不回家啊。”他说着,示意她上车,车夫不等他吩咐,已经娴熟地起步,马车向着北面曲江池而去。

    长安城夜色浓重,月出人初静。曲江池的墙外,河道乱石之上,有几个乞丐还在烤着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马车停下,周子秦跳下车,将自己手中的那几包食物放在河边的石桌上,并解开了一包烤鸡,然后便回到了车上。

    车夫依照吩咐,驱车前往夔王府。

    黄梓瑕掀起一线车帘,看着后面。

    被香气吸引来的乞丐们围着石桌兴奋大嚼,个个兴奋欢喜。

    黄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说:“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尸体之外,还会做这样的事。”

    “哎,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长安城的街坊院墙上,夜间悬挂着一盏盏灯笼,照亮寂静的街道。马车嘚嘚穿过长街,偶尔有一两线灯光透过车帘隐隐照射在车内。周子秦没心没肺的笑容在时隐时现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单纯,有一种年少无知的澄净。

    黄梓瑕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种淡淡的感伤。她想,自小就遇见太多残忍手段和险恶用心的自己,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一个像周子秦这样的人,说不定她的心,能比现在柔软一些也说不定。

    回到夔王府已经近二更。黄梓瑕烧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终于安睡已经是三更之后了。

    别的宦官都是两三人一间,幸好她得李舒白发话,一人一间,不需要顾虑什么,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谁知天刚蒙蒙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门:“杨崇古!快起来!”

    黄梓瑕大脑都是空白的,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谁啊?什么事?”

    “王爷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宫门口候着。”

    她抚额哀叹,苦不堪言:“王爷应该正在朝会上吧?”

    “今日皇上身体不适,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爷让你过去等着。哎,我说你一个小宦官管王爷在干嘛?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紧赶慢赶跑到大明宫,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李舒白正在宫门口与一个回纥人说话,两人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回纥话,扯得正欢。

    黄梓瑕站在旁边,那个回纥人看着她,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李舒白居然还笑了笑,然后和他似乎说了告别的话,和那人道别,示意黄梓瑕跟着自己上马车。

    黄梓瑕坐在车内,看着他闭目养神,唇角还似有若无的笑意,忍不住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李舒白睁开眼看着她,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黄梓瑕觉得这句话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就是“赶紧求我,赶紧追问我”的意思,为了满足老板的心,她只能再问:“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这小宦官不错,一身英气勃勃,还没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应该问的……”黄梓瑕无语地转头看外面,“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本案毫无头绪吗?我帮你挑出了一条线头。”

    黄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点头,说:“你一个人估计不方便,我带你去。”

    “嗯,听说鄂王爷收留了陈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线索,只能先着落在死去的冯忆娘身上的,或许,陈念娘那里,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她正说到这里,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有侍卫轻叩车壁:“王爷,岐乐郡主拦下车驾,似乎……”

    李舒白微微皱眉,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看,见岐乐郡主的马车就停在前面,现在她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着他这边疾步走来。

    黄梓瑕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着李舒白下了马车。

    那位习惯性扬着下巴看人的岐乐郡主,一看见李舒白就泪光盈盈,低声唤他:“见过夔王殿下……”

    岐乐郡主是故皇叔益王的女儿,算起来与李舒白也是堂兄妹,所以李舒白向她还礼,说:“郡主何须多礼。”

    “王爷,我听说……京城近日关于夔王妃的流言风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没有让王爷多增烦恼,不然,我实在难以心安……”岐乐郡主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原本丰润的双颊也削瘦了很多,显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后,她一直过得并不舒心。

    李舒白只温和地望着她,声音也是平静无波:“郡主无需挂怀,王若在宫中失踪,此事虽然蹊跷,但也不一定就没有找到她的机会,到时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听说,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个字咽下去,哀婉可怜地仰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低声说,“我听京城的人说,此事诡异之处神鬼莫测,王若可能,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黄梓瑕在后面静静看着这个拼命装出可怜神情,却怎么也难掩侥幸意味的女子,在心里想,毕竟是天之骄女,永远不懂得如何体贴他人,如何审时度势,心怀这样坦荡,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脏六腑,这到底是她的可恶之处,还是可爱之处呢?

    李舒白恍若未觉,只是温言以对,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远山近水,氤氲中只觉得平和温柔。他安慰着岐乐郡主,岐乐郡主却借题发挥,眼中委屈的泪水更多了,眼看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滚落。

    黄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隐隐带上了一点无奈,但终究还是抬起手,帮她擦拭了一下眼泪。

    黄梓瑕于是尽职地在他身后提醒道:“王爷,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报,恐怕此时鄂王爷已经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闻言微微点头,又对岐乐郡主说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请放宽心,一切自有我来处理。”

    岐乐郡主伫立在街上望着他上车,直到他的车马去了许久,才在侍女们的劝解下回身上车。

    黄梓瑕从车帘缝隙中看着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问:“觉得我不应该给她太多希望,应该要狠绝一点,让她死心?”

    黄梓瑕没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十分明显。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时候,只有她曾握着我的手安慰过我。”他靠在背后锦垫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刚刚水墨般的疏离平和,“她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不太聪明。”

    “所以你耽误了一个不错的女子,现在令她在京中声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悬挂在车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里面的小红鱼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静静趴在瓶底,波澜不惊。

    许久,她才听到李舒白的声音,问:“你知道她天生不足之症,活不到二十岁吗?”

    黄梓瑕愕然看着他,他却只望着那条小红鱼,说:“当年若不是马元鸷扶立皇太叔宣宗皇帝,益王应该已经是天下之主。所以作为曾经的皇位继承人,这一脉天生便是该断绝的。如今益王死了,岐乐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孑然一身——不然,你以为我父皇去世的时候,她为什么敢握我的手?”

    黄梓瑕默然无语,想着这个成为京中笑话的性格恶劣的少女,想着她苹果花般的脸颊和杏子般的眼。许久,她才轻声问:“岐乐郡主自己知道么?”

    “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情况不好,但是还不知道会那么快。”李舒白徐徐闭上眼睛,说,“就让她再嚣张任性地幻想几日又如何,以后就算她要烦我,也没机会了。”

第27章 九秋露行霜(三)

    马车经过长安宽阔的大街,在鄂王府门口停下。

    黄梓瑕刚刚随着李舒白跳下马车,抬头见鄂王李润已经站在门口了。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脱俗的模样,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一身清贵温柔。本来略显单薄的五官,在额头那颗朱砂痣的映衬下,顿时瑞彩生辉,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对着黄梓瑕点头,上来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与回纥的海青王在大明宫议事吗?怎么有空到我这边?”

    “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来你会喜欢,就送过来转赠给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润欢喜地捧过,用指尖一颗颗抚摸过,又说,“四哥进来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块天锡茶饼,是今年新出的茶,待会儿煮茶共饮。”

    红泥小火炉,细细长松枝。花厅四面门窗敞开,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几块雪白山石,栽种着大片短松,有一种精雕细琢的诗意。

    黄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厅的壁上,悬挂着王维的两句诗。一句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一句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着茶,说:“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圆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诘诗意中。”

    黄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借题发挥什么,低声凑上一句:“若再有个琴,就是十成诗意了。”

    “崇古说的是,刚好我这边有个现成的琴师。”李润笑着点头,立即吩咐人把陈念娘请来。不一会儿,陈念娘就抱着琴过来了,行礼时看见黄梓瑕,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神情,朝她微微点头:“杨公公。”

    黄梓瑕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自己缩在袖子内的右手,那里袖袋中,有一点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东西。她心中微微怵动,看着陈念娘心想,这是刻着你名字的玉,冯忆娘到死也没让它离开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凉,但面上还是含笑,对她说:“陈娘,户部还没查到你师姐的消息,看来还要再等等呢。”

    陈念娘点头,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过琴艺依然令人叫绝,一曲万壑鸣,松间泉上泠泠响彻,令人忘俗。

    李舒白赞叹道:“教坊中诸多琴师,没有一个比得上陈琴师。”

    李润微笑道:“正是,如今陈琴师该是国手了。”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说:“崇古,我记得上次你聆听了陈琴师妙奏之后,曾多次神往,还私下向其他人学琴,今日有机会,还不赶紧跟陈琴师请教?”

    黄梓瑕对他这种面不改色随口扯谎的本事佩服极了,赶紧借着杆子向上爬,帮着陈念娘把琴装回琴囊中,又替她抱着回到琴室。李润对陈念娘待若上宾,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东隅,庭中尽是翠竹,舒朗幽静。

    陈念娘坐下调了几个音,说道:“学琴是一辈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尽心学琴恐怕很难。若你只是一时兴起,那么就学几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够了。宫商角徵羽和几种手势,指势你都学过吗?”

    黄梓瑕赶忙请教,陈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头近午,王府的人给她们送了午膳过来。

    黄梓瑕见陈念娘吃得很少,便说:“陈娘,看你最近瘦得厉害,还请不要忧思过重,先保重身体。我想冯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这样。”

    陈念娘抬头看她,勉强笑了一笑,说:“多谢小公公,然而我现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闭上眼就是忆娘的面容,你或许不知这种感觉。十数年来我与她相依为命,如今留得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了。”

    黄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着已经永离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却无法倾诉,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块小小的羊脂玉。

    她将陈念娘上次交给她的小像交还给她,说:“我让人临摹了一副放在身边,想着以后或许能帮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吗?”

    她将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说:“当然可以,我还要多谢公公呢。”

    黄梓瑕又问:“你与冯娘感情这么好,难道她一直没对你提起委托她的是什么人吗?”

    “没有。忆娘她原本什么都不瞒我的,但那一次却说,这事儿是大好事,非去帮这个忙不可。”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冯娘与你,应该是无所隐瞒的,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故人值得她这么高兴?”

    陈念娘调着琴弦,缓缓说:“实不相瞒,我们虽一起长大,一起学艺,但忆娘命薄,曾被卖入青楼,幸好不久后有恩客帮她赎身,跟着那人到了扬州,后来因为那人家中主母仇对,所以她拿了一笔钱出来了,买了一间小宅,又在扬州云韶苑作供奉琴师。而我一直留在洛阳,直到数年后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扬州。她在信上说,念娘,当年我们少年时曾誓言生死相扶持的,如今你若有心,便可以一起终老了……”

    说到这里,陈念娘眼中的泪滚滚而下。已经不复少年的容颜上,泪珠却依然晶莹剔透:“我那时在洛阳,在几个高门大户中授琴,生活无忧。但忆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简单的几件衣物,南下扬州。她对她几年来的生活绝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过往,因为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说的。”

    所以她的故人,忆娘也不知道是谁吗?

    陈念娘见她若有所思,便问:“小公公,这些事是否与寻找忆娘有关?”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不过户部那边找不到记录,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为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帮你查找忆娘。”

    陈念娘深深朝她施礼,然后说:“多谢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么话尽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梓瑕将她扶住,然后说:“以我的猜想,这件事最要紧的,是查出委托她进京的那个故人到底是谁。”

    “我当时应该要问一下的,可是……”陈念娘说着,声音低沉哽咽,“不过,我真的毫无头绪……”

    黄梓瑕说:“以我个人想法,能拜托一位琴师帮忙的,必定是与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应该是云韶苑的客人之类,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云韶苑中的姐妹,而且,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云韶苑的,才能称之为故人。”

    “嗯,如果是这方面的话,我想,也许是……当初我们离散的那段时间中她认识的人。”陈念娘屈指数着,细细地说,“忆娘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人际都十分简单,到云韶苑之后,她认识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约她那个故人,就是我们分开那几年和她认识的,我不熟悉但她却比较交好的,不然她定会跟我聊起是谁委托她护送故人之女进京。”

    “你与冯娘失去联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当时的知情人还有在吗?”

    “是十五年前了。云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来去频繁,可能今天还在一起和乐融融,转眼就各奔东西,何况是十五年前。当年的老人现在大多踪迹全无了。”

    “但我想,十几年后还能托付这种重任的,应该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应该是在那时发生过什么,才会至今难忘吧。”黄梓瑕思忖道,“十几年中,难道忆娘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陈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声,说:“云韶六女……”

    云韶六女,黄梓瑕立即想起锦奴提过的,当年创建了云韶苑的六个女子。她赶紧追问:“念娘,你是否能给我详细介绍一下?”

    “那是十几年前,扬州群伎中最顶尖的六个姐妹,她们六人一起建立了云韶苑,取自于当年则天皇帝的云韶府。至今云韶苑中还供奉着当年则天皇帝驯马时用过的匕首呢!”

    一个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着匕首,让黄梓瑕不觉大感新奇:“则天皇帝驯马时的匕首?怎么会失落到扬州?”

    “云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孙大娘的后人,当年公孙大娘剑器舞名扬天下,玄宗皇帝便将那一柄匕首赐予了她。安史之乱后,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将这匕首传给了徒孙,就是云韶第一女江横波。”

    “那么,六女中有谁与忆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了大姐江横波,据说其他五人几年间或嫁人、或离开了。但忆娘偶尔提起,说当初若不是云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离那个帮她赎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将她转卖掉,幸好云韶苑的姐妹们怜惜她的才华,尽力与大房周旋,才帮她赎身出来。只是可惜,她们嫁人后只是偶尔零星有信件来往,除大姐江横波和三姐兰黛之外,我没有见过她们任何人,可她们虽然在烟花中颇有名气,但毕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说能嫁给什么高门大户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黄梓瑕默默点头,虽然并不能确定委托忆娘的人是不是云韶六女中的一个,但好歹是条线索。

    “对了陈娘,既然你是从云韶苑来的,那么你是否认识锦奴?”黄梓瑕想起一事,赶紧问。

    陈念娘道:“当然认识。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爷面前献技,也都是多亏锦奴从中牵线,不然怎么能见到贵人呢?”

    “请你多和我说说锦奴的事情。”黄梓瑕赶紧拉住她的手,问,“比如说,她以前的生活,和什么人交好,或者……身边的姐妹之类的。”

    陈念娘仔细回忆着,微皱眉头:“在扬州时,云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过我与锦奴擅长的琴与琵琶都是冰弦阁的,所以平时偶有见面,但其实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她当年在扬州时,技艺在年轻一辈中是十分出众的,人长得好,又喜欢赴宴冶游,在扬州是个出名的欢场人儿,交往的富家纨绔和官宦子弟不计其数,但交恶的人却似乎没有。你或许也知道的,锦奴虽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错的,场面上转得开,待人也是热心肠。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过在街上经过时看到我,就赶紧从昭王的车上跳下来跟我叙旧,知道我的困境后,又立即帮我找了客店住下,帮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应该也是会做人的,至于扬州或这边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黄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来问:“我听说,她的师父叫梅挽致,是云韶六女之一?”

    “这个我听说过。梅挽致当年在云韶苑中奉为器乐魁首,她将五岁的锦奴捡回家之后,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后来梅挽致生了女儿雪色之后,大家都说她对雪色都没有锦奴这么好呢。”

    “雪色……血色?”黄梓瑕口中念叨着这两个字,忽然在瞬间,有一道电光在她面前闪过,让她整个大脑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热。

第28章 十无形无声(一)

    陈念娘却未曾察觉,只说:“是啊,雪色。梅挽致嫁的丈夫是个姓程的画师,人长得极好,画也是十分出色,但内心底总与世人不同。一般我们取名字,总是花儿燕儿之类的,可他却给女儿取名雪色,许多人听成‘血色’,暗地只能替梅挽致那个漂亮女儿苦笑。”

    黄梓瑕觉得自己眼前有些迷雾渐渐散开了,让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念娘的手,急切地说:“陈娘,那么梅挽致那个女儿雪色,如今怎么样了?”

    陈念娘十分诧异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谈论着锦奴时,忽然她又想知道雪色的事情。但她也只顺着她的追问,娓娓道来:“梅挽致的这个女儿,可说是命运多舛。她的母亲在她五岁未到时便去世了,她的父亲带着她回到了柳州老家,但又没有什么谋生本事,画画毕竟也不能糊口,贫病交加中在她十来岁时便撒手人寰,家族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立即便强夺了他的房产,只余下雪色在族中无立足之地,备受欺凌。后来是云韶六女中其余几位知道了她的遭遇,才让她过来扬州投靠。她来时我已经在云韶苑,只看到个十三岁的孩子,肮脏瘦弱,可居然真的能千里迢迢来到扬州,当时所有人都是泪如雨下,说当年梅挽致繁花簇锦,瑰丽华美,没想到剩下一个女儿却如此遭遇……”

    “那现在雪色又在何处呢?”

    “兰黛将她接到蒲州去了,我和忆娘都只见过那一面。”

    “嗯……她会弹琴么?”

    “这倒不知。她母亲当年琵琶绝妙,但雪色过来时毕竟年纪已大,过了最好时机了。大家都叹息说,梅挽致当年的风华绝代是传不下来了。”

    “梅挽致是个大美人吧?”黄梓瑕又问。

    “我未曾见过,不过听说是绝色美人!”陈念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云韶苑中日日少不了出色的美人,雪色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但忆娘总是说,雪色远不如其母。若论起美貌,唯有梅挽致才是艳华灼灼,光彩逼人——所谓的唯有牡丹真国色,只有她当得起。”

    “嗯,我也听锦奴说过,她说她的师傅是倾世美人。”

    “梅挽致去世的时候,锦奴不过十来岁,但我也始终听她念着师傅,不仅是梅挽致将五岁的她从路上捡回来,救了她一命,锦奴对梅挽致是真的崇敬膜拜。听说她离开云韶苑上京时,特意抱着琵琶拜倒在梅挽致的画像前,跪了足有半个时辰。”

    “那,雪色或者梅挽致有画像吗?”黄梓瑕问。

    “梅挽致有的,她的丈夫便是个画师,据说出身贫寒,但才华极高。当年他替云韶六女画过一幅游春图,其上有六人的模样,就收藏在兰黛那里。”

    黄梓瑕默默点头,又问:“那画像,是否我可以借来看一看?”

    陈念娘说:“这倒不难,兰黛如今也已经离开扬州了,她走时曾给我们留过一个蒲州的地址,我写信让雪色将画卷送过来,也不过一两日时间。”

    黄梓瑕惊喜道:“是吗?那太好了,如果雪色能亲自将画送过来,我想,或许此事会有很大的进展。”

    “嗯,我今天就给兰黛写信。”

    “多谢陈娘了!”

    “扬州,歌舞伎院……”

    回到王府,李舒白听了她的转述,略有皱眉:“怎么会牵涉到这么久之前、这么远地方的事情?”

    “我也未曾料到。”黄梓瑕只好这样说,“但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真的会有关联。”

    他们说着案情,顺着水上曲桥慢慢走向净庾堂。李舒白一直不喜欢很多人跟着自己小心伺候,所以一干侍卫宦官只在后面远远跟着,只有黄梓瑕和他一起走在桥上。

    回首岸上林间,一盏盏宫灯已经点亮,灯光和月亮、银河一起映照在缓缓波动的水面上,闪闪烁烁,两人如行星月之中。

    两人都不由自主伫足立在桥上,看着水面的苍茫光亮。夜风已经逐渐温暖,暮春初夏时节,最是宜人惬意。

    李舒白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一步之遥的黄梓瑕,见她的双眼在此时的星月波光之中闪烁明亮,不由自主地目光停了一瞬。

    正在此时,岸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忽然打乱了此时的静谧。有人疾步奔上桥,大喊:“夔王爷!夔王爷!”

    李舒白将目光转向来人,见侍卫们已经将那个人拦在了岸上,便转身走向岸边,见灯光之下,惶急地站在桥头的人,正是周子秦。

    李舒白示意侍卫们让周子秦过来,他转身往长桥上的亭子走去,在亭中坐下,示意惶急的周子秦坐下,问:“出什么事了?”

    周子秦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惶惑地握紧自己的双拳,欲言又止。

    李舒白微微皱眉,问:“到底是什么事?”

    “我……我可能……”周子秦说着,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他抬眼看看李舒白,又看看黄梓瑕,许久,才用力挤出几个依稀可辨的字,“可能……杀人了。”

    李舒白微微扬眉,问:“可能?”

    “就是……就是我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事,崇古也知道的,我真的没有要杀他们!”

    黄梓瑕诧异看着周子秦,问:“怎么会与我有关?”

    “因为,死的人就是昨天晚上,我送过东西给他们吃的那几个乞丐!”

    周子秦话一出口,黄梓瑕就“啊”了一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是昨晚那几个?”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沉声说:“子秦,把来龙去脉说仔细点。”

    “嗯。”周子秦紧张地回想着,颤声说,“昨晚崔大人说请我们在在缀锦楼喝酒,我听说王爷身边破了四方案的那个公公也来了,就想应该是崇古,于是就过去吃饭了……然后吃完饭后,我看桌上有几个菜都没怎么动筷,就把我们吃剩下的饭菜打包好给那几个乞丐……以前,我也经常这样的,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

    黄梓瑕点头,表示他说的没有问题。

    “然后,今天早上我起来后,听说刑部的人正在验尸,就赶紧过去看,结果我发现……发现死的正是昨晚那几个乞丐!”

    黄梓瑕问:“那也不一定就是我们送的食物有毒吧?毕竟昨天我们吃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周子秦紧张地抓住她的手,说:“不,是真的!那几个人确系中毒而死。我在地上捡到了昨晚包东西的荷叶,偷偷带回家检测之后,在上面找到了一点剧毒的痕迹……而且,还是我们这边很少见的毒。”

    李舒白瞥了他的手一眼,黄梓瑕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了,问:“是什么毒?”

    “是毒箭木的树汁,南蛮那边俗称见血封喉,据说中毒者走不出十步之外,是世上最剧毒的东西之一。”周子秦皱眉道,“京城很少见,我之前也只在书上见过,中这种毒的人全身皮肤乌黑溃烂,头发眉毛指甲牙齿等全部脱落,面目不可辨别,十分恐怖!”

    “那几个乞丐也是这样?”

    “嗯,现在刑部已经下令,此案极其可怖,一定要彻底追查那个阴辣狠毒的杀手。”周子秦嘴唇苍白,肩膀的颤抖就没有停过,“可是崇古你是知道的,我……我真的没有要害人的本意!”

    黄梓瑕皱眉道:“问题是,既然我们没事,那么我们送过去的东西,又是怎么在忽然之间染上了毒?”

    “而且……而且还是我们亲手包好的,直接送过去的……”

    李舒白插上一句:“我看,最主要的问题,应该在于是谁在你们吃的菜里面下毒。”

    黄梓瑕点头,说:“当时在场的,有崔大人、王蕴、我们,还有大理寺的几个官吏……还有一个是锦奴。”

    周子秦掰着手指地把这几个人过了一遍,显然都无法将他们设作凶手,最后还是苦哈哈地抬头问:“崇古,你说这事,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啊?”

    “你说呢?”黄梓瑕反问。

    “昨晚我们过去时,街上已经快宵禁了,并没有任何人看见,所以我想或许应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吧?”

    “别的捕头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我会第一时间查探死者胃中残存的食物。乞丐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实属难得,凶手会被锁定为富贵人家子弟。同时现场遗留的荷叶是新鲜的,多为酒楼采购备用,而如果是寻常人家自己厨房做的饭菜,一般都是拿包东西的干荷叶,怎么会有人家特地准备新鲜荷叶,就为了包饭菜呢?要知道京城地势低洼湿冷,城内的荷钱才刚刚出水,酒楼的荷叶都是专门联系城外的渔民,早上送鱼虾的时候一起摘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呢。”

    “那……那也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去弄点荷叶包东西……”

    “有可能。但在考虑这个可能性之前,捕快们应该已经走访了各大酒楼,然后一下子就从中筛选出了从不浪费食物的周大人公子周子秦,掌握了你昨晚打包的菜式,证据确凿,立马可以请示上头是否要请你到衙门喝茶了。”

    周子秦顿时瘫倒在椅子上,脸也白了,眼也直了。

    黄梓瑕无奈地问:“你平时不是经常与尸体打交道么,怎么我不知道你这么怕死人?”

    周子秦虚弱道:“我只是喜欢研究尸体,可绝对不喜欢把人变成尸体。”

第29章 十无形无声(二)

    就在黄梓瑕和李舒白交换眼神的同时,景煦进来禀报:“王爷,崔大人求见。”

    李舒白问:“大理寺会有什么事情找我?”

    “据说是为了案子的事情。”

    一句话让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不、不会吧,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在这里……”

    “子秦。”李舒白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这才醒悟,自己是太紧张了,就算崔纯湛知道了自己是凶手,也不可能直接到夔王府来要人。

    李舒白转头看景煦,淡淡的说:“请崔大人进来。”

    崔纯湛快步进来,向李舒白行礼之后,又向周子秦和黄梓瑕点头示意,周子秦忐忑不安,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才稍稍放心。

    谁知崔纯湛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说:“此次前来求见,王爷应该已经知道卑职来意了。子秦,杨公公,你们难道也知道此事了?”

    周子秦顿时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我,我知道了……”

    “嗯,那你是否也听说了……”他看了李舒白一眼,迟疑片刻,才说,“据说,尸体诡异之极,全身皮肤发黑溃烂,面目难辨啊……”

    周子秦脸色愈发苍白,颤声说:“我看,看到了……”

    “什么?原来你已经看过尸体了?”崔纯湛有点诧异,又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子秦的名声真是享誉京师了,连这样的大事,宫里都先诏你前去验看。”

    黄梓瑕与李舒白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周子秦却还没回过神,他还陷在自己是凶手的震惊中,只呆呆地点头。

    “你虽然经常检验尸体,但也是初次见到吧?凶手之残忍嚣张,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崔纯湛摇头叹息道,“别说你,就连我乍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回不过神来。这真是京城十年来最残忍可怖的案件了吧?子秦,你对于毒药似乎颇有研究,看得出是什么毒吗?”

    周子秦张张嘴,许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黄梓瑕正想踩他一脚,听到李舒白在旁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子秦就是为这事来找我的,他认为凶手应该是用了毒箭木树汁。”

    崔纯湛点头道:“我就知道子秦定然是知道的。”

    周子秦脸上又露出那种坐立不安的神情,一副“我和此事有关,我做贼心虚”的表情。

    黄梓瑕恨铁不成钢地翻他一个白眼,心说我们也是受害者,此时你怎么就不能装一下云淡风轻?要是现在就被牵扯进去了,接下来要如何去寻访真凶?

    李舒白却转而看向崔纯湛,问:“王若的遗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黄梓瑕没想到他居然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开门见山,不由得微微侧目,见他面容上虽然蒙着一层凝重表情,眼神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丝波动也无,让她觉得心口微凉。

    李舒白这句话一出,周子秦立即跳了起来:“什,什么?王妃……那个在宫中莫名其妙失踪的王家姑娘死了?而且还找到遗体了?”

    崔纯湛莫名其妙看着他:“刚刚我们不是说了许久这个事情吗?”

    “我……我说的是……”周子秦难言之隐,不敢说出口。

    黄梓瑕只好帮他说:“其实崔大人过来之前,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京城几个乞丐的离奇死亡事件。”

    崔纯湛挥挥手,说:“几个乞丐的死,如今谁还顾得上!皇后族妹都在宫中失踪惨死了,大理寺这下又没好日子过了!”

    周子秦虚弱道:“乞丐也是人,何况三四条人命……哎哟!”

    是黄梓瑕在桌下暗踢他的脚,示意他目前先不要引火烧身。他终于闭上了嘴。

    崔纯湛又问:“既然王爷刚刚不是在说这件的事情,为何王爷又知道卑职说的是王家女?”

    “普天之下,宫中会诏人进去验看,又让你第一时间来找我的,还能会是什么事?”李舒白淡淡道。

    何况你进来后,就一直欲盖弥彰地表演着同情哀苦悲伤嗟叹的表情,谁会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黄梓瑕腹诽。

    “这么说……原来我们所说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啊?”周子秦终于回过神,脸上终于褪去了那层死气,眼珠也开始转动了。

    崔纯湛也点头道:“是啊,看来是误会了,我正奇怪你怎么会先于我去验看过皇后族妹的遗体呢。”

    四人中唯有黄梓瑕冷静地询问正事:“请问崔大人,王姑娘的遗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说出来,你们定然不信。”崔纯湛皱眉道,“是在昨日晚上,突然出现在大明宫雍淳殿东阁之内。”

    “什么?”周子秦又跳起来了,“她,她不就是从那里失踪的吗?”

    “正是啊,那边因出了事,所以里面陈设什么的都没变。今天早上宦官们去打开门时,却发现王姑娘的尸体躺在床上,还穿戴着当初失踪时的衣物簪环,可整个人却已经发黑溃烂,中毒身亡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默然不语。

    周子秦愕然道:“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啊……明明失踪的人,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是啊,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一直都在那里一样,只是有那么两三天时间变成我们看不见的了。”崔纯湛摇头说道,“这个案子,可不好下手啊……”

    李舒白站起身,到门口唤景毓过来帮他换衣服,准备进宫去雍淳殿。

    黄梓瑕也整肃着自己的衣服,说:“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呢?”

    崔纯湛笑道:“必定是有的,不然怎么会有两百多人都看不住的事情。”

    周子秦赶紧说:“我回家拿点东西,你们一定要等我,也带我进宫去吧!”

    李舒白没理会他,径自往外走,说:“别多事,好歹是王家的闺秀,怎么可能让你在她的遗体上动刀子。”

    周子秦只能说:“那么,我去看看可以吗?”

    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崔纯湛:“崔大人的大理寺那边,不是经常找你查看现场的么?如今多找一次又如何?”

    崔纯湛立即向他招手:“来,子秦,我的马车就在偏门。”

    两辆马车在大明宫东角门停下,下车进内,就看见了位于宫城角落的雍淳殿。但雍淳殿并没有在这边开门,他们只能沿着厚重高大的宫墙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墙,转角向北继续走。那里开了一道偏门,可以供人进出。

    雍淳殿以前本拟作是宫中库房,因此高墙严密,只开了一个西偏门,正门开在北面。谁知因为严密阴暗,里面藏的书画绢帛都容易霉烂,所以只能弃了,又在庭中安置了两座低矮假山,以冲淡库房的那种古板,准备住人。

    “谁知这宫中最严密的地方,居然也防不住那个传言。唉,真是天意弄人啊。”崔纯湛一边说着,一边引他们三人向内走去,却听得一阵喧哗,里面有人正在争论。

    进门就是外殿,他们站在外殿上,见争执的人赫然是琅琊王家的几个人。黄梓瑕一眼就看见了王蕴,其次是他的父亲,刑部尚书王麟。

    只听王蕴说道:“王若是我们王家女,又原是定了夔王妃的,未出阁的姑娘,千娇万贵,怎么可以让仵作剖开身体验尸?此事万万不能!”

    王尚书苦闷道:“你也知道,你爹我是刑部尚书,于理于法,暴毙的人都该仔细检查遗体,何况这件事牵连甚广,影响如此巨大,我们要是不加查验,不说难以对朝廷交代,对夔王府又要如何说?”

    “难道准王妃被人剖尸检验,搜肠刮肚,夔王爷就面上有光了?此事就算谁都说行,我想皇后肯定是不准的!不信我现在就去找皇后。”

    王蕴一点都不给自己的爹面子,正要拂袖而去,一转头却见李舒白和黄梓瑕他们站在外殿游廊上,不由得一怔。

    李舒白却难得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向着他们走去,说:“知我者王蕴也,我自然不愿意让仵作碰王若的遗体,所以已经带了一个最佳人选来。”

    王蕴一干人赶紧见过了他,他示意周子秦去验看尸体,说:“这位想必大家都是认识的,周庠周侍郎大人的公子,对于扪验一道颇有造诣,是以我让他跟我前来,也不用工具,只看一看王若的死因。”

    “还是王爷设想周到。”王麟立即说。

    周子秦向各位王氏族人告了罪,然后带着黄梓瑕进入雍淳殿东阁。

第30章 十无形无声(三)

    东阁内一切都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样,虽然经过了细细搜索,但搜查的人都时刻记得这是皇宫里,竭力在过后恢复原样。

    而这一模一样的环境中,却躺着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衫,头上松松挽着一个留仙髻,脚上一双素丝履,和失踪那日一模一样。

    然而她全身皮肤已经溃烂乌黑,脓血横流,早已看不出那张脸的本来面目,谁也无法从这样的尸体上看出她曾拥有怎样艳若桃李的芳华。

    黄梓瑕默然凝视着她,一瞬间脑中闪过那一日,她鬓边娇艳的一朵绮琉璃,人面花颜相交映。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她便抿住了嘴唇,走到尸体所躺的床前。

    周子秦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又从身上摸出一双鞣制得极薄极软的皮手套戴在手上,才俯下身,先捧住她的面容细看。

    饶是黄梓瑕这样见惯了尸体的人,也无法猝睹这样脓血横流肿胀模糊的一张脸,她偏开了头,问:“你不是没带工具吗?这双手套是什么时候带来的?”

    “早上出门时。听说街上出命案,好像是被毒死的,我就赶紧带上了,没想到当时没用上,现在却用上了。”周子秦一脸严肃地教导她,俯身细看尸体的七窍,又掰开嘴巴查看里面的舌头牙齿,“验中毒的尸体时,尤其是这种剧毒,万一你在检查时勾破一点皮肤,毒血渗进来,马上就要糟糕,所以非戴着手套不可。”

    黄梓瑕不想听他说这些,只问:“死者既然穿着王若的衣服,那么年龄身材什么的,都对得上吗?”

    “死者年龄大约十六七岁,身材纤细高挑,有五尺七寸左右。这样的身高在女子中比较少见,基本上还算是符合。不知道王若的身上有没有什么黑痣、痦子、胎记之类的?”

    “我想想看……”她努力回忆着自己之前与王若的接触,“痦子和胎记什么的倒是没有,好像右手腕处有小小一点雀斑,你看看有吗?”

    周子秦将她的右边衣袖挽起,看了看,丧气地说:“皮肤黑得完全看不出来了,别说雀斑,就算黑痣估计都看不出来。”

    “嗯”黄梓瑕看着肿胀黑紫的那一双手,有点黯然地想起她第一次和王若见面时,在马车内,从她的衣袖中露出的那一双纤细美丽的玉手,而眼前这双令人不忍直视的手掌,让她胸口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手……怎么会肿胀成这样?她以前的手,纤细柔美得让所有人都会羡慕的。”

    “纤细吗?”周子秦握起尸体那一只巨掌,从手掌一直到各个手指都摸了一遍,说,“不可能吧,她的手掌骨骼,在我检验过的女尸中,算是比较大的,就算在之前也不能算是纤细之类的吧?”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向着那双肿胀不堪的乌紫色的手看了看,然后用手肘撞了撞周子秦的肩,说:“把手套给我。”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问:“干嘛?”

    她不说话,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来给她了。

    虽然是双软皮的紧贴手套,但男人的手套毕竟比较大,黄梓瑕戴上去略微有点松垮。她也顾不得这个了,隔着手套捏住那具女尸的手,又隔着手套和女尸的手比了比——肿胀只能横向胀大,但毕竟手指不会变长太多,而对方的手指,却比她这双曾被陈念娘称之为适合弹琴的大手还要长一些。

    周子秦在旁边说:“你看,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时候就净身了,所以手比她的还要小点。”

    “净身跟手掌大小有什么关系。”黄梓瑕在心里暗道,又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头,再捏了捏对方的骨骼。虽然因为皮肉肿胀所以很难摸到骨头,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试探着捏下去,终究还是摸到了一点硬东西,证实了周子秦的说法——这双手的骨骼,绝对不纤细。

    周子秦在旁边紧张地说:“崇古,别太用力了,本来皮就溃烂了,再被你捏烂了就不好了……”

    黄梓瑕赶紧放松了手指,一边转过来看掌心有没有被自己捏破捏烂。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点,而那里恰好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浮皮,虽然被她涅破,却并没有出血。

    “这个,应该是一层薄茧,所以就算破了也没关系。而且她全身的皮肤本来就溃烂了,破一点茧皮也没人在意的。”周子秦说着,又仔细端详着她茧子所在的地方,见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皱起眉,“真奇怪,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验尸看见茧子长在这里的。”

    “嗯,按道理来说,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这边应该是最不可能长茧子的地方。”黄梓瑕再仔细观察,见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样有略硬的皮肤,思忖良久,比划着写字、绣花、浆洗、捣衣等各种姿势,却没能得出任何一个结论。

    周子秦收好她脱下的手套,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这女子出身应该不错,头发和牙齿都十分光泽,身体上似乎没有做过重活的痕迹。如今穿着王若的衣服出现在雍淳殿,又面目难辨,我们要说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黄梓瑕干净利落地说:“为免打草惊蛇,你先在验尸册上记录下来,但不要直接说破,只说死因吧。”

    两人打开门,到外殿见过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众人行礼,然后捧着手中的验尸记档,只捡了简略的说:“验讫:死者某女,身长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肤乌黑肿胀,遍体脓血。死者牙齿齐全,头发光泽长及脚踝,全身无外伤,应系中毒身亡。”

    王麟连连哀叹,说:“可恨,太可恨!真没想到,我侄女会在重重宫闱之中死于非命……”

    身后王若两位从琅琊赶来准备参加大婚的兄弟,也都个个面露惨色。年长的一位问:“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于毒箭木无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众人都没听过这名字,唯有王蕴问:“可是南蛮称为‘见血封喉’的那种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见的。”不过昨晚也有几个人死于这个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黄梓瑕,见她没有要对他们说明的样子,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不多久,王皇后也亲自来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顿时回身,身后的长龄赶紧扶住她,才没有跌倒在地。她踉跄地掩面离去,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长庆领着后廷一干人收拾遗体,一群人都是默然无声。王家的马车驮了棺木离开,李舒白伫立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纯湛的车,黄梓瑕拉过备下的马准备爬上去,坐在马车内的李舒白隔窗一个眼神看过来,她只好把脚从马镫上收回,上了马车,照例坐在那张矮凳上。

    车马一路向着永嘉坊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并不看她,只用手指轻触着那个养鱼的琉璃瓶,引得里面那条红色小鱼不停地曳着薄纱般的尾巴追逐着他的手指。

    “验尸结果我听到了,还有没说出来的呢?”

    黄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着那条小鱼,说:“确是死于毒箭木,死亡时间是昨晚,但与那几个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处肿胀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并非下在食物中,而应该是外伤——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尸体的话,这一点应该能更确切。”

    “如果是外伤,伤在哪里?”

    “这又是奇怪的地方,虽然全身溃烂肿胀,但她身上并无利器伤害的痕迹。从肌肤变色的痕迹来看,最大可能断定为毒从右手蔓延而上,然后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着,“毒箭木是否沾染肌肤便可以渗进去杀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谜。”

    李舒白的目光从小鱼的身上转到她的面容上,忽然问:“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装从蜀地逃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人怀疑你不是女子吗?”

    托腮望着那条小鱼的黄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没有啊,我自小常男装跟着父亲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虽然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

    他没回应她疑惑的神情,只凝视着她的模样。穿着绛红宦官服饰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颐望着自己,那一双眼睛,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马车在颠簸中,她的睫毛间或一颤,那清露般的眸光就仿佛随着风中芙蕖的轻微摇曳,瞬间流转光华。

    他一直紧抿的唇角,在这一瞬间不知不觉微扬。

    黄梓瑕莫名其妙的摸摸自己的脸,还在迟疑中,他却已经转过头去了,没有纠正她这过于少女的姿势,只问:“除此之外,尸体上还有什么痕迹?比如说——那具尸身,是王若的吗?”

    黄梓瑕微有诧异:“王爷未曾见过遗体,也这样认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会特意用毒箭木将尸体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面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饰什么事情。”

    “王爷猜得不错,那具尸体并不是王若,因为皮肉虽然难以辨认,但骨骼却无法作伪,那具尸体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许多。”黄梓瑕说着,举起右手,翻转掌心在自己面前看了看,“还有件事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尸手上的茧子分布——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这里——”她比划着自己的手,指给李舒白看,“小指下面这一片掌沿,长了一层薄茧,虽然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的皮肤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层略硬的皮。”

    “长用这里的动作,确实不多见。”李舒白摊开自己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拢,比划了一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问:“王爷可有什么线索?”

    “刚刚似乎觉得有个动作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但仓促间想不起来。”他皱眉说着,索性放开了手,说,“这个案件,目前想来最大的点,应该在于隐形两字吧。”

    黄梓瑕点头,说道:“仙游寺内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们眼前眼睁睁的失踪,甚至那具女尸手上不存在的伤口,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难解之谜。”

    “其实有些时候,就和变戏法一样,只是因为从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简单的一个小把戏,但旁观者却因为脑子转不过弯,所以才无从得知真相。而另一种可能……”李舒白说着,又用自己的手执起小几上的琉璃盏,举到车窗边。

    在外面透帘而来的光芒中,明净清透的琉璃盏和清水瞬间消失了形状,恍惚间黄梓瑕只见李舒白的手掌上悬空漂浮着一条静静游曳的小红鱼,在日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种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们的面前,但因为角度和感觉,让我们失去了判断力,以为它并不存在。”

第31章 十一隔墙花影(一)

    黄梓瑕凝视着那尾小红鱼,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迄今为止,所有我见过的案件中,没有比这个头绪更多,线索更杂乱,也更无从下手的了。”

    “不止。你继续查下去,还会发现,这个案件的背后,才是更可怕的暗流。”李舒白将手中的琉璃盏放回小几,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个案件将关系着,皇后在后宫和朝廷的力量起落,琅琊王家一族的盛衰荣辱,益王一脉的存亡,反贼庞勋的余孽,甚至是……”

    说到这里,他却不再说出口,只看着那条小红鱼,那张脸上的表情明明是惯常的平静无波,却让黄梓瑕隐约觉得胸口一滞,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她的呼吸都几乎困难了几分。

    她望着他淡漠的侧面,在心里想,甚至,是什么呢?还有凌驾在他列举的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反贼余孽之上的东西吗?那样高不可攀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她看着面前这条仿佛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红鱼,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舒白在她议论小红鱼时所说的话——

    你可知道这件事,就连当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过问,你却敢包揽上身,说你能处置此案?

    黄梓瑕凝视着这条无知无识的小红鱼。这条李舒白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红鱼,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日光透过车帘,照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他那轮廓极其清晰干净的侧面轮廓,并没有如那个琉璃盏般被光线减弱。他在阳光的背后,那往常清雅高华的面容反而显得异常鲜明夺目,灼眼迫人。

    她静静望着李舒白,在微微颠簸的车上,一时之间忽然感觉到天意高难问的茫然。

    夔王府,语冰阁。

    李舒白和黄梓瑕两人面前铺着一张七尺长,一尺八宽的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应该是这个案件几乎所有的线索了。”黄梓瑕说。

    李舒白站在案前,一条条看过。

    王若身份:世家大族的闺秀,却由云韶苑琴师护送上京,且自小随间坊女子学过市井艳曲。

    冯忆娘之死:她的故人是谁,为何会死在幽州流民中,王若是否知情。

    仙游寺预言:该男子如何在重重守卫中来去自如,什么身份,他暗示过的王若不为人知的过往是什么,射杀庞勋的箭头为何出现。

    雍淳殿:公然在宫中行刺王若的人是谁,王若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失踪,突然出现在茶杯下的半块银锭来历和用意。

    京城乞丐之死:与此案是否有关?为何与出现在雍淳殿的女尸同时死亡,中同样的毒?

    假冒女尸:女尸的真实身份,中毒的伤口和手掌的异状,她如何出现在王若失踪的地方,谁要用她假冒王若的尸体。

    李舒白看了一遍,将这纸放入博山炉内燃化了,然后回身在椅上坐下,说,“理一理有动机和嫌疑的人。”

    黄梓瑕踌躇着,说:“若按照表面来看,第一个,应该就是歧乐郡主了。她有动机,仰慕你的事情京中人尽皆知;她有时间,王若失踪的那一天就在宫中。”

    李舒白一哂置之:“还有呢?”

    “第二,鄂王爷。去西市学戏法的人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收留陈念娘的动机虽然说得过去,但似乎有点过于凑巧了。”

    “其他?”

    “第三,乱党庞勋的余孽,为了报复王爷所以借这个机会下手。”

    “还有?”

    黄梓瑕迟疑许久,才说:“朝廷中与王爷政见不和,或者有意打压王家的人。”

    “这个说起来,倒是有一大堆人选。”李舒白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漫不经心的问,“没有别的了?”

    “还有几个可能性很小的猜测,比如王若在琅琊那边,或者扬州冯忆娘那边的仇人之类的。”

    “但此案还是冲着我来的迹象多一些,不是么?”

    “是。”黄梓瑕点头,“所以说她们之前结仇的人追杀到京城可能性很小,更不可能有办法在皇宫之中行事。”

    “关于案件真相,还有一个可能性,你没有说。”李舒白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地看着她。

    黄梓瑕诧异的把案情又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说:“不知……遗漏了什么?”

    “就是京中人一致认为的,鬼神作祟。”李舒白抱臂靠在椅上,脸上那种冰凉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不是么,被我射杀的庞勋,一定要实现那张符咒上对我下的诅咒,所以才先在仙游寺留下了箭头预警,后在重兵之中夺走了我的准王妃,最后将惨死的王妃遗体又送回原处。”

    “不错,只要这样解释,那就动机,手法,过程全都圆满了。”黄梓瑕说。

    “如果你真的找不出来,那就让刑部和大理寺就这样结案吧。”

    黄梓瑕缓缓摇头,说:“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这个凶手,不仅杀害了王若,还牵连了冯忆娘和无辜的四个乞丐。就算为了陈念娘,就算为了没有任何人在意的乞丐们,我也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何况——”

    李舒白望着她,见她神情决绝,眼中毫无犹疑之色,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声音中带着疲惫的喑哑和坚决的意念。

    “若没能帮你破解这个案件,我怎么能回到蜀中,去洗雪我父母家人的冤仇?”

    李舒白自然记得她对自己的承诺,所以也不说话。他凝视着面前的少女,而她的目光投在更远的窗外天际。

    仿佛想起什么,她又忽然转头看他,问:“对了,你那张符咒,如今怎么样了?”

    “你猜?”他站起身,到后面的柜子中取出一个小方盒。

    方盒没有明锁,只有盒盖上九九八十一个格子,排列着八十个字块,上面分别写着散乱的字。

    黄梓瑕知道这个是九宫锁,只有那八十个字在准确的地方,才能打开这个盒子,否则的话,只有毁去盒子才能打开。

    她转过头去,自然不会去看李舒白那个盒子上的字是怎么排列的。到盒子打开,李舒白伸手到里面,又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球。球呈半圆,稳稳放在桌面上。上面半球有细细的裂痕,就如一个鸡蛋被剖出莲花菡萏的形状,下面底座是圆的,一共三个圈,每一圈上都有细微的凸起。

    “这三圈锁匙上,各有二十四个小凸点,全都可以左右旋转,只有在都对准到正确位置之后才能打开这个圆盒子,否则的话,里面的东西就会在圆盒被打开的一刹那,绞成碎片。”李舒白一边调整暗点,一边说。

    看来,对于那个符咒,李舒白确实是藏得非常好。

    随着下面三圈旋转到正确的位置,李舒白将圆盒子放在桌上,抬手按了一下圆顶,那如同菡萏般的圆盒,被机钮扯动,顿时一片片绽裂开来,就像一朵木雕的莲花,在她们面前瞬间绽放。

    在片片莲花的中间,正静静躺着那一张符咒。

    符咒的纸张厚实而微黄,两寸宽,八寸长,在诡异的底纹之上,“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依旧鲜明如刚刚写上。

    在那“孤”字上,血色的圆圈依旧朱红淋漓。而“鳏”字上面,那原本鲜红的圈,却已经褪去,只剩下淡淡一点红色痕迹,与当初那个“残”字一般,褪去了本已被圈定的血色。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着李舒白。

    他双手轻拂,绽放的圆盒又如起初时般,片片花瓣合拢,回归成半个椭圆。

    “很显然,这桩婚事,已经消弭无形了——我似乎又躲过了一次被诅咒的灾祸。”

    李舒白似乎毫不在意,将圆盒收归方盒中,打乱了上面的九宫锁,依样收在柜子中,姿态舒缓一如方才。

    黄梓瑕默然问:“你这张符咒,一直妥善收藏在这里?”

    “不知道是否妥善,至少我很少示人。”他缓缓地抬眼看她,说,“或许可以说,在离开徐州之后,除我之外,你是唯一一个看过的人。”

    黄梓瑕的心口,不觉微微涌过一丝异样的血潮。她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着她。他在看着一些遥远而虚幻的东西,又或许,只是在看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侧过脸,避开他的眼睛,逃避般望向窗外。

    语冰阁内只轻轻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鸟叫声中,夹杂着一两下鸣蝉,让人忽然惊觉,暮春已尽,初夏来临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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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情文艺版一夜之间,她从天堂跌落地狱,从名满天下的才女变为毒杀全家的通缉犯。朝堂之上,他贵为皇子,却身受诅咒,周边时刻埋伏巨大谜团,死亡萦绕不褪。他成了她的主人,两人抽丝剥茧,探寻谜底,真相就在眼前,但又难以触摸…………………………………………热血二货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黄梓瑕觉得现在自己连鸡都不如,简直混成了打不死的蟑螂。主人是毒舌腹黑男,同事是变态热血男,未婚夫是抖己则是杀了全家至亲证据确凿四海通缉的末等宦官……不过就算是蟑螂,也要坚强地做一只有才情有智慧的蟑螂!…本文不入V,不锁文,保证完结——————————————————————————————簪中录第一卷已出版上市,当当正在预售,现在下单送青铜簪子哦~链接地址放不了,大家去当当搜索《簪中录》即可,多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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