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孙悟空又一次暂停嘶吼，徐行再次探出脑袋。
孙悟空那锐利的视线，再次凝视着他。
显然知道自己喊破嗓子也没用，所以孙悟空看样子并不打算再接着嘶吼，他只恨这五行山压着自己，不然这个人类小儿，已经被自己千刀万剐无数次了。
徐行对着大圣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来到桃树边，摘了一颗桃子，将其远远地丢到了孙悟空的旁边。
孙悟空怒目凝视着桃子，再看着再次躲到了岩石后冒出头来的徐行。
“大圣，你吼着不累吗？吃颗桃子吧。”徐行裂开嘴，尽可能温柔地说道，“咱俩能聊聊了不？”
孙悟空双目如电地凝视着他。
“大圣，你误会了，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朋友。”徐行笑着挥了挥手，坐在了岩石上面，孙悟空这狰狞骇人的模样，加上这强劲的实力，让他不敢上前，保险起见就在岩石上远远地看着。
“救我？！朋友？！”孙悟空獠牙匕现，“小儿，你阻止这秃驴救我出山！还口口声声说救我？！还敢说是我朋友？你到底是何居心！？”
果然是被压了五百年，说话居然还有带有一点文言腔……徐行不着边地想。
徐行注视着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认真道：“我真的是你的朋友，我知道这秃驴为什么来找你，大圣，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徐行不给孙悟空发问的机会，“大圣，我问你，是不是有人给你说，这玄奘要去西天取经，他会把你从五行山下释放出来，而作为报酬，你必须护送它去往西天，以此完成救赎？”
孙悟空的面色略微讶异，但很快又龇牙咧嘴道：“这些都是俺老孙刚才说过的，你重复一遍就能骗过我？！”
徐行把握住机会，开始娓娓道来。
“是，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还可以准确地告诉你，等到你出了五行山之后，你们会碰到小白龙，碰到被贬入流沙河的沙和尚，以及高老庄的猪八戒。你们会组成师徒五人，一齐去往西天。”
“你们会顺利地取得真经。你桀骜不驯，心向自由的齐天大圣，会在这西天一路被驯化，会被佛门养成温顺的斗战胜佛，你会每天都在佛国天门诵念佛经，你会满口阿弥陀佛，满心慈悲为怀。
你会忘记你在花果山的子子孙孙，你也会忘记你自己，昔日是为了自由和尊严而甘愿粉身碎骨的齐天大圣。
你会成为活佛们向大钦，乃至于向整个世界宣告，佛门才是至高奥义的工具，成为一颗证明佛门伟岸的标本。
你的确是没有被压在了五行山下，但是，你齐天大圣的风骨，却会被这趟西游路，压得烟消云散。
也不只是你，你们这出生自大钦，但是却都选择投入佛门怀抱的五人，都会靠着西游名扬天下，也会因此成为——或者说你们本来就会成为，佛门借此宣告佛门奥义凌驾大钦神族光明奥义的图腾。”
徐行一口气说完，只感酣畅淋漓。
他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玄奘既然可以不死，明明自己就能西游，活佛们明明也可以给一个更便利的方式，来让玄奘直接传教，为什么要搞这么麻烦，还偏偏要组建一个师徒旅游团。
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孙悟空也好，猪八戒也好，在这场西游中的意义，无非就是前世中，闯入自己教室里的那条流浪狗而已。
在大钦，你们是囚徒，是罪犯，是不可被饶恕的妖孽。
但在我佛经普度下，你们将立地成佛。
我佛门的包容，佛门的伟岸，与大钦神族相比，高下立判。
这，就是我活佛，向世人宣告，我们强于你大钦神族的地方。
这甚至可能比欲图传向大钦境内的佛经本身，还有更强的传教作用。
这，就是西游的真相。
“小儿，你在说些什么？”孙悟空愣了愣，然后龇牙咧嘴，“欺负老孙没文化？”
“只是句子稍微长了点，有点像排比句而已，我又没用什么成语。”
徐行纳闷，从岩石上一跃而下，遥遥地看着这只相当危险的妖怪，考虑到对方确实没有什么文化水平，只能重新整理语言。
“那我换句话说，佛门当年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他们慈悲，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
佛门后面还会很长时间的利用你，他们会让你忘记你自己是谁，会让桀骜不驯，热爱自由的你，变成另外一个只会诵经念佛，阿弥陀佛的你。
会让你成为让别人愿意学习佛法的榜样，认为佛门奥义比大钦神通更加伟岸，包容的工具。
我这么说你懂了不？”
“再换句话话说，也就是活佛们在和天神之间的斗争中，安排了你这样的棋子，来帮助他们自己赢得胜利，你就是一颗棋子，一颗作秀的棋子。”
徐行没办法说太白，因为这会超越这个世界现有的理论框架。
其实，活佛展开的竞争手法，可以理解为教义的竞争，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态的竞争。
上个世纪，地球上某个西方国家，和东方一个庞然大物之间，也有过这样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
为了那场斗争，双方持续了数十年的冷战，整个世界都悬浮在世界末日的可能之中。
而为了让自己的子民和世界都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形态强于对方，他们在科技上竞赛，在军事上竞赛，在一切能够证明自己更强更先进的地方竞赛。
证明这一点，则能达成自己的内部的稳定，以及势力的扩张。
比起现实世界的正面武装争斗，意识形态上的斗争虽然无形，但实际上更加恐怖。
按照战争心理学的研究，军事战争虽然残酷，但是其实也会强化敌我概念，至少会让参战国内部团结一致，齐力抗敌。
就比如每年的体育比赛或者是电竞比赛，不同国家的观众就会变得尤为团结，为自己国家的队伍加油助威。
但意识形态战争中，失败的一方，则会直接内部动荡，甚至是，自行瓦解。
国是什么？就是众人认知中的一个概念而已。
当人们开始质疑自己这个国的合理性时，质疑这个国的优越性时，开始认为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不能形成“我们”这个概念时……这种破坏力，比起大军攻入，无疑更加恐怖。
因为意识形态入侵，是对群体凝聚力的瓦解，与吞没。
西游，就一定程度上执行着这样的功能。
在大钦乃是逃犯的孙悟空，更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孙悟空沉吟下来。
在徐行紧张的注视中，他忽然眯着火眼金睛，冷笑起来，一股恶臭之气从他凄黄的齿缝里喷射而出。
“呔！小儿，你戴着伪装面具，跑到老孙面前来，张开一顿胡言乱语，就想让老孙相信你？还口口声声说救俺？口口声声说着根本没发生的事情，说！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伪装面具？
徐行这才反应过来，孙悟空有着火眼金睛，自己化脸面具的伪装他一眼就能看穿。
徐行叹了口气，他走到岩石后面将昏迷的玄奘给拖了出来，同时顺势撕掉了自己形同虚设的人皮面具。
我们就坦诚相待吧。
如何终止这场西游？
杀死玄奘始终是必要的办法。
但自己既然杀不死玄奘，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案了。
这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自己只能让他们在意识形态上瓦解。
这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