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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侧侧轻寒     簪中录txt下载     簪中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1章 十尘埃凝香(一)

    “你们明天有什么大事啊?王爷还特意要嘱咐你一番。”

    黄梓瑕跟着周子秦前往大宁坊时,周子秦疑惑地问她。

    “哦,是朝廷上的一些事。”其实我不去也没什么。她在心里默默想。

    周子秦颇有点羡慕,说:“崇古,你真是厉害,能在夔王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真的很少。”

    黄梓瑕点头,说:“夔王天赋异禀,太过能干,在他左右做事,压力自然很大。”

    “就是嘛,今年年初,他不过去山陵拜祭母亲半月,朝廷几乎都乱了,各衙门找了几十个人都顶不下他的事情,最后皇上都不得不下旨,诏他早日回京。”

    见识过李舒白在各衙门处置事务的黄梓瑕深以为然,默默点头,在心里想,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该有点爱好什么的,可夔王看起来,什么都会,又什么都似乎没有兴致。不知道这个人活在世上,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兴致呢?

    左思右想,长久不离他身的,似乎也只有那一条小红鱼了。不知道这条小红鱼,到底关系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呢?连当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过问的,必定是一个足以倾覆天下的绝大秘密。

    然而,一条养在琉璃盏中的小红鱼,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捏死的弱小生命,又能藏得下什么秘密呢?

    她一壁催马跟着周子秦,一壁又忽然想起当日在太极宫中见到的那个男人。

    站在窗内的那个男子身边,那个鱼缸之中,如同鲜血般艳红的小鱼,虽然离得远了,看不清形状,但让她总觉得,有些许异样——

    总觉得,王皇后特意将自己召进太极宫,与这个遥望自己的男人,似乎有什么关联。

    琅琊王家……王蕴。

    想起上次他与自己相见时的情形,她觉得自己面临的处境更加复杂混乱,简直是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如今压在身上需要处理的事情,有父母家人的冤案,有四海缉捕不可见人的身份,有王皇后下令帮她重回大明宫的重任,有同昌公主这边的无头案……

    还有,突如其来重逢的禹宣,和已经揭穿了她身份的王蕴。

    她觉得自己头深深地疼痛起来,坐在马上神思恍惚,简直连挽马缰的手都开始不听使唤。

    而周子秦忽然停下了马,说:“王蕴。”

    她“嗯”了一声,下意识道:“王蕴也是个麻烦……”

    说到这里,她才猛然惊醒,周子秦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而王蕴正策马,从街道的另一边缓缓行来。

    夏夜清凉,一种透明的墨蓝色笼罩住长安,王蕴向他们行来,在墨蓝色的天空之前,神情平静而柔和,依然是那个如濯濯春柳的大家子弟。

    “长安即将宵禁,两位还要往哪里去呢?”

    他声音温和,与往常一样,未语先带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从周子秦身上滑过,落在黄梓瑕的身上,笑意明显地加深了,唇角上扬的弧度也显得特别好看。

    黄梓瑕想起上一次两人见面时,他最后说的话,做的事,望着他此时清朗如同长安月色的笑容,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些微的抗拒与畏惧,却又无法言表,只能默然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王蕴催马到她身边,低头轻声问她:“又要去查案吗?”

    她咬住下唇,微微点了一下头。

    周子秦在旁边赶紧说:“是夔王吩咐我们一同去的,王爷还有亲笔手书呢,你看……”

    王蕴扫了一眼,笑道:“大宁坊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那边会不安定,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兄最热心了。”周子秦兴奋地说,“崇古,你说是不?”

    黄梓瑕点点头。

    王蕴与她并辔而行,似乎无意地随口提到:“明天日子不错,张行英会来司中报到。”

    黄梓瑕这才赶紧说:“此事多亏王公子帮忙,改日……定当致谢。”

    王蕴微笑道:“明日也可来我们京城防卫司看看,张行英在那边定然会如鱼得水,过得顺风顺水的。”

    “好啊,我最喜欢去你们那边蹭饭了!”周子秦立即来了精神,说起吃就是一个眉飞色舞,“说起来,京城所有衙门的饭我都去蹭过。蹭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是御史台,每次饭前都要训话并宣扬朝廷教化,你们说至于吗?最难以下咽的是大理寺,膳房墙上刷得雪白,全都是律条,不是斩首就是绞刑,要不就是流放三千里!而最喜欢蹭的饭,当然就是你们防卫司啦,年轻人多,口味也都接近,熟人多热闹,比在自己家吃饭还开心!还有啊,你们那个厨娘,是我见过的,京城手艺第二好的女子!”

    王蕴笑道:“不知第一位是谁呢?”

    “当然是张二哥的那位未过门媳妇啦,她简直是厨中女圣手啊!”周子秦夸张地大嚷。

    王蕴笑道:“真的假的,连酒楼里几十年的大师傅都比不上一个小姑娘?”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认为的,昭王、鄂王都如此说。崇古,你说呢?”

    “嗯,比如木槿花,阿荻姑娘定然会一朵朵摘掉花萼,去掉残败的花瓣,但酒楼里可能会让人先备下,到用时才抓一把花瓣随手撒进去,可能有许多花瓣已经不新鲜。从这方面来说,自然是阿荻姑娘做的更胜一筹。”

    黄梓瑕点头表示同意,但就在这一刻,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件事,让她整个人忽然呆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张行英家中,他们喝着木槿花汤时,鄂王看见那幅奇怪的画,他当时那种奇异的神情,到现在想来,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而她想着那幅画上的内容,却更觉得,心口巨震。

    画上三团涂鸦,第一团,是一个人被天雷击中焚烧而死的模样;第二团,是一个人死在重重围困的铁笼之中……

    不偏不倚,和这个案件中,那两件凶案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

    这难道,只是巧合?

    而第三个,被空中降下的鸾凤啄死的那个人,又预示着什么?

    鸾凤……

    黄梓瑕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迅速浮现出同昌公主的身影。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说着自己的梦境。她说,南齐淑妃潘玉儿,来梦中讨还她的九鸾钗。

    九鸾钗……死于九鸾钗之下的人。

    黄梓瑕坐在马背上,只是一刹那的恍惚,却已经感觉到自己背后一阵冷汗沁出,让她简直无法坐直身体。

    “崇古,你怎么了?”王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因为她摇摇欲坠的身影,他抓住了她的马缰,帮她稳住那拂沙。

    黄梓瑕定了定神,挥开了自己不祥的联想,说:“没什么……天真的有点黑了,一下子竟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她抬起头,前方是不高的坊墙,坊门口悬挂着两个已经褪色的灯笼,上面写着大宁两个字。

    三人在大宁坊下了马,周子秦见王蕴也跟进来了,有点诧异:“王兄……今夜不需要巡视各坊了?”

    “长安这么大的地方,要都是我一个人去,那不是早晚累死了?”王蕴笑道,“其实我平时也大都是稍微转几圈就回去。今日正好遇上你们了,我还没看过公人查案呢,正好开开眼界。”

    “尸体早就被抬去义庄了,还有什么眼界好开?下次有机会,我验个尸体给你看。”周子秦一边说着,一边向守坊的老兵们出示了李舒白给他们出的字条,带着他们向孙癞子的房子走去。

    “孙癞子这混账原名孙富昌,因为一身烂疮,满头癞痢,所以人人叫他孙癞子。他没有兄弟姐妹,族人与他往来稀少,加上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了,如今孤身一人住在大宁坊西北角的破落院子里。”

    周子秦带着他们靠坊墙走,西北角一排狭窄小平房,其中一间没有上锁,贴着官府封条。

    周子秦伸手小心地把封条揭下,他干这事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整张封条揭下来完整无缺。他把门推开,屋内久闭,里面一股霉臭夹杂着腐臭再加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味道,熏人欲呕。

    周子秦有备而来,早已取出两块洒了姜蒜醋汁的布条,给了黄梓瑕和王蕴各一个,捏着自己的鼻子说:“这什么怪味儿啊……臭气也就算了,还夹杂着说不出的一股龃龉,简直是比臭气还臭!”

    王蕴蒙着那种布,脸上的表情也自难受,显然他不习惯这种味道,于是便解下来,说:“我就不占用你的东西了,这个还是给……”

    话音未落,他默默地停下了,迟疑了一下,又把布蒙回去了,隔着布,他含糊地说:“子秦,崇古,你们真是不易。臭气加上香气,确是比单纯的臭气更难闻的东西。”

    周子秦诧异地问:“什么香气?”

    “你没闻见吗?”王蕴微皱眉头,即使蒙着布,手也不自觉地在鼻前挥了两下,“零陵香。”

    黄梓瑕愕然问:“这破屋子中……有零陵香?”她未进屋就蒙上了口鼻,所以未曾闻到过。

    “对,零陵香。”他十分肯定地说,“虽然已经很淡,而且混杂着各种臭气,但我对于香道颇有心得,绝对不会辨认错。”

    周子秦皱眉道:“零陵香十分名贵,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间破房子中?”

    “是很奇怪,但我应该不会出错。”王蕴肯定地说。

第82章 十尘埃凝香(二)

    身后景祐早已在老远的槐树荫下设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景毓摆下了四色茶点,打开冰桶开始制作冰饮。

    黄梓瑕端了一盏冰乳酪吃着,一边看那边张六儿跟疯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担又一担淤泥从水道内运送出来,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们这边离得远,并没有闻到臭味。

    蒋主事满脸欢喜地走到李舒白身边,兴奋地说:“这条规矩一下,京城以后的水患,可算绝根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们就能找出对策了——而且恐怕会先从蒋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蒋主事立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说:“小的绝对秉公办事,绝不敢为己私谋!”

    “我亦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蒋主事见他们辛苦,就督管不严。毕竟,此事已经造成长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是,小的自知职责所在,定当绝不松懈!”

    日头近午时,滚成泥猴的张六儿终于狠下心,过来结结巴巴对李舒白说:“王爷,这下……应该差不多了。”

    李舒白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水道边。

    张六儿接过旁边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泼,冲掉衣服和脸上的泥巴,然后就将身子一缩,进了水道。

    他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缓缓顺着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经从出口处窜出来了,而且身上泥浆居然不太多。

    “不错,若都能这样,还需要本王亲自来盯着么?”李舒白表示欣慰。

    旁边一群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个面露喜色。有人对着张六儿大喊:“六儿,跑得挺快啊!夔王应该让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又有人说道:“六儿爬过去算什么,应该让钱老板去爬一趟,对不对!”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旁边人群中一个矮胖子缩着头,哭丧着站在那里,一脸晦气相。

    李舒白一眼就看见了他,向黄梓瑕示意。

    蒋主事正招呼一群人来领工钱。黄梓瑕看见领了钱的张六儿走到那个矮胖子身边,相视苦笑。

    她走到矮胖子身边,拱手行礼:“这位大哥,请问贵姓?”

    矮胖子一见夔王身边的宦官过来,赶紧赔笑:“见过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么事?”

    黄梓瑕问:“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钱关索,钱老板?”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开了几家店,聊以糊口、聊以糊口。”他点头哈腰,仿佛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弯出半圆的弧度,也实属难得。

    黄梓瑕见过形形□□不少人,但对一个宦官这样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人,实属少见。她颇有点无奈,说:“钱老板,只是问几句话,不必多礼。”

    “是,是,公公您请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示意前面的水道,问:“张六儿与您熟识?”

    “实不相瞒啊,公公,小人……有家车马店,然后收了一批泥瓦匠帮人弄房子,后来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儿,与京中这几位通水道的兄弟联络好一起做,所以……”

    见他难以启齿的样子,张六儿干脆直接替他说:“对不住啊公公,就是我们几个劳役在衙门外接私活,偶尔也帮钱老板干点活。”

    衙门虽养着这群人,但他们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黄梓瑕也不在意。而钱关索则心惊肉跳,赶紧说:“小人有罪!小人请公公责罚!请公公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

    “钱老板,此事与我无关,我并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黄梓瑕真是无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旁边一堵矮墙下,黄梓瑕问:“钱老板可认识孙癞子?”

    “不……不认识。”一提到此事,钱老板那张胖脸上的肉几乎都快垮下来了,难看之极,“公公,饶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后一时冲动,所以过去劈了他家门……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作证,小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得都快烂掉了!”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你,昨日午时,你在哪里?”

    “昨日午时……我在靖安坊收账啊!许多人都可为我作证的!”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激动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过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气啊!昨天小人还……还碰到尸体了!据说这霉运要走三年哪!小人的生意怎么办,小人昨晚一夜没睡啊……”

    “那么,你见过同昌公主的驸马韦保衡吗?”黄梓瑕打断他的哀诉,问。

    他顿时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

    “你对大理寺的人说了谎,其实你曾经见过驸马韦保衡的,不是吗?”

    钱关索终于慌了,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就往她手里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饶命啊……我确实只见过驸马那几次,我……我连话都没说上啊!”

    “一共几次?”黄梓瑕眼都不眨,将银子又推了回去。

    “两……两次,真的!”

    “钱老板,你可知欺骗公门中人,尤其是诳骗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三……三次!真的,有一次只是在府门口,远远瞥了一眼,小人赶紧就……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两次啊!”他恨不得涕泪齐下,又多加了一块银子塞进她袖口。

    黄梓瑕将银子丢还给他,笑道:“行了钱老板,知道您有钱,随身带着这么多银子出门。我一个宦官,哪用得着这些?您还是把几次见驸马的事情,详详细细跟我说一遍吧。”

    “据说一共见了三次。第一次是在京城防卫司的试马场,就是王爷您上次对我说过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内,他手下的人去修缮王府水道时,他过去查看,驸马让他们一伙臭气熏天的人不要扰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刚巧看见驸马的马车过来,于是赶紧回避在街角,不敢上前冲撞。”

    李舒白听了,也不说什么,只问:“你信么?”

    “自然不信,钱关索这样钻营的商人,只要有机会,肯定要千方百计接近驸马的,怎么反而会躲在一边?”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问:“他怎么解释对大理寺说谎?”

    “说是知道驸马出事了,正与他替防卫司买的马有关,又因为驸马曾批评过他的马,所以他怕祸及自己,于是就干脆说没见过了。”

    “听起来,好像也说得过去。”他说着,站起身说,“快午时了,回府吧。你让厨房将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黄梓瑕有点迟疑,又不敢开口。

    他的目光扫过她面容:“怎么?”

    “周子秦和我约好……今天中午要去那个……京城防卫司。”她硬着头皮对他说,如芒刺在背,心虚地画蛇添足,“顺便看看……有没有驸马那桩案子的线索。”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连夏日正午的太阳都没能让她流汗,可他的一个眼神,却让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来,眼都不敢抬。

    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转过眼去,望着天空冷冷说道:“身为王府宦官,到处混饭。”

    她在心里默默流泪,心想,还不是因为……王爷您让我贫困潦倒吗?去衙门混饭也得有门路啊!

    “是……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去回了周子秦……”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以为京城防卫司的饭有多好吃呢。”他丢下她转身就走,再不理她。

    感觉……自己没做错什么呀!

    黄梓瑕简直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好歹为夔王府省了一顿饭呢,不知哪位大爷到底为什么甩脸色给她看。

    “崇古,想什么呀?”

    周子秦抢着给她的碗里夹了个蹄髈,眉飞色舞道:“你看这块蹄髈,半肥半瘦,刚好是猪蹄尖上两寸,整只猪蹄的精华所在就在这一块!能在这么多人中抢到蹄髈中最好的这一块,也就是我这样的人才了!”

    “这大夏天的……”居然还吃蹄髈,而且周子秦居然还要抢给她。

    她望着面前的条案,京城防卫司的伙食果然不错,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今天为了欢迎新加入的张行英,居然还上了烤乳猪。

    “不过话说回来,张二哥的骑术确实不错,今天才第一天,就能控马自如了,再过几天和自己那匹马混熟了,在防卫司就要数一数二啦!”周子秦压低声音和黄梓瑕讨论着之前训练的场景。

    黄梓瑕点头,还没吃上几口,京城防卫司一群人就排队过来敬酒了。

    “杨公公,上次那场击鞠,我们兄弟真是大开眼界了!”

    “是啊,神乎其技啊!佩服佩服!”

    “来来,杨公公,我敬您一杯!”

    “刘四哥,别和我抢啊!我先来的!杨公公,请~”

    黄梓瑕看着面前一堆等着自己喝酒的男人,正在无措,王蕴过来训斥道:“是不是球场上不是杨公公的对手,准备在酒桌上捞回来?杨公公大忙人一个,下午还要去查案子呢,你们要是把他灌倒了,看大理寺不找你们算账!”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咦,杨公公还会断案?”

    周子秦拍拍黄梓瑕的肩,比自己破了案还骄傲:“年初沸沸扬扬的京城四方案,上月琅琊王家两个婢女谋害夔王妃的案子,都是这位杨公公破的。”

    “哎呀!失敬,失敬!”一群头脑简单的大男人顿时震惊了,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崇敬,“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大案要案,需要公公亲自出马?”

    “来,公公,为您的英雄事迹,咱再喝一杯……”

    “都给我滚!”王蕴笑骂,把一群人轰走,转而无奈地看着黄梓瑕,“对不住啊,防卫司一群粗人,没办法。”

    “哪里,这边很好。”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在蜀郡时,搭档的那一群捕快也是这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喜欢哄闹一场,毫无心机的年轻人。

    黄梓瑕转而看向本该是今日主角的张行英。他脸上挂着笑,神情却一直飘忽,眼睛不知看向哪里。

    黄梓瑕坐下来,问他:“怎么啦,还是喜欢阿荻做的饭菜吧?”

    他赶紧摇头,说:“很好吃,很好吃……”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使劲塞了一只鸡腿在口中。

    黄梓瑕便也假作不知,端起碗一边吃着油腻的蹄髈,一边怀念夔王府的菜式。

第84章 十一罗衣风动(一)

    夔王府的菜式,清淡素净,很适合夏天。

    枕流榭是适合夏日的居处。四面门窗俱开,三面风荷摇动,唯有一面连接着曲桥,通往岸上垂柳曲径。

    水风浅碧,暗香幽微,一室生凉。

    李舒白一人坐在案前,看着对面空空的那个位置,明明想忽略,却觉得越发碍眼。

    他沉默地示意旁边人将一切撤下,站起走到曲桥上。一枝开得正盛的荷花不胜此时的炎热日光,垂在他的面前,他闻到荷花幽凉的香,不由得对它注目许久。

    站在他身后的景毓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第二次。”

    景毓不解地思忖着,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岸上有人疾奔而来,禀报说:“同昌公主府遣人来请杨崇古公公。”

    李舒白听到杨崇古三个字,才转头问:“什么事?”

    “回禀王爷,据说是公主府出了大事,同昌公主急病心悸,太医正在救治,但她还是命人先请杨崇古公公过去。”

    李舒白微微皱眉,便顺着曲桥往外走去,一边吩咐景毓:“备车。”

    “杨公公,王府的马车正在门口等您……”

    黄梓瑕诧异地抬头看防卫司进来通报的门房,愕然问:“马车?”

    “是。说是要带您赶紧去公主府。”

    吃顿饭都不安生,月俸倒是扣得那么严厉。这样的上司,能说是好上司么?

    黄梓瑕强颜欢笑,一杯酒告别了各位依依不舍的同仁们,匆匆忙忙跑到衙门外一看,果然夔王府的马车停在那儿。

    她赶紧轻叩车门,说:“王爷久等,奴婢该死。”

    里面一片静默,看来夔王是不准备理她了。

    她松了口气,正打算绕到前头与阿远伯一起坐车辕上,谁知刚一动,里面传来李舒白冰凉的嗓音:“你是该死。”

    黄梓瑕吸了一口冷气,僵直地站在那里不敢动。

    “身为王府宦官,圣上亲自委你以公主府奇案重任,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日刚刚死了人,你今日倒是轻松愉快,过来这边饮酒欢宴,觥筹交错——你觉得自己不该死么?”

    黄梓瑕头皮发麻,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他隔着车窗看着她。盛夏午后,日光强烈,照在她微有薄晕的面容上,如同桃花盛绽,无比动人的一种颜色。

    因为这种姣好颜色,李舒白觉得一种异样的火焰,迅速地自心头灼烧上来。

    在他的身边,她一直安静冷淡,仿佛心中萦绕的唯有冤仇与案情,甚至连呼吸都是一丝不乱,举手投足从未有过逾矩之时。然而,她不在自己的身边时,却活得那么鲜活动人,背着他和一群男人打马球,混在男人堆中推杯换盏……他不必亲眼所见,便已经能想象到她和那些人称兄道弟,肆意欢笑的模样——

    全然忘了自己是个女子,全然抛弃了在自己身边时的安静冷淡。

    而她颜色最鲜艳灿烂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呈现给他看。

    心头的那股火焰,在一刻灼烧着李舒白的胸口,他在这一瞬间忘了自己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夔王,站起来踢开车门,站在上面俯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略带喑哑:“上来!”

    黄梓瑕仰头看着他,看着逆光之中,他深重明晰的轮廓,鹰隼般锐利的眼,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畏惧,不自觉地呼吸一滞,不敢回应。

    “长安人尽皆知,夔王爷素来冷静,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怎么对一个小宦官动怒?”

    身后传来戏谑的笑语,仿佛完全不知此时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王蕴笑意满面,轻挥着上次黄梓瑕送还给他的那柄折扇,对着李舒白微一躬身行礼:“今日是杨公公的好友进入我司第一日,杨公公最重情义,而且我司的许多兄弟也都十分敬佩杨公公,是以我才邀请杨公公前来,相信王爷不会怪罪我们勉强杨公公多喝了两杯酒吧?”

    李舒白见王蕴亲自出来,也不能当面拂他好意,只说道:“她私事我亦不管,但今日是她负责的案件出了问题,非立即去处理不可,否则恐怕误事。”

    王蕴笑着向黄梓瑕说道:“赶紧去吧,待本案破了,防卫司一群兄弟再请公公的庆功酒。”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示意黄梓瑕到前面和阿远伯坐一起去。

    黄梓瑕松了一口气,向王蕴注目示意后,赶紧跑到前面,跳上车坐在阿远伯身边。

    王蕴微笑目送她而去,身后周子秦匆匆忙忙跑出来,问:“崇古去公主府了?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没带我去?”

    “你去干嘛?每日跟在崇古身后还不够。”他丢下一句,转身往回走。

    周子秦被他一句话噎得莫名其妙:“跟着崇古不好吗?跟着他肯定有疑案、有尸体,这么好的资源,我不跟着他跟谁?”

    王蕴无语地仰头看天:“走吧。”

    未时初刻。

    同昌公主府上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高台外听差,却又不敢进去,一群人挤在那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李舒白带着黄梓瑕,一步步走上高台。众人看见他来了,都松了一口气,赶紧向他见礼。

    黄梓瑕见垂珠站在人群之前,脸色惶急,眼神游移,便问:“公主是怎么了?”

    垂珠看见她,赶紧低头说道:“公主的九鸾钗……不见了。”

    不见了。同昌公主的梦居然成真,而那支她最为重视的钗,也真的不见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见李舒白已经进内去,赶紧对着垂珠点了一下头,快步跟了过去。

    金线编织的湘妃竹帘已经放下,小阁内显得略为阴暗。在这半明半暗之间,他们看见同昌公主倚靠在榻上,郭淑妃坐在她身边,替她挥着一柄白团扇。

    同昌公主穿着白色的纱衣,散下的一头长发,就像黑色的丝绢一样流泻在榻上,黑色极黑,白色极白,虚弱的病态让她的面容也显得不那么单薄倔强了,显得她比往日似乎要惹人怜爱许多。

    然而看见坐在她面前的人,黄梓瑕的胸口微微悸动,忽然在心里明白了她这样动人的原因。

    禹宣。

    殿内的光线暗淡,却掩不去他一身清气纵横。他端坐在同昌公主面前,坐姿挺拔而舒缓。无可挑剔的仪态,皎洁清朗的面容,散发着一种清冷而幽微的,如同下弦月般的光华。

    而他的声音温柔清和,如同碎玉在冰水中轻轻相击回荡,为同昌公主讲述着《礼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当时琴有宫商角徵羽五音,各弦表君、臣、民、事、物,后来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条弦,成七弦琴……”

    他声音柔和清澈,在这样的夏日中,仿佛可以赶走炎炎之气。不止同昌公主望着他,连郭淑妃也放下了手中绢扇,凝神静听。

    李舒白站在小阁门口,审视着禹宣。许久,他又转过眼看黄梓瑕。见黄梓瑕只是默然低头站立,脸上并未流溢出任何表情,他才收回了目光,轻咳一声。

    同昌公主看见他,便端坐起来,下榻向他行了一礼:“四叔。”

    禹宣站起,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你身体不适,就不必多礼了。”李舒白对同昌公主说道,郭淑妃挽着她站起,说:“有劳夔王今日亲来探望,同昌真是有幸。”

    同昌公主则望着黄梓瑕道:“杨公公,如今我的九鸾钗真的丢了!你……你看该怎么办呢?”

    她显然还在为自己的梦而后怕,捂着心口喘息微微,眼底是深深地惧怕。

    黄梓瑕赶紧问:“不知九鸾钗是怎么丢失的?公主可否为我详细描述一二?”

    郭淑妃毕竟是后妃,与王爷同处一室不便,只能叹了口气,示意禹宣退出。禹宣不声不响,安静地接过书,跟着郭淑妃步出小阁。

    李舒白坐在旁边,随手翻了翻床边小柜上留着的周礼,漫不经心地听同昌公主诉说九鸾钗丢失的情形。

    在周礼的旁边,蹲着一只两寸高的小瓷狗。公主府中一切用度精致而雍容,而这只小瓷狗却与这些金玉珠宝大相径庭,它形状小巧,憨态可掬,虽然做得十分精致,却显然是市井的东西。

    他看着那只瓷狗,听同昌公主对黄梓瑕说道:“前几日我做了那个梦之后,昨日你又说会留神关注此案的,于是我便在你走后,将九鸾钗交给侍女们,让她们仔细留神保管……”同昌公主只说了这几句,已经心悸气喘,她倚靠在榻上,呼吸紊乱,按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黄梓瑕赶紧轻拍她的背,一边朝外面叫:“来人!”

    脚步声急促,垂珠和落珮等几个贴身的侍女疾步奔进来了,赶紧扶着同昌公主顺气,垂珠赶紧从怀中掏出小瓶子,倒出一颗丸药给同昌公主服下,又不停帮她抚着后背,直等她气息顺了,才松了一口气。

    垂珠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赶紧先站起来,去旁边倒茶水过来。同昌公主见黄梓瑕打量着垂珠,便虚弱地抬手指着她,低声说:“你看,魏喜敏没了,我身边这么多人,也就垂珠最得力了……可惜就要嫁出去了,以后谁能这么贴心。”

    垂珠赶紧跪下,说:“只要公主一句话,垂珠宁愿服侍公主到老,永不离开!”

    “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说着,回头看着李舒白与黄梓瑕,惨然一笑,“四叔,只能让落珮带你们去查看了,侄女是不行了。”

    “好生休息吧,你自小有这病,最忌多思多虑。”李舒白说道。

    垂珠跪在公主床前,取出她床头小屉中的钥匙交给落珮,也不站起,就跪着帮同昌公主用汗巾轻轻擦着汗水。

    黄梓瑕跟着落珮走出小阁,问:“九鸾钗在何处丢失的?”

    “就在旁边厢房。”落珮说着,带他们走到旁边一间上锁的厢房前。房前有两名宦官看着,见落珮来了,便开了房门,让她们进去。

第85章 十一罗衣风动(二)

    房内门窗紧闭,在这样的夏日中因密不通风,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闷热。里面陈设着一排排架子,放置着各种箱笼匣盒,显然是公主私物仓库。

    落珮走到角落的架子前,蹲下来从架子最底层拉出一只箱子,然后用刚刚交给她的那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里面是一只一尺见方的小匣子,落珮将它捧出,打开来。

    里面是紫色丝绒的衬底,如今那上面,空无一物。

    “前日公主因做了那个不吉的梦,所以便将九鸾钗亲手放在这个匣子中,又亲自看着我们将匣子放在箱子中,锁好后将钥匙放到她床头的小屉中,又命我们放到这边。”落珮说起这事,还是又气又急的神情,说道,“还是我和垂珠亲手抬着箱子到这边的,我们觉得最下面角落这边,应该是最妥善不过的,因此就将箱子放在了这里。当时还有坠玉她们几人和我们一起的,大家都是眼看着箱子被我们抬进去,又放在这个地方的。我们放好箱子后,几个人就退出了。结果今天早上,公主说自己心中不安定,就将自己枕边的钥匙拿出,交给我们,让我们将九鸾钗拿过来给她。我和垂珠坠玉她们几个人到这里,垂珠打开箱子,取出匣子一看,顿时惊叫出来,原来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微微皱眉。

    “侍卫们马上就过来了,我们和栖云阁所有人都被带去搜身,厢房中、阁中、府中所有人的住处也都彻底查找了一遍,可是九鸾钗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就好像……真的是被……被潘淑妃取回了一样……”落珮惶急地说道,“这岂不是事怪近妖么?九鸾钗又不是小小一支钗,这可是雕琢着九只鸾凤的大钗啊,谁能隔着箱子、又隔着匣子将它悄无声息地取走?”

    黄梓瑕和李舒白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念头——那张诡异的符咒。那张来自徐州,同样放置在两层精密锁具之中的符咒。

    难道这世上,真有隔空取物、隔物施法的手段?

    落珮没看见他们交换的眼神,依然惊惶地说着:“公主一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就犯病了。王爷是知道的,公主她自小便不能受惊,不能大喜大悲,不然的话就会心口绞痛。前次魏喜敏的死,公主已经心下不适,驸马爷击鞠受伤,她又受一场惊吓,再加上昨夜又……又听到消息说……”

    落珮说到这里,才恍如初醒,赶紧抬头观察他们的神情。

    黄梓瑕说道:“昨晚?你是指孙癞子的死?此事我们皆知,你无须隐晦。”

    “是……正是听到消息说,那个孙癞子死了……而且,街上人都说,他死于那个什么滴翠的冤魂。”落珮忐忑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公主为何一看见那个滴翠出现就发病……她,谁叫她自己不懂得及早避让公主,以至于公主生气,说她不吉,让我们将她打出去,再也不许进府……”

    黄梓瑕问:“她没有冲撞公主吗?”

    “没有呀,当时我们都在的,她和公主打了个照面,公主一看到她,就不知怎么发病了,靠在垂珠身上心口绞痛。”落珮回忆着当时情形,有点同情地说,“公主只说把这女子打出去,结果谁知魏喜敏就把她给弄成那样了……”

    黄梓瑕微微皱眉。韦驸马当时曾说,因她误踩到了公主的披帛,是以公主发怒……

    这两个人的话,到底谁的比较可信呢?

    落珮还在说:“所以其实那个女子的事,和公主是无关的……但毕竟两个与她有关的人都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我想,公主心下或许因此而大为烦躁,再加上九鸾钗又丢失了,公主气急之下,沉疴又犯。而且这回可真是病来如山倒,淑妃都带着宫中好几位太医来看过了,依然不见起色,如今我们公主府的下人都是心急如焚呢……”

    黄梓瑕听着,又问:“调查昨日进出这个库房的人了吗?”

    “昨日九鸾钗放入库房之后,便再无人进出了。”

    “那么,门口把守的两位宦官,是否已经查过了?”

    “是,第一时间搜身搜房间,并无所获。其实虽说他们可以两人一起监守自盗,但公主因近日睡不安稳,是以加派了人手候在门外,厢房门口的宦官,时刻处于旁边侍卫、宦官、侍女们的目光之下,并没有进去的机会。”

    黄梓瑕略一沉吟,蹲下研究了箱子一番。

    普通的樟木箱,外面漆成红色,用黑漆描绘着吉祥花纹。里面是原木板,她将箱内各个角落都敲过了,并无异常。

    然后她又取过那个匣子,打开来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是檀木的盒子,雕工精细,描绘着四季花草,一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该不凡。

    她仔细查看盒子内外,亦没发现异常。

    “这把钥匙呢?公主一直都放在身边吗?”

    “是的,一直都放在公主床头的抽屉中。公主这几日睡眠不安,我们一直都候在殿外,上半夜下半夜的,都有几个人守着。若有人进入公主室内,必定要经过我们的。”

    “窗外呢?”黄梓瑕又问。

    “公公说笑呢,栖云阁是在高台之上,公主的寝处和厢房、库房的窗外都是几丈高的地方,谁能沿着这样的高台爬上来,越窗而入偷东西呀?”

    黄梓瑕闻言,便走到窗边,推窗往下看了一看。

    高台凌空,整个公主府尽入眼帘,甚至还可以看到小半个永嘉坊。高台之下,是水波般的合欢花,一层层粉红色层层扩散,如同水波一般。而栖云阁就像粉色水波之中的蓬莱仙山,高阁凌云,美轮美奂。

    这么高的台,唯一能进入的地方,就是外面的台阶,贴着台身三度转折,呈之字形而上。

    李舒白问:“同昌自幼身体娇弱,为何要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走上来也比较累吧。”

    “公主怕热,又怕冷,这边夏日风大,冬天整日都有阳光,而且离地较远,湿气较少,公主一眼就看上了。至于台阶,公主若累的话,直接将小轿抬上去也可以的。”

    黄梓瑕点头,示意落珮将东西收拾好,三人出了厢房。

    李舒白站在阁前的空地上俯瞰下方,而黄梓瑕进去看望同昌公主,谁知进去时,只见她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纱帘重重垂下,悬挂着金丝银缕编织的如意结,象牙席的四角,压着四个伎乐飞天和田玉席镇。

    垂珠站起来向她行礼,带着她到了外间,才压低声音说道:“公主昨夜未眠,今日困倦了。她睡前吩咐说,公公尽可在府中调查,务必将九鸾钗找到……”

    说到这里,垂珠眼睫朝下,眼中水气湿润:“公主是太上心了,就算九鸾钗是稀世奇珍,毕竟不过是一支钗而已。可我们怎么劝,她都一直觉得这钗与自己休戚相关,执意觉得若潘淑妃取走了这钗,她……她也将随着潘淑妃而去……”

    黄梓瑕点点头,又说:“我知道了。近日你们要细心留神,毕竟……”

    毕竟,她还记得自己在张行英家中看过的那张画,除去已经应验的前两幅涂鸦之外,已经只剩下第三幅了。

    若同昌公主真的成为飞鸾扑啄的那最后一个死者,以皇帝对她的宠爱来看,恐怕整个长安会掀起一场巨大波澜,到时候绝难轻易平息。

    垂珠转身回阁内守着公主去了,黄梓瑕走到李舒白身边,却见他正看着合欢林中某一处。

    她正看了一眼,李舒白已经转身,向着下面走去。

    她匆匆一眼,只看到禹宣站在合欢花下,手中握着一个东西,一动不动。只是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他面容上的神情,亦看不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李舒白已经走下台阶,黄梓瑕强迫自己回头,跟在他的身后下栖云阁。

    他们沿着高台的台阶而下,偶尔转折之间,她可以看见李舒白的侧面,凝重而沉静。

    她不知他这是为谁,还在犹豫之中,李舒白忽然开口,说:“如此看来,要进入库房偷盗,又要打开这个箱子,将东西原封不动取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黄梓瑕点头,说:“必定有办法,只是我们还未曾知晓。”

    “这个办法,或许对于我那张符咒,也会适用?”李舒白说着,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

    台阶之上,长风自他们身边流过。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打量许久,才说:“你有事情瞒着我。”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个方面。

    “比如说,同昌公主的九鸾钗被盗,你却似乎对她的安危更加关心——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她的预感是对的,九鸾钗真的会关系她的性命?”

    知道他指的是这件事,黄梓瑕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说道:“这事,我正要请示王爷,是否需要拜访一下鄂王。”

    李舒白微一挑眉:“又关他什么事?”

    “上次那一场击鞠之后——就是韦驸马出事的那一次——因昭王想吃古楼子,我们同去张行英的家中,却见到了他家供在堂上的一幅画,据说是张行英的父亲当年进宫为先皇诊脉时,受赐的一张御笔。鄂王当时对此画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反应,而且之后也神情异常。”

    “这幅画与此案,又有什么关系?”

    “这幅据说出自御笔的画上,一共有三处分布不均的涂鸦,第一幅,画的是一个男人遭到雷击,焚烧而死;第二幅,是死于铁笼中的一个人;而第三幅,则是一只鸾凤自半空中飞扑而下,啄死了一个人。”

    李舒白微微皱眉:“所以,根据前两个人的死,你认为,同昌公主或许会是……第三个?”

    “是。当时我看到时,并不在意,但此时想来,此画或许,与此案有着莫大关联。”

    李舒白转身向下走去,沉吟问:“那幅画确是出自于御笔?”

    “不知。但我看那画的质地,是蜀郡黄麻纸,纸张平展厚实,模样倒真像是上用的,但我接触宫中事物较少,并不知晓。”

    “蜀郡黄麻纸是宫中用来书写的,若是作画,先皇一般喜欢用宣纸,或者白麻纸,怎么会用黄麻纸?”

    黄梓瑕摇头说道:“那画近似于涂鸦,三块墨迹,谁知道是出于谁手。而且看来画的人也只是信手乱涂,所谓的三种死法,全都只是我们几个人看久了,臆测的。”

    “你留在公主府中再调查一下吧,我让大理寺的人去取那幅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御笔。”李舒白说着,转身便要走。

    耳边听得黄鹂叫声,滴溜溜如珠玉圆润。

    李舒白微微抬头,看向树梢。有两只黄鹂鸟正在枝头相对而鸣,偶尔互相摩挲翅膀。跳跃间枝头的合欢花便一簇簇如丝绒掉落,一派旖旎。

    他的目光顺着合欢坠落的轨迹,又落在她的面容上。见她抬手接住那朵合欢花,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在想什么?”

    黄梓瑕思忖道:“目前接触到的这三个案件,与公主府都有着似远似近的关联。如今两人死亡,驸马受伤,但到目前为止,基本毫无头绪……我担心若不及早破案,万一公主真的出事,恐怕局势将难以收拾……”

    李舒白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必急躁,实在不行,自有崔纯湛帮你收拾残局。”

    黄梓瑕在心中同情了一下崔少卿,点头。

第86章 十一罗衣风动(三)

    黄梓瑕在落珮指引下,前往厨房寻找菖蒲。

    菖蒲依然在制定着明日府中的菜单,正吩咐几个厨娘和杂役:“公主身体不适,口味必要清淡,鸡鸭鱼肉必要酌减,补血益气的一定要有四种——前日说了公主喜爱枸杞芽,怎么还不见你们去采买?”

    杂役们唯唯诺诺,也有人烦恼道:“枸杞芽是当季才好吃的,如今都老了,一时也难找。”

    菖蒲叹了口气,拍拍桌子说:“我不管,公主说要什么,你们要是弄不到,明天我一个个掀了你们头皮!”

    落珮在外面叫她:“菖蒲姑姑。”

    她回头看见她们,才挥手示意几个人散了,一边站起来,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杨公公,又来找我有事么?”

    黄梓瑕走到室内,在她对面坐下,说道:“前次过来请教了姑姑几个事情,如今还有一两点疑问,还请姑姑释疑。”

    菖蒲一脸郁闷:“还是魏喜敏的事情?我当时真不在,只是与他口角一次而已,府中与他吵过架的人又不只有我,前月坠玉不就和他大闹了一场……”

    “不,我并非来问这件事的。”

    “那……不知公公这回想要问的,是什么?”

    黄梓瑕正视她,问:“请问姑姑,你上次那零陵香的来历,是否可以对我从头至尾说一遍?”

    菖蒲愕然,问:“和那零陵香……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不便说,我也是奉大理寺少卿崔少卿之命,前来问话。”黄梓瑕冠冕堂皇地说。

    菖蒲只能低头说:“是……是公主府外一个人送给我的。”

    “不知是什么人呢?”黄梓瑕追问。

    菖蒲咬咬唇,但终于还是说:“钱记车马店的老板,钱关索。”

    黄梓瑕没想到那个矮胖的老板钱关索居然与王府中的厨娘有关,双眉顿时皱了起来。

    魏喜敏因讨要零陵香而与厨娘菖蒲口角;在孙癞子死的屋内,王蕴闻到了零陵香的气息;而钱关索,刚好是撞开孙癞子那个房门的人;同时也是贩卖那匹让驸马摔伤的黑马的人……

    这一切,到底是以什么串联起来的?期间那条现在还看不见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她又问:“菖蒲姑姑,请恕我打听您的私隐,您是公主府掌膳的,而钱关索是车马店的,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是啊……我们也是年初认识的。”她低头,用手指在桌上画着,茫然而羞怯,“那时他手下一伙人在公主府修缮下水道,因厨房的水道最多,我与他商量过水道分布,便由此相识了。他……他胖是胖了点,矮也是矮了点,但为人很好。他们在这边干活时,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踩到了泥浆里,就是他打了水帮我洗干净了鞋子送回来的。”

    黄梓瑕看着她面容上微微的红晕,不由得提醒她:“钱老板这个年纪,家中应该是有妻有子了吧。”

    “是,他家中有妻有妾,还有三个儿子。”

    黄梓瑕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问:“钱老板把零陵香送给你,然后你便献给公主,谁知公主却将它赐给了魏喜敏?”

    “是啊,结果那个魏喜敏贪得无厌,我总共就这么点,他以为我必定自己还留着一些的,过来讨要。我说没有,他居然向我要钱老板的地址,说……说什么去找我相好的要也是一样!”菖蒲说起这话,脸色还是气得通红,“这是什么鬼话!知道的还以为我真和钱老板有什么呢!”

    “菖蒲姑姑,你也不要太生气了,实则……我觉得魏公公的猜测也有一定道理。”黄梓瑕解释道,“零陵香十分珍贵,谁会知道钱老板如此慷慨,居然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废话,我帮他那么多次,我自己也是冒了风险……”说到这里,她喉口卡住,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件事宣之以口,但话已出口,也无法再收回,只好懊恼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黄梓瑕望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却一直看着她。

    菖蒲在她的凝视下,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说:“钱老板有一次对我说,他早年间有个女儿,如今若还在的话,也有十七八岁了。可惜当初他带着妻儿逃荒到长安城郊时,一家人饥寒交迫,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大女儿给卖掉,换了五缗钱。就靠着这五缗钱,他一家人得以活命,他也靠着贩卖草料起家,后又遇上贵人,到关外联络到几家大马场,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三个儿子也相继成人,可惜……他说此生亏欠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女儿,但恐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黄梓瑕点头,又问:“此事应该去找户部打听,怎么会找上你呢?”

    “当初他的女儿,买家是个公公,据说是宫里出来采买宫女的。他寻思着,女儿估计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诸王府邸。可惜他一介商贾,与宫中、王府又能有什么交集呢?但我好歹是公主府的人,与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是说得上话的,她们有时进宫或去诸王家做客,或许能打探得一些消息,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总是一条路。”

    “姑姑热心助人,想必定是帮他打听了?”

    菖蒲神情显出一种奇异的尴尬,说道:“这事……说来也凑巧,他要找女儿,偏巧……就在公主府中找到了。”

    黄梓瑕也是诧异,宫中、诸王、公主府邸中,宫女侍女多如牛毛,不下万人,怎么就这么巧,刚托公主府的人找,这人就在公主府中,真是太过凑巧。

    “或许这也是……他心诚则灵,命数中冥冥注定,所以这般凑巧吧。”菖蒲说道。

    “那么他女儿现在公主府中,又是谁?”

    菖蒲神情更显奇异,眼神游移许久,才终于说:“我想可能是……是垂珠。”

    “垂珠?怎么认定的?”

    “哦……垂珠今年十七岁,是七岁那边被采买进宫的,家中……据说也有两个弟弟,而且她右手腕上有个……痕迹,和钱老板形容的,一模一样。”

    “两个弟弟?”

    “是呀,钱老板三个儿子,有一个孩子是在卖掉女儿发达之后才出生的。”

    “这可真是太巧了。钱老板想必很高兴吧?”

    “是呀,这可是天降好事,我都替他们高兴。但是此事还请杨公公一定要保密,如无必要,不要向别人提起。”菖蒲叹了一口气,说,“毕竟这是我私收了他人财物,瞒着公主在府中为别人办事,按例,是要被逐出公主府的。”

    “姑姑放心吧,这也是你积德行善。只要与本案无涉,我一定绝口不提!”黄梓瑕保证道。

    菖蒲这才点点头,脸上却依然是那种忧虑的表情。

    黄梓瑕想了想,又问:“姑姑是驸马那边带过来的家人吧?”

    菖蒲赶紧说:“哎呀,我们如今都是公主府的人,哪有这边那边的。”

    “我并非这个意思。”黄梓瑕笑道,“我只是觉得姑姑这名字十分雅致,又听说府中有豆蔻、鸢尾等,觉得你们应该都是同一批姐妹吧。”

    “是呀,我们几个人年纪都差不多,当初驸马还小的时候,便一直在他屋内做事了。蒙夫人看重,我管膳食,鸢尾管起居,玉竹管笔墨书籍……那时多好。”

    “豆蔻呢?”她问。

    说起豆蔻,菖蒲的脸上又蒙上一层哀戚,叹道:“豆蔻和我们倒疏远些,她是最早到驸马身边,那时驸马三四岁时,她十三岁,今年的话……应该是三十三吧。”

    “她如今在哪里?”

    “就在月前,在知锦园失足落水……死了。”

    黄梓瑕顿时想起垂珠曾说过的,知锦园中那个闹鬼的传说。她试探着问菖蒲:“听说知锦园被公主封闭了?”

    “是啊……听说豆蔻死后,有人在知锦园中半夜哭泣,道士做法也没用,所以公主命人封锁了知锦园,再不打开了。”

    “哭声是男是女?”黄梓瑕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是公主说有哭声,她既然听到了,那还能有错吗?”

    黄梓瑕点头,又问:“那……豆蔻之前住在那里吗?”

    菖蒲摇头道:“不是的,她住在宿薇园。驸马成婚时,老爷夫人原说也帮豆蔻找个好人家成亲的,可驸马坚持说自小习惯了她照顾,一定要她过来。豆蔻后来就主管着驸马住的宿薇园,我在膳房忙得焦头烂额,鸢尾虽算清闲些,但手下十来个绣娘,也天天要监督着绣活,玉竹在书房中也忙碌。我们四人各有事情,偶尔碰到也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忽然听说豆蔻去世了,我也确实伤感,去找鸢尾她们问过,可她们也只说不知。倒是府里有人说,怕是知锦园的鬼怪迷了心窍,把她扯进去的吧。不然,宿薇园离知锦园又不近,怎么她就死在里面了呢?”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这么说……驸马对于豆蔻,感情是很深的?”

    “是呀,豆蔻比驸马大十岁,从小就照顾着他,所以驸马也一直非常敬爱她。有时候夫人都开玩笑说,豆蔻多年来在驸马左右,比她这个做母亲更亲近呢。”

    黄梓瑕点头,说:“原来如此。”

    菖蒲见她不再问话,便翻开账本又核对起账目来。

    黄梓瑕见她打算盘时指法略显迟缓,知道自己在旁边让她觉得不适,便站起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向姑姑告辞了。”

    “公公慢走。”她松了一口气,又随口挽留说:“不如用了晚膳再走吧,我让人备一点公公喜欢的菜。”

    “不了,夔王爷还在驸马那边等我呢。”

第87章 十二怀蔷宿薇(一)

    宿薇园的紫微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刚刚升起便已灼热的日光下显出浓厚夏意。

    驸马韦保衡正在向着李舒白诉苦道:“王爷,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实在是我夫纲不振,公主不召我过去,我哪能过去?我倒是愿意端茶倒水伺候着,可是公主宁愿听国子监禹学正讲周礼呢!”

    他说到这里,见宦官领着黄梓瑕进来了,脸上挂上尴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杨公公。”

    “见过韦驸马。”她行礼后,站在李舒白身后。

    李舒白将那个话题轻轻撇开了,只说:“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马球出了点意外,现在……公主最珍爱的九鸾钗竟离奇失踪了。”韦保衡扶额哀叹,“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说的,府中有什么东西兴风作浪……”

    李舒白问:“什么东西?”

    “就是……知锦园的事情嘛。”他看着黄梓瑕,问,“杨公公是否也听到府中流言了?”

    黄梓瑕点头,问:“是否指驸马身边的豆蔻莫名溺死在知锦园那件事?”

    “嗯……”他默然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哀伤,但他立即便将头转向了窗外,看着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自那之后,知锦园就因为夜来鬼泣而被封闭了,但好像从此之后,府内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就像公主梦见自己的九鸾钗不见了,结果她的九鸾钗就真的不翼而飞了,你说,这么一件东西,能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下消失,这不是咄咄怪事么?”

    黄梓瑕点头道:“确实是,怎么看都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豆蔻的冤魂在兴风作浪。”韦保衡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只有鬼怪,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让九鸾钗忽然消失吧。”

    “韦驸马觉得,自小服侍您十几年的豆蔻,知道在死后会被您称为鬼怪,会不会很难过?”黄梓瑕问。

    韦保衡愣了愣,然后轻声说:“或许……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话。”

    黄梓瑕默然不语。李舒白则说:“怪力乱神之事暂且先搁下,我想先问驸马一件事情,昨日午时,你在何处?”

    韦保衡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午时我在大宁坊。”

    “不知驸马去大宁坊有什么事?”

    “大宁坊的兴唐寺主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点事,所以去请他诵经超度。”他回忆着,清楚地说来,“和悟因约好日子之后,我在寺中转了几圈,不觉已经迟了。出来时听说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见大理寺已经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黄梓瑕问:“不知驸马在寺中盘桓时,有遇到什么人?”

    韦保衡摇头,说:“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后院转了一会儿,没有遇到什么人。”

    “之后呢?”李舒白缓缓问,“在你离开大宁坊回府之前,。”

    韦保衡愕然看着他,问:“王爷的意思是……”

    “昨日我从衙门回府时,在大宁坊见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隐瞒,轻轻带过一句,“你和那个吕滴翠,正在说话。”

    韦保衡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料到自己在大宁坊与滴翠所说的话,居然会落到他们的耳中。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终于还是点头承认说:“是……之前,我去摆平此事时,见过她一面。”

    “但你对于她的举止言语,却似乎并不像只见过一面的样子。”李舒白依然口气冷淡,却毫不留情。

    韦保衡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终究是公主府亏欠了她,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

    李舒白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难道就因为我出现在大宁坊,和吕滴翠说了几句话,王爷便认为我与那个孙癞子的死有关?”他终于忍不住,急着开口替自己辩解,“王爷您觉得,我会孤身一人前往大宁坊,去杀一个浑身烂疮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声,那个孙癞子就有一百种死法,您说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着跳起来急着辩解的韦保衡,连睫毛都没眨一下:“韦驸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说,你毕竟是同昌的驸马,私下与一个年轻女子相会,似乎欠考虑。”

    韦保衡愣了愣,才脱力地重又坐下,低声说:“是……谨记王爷教诲。”

    在公主府中盘桓许久,眼看又是彩霞满天。

    驸马亲自送他们到宿薇园外,然后有点忐忑地说:“王爷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边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点头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必要好好照顾公主,最好不要出门,不要与外人见面。”

    “是。”韦保衡态度恭谨,一一应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顺着小路走到角门处。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离公主府并不远,穿过兴宁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王宅,从西南角门出来,正通向长安城各坊。

    两人见天边晚霞灿烂如锦,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车马正在等着他们,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这座长安城最知名的富贵府邸,在落日的余晖中,金碧朱紫的颜色交相辉映,高台小阁,曲廊华堂,就像迷离虚幻的蓬莱仙山,瀛洲岛屿,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似乎都有着难以自拔的痛苦与怅惋,那么,这样华美的亭台楼阁,是不是算浪费了呢?

    黄梓瑕正在想着,听李舒白低声说道:“昨日大宁坊,果然如驸马所说,热闹得很。”

    黄梓瑕听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转头看他,点了一下头。

    “孙癞子死的时候,有关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宁坊了——张行英,吕滴翠,吕至元,钱关索,还有……韦驸马。”

    “更难得的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理由。”黄梓瑕说。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觉察到了,驸马从一开始便似有若无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黄梓瑕点头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时,驸马便当着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墙上的豆蔻画与诗,引起我的注意,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这件事。”

    “但我已经让人探听过,驸马身边确实有一个侍女,比他大十岁,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脚步,驻足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声说,“从小照顾驸马长大,而且,驸马执意不让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带上她——上月,她溺死在知锦园的小池中。”

    黄梓瑕若有所思,点头说:“菖蒲也对我这样说。”

    “还有一点,或许你不知道。”李舒白望着面前郁郁葱葱的草地,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夏日小花开得绚烂,却一朵朵凋零在灼热日光下,无人理会,“豆蔻家中有姐妹十余人,因为哥哥娶妻办不起聘礼,所以十二岁签了押卖身到韦府。她聪慧乖巧,隔年到了韦驸马身边,照顾着当时才三岁的韦驸马。二十年过去,她从低等丫头到了驸马身边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积蓄也没有,因为她有七个吸血虫一样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养。”

    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到李舒白又说:“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岁,她入韦府作丫头之后,大姐难产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名叫吕滴翠。”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他,问:“那么她们有没有联系?”

    “没有。豆蔻这么多年来养着兄弟们,是她一直认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经是外姓人了——何况,大姐比她大那么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给了吕至元,两人连见面机会都不多,而吕滴翠的母亲难产死后,那几个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这个孤女。我估计,豆蔻很可能连见都没见过这个外甥女。”

    黄梓瑕点头,若有所思:“滴翠的母亲与豆蔻是姐妹,或许,这个外甥女与小姨,长得有点相像。这也是公主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忽然不适,并且让人将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与公主有关系。”

    黄梓瑕皱眉道:“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可第一次说起豆蔻时,驸马为什么要故意对我说披帛这样容易戳穿的谎言?”

    “看来,你破案很有办法,但对朝廷却不熟悉。”李舒白淡淡说道,“当时崔少卿和你一起去的,从公主对滴翠的异常态度来看,驸马和豆蔻必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也许他希望提醒你,但挂名来走过场的大理寺少卿,又有什么必要知道这些丑事呢?”

    黄梓瑕又问:“吕至元知道豆蔻的事吗?”

    “吕至元承揽到公主府的蜡烛,与豆蔻并无关系。像他这样的人,你觉得若是知道的话,他会不来找豆蔻要好处吗?”李舒白凝视着她,唇角也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值得玩味,不是吗?”

    黄梓瑕默然,两人便不再说话,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着前面便是角门,外面是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墙大院,静无一人。

    就在他们走到临近角门的转弯处时,看见从偏门外走过的一个人。

    禹宣。

    她还以为他早已离开了,却谁知他直到现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觉的,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后。

    禹宣并没有发现他们,他看起来似乎神情恍惚,如同玉树的身姿也略微显得脚步虚浮。

    李舒白缓缓回头看她。见她茫然望着禹宣,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愕还是哀戚。

    “你不好奇吗?”李舒白顿了顿,又说,“去看看吧,他手里的东西什么。”

    黄梓瑕应了,这才回过神来,愕然抬眼看着他。

    李舒白却已经向着等候在门口的马车走去,说:“回府再说。”

    黄梓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脚向着禹宣离去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时,也曾经跟踪过犯人,而此时虽然步伐微乱,但前面的禹宣看起来心绪更为繁杂,压根儿也没有理会周围的人。

    在这黄昏的街角,寂静无人的时刻,他在大宁坊与兴宁坊之间的街道上走着,她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看到他手中捏着的东西,是一封信。

第88章 十二怀蔷宿薇(二)

    看到他手中捏着的东西,是一封信。

    那信纸是淡淡的绯色,偶尔日光在上面闪过,边角处有一丝金色的花纹流动,极为美丽,一看便是女子闺阁之物。但那上面写的东西,黄梓瑕却离得太远,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宁坊的兴唐寺前,他终于在香炉之前停下来,将手中那封书信拆开来,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轮廓与唇色都极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后,他将手中那几张信纸碎片放进了香炉,又驻足站在香炉前,眼看着那几张碎纸彻底化为灰烬,才转过身,沿着安兴坊向着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而去,头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转角,空无一人的街上,黄梓瑕跑到香炉边,看向里面。那信纸质地十分厚重,又有描金花纹,即使化了飞灰也不算轻薄,只随着焚香的气流,缓缓地飘动了几下。

    也不知为什么,黄梓瑕抬起双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将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拢在了掌心之中。

    纸片还带着微微的余热,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将双手用衣袖垫住,隔绝手汗,然后合拢被衣袖遮盖的双手。

    她将这温热的秘密隔着薄薄的绛纱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动双手,怕手掌的一点轻微移动都会破坏掉纸灰的完整。

    她合着手掌,捧着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街上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门房已经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请她进去了。

    今天也依然呆在僻静院落中鼓捣尸骨的周子秦,看见合着手掌奔来的黄梓瑕,吓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么了?被人钉住了?”

    她小心地打开自己的手掌,露出里面的纸片:“你帮我弄一个东西。”

    “……纸灰?”周子秦疑惑不解,“这个,哪里来的?”

    “兴唐寺的香炉中。”

    周子秦露出严肃而认真的神情,对她说:“崇古,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有了病,要去看大夫,你不是从不信鬼神的吗?跟你说,生病了就抓一把香灰冲水喝下去之类荒唐无稽的事情,你绝对不可以做!你要是做了的话,我绝对会鄙视你的!”

    “这是一封信。”黄梓瑕无可奈何地将纸灰抵到他面前,“里面有我急需知道的线索。如果你能把上面的字显露出来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谁还没吃过饭啊。”周子秦鄙视不屑,用一张纸轻轻地插入她手掌与纸灰之间,然后轻轻抬起,将那片灰挪到纸上。

    “那你自己说吧,要什么。”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将我像今天中午一样丢下,然后自己去查案!”他开出了条件。

    黄梓瑕解释:“中午是去公主府了,公主没有发话,我怎么能带别人过去?”

    “哼,你不能说我是大理寺派给你的助手么?”他瞪着她。

    黄梓瑕无奈:“好吧……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都叫上你。”

    “太好了!”周子秦顿时眉开眼笑,使劲地拍着黄梓瑕的肩,“我最喜欢跟着你了,崇古!跟着你,有尸体!”

    黄梓瑕假装没听见:“那纸灰上的字……”

    “放心吧,交给我!”

    周子秦打了一盆水,将纸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以最轻微的动作将下面的纸从水中抽走。

    纸灰轻轻漂浮在水面上,周子秦又从旁边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小瓶东西来,小心地将里面盛的淡绿色液体沿着纸灰的边沿倒了一圈,说:“这可是我按照古法,用了几百斤菠薐菜反复煎熬过滤才提炼出来的,平时我也舍不得用呢。”

    液体慢慢扩散开去,渗透进纸灰。整片纸灰在那液体的侵袭下,忽然渐渐有字迹在黑色的灰上显露出来,那是纸灰上残留的墨色在飞速消失,比纸灰稍微快一点,所以显出一种淡色的痕迹。

    字迹消失只有一瞬间,仿佛只是黑字上灰色的颜色一闪即逝,虽然并不清晰,但勉强可辨。

    “月……华……巟……照……尹……”

    周子秦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努力辨认着:“什么意思?”

    黄梓瑕呆呆地看着那片纸灰上这五个泛白的字体飞快消失,整片纸灰终于溶解在水中。

    她慢慢的,艰难地低声说:“我想,第三个字是流字被撕掉了一半,而下第五个字,应该是君字被撕掉了一半……”

    “月华流照君……”周子秦恍然大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抬头看她,问:“情书?”

    黄梓瑕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不出话,只茫然地坐下来,望着那片灰迹。

    在绿色液体的侵蚀下,整片纸灰已经化为灰烬,半沉半浮地散开。

    那残留的几个字,终于,永远消失不见。

    周子秦还在自鸣得意:“不错吧?我发现菠薐菜的汁水可以除掉衣上沾染的墨迹,然后又在古籍中找到提取汁水的办法。用了这种特制汁水之后,纸灰上的墨迹会在纸灰溶解之前一瞬间,先被菠薐菜汁水褪掉颜色——虽然只有先后这么些微的时间差,但已经足够我们看清字迹了。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对不对?”

    黄梓瑕勉强点头,说:“对。”

    周子秦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忙问:“崇古,你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啊。”

    “没……什么。”她低声说着,望了那盆已经变成灰绿色的污水一眼,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周子秦还在担心地看着她。她避开他的目光,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说:“多谢你帮忙,我……先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你每天奔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没时间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张行英家的那幅画,我记得之前王爷说要向大理寺借阅的。”

    回到夔王府,黄梓瑕觉得身心俱疲。

    她强打起精神,照例先去见李舒白,告知了他那封信上的内容。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中把玩着那只琉璃盏。琉璃盏内的小鱼顺着缓缓回荡的水漂浮来去,身不由己,只能徒劳地摆着尾巴维持平缓。

    “坐实了坊间的流言,不是吗?”李舒白望着水中的小鱼,声音如此时盏中水,只泛起平缓的些许波澜。

    “是……”她低声应道。

    他终于转过目光看着她,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迟疑与思忖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终于还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仿佛在劝慰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流言往往只反映一部分真相,或者,干脆是虚假的烟雾。”

    黄梓瑕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只好转移了话题,问:“不知大理寺是否从张行英那边拿到那张画了?”

    “没有。”

    她诧异地抬头看李舒白。

    “大理寺前去查看时,张行英打开柜子,却发现那幅画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她回想着当时张行英收好卷轴放回去的场景,微微皱眉,“张家父亲十分珍视这幅画,有重要事情才会拿出来悬挂祭拜,平时都锁在柜中……怎么忽然就丢失了?”

    “大理寺的人认为,他是执意不肯交出,阻碍调查,所以在他家搜查了一番,但是并未发现。”李舒白淡淡说道,“原本,还可以说是凑巧,但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是有问题了。”

    黄梓瑕心口掠过一丝不安,问:“不知大理寺准备如何处置?”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说道:“今日大理寺已经直接到京城防卫司传唤张行英了,估计第一天应卯就被叫走,在防卫司内也会颇有传言吧。如今京城防卫司已经发话,让他先找出那幅画来,再去衙门。以我看,若近日无法交出那幅画,估计他会有点麻烦。”

    黄梓瑕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会注意此事。”

    李舒白又将旁边的一叠纸拿起,交给她说:“这是大理寺交给你的,据说是你上次要他们查探的事情。”

    黄梓瑕接过,自然知道是上次与周子秦提过的,张行英何时知道滴翠的事与公主府有关的事情。

    当时他说,并不知道此事,并不认识魏喜敏。

    但大理寺的调查,白纸黑字,却彻底推翻了张行英的说法。

    黄梓瑕紧抿双唇,将调查书收好,说:“既然这样,恐怕我现在就得去张家跑一趟了。”

    李舒白挥挥手,说:“去吧,估计防卫司的人都认识你了,不需要我的手书了。”

    “实在不行,还有王府的令信呢。”她勉强笑一笑,站起来要出去时,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黑袭来,不由自主便跌坐了下去。

    坐在她对面的李舒白眼疾手快,一手推开了面前的几案,一手揽住了晕倒的她,将她扶住,半坐在地上铺的地毯之上,以免磕在几案上。

    黄梓瑕等眼前的那片昏黑渐渐退去,看着扶住她的李舒白,手动弹了一下,想要从他怀中站起,但无奈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实在没辙,只能低声说:“多谢王爷……我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李舒白低头看着面容苍白却还一脸倔强的她,一言不发,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榻前,将她轻轻放在上面。

    黄梓瑕见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那样幽深的目光,那般凝望着她,让她不禁觉得紧张尴尬,只能将自己的眼睛转向一边,低声说:“真抱歉……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是我的错。”他声音沉郁,打断了她的话。

    黄梓瑕听他声音中含了许多自己无法明辨的东西,不由得诧异,望向他的面容。

    而他声音低缓,轻声说:“是我忘记了……你是个女子。”

    她愕然望着他,许久,才低声说:“没事,连我自己都早已忘记这回事。”

第89章 十二怀蔷宿薇(三)

    听着她的话,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站在她前面,望着她的模样良久没有动弹。

    她纤细的身躯侧卧在榻上,红衣玄带,宦官服饰。有三两缕头发散落在她的颈上,蜿蜒地延伸入她的衣领之中,黑色的发丝在她白色的肌肤之上,异常显眼,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目光向下,顺着她蜿蜒的曲线起伏。

    他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灼热,隐隐波动。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立即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回案前。

    而黄梓瑕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一直从容淡定的这位夔王,究竟为什么忽然行动失常。

    她靠了一会儿,觉得那种晕眩过去了,于是赶紧坐起,向李舒白说道:“不敢再打扰王爷了,奴婢告退。”

    他看着她微有虚浮的脚步,欲言又止,但在她走到门口时,终于还是说:“今晚别去找张行英了。”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就你这飘忽的样子,怕明天要在街头把你捡回来。”

    黄梓瑕不由得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么,我明日早起过去。”

    “嗯。”他站起来,陪她一起走出枕流榭。

    黄梓瑕不知他要去哪里,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着。

    岸边的垂杨一枝枝拂过他们的肩膀与手臂,远远近近的荷花在月光下绽放,他始终在她身前半步之遥,保持着随时可以伸手拉住她的距离。

    黄梓瑕忽然明白了,他是要陪着自己走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刚刚入夜便迫不及待高升的月亮即将圆满,光华明亮。

    那明亮的银光,流泻在她的身上,也流泻在他的身上。

    她看着面前半步之遥的人,在触手可及的他身后,心中脑中却一遍一遍的,想着那一句诗——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不知不觉,因为对自己的深深厌弃,心口痛得不能自已。

    她只能握紧双拳,深深呼吸着,强迫自己把那些记忆,一点一点挤出自己的思绪。她对自己说,黄梓瑕,把那些过往全都摒弃吧。父母亲人全都已经死去,若自己连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都不能作好,只能落得,天诛地灭!

    都说晚霞行千里。前一日的灿烂晚霞,让第二日的天气无比晴好,才刚刚日出,长安已经十分炎热。

    黄梓瑕穿了中衣,外面再套上薄薄的绛纱服,觉得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呆在王府中不动还好,一动,就是满身的汗。

    然而没办法,公主府的案件还未结束,她还是得出去。

    刚到王府门口,周子秦居然已经牵着那匹“小瑕”,站在门口等她了,手中捧着热腾腾的四个蒸饼,看见她赶紧站起来,把包蒸饼的荷叶递到她面前:“崇古,来,一人两个。”

    “刚刚吃过了。”不过因为早上匆忙,只吃了块胭脂蒸糕,所以她还是拿了一个,和他一起在马上边走边吃。

    “我就知道你昨天言不对心敷衍我,要是我今天不在大门口堵你,你肯定就一个人去调查了!”周子秦撅着嘴谴责她。

    黄梓瑕随口安慰他:“怎么会呢,其实我本来就想去找你。”

    “真的?”周子秦立即就相信了,“好兄弟,讲义气!你跟我说说,今天准备去哪儿?会不会有尸体让我大显身手?”

    “最好没有。”黄梓瑕横了他一眼,“我们要去张二哥家。”

    “啊!”周子秦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为什么去张二哥家?”

    “你昨天没去大理寺吗?张二哥家的那幅画,不见了。”

    “那幅画?你是说上面画着三个死者的那幅画?”周子秦顿时连蒸饼都快捏不住了,激动万分,“难道那幅画真的和发生的事件有关联?有什么关联?到底为什么画上的情景和案件这么相像?张二哥是不是会有麻烦?京城防卫司准备怎么处置?张二哥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先吃你的饼。”黄梓瑕一句话终结了他所有的问话,并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脚步。

    由东至西穿越半个长安城,他们来到张行英家时,早起的女人们正在打水,一边议论着:“哎,昨天那些应该是官府的人吧?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听说啊,是张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会吧,那孩子看着挺老实的一个,怎么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夔王府赶出来,就是被京城防卫司逐出,现在连官府都来查他了,这可真是……以前还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哪!”

    周子秦不敢置信,跳下马就问那人:“什么?谁说张二哥被防卫司逐出了?怎么可能?”

    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他跳下马质问,立即就慌了:“难道不是吗?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彻查了,他今天也没出门,难道不是被赶回来了吗?”

    黄梓瑕皱眉道:“子秦,别和这些不相识的人计较。”

    周子秦只好悻悻地拉着“小瑕”往张行英家里走。黄梓瑕也下了马,两人来到张行英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子,差点和他们撞个满怀。

    后面传来张行英的叫声:“阿荻!你去哪儿!”

    黄梓瑕立即抬手,抓住那个跑出来的女子的手臂,将她拉住。

    那女子面容苍白惨淡,头发被一根木簪紧紧绾住,身上一件窄袖青衣,脚上一双绣着木槿花的青鞋,正是滴翠。

    她被黄梓瑕拉住,又甩不开她的手,颤抖着叫了一声“杨公公”,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

    黄梓瑕赶紧问:“怎么了?和张二哥闹别扭了?”

    滴翠拼命摇头,却不说话。

    张行英已经跑了出来,无奈说道:“阿荻,你切莫胡闹,这事……这事与你并无关系。”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她拉着滴翠走回去,轻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否详细对我们说一说?如果能帮上你的话,我们一定尽力。实在不行,好歹也多个人帮你们出主意,对不对?”

    滴翠却只掩面哭泣,并不说话。

    张行英无奈说道:“她……唉,也不知为了什么,昨日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我早上起来看见她,赶紧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胡说八道,说什么我本来前程似锦,全都是被她……被她害的,说自己不能再拖累我,竟……竟说要离开了!”

    黄梓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滴翠声音颤抖,断断续续说道:“张二哥,我……我确是不祥之人,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个祸害!我爹早就说过,我生来就是灾星,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后来又……又落得那般田地,早已不该是存在这世上的人……”

    “不许胡说!”张行英赶紧打断她的话,他看看周围,幸好无人,便赶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院内,掩上了大门。

    “我……我没有胡说……”滴翠失声痛哭,几乎是嚎啕着冲黄梓瑕他们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吕滴翠!是长安城满城的人都在嘲笑、都在议论的那个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被孙癞子污辱,知道我该死在荒郊野外!我不该在这里活着,我不该拖累张二哥!”

    “阿荻!”张行英冲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虽然被张行英抱住,虽然被强行止住了崩溃的嘶喊,滴翠的眼中,却依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落下来,那里面满是绝望,和她整个人一样,仿佛已经死去般,令人怅叹。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周子秦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黄梓瑕便站起身,走到滴翠身边,低声说:“滴翠姑娘,其实我们过来并无恶意,张二哥是我们的挚友,他之前也帮过我许多,我深知他秉性端正,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他卷入此案,也只是因为万千头绪之中有几条扯到了他,我们只是过来循例问话,你不必担心,我们问完就走。”

    滴翠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显示她根本没听进去黄梓瑕说的话。

    黄梓瑕只好叹了口气,说:“张二哥,你先放开滴翠姑娘,我们问几句话就走。”

    张行英扶着滴翠坐到桌旁,小声对她说:“你先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黄梓瑕示意张行英在石桌边坐下,问:“昨日大理寺的人怎么说?京城防卫司那边又怎么说?”

    张行英一脸惶惑,搓着手说道:“昨日午后,我还在京城防卫司,忽然大理寺的人过来找我,说是想要借阅我家一幅据说是先皇御笔的画。我当时还十分奇怪,心想这画我家一直妥善收藏,也不曾对别人提起过,怎么大理寺的人会知道。但既然他们这样说了,我便带他们回家,让他们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楼去打开一直放那幅画的柜子……结果,我拿钥匙打开柜子一看,那幅画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周子秦愕然惊呼出来。

    “是,在我家柜子中稳妥地放了十来年的那幅画,居然不翼而飞了!我急了,赶紧问了我爹,我爹也急了,我们加上阿荻,把楼上楼下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找着。我无奈,只能告诉大理寺的人说,那幅画失踪了,大理寺的人不相信,说此画非同小可,是上面有人指名要的,若我交不出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大理寺亦要对上头交代,可那幅画确实从我家消失了,我有什么办法?结果大理寺的人去对防卫司的人说,我涉案了,还是两个人命案和驸马受伤案,你说这事还能不闹大么?防卫司叫我先处理好此事,在那之前就不需去防卫司点卯了。”

    周子秦诧异地转头问黄梓瑕:“你猜……那个指名向大理寺要画的混蛋是谁?会不会是……同昌公主?”

    黄梓瑕扶额,她当然知道“那个混蛋”就是李舒白了,估计他也就是对大理寺说一句话,结果大理寺就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一场风波。

第90章 十三云泥之隔(一)

    “不止如此。”黄梓瑕一动不动地望着张行英,又说道,“张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吗?”

    “是……我骗了你们。”张行英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艰难无比而缓慢地说,“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去吕氏香烛铺偷偷看过,想着要不要告诉阿荻的父亲,他女儿现在在我家,没有死……”

    结果他过去时,却发现几个人带着颇为沉重的包裹进去了,其中就有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迟迟不出来,他在角落中听到偶尔传出的一两句“滴翠”字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贴在墙边,倾听里面说的话。

    他先听到魏喜敏趾高气扬说道:“吕老丈,滴翠是触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将她责打一顿的。可谁知她不经打,几下就昏过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里面养伤,自然是丢出去了。之后碰上那种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了,发生这种事,只是你女儿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无关联!如今公主和驸马只是看在你们可怜,才赏你们这些,免得你们在外信口胡说,败坏公主府名声,你可知道了?”

    屋内传来吕至元扒拉银钱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慢吞吞的声音:“几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儿已经拿了我给她的绳子,自个儿找地方寻安静去了,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各位面前了。”

    “你自个儿知道就好。”魏喜敏丢下一句,转身就与几个宦官走了出去。

    张行英缩在窗下,听他们边走边唾弃:“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几年了,拿钱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还有没有命花!”

    “就是,儿子女儿一个都没有,将来死了,钱留给谁啊?”

    “嗤,那么点钱,你还怕他花不掉!”

    张行英说着当日情形,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脸上,轻声说:“阿荻,如今没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经死了……以后,你一定能过得很好。”

    滴翠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不言亦不语。

    周子秦不敢置信,颤声问:“张二哥,难道……难道凶手真的是你?”

    张行英摇头,辩解说:“不是我,我是真想杀了他们,可我没找到机会。”

    黄梓瑕望着坐在面前的两人,一个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个是清秀能干的女子,原本是这么好的一对眷属,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多少的苦雨凄风,坎坷波折?

    她叹了一口气,示意周子秦将记录收起,说:“张二哥,希望你这回没有骗我们。希望我们不会再继续找到你犯案的罪证。”

    张行英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伛偻,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压,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不由自主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

    黄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轻叹般说:“希望那幅画,也快点出现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却一桩事。”

    出了张家,黄梓瑕一直在沉默。原本一直都活得兴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嘴巴了。

    他骑着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后面,跟着她一直往东走。等她绕过醴泉坊,进了西市,他才问:“我们去哪儿?”

    黄梓瑕说:“去找钱记车马店的老板,钱关索。”

    钱记车马店在西市占了个挺大的门面,一进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却是在店面后面,老大一个院子,数排马厩。矮胖老板钱关索正志得意满地在马厩之间踱步,看看这匹,拍拍那匹,满脸都是喜悦的油光。

    “钱老板。”黄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悦的光顿时褪去,钱关索的脸上显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场面化的客套惊喜来:“哎哟,杨公公!杨公公啊,有失远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里,是我不想惊动钱老板,所以未经通报就进来看马了。”黄梓瑕说着,随手将自己那匹马交给马夫。

    钱关索一看见那拂沙,眼睛顿时亮了,赶紧上去摸了又摸,啧啧说道:“好马啊,真是好马……这么多年来,我经手过的马当中,没有一匹能和这匹相提并论的!公公,您是从哪儿弄的?”

    “哦……马的原主人嫌它脾气太温和了,我就暂时先骑着。”黄梓瑕说着,又说道,“钱老板,别管马的事情了,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请教您。”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公公您有话尽管问我,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还在觑着那匹马,一脸艳羡。

    周子秦郁闷地牵着自己的小瑕,系在那拂沙的旁边一起吃草料。钱老板一看到他,赶紧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们这家小店来,真是蓬荜生辉啊!久仰久仰!”

    “你认识我?”周子秦问。

    “您说笑了,长安城还有不认识您的么?”

    黄梓瑕打量着周子秦今天的衣着,孔雀蓝的绸衫,鲜橘黄的腰带,棕红色的鞋子,依然挂满全身的小饰品与挂件——长安城仅此一家,绝对一眼就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钱老板,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听说你是京城第一会赚钱的人,十年间就有这么大身家,简直是传奇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带他们到屋内,在一张厚厚的波斯毡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问,“两位到来,不知是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劳,还是刑部衙门有什么吩咐?”

    “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同时被大理寺抽调去,正在调查与公主府有关的几桩案子。”黄梓瑕开门见山说道。

    钱关索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脸心绞痛的模样:“杨公公,上次小的已经对您坦承过了,小的与驸马爷,真的就见过那三次,真的!至于公主,我对天发誓,没这个福分,一眼就没见过!”

    “这次我来,不是询问驸马的事情。”黄梓瑕端着刚刚煮好的茶,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他,“我想问一问钱老板,十年前您的……女儿的事情。”

    钱关索脸上正在颤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儿,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垮坐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杨公公,我女儿……唉,我不知您忽然问起十年前的事情是为什么。”

    “我听说,钱老板您当初携家带口从老家逃难过来时,曾经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差点冻饿而死。而你发家的第一笔钱,是因为……”

    “是因为我卖了女儿。”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气无力,“唉,多年来我也没脸说,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说一说吧。十年前,黄河改道,我家乡遭了水灾,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寻思着没活路了,于是带着老婆、女儿和两个儿子就往京城去了。结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边草草挖个坑埋了——后来啊,我发达后到当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儿了,唉……”

    周子秦从自己身边取出纸笔,敬业地开始记录。

    钱关索看见他记录,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到了长安之后啊,我带着三个孩子站在街头,发现我算完了,做生意?没本钱;做苦工?一路上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所以我只能带着三个孩子在街上要饭,饥一顿饱一顿,眼看这样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着孩子要饭,看见一个宦官在采买宫女宦官,一个孩子,有五缗钱哪!我看了看三个孩子,寻思着,我要是卖掉一个,弄点本钱,说不定其他两个孩子就有活路了。于是我就跟杏儿——就是我的女儿——说,杏儿,你两个弟弟年纪小,而且将来男孩子长大了,还得续我们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着那个公公走吧。杏儿当时嚎啕大哭,抱着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实在没辙,蹲下去抱着杏儿,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说,杏儿,你这进宫做宫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的,可弟弟要是进宫做宦官,下面的小鸡鸡是要割掉的,你说,你能让弟弟受这么一刀吗?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说到这里,钱关索眼泪也掉下来了,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呜呜哭着,泪水沿着他肥胖的脸歪七扭八往下流,说不出的滑稽,可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没有笑,只觉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穷志短啊……现在想想我当时对女儿,可不就是混蛋么?那种地方,每年无声无息死掉的宫女那么多,乱葬岗上一丢一埋,就是一个女孩儿完蛋了。可当时没活路了,就指望着杏儿救我们,我就那么说了,也那么做了……”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拿着卖杏儿的钱,开始贩草料,后来卖草料时遇上贵人,指点我去关外贩马。我运气好,从贩两三匹马开始,到贩十几匹马,后来名声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订几千匹马,这下忽然就发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着再生个女儿,谁知这么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给我又生了个儿子。我想老天爷肯定是惩罚我,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儿了……”

    黄梓瑕轻声安慰他道:“钱老板,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儿,也是幸运。”

    “是啊,可杏儿毕竟还是不肯原谅我啊……”他哀叹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过她,她也不愿见我,还是隔着屏风把自己手上的胎记给我看一看,脸都没露过。我给她送过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赠给我一些东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见面,说是自己在被卖掉的那一刻就发誓,再也不见我的面了。”他沮丧地塌着肩膀,摇头道,“这辈子,能知道女儿还活着,还能说上几句话,也就算我造化了。”

    这下,连周子秦都不由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隔着屏风和你说话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儿呢?”

    “当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块胎记的形状,和我女儿当年手臂上的,形状一模一样,那种粉青的颜色也是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她的话,那还能是谁?”钱关索坚决摇头,捍卫自己重新认回女儿这个事实,“再说了,冒充我女儿有什么好处?我不过给她送些吃的,一点都不值钱。她唯一一次向我要东西,只是对我说,外面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种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欢的,但是被人丢掉了。我赶紧去买了一个,第二次去找她时送给了她,结果她也回赠我一个小盒子。我也没在意,结果打开一看……唉,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第92章 十三云泥之隔(三)

    钱关索似乎很不忿他们质疑自己的女儿,说话间就站起来到内屋去,开锁关锁用了半天,才带着一种炫耀的神情,捧出一个小盒子往他们面前一放:“你们看,我女儿给我的。”

    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镂精细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开,黄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里面是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金蟾蜍,纯金打制,蹲在一片翠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宝石,荷叶上的露珠是一颗打磨得浑圆的水晶,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十分可爱。

    钱关索得意道:“我当时吓了一大跳,赶紧把盒子还给女儿,跟她说,杏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手就拿给我?结果你们猜我女儿说什么?她说公主府里这种东西多得是,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给她了,让我随便收着吧。然后她身边陪她的那个侍女也说,是啊,这是公主赏赐下的东西,拿着没关系的。”

    说着,钱关索又将盒子盖好,抱在怀里感叹道:“唉,知道杏儿现在过这样的富贵日子,公主对她又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只盼着什么时候她能真正与我见一面,能叫我一句爹就好了。”

    黄梓瑕和周子秦对望一眼,说:“是啊,这可真是不错。”

    钱关索抱着盒子,一脸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样。

    黄梓瑕说:“还有点事情要请教钱老板。”

    “杨公公请尽管说。”钱关索赶紧说。

    “我听说,您给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这么回事。”钱关索点头,“杏儿是菖蒲帮我找到的,我怎么也得感谢她一下,对不对?”

    黄梓瑕笑道:“钱老板果然高雅,普通人只会送财帛,哪会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说了,与府外人私相授受财帛可是大罪。然后我从王府出来,刚好遇上吕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儿了,他也替我高兴啊……”

    黄梓瑕微微一凛,问:“您也认识吕至元?”

    “是啊,我前年开始,也弄个了泥瓦班,专接帮人盖房子砌砖头的活儿。很多人盖房子时要砌个放蜡烛的壁龛,或者在墙上挂蜡烛座儿之类的,所以他也与我合作过的。当初他女儿遭遇不幸的时候,我还劝过他,说起我女儿的事情,让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么作贱女儿,可惜这固执老头儿不听,哎。”

    “那么吕至元跟您说什么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东西感谢菖蒲,便对我说,女人肯定都喜欢花啊香啊之类的,刚好他店里新来了一批零陵香,这可是上好的,是为了荐福寺那场佛会准备的,要是我要的话,匀一点给我也行。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也不错,就答应了。第二天我去他店里拿了六两零陵香,拿去给了菖蒲,按吕至元说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两左右,安眠定神。”

    “那后来,公主府还有没有人找你索要过零陵香?”

    “你怎么知道的?”钱关索大为诧异,“后来过了五六天吧,公主府一个宦官魏喜敏忽然来找我,说我与厨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这回不多送些给他,他就要兴师问罪呢。我头痛不已,只好带他去吕至元家中,准备再买些给他。结果一见面,魏喜敏脸色就十分难看,一个劲儿催吕至元拿香给他,说自己还有事马上就要走了。吕至元偏偏还在里面翻个没完,我看那魏喜敏不是好惹的,赶紧找个借口先走了。”

    黄梓瑕问:“那是哪一天?”

    “我想想啊……大约是……”钱关索挠头想了许久,说,“荐福寺佛会前一天。对,就是公主府有个宦官被烧死的那一次佛会的前一天。”

    “当时被烧死的宦官,正是这个魏喜敏,钱老板可知道吗?”黄梓瑕问。

    “哎哟……这可真是……”钱关索大吃一惊,本来已经耸起来的肩,顿时又塌了下去,“两位贵人,我可说实话啊!这事跟我真没关系!我就把他带去了吕至元店里,然后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铺离我又不远,我和那个魏公公,顶多只相处了那么一刻时间……要是,要是这事有啥问题,肯定出在吕至元身上!”

    “那么,大宁坊孙癞子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钱关索哭丧着脸,点头道:“为这事,大理寺也传唤过一次的。可我进去的时候,孙癞子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死得都快发臭了!大理寺已经查清此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放我回来了……你说,我这运气……”

    钱关索翻来覆去,无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气,周子秦实在懒得写了,把自己的记录本一合,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礼:“钱老板,今日多有叨扰,还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占用您许多时间。”

    “不会不会!欢迎二位常来啊……”他苦着一张脸说,“当然,下次要是不为大理寺的事情来就更好了。”

    步出钱记车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无聊啊……翻来覆去听这些车轱辘话,能让我大显身手的尸体在哪里?本案电光火石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又在哪里?”

    “查案本来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从一团乱麻之中,将那几个最重要的线头抽出来,重新将一切整理好。”黄梓瑕说着,沿着西市的接道继续往前走。

    周子秦苦着脸问:“去哪儿啊?”

    “吕氏香烛铺。”

    “什么啊……又和那个混老头儿打交道啊?”周子秦牵着小瑕,一脸不甘愿,“有时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头一个大嘴巴!你说世上有这样的混人么?”

    “真相还未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黄梓瑕说着,将那拂沙系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走进了吕氏香烛铺。

    吕至元正在弄蜡烛芯子,一根根芦苇被裁切后,细的粗的码得整整齐齐。他听见有人进来了,却头也没抬,只问:“要什么?”

    “吕老丈,生意还好吗?”黄梓瑕问。

    吕至元这才慢吞吞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剥自己手中的芦苇叶子去了:“哦,是你。”

    “打扰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请教,还请不要嫌弃我们数次叨扰。”黄梓瑕见他没有理会自己,便拉过旁边的条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吕至元没有说话,她也不以为意,只问:“听说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买过零陵香?”

    他慢吞吞说:“香烛不分家,我这本就是香烛铺。”

    “你能否详细说一说,当日魏喜敏过来的情景?”

    “那个阉人之前来过我店里,是替公主府给我拿银子来。这一次是被钱老板带来的,我还以为又是滴翠的事情,谁知他开口就要零陵香,说他有头疾,晚上常睡不着,零陵香用着还不错。我这边也只剩两块了,就都卖给了他,一共是三两四钱,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买完之后呢?”

    “我管他怎么样了,生意上门,我做了,收了钱,还有什么?”

    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踪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后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荐福寺。”

    吕至元慢吞吞地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难道公公的意思,和我有关?”

    黄梓瑕看着他,没说话。

    吕至元也不理她,径自站起身,拖着几支最长的芦苇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蜡烛芯。

    周子秦问:“这么大的蜡烛,是补荐福寺那支炸掉的蜡烛的?”

    “嗯,今晚浇铸烛身,明天再把彩色蜡雕成的花鸟龙凤贴上,涂装金银粉,到就能弄好了。”

    这么说,做这么大一个蜡烛,看起来工程艰巨,其实在吕至元这样熟练的人手中,其实也是很快的。黄梓瑕心里想着,又看着那一桶桶的蜡,说:“吕老丈真是有办法,您之前说,荐福寺找了好久,才给您凑齐两支蜡烛的蜡,而如今这才几天,您自己就把蜡给凑齐了。”

    “我老头儿这么多年,没存下钱,蜡倒是存下了一些。”吕至元说着,慢吞吞地拖着芯子走到后面去。后面一个巨大的锅里正在融制蜡块,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他拉出一个足有一人高的蜡烛模具来,然后又搬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桶。他爬上凳子,用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铜勺舀起已经融化的蜡汁,一一倒满那个蜡烛模和各个桶。

    黄梓瑕随口说道:“老丈身体真好,快六十的人了,还能一个人做这么重的活。”

    “哼,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做了两天学徒就要跑掉,有什么办法?”吕至元冷冷道,“老汉我年轻时应召入伍,在弩队之中,单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来老丈还为国效力过。”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话题兜回来,问,“这个模具,好像比做出来的蜡烛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里去找?”吕至元一边倒蜡,一边说道,“下面这些桶中的蜡块,到时候也要倒出来的,到时候一块块接上去,再将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涂上一层蜡,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问:“那蜡烛芯子怎么套上去呢?”

    老头儿瞪了他一眼:“中间的蜡冻得慢,所以在叠好之后,先不忙着削外面,要趁中间还有点软时,蜡烛芯下面装上一个烧红的铁尖头,直接□□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来如此!”周子秦赞叹,“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诀窍!”

    黄梓瑕正在想着如何盘问吕至元那个孙癞子的死时,外面忽然一声大喊:“吕老头儿!吕至元!”

    吕至元没理会,径自在那里浇蜡烛。

    门口那人狂奔进来,顿足大叫:“吕老头!你女儿滴翠……要死了!”

    吕至元愣了愣,那双一直稳稳持着铜勺的手一颤,随即问:“什么?她还没死?”

    “没死!不过,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话,黄梓瑕和周子秦顿时都愣住了。

    “你女儿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说自己杀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孙癞子!”

第93章 十四鸾凤身轻(一)

    一大早出门,踏遍了小半个京城,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饥肠辘辘。饭点已过,今日例食是没了,崔纯湛让大理寺膳房赶紧给他们做了一点简单饭食充饥。

    出了大理寺,黄梓瑕随便向大理寺门房打听了一下那个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说:“半个时辰前御史台的公车过来,车夫在我们这边喝茶时,说夔王正在那边呢。”

    皇城之内衙门众多,个个门前都立着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马。周子秦和黄梓瑕干脆就不骑马了,把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边走,一边拉着她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黄梓瑕用手中的册子挡着头顶正炽热的太阳,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着她,“这都跑了大半天没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发生后,就应该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延误。”黄梓瑕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孙癞子的尸体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他那两个伤口的形状吗?”

    一说到尸体和伤口,周子秦顿时来了精神,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振奋得跟吃了一大块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好,没问题!伤口我看过,记得清清楚楚!你想问什么,我张嘴就来!”

    黄梓瑕回头看他,说:“我想知道,伤口具体的形状,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两处伤口都是从身体左侧斜向右边刺下的痕迹……”周子秦说到这里,张嘴愣了愣,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么说……滴翠在说谎?”

    “是。”黄梓瑕低声道,“如果孙癞子是站在她对面的话,以她持刀的手势,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是从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必然只能是对方正侧卧那里的时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困惑又震惊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为什么要主动认罪,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黄梓瑕默然看着他,许久,把目光轻轻移到他的身后。

    他们看见蹲在大理寺高墙下的一个人。

    张行英。

    他蹲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低着头看地上,目光茫然涣散,定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周子秦看着他许久,瞪圆的眼睛和长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复,轻轻的,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张行英似乎也终于感觉到了。他慢慢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过了许久,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似乎终于认出了他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杨……兄弟……”

    在嘶哑的声音中,他已经蹲了太久的脚,麻木了,撑不住他的身躯,晃了两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灼热的日光下,滚烫的泥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烤干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扶着墙又站起来,向他们一步步走来。

    黄梓瑕面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他。

    而周子秦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张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经算高的,他却更高了两三寸,压在身上时,连周子秦都踉跄了一下。

    “张二哥,你怎么了?”周子秦扶着他,赶紧安慰他,“你别急呀!”

    张行英靠在他身上,却一直望着黄梓瑕,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双唇嚅动,声音干得近乎苍老:“你一定要帮帮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杀人的……”

    黄梓瑕垂下眼,默然点了一下头。

    见她反应这么平静,张行英顿时急了,扑上去抓住她的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这么柔弱一个女子,怎么去杀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声音嘶哑,破碎的乞求从喉口艰难而用力地挤出,几乎不成语句。

    黄梓瑕长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张二哥,我一定会揭露真相的。到时候,凶手必将昭彰于天下,无处遁形。”

    张行英瞪大眼睛,盯着她良久,才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放开了几乎要将她肩胛捏碎的手,颓然放下,踉跄退了两步,低声说:“是……我信你……能还阿荻清白。”

    “张二哥,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到京城防卫司了,明日就可以去应卯了。”黄梓瑕仰头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辜负了滴翠对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来是本朝最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衙门,然而此时进来,却见坐在夔王身边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几个老夫子都是一脸欢欣,对着李舒白东拉西扯,仿佛毫未觉察早已过了散衙时刻。

    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进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后站起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身边的杨崇古,善能断案,此次也是圣上指定与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过来想必是禀报此案的进展,那么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辞了。”

    “送夔王。”几个人依然满脸喜色,站起送他到门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说:“这个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儿个个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耻似的,替我添双筷子都舍不得。而夔王一来,你看你看,一张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说:“他们今日心情不错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会心情好?不是每日只会板着脸训人么?”

    李舒白转头看黄梓瑕一眼,说:“皇上因为九鸾钗失窃事而召集了几位重臣,说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审此案。其他两部还好,御史台这一群老人当场就顶了回去,说三法司同审,必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么可以为区区公主一个九鸾钗的失窃案而兴师动众,劳动三法司?皇上则说此案已有二死一伤,眼看公主或有危险,必要及早彻查,不得推脱。就在争执不下时,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本案凶嫌已经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变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欢欣。”

    周子秦皱眉说:“可是……滴翠不是凶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现在出来顶罪,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机会,不是么?”李舒白说着,淡淡瞥了黄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务,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滴翠与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惨,我不能让她就此殒身。”黄梓瑕皱眉道,“更何况,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舒白扬眉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还不会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为画上的第三个死者,还没出现。”黄梓瑕将那个卷轴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与他们一壁走,一壁展开卷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夔王,望着手中这幅胡乱涂鸦的卷轴,站在此时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门的高墙阴影之下,看着手中这幅画,一瞬间,怔愣在长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炽烈,长风迥回,卷起站在此处的他们三人的广袖衣袂,烈烈作响。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他将手中的画卷好,交还到黄梓瑕的手中,说:“收好吧。”

    周子秦忙问:“王爷看出来的,是不是三个人惨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点头,说:“牵强附会,略有相像而已。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迹。”

    周子秦顿时兴味索然,说:“是吧。”

    他偷眼看黄梓瑕,见她和李舒白越来越像,一张脸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王爷,我觉得滴翠杀孙癞子那事,尚有疑问,我先去义庄看看,告辞了。”

    眼看着周子秦离开,李舒白示意黄梓瑕上马车。

    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门卫解开那拂沙的绳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简直乖得令人感叹。

    黄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搁脚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将手伸向她,她立即会意,将自己怀中的卷轴拿出来,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将它展开,铺在小几上。几案较短,装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将手按在卷轴之上,指尖顺着第一幅画上,那个似乎是一个人被焚烧致死的图像,慢慢地滑下来:“你上次说,你们觉得,这是个人被焚烧致死的模样?”

    “是……而上面这细细窄窄的一条竖线,我们觉得似乎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所以这幅图,看似一个人被雷霆劈下,焚烧全身,挣扎而死。”

    “张家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你相信吗?”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黄梓瑕思忖着,缓缓说:“我未见过先皇墨宝,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将手轻按在那幅画之上,说:“这墨,是祖敏为上用特制。先皇晚年时,因身体不适而厌恶墨味,于是祖氏改变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锭中加入当时异邦新进的一种香,只制了十锭,用了七锭,剩下三锭随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当年香气。”

    黄梓瑕俯头闻了一下,只有极淡极淡的一丝气息,但那种奇异的香气,确实与其他香味迥异。

    她抬头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说道:“先皇提笔写字或画画,往往先在旁边虚比一下,是他多年习惯,不是常在他身边的人,一般不会知道。而你看这里——”

    在那根被他们看成雷霆的竖线旁边,有一条如发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条。

    “这条线与旁边这条并不平行,显然并非毛笔上的乱毛,而是当时起笔比划时,所不小心描绘下的痕迹。”

    黄梓瑕说道:“我会去张家,向张父详细询问一下此画来历。”

    “是该问一问,父皇为何会画下这样的一幅画,又为何要赐给一个民间大夫。”李舒白缓缓说道。

    黄梓瑕望着那幅画,又想起鄂王李润那异常的反应,果然李舒白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的话。”

第95章 十四鸾凤身轻(三)

    太极宫的午后,就连风都是舒缓而宁静的。

    立政殿高穹伟户,一派雍容气度。

    十分适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里面,就像是盛绽于金井阑之内的牡丹,美得无比和谐。

    迁居于此已有月余,皇帝此时忽然携郭淑妃来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用意。但她恍如不觉,笑颜雍容,举止神情舒缓自然地迎接他们入内,仿佛自己依然身在蓬莱殿,手握大明宫数万人乃至天下千万人的性命际遇,谈笑自如。

    皇帝问她:“此处可好?皇后看来似乎颇为喜欢。”

    王皇后微笑凝视着他,低声说:“妾身不敢喜欢,免得皇上赐臣妾永居于此。”

    皇帝望着这个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时无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来皇后还是喜欢大明宫么?这倒也是,蓬莱水殿在夏日是最清凉的。可就怕几时又金风到来,到时候孤殿生凉,还要多添衣物呢。”

    “纵然寒凉,但若论起景致,那里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个宫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机会的话,淑妃想必也会喜欢那地方吧。”

    郭淑妃轻慢道:“我却不敢奢望呢……”

    她说着,目光又向外望了望。

    王皇后多年后宫纵横,对她早已了如指掌,便问:“灵徽今日路上耽搁了么?”

    皇帝也是诧异,问:“灵徽要来?”

    “是呢,她一直说想来太极宫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机会,我便让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脸色不觉有点难看起来:“今日只想与皇后说几句要紧话,又何必让灵徽过来,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视着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软,到时候有皇上最喜欢的灵徽在,或许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经对自己来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显狼狈,只得说道:“皇后若喜欢清静,朕也可成全。”

    王皇后浅浅微笑,凝视他说道:“妾身并非不爱清静,但十几年来,大明宫无数繁花盛景,妾身总是陪着陛下看遍天下锦绣……若上天愿意垂怜,望能允我一世时光,陪在陛下身边,携手同老。”

    郭淑妃笑着,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岂能与一个女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毕竟不懂。本宫是皇后,是陛下正宫,天家虽无情,但十数年夫妻,无数风雨共度。这天底下,若说有一人能陪着陛下的,自然是本宫了。”

    皇帝性子本就温文宽厚,此时听她这般说,又想起往昔种种,眼看她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挽成三叠堆云髻的发间,翠雀金簪步摇妆点,一身彩绣辉煌,却浑没夺取她慑人的光彩。

    这是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女子,宫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开过,再不复当时颜色,唯有面前这个人,却在他身边绽放得日益华美,鲜润娇艳。

    于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骗他,就算她有不堪的过往,但他也在心里自我安慰地想,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人,可唯有在自己身边,她才能显出最鲜艳夺目的美貌。

    这样想着,至少,感觉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费了。

    皇帝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望着她说道:“皇后好生将养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只是双目已经湿润了,泪盈于睫,衬在笑容上,说不出的令人感伤。

    郭淑妃眼看着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脱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话要对皇后交代吗?”

    皇帝头也不回,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原本只说来探望皇后身体,也是朕关心皇后。你明知灵徽身体不好,又让她出门,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气,脱口而出:“灵徽是我女儿,她过来有什么僭越的……”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赶紧闭上了嘴巴。

    皇帝已经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阶。

    被抛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内,回头看见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在她耳边问:“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么?可本宫却不知道,历朝历代中,有哪一个后妃是靠着女儿固宠上位的?”

    郭淑妃看着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惧。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强自说道:“既有生子后被贬入冷宫的皇后,那便自然会有生女后上位的妃嫔。”

    “不就是当初说了那一句‘得活’吗?”王皇后含笑望着她,眼中似有轻蔑,似有嘲讽,唯有嗓音,温柔婉转,轻缓徐徐,“郭淑妃,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女人,还妄想爬到大明宫最顶端,本宫真是怜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剧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许久,她终究是一言不发,低头转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阶时,外面有几位宦官疾步奔来,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长庆之外,还有郭淑妃宫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应该出现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几位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见几个宦官慌张的神情,便问:“立政殿内,为何惊惶?”

    长庆与德正立即跪伏于地,涕泪交流,不敢说话。

    而黄梓瑕则一脸肃穆,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同昌公主在前来太极宫时,于平康坊遇袭。”

    皇帝顿时震惊,问:“遇袭?可有受伤?”

    黄梓瑕低声道:“伤势危重。”

    皇帝脸色大变,问:“同昌如今在何处?”

    “已尽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宫里召太医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宫门口走去,一边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边的徐逢翰赶紧小跑着跟他出宫门:“皇上无需担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应该没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听徐逢翰的话,硬生生打断。

    郭淑妃跟着皇帝走出去,脸色已经煞白,她经过尚且跪在那里的黄梓瑕的身边时,气急地指着她说道:“如此惊吓皇上,等公主痊愈,你可要知道个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愈了。

    黄梓瑕在心里这样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青冥荡荡,长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经魂归碧落黄泉,与这个人世,再无关联了。

    生前盛景,死后哀荣,都与她没关系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残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迹。

    这个备受天下人艳羡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间长大,遍身罗绮,珠围翠绕——可谁会知道,她居然在双十韶华,死在那样一个荒僻角落的杂草野蔓之中——仅仅只是离开了她的侍女们短短一段时间。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鸾钗,毫无疑问。因刺中了心脏,公主在短暂的挣扎之后,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挣扎之中,九鸾钗的钗头与钗尾连接处断折。

    在发现同昌公主死后,她身边的侍女们吓得全都瘫倒在地,只顾哀哭,坠玉更是吓得痛哭流涕,说:“一定是南齐潘淑妃来了!是她拿走了九鸾钗,现在又用九鸾钗把公主带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声,但黄梓瑕看到他们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惧与惊骇,都显示他们在附和坠玉的说法。

    凶手仓惶逃往坊外的脚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处,翻越坊墙而出。此处坊墙正是靠近刚刚被清理的街道处,满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现场抓住了几个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注意有没有人翻墙而出。

    看来,此案的主要线索,除了比对现场痕迹之外,还有就是要彻查,当时从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谁能将九鸾钗盗走,又在今日以九鸾钗将公主刺死。

    能够盗取九鸾钗的人,必定与凶手有重大关联。

    黄梓瑕正在沉思,却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个清朗而略偏尖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枝上鸟,水中鱼,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杨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么?”

    黄梓瑕正在出神,忽然听得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顿时吓了一跳,往前迈了一步才回头看那人。

    是一个身着紫色宫服的男人,看来约莫三十出头模样,他的皮肤异常苍白,眼睛又异常深黑,修长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后花树之上。

    可,即使是满树花朵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带着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阴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脸上,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噤。

    一瞬间,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极宫,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个白瓷盏,中间游曳着两条红色的小鱼。

    他见她的目光看向那两条小鱼,便笑道:“杨公公也喜欢鱼么?”

    鱼。那两条鱼拖曳着薄纱般的尾巴,在白瓷盏中波喇一声。

    黄梓瑕忽然在这种阴冷之中回过神来。这个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资格穿紫衣的内侍,唯有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说:“杨崇古见过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来。他看着她手上的些微血迹,问:“听说……同昌公主出事了?”

    黄梓瑕犹豫着,点了一点头。

    他神情依然平静,只有唇角微微一丝冷漠弧度:“来,把你的手伸过来。”

    黄梓瑕迟疑着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凉光滑,如玉般的质感。

    他将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盏之中。

    已经干涸的血迹,在清水之中剥落,细小的血块涤荡开来。

    那两条小红鱼立即向着那些凝固的细微血块扑去,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迹,那种细微的麻痒让黄梓瑕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夔王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杨公公可将这个诀窍,告诉夔王。”

    她听着他阴寒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飞溅起的水珠洒落在他端着白瓷盏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溅湿,甚至他苍白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两三点水珠。

    他抬起右手,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水珠,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的汗微微渗出来,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她匆匆行礼,说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无表情,略一抬手。

    黄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第96章 十五上穷碧落(一)

    公主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发现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居然死在闹市街头,皇帝勃然大怒。今日当值的御医最先倒霉,因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个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责,她到的时候,已经当场打死了两个。

    黄梓瑕听说之后,不由得与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内,低声叹息。

    “可是,我们发现的时候,公主已经死了,再怎么妙手,也无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脸惊惧,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崇古,这可怎么办啊?这样下去,皇上迁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黄梓瑕望着被抬出去的御医,皱眉低声说:“你先关心我们自己吧,皇上亲口吩咐我们负责此案,结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杀,你觉得皇上会放过我们?”

    周子秦的脸更白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们得去找夔王帮忙……”

    “他现在在哪里?你去哪儿找他?”黄梓瑕无奈问。

    周子秦的脸顿时变得惨淡无比:“那,那可怎么办?”

    “戴罪立功吧。”黄梓瑕刚说完,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迈出来,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谁跟着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统统给我陪葬!让他们到地下继续服侍同昌!”

    这是已经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亲,当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战战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们,陡然听闻这个晴天霹雳,顿时个个哀哭出来,垂珠等人更是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周子秦闻言大急,不顾一切地叫出来:“陛下,公主身边人是无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几乎已经被怒火灼烧殆尽,一时竟认不出他是谁:“谁再有言语,一并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请您斟酌!”黄梓瑕赶紧下跪行礼,说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愿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后追悔之事,还请保重龙体,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杨崇古!”皇帝瞪着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这几起疑案,可你至今毫无寸进,贻误案情,以至于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这样在街头……为贼人所杀!”

    他说到此处,喉口哽住,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郭淑妃从内室出来,哭着扑上来,帮他抚着胸口顺气,声音也是嘶哑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儿……竟就这么没了!那凶手……那凶手,必要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黄梓瑕说道:“奴婢定会将此案真凶擒拿归案,因此恳请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盘查询问,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凶!”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从眼前的宦官宫女身上一一滑过,恨道:“身为公主身边人,却未能保护好主人,个个该死!”

    黄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怀柔善,对身边人恩泽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愿见陛下今日为她如此大开杀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宫女忙跪在地上,个个头如捣蒜般连连哀求。

    皇帝只觉得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他靠着梁柱,目光看向殿内,却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纱帐。

    那里面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还是郓王的时候,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看不到明天,身边所有人都怀疑他,唯有这个女儿,软软地偎依在他的怀中,将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倚靠。双臂抱着他的脖子时,她的目光总是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愿意松开手。

    她四五岁才会说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得活”。他还没听清楚那是什么意思,迎接他登基的仪仗已经到了门口。他相信这个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他对她爱逾珍宝,而她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强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现在,有人抢走了他最珍爱的宝贝,只剩下他一个人无限悲凉地看着女儿冰冷的尸体。

    皇帝慢慢甩开郭淑妃的手,目光愤恨地瞧着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间,然后顿时察觉,他必定是将女儿的死迁怒于自己了,认为若没有她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儿进宫,女儿就不会死在街头的那一场混乱之中。

    她又气愤又悲恸,背转过身,捂着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什么南齐潘淑妃,什么潘玉儿!一个数百年前的鬼魂,怎么可能带走朕最心爱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声音似有嘶哑,却依然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杀机,“查!给朕查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在妖言惑众,是谁……杀了朕的灵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没有一丝声息。

    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内回荡,隐隐回荡,却越显得悲恸。

    他猛然转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尸的方向,胸口急剧起伏,悲怆与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烧,让他几乎要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杀掉面前所有人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望着女儿所在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怒火终究慢慢变得冰凉,哀痛从头顶如水银般贯入,侵袭了他全身。火焰终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经抱在怀中的那一团软软的肉,已经不在了;曾经咯咯笑着喊他父皇的那个声音,已经不在了;曾经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乞怜的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始终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也已经不在了。

    他疼爱了二十年,那个任性、骄傲、倔强的女儿,不在了。

    “杨崇古,就算你把整个京城翻过来……”皇帝缓缓抬起手,挡住自己眼中涌出来的眼泪,却挡不住声音的哽咽、身体的颤抖,他极慢极慢的说着,仿佛怕自己的气息一旦松懈,就要恸哭失声。

    “在公主出殡之前,你要给朕一个交代。朕要……看着凶手在公主灵前挫骨扬灰!”

    黄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郑重地说:“是。”

    “差点没命了……”

    公主的遗体停在正厅,一离开之后,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声自言自语:“夔王爷在哪儿啊,他不在我好怕……”

    黄梓瑕目光看到厅外正站在那里默默无言的驸马韦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声,走到驸马面前行礼。

    韦保衡勉强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了,他的眼中全是泪,虽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滚滚落下来,无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说着,声音虚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嘱过我……说过要守着公主……可她要出门,我却没拦住……”

    黄梓瑕黯然,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能说:“驸马请节哀。”

    他点一下头,声音哽咽,也说不出话。

    黄梓瑕见他这个模样,也只能再劝慰几句,带着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黄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马车正在等着他们。而车旁站立着一个人,正是张行英。

    黄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觑,她先回过神,冲张行英点点头,赶紧到马车旁边行礼:“王爷。”

    李舒白正在车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几日?”

    “出殡之前。”

    “还好,皇上对你也算是宽容了。”他终于抬眼瞥了她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说,“公主去世时,吕滴翠身在狱中,显然没有作案可能。”

    “而这三桩杀人案,很有可能是一个凶手连环作案,作案的手法,参考的是那张画。”黄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两桩案件凶手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个张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转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着,像什么样子?你让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干脆将他从京城防卫司调过来,跟着你一起办案,替你们跑个腿也行。”

    黄梓瑕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王爷的意思……是宽恕张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看着她,说:“废话,你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来往的模样,谁看见了不烦?”

    “多谢王爷……”黄梓瑕理亏地低头,然后赶紧说:“那我先带张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会不会有什么新的供词。”

    他微点一下头,示意她上车,又隔窗对周子秦说道:“子秦,你和张行英先去大理寺,我们马上就来。”

    马车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黄梓瑕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默然问:“王爷也觉得,这是那幅画上的第三幅涂鸦?”

    “死于鸾凤之下……九鸾钗就是飞扑而下夺命的那只鸾凤,不是吗?”他微微侧目看着她,又将那幅卷轴打开,目光从上面的三块涂鸦上缓缓移过。

    被雷劈焚烧而死的,是荐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于严密铁笼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孙癞子。

    死于凤鸟飞扑啄心的,是被九鸾钗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问:“你认为呢?”

    黄梓瑕点头,说:“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凑巧。可到了这种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约说不过去。”

第98章 十五上穷碧落(三)

    黄梓瑕望着滴翠,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吕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说过了吧,再度过来,是有些许小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滴翠怯怯地站起来,低声说:“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早上都已经说过了……”

    周子秦见她这样惊惶害怕,赶紧摆手解释,说:“别误会、别误会,张二哥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嘛,就当聊聊天了!”

    黄梓瑕见滴翠的神情依然迟疑,便抬手拍一拍张行英的背,说:“吕姑娘,相信我们。好歹我们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如果是大理寺的人过来的话,我怕你会更受惊吓。”

    听她这样说,张行英赶紧点头,低头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杨公公很厉害的,世上没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只要你一切照实说,杨公公一定可以帮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许久,给他一个勉强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我杀了那两个人。”

    “对我们说谎,是没有用的。”黄梓瑕打断她的话,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会意,立即说道:“吕姑娘,孙癞子的尸体就是我经手检验的,尸体上的伤口,我记得很清楚。”

    说着,他回身到外面折了一根树枝给她:“吕姑娘,你就把我当成孙癞子,给我们示范一下当时的情景吧。你说孙癞子站在门内,于是你就举着刀子,刺了他两下,对吗?”

    “对……”滴翠手中握着那根树枝,颤声应道。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刺的呢?”

    滴翠犹豫着,看看张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树枝,但终于还是举了起来,向着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张行英大急,正要阻拦,周子秦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吕姑娘,如果一个人面对着别人刺下去的话,伤口必定是从上而下的。可惜孙癞子的伤口,是从左至右的,也就是说,他是在向右侧卧着时被人刺中的,伤口略有向下倾斜,我们推断,那个人必定是趁着孙癞子睡觉时,蹲在矮床前,挥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说,他来开门时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坚持说自己杀了孙癞子,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在孙癞子睡觉的时候潜入他那个铁笼般的屋子里杀死他的?又是如何在门窗都由内反锁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们面前,无言以对。

    张行英瞪大眼睛看着她,颤声问:“阿荻?你为什么要说谎?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凶手?”

    “当然是为了你,张二哥。”黄梓瑕静静说道,“你以为她是杀了魏喜敏和孙癞子的凶手,而她以为你才是为了替她报仇、杀了那两个人的凶手。所以,在她发现你已经成为被怀疑的对象,甚至也确实地影响到了你的前途之后,她选择了牺牲自己,义无反顾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图顶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黄梓瑕的话,让张行英和滴翠两个人都惊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张行英猛然将她的手抓住,这么大一个男人,又欢喜又气恼又悲伤,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你啊……你!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黄梓瑕看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难过,只能说道:“现在公主死了,吕姑娘当时身在大理寺净室,绝对没有嫌疑。但之前两个,你已经有招供,一时要保你出来也难,恐怕你还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凶落网才能出来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张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该怪我瞒着你……”张行英叹气道。

    “你们可真是的,搞出这么一场风波,弄得我们现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无奈地摇头,把食盒给拎到外面去,把桌椅整理好,和黄梓瑕坐在椅上,张行英和滴翠则并肩坐在那张空荡荡的矮床上。

    “来,你们是那天荐福寺最近的几个目击者之一,吕姑娘,希望你能先解开心结,将那天的情景详细地对我们描述一遍,好吗?”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张行英,张行英朝她点了点头,她才低下头,默然说:“可是,那天我一开始带着帷帽,外面的情形其实看不太分明,等到后来张二哥帮我去捡拾帷帽,我又怕人认出我,所以捂着脸蹲在地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甚至……甚至连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没看到,按理说,宦官的红色服饰在人群中是很显目的,但我确实没看到。”

    张行英也想了想,说:“对,当时荐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个子又矮小,淹没在人群中,连我也没有看见他。直到天雷劈下,蜡烛炸开,我看到在地上打滚的魏喜敏,才发现原来他也在荐福寺。”

    “那么,你们觉得当时……有没有可能,有人趁机对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张行英坚决摇头道,“霹雳炸开蜡烛,就只需要那么一瞬间,谁能在那一刹那间反应过来,将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来,又刚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并非一个两个地方沾上了烛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滚,也没能阻止住火势。”滴翠轻声说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谴。”

    黄梓瑕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那么,当时你们看清魏喜敏了吗?觉得他有没有异常?”

    张行英点头道:“当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乱中还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我看见他……似乎是被吓傻了,火烧在他身上应该会很痛,但他一开始居然还有点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才惊叫着在地上打滚想要压灭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记得……他那种如梦初醒的样子。”滴翠说。

    周子秦一边记录着,一边歪头看黄梓瑕:“怎么样,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谴?”

    黄梓瑕不置可否,又转而看向滴翠,问:“你为什么要将那幅画拿走当掉?”

    滴翠听她提起这事,身躯微微一颤,抬头看了张行英一眼。

    见张行英脸色无异,依然温柔凝视着她,她才轻咬下唇,低低地说:“我……我爹找到我了……”

    张行英愕然,问:“什么时候?”

    “就在……你打马球的那一天。”她低着头,怯怯地说,“我想着替你做一个古楼子,所以就到西市去买羊肉……可是,就在经过我爹的店铺时,我,我不由自主的,就往里面看了一眼……”

    明明带了帷帽,可毕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吕至元立即认出了她。等她买完羊肉到张家门口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转身忽然发现了正远远跟着她的父亲。

    见自己已被她发现,吕至元便干脆走上来,对她说:“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不但活着,还找到落脚处了。”

    她吓得全身发抖,怕被张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哀求父亲当做没有她这个女儿,赶紧离去。

    吕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撩开我?你对得起我养你十七年吗?我告诉你,要不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别留在京城给我丢人现眼;要不,你就让这家人给我备下十缗聘礼,算是我这么多年来养育你的报酬!”

    周子秦听着,叹了口气,问:“所以你就将画拿去当了十缗钱,给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点头,说:“我……我实在没办法,我不想离开张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过往……我,我还以为,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接纳那样一个过往不堪的女人……”

    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也越来越低:“我绝望了,原本我以为,我能烂在那个小院子里,一辈子,那里是我最后的藏身之处……可我爹逼我,他要断绝我这辈子最后的希望……直到我听到、听到张二哥说起这幅画,知道它原来还有那样的来历,我便……把画拿给我爹,说了是先帝御笔,十分值钱,让他拿了之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着到当铺去,真的当到了十缗钱。我把钱交给他,说,以后,吕家没有女儿了,我以后,是张家人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喘息。许久,许久,她才哽咽道:“张二哥,对不住……我,我是个贼,偷取了你家最珍贵的东西……”

    “不,别说你是为了留在我身边,就算你把家里的东西全卖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没有任何关系。”张行英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爹大病初愈,我又在外,如今家里全靠你操持,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滴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只有眼泪缓缓留下来。张行英轻轻帮她擦去,默默凝视她许久,忍不住黯然神伤,说:“阿荻,你太傻了……现在,可怎么办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现在这样,真的有点糟糕呢。”周子秦见周围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啦,这次公主的死,对于朝廷来说是大不幸,但对于滴翠来说,却是大幸……崔少卿这个人还是比较开明的,只要滴翠能对他澄清事实,我们再托几位王爷说说好话——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见过你们,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哀求,说说话应该没问题。至于皇上,我看当今天下,能让皇上改变主意的人,大约也只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我尽力。”

第100章 十六夜纹昼锦(二)

    回到夔王府,夜色已深,但黄梓瑕还是先去见了李舒白,将大理寺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舒白听了,不由得失笑:“我明日去问问崔纯湛,这个犯人既然这么缜密狡猾,又怎么会窃取了公主府的金蟾之后,在官府前去问话时喜孜孜地拿出来炫耀?”

    “但皇上对此事极为关切,此时若能火速结案,各衙门都能松一口气,由此来说,能迅速推出一个替死鬼,而且还是各方面疑点都汇聚一身的替死鬼,也不失为官场中一个惯常的选择。”黄梓瑕皱眉道。

    李舒白沉吟不语,许久,才说:“而且,早日结案的话,你也能早日与我一起踏上回蜀之路,对于你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较好的选择——毕竟,有些证据会随着时间的湮灭而消亡,你要洗雪自己的冤屈,还是越快越好。”

    “难道王爷也认为,此案让钱关索作为替死鬼,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当然不是。”李舒白用手指轻弹着小红鱼的琉璃瓶,说道,“依我看来,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找一个无父无母又无子女的恶人——天底下这样的人很多,可惜皇上却不会相信,不是吗?”

    黄梓瑕轻声说道:“钱关索……虽然贪财又怯懦,却并不算坏人。”

    “可那又怎么样?你总得找个人向皇上交代。这一次的案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先后死去的三个人,魏喜敏,孙癞子,同昌公主,有男有女,贵贱不同,但全都与吕滴翠受辱一事有关——所以这个案件能圈定的嫌疑人,目前来看,嫌疑最大的三个,就是吕滴翠,张行英,吕至元。”李舒白毫不留情说道,“不管你自欺欺人也好,感情上有成见也好,你都不得不承认,最大的嫌疑人,是张行英。”

    黄梓瑕被他一口说中始终压在心上的这一桩事,一时无法反映。许久,她才默然点头,说:“是,我知道。”

    李舒白将目光从小鱼的身上收回,落在她的面容上,那双锐利的眼也微微眯了起来:“若凶手真的是他,我倒很欣赏。毕竟无论谁站在他的立场上,都不能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人敢想而不敢做,有些人能去做却不能做得这么好。而这三桩案件若是张行英做的,我可真对他刮目相看。”

    黄梓瑕看着他不加掩饰的赞赏,低声问:“那么,若真的是他犯案,王爷能保得他的性命么?”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同昌公主死之前,可以。但如今这样的局面,难说。”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李舒白又说道:“如果本案真的是按照那幅画而设局的话,如今三个死者都已对上,你先将本案的千头万绪,全部整理一遍给我看看。”

    黄梓瑕点头,在旁边小几后盘腿坐下,略一思索,展卷提笔慢慢写着。她的字学的是卫夫人,一笔笔写来如簪花仕女,清秀雅丽,速度也快,不一会儿便誊写出来,交到他手中。

    第一,魏喜敏之死:天降霹雳,如何不偏不倚劈中蜡烛,又如何正好将人群中一个矮小的宦官烧死?若真系人为,凶手又如何控制雷电?鱼塘内铁丝与水银从何而来,是否与本案有关?

    第二,击鞠场驸马坠马:是否人为?若是,是否专门针对驸马?如何能让驸马选中那匹马,又如何对马匹下手?

    第三,孙癞子之死:如何破结密室困局?那般陋室之中为何残存零陵香的气息?凶手自何处进入,又自何处逃遁?

    第四,公主之死:九鸾钗如何在严密监守之中被盗?公主被拖出人群之后,应当知道自己离热闹街市不远,为何不大声呼喊侍从?

    附注:公主府豆蔻之死,张家及鄂王府的画,必与此案关联重大。

    李舒白看完,点头说:“写得匆忙了,‘破解’写成‘破结’了。”

    黄梓瑕大窘,赶紧在那张纸上寻找那个字。

    他看也不看,说:“第十一行第七字。”

    黄梓瑕不由得肃然起敬:“王爷记性真好,大约所有东西您过一下眼就会永远深刻铭记吧。”

    “还好。”他随口说道,“或者也可以说,你一共写了二百六十六字,‘结’字在第一百四十三字。”

    她不敢置信,抓起案上筒中半把算筹,丢在桌上,问:“王爷觉得里面有几根?”

    他扫了一眼,毫不迟疑:“四十七。”

    黄梓瑕一根一根数过,四十七根。

    她抬头看着他:“王爷,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他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

    “那日在荐福寺,一共有多少人?”

    “没数过。”他给她一个“无聊”的眼神。

    “但是,您当时在场,以您的眼光,应该是能对在您面前出现过的人都有印象的,对吗?”

    “嗯。”

    “但是在魏喜敏死后,您说,您之前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过他。”

    李舒白稍作回忆,点头道:“或许是身材矮小,他被旁边的人严实地挡住了。”

    “而张行英和吕滴翠,这两个在场的目击者也说,他们在起火之前,未曾见过魏喜敏。”黄梓瑕若有所思,眼睛渐渐地明亮起来,“按理说,魏喜敏是他们的仇人,而且还穿着那么显眼的红色宦官服,又近在咫尺,他们应该会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的。”

    李舒白见她眼睛变得那么亮,便反问:“这么说,你已经发现端倪了?”

    “嗯,我应该我已经找到了荐福寺那桩起火案的最大关键点了。”她一笑,又将自己的手点在第二件,驸马坠马的案件上,“而由此,对于此案,我也好像隐约感觉到了缘由。”

    李舒白看着她的指尖,问:“凶手动手的时机,你也知道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只要有了动机,便不再需要下手方法的案件。”她望着他,神情郑重,“王爷可记得,我和您提过的,豆蔻梢头二月初。”

    李舒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沉吟片刻,便微微皱眉,说:“皇家对他不薄,他刚刚二十出头,如今已经是同平章事,放眼朝中无人能有他这般荣宠了。”

    “然而,就算站在了高位,始终意难平,不是吗?”她低声问。

    李舒白思索片刻,站了起来。

    “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公主府……”

    “明天请王爷带我去一趟公主府……”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是同一件事。

    黄梓瑕愣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而李舒白的目光在她微笑的面容上停了刹那,默然移开,一言不发。

    第二天一早,他们过去时,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肃穆。

    下人们正撤掉重重罗帐,悬挂起白色帐幔;韦保衡也已脱下锦绣华服,换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阁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以保住容颜,可如今终究是夏天,恐怕无法长久停放。

    韦保衡亲到大门迎接夔王,含泪对李舒白说道:“秦国夫人说,她早年备了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愿先让公主成殓。如今府中人已经去取了,不然,这天气,恐怕……”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静静躺在那里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经换了一身绛紫色密织翚鸟的锦缎衣裳,发髻上匀压着已经修复好的九鸾钗,妆容整齐,胭脂红晕,绛唇酥润,显得那原本锋利单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鲜活美丽些。

    黄梓瑕低声问:“尸身可有人验过吗?”

    “没有,皇上如此神伤,谁敢提此事?”韦保衡说着,望着同昌公主的尸身,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黄梓瑕问:“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皇上亲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韦保衡点头道。

    黄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边,李舒白与韦保衡一起避到外面去。她将公主的衣襟解开。仔细查看胸前那个伤口。

    已经被仔细清洗过的伤口,肌肉微微收缩,伤口显得更加窄小。十分干净利落的一个血洞,对方一击即中,直接刺伤心脏,公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死去。

    他们赶到的时候,应该就是公主刚刚被刺中、凶手逃逸之时。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经足有半炷香时间,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不大声疾呼呢?那时她与凶手在干什么?

    她又仔细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确定再没有其余伤痕,才将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齐,步出房门。

    韦保衡问:“怎么样?”

    “没有其他异常,确是被人刺中心脏而死,伤口是小血洞,与九鸾钗相符。”她说着,又转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会意,对韦保衡说道:“阿韦,我另有事情想要问你。”

    韦保衡点头,带着他们往宿薇园而去。

    就在经过知锦园时,黄梓瑕停了下来,问:“请问驸马,可以让我们进内去看一看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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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情文艺版一夜之间,她从天堂跌落地狱,从名满天下的才女变为毒杀全家的通缉犯。朝堂之上,他贵为皇子,却身受诅咒,周边时刻埋伏巨大谜团,死亡萦绕不褪。他成了她的主人,两人抽丝剥茧,探寻谜底,真相就在眼前,但又难以触摸…………………………………………热血二货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黄梓瑕觉得现在自己连鸡都不如,简直混成了打不死的蟑螂。主人是毒舌腹黑男,同事是变态热血男,未婚夫是抖己则是杀了全家至亲证据确凿四海通缉的末等宦官……不过就算是蟑螂,也要坚强地做一只有才情有智慧的蟑螂!…本文不入V,不锁文,保证完结——————————————————————————————簪中录第一卷已出版上市,当当正在预售,现在下单送青铜簪子哦~链接地址放不了,大家去当当搜索《簪中录》即可,多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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