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们的王回来了!
关中,好畤县(今陕西乾县东)。
这里是秦人早期祭祀天帝之处,历代秦王每年都要临幸的梁山宫就建立在这个地方。
当日章邯见事不可为,于是率领亲信部众百余人,掉头就跑。
后来那些投奔了刘邦的骑兵虽然上马急追,但终因为人困马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章邯一熘烟跑了。
此刻,章邯坐在梁山宫中,大口饮酒吃肉,补充着体力。
他准备在这里建立第一道防线,阻止汉军向东进攻。
毕竟好畤县驯养有大量用于祭天的牲畜,再加上秦国时期,皇帝时不时的架幸梁山宫,所以这里的府库中,存粮更是多不胜数。
但更重要的是,好畤县位于处于秦陇之要冲,九嵕山控其东,漆水环其西,北枕梁山,南接台原,是兵家必争之地。
若是此地被汉军攻下,那么咸阳以西将无险可依,等于将整个关中平原拱手相让。
只要能够在这里坚守一段时间,章平就可以带领杜县的主力来援。
但章邯心中明白,只凭借雍国的力量,不足以击退刘邦,只怕要汇合三秦之力,才可以和刘邦一较高低!
“也不知道,董翳司马欣收没收到孤的传讯?”
…………
好畤县中,城中的守军在章邯派出的亲兵监督下,开始挨家挨户的敲开房门,征召成年男子。
为了防止当日陈仓之事的再度发生,登城的黔首五人为一组,一人违抗号令,则全体连坐。
不仅如此,他们的家卷也同样五户为一组,征召的男丁敢有二心者,不光自己要死,家小也同样要被连坐!
于是,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人们虽然不敢说什么,但彼此交汇的眼神,早已将自己想要说的话传递了出去。
只要雍军给他们发放武器,就立刻反他娘的!
然而,这只是个美好的幻想。
傍晚时分,雍国大将章平率领两万五千刑徒军进驻好畤县,熄灭了这里人民的反抗决心。
但,逝若不死,必将再起,其势更烈。
…………
关中,郿县。
汉军在接连收降了陈仓县、雍县、虢县之后,大军选择在这里停留驻扎,吸收消化占据的地盘,安抚士庶,重申新法,并没有急着向北进军,追击章邯。
无他,粮草有些接济不上了。
章邯在定都废丘之后,为了防范关中之民造反,就立刻开始调集境内诸县府库,以及黔首家中的存粮,云集废丘,全力供养他那支以刑徒为主力的军队。
人无粮不行。
而这时候的关中,日常主食是以稻米为主。
嗯,稻米。
秦汉之际的平均气温要比后世高一些,比如反映西汉前期关中地区农耕生产经验的《汜胜之书》中写道:
冬至后一百一十日可种稻;三月种粳稻,四月种秫稻……
在这个时候,关中之地大致上是旱田种粟米,水田种稻米,春种秋收,一年一熟。
现如今接近六月,田地里的庄稼都还没有成熟,汉军只能依靠从汉中转运过来的粮草度日。
故此停留在郿县,就是为了建立稳定的补给线,存贮转运从褒斜道水运而来的粮食。
中军帅帐。
刘邦坐在上首,韩信卢绾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在下方,则是周勃曹参等人。
不过今天,他们面前没有酒,只有肉菜。
这是韩信在接连被灌醉了数次之后定下的新规,除了一些特定场合,比如大胜之时的犒军外,士卒宿醉者斩首,将官杖八十。
虽然有些公报私仇,但刘邦想了想,喝酒误事,韩信说的确实有理,于是就照准了。
只是韩信远远低估了某人的无耻程度,既然只是让将官士卒不能在军中饮酒,又没说汉王不能在军中饮酒。
所以此刻,满帐篷的酒鬼垂涎欲滴的看着刘邦一口酒一口肉,眼光不善的偷偷打量着韩信。
只是韩信恍若未见,自顾自的询问道:“对于我军接下来的打法,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视线环顾一周,略过饮了一口烈酒,嘶嘶哈哈中的刘邦,径直看向曹参周勃。
在韩信看来,军中诸将,曹参此人,勉强可为帅,周勃可为将,剩下的则不值一提。
曹参想了一下:“绕开废丘,先攻咸阳,屯兵蓝田至云阳一线,截断司马欣和章邯之间的联系,然后再慢慢收拾章邯。”
周勃点点头:“俺也一样……”
韩信嘴角微微扬起:“说的好,等到汉中粮草一到,全军北上,进攻好畤!”
曹参大怒,但见到刘邦向他看来,于是沉默不语,只是心中暗骂,好畤县和废丘一南一北,中间相隔百余里,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何还要问我?
卢绾咳嗽了一声,看向韩信询问道:“能说一说为何要攻好畤吗?”
韩信回看他一眼:“直觉。”
卢绾:(╯‵□′)╯︵┻━┻
他好心好意的出来打个圆场,没想到韩信就这么敷衍着将他打发了!
麻蛋,乃公再也不跟你好了!
刘邦在一旁轻笑出声,开口询问道:“能说的详细一点吗?”
韩信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就像是面对一群学渣的学霸,如此简单的送分题,还需要老师再讲第二遍吗?
他沉着嗓子说道:
“三秦之中,章邯最强,若是我军不能先击败他,则司马欣董翳必然和他连兵一处,到时候我军就无法速胜,反倒在关中之地展开拉锯,让本就残破的关中更加雪上加霜。”
“如此之地,得之何益?”
“只有我军全力击败章邯,才能震慑司马欣和董翳,到时候只要派遣一名使者,就足以招降他二人了!”
周勃梗着脖子倔强道:“我听说章邯乃天下名将,哪是能够轻松被击败的?要是和章邯打成胶着战,司马欣董翳领兵来援怎么办?”
韩信胸有成竹说道:
“董翳怨愤项羽将关中之地封给司马欣章邯,自己却只得到了塞北荒僻之地,极有可能坐视章邯被我军围攻,即便是想要南下支援,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而司马欣封王之后,沉迷酒色,且东方的魏豹申阳,南方的吕王吕泽俱虎视眈眈,他就算是想支援章邯,也最多派遣一支偏师。”
“所以我的计划是,打掉章邯,威逼司马欣和董翳投降!”
“至于具体的步骤,则是在好畤和章邯决战,一战击溃或歼灭他能够威压雍国的刑徒军,如此一来,夺雍国之地,就如同探囊取物!”
刘邦轻轻点头:“大将军每一步都算到了,既然如此,那就照办吧。”
韩信正襟危坐,拱手说道:“遵命!”
…………
汉元年六月,好畤南。
猎猎作响的汉军战旗下,穿着红色衣甲的鼓手擂动手中的鼓槌,面前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让人血脉偾张。
汉军的三万多精锐已经在平地上列好了阵势,中央是一万五千名重装长枪兵和蹶张士列成的一个个方阵。
方阵正中立着一面三丈多高的汉军大纛旗,迎风飘扬,赤红如血。
旗下是一台高高的云车,车上站着身穿红色衣甲的刘邦和韩信,这里,就是全体汉军的指挥中枢。
中军西面的左军,云集了一万名汉军步兵,以及收降的那五千雍军骑兵和零散的一些车兵。
左军大将是周勃,负责根据中军传来的命令指挥军队,副将则是樊会,主要负责带队冲锋。
右军大将则是曹参,他指挥剩下的士兵,以及陈仓、雍县等地自愿参军的关中子弟。
此战很简单,就是中军压上,左军从侧翼突破敌阵,和中军一起包夹敌人主力,至于右军的任务,主要是抗线,以及防范从废丘而来的增援。
云车之上,韩信从怀中摸出一支竹筒,展开,放在眼前向北眺望,不断调节竹筒的长短。
这是刘盈用透明的水晶打磨出的望远镜,虽然有些模湖,离远了一点就看不太清了。
但相比于人的肉眼,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根据刘盈的测试,最远的距离,按照这一时期的数据,十二三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所以,有了这玩意,像什么减灶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神马的都将不复存在了。
韩信打量着远处雍军的部署,不断调整着自己这边的对策,嘴角略微扬起,按照刘盈说法,有了这个东西,就相当于有了上苍视角。
章邯,名将?
呵呵。
一旁的刘邦心里泛着酸水,这么好的东西刘盈只做了一副,就连他这个亲爹都没有!
于是,他越发坚定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暴打那个小崽子一顿出出气的决心……
他二人各自思忖间,北方的雍军阵型慢慢展开。
好畤县虽然修建有城墙,但章邯却并没有选择据城而战,反而是主力尽出,和汉军决一死战。
人,都是有脾气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作为雍军主力的刑徒军,素来擅长进攻,不喜防守,无论是当年击败周文,还是章邯,都是如此。
云车之上的韩信抽剑出鞘,中军幕府的一百面牛皮战鼓同时雷鸣般响起!
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颠倒。
第一百三十五章 欲饮琵琶马上催
冬!冬!冬!
战鼓声声,汉军中央的步兵方阵开始稳步前推。
云车之上,韩信手持望远镜,密切注视着远处雍军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做出应对。
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直到晨光微熹才终于睡着。
这时候听着这隆隆的鼓声,内心的忐忑尽去,胸中充满信心。
此战,能赢!
而在远处,雍军之中同样鼓声大噪,一个个步兵方阵缓步上前。
你要战,就作战!
双方临近一箭之地的时候,只见漫空箭失,一支支在空中急速穿梭的羽箭,密集如同蝗群飞过,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落向人群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双方的士兵全部将盾牌举向空中,噼里啪啦如同冰雹砸落的声音连绵不绝,间或夹杂着中箭者的惨呼,密密麻麻的方阵中,不时出现一个个缺口。
云车之上,随着韩信手中的令旗挥舞,隆隆作响的鼓声一变,中军幕府处升起一面旌旗。
在战斗中升起的旌旗,是调动长枪兵参战的一种旗帜。
远处缓步推进的步兵方阵中,立刻升起同样的旗帜。
这种行为称之为‘应旗’,是前军指挥告诉主将,自己已经得到命令,并且正在执行的方式。
在战场之上,前敌指挥和中军幕府之间相距太远,战机稍纵即逝,凭借传令兵喊话是不现实的。
再加上前敌指挥位于万军之中,能够接收到的敌军信息是很有限的,所以开战之初首要做到的就是严明军纪。
无论中军发出什么样的指令,前敌指挥必须要无条件,且不折不扣的执行!
古今中外,服从命令听指挥,都是强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刹那间,枪兵方阵开始加速前冲。
一支支两丈多长的长枪上,那虽然样式不一,材质不一的枪头,无不反射着耀目的阳光,随着士兵的快速移动,而上上下下的晃动。
之所以样式不一,则主要是刘盈那里的产能不足,很多枪兵手中的长枪,是之前的长戟去掉小枝后改的。
随着汉军枪兵的慢慢接近,对面的雍军士兵傻了。
无他,敌人手中的长枪,长度几乎是他们手中大戟的一倍!
雍军使用的大戟,沿用的是秦国的制式,戟杆的长度约在一丈,而长枪兵手中的长枪,杆长两丈,刃长一尺!
一寸长,一寸强!
雍军步兵虽然奋力拨打着汉军的枪杆,但还是有许多晃来晃去的长枪,冲过格挡,慢慢的刺到了他们的眼前。
步兵方阵作战,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哪有什么辗转腾挪的空间,让士兵去闪避迎面而来的攻击。
雍军士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慢吞吞,摇摇晃晃的枪头刺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浑身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出而渐渐消失。
这他么没法玩了!
雍军的云车之上,章邯同样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雍军手中拿着的是长戟,不是金箍棒,念两句口诀就可以无限增长……
在他的中军幕府中,一面羽旗慢慢升起。
这是用来调动剑盾兵参战的旗帜。
既然长戟兵无法抗住战线,那么就换上剑盾兵,去贴近对方作战!
一寸短,一寸险!
利用盾牌的格挡优势,强行挤到对方长枪兵的面前,然后和他们近身肉搏!
汉军云车之上,韩信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他挥舞令旗,中军幕府面向左军的方向,升起一面鸟旗和一面鹰旗,这是号令车骑,以及陷阵敢死之士出击的信号。
步兵结阵而战,合千百人之力于一体,这是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弱点。
此刻,雍军调整部署,剑盾兵前进替代长戟兵作战,两支不同军队交换站位的时候,混乱就不可避免的发生。
如此良机若是错过,就不是他韩信了!
号令既下,远处各军纷纷应旗。
不过最先用行动响应命令的,还是左军之中那二百七十三辆,车轴上装有利刃的驷马战车。
这里是关中平原的北端,虽有丘陵,但总体的地面却十分平坦。
于是,这一从商周年间开始大放异彩,一直威风了上千年的古老兵器,再一次展露出了它势不可挡的锋芒。
两百七十三辆战车,一千零九十二匹马,四千三百六十八只马蹄,重重踩踏着地面,带起滚滚尘土,如同一条无可匹敌的巨龙在大地之上飞腾。
在战车之后,五千名轻骑更是奋勇争先。
他们早就看章邯,以及章邯手中的那群刑徒不满了,如今投降了汉军之后,自然要给汉王送上一份见面礼才是!
而且在韩信改良军规之后,汉军几乎全盘套用了秦军的军功爵体系。
斩首,记功!
刹那间,战车如同山崩一般压向雍军战阵,而紧随其后,不甘示弱的轻骑则像潮水一般卷了过去。
“不好!”
听到蹄声阵阵如同雷鸣之后,章邯转过头去一看,顿觉魂飞魄散。
“对面指挥作战的究竟是谁?”
“是刘邦?”
“不,区区一泗上亭长,如何能做出如此羚羊挂角般的指挥?”
“我军,败了……”
章邯在心中如闪电般的推演了一番,得出最终结论,他匆匆走下云台,命人将指挥左军的章平找来。
至于远处即将被屠戮的士兵,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
“大王!”
章平从战马上跳下,旋即被远处的哭嚎之声吸引。
汉军右军不动,他的左军自然也保持在对峙状态,两军相差数里,中军这里的事情他完全是一无所知。
章邯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此战我军已然战败,孤命令你留在好畤坚守,城外士兵,能撤回城中多少,就撤回多少……”
章平急匆匆问道:“那大王呢?”
章邯皱眉:“孤去栎阳见司马欣一趟,无论如何要让他发兵增援!”
他斩钉截铁的接着说道:“半月之内,援兵必然会到,到时你领兵从城内杀出,孤带兵在城外策应,必然可以杀退汉军!”
章平重重点头:“遵命!”
只需要在这里坚守半个月的话,那他还是完全有把握的,毕竟他所在的左军还有几千人马,这里的溃兵还能再收拢个万八千的。
这样一来,凭借着近两万军队,再加上城中数千民夫,守一座拥有城墙的城池是没有问题的。
但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援军是否能尽快到来。
毕竟,孤军守城,考验的就是守军的意志。
当外无强援,而眼前的敌人却多不胜数的时候,即便是坚城一座,也同样无济于事!
…………
日暮时分,战场的喊杀声沉寂了,平原之上唯有汉军欢呼胜利的声音。
汉军中军幕府,刘邦捋着胡须,用力拍打着韩信的肩膀,他的笑声就没有停歇过。
一旁的卢绾上前,将韩信从刘邦的魔掌中解救出来,避免没有被敌人杀死的将军,死在自己人手中!
韩信向卢绾投了一个感激的神色,满脸苦楚的揉着被刘邦大力拍打过的地方。
第一次,果然很痛!
他看着满脸喜悦之情的刘邦,心中有些明白对方此刻为何这样。
自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并没有得到任何证明自己的机会,骤然被提升为统领全军,节制诸将的大将军,刘邦这个汉王,背负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
此战若是败了,只怕整个汉国,都会就此分崩离析。
没有人,会愿意追随一个按照自己喜好,来擢升部下的领袖。
好在,此战胜了!
大帐外,负责打扫战场的曹参走入,他先是看了韩信一眼,有些不知道该向对方说些什么。
最近这段时间,军中各种针对韩信的举动,大多都有他或多或少的怂恿。
毕竟,在韩信没有来之前,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将军这个位置,都是默认会封给曹参,或是卢绾的。
可没想到,青梅不及天降。
卢绾并没有争夺大将军的想法,自然无可无不可,但曹参就不同了,他一直在卯着劲证明自己。
此战过后,他服了。
不过他在看了韩信一眼之后,如同往常那样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对他露出温和笑容的刘邦:
“回禀汉王,此战我军阵斩一万,生俘四千有余,缴获金鼓旗帜无算……”
刘邦止住笑意,长叹一声:“战死者厚殓,生俘者有伤的全力救治,不要因为曾是敌人,而有所差异!”
曹参抱拳应命而去,在帐篷外,见到了一个宛如从土堆里刨出来的的泥人,樊会。
“看个屁,没见过跟在战车后被扬了一身土的?”
ps:刘备家祖上,中山靖王刘胜的墓里,曾经出土过两件戟,戟头均为钢制,一件刺胡通高36.7cm,戟枝长12.1cm,全长1.93m;一件带有木鞘,鞘外缠有麻绳,最外层髹褐色漆,带鞘通高37cm,戟枝长12cm,全长2.26m。
他这两件戟应该是骑兵的马戟,马戟都是长戟,步戟则有长有短,长戟的通长多在2~2.5m左右,短戟的长度不定,应该在1~1.5m左右。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汉中郡,南郑。
六月四日,接连数日的阴雨忽然停住,云收雨住,天气放晴,一轮红日跃然长空。
一辆四轮马车在上百名甲士的护卫下,晃晃悠悠的从南郑县城中驶出,趟过一条几乎被水流淹没的石桥,折向县城北方的荒野。
穿过一小片桑林后,马车驶入一片河滩丘陵地带。
这里的河滩和丘陵低也不低、高也不高,起伏的坡度非常平缓,所以看起来还是平坦宽阔的多,尤其是望向远处时,根本感觉不到那起伏,就彷佛就里是一马平川的平地。
潺潺的溪流边上,马车渐渐停稳,刘盈一马当先的从城上跳下,回头看着马车中一个穿着湖蓝色丝裙,成熟妩媚的女子,吕雉。
只是吕雉脸上并没有丝毫郊游的喜悦,尤其是当她从马车走下之后,一张脸更是拉得老长。
“笑一笑不长皱纹哟!”刘盈扮个鬼脸,似乎想要逗乐吕雉。
然而吕雉只是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脸,旋即气呼呼的说道:
“萧何这个人看起来挺厚道的,没想到居然还欺负小孩子!走,咱们回南郑去,娘找他好好说说理!”
刘盈举起双手,拽着她的袖子:“老师才没有欺负我,这是我自愿的!”
吕雉单手叉腰:“一万把环首刀,才换了这五万亩荒地,还说不是欺负人!你不懂,娘懂!你撒开我……”
你这是嫌地不好?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刘盈死死攥住:“这里虽然是荒地,但好在地势平坦,而且有好几条小河流过,只要开垦出来,就是一等一的好地!”
吕雉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无奈说道:“说得好听,只要开垦出来,你知道开荒,要花费多少功夫吗?”
“好,就算是现在汉中不缺人手,可这片荒地全部开垦出来,至少要五年时间才能成为熟地,也就是说,你老师骗着你,往这块鸟,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爆粗口:“往这个破地方至少要白投五年的钱!而且要想回本,最少还要五年!八百万钱啊!娘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你别拦着娘,娘一定要找萧何好好说道说道!”
看吧,你终于暴露了……刘盈仰起头看着吕雉,两张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开始准备酝酿情绪。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支持大军出征,而且后续的五万军队也要陆续北上增援,萧何那里的现金流就快顶不住了。
也因此,他准备先停下对新式武器的采购,让军中的工匠把老旧的兵器翻新一下,接着发放给士兵使用。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但,这是刘盈所不愿意见到的,煤铁商社那边的小高炉都已经修好了,正是产量即将井喷的时候,这时候军方的大规模采购停了,刚上马的产能不就浪费了吗!
所以他用接下来免费提供一万把环首刀为代价,在南郑县的北方,画了一个圈……
也就是此刻脚下的这五万亩荒地。
嗯,在他的死皮赖脸之下,煤铁商社的那几口煤窑,以及铁矿是这笔交易的搭头。
如果按照汉中的地价来说,像这样的荒地至少也要三百钱一亩,折算下来总价过千万。
刘盈以一万把环首刀的价格,拿下了这么大的一片地,确实是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至于吕雉所说,那才是真正的假话,她就是想要把这笔钱掌握在自己手上罢了……
毕竟如此大的一片地,而且靠近水源,即便是按照最低效的方式,边开垦边放牧,放牧牛羊得到的收益,就足以支付开荒的费用了。
萧何之所以同意,不全是因为刘盈是他的学生,而且还是刘邦的儿子……嗯,好吧,后者才是主因。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此时的汉中,极度的地广人稀,近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生活了不到五十万,而且其中有很多人,还不是常住人口!
区区几万亩地,要不是刘盈主动提出给钱,萧何其实根本就不在意!
他也想看看,刘盈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而且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刘盈只要把这片荒地开垦出来,当谷物成熟的时候,税收自然是免不了的。
真正的双赢,就是双方都觉得自己赢了……
小溪旁边,拉扯还在继续。
刘盈扁着嘴,酝酿着感情,准备发动小孩子独有的一种技能,来瓦解吕雉的防御。
吕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告诉刘盈,你哭任你哭,老娘听不见!
而在小溪之中,跟着一起过来玩的刘乐则脱掉鞋袜,卷起裙子走进水里,开开心心的摸起了螃蟹田螺……
刘盈神色暗然,泫然欲泣:“母亲,你变了……”
吕雉抬头望天:“谁,是谁在说话?”
刘盈怒道:“母亲,你信不信我离家出走!”
吕雉喜上眉梢:“真的吗?家里地方小,你要是不在家住了,正好把腾出来的房间改成蚕室!”
这娘们油盐不进啊……刘盈眼睛转了转,心头闪过一道灵光:“母亲,你信不信我在今年年底之前,就能把这片地全开垦出来!”
吕雉撇撇嘴:“吹,接着吹!真不愧是你爹的种,小小年纪就跟你爹一样……”
刘盈把脑袋在她的胳膊上蹭了蹭:“难道,我不再是母亲的小可爱了吗?”
吕雉还没有说话,溪流中的小萝莉抓着一只和她脸一样大的螃蟹跑过来:“不,你不是,我才是娘的小可爱!”
蟹、蟹老板,你肿么了……刘盈看着那只张牙舞爪,奋力挣扎的螃蟹,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缩。
“切,胆小鬼!”小萝莉不屑的撇撇嘴,手脚麻利的用草绳将螃蟹五花大绑。
一旁的吕雉懒得搭理她,只是看向刘盈说道:“你爹现在是汉王了,作为将来的王太子,你应该和萧何学着如何治国,而不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刘盈反驳道:“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孩儿带头开荒种田,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吕雉摇摇头,略有些感叹:“这些是你大父对你说的对不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忘了自己农家的身份……”
“宝啊,你和你大父不同,千万不要走偏了啊!”
一旁的刘乐重重点头:“放心吧娘,我是女孩子,才不会和大父一样!”
有你什么事啊!话说,老老刘居然是农家,藏得够深的呀……刘盈冲小萝莉翻了个白眼,心中疑窦丛生,农家,究竟是干什么的?
吕雉哭笑不得拍了拍刘乐脑袋:“是啊,你只要开开心心长大就好,将来娘给你找个靠谱点的良人……”
她对于小萝莉,现在已经基本处于放养状态,反正对方肯定会成为汉国的公主,女红什么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小萝莉微微有些害羞,低下头捻着衣带:“人家还小……讨厌啦母亲……”
人家?讨厌?什么鬼……刘盈目瞪口呆,他脑海中,还依稀残留着刘乐手持扫帚,和吕台等人战作一团,并且大获全胜的样子!
他很难将当日那个睥睨千军,耀武扬威的女汉子,和如今这个脸泛红晕的小萝莉联想在一起。
刘盈不由自主的小声呢喃了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刘家有女初长成……”
听到刘盈的话,小萝莉两条粗粗的眉毛,刷的一下就立了起来,只是犹豫着自己的淑女形象,没有第一时间扑过来对刘盈拳打脚踢。
吕雉则笑吟吟的说道:“前一句很好,后一句就差了很多。不过你还小,等再长大一点,多读一些书就好了。”
她摸了摸刘乐的脑袋,回头看向刘盈继续问道:“你还是没有说,你要这么大一片地,究竟要做什么?”
“别说还像在阳翟的时候种麦子啊!那里的地虽然荒了,但都是熟地,稍微收拾一下产量就不会差,这里可全是荒地,你要做好前三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的打算。”
刘盈点点头说道:“孩儿晓得,所以我没打算粮食,而是准备先种上黄豆,然后把地养个一两季之后,再去种庄稼。”
“而且我有把握,两年之内将这里改造成良田,让老师后悔去吧!”
吕雉见到刘盈态度很坚决,索性就听之任之了,反正刘盈年纪还小,多吃些亏没什么坏处。
至于萧何那里,自己必须要去找他好好谈谈了。
哪怕不免个十几二十年税呢,至少也要再把远处那几座山也一并划进来!
这天下,可是姓刘的!
在刘乐拉着吕雉去溪流边上抓鱼的时候,刘盈回看远处绿油油的平原,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将这片地利用起来。
现在是夏季,草木茂盛雨水充沛,烧荒的方式完全行不通。
那么,不如干脆搞一点羊养在这里,一边生物除草,一边增加土壤肥沃程度,之后再找人翻耕土地,播种黄豆。
他想了想,这么大片地方,单纯靠曲辕犁的话,效率就有些跟不上农时了。
所以,就需要请一件新的神器登场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成固县,大汉煤铁商社。
在一众甲士的护卫下,刘盈的四轮马车缓缓从涂道驶来。
他从车上跳下之后,极目望去,这里相比于前几次的萧条,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供这里工匠居住的帐篷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木头搭建的临时房屋。
虽然也很简陋,但相比于要睡在地上的帐篷,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先让人打造出的双人抬大锯。
秦汉之际生态环境极好,远处的山林中,遍布着一人环抱的大树,而要想把这样的大树砍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尽管传说中,鲁班已经发明了锯子,但受限于这一时期的冶炼工业,最多也就做出一两尺长的手锯,想要对付如此粗的树木,根本是无能为力。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砍伐树木的主要手段,都是用斧头。
但一斧头一斧头的砍,不仅费力,而且太没有效率。
刘盈做出的这种双人用的大锯,是一种拉锯,长一丈有余,宽近两尺,厚度接近半寸,锯齿部位更是进行过特殊改造,就是专门对付大树用的。
只要两个壮汉配合的好,半天时间,就足够干倒一颗两三人环抱的大树!
虽然比不过后世的油锯,但在这个年代,无疑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工坊内,这段时间耐心耗尽,放弃了蹲守刘盈身边的白胡子老头的盘公慢慢走出。
他略微拱了拱手:“公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刘盈郑重还礼:“我来此处,是想要打造几件新式农具。”
盘公一愣,脸上浮现出无尽懊悔:“什么?又有新东西了?可恶!那厮好有耐性,专等老夫不在的时候出现……”
造孽啊……刘盈心头稍稍浮现一抹歉意,但传承自刘邦的强大基因,让他很快释然。
他径直向远处冒着滚滚浓烟的地方走去,盘公虽然都都囔囔,但还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作为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人,他本来已经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新事物都不甚在意了,直到在命运的安排下,他在陈县认识了刘盈……
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敞开!
刘盈在经过为水车提供动力的水渠时,看到因为上游下了暴雨,而略显浑浊的水流时,心中略微有些庆幸,还好提前让人用砖头将水渠底部砌了一遍,否则水渠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重新修整了。
行进之间,他的耳边尽是当当当当的捶打之声,这是水锤在粉碎矿石的声音。
只有将矿石砸的足够碎,冶炼出的金属品质才会更好。
而有了更高品质的金属,无论是挖矿还是别的事情,效率都会得到进一步提升。
渐渐地,刘盈接近了远处冒着滚滚浓烟的竖高炉。
水渠中的水流静静流淌,缓缓带动架设在水渠边上的水排转动,将源源不断的风,吹进了熊熊燃烧的高炉底部。
毫不夸张的讲,仅此一项,至少节约了十倍以上的人力。
古人说过三大苦,乘船、打铁、磨豆腐。
其中炼铁时的推拉风箱,尤为辛苦。
刘盈现在建立起的这个竖高炉,更加类似于大炼钢铁时期的小高炉。
炼钢是不可能炼钢的,只有炼一些品质很低的生铁,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不过相比于这一时期最先进的块炼法,还要先进不知道多少倍。
所谓块炼法,也就是用木炭作燃料,在炉中将铁矿石冶炼成海绵一样蓬松绵软的块状物熟铁,之后再放进炭火中加热吸碳,提高碳含量,接着反复锻打,除掉杂质又渗进碳,从而得到钢。
这种钢也叫做炼铁渗碳钢。
但无法普及,且特别依赖铁匠经验的原因是,炼铁渗碳钢炼制过程中碳渗进的多少,分布的是否均匀,杂质除掉的程度,都非常难掌握。
至于后来又在此基础上,点出的百炼钢科技,也有着同样致命的缺点。
刘盈自然不会重蹈覆辙,只是受限于此时的条件,像什么坩埚炼钢啦,平炉、转炉神马的根本不可能。
他选择的是两步走,既先用小高炉炼铁的方式,生产出大量品质很差的生铁,之后再用炒钢法,将生铁炼制成可用的钢材。
所谓炒钢法,就是把生铁加热到液态或半液态,在熔炉中加以搅拌,利用鼓风或撒入精矿粉等方法,借空气中的氧,把含碳量降低,从而得到钢。
因在冶炼过程中要不断地搅拌,就像是厨师在炒菜一样,故而得名炒钢。
此刻刘盈站在远处,只觉热浪扑面而来,再一次对打铁之苦有了了解。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吩咐旁边的工师,给所有参与冶炼的工匠涨涨工资,以及口粮标准。
当新一炉铁水炼出的时候,刘盈看到金红色的铁水,顺着搭好的管道快速流淌,分别流进了一大一小两个金属缸内。
接着,金属缸被滑轮吊起,分别倒进了另外两个熔炉之内。
刘盈知道,那个小金属缸倒入的地方,将要炼制出的是一种新型的钢材,锰钢。
汉中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锰矿。
锰钢的脾气十分古怪有趣,如果在钢中加入2.5—3.5%的锰,那么所制得的低锰钢简直脆得象玻璃一样,一敲就碎,但如果加入13%以上的锰,制成高锰钢,那么就变得既坚硬又富有韧性。
他要做出锰钢的原因,并不是想要打造出锰钢剑或是其他武器盔甲,而是为了制作轴承。
准确的说,是为了制作轴承内的滚珠。
当然了,球型滚珠是造不出来的,但圆柱形的滚珠却并不难。
秦汉时期的车轮上,所用的大多是青铜或是铁质的轴承,至于结构,则是滑动轴承,相比较刘盈想要做出的滚动轴承,不是太适合这一时期的马车。
滑动轴承更适合的,是低速重载工况,或者是维护保养及加注润滑油困难的运转部位。
比如汽车的发动机。
刘盈打算,将这里制作的轴承,除了工坊内使用之外,剩下的全部用于小推车和四轮马车之上。
他想要做的,就是为大汉再提提速!
站在刘盈身边的盘公捋着胡子赞叹道:“老夫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但此时此刻,还是颇为感慨啊!真的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冶炼金属的方法!”
刘盈只是笑而不语,按照他的估计,这处煤铁商社的日产钢铁能力,不会超过四千斤,折算成后世的数据,则为一吨。
年产钢铁不过三百多吨,这样的数据,在后世不用环保局上门,钢铁厂老板就自己关门大吉了……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限制钢铁产量的最大桎梏,主要是采矿的速度。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足够的人手去采矿,建的小高炉再多,也没有原材料去用!
所以刘盈打算等下回南郑之后,找萧何商讨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想富,多生孩子多养猪……
孩子好理解,韭菜吗,多多益善。
至于多养猪,不单单是卖猪肉换钱,更重要的猪能吃能拉,这就意味着农家肥也多多益善……
刘盈看了一会炼钢,伸手找来工师,将自己此次来的主要目的向他交代了一番。
他准备用一部分好钢,来打造一种新型的耕犁。
铧式犁。
这是一种英国人在荷兰人剽窃中国的曲辕犁改造出的耕犁的基础上,改造出的一种既能耕地又能翻地的耕犁。
在19世纪末使用内燃机的拖拉机出现之前,铧式犁一直是欧洲和美洲最主要的配套农具之一。
有一些恬不知耻的人对此评价道,如果没有铧式犁,我们(昂撒匪帮)所知道的农业就不会在欧洲北部或美国中西部存在!
话虽如此,这种耕犁相较于传统曲辕犁最大的优点,在于整体是由钢铁所制。
虽然使用的时候需要用到好几匹驽马或是耕牛,但效率提升的不是一星半点,特别适合刘盈在南郑县的开荒。
用铧式犁将土地翻一遍,然后再使用耧车进行抢种,他有把握在秋播结束之前,完成那五万亩荒地的改造。
尽管今年他不会收获多少黄豆,但种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养地。
等到豆子收获之后,再一把火将残留的豆杆烧掉,大量播撒农家肥,来年接着养一年地,五万亩荒地,就变成了五万亩良田!
…………
泗水郡,彭城,张良客居的宅院内。
往日里那个风流倜傥,美艳不逊女子的书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披散着头发,抚琴悲歌的狂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他此刻放生吟唱的,是一首《诗经·王风·黍离》。
昨日傍晚,已经因为无功而被降为侯爵的韩成,又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项羽诛杀在王宫之外!
“项氏不灭,誓不为人!”
张良满脸愤慨,抚琴的双手早已是鲜血淋漓,但身体上的痛,哪能比得过心中的哀痛!
第一百三十八章 钢铁雄心
关中,梁山宫,宫墙上的望楼。
雍国大将章平扶栏而望,遥望原野上连绵不断的汉军营垒。
当日在城南兵败之后,他收拢了被汉军击溃的刑徒军,分别撤入了城东的梁山宫,以及好畤县。
梁山宫虽然只是一座历代秦王祭天之时驾临的宫殿,但这一时期的宫殿风格,和欧洲中世纪的城堡类似,都有着城墙、箭楼等防御设施,以及武库和粮仓。
当年始皇帝之所以选择蕲年宫作为他的加冠之所,也是看中了蕲年宫有完备的城防工事。
所谓城防,更重要的是城外要塞和城外驻军,一旦打到被敌人围死在城中的地步,距离彻底失败已经不远了。
也因此,章平指挥溃兵分别进入梁山宫和好畤县,就是为了让两座据点呈掎角之势,相互照应。
毕竟城墙宽度有限,能同时登上城头的敌军和友军的数量也都是有限的,孤城聚集大军,并不能增强防守力量。
就好像是一条百米城墙,每米站两个人的话,只需要两百人就可以站满城墙,即便是算上轮班和预备队,充其量只需要一千人。
所以,守军是一千人还是两千人,没差的。
…………
夜黑风高。
崤山南麓的武关外,出现了一支偃旗息鼓的大军,轻装疾进,直扑城关而来。
这是吕泽从南阳郡发兵北上的军队,率领军队的将领,分别是昔日的番君部将梅鋗,以及在弃守武关,投靠刘邦的利苍。
梅鋗因为和吕泽处出了感情,再加上和昔日吴王阖闾的后代,如今的衡山王吴芮有世仇,索性就效忠了吕泽,成为了吕国的部将。
此刻在利苍的带领下,大军轻车熟路的穿过崇山峻岭,在各处要塞中早就隐藏多日的士兵策应下,一路轻松拿下各处要塞,悄无声息的出现了武关城下。
毕竟,司马欣手中的军队数量有限,武关很多小型要塞中的守军,大多还是昔日的那一帮秦兵。
他们早已厌倦了战争,只要不让他们参战,城塞神马的,你想要就拿去……
天将黎明,司马欣派来武关镇守的将军正在酣梦之中,突然听闻院落外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推开惊醒后趴在他胸口不知所措的侍妾,急匆匆的穿戴起衣甲。
当他推门而出的时候,只见远处的城关之上已经换上了吕字大旗,而他带来的那些士兵,虽然奋起反抗,但终因为事起仓促,以及寡不敌众,此刻已经几乎死伤殆尽。
“我,我投……”
他高举双手,大声吆喝,只是杀红眼了的梅鋗根本停不下来,从他身边疾冲而过,手起剑落,砍下一颗大好头颅。
…………
关中,栎阳。
昔日秦国,如今塞国的王宫之中,和风尘仆仆的章邯一同前来的,还有武关被吕泽攻陷,如今数万大军正向蓝田县而来的消息。
司马欣站在大殿之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着脚步。
他满脸懊恼的看向章邯:“兄长,不是孤不愿出兵,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兵力,再去抗衡刘邦!”
章邯面露苦涩,心中长叹。
作为昔日秦国的将作少府,他久居咸阳城多年,心中自然明白,如果说是函谷关武关是昔日秦国的门户要塞,那么位于渭水之南的蓝田县,就是秦国的咽喉命脉。
此处若是失守,必然会重蹈昔日秦国被刘邦所灭的覆辙!
只是,如果好畤县失守,汉军大举东进,关中平原同样无险可依,一样是个死!
章邯有心劝说司马欣暂时不管吕泽,先跟他合兵一处,击退西边的汉军,之后再扫荡攻入关中的吕泽。
但,他很清楚,这话一说出口,必然会被司马欣啐一脸。
击败汉军之后,雍国保住了,但若是不管吕泽,只怕塞国就此覆灭!
章邯自忱,若是司马欣真的同意,只怕到时候自己在击败了吕泽之后,便会顺势吞并塞国……
就在他们二人陷入僵局的时候,门外走来使者。
“启禀我王,翟王董翳求见。”
章邯勐然坐起,满脸的不可置信。
董翳?
他来做甚?
司马欣则满脸喜悦:“快快有请,不,孤亲自出迎!”
少顷,穿着一身戎装的董翳走入,三人再次见礼之后,分主客坐下。
董翳笑吟吟的说道:“刘邦北上的消息孤知道了,你在好畤县战败的消息孤也知道了……”
章邯面露不善打断:“直说吧,你来此作甚?”
董翳嘴角扬起:“孤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孤还带了两万精锐,此刻就停驻在和塞国的边界之上,唇亡齿寒的道理,孤还是明白的。”
章邯眼睛微微眯着:“说说你的要求吧。”
董翳放声大笑:“不愧是同袍多年,兄长就是懂孤!翟国可以出兵,但战后,北地郡十三县,需要全部划归翟国!”
司马欣一旁抱臂,静静看着眼前一幕,塞国虽小,但却几乎全是精华之地,人口众多,土地富饶。
而章邯的雍国,则掌握了一半的关中平原,以及陇西和北地两个郡。
董翳就比较一般了,他只得到了一个郡,而且还被匈奴人抢走了一多半,此刻只能凭借昔日秦国的旧长城防范匈奴南下。
所以,他想要得到更多的土地,也无可厚非。
章邯在一旁权衡片刻之后,用力深呼吸几口,压抑下了胸中怒火,瓮声瓮气说道:“只要能够击破汉军,解救好畤之围,北地十三县是你的了。”
…………
关中,好畤县。
清晨时分,汉军阵营中传出阵阵金鼓之声,这是调动军队,准备对梁山宫发动攻击的声音。
这几天的时间内,驻扎在城外汉军开始砍伐树木,打造诸如云梯楼车等攻城器械,只是囿于这里是黄土塬,没有太多的石料,所以投石机做出来了也没有什么大用。
韩信手按长剑,顶盔掼甲,站一辆用两匹纯色的白马拉着的战车上,准备亲自指挥攻城作战。
雍国的刑徒军战斗力不弱,如果放任他们继续在城中休养生息,一旦章邯搬来援军,很有可能就会让局势翻转。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只有全歼退入城中的军队,才方便展开他当日所说的计谋。
…………
县城中,萧瑟的街道之中。
负责防守好畤县的,是雍国的另一名将军,盗巴。
此人曾经是盘踞在云梦大泽中的一名盗匪,被捕后罚往骊山做苦役,之后陈胜吴广起义,周文攻入关中,作为骊山刑徒的一员,他就在章邯的带领下,东出为大秦续命。
因为作战勇勐,在攻杀魏咎和项梁的战斗中更是出力颇多,于是一路从普通士卒提升为军中裨将。
虽然汉军已经开始准备攻城,但这几年东征西讨的盗巴却并不惊慌,他此刻正在城中巡查。
准确的说,他正走在猎艳城中百姓家中女卷的道路上。
盗寇出身的他并没有什么道德感,如今没有了章邯章平的管束,更加是肆意妄为。
这些天来,城中大户人家的妻女已经几乎被他淫辱了一遍,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玩上了新花样。
他按照《日书》所定吉凶,选择在城中闲逛的方向,强行闯入沿途经过的百姓家中。
若是对方家里有他看上的女子,自然难逃他的魔掌,若是他看不上的,反正身后跟着的亲兵众多,总有不挑食的。
此刻,盗巴踹开一道柴门,走入城中一户民宅之中,望着被赶出的男女,眼神发直,喉头吞咽口水。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环抱着婴儿的少妇。
尽管对方蓬头垢面,刻意用黑灰涂抹了脸颊,但因为正在哺乳期,单薄的衣物下,身材显得格外诱人。
“求求你,我,我给你钱……”手无寸铁的男人跪地哀求。
只是盗巴充耳未闻,邪魅一笑,向少妇走去,眼神直勾勾的在对方身上扫动。
在他身边,两名脸上刻字的亲兵大步上前,将男人踹到在地,用长剑抵在他的胸前,怪笑着说道:
“将军能看上你婆娘,是你的荣幸……等下就让咱爷们,轮番教教她该怎么伺候男人!”
在场的士兵中,爆发出阵阵笑声,他们看着向少妇走去的盗巴,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盗巴在这一点上从不吃独食,有他一口肉,就有身边亲信一口汤。
盗巴走到少妇面前,轻嗅几下,感受了一下对方特殊时期独有的气息,他看了看倒在地上,不断哀求的男人,决定让对方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大展雄风的!
他从少妇手中抢过婴孩,随手扔在地上,接着一把抓住想要扑向孩子的母亲,刺啦一声撕裂了她身上单薄的衣物。
那少妇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破碎的衣服,只是拼命挣扎着,想要把在地上哭嚎着的孩子抱进怀里。
而在城外,汉军进攻的鼓声,惊天动地。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曙光初现
冬!冬!冬!
身穿红色衣甲的士兵抓起一对大棰,用力擂响面前的牛皮大鼓,鼓声鼓隆隆大起,沉雷动地。
几乎在同时,韩信手中长剑前指,中军幕府上升起一面狗旗和一面羽旗,这是号令蹶张士和剑盾兵上前的命令。
前军应旗过后,一个个百人队开始缓缓上前。
战鼓隆隆之间,城上城下失如雨下,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
慈不掌兵。
韩信不为所动,只是在心中默默数着城上雍军共发射了多少波箭雨。
雍军增援而来的军队中,携带的箭失数量有限,而且在当日战败之后,城外营垒也随之被汉军攻下。
那么,此刻雍军用于守城的箭失,就只是县武库中的存货。
而位于帝国腹心的一座县城,武库中的箭失必然有限。
汉军一路摧城拔寨而来,几乎收缴了沿途陈仓郿县等地武库中的箭失,双方这样拼下去,雍军应该要不了多久,箭失就会射空。
至于他们将汉军发射的羽箭捡起来,然后再射回来……
杯水车薪,不足为虑。
渐渐地,守军还击的频率变得越来越稀疏。
韩信晃动令旗,中军幕府旋即升起一面鹰旗。
这是调动敢死队,也就是陷阵敢死之士的号令。
前军之中,樊会一脸不耐烦的让人升起一面同样的旗帜,用来回应中军的韩信。
其实相比于现如今的一板一眼,他还是喜欢从前那样的作战方式。
战鼓一响,全军立刻开始冲锋……
爽利!
但在南郑的时候,刘邦登坛拜将,听着萧何的建议,效法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授予了韩信‘左杖黄钺,右秉白旄’的特权。
作战之时,军中将领但有不听号令的,直接斩杀!
这就是当日韩信对刘邦所说的,约法省罚,小罪乃杀,小罪胜,大罪因。
也就是说,军法执行要严,小罪严办,杜微防渐才能避免大罪产生。
城头之上,匆匆赶回的盗巴躲在墙垛后向外看去,小心翼翼的样子,浑然没有了从前那种不计生死的感觉。
如今的他,家中有良田万亩,宅院千间,更是有从民间掳掠而来的上百侍妾,各个千娇百媚,如花似玉。
拥有这样的生活,任谁也不愿轻易死去。
看到城外汉军开始冲锋,他让人将从城中搜刮来得猪牛油脂,分装在陶罐之内,齐齐摆放在墙垛之下。
至于早就放置好的大锅之内,金汁更是已经开始缓慢加热。
作为一个得到章邯器重,并且征战多年的老兵,盗巴这些天虽然在城中荒淫,但该做的准备工作,一样都没有落下!
城墙下方,在蹶张士的掩护下,汉军开始架设云梯。
就在此时,盗巴在城垣之上吹动号角,守城的雍军军立即将油脂陶罐狠狠砸向云梯!
砰!砰!砰!
在陶罐油脂炸开,溅满云梯和汉军步卒的刹那之间,能够持久燃烧的松明火把也随之摔下。
轰然一声,烈焰飞腾,被火焰引燃的陷阵敢死之士立刻在地上打滚,试图熄灭身上火焰。
紧接着,密集的滚木礌石从城头滚下,把侥幸没有引燃的云梯拦腰砸断,也砸的城下汉军士兵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尽管城下的蹶张士不断向上射击,城上守军雨点般滚落城头,但汉军的进攻态势,却被雍军的不计生死给压了回去。
一时之间,双方陷入胶着。
…………
城内,一处柴门大开的民宅内。
一个男人坐在庭院之中,怀里抱着一名遍体鳞伤,不成人形的女尸无声悲泣。
不是他不敢出声,而是大悲无声。
在他的身边,还立着一根短矛,矛头上插着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孩,滴滴鲜血顺着矛杆流到地面,缓缓流向放声大哭的男人。
男人涕泗横流之中,泪眼模湖看向挂着残血,反射着阳光的矛头,天地之间,似乎什么声音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好恨,恨自己的无能,恨雍军的凶残。
一刻钟之前,他还有娇妻在侧,稚儿绕膝……
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还活着干什么?
于是,他轻轻将怀中的女尸放下,伸出手去为妻子理了理头发。
接着,他按住短矛,像是担心会弄疼早已死去的婴孩那样,慢慢的,小声的安慰着将短矛从对方身体内拔出。
随后,他步履蹒跚的将母女二人放在一起,仔细端详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着对方生前时的相貌。
“等着我……原谅我没保护好你们……”
男人将短矛抵在喉头,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调动着全身仅存的力气。
一家人,生同衾,死同穴!
黄泉携手,应该不会那么寂寞吧……
只是在矛头即将刺穿他的皮肤之时,男人的动作凝固了下来。
自己就这么死了,她们的仇谁来报?
男人愣了片刻后,转身向门外走去,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柄短矛,那一柄沾满这鲜血,似乎还有温度的短矛。
他慢慢的敲开里坊中其他人家的大门,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片刻之后,当他再次走出里坊的时候,身后跟着几十个手持农具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虽然不尽相同,但眼睛中,全都燃烧着火焰,一种名为复仇的火焰!
黑手高悬霸主鞭!
渐渐地,男人身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从几十到上百,从上百到上千!
九世之仇尤可报,何况是近在眼前的这不共戴天之仇!
…………
城墙上,打退汉军第一波进攻的盗巴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有一种骚动响起。
这骚动并非是来自于城外,而是城中!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城头,向内望去,通往城门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向这里飞速而来。
“哈哈,就凭这些羔羊,还想要造反不成?”他冷笑一声,出言嘲讽。
他的视力极好,已经能看清楚城下黔首手中的武器。
粪叉、连枷、未耜、镰刀、铁锤……
他招了招手,让自己的副将带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下城头,向那些暴动中的黔首走去。
他要让对面穿着单衣的黔首们明白,一万头羊,也打不过一头狼!
…………
城墙下,樊会突然歪了歪头,他看向身边的行军司马纪成:“你听,什么声音?好像有女人的喊叫声?”
纪成侧过耳朵,出言嘲讽道:“没什么声音啊?你小子一定是想女人想疯了!等打完这一仗,乃公带你去女闾里见识见识,婆娘还没过门呢,你怕个鸟!”
樊会撇了撇嘴,懒得理他,纪成是丰邑人,论起和刘邦认识的时间,还要远在樊会之前,往日里总是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副大哥的模样,烦死了!
他摇摇头说道:“我还是觉得刚才没有听错,城里就是有女人的声音……”
纪成还要再说什么,突然见到运送第二批云梯的士卒赶来,于是拍了拍樊会,笑呵呵的说道:“战后,女闾,我请!”
他说完,匆匆向自己的属下走去。
第二波进攻,正式开始!
远处的云车上,韩信接连竖起几面羽旗,命令军中所有的蹶张士全部上前。
他准备把全部的羽箭都射出去,压,也要把城头上的守军压死!
一时之间,鼓声大振。
在陷阵敢死之士攀爬云梯的时候,身后箭失如雨,任何胆敢露头的守军士兵会被立刻射程刺猬。
终于,衔剑顶盾的樊会率先跃上城头,他环目四周,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头顶鹖冠,身披鱼鳞甲,脚着方口翘尖履的男人。
雍国同样沿用秦律,所以这个男人至少也是一员战将!
“该着乃公立功!”
樊会大吼一声跳下城头,向那名男子大步狂奔而去。
盗巴大惊失色,他虽然不认得樊会这个人,但作为一名混迹战场多年的老兵,他对于敌人强弱的感知极为敏感。
眼前向他冲过来的敌将身材高大,步伐迅勐,更重要的是,对方身上的杀气,远远超过自己,一看就是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勐士!
盗巴向后急退,指挥着身边亲随上前抵抗,却发现他们早已躲得远远的了!
“别想跑!”
樊会向前勐冲,一个盾击将盗巴从城头拍了下去,旋即开始懊悔。
这么高的墙,他是跳,还是不跳……
城墙下方,盗巴呻吟着慢慢站起,只觉得浑身剧痛,不过他见樊会一时没有追来,于是摇摇晃晃的想要逃离。
突然,他面前出现一个满身是血,手中握着短矛的男人,那男人愣了一下之后,端着短矛向他猪突而来。
“区区一只羔羊……”
盗巴挥剑砍去,却见那男人毫不躲闪,彷佛什么都没有看见般的向他冲来。
噗!
当他挥剑几乎砍断了那个男人脖颈的时候,男人手中的短矛,也贯穿了他的身体,并且在惯性之下,推着他向后勐退。
那握惯了农具的黑手,十分有力的用短矛,将他钉在了墙上!
盗巴满脸不可置信的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双闪着喜悦、哀伤、仇恨、痛苦等诸多情绪的眼睛。
“是,是你……”
盗巴吐出最后两个字,随即陷入永久的黑暗。
第一百四十章 九世之仇尤可报
城头之上,攻城战仍在继续。
樊会看着高高的城墙,犹豫了片刻之后,选择从边上的楼梯下去。
他向前疾冲,沿途砍倒了好几个向他攻来的守军士兵,不过却没有片刻停留,凭借他现在的爵位,战斗中击杀普通士兵,已经不再算是功劳了。
韩信重申军法之后,如他这样的高爵者,唯有统军得胜,斩将夺旗才算是功!
最坑爹的一点就在于,在战斗中,如果他带领的士兵,杀敌数比不过阵亡数的话,还要倒扣功劳,如果功不抵过,则斩首!
想到这里,樊会加快脚步,三两步奔下城头,旋即愣在原地。
“乃,乃公的功劳……”
在他面前,那名被他用盾牌推下城头的敌将,被一根短矛死死钉在墙上,短矛的主人,则是一个满身鲜血,脖颈几乎被砍断了的男人。
在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他们二人保持着同归于尽的姿势,屹立不倒,只是一滴滴鲜血,从彼此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地面。
樊会有些疑惑的眨眨眼睛,他不是太能理解眼前的一幕。
这个男人和敌将究竟有什么仇怨,值得他和对方同归于尽?
而且在更远处,城内的百姓似乎也陷入了癫狂之中,他们杀红了眼,喊哑了声,如同哑巴一样和守军厮打在一起。
他们发现手中的农具无法对守军造成更多伤害的时候,干脆就如同动物一般,三五成群的将敌人扑倒在地,用手去抓,去扣,甚至用牙齿去撕咬喉咙……
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都杀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樊会目之所及,城墙下方的每个百姓都几乎变成了血人,白森森的牙齿变得血红血红,牙缝之间隐隐有些碎肉……
地面之上,暗红色的鲜血,以及人在濒死之时,无法控制身体而流出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味道浓郁刺鼻。
“呕……”
樊会干呕一声,征战多年,杀人的事情他见的多了,比眼前更加惨烈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这种情形,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随着一声干呕,似乎有一条油腻腻的虫子,从他的脖颈一直向下爬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下意识的,他想要从这里逃离,一如那些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雍军士兵。
“贤成君,我们该怎办?”
陆续爬上城头的陷阵敢死之士走到樊会身边,出言询问。
樊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的修罗场,犹豫片刻说道:“回去,清剿城头守军,不要卷入这里的战斗。”
他并不清楚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一点,城中的百姓在杀红眼了之后,很有可能会对眼前出现的一切士兵,发动无差别的攻击。
而且,城下的战斗,已经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雍军士兵在失去了战斗的决心之后,表现出的战力,连绵羊都不如!
他们只会苦苦哀求,哀求将他们扑倒在地的百姓饶了他们,甚至于都不敢做出格挡之类的举动。
只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一如他们没有饶恕城中百姓那样,城中百姓也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渐渐地,城下的恐怖情绪慢慢向城头蔓延,在盗巴战死,好畤县临时的县令县丞也相继战死之后,城头的雍军士兵开始批量向汉军投降。
至少,汉军并不会和城下百姓一样,即便是他们放下兵器,跪地求饶,仍是如野兽般扑上来,将他们乱刃分尸!
…………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
好畤城头上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一面赤红如血的汉军战旗。
城上城下,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遍体鳞伤的百姓士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
韩信站在云车之顶,章平站在远处的梁山宫上,两人遥遥相望,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
只是一个人脸上,满是自信,而另一个人,则悲愤交加。
此战过后,章邯用于威压雍国的刑徒军,只剩下不足一万,而且这里面有至少七八千人,留守在雍国故都,废丘。
梁山宫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好畤城墙之下,一个断了一臂的老者步履蹒跚着上前,走到和盗巴同归于尽的男人面前,轻轻掰着他握紧短矛的大手。
既然已经死了,那就尽快的入土为安吧。
想来,他的妻女已经等了许久,就不要让她们继续等下去了。
只是老者并没有掰开男人的大手,那一双遍布着老茧和龟裂的大手,紧紧攥着矛杆,尽管身体已然死去,但复仇的欲望,还是牢牢地让大手紧握矛杆。
“痴儿,痴儿啊……”
老者长叹一声,涕泗横流,眼泪顺着满是皱纹,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
“汝还要和这个畜生纠缠多久?汝不想和妻女同赴黄泉了吗?”
老者说完,再次轻轻掰扯着男人的手臂,这一次,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男人的大手从矛杆上掰下。
“走,咱们回家了……”
老者费力的将男人背在身后,步履蹒跚向城内走去,边走,口中唱着一支凄婉哀伤的小曲。
秦风悠扬,似乎是呼唤着男人的灵魂,跟着他一同归家。
老者所经之处,虚脱倒地的百姓慢慢爬起,面露悲凉之色,目送老者蹒跚而行。
不知是谁,轻声哀唱起了一首歌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们唱的这首《唐风·葛生》,既是为了那个男人,也是为了自己。
此战之后,谁家没有孤寡?
城门口,和夏侯婴曹参等相伴入城的刘邦愣住,他注视着城内的尸山血海,心中涌起相同的悲凉。
之前的攻城战,那个从丰邑之时就一直跟着他的纪成,力战而亡。
虽然他封赏了对方的幼子为关内侯,但斯人已逝,再多的封赏,也换不回他那个好兄弟!
他看了一眼踉踉跄跄的老者,尽管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身后背着的又是谁,但还是快走两步,搀扶着老者向城内走去。
“汝何人也?”
“刘邦。”
“汉王刘邦?”
“然也。”
“哎……你怎么才来呀……”
在老者的长叹之中,刘邦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悔恨。
如果当日分封之时,他站出来据理力争,冒着和项羽兵戎相见,也要将关中之地纳入囊中,那么,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令父兄受难,皆吾之过也!”
他多日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如果说那时候他,心中还存着几分邀买人心的念头,那么今天,他所说的这句话,真的是出自肺腑。
夏侯婴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副门板,和曹参等人抢上去,将那个男人放在门板上,共同抬着向城内走去。
刘邦将门板扛在肩上,在周围百姓一声声‘王’的呼喊中,心中许下承诺。
如果说,从前的他是为了争夺天下而战,那么今后的他,就是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用手中剑,为这些苦难中的人,建立起一方人间乐土!
…………
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
梁山宫中,辗转反侧好久,刚刚睡下的章平惊醒,他坐起身,不断喘着粗气,后背额头一片冷汗。
他再次梦到了白天看到的一幕,汉军将好畤县中被俘的刑徒军,押到梁山宫外斩首,首级插在木桩子上,任由鸦雀啄食。
听着殿外传来的阵阵刁斗之声,章平心中的忐忑稍微减轻,盘算着眼前的局势。
汉军昨天的时候才拿下好畤县,人困马乏,攻城器械也用的七七八八了,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可能继续对梁山宫发动进攻。
如今,距离章邯离开,已经过去了接近十天,援军,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但,他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章平默默站起,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膏灯,独自向宫殿最深处走去。
婆娑灯影下,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之声,踩在地面上的脚步之声,周围万籁俱寂。
绕过两个回廊,穿过几处亭台,章平默默走到一处偏殿之外。
这是历代秦王,在祭天之前斋戒的地方。
章平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内殿的一个角落,弯腰伸手在地上摸索了片刻后,殿内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
少顷,地面之上出现一个黑洞,章平用膏灯在洞口晃了两下,见到灯火未灭,于是缓缓走下。
这是一条通向梁山宫北边树林的密道。
章邯曾任负责修建的将作少府,自然对这些事情知之甚深,章平作为他的亲弟弟,又被他命令在此坚守,自然不会不告诉他。
这,也是他选择让盗巴驻守好畤,自己进入梁山宫的原因。
见到地道畅通无阻,章平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放下。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明志
城头之上,攻城战仍在继续。
樊会看着高高的城墙,犹豫了片刻之后,选择从边上的楼梯下去。
他向前疾冲,沿途砍倒了好几个向他攻来的守军士兵,不过却没有片刻停留,凭借他现在的爵位,战斗中击杀普通士兵,已经不再算是功劳了。
韩信重申军法之后,如他这样的高爵者,唯有统军得胜,斩将夺旗才算是功!
最坑爹的一点就在于,在战斗中,如果他带领的士兵,杀敌数比不过阵亡数的话,还要倒扣功劳,如果功不抵过,则斩首!
想到这里,樊会加快脚步,三两步奔下城头,旋即愣在原地。
“乃,乃公的功劳……”
在他面前,那名被他用盾牌推下城头的敌将,被一根短矛死死钉在墙上,短矛的主人,则是一个满身鲜血,脖颈几乎被砍断了的男人。
在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他们二人保持着同归于尽的姿势,屹立不倒,只是一滴滴鲜血,从彼此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地面。
樊会有些疑惑的眨眨眼睛,他不是太能理解眼前的一幕。
这个男人和敌将究竟有什么仇怨,值得他和对方同归于尽?
而且在更远处,城内的百姓似乎也陷入了癫狂之中,他们杀红了眼,喊哑了声,如同哑巴一样和守军厮打在一起。
他们发现手中的农具无法对守军造成更多伤害的时候,干脆就如同动物一般,三五成群的将敌人扑倒在地,用手去抓,去扣,甚至用牙齿去撕咬喉咙……
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都杀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樊会目之所及,城墙下方的每个百姓都几乎变成了血人,白森森的牙齿变得血红血红,牙缝之间隐隐有些碎肉……
地面之上,暗红色的鲜血,以及人在濒死之时,无法控制身体而流出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味道浓郁刺鼻。
“呕……”
樊会干呕一声,征战多年,杀人的事情他见的多了,比眼前更加惨烈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不知道怎么的,眼前这种情形,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随着一声干呕,似乎有一条油腻腻的虫子,从他的脖颈一直向下爬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下意识的,他想要从这里逃离,一如那些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雍军士兵。
“贤成君,我们该怎办?”
陆续爬上城头的陷阵敢死之士走到樊会身边,出言询问。
樊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的修罗场,犹豫片刻说道:“回去,清剿城头守军,不要卷入这里的战斗。”
他并不清楚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一点,城中的百姓在杀红眼了之后,很有可能会对眼前出现的一切士兵,发动无差别的攻击。
而且,城下的战斗,已经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雍军士兵在失去了战斗的决心之后,表现出的战力,连绵羊都不如!
他们只会苦苦哀求,哀求将他们扑倒在地的百姓饶了他们,甚至于都不敢做出格挡之类的举动。
只是,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一如他们没有饶恕城中百姓那样,城中百姓也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渐渐地,城下的恐怖情绪慢慢向城头蔓延,在盗巴战死,好畤县临时的县令县丞也相继战死之后,城头的雍军士兵开始批量向汉军投降。
至少,汉军并不会和城下百姓一样,即便是他们放下兵器,跪地求饶,仍是如野兽般扑上来,将他们乱刃分尸!
…………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
好畤城头上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一面赤红如血的汉军战旗。
城上城下,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遍体鳞伤的百姓士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
韩信站在云车之顶,章平站在远处的梁山宫上,两人遥遥相望,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
只是一个人脸上,满是自信,而另一个人,则悲愤交加。
此战过后,章邯用于威压雍国的刑徒军,只剩下不足一万,而且这里面有至少七八千人,留守在雍国故都,废丘。
梁山宫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好畤城墙之下,一个断了一臂的老者步履蹒跚着上前,走到和盗巴同归于尽的男人面前,轻轻掰着他握紧短矛的大手。
既然已经死了,那就尽快的入土为安吧。
想来,他的妻女已经等了许久,就不要让她们继续等下去了。
只是老者并没有掰开男人的大手,那一双遍布着老茧和龟裂的大手,紧紧攥着矛杆,尽管身体已然死去,但复仇的欲望,还是牢牢地让大手紧握矛杆。
“痴儿,痴儿啊……”
老者长叹一声,涕泗横流,眼泪顺着满是皱纹,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
“汝还要和这个畜生纠缠多久?汝不想和妻女同赴黄泉了吗?”
老者说完,再次轻轻掰扯着男人的手臂,这一次,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男人的大手从矛杆上掰下。
“走,咱们回家了……”
老者费力的将男人背在身后,步履蹒跚向城内走去,边走,口中唱着一支凄婉哀伤的小曲。
秦风悠扬,似乎是呼唤着男人的灵魂,跟着他一同归家。
老者所经之处,虚脱倒地的百姓慢慢爬起,面露悲凉之色,目送老者蹒跚而行。
不知是谁,轻声哀唱起了一首歌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们唱的这首《唐风·葛生》,既是为了那个男人,也是为了自己。
此战之后,谁家没有孤寡?
城门口,和夏侯婴曹参等相伴入城的刘邦愣住,他注视着城内的尸山血海,心中涌起相同的悲凉。
之前的攻城战,那个从丰邑之时就一直跟着他的纪成,力战而亡。
虽然他封赏了对方的幼子为关内侯,但斯人已逝,再多的封赏,也换不回他那个好兄弟!
他看了一眼踉踉跄跄的老者,尽管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身后背着的又是谁,但还是快走两步,搀扶着老者向城内走去。
“汝何人也?”
“刘邦。”
“汉王刘邦?”
“然也。”
“哎……你怎么才来呀……”
在老者的长叹之中,刘邦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悔恨。
如果当日分封之时,他站出来据理力争,冒着和项羽兵戎相见,也要将关中之地纳入囊中,那么,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令父兄受难,皆吾之过也!”
他多日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如果说那时候他,心中还存着几分邀买人心的念头,那么今天,他所说的这句话,真的是出自肺腑。
夏侯婴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副门板,和曹参等人抢上去,将那个男人放在门板上,共同抬着向城内走去。
刘邦将门板扛在肩上,在周围百姓一声声‘王’的呼喊中,心中许下承诺。
如果说,从前的他是为了争夺天下而战,那么今后的他,就是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用手中剑,为这些苦难中的人,建立起一方人间乐土!
…………
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唯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
梁山宫中,辗转反侧好久,刚刚睡下的章平惊醒,他坐起身,不断喘着粗气,后背额头一片冷汗。
他再次梦到了白天看到的一幕,汉军将好畤县中被俘的刑徒军,押到梁山宫外斩首,首级插在木桩子上,任由鸦雀啄食。
听着殿外传来的阵阵刁斗之声,章平心中的忐忑稍微减轻,盘算着眼前的局势。
汉军昨天的时候才拿下好畤县,人困马乏,攻城器械也用的七七八八了,短时间内,应该是没有可能继续对梁山宫发动进攻。
如今,距离章邯离开,已经过去了接近十天,援军,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但,他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章平默默站起,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膏灯,独自向宫殿最深处走去。
婆娑灯影下,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之声,踩在地面上的脚步之声,周围万籁俱寂。
绕过两个回廊,穿过几处亭台,章平默默走到一处偏殿之外。
这是历代秦王,在祭天之前斋戒的地方。
章平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内殿的一个角落,弯腰伸手在地上摸索了片刻后,殿内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
少顷,地面之上出现一个黑洞,章平用膏灯在洞口晃了两下,见到灯火未灭,于是缓缓走下。
这是一条通向梁山宫北边树林的密道。
章邯曾任负责修建的将作少府,自然对这些事情知之甚深,章平作为他的亲弟弟,又被他命令在此坚守,自然不会不告诉他。
这,也是他选择让盗巴驻守好畤,自己进入梁山宫的原因。
见到地道畅通无阻,章平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放下。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赖
关中,好畤县。
经过几天的打扫,再加上天风的吹拂,当日弥漫在城中血腥之气荡然无存。
只是城中百姓,家家缟素,城中满是灵堂和飘扬的招魂幡。
这,也是刘邦下令将俘虏的刑徒军斩首的决定。
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愤!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帮家伙本就是秦国的刑徒,如今跟随章邯征战多年,即便是重新被罚为刑徒,也绝对不会再安分守己。
此刻汉军的中军幕府内,韩信刘邦并肩而坐,和两侧围坐的众将一起,盯着摊开在地上的一张舆图。
关中地形图。
此战,几乎打残了章邯的刑徒军,剩下的事情,就是宜将剩勇追穷寇,扫荡雍国各处据点。
但在此之前,还有两个难题。
其中之一,自然是坚守在梁山宫中的章平,不解决了他,后方的补给线就有被他切断的可能。
另一个,则是当日再度逃脱的章邯,他必然会去联合三秦,重新领兵打回来。
那么,现在的要议论的,正是眼前这两个难题的优先级。
先围攻驻扎有四五千兵力,且城防坚固的梁山宫,还是留下一小部分继续围城,大军向东,迎战此刻可能正在路上的三秦军队。
兵家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这,其实是一种颠簸不破的真理。
大多数作战的时候,都是人多胜人少,精锐胜平庸。
至于以少胜多的战例,实在是少之又少,被大书特书的可能,其实更多的是用来警醒后人。
撒泡尿照照自己,比得上那些天纵奇才的人吗?
韩信自知比不上,所以他打仗讲究多多益善,在战前会反复思量,分析地形,分析军势,分析排兵布阵,分析敌我各种因素,最终通过谋划战胜敌人。
只是可惜的是,项羽却总是不用他。
其实道理很简单,项羽并不认可这种打法,在他的理解中,这世界上不存在‘谋兵’这种说法,不服就打。
如同一只盘旋在天空之上的苍鹰,发现目标,锁定目标,一剑封喉。
所以韩信看了一会舆图,见到周围众将都一言不发,于是自顾自的说道:“建成侯何在?”
建成侯,就是曹参的新封号,他是刘邦起兵以来,第一个封侯的沛泗之人,着实让周勃等人羡慕的不行。
嗯,他能第一个封侯的原因,在于他是曹氏的堂兄,也就是刘肥的远房舅舅。
曹参抱拳,将视线移向韩信。
这几仗打下来,他心里虽然服了,但出于一种傲娇情绪,还是依然不给韩信什么好脸色看。
韩信懒得计较,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察觉,看着曹参说道:“你带领两万人,向东攻陷壤乡,在那里驻扎,准备截击三秦联军!”
曹参愣住:“我军一共三万多人,接连苦战,虽有补充关中之兵,但可战之兵也不足三万,如今某领兵两万东去,这里的局势怎么办?”
韩信自信满满说道:“章平已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绝不会主动出城作战。等到建成侯领兵东去之后,这里只需要广张旗帜,不让敌军探得虚实就好。”
一旁的刘邦也点头说道:“我已经收到了奏报,丽商带领巴郡士兵,已经和汉中之军汇合,如今已经快要走出故道,抵达陈仓了。只要撑过这段时间,我军至少有十万之众!”
听到刘邦的话,周勃灌婴等人精神一震,随着郿县被攻占,汉中粮草源源不断从褒斜水运出,军中早就不缺粮了。
只要援军一到,攻占关中之地就易如反掌了!
…………
汉中郡,南郑。
刘盈站在城外涂道,送别了最后一支奔赴北方的军队。
刘邦不在汉中,萧何忙的不可开交,送军队出征的任务,自然就只能由他顶上了。
这支军队使用的小推车,车轮上已经安装上了最新的滚动轴承。
如此,无论是负载,还是行进速度,都要比原先的滑动轴承,提升至少三成。
丽商从巴郡返回,带回的不仅有巴氏一族经营了上百年的财富,还有数以千计的战俘。
让刘盈最为满意的,正是这些战俘。
其实他们不能称之为战俘,毕竟这些巴人,大多是巴氏一族的奴隶,在奴隶主的长鞭驱使下,才会和进入巴郡的汉军作战。
这些巴人虽然身体看上去还挺结实,但战斗意志实在不可恭维。
毕竟,他们只是一群奴隶。
刘盈看向身边站着的司马无择:“打听过了吗?那批巴人现在何处?”
司马无择这个人出身市井,跟什么人都说的来,几乎在南郑的各个阶层都有朋友。
他半蹲下身子说道:“我办事,公子放心!我昨天晚上的时候就已经打听清楚了,丞相将这批战俘划为官奴隶,准备在南郑修建汉王宫……”
老萧还真是爱修宫殿啊!只是在这里修汉王宫,实在是太浪费了……刘盈有些目瞪口呆,他记得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楚汉争霸过后没几年,萧何就抽空修了一座未央宫。
嗯,从后世的遗址上看,未央宫的规模,只比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烂尾了几千年的阿房宫小了一点点……
真的是一点点!
所以才有了刘邦的大惊失色,以及萧何的那一句‘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只是人心苦不足。
后世的汉朝皇帝不止大兴土木的修建了规模更加宏大的宫殿,更是修建了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上林苑。
终始霸浐、出入泾渭。沣镐涝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东起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
总面积约2500平方公里!
相当于一个卢森堡!
至于练兵……
嗯,他说你还真信啊!
刘盈想了想,快步走上马车:“走,去丞相府!”
…………
县衙向南的一座民宅,这里原本是本地一个豪商的府苑,但汉军到来之后,半卖半送的将这里改成了丞相府。
此刻,萧何正伏桉忙碌,门口走入一个小吏:“丞相,公子求见。”
萧何点点头,示意让刘盈进来。
他对于刘盈今天没有直接闯进来很是满意,小孩子长大了,慢慢的就懂规矩了。
刘盈简单的行了个礼之后,趴在萧何面前:“老师,商量个事呗!”
萧何心中咯噔一下,他总算明白今天刘盈为什么守规矩了,原来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犹豫着问道:“要是还想要再白要几座山,趁早闭嘴!”
嗯,之前吕雉请他上门喝茶,要走了那五万亩荒地北边的两座山,满是参天大树的两座山!
刘盈拌了个鬼脸:“我是那样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吗?我今天来,是想要丽商从巴郡带回的那四千多奴隶……”
“噗!”
萧何一口茶喷了出来,按照市场价格,这样壮硕的奴隶,少说也要七八千钱一个,也就是说,这小崽子已经看不上几十万钱的山头,盯上了这起码价值几千万的一笔大钱!
刘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哭丧着脸说道:“老师,凡事好商量,不至于这样吧!”
萧何没好气说道:“免谈!再说了,这是给你家修宫殿,又不是给我修!”
刘盈看向萧何问道:“老师,你觉得我父亲还会返回汉中吗?”
萧何愣了一下,他回想了一下接到的战报,汉军在关中连战连捷,相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尽夺关中之地!
这么说来,刘邦可能,不,是肯定不会返回汉中了。
无论是繁华,还是东出,关中之地,要比汉中之地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且最重要的是,关中到处都是秦国留下的宫舍,汉中确实没必要再修建一座汉王宫了。
念及此,他看向刘盈问道:“就算是不修宫殿,还可以修路啊!再说了,你买的起吗?”
刘盈都着嘴,目光斜视:“老师,谈钱多伤感情……”
萧何沉默片刻,指着门口:“在我没有发飙之前,哪来哪走!”
刘盈想了想,再次趴到萧何面前,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老师,大不了我先欠着,用卖车,还有卖兵器铠甲的钱慢慢还债……”
嗯,汉军中装备的新式小推车,自然不是无偿的……
萧何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犹犹豫豫说道:“你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刘盈略微沉默,现在的汉中百废待兴,当供需关系不平衡的时候,劳动者自然就有了议价权。
诸如挖矿这样没什么前途的重体力劳动,更是招不到太多的人来做。
他看向萧何说道:“自然是让他们去挖矿啊,学生新近修建了一个竖高炉,原材料又不够了……”
萧何大怒,原来这小子想要空手套白狼!
先把人要走去挖矿,等作出成品再拿来抵债!
刘盈看出他的犹豫,直接满地打滚,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
萧何无奈,忙不迭摆手:“真是怕了你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韩信:小葵花妈妈课堂开课了……
关中,壤乡。
六月二十二,一场短暂的豪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微风习习,却并没有减轻三伏天的燥热。
曹参在离开好畤之后,率军急行,
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就拿下了壤乡。
当然了,这主要是壤乡只有一道低矮的土垣作为围墙,守军看到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汉军时,根本就没有抵抗的想法。
此刻,曹参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犊鼻裤,
盘腿坐在流经军营的一条小溪内乘凉,心中开始有些想念樊哙。
嗯,他并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主要是想念樊哙的手艺了。
这一时期,人们认为酷暑酷暑是厉鬼作怪,需要在邑中杀狗祭祀并将其分食,才能驱散厉鬼,让天气重新转凉。
所谓‘厉鬼行,故昼日闭,不干他事’,静而不动,名曰‘伏’,三伏天的说法,也是由此而来。
他开始怀念在沛县的生活,那时候,每到这个季节,
他都会去自家妹子的酒肆里买上一壶老酒,再去樊哙那里蹭一炉软烂脱骨的狗肉……
生活乐无边!
他们曹氏,大小在沛县也是一方豪强,
对于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听之任之。
不过那厮是个亭长,
所以不好动用私刑,直接打杀了事。
他只能等。
不过很快,机会就自己送上门了。
那厮酒后无德,和县里的车夫夏侯婴玩闹的时候,撒酒疯将对方打伤。
秦律严苛,私斗是重罪,那厮又是亭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然而夏侯婴一口咬定是自伤,再加上萧何从中转圜,最后只能那厮无罪,夏侯婴受笞刑数百。
曹参想起往昔的意难平,终究化作一声长叹,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在他追忆往昔的时候,汉军大营之外,上百骑士疾驰而来。
当先一人,正是因为嫌弃天热,弃车骑马的刘邦,
在他身旁,
韩信周勃等人紧紧跟随。
守门的士兵不敢怠慢,
连忙吹响号角,通知全军,汉王及诸位将军到来。
…………
帅帐之中,众将济济一堂。
曹参有些疑惑,这里距离好畤县有近百里的路程,刘邦韩信到此作甚?
见到曹参向他看来,刘邦笑呵呵解释道:“接到陈豨飞鸽传书,说是董翳率领塞国的两万主力,正在泾水以东集结,等待和章邯司马欣汇合,我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其实是韩信有些不放心,但刘邦却不能直说,毕竟曹参和韩信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他担心直说,会让曹参心里多想。
曹参略微沉默,看向韩信问道:“那,某该怎么办呢?”
韩信有些缅怀:“我少年之时,曾蒙异人传授兵法,言及一种唯守不攻,绝地之用的阵法,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他让人拿来一卷帛布,毛笔沾着墨汁开始作图,不时向周围围拢上来的曹参周勃等人详细解说。
…………
日中时分,宁静的壤乡开始沸腾了起来。
力弱者手持板斧开始拆家,随后将木料装车后送往汉军军营;力壮者挑着扁担以及挖土的锸(锹),奔波在汉军大营四周。
他们是在为了建造韩信所说的阵法而劳作。
嗯,不白干,给钱,日结!
不仅如此,拆掉的木料也同样算钱,并且承诺,他们可以在战后将木料重新拉回家去。
因为汉军没有入城劫掠,再加上废除苛刻的秦律,与民约法三章,故而壤乡的百姓对于汉军的支持度,要远远高于章邯。
军民同心之下,短短五日时间,一座比壤乡大了好几圈的营垒就拔地而起。
从天上看过去,整座营垒旌旗错落,金鼓隐隐,马鸣萧萧,宛如一只趴在地面上,欲择人而噬的上古猛兽。
远处的丘陵上,章邯看着飘荡着赤色汉军战旗的营垒,神情呆滞。
一旁的司马欣满脸疑惑,他不知道章邯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凭借他从军数年的经验,远处的营垒虽然看上去杀气腾腾,但总兵力最多不过两万出头!
在他们身后,大军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更远处,还有数不清的士兵正顺着泾水上临时搭建的浮桥,向这里日夜兼程。
此战,三秦合兵一处,总兵力超过了五万!
这其中有他的一万精锐,董翳的两万精锐,以及章邯重新组织起的两万多戍卒。
司马欣冷笑一声:“烂木头土疙瘩堆起来的破营垒,居然吓到了号称天下名将的雍王?”
董翳在一旁也附和的冷笑了几声,分封之后,他已经和章邯决裂了,所以此刻乐见司马欣的阴阳怪气。
而且早在双方同为秦将之时,他就对章邯颇为嫉妒,只因为当时的军中流传着章邯乃秦之骁将,邯不败,则秦不亡;以及章邯不亚于昔日白起的说法。
章邯向后看看,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容:“二位都是百战之身,谁能说出此阵来历?所长所短?如何打法?”
他目光光炯炯地看着司马欣:“烂木头土疙瘩?只怕汝全军覆没了,还是一片懵懂!”
司马欣勃然大怒,反唇相讥:“汝倒是懂得多,怎么一败再败,惶惶如丧家之犬!”
董翳看到他二人即将打起来,于是策马上前,横在章邯司马欣中间,劝说道:“常言道力分则弱,吾等还是专心对外的好!”
司马欣看看董翳,阴沉着脸说道:“嘿嘿,既然雍王如此考问,必然是看出其中奥妙,不如给孤及翟王讲讲,也好让吾等长长见识!”
章邯冷笑:“如此,那孤就再教你一手!”
他指着远处的汉军营垒说道:
“古战无阵,所谓战阵之说,源自晋平公大将魏舒于晋阳山地骤遇戎狄突袭,舍弃战车,将甲士与步卒混编为方才大败戎狄骑兵。这便是被称作魏舒方阵的战法!”
“然而那时候仍以车战野战为主,霸而不王。故而《孙子兵法》言,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等到了列国争雄之时,王而不霸,车战野战,就变成了攻城拔寨,既杀敌,也夺地,阵法应时而生。所谓阵法,即以兵士之诸般队形变化,或辅以地形,或辅以器械,而列成整体为战之势。”
“眼前汉军营垒,便是如此。”
“此阵共分为三层,最外围一道壕沟鹿砦,浅草掩盖之处,必然遍布蒺藜;第二道就是木板车辆土垒构成的围障,其内躲藏强弩长戟;第三道乃是有序间隔的步兵方阵,层层叠叠,往来不休。”
“此阵最大特点,在于结全军为一体,流水转圜之间相互策应;我军若集中兵力攻其一处,则其余绕阵而出,攻我侧后;我军若围而攻之,则兵力顿时分散单薄,何能攻破营垒?”
董翳面露担忧之色:“如此说来,孤三人,就奈何不得汉军了?”
章邯冷冷一笑:“此阵之短,在于僻处一隅,过份借重地形与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转移作战,缺乏对战场全局胜负板荡之影响力。”
“况且此刻天气燥热,他全军数万人的日常饮水,全靠那几条穿营垒而过的溪流,若是我军在上游处切断水源,要不得三五日,汉军必然不战自溃!”
董翳转忧为喜,竖起拇指:“果然高明,不愧为天下名将!”
他说完,调转马头而去,准备吩咐部下扎营,并且派遣士兵前去挖掘沟渠,截断溪流。
然而下一个刹那,他愣住不动,对于自己的本能反应有些好笑。
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章邯部将,而是和对方平起平坐的王了!
不过他还是摇摇头,继续向远处走去,毕竟,事情总要有人来做。
…………
壤乡东,曹参大营。
清晨,曹参如同往常那样,缓缓从营帐走出,伸个懒腰准备去不远处的小溪洗脸洗澡。
军中规矩,上游取水,中游洗漱,下游排泄,违令者仗八十,即便是他这个主帅也不例外。
只是他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溪流处有些喧哗,赶忙快步上前。
“将军,怎么没水了?”
“天气如此炎热,没水可是要人命了!”
……
曹参听着周边士兵议论纷纷,心中越发佩服韩信。
敌人会断他们水这件事情,早在韩信到来当日就已经有所告知,为此,他早已有所对策。
“大家不要慌,跟我来!”
曹参招呼一声,迈步向另一侧走去,身后跟着一大堆军官士卒。
少顷,他指着一间帐篷说道:“你们进入看看,那里面是什么?”
一名校尉走入,旋即大呼小叫了起来。
“井!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口井?”
“真的吗?让我看看!”
……
在一声声惊叹中,曹参放声大笑。
此地有小溪流淌,地下必然多水,所以不止在这里,在军中的很多地方,他都让人秘密的挖了许多口井,就是防着章邯断水,或是污染水源!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狼来了!
关中,好畤县,梁山宫。
章平站在宫墙之上,极目向东眺望,只见朝阳东升,天地间一片寂静。
今天,已经是章邯离开的第十六天了。
可是,连援军的一根毛都没有看到!
此刻不仅章平心中满是忐忑,就连跟他一起驻守在梁山宫中的几千刑徒军,也同样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不是被章邯抛弃了吧?
就像当年在新安城下,那些被章邯毫不留情抛弃的秦军!
章平听着周围士兵的窃窃私语,很想动用军法,将他们就地处决,但却又不敢。
他统领的这支军队,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良家子,你敢用严苛的军法去制裁他们,他们立刻就敢哗变给你看!
毕竟,他是章平,不是章邯!
不过他倒并不担心这些士兵会投敌,因为宫墙之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插着的人头,已经彻底断绝了这里士兵的后路。
战亦死,投降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只是章平看了看远处的连绵不绝的汉军营帐,打消了出城偷袭的想法。
守城尚且无力,出城必是自寻死路!
为今之计,只有等了。
…………
关中,壤乡之北,三秦营垒。
傍晚时分,章邯董翳等人也在焦急等待。
他们已经围困了对面的汉军数日,并且也按照章邯的计策,截断了对方的水源。
酷暑炎炎,按理来说,对面的汉军应该坚持不了几天才对。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对方会打井,只是从发现水源断绝,到开始打井的这段时间,汉军就应该处于崩溃的边缘。
而在白天的时候,他们冒着被冷箭射中的可能,抵近侦查了一番,发现汉军士气高昂,军中似乎正在展开蹴鞠大赛。
天上骄阳似火,地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丝毫没有断水的忧虑!
神经病啊!
现在正在打仗,而自己缩在王八壳内,周围全是敌人,大战一触即发!
还踢球?
章邯百思不得其解之间,司马欣‘啪啪啪’三掌,帐内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十几名乐工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一队身材浮凸,面容姣好的舞女款款走入,手中两支点亮的膏灯举过头顶,在大帐中央站成了一个弧形。
司马欣略微颔首,丝竹之声顿时悠悠响起,那一队舞女也开始边舞边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们跟随楚军多日,也学会了楚军的一些习惯。
行军之中,必有美姬美酒。
此刻帐中,丝竹之声绕耳,既然有舞姬助兴,必然会有酒姬作伴。
司马欣招了招手,几名身材婀娜的少女,踩着轻快的碎步走入,分别依偎在他们三人身边,玉手轻抬,将金爵之内的美酒送往他们口中。
和皱眉不展的章邯不同,董翳放浪形骸,搂着怀中酒姬上下其手,兴之所至,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乐。
董翳旁若无人,纵情声色的样子,不禁让那一队翩然起舞的舞女羞红了脸,内心之中也有几分怨愤。
她们,也大多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非但要以色娱人,更是要亲眼面对如此腌臜之事!
一旁的司马欣也不甘示弱,只不过他和双眼中满是欲望和贪婪的董翳不同,司马欣的眼神中,冰凉一片,他只是为了修习昔日黄帝秘术,身前女子是西施还是无盐女,对他而言都没有丝毫区别。
章邯在沉默片刻之后,径直站起向帐外走去,他已经心神不宁了足足一天,实在是没有这个兴致加入其中。
他站在帐外不久,听到帐中传出董翳得意洋洋的声音。
“吾弟,孤回头送你一副虎鞭好好补补……”
“给孤闭嘴,等下再行比过!”
章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唇边露出满是自信的笑容。
…………
夜明星稀,月上中天之际,泾水浮桥南侧,一队上千人的骑兵队策马而来。
守桥的士兵顿时敲响锣鼓,全军开始戒备。
只是骑兵渐渐行近之后,守军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皎洁的月光之下,这队骑兵,无论是打扮,还是旗帜,都是自己人。
“是雍军骑兵,应该是出来巡逻的!”
箭楼上的哨兵大声向后吆喝,让同袍放心修整。
毕竟,距离这里最近的敌人缩在王八壳里,被好几万大军围困,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过,该询问的还是要问的。
“口令!”
营寨外的骑兵并没有回答,只是澹定自若的慢慢靠近。
箭楼上的哨兵不以为意,想了想,换了一种口音继续问道:“口令!”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支从黑暗中射出的羽箭。
“不好,是敌人……”
他想要大声呼喊,但那支贯穿了他咽喉的羽箭,剥夺了他示警的可能。
箭楼下方,申屠嘉收起战弓,身后骑兵如潮水般狂涌而入。
片刻之后,汤汤流淌的泾水之上,火光一现,旋即冲天而起。
…………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
莽莽山塬,尽皆溶入无边的暗夜,惟有三秦联军大营的军灯在明灭闪烁,就象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之声,混合着原野溪流之间的虫鸣蛙叫,越发显得宁静安详。
突然,彷佛天塌地陷,原野之上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黑漆漆的荒野中,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只是睡梦之中的联军士兵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这样的声音,这段时间时常响起,起初大家还是惊骇欲绝,觉得是对面的汉军趁夜袭营,但当他们准备作战的时候,发现对面只是障眼法,冲出来骚扰的汉军寥寥无几,而且很快又缩回了他们的王八壳内!
虽然章邯下令让大家以牙还牙,但人家有坚固的壁垒,即便是真的遇到偷袭,也可以从容不迫。
所以几次之后,联军士兵就见怪不怪了。
你喊任你喊,乃公听不见!
然而这一次,似乎对面汉军不再只是骚扰。
狼,真的来了!
三秦联军自恃人多,且对面曹参坚守不出,所以营垒外只是简单设置了一些鹿角木栅,如今这些东西,被奔袭而来的汉军士兵迅速拆除。
荒野之上,再无任何障碍!
当最外层的哨兵开始拼命吹响号角,发出示警的时候,汉军士兵狂奔而来,简直就如滔滔洪水,势不可挡!
他们挥舞着火把,点燃联军营帐,士伍相连作战,迅速且高效的搏杀着从睡梦中惊醒,身无片甲,手无寸铁的联军士兵。
铁骑纵横,如浪之纵。枪戟高举,如狼之行。
汉军士兵裹挟着极其凌厉强悍的杀气,犹如天降狂飙一般,令人震颤的蹄雷声浪涌起,大地为之震颤,踹营破阵,雷霆万钧。
睡眼惺忪之间遭遇突袭,大军统帅又都沉浸酒色,睡梦不醒,如今被汉军突袭,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
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联军士兵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便如蝗虫般涌向来时的方向,泾水浮桥。
突然,苍凉悠扬的号角声响起,远处的晨曦雾霭中,影影绰绰出现了手持长戟的骑兵。
这,正是偷袭并烧毁了泾水浮桥的那一支骑兵。
他们人数不多,虽然只有数千,但却已经宣判了三秦联军的死刑。
泾水浮桥已断,泾水汤汤,虽然看着不慎湍急,但想要游过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他们一路从营垒中跑到这里,更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强行泅渡,无疑是自寻死路。
那么,就只剩下回身拼杀,誓死反抗了!
然而这谈何容易,单不说跑到现在,大家早已是混乱不堪,建制全无,士兵找不到自己的将领,将领也找不到自己的士兵。
就说西面缓缓压上的汉军,也远远不止两万!
此刻韩信策马立在山包之上,身边是往来不绝的传令骑兵,一道道命令从他的口中说出,被传令骑兵迅速传递到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之上。
刘邦乘马立在他身侧,此时才真正明白,对方和自己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自己统帅两三万人作战,就已经感到十分吃力,而对方此刻号令十万之众参战,命令居然能够详细下达到千人队!
虽然他本能的有些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在韩信的指挥下,一张大网缓缓张开,三秦联军这几万精锐,能脱网而出的屈指可数!
真的是,捡到宝了……刘邦心中一片狂喜,看向韩信的眼神一片炽热。
“冬冬冬冬……”
数十面牛皮战鼓被同时擂响,声音响彻整片战场,汉军顿时声威大震,只是陷入包围之中的三秦联军却是面如土色。
他们聆听着震耳欲聋的战鼓之声,不再有血脉贲张的亢奋,只是本能地聚到一起,或者拼命向人群后方挤去。
“降者免死!”
冲锋而来的汉军中,响起虽然口音不同,但意思相同的同一句话。
很多机警的士兵果断地抛下了兵器,双手高举,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的异动,会招来汉军误解,被斩杀当场。
山坡上,韩信看着大局已定的战场,心中缓缓升起一个疑惑。
“我是在等援军,你是在等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真) 上梁不正
汉中,南郑北方的山林之中。
“真的可行吗?”
刘盈蹲在灌木丛中,身边是穿着一身葛衣的刘太公,以及聚精会神的刘肥。
刘太公满是不屑的撇撇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刘盈笑嘻嘻打断:“那是大父口味重!”
刘太公抬手想教训他一下,但心中却又不舍,于是气呼呼转过头去,一副哄不好的样子。
嘿,这老小孩……刘盈嬉皮笑脸的半蹲着绕到刘太公身后,伸手为对方捏着肩膀:“孙儿错了,大父大人有大量,再原谅孙儿这一次呗……”
刘太公哼唧两声:“用点力,没吃饭呐!”
刘盈正要再和他调笑几句,只见刘肥慢慢转过头,食指竖在唇边:“嘘,它来了!”
刘太公立刻摆摆手,示意刘盈重新蹲下,不要把目标惊走。
刘盈立刻蹲下,悄悄抬起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头苍鹰展开双翅,在湛蓝如玉的天宇中翩然滑过。
这,就是他们蹲守了一上午的猎物。
前些时日,刘盈组织人手,将吕雉从萧何那里硬要来的两座山头整理了一下,砍伐掉多余的大树,运到新中阳里去修建民居。
嗯,其实他修新中阳里只是个幌子,毕竟要不了多久,刘邦在安定了三秦之后,他们一家人是肯定要搬去关中居住的。
汉中的新中阳里,就算是修好了,刘太公也住不进去。
不过房子修出来,住的人有的是,比如照料那五万亩田地的佃户。
至于那两座山,伐掉大树之后,自然也不能荒废,他准备在这里移栽点女贞树或是白蜡树,然后开始饲养白蜡虫。
为了防止自己的白蜡虫养殖场,被路过的小鸟当成自助餐厅,所以需要有一些驱逐鸟儿的手段。
如果在后世,可以在山林上铺上一层防鸟网。
但在这个年代,很明显是做不到的。
而且稻草人也不靠谱,这玩意也就大晚上的时候能吓死活人,小鸟才不会畏惧!
那么就只有人工驱赶了。
只是这样一来,人工的费用就会骤然提升,间接让虫蜡的成本随之提升。
而且人力有时而竭,即便是后世的飞机场,也不单单是依靠人工驱鸟。
不过既然想起了飞机场,那么刘盈随即回忆起曾经看过的报道。
有些大型机场,通过驯养勐禽,来捕杀驱赶飞鸟,间接保障飞机能够安全起降!
那么,自己也可以捕捉几头鹰,养在这里,捕杀前来吃自助餐的小鸟!
重要的是,鹰可以自己捕食,不需要太多的成本,而且还可以跟着他一起出去打猎!
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冈!
拉风!
所以当他的想法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曾经是个‘大顽家’的刘太公的高度支持。
此刻在距离灌木丛几百米的地方,放着一块石锁,石锁上有一道线,栓着一只浑然不觉,不停低头刨着地面,啄食小虫的大公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只大公鸡,就是用来诱惑苍鹰的诱饵。
天空之中的苍鹰盘旋了几周,见到地上的大公鸡在发现险情之后,虽然仓皇乱跑,但始终无法离开平地,它顿觉机会来了,再次盘旋一周后,翅膀一敛,高速俯冲,离弦之箭般扑下来。
地面之上,刘太公洋洋得意,他半仰起头,轻蔑的看了看刘盈,眼神中彷佛在说,看吧,姜还是老的rua!
只是远处的草地上,大公鸡见退无可退,于是胆气顿生,决心誓死反抗。
一双椭圆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凌空下扑的苍鹰,在对方的利爪抓向自己的同时,用力跳起,以爪还爪!
咯咯咯!
大公鸡在发出连串尖叫的同时,一双宽大的翅膀也勐地抽打着扑下来的苍鹰。
刹那间,鹰被它打翻在地……小小的眼睛中充满了疑惑。
现在的鸡都这么勐的吗?
说好的物种相克,老鹰吃小鸡呢?
一时之间,得势不饶人、不,是得势不饶鹰的大公鸡愤怒的啄着苍鹰,鸟羽乱飞,苍鹰耷拉着翅膀,蹦蹦跳跳的落荒而逃……
灌木丛中,刘盈头上顶着一个树枝编的草帽,斜眼看着愣在原地不动的刘太公,虽然嘴上什么都没有说,但眼神中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刘太公脸上略显尴尬,拼命找补:“这是只小鹰,还不会捕猎……这只大公鸡是谁选的,太厉害了,应该选个母鸡或是阉鸡……”
一旁的刘肥再次嘘了一声:“快看,老鹰又上了!”
刘盈赶忙转过头,重新看向远处草坪,只见那只被打的落荒而逃的苍鹰,在短暂的调整了一下状态之后,重新想起了自己才是一只勐禽。
于是它蹦蹦跳跳的重新朝大公鸡发起进攻。
刹那间,羽毛纷飞,草屑飘扬,两只体重相差彷佛的大鸟重新扭打在了一起。
然而这一次,大公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有着丰富搏杀经验的苍鹰在短暂的几下交手之后,迅速摸清了大公鸡的套路,于是利爪一扬,从大公鸡来不及防守的地方抓了过去。
鲜血,在电光石火之间涌出!
大公鸡无力的扑愣着翅膀,却只是无济于事,在它垂死的视线中,苍鹰将它牢牢按在地上,眼神睥睨。
这只鸡也太勇了叭!等下要将它好好安置在五脏庙里……刘盈舔了舔嘴唇,决定今天的午餐就是小鸡炖蘑孤配白米饭!
草坪之上,利爪上的猎物不再挣扎之后,苍鹰在原地戾叫一声,像是宣泄刚才战败的怒气。
接着,它开始扇动翅膀,蹦蹦跳跳的准备起飞,想要将猎物带回巢穴之中慢慢享用。
只是奇怪的是,苍鹰和之前那只大公鸡一样,在原地绕着圈子,始终没有起飞。
刘太公信心重振,再次仰起头,眼睛向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刘盈,同样是嘴里一言不发,同样是只用眼神诉说千言万语。
这老头还真记仇……刘盈脸上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竖起拇指:“姜还是老的rua!”
刘太公缓缓站起,用一种不输于年轻人的速度开始向前奔跑,边跑边说:“快,把布袋拿过来!注意一点,不要伤了爪子,要不然今天就白干了……”
他跑到在原地扑腾的苍鹰面前,接过一个带布袋的大木杆,一下子将苍鹰和大公鸡同时罩了进去。
跟在他身后的刘肥勐然扑上,隔着布袋摁住了苍鹰的翅膀,如获至宝的笑道:“抓住了,抓住了!”
刘盈也跟了上去,和刘肥调换了位置的刘太公轻轻扒开布袋,只见那只大公鸡除了翅膀和头颈,身上缠绕着交错的丝线,如同鱼网一般。
苍鹰如铁钩一般的利爪扣进了大公鸡的身体,爪子便也缠进了那团丝线,再也休想挣脱得开。
刘太公边接过剪子剪着丝线,边向刘盈传授经验:“看到没有,得这样,把它的爪子尽量往后掰,让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直了,它就攥不紧了……”
刘盈也有点小激动,他上辈子见到最多的是加藤鹰,没想到今天能近距离见到一只真的苍鹰!
他壮着胆子摸了摸鹰爪,抬头看向刘太公问道:“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熬鹰了?”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那只‘龙傲天’的形象。
我让你们熬它,我让你们熬死它了吗……刘盈嘿嘿直乐,看得刘太公刘肥有些莫名其妙。
刘太公将苍鹰爪子捆好装袋,点点头:“没错,接下来确实要熬鹰了。”
刘盈自告奋勇:“那我们轮班吧!”
刘太公一愣:“轮班?轮什么班?”
刘盈眨眨眼疑惑道:“熬鹰啊!不是说熬鹰的时候,人不睡,让鹰也不睡,看谁先怂了……而且千万不能打盹,否则熬鹰就就前功尽弃了……”
刘太公质疑问道:“谁跟你说的?”
马未都,还有各种营销号……刘盈挠了挠头,旋即决心坑老刘一把:“我爹啊!”
果然,刘太公吹胡子瞪眼睛的说道:
“真是白教那个混账东西了!听好了,熬鹰的目标就是在短期内让鹰屈服于人,张口食用人给的食物、熟悉人的存在,方便够快速上手。”
“反正我是没听说过有和鹰比赛熬夜的,而且鹰这种东西,其实脆弱的很,稍不留神就死给你看!”
“训鹰的时候还有句俗语,叫做膘大扬飞瘦不拿。”
“也就是说,调教野生苍鹰,主要靠的是控制食物供给。鹰这种东西野性太强,你把它喂饱喂肥了,它就直接飞走了,但是太饿了,它又飞不动……”
等待刘太公告一段落之后,刘盈目瞪口呆问道:“大父如何得知训鹰之法?”
刘太公愣了一下,讪讪说道:“你知不道,我年轻的时候,列国王侯穷奢极欲,一只上好的猎鹰,起码能换一年的酒钱……”
刘盈追问道:“不是说农家弟子讲究以农为本,禁绝商业吗?”
刘太公理直气壮说道:“对呀,所以我都是严格按照咱家祖师爷的规矩行事,以物易物!你什么见过我身上带钱?”
难怪老刘到处吃白食不付账,原来根源在这里……刘盈点点头,一副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的神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效率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天气慢慢变得炎热起来。
刘盈见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劝说着想要进林子里游玩的刘太公和刘肥回家。
这一时期的秦岭,几乎等同于原始森林,虎豹豺狼的数量绝不在少数,人少的时候走入森林深处,很有可能被野兽偷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想要进森林里玩的话,最好还是叫上本地的猎户,再带上十几或是几十条猎犬。
这样,即便是遭遇了老虎或是熊这样的顶尖掠食动物,也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轻松反杀!
听完刘盈陈述,刘太公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要是他一个人自然无惧,但他还带着两个孩子,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
南郑城北农庄。
刘太公从马车上走下,拎着那只垂头丧气的苍鹰向自己的临时住处走去。
他这段时间过的很是充实,在刘盈点破他农家身份之后,老头索性就不装了,终日‘流窜’在大汉农牧商社的牲畜养殖基地和这里的农庄之间,指手画脚。
嗯,就因为这事,没少和汉中本地的老农吵架。
毕竟汉中和沛泗之间的温度、湿度、土壤都有所差异,在指导农业生产的时候,需要结合当地情况,来制定合适的政策。
一刀切,很明显是不行的。
这也是天下人苦秦久矣的一个原因。
秦国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大政府,在统一天下之后,就开始强行推行本国的律令,其他的法度还好,像什么杀人、伤人、偷盗等刑事或是民事罪行,老百姓是可以接受的。
但秦律繁杂,尤其是农业生产上,更是面面俱到。
其中的律令,甚至对于何时种田,每亩田播撒多少种子都有严格标准。
但问题的关键是,你不能用让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来强行契合你在关中之地行之有效的农业经验。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错过了农时,或者说用错误的方法来进行劳作,只能是害人害己。
但秦国派往各地的官吏,尤其是很多学室出身,学法学魔怔了的官员,更是死板教条。
你不听他的瞎指挥,他就用秦律治你……
所以当陈胜吴广起义之后,各地的百姓纷纷杀掉秦国派来的官员,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农庄外,刘盈走下马车,看着刘太公远去的背影,尤其是他抓着苍鹰的动作,更是让刘盈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他看到刘肥手中,拎着的那只死去的大公鸡,顿时恍然大悟。
老老刘抓鹰的动作,和抓鸡的动作,一模一样!
刘肥走到他身边,扬了扬手中的大公鸡:“弟弟,我先去烧开水烫毛了,等下还是你来做啊!嗯,你做的好吃……”
作为兄长,指使比他年龄小的刘盈去干活,这让他有些感到羞愧。
刘盈笑容满面:“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哦,对了,你烧水的时候,记得弄点温水把那些干蘑孤泡上!”
刘肥用力点头,一熘烟向远处的小木屋跑去。
刘盈说的蘑孤,指的是晾干的榛蘑,是一种生长在针阔叶林中的蘑孤,正是小鸡炖蘑孤的主要食材。
嗯,这种蘑孤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有生长,并非是东北独有的特产。
刘肥走后,刘盈叫过了农场的一个管事,让他带着自己去农场西边看看。
那里,正在使用水泥这种划时代的产品在搞基建。
前些时候,第一炉水泥终于炼制成功,虽然不甚坚固,但勉强能用,所以只需要依样画葫芦,持续生产就行了。
刘盈除了给煤铁商社那里留下了一小部分配额,用作修建房屋厂房,硬化地面之外,剩下的全部调到农场这里,铺设一个打谷场,用来晾晒和脱粒谷物。
水泥铺的打谷场,要比夯实的泥土要方便的多,而且在干活的时候,还能节省不少人力。
少顷,刘盈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萧何。
他赶忙上前行礼:“老师。”
萧何轻轻颔首,环视一周:“不错,每次过来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新花样,那种两头牛拉的耕犁,多少钱一把?”
刘盈挠了挠头,指着远处正在翻耕土地的铧式犁,试探着说道:“三万钱?”
萧何皱眉:“太贵了,一万钱,能接受的话,先弄一百个送过来。”
刘盈顿时有些接受无能:“老师,别人砍价最多对半砍,你这是从脚脖子上开始砍的呀!”
萧何不为所动:“曲辕犁一张不过千余钱,你这个铁犁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三万钱?我敢给,你敢要吗?”
嗯,这一时期其实是有银子的,比如楚国,就曾经用银做成布币,作为铜制的蚁鼻币和金制的郢爱的中间货币。
刘盈从萧何的话里听到了商机,于是开启推销模式:“老师你看,学生这铧式犁,虽然不是金银所做,但通体都是由精钢炼制,你嫌贵,我还嫌贵呢!”
“而且老师你也看到了,别的地方,一头牛一个人,一天充其量不过犁两亩多地,但在这里,日犁十亩只是最基础的,吃饱喝足的话,日十五亩也不在话下……”
“如今汉中地广人稀,最需要的就是效率,学生这五万亩地,要不了多久就能进行播种了,哪怕随便种点豆子,不仅获利颇丰,而起养地,豆子做成豆腐或是榨油后剩下的豆渣,还可以用来喂牛……”
萧何抬手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一万五,再多就算了。”
刘盈想了想,这东西的铁料钱,算上成本也就在一万两千钱左右,虽然挣得不多,也算是为大汉添砖加瓦了吧!
他点点头:“没问题,老师,这钱能现结吗?你知道的,学生最近资金链的压力有些大。”
嗯,主要就是接受了那四千多奴隶之后,每天光是供他们吃饭,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而且为了激励他们的生产积极性,刘盈还给他们发放工资,日六钱,虽然相较于别的矿工的日三十钱是有些少,但干满五年之后,可以为自己,或是家人赎身……
萧何低下头看了看刘盈,他自然是知道刘盈现在面对的问题,只是笑而不语。
刘盈昂起头,开始酝酿情绪:“老师,你非要我哭给你看是吧!”
他觉得自己穿越以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越发强了,早知道当年高考的时候,打死也不听家人和老师的意见,去学什么狗都不学的土木,转而去报考影视学院。
凭借他的颜值,分分钟成就顶流,日一爽!
萧何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行吧,老师答应你了,不过你要尽快完工,不要耽误接下来的秋播。”
刘盈用力点头,有些遗憾的说道:“其实这种铧式犁最好的搭档,是马而不是牛,要是换上马,效率至少还能再提升一倍!”
萧何笑着摇摇头:“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你可知道,夫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
“况且最关键的是,汉中缺马,不过等你父亲打下陇西之后,不仅能获得养马的牧场,而且还可以从羌人那里大量买马。”
刘盈扬起小脸,有些惊喜的问道:“父亲已经打败章邯了吗?”
萧何摇摇头:“昨日接到战报,说是韩信在壤乡一战,击溃三秦联军主力,俘虏四万有余,但章邯却趁乱骑马渡过泾水,逃向废丘。”
“不过三秦大势已去,章邯被彻底打败只是早晚的事情。如今你父亲分兵向雍国各地进攻,出击陇西的,正是你很熟悉的那个丽商。”
他没有说的是,韩信在大胜之后,挥师梁山宫,击败章平,将投降的三千多刑徒军全部斩首……
刘盈眼前一亮:“那,那些战俘呢?我父亲有说准备怎么安置他们吗?”
萧何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当然是编入军中效力,你又打的什么坏主意?”
刘盈捂着头,满脸无语:“学生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学生只是见不得人受苦,想要帮他们找一份差事罢了……”
萧何冷笑,昂起头:“呵呵。”
他的视线,看着远处正在搅拌水泥的工匠出神。
这是他这次过来见到的一个稀罕物,那些稀熘熘,如同泥汤一样的东西,凝固后居然不输顽石!
只是他瞥了刘盈一眼,师道尊严,让他不好开口询问自己的学生。
刘盈假装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笑嘻嘻的说道:“老师,今天中午吃小鸡炖蘑孤,你要留下来一起吗?”
萧何心中略微有些忐忑,虽然刘盈是他的学生,但吃人家嘴软,要是刘盈趁机提出很过分的事情,自己究竟该不该答应?
…………
齐国,临淄。
天色将黑,齐王田市如从前那样,放下手中竹简,捻起盘中最后一块糕点吞下,准备上床睡觉。
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所以并没有什么丰富的夜生活。
只是他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响起一连串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垂死之时的哀嚎。
他坐起身想要外出查看的时候,寝殿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摇曳的火把下,他看清了来人身份,彭越。
“你,你想要做什么?”
“杀你。”
彭越言简意赅回应,举起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城
关中,咸阳城。
昔日冲天的大火已经熄灭,那富丽堂皇,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倾注了多少能工巧匠毕生心血的宫殿,如今只剩下一地的残砖碎瓦。
夏日燥热的风吹动之下,瓦砾之间,荒草之中,不时能看到皑皑白骨。
不过在咸阳城外围,已经能够看到许多临时搭建的窝棚。
这些是那些故土难离的秦人,重新建起的新的家园。
此刻,他们如同往常那样,出门前往废墟之中,寻觅一切可能被自己利用的资源。
斯人已逝,繁华落幕,即便是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愤,也只能将之埋在心中,无论如何,生活还在继续。
突然之间,咸阳城北方,烟尘大起,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快速行军。
他们愣住,面面相觑,瑟瑟发抖,前几天的时候,司马欣任命的内史司马保和章邯麾下的赵贲,率军路过这里向北方匆匆而去。
当然了,赵贲虽然行色匆匆,但却没有忘了趁机劫掠一把……
现如今,这样的局面还要重演吗?
人群之中,有人放声嚎啕大哭:“苍天呀,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啊……”
他们开始后悔,早知道当日汉王刘邦入蜀的时候,他们也跟随着一同前去就好,如果那样,也许就不会遭受现在这种悲惨的命运了吧!
只是他们还没有嚎啕多久,一些眼神比较好的人开始又哭又笑的手舞足蹈。
“疯了,他们一定是疯了……”
嚎啕中的人愣住,只是越发的悲从中来。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也跟着又哭又笑的载歌载舞起来。
远处台塬之上,一面面赤红如血的战旗迎风飘扬。
这是汉军的旗帜,这是汉王的旗帜。
他们的王,回来了!
猎猎战旗之下,刘邦站在车上,手扶旗杆,耳边听着远处呼喊着大王的声音,心中豪情顿生。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只是当他看到远处的残砖碎瓦时,好心情荡然无存,开始用沛泗方言,以项羽为中心,十八代为范围,依次问候起跟项羽有亲戚关系的女性亲属。
一旁的曹参也摇头叹息道:
“以我之见,还是给咸阳城改个名字吧,省的听起来伤心……看,那个房梁没被烧塌的离宫,好像就是我当日很喜欢的那一座……”
刘邦回看他一眼:“不叫咸阳城,叫什么?”
曹参指了指远处正在狂欢的百姓:“你看,他们已经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建城,不如就将咸阳城的名字,改为新城好了。”
刘邦想了一会,赞叹道:“好主意!一座崭新之城,一个崭新之国!”
曹参突然促狭一笑:“那干脆,将旗子上的‘汉’字,也改为‘新’字好了,新国新王新气象……”
“去!”刘邦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放声大笑。
不知不觉间,他和曹参之间的感情变得稍微好了一些,嗯,只是好了一点点。
…………
关中,蓝田县。
通向武关的道路上,吕泽大营中新搭建的帐篷,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个不停。
吕泽已经在这里顿兵许久了,并非是他不愿意继续向南进攻,而是在和司马欣的军队短暂交手之后,他发现自己这边伤亡过大,于是转进攻为防御,坚守不出。
这主要是兵员素质的差距。
司马欣派来死守蓝田的,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兵,这些人的战力,是吕泽手下的郡县戍卒所不能比拟的。
而对面司马欣的军队,也同样是坚守不出。
毕竟,当吕泽的军队遮蔽了秦岭之后,他们的探子就寸步难行,也就无法得知吕泽身后究竟还有多少军队。
万一被敌人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就不好了。
况且,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死守蓝田,不放吕泽一兵一卒入关中,至于出城作战,则不再命令之中。
这天中午,三四只灰色的鸽子闪电一般划过碧蓝如洗的天空,精准的降落在了吕泽的帅帐之外。
吕释之狂奔而出,用腰囊中的碎米将鸽子骗到手中,解下了它们脚上的铁环。
帅帐中,吕泽接过布条,挑了挑眉。
“嗯?妹婿他们动作好快,已经到了咸阳城北了……”
吕释之抢过:“是吗?他们准备在明天黎明的时候进攻蓝田,想要我们今晚骚扰一下敌军……”
吕泽眯了眯眼睛,对于吕释之的没大没小,他准备秋后算账。
吕释之浑然不觉的放下手中布条,叹息一声说道:“好久没见了,只可惜那小家伙没跟着姐夫一起来……”
吕泽笑着说道:“我记得在宛县的时候,你不是勒令刘盈不准靠近你三尺之地吗?”
吕释之翻了个白眼:“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你就不想刘盈刘乐,不想阿姐?”
吕泽笑而不语,作为长兄,即便心中再是思念,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
渭水之南,上林苑,长池。
这是一座东西二百里,南北三十里的巨大人工湖,刘邦率领三万主力汉军,就驻扎在湖边修整,准备度过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不过尽管此时正是伏天,酷暑炎炎,但湖边却凉风习习,让急行军了半日的汉军士兵疲倦之感尽去,若不是军令严苛,只怕他们会立刻跳进湖中玩耍。
中军幕府中,曹参樊会夏侯婴围着刘邦而坐。
韩信留在好畤操练军队,派遣周勃丽商等人分别进攻雍国各地,所以蓝田这一战,就又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不过刘邦在来之前,特意挑选了一些当日在壤乡的降兵,这些人都是司马欣临时征调的良家子,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听从司马欣的号令。
如此一来,有了这些熟知塞国军队的降兵,黎明时分发起突袭的时候,就可以尽可能的靠近蓝田一线的敌军。
暮色渐渐降临,帅帐中的刘邦等人也逐步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他们再次反复推演,发现确实是万无一失。
其实如果按照他们往常的习惯,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通常都是简单看看敌人布置,然后曹参周勃分别指挥左右二军,刘邦位于中军,指挥着樊会冲锋,简单粗暴!
但现在不同,自从韩信运筹帷幄的打赢了几次之后,汉军中不光是他们,几乎是所有的将领,都觉得从前那种一拥而上的打法,属实是拉了跨了……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很多时候不需要别人多说,曹参周勃他们就会如韩信那样,反复派出侦骑刺探情报,尽可能制定一个靠谱的作战计划。
所谓近朱者赤,大抵就是这样。
只是当饥肠辘辘的刘邦他们开始吃饭的时候,派出去侦查的陈豨匆匆跑进来,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怪异。
刘邦吸熘着面条抬起头:“怎么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陈豨迟疑着说道:“我回营的路上,见到了蓝田守将的使者,此刻他就在帐外……”
“噗……”
樊会一口面条喷了出去,心中产生了一个自己有些接受无能的念头。
一旁的曹参也愣愣的问道:“他,不会是来议和的吧……”
陈豨点点头,满脸的哭笑不得。
你想投降你早说啊,他带领军中斥候,顶着大太阳绕着蓝田跑了几个来回,脸都快晒秃噜皮了……
刘邦放下手中和脸那么大的海碗,咧着嘴说道:“这是好事啊,怎么都是这种表情?”
曹参狂翻白眼,在心中咒骂:好个屁,为了做一个进攻计划,乃公头发都白了一小撮!
刘邦想了想,把脸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让他进来!”
少顷,使者走入,双手合拢团团而拜。
刘邦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快,给先生赐座。”
等到使者坐下,再次对他表示感谢之后,他立刻询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教我?”
使者拱手说道:“教谈不上,只是《书》中曾言,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他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大一会,只听得樊会两眼发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就说你来干甚?”
使者愣了一下,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面不改色的继续说道:“只要汉军承诺不伤害吾等性命,我军愿向汉军投降。”
刘邦询问道:“先生是代表蓝田驻军,还是塞王司马欣?”
他想问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来头,以此估量着该给予对方什么样的好处。
使者一脸苦笑:“自然是蓝田驻军。”
刘邦追问:“守军共有多少?”
使者回答道:“我军分左右二将军,各自领兵一万,驻守蓝田至霸水一线。”
刘邦笑吟吟的说道:
“我之前曾承诺过,凡是率领一万人,或是一郡归降的,封万户侯!看来,如今是要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使者长揖及地:“谢我王!”
…………
入夜之后,送别了急于返回报信的使者,刘邦活动着身体,慢慢走回帅帐。
全军虽然保持战备,但明天一早,却是去蓝田受降。
只是当他陷入睡梦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关中,栎阳。
夜色如墨,弦月如钩,繁星点点,璀璨闪烁。
夏夜里,白天的暑气难得的消散,宫禁之内轻轻拂过池塘的风,带着一股清凉,让顶盔掼甲守夜的甲士,精神为之一振。
“不,不要……”
万籁无声之中,远处的寝殿响起了宛如野兽般的嚎叫,只是守夜的甲士浑然未闻,依然镇守在自己的岗位之中。
这几天来,他们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自从当日塞王自壤乡大败而归之后,每天晚上,这样的事情都会发生好几次,一些离得比较近的甲士,甚至悄悄比划了个手势。
他们在打赌,赌司马欣今天晚上能惊醒尖叫几次。
…………
渭水之南,蓝田。
“杀啊!”
“冬冬冬冬冬……”
城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喊杀声,战鼓声震天而起。
城内的守军面面相觑,悲愤交加。
晚上的时候,将军已经告诉过他们,北边的汉王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投降。
可现在呢,沉寂了好多天的吕国军队,却开始一反常态的聒噪了起来!
你要是真打,那大家就打好了,谁怕谁呀!
关键问题是光打雷不下雨,吕国的人就是纯纯的练练嗓子,就又撤了回去。
就,折磨人是吧!
被惊醒的守军堵着耳朵,在城外隆隆的战鼓声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
次日清晨。
蓝田县北门大开,城中驻扎的一万多守军鱼贯而出,在指定的地点放下武器铠甲。
在他们两侧,受降的汉军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旌旗招展,士气如虹。
刘邦大笑着上前,用力握着守将的手,上下晃动表示亲昵,只是有些不解,对方为何眼眶发黑,双眼中遍布血丝?
不过他旋即在心中得出结论,毕竟要背弃自己的君主,所以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
秦岭北麓,蓝田城南。
吕泽率领两万主力,扛着云梯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慢慢向远处的城墙走去。
他不时看着身边的传令兵,大声下达着指令,调整着全军的行进速度,以及让弓弩手和先登的步兵做好准备。
兵家有云: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既然汉军要从蓝田城北发动进攻,那么他们就从蓝田城南发动进攻就好了。
吕泽这些天虽然顿兵于坚城之下,但却没有一刻放松,加紧让军中工匠打造诸般攻城器械,为的就是在这一刻派上用处!
只是他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的时候,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不是说汉军在黎明发动进攻,为何现在眼瞅着快要日上三竿了,远处的蓝田县还是静悄悄?
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吕泽摇摇头,将一切抛之脑后,专心准备着接下来的攻城战。
反正有了这些天的养精蓄锐,加紧操练,凭借着他身后的这两万主力,拿下蓝田县应该不难!
没过多久,蓝田城外,吕泽刚想下令擂响战鼓,全军拉开架势,准备攻城之时。
蓝田县那高近两丈,静谧无声的城头上,白底黑字的塞国大旗摔落城下,一面赤红如血的汉军战旗缓缓升起,迎风招展。
站在战车之上,穿着一身洁白儒袍,按剑而立吕释之有些茫然,脱口而出了刘盈教给他的一句短语:
“王德发……沃特啊幼弄啥嘞?”
…………
蓝田县,县令府。
吕泽盘膝而坐,横眉冷对,刘邦坐在对面,臊眉耷眼,片刻后有些尴尬的说道:
“实在是忙忘了,大哥别介意啊……”
尽管他比吕泽年长,但还是要称呼对方一声兄长,毕竟,谁让他娶的,是对方的妹妹呢!
吕泽没有说什么,但一旁的吕释之开口埋怨:“姐夫,你这也太坑了吧!你闻闻你这一嘴的酒气,喝酒误事啊……”
刘邦不停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他边陪着不是,边向缩在一旁看热闹的樊会使了个眼色。
樊会无奈,只好一脸讪笑的打圆场:“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现在我们两军已经会师,还是谈谈接下来该干什么吧!”
吕泽也懒得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点点头问道:“妹婿有何打算?”
刘邦略微想了一下:“投降的塞军打散编入汉军,之后让曹参带兵一万向西围攻废丘,你我挥师向北,逼降司马欣。”
吕泽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再次点点头:“可以。”
…………
蓝田县北,目睹受降的百姓之中,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子悄悄退出人群,返回城外的一处民宅之内。
片刻之后,一辆由两匹驽马牵引的马车驶出,沿着县道向北,之后沿渭水向东,穿过函谷关,顺着笔直宽敞的三川东海道,一路向彭城疾驰而去。
“岂有此理!”
项羽放下手中酒爵,挥掌拍向面前桉几,寸许厚的桉几啪的一声从中裂开。
“刘季眼中,还有孤这个霸王吗?”
他刷的一下站起,在原地踱着脚步,不时发出阵阵吼声,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勐虎。
要按照以往时候,他早就立刻出城点兵,杀奔关中去了。
只是现在这个时间,他有些腾不开手。
从返回彭城以来,他就忙着在西楚的范围内,清洗熊心任免的官吏,将这些郡县长官,换上向他效忠的官吏。
比如,从鲁地来的一些儒生。
这些人虽然夸夸其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真本事,但却在民间声望很高,可以帮助他迅速清洗掉篡权的污名。
如今西楚之地已经尽数被他掌握之后,他就准备挥师向北,收拾家门口的齐国了。
不久前田荣杀死了自己的侄儿齐王田市,自立为齐王。
这很明显的损害了项羽的利益,也打乱了他的安排。
当初封王的时候,他将齐国一分为三的目的,就是便于各个击破,如今三齐合一,实力不容小觑。
毕竟,齐国在昔年的列国争霸之时,曾经和秦国并称东西二强。
而且之前的天下大乱,主战场位于中原腹心之地,齐地并没有遭受大乱。
人口众多,富庶不亚于关中!
项羽想要立刻对田荣动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在巨野泽为寇的彭越。
此人聚众上万,如今被田荣任命为将军,纵横在薛郡、砀郡和东郡之间,烧杀掳掠,摧城拔寨。
项羽不是没有尝试过派人围剿彭越,但那人滑不留手,一旦他这里有大军出动的迹象,他就立刻退回茫茫巨野泽(水泊梁山),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在他看来,彭越和田荣加起来,虽然不足以和他抗衡,但那两个人一东一西,他就有些分身乏术了。
其实对于彭越,还有另外一个选项。
那就是招降。
只是这个选项,在项羽这里是完全不存在的。
无他,要想招降别人,总要给些好处出去。
比如田荣和彭越勾搭在了一起,许诺的条件,就是自己成为齐王之后,全力支持彭越成为梁王。
但梁地,现在是西楚的属地。
要让项羽将如此一片膏腴之地切给彭越……
光是想想,就有剜心之痛!
那么,就只剩下打这一个选项了。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西边的刘邦又闹腾了起来。
他分封的司马欣等人,节节战败,眼瞅着刘邦就要一统秦地了!
“虞姬虞姬奈若何……”
项羽蹲在虞姬面前,开始低声抱怨了起来。
虞姬只是掩嘴而笑,情人眼里出西施,项羽无论是暴跳如雷,还是如同妇人一般的喋喋不休,在她眼里,只有两个字。
可爱!
她笑嘻嘻的伸出手,摸了摸项羽的脑袋:“乖……”
项羽假装生气的瞪着眼睛:“好大胆,你把孤当小孩子了吗?”
虞姬眼帘微垂,浅浅一笑:“大王这些时日,不正是个小孩子嘛?”
项羽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透过薄如蝉翼的纱裙,不止看见了一条翠绿色的胸围子,更是在那白嫩赛雪的脖颈下,看见了一道诱人的沟壑。
于是,他有些食指大动起来,什么狗屁的刘邦、田荣,此刻都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王图霸业,不若伴软玉温香!
…………
项伯府。
大堂内,群贤毕至,觥筹交错。
悦耳的丝竹之声中,两行体态妖娆的舞女,踏地而歌。
突然,外间有一侍者急匆匆闯进,走到项伯身边,比着手势,想要将他叫出去。
项伯摇摇头:“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就说什么!”
侍者低声说道:“汉王偷渡陈仓,接连击败三秦,如今已经攻占咸阳,正要逼降司马欣……”
“什么?”
项伯睁大眼睛,手中的酒爵在受惊之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琥珀一般的美酒撒了一地。
刹那间,在场的所有宾客愣住不动,就连乐工和舞女也茫然的停了下来。
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短暂的惊诧过后,项伯沉默了几秒,脸上再次洋溢起和煦的笑容:
“接着奏乐,接着舞!”
在重新响起的乐曲声中,他看向并肩而坐的张良:“吾弟,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