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人意料的决定
巴德坐在冰冷的铺盖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清理着指甲缝隙间的污泥，仿佛自己与周遭乞儿们争论中的决斗人选毫无干系。
但实际上，他闭合的眼睑遮住了其下的暗流汹涌。
一旁的德里克猛地抬头，而尚未与巴德若有所觉、缓缓睁开的双眸对视，他满脸的怒意便扭曲成谄媚的笑容。
巴德冲德里克高傲地、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其实并没有，那动作只存在于巴德个人的想象中。
但他的确对德里克的表现非常满意。
巴德合起眼帘，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双手，续接上方才的思路。
“吱呀——”
又有人回来了。
乞儿们再次不约而同地中断交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这次果然是他！今晚的主角！他终于到了！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刚平息下来的音浪瞬间抵达了又一个高潮，当然，这只是对接下来有乐子看的期待，而非对萨诺斯的欢迎。
乞儿们纷纷将目光投在那个紫发的男孩身上，注视着他忽视掉他们所有人炙热到灼人的打量，径自走向自己的床铺。
他不是应该畏畏缩缩才对吗？凭什么他能表现得比和他一样的他们狂妄得多！
一抹被冒犯的怪异感自一些乞儿的心中升起，于是，奚落的嘘声便从他们口中如鬼藤般蔓延而出，试图去缠住对方毫不停顿的脚步。
巴德从容不迫地睁开双眼，正好瞧见了这副场面，不由得讥讽地笑了笑。
当强者显露出锋利的爪牙之前，那些弱者总以为他们能通过人多势众来逼得强者作出退让。
他扭过头，递给身旁的拉一个眼神。
拉点点头，起身走向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的乔治。
拉的动作也吸引了一部分乞儿的注意力，而这其中的一些乞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略显惊讶地将头扭转到巴德所在的位置。
而巴德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重用指甲剔出其他指甲里的黑泥，再捏成一团弹飞出去。
至于泥团会被他弹到哪儿去？先前的德里克大概就是那些幸运儿中的一员。
但巴德和萨诺斯相近的态度却得到了不同的反馈——在那批乞儿的交流中，不乏传出“原来是巴德啊！他太强了，根本不必将萨诺斯放在眼里”之类的言论。
而在另一头，拉扶起了仍闭着双眼、神情难堪的乔治，同时清了清嗓子试图使场面平静下去。
“咳咳！”
但大部分乞儿根本不为所动，他们依旧将注意力投在萨诺斯和巴德身上，并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咳！”
这是一声更有力的咳嗽，也出自屋里更有权力的人。
喧扰的场面逐渐安静下来。
那些没留意到这声咳嗽的乞儿们也会被身旁的同胞用拳肘怼醒，而因此掺上不满的眼神，会经由同胞们的引导靠向发出这声咳嗽的巴德，然后于瞬息间化作人畜无害的澄澈透明。
巴德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慢条斯理地剔净指缝间的最后一团黑泥，这才站起身来。
“说实在话，你们刚才的表现让我很是失望！”
他先是起了一个高调。
望着噤若寒蝉的乞儿们，巴德继续说道：“我想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我也有理由认为你们都能注意到我们乔治哥的起身！
但是！你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安静下来倾听乔治哥想说些什么，明明他对我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慷慨！”
巴德伸平左臂，手掌向下压了两下。
拉不是傻乎乎的玛鲁，自然能看懂他的授意，于是搀扶着乔治坐回床铺休息。
“你们这群家伙，让乔治哥强忍着伤痛站了这么久，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们还有点儿良心可言吗！”
他厉声批评道。
“够了！”
巴德眯起眼睛，看向那个猛然站起来的身影，那是“宽肩膀”库恩。
剃着光头的库恩面色冷硬，他的肩膀宽得出奇，手臂上的肌肉也足够坚实，与他身遭的几个乞儿贫瘠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乔治的介绍，他现在已经跟着帮派里的“铁拳”雅利安混了，自然也得到了雅利安的不少栽培。
库恩之所以站出来，想必也是感念乔治对他的恩情，看不惯巴德打着乔治的旗号故意打扰乔治休息的行径。
理清关窍的巴德挑了挑眉梢，玩味地挑衅道：“怎么了金毛，你觉得我刚刚批评的不对？”
“金毛”自然是他给库恩起的绰号，那家伙原本可是有一头耀眼的金发，不过后来被他的雅利安老大剃掉卖给假发店了。
“巴德，刚才到底是谁的问题，我想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既然乔治哥选择了你，那就做好你应该做的！”
库恩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巴德却冷笑道：“是吗？你这金毛什么时候能代表‘我们大家’了啊？
再说，乔治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来做，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轮不到你跳出来指手画脚！”
“你！”
“你什么你！我说金毛，你不会是剃了那几根金毛以后就分不清大小了，想跟我再比划比划？”
“没……”
库恩的声音微弱下去，他强掩住眼中的不甘，缓缓坐回原处。
显然，他同样清楚，比巴德小了一岁多的自己还远不是巴德的对手。
和靠着栽培起身、空有体格的库恩完全不同，巴德在乞儿房的威望是真真切切用拳脚和爪牙撕咬出来的，这足以使库恩耗光他为数不多的勇气。
“虫子永远只是虫子！”
巴德轻蔑地瞥了库恩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早已盘坐在床铺上的萨诺斯，一些乞儿们也顺着他的视线向萨诺斯看去。
“萨诺斯，你小子休息够了没？”
巴德并没有选择用以往那些性质恶劣的绰号称呼对方，因为他从心底里认可上午的萨诺斯打得很出色，值得自己拿出这样的态度对待。
闻言，那个少年睁开紫色的双眸，站起身来，回答道：“可以了。”
这么拽？还真是有些便宜他了。
巴德不爽地撇了撇嘴，冷着脸扫视一圈。
“应该不用我来教你们该做什么吧？”
话音刚落，屋内除三人以外的乞儿们都飞快地站起身，默默走到他们自己该出现的位置上——沿着通往门外的过道，一条同样狭长的人墙围住今晚的两大主角，巴德和萨诺斯。
巴德始终认为，代人决斗这条规则是很没有道理的，哪怕它是作为保障最强者的利益而存在的。
那些位置从来都不该属于仗着和更强者的关系坐上去的弱者，而该属于更有能力的强者才对，因为一切说到底，都得靠各自的拳头说话。
而巴德早已拟好了接下来的剧本。
“你看上去很有信心。”
巴德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神色冷静的萨诺斯，一副想先聊上几句的架势。
“或许吧，但态度决定不了输赢。”
“哈哈哈哈！萨诺斯，我都没想到你嘴里还能吐出这样精彩的发言！我喜欢这句话！”
话虽如此，但巴德脸上的表情却微微发冷。
“不过我认为，态度或许可以决定打斗过程中拳脚的轻重。”
“你并不这么认为。”
萨诺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但巴德却不急着反驳，因为萨诺斯说对了，他愈发好奇这家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巴德，抛开那些跟贵族子嗣们的戏码不谈，打起架来的你就像一条绝望的疯狗。”
人墙中传来几声诧异的惊呼，而巴德也被这话惊得张开了嘴，同时心里莫名地有些想笑。
直到那句“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态度都不会影响到你下手的轻重”结束，他才回过神来。
“你似乎认为你挺懂我的。”
巴德深深地看了萨诺斯一眼，他觉得面前这个家伙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但他并没有选择指出这点。
他挠了挠头皮，用舌头舔了舔右侧那颗尖锐的虎牙，然后宣布道：“好了，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巴德，代表乔治认输！”
人墙像被石化了似的，任由“认输”这两个字在寂静的房子里不断回荡。
巴德冷哼一声，转身用双手分开呆滞住的乔恩和安东尼奥，走向自己的铺位。
“这……这不合规矩！”
巴德听出了那是库恩的声音，于是皱起眉头转头问道：“哪里不合规矩了？”
库恩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才回答道：“你怎么能就这么投降呢？”
“金毛，别当刺头儿！先前我说的话你是没听进去吗？我说了，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也不能……难道乔治哥就白挨这顿打了？”库恩的语调激烈起来。
“我想，应该是这样了。”
巴德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他早已受够了乔治的那些算计和欺瞒。
的确，在那个问题上，乔治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但乔治帮助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当时乔治给出的回答是“同仇敌忾”。
但看着乔治在乞儿房里越发超然的地位，感受着执鞭人汤姆在那以后时常递来的意蕴不明的眼神，一种被蒙骗利用的感觉就刺激得他浑身发痒。
巴德从来都不是傻子，尽管他想要逆转那些女孩命运的念头并不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想法。
但巴德清楚乔治是个聪明人，而且总会将一切算计得明明白白，所以，围绕在他身边的两人中注定有一个在暗中为乔治效力。
巴德自认为没有像乔治那般伶俐的智慧，但就像萨诺斯先前评价的那样，他的优势在于拳头够硬、下手够狠。
而格琳今早的投靠行为和情报又使巴德认清了一点，那就是乔治在乞儿房的地位并没有巴德想象中的那么超然！
而现在，所有人应该知道谁才是乞儿房真正的“哥”了！尤其是为乔治站出来说话的人！
乔治必须跌落“神坛”，这样他们才能认清现实！
与这件事相比，萨诺斯的事情便没有那么重要了，巴德的意思是，乞儿房里总不会有人认为萨诺斯是他的对手吧？
至于萨诺斯不同往常的表现，以后有的是机会研究，那小子确实……
“那好！那就由我来替乔治哥夺回他的地盘！”
库恩满是怒气的话语打断了巴德的思路，他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别想违反规矩，金毛！你没有替乔治决斗的资格。
还是说，你是打算以这种名义抢走原来属于乔治的那条街？你不是已经有一条街了吗？”
“……”
库恩直接被巴德提出的问题给塞哑了嗓子——刚才那试图彰显正直的行为一下子变成了难以解释的心怀不轨，让他有口难辩、越描越黑。
这站在规则的制高点上审判他人的感觉啊，还真是让人难以自拔！
巴德摇头感慨道。
“沓、沓、沓……”
屋内只有巴德继续前行的脚步声，而等他回到自己的铺位，僵滞的人墙依然悄无声息。
“咳咳！”
是萨诺斯发声了。
“既然没什么事了，那大家也不用围着我了，让开些，我要回去休息了。”
第15章 在智者的棋盘上
乞儿房内，空气似乎都读懂了此时沉凝压抑的气氛，主动放缓了流动的速度。
在本应被围在中间决斗的两位主角离开后，几乎所有组成人墙的乞儿都像刚听了一个冰冷的笑话似的，任凭身躯微微发颤，也不敢第一个弄出声响。
他们都仿佛原野上感受到气候变迁的小兽般，对巴德那出人意料的选择有所领悟。
变了、变了……
彼此相熟的乞儿们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但他们全都读得懂蕴藏在其中的含义。
可谁都不敢先动，因为接下来该怎么动，并不是由他们自己说了算的，除非也想和萨诺斯一样被巴德盯上。
这场面不知道凝滞了多久，直到巴德霸道的声音传来。
“玛鲁，拉，你们两个呆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大爷捏捏肩膀！”
“噢噢，老大，这就来！”
“是，大哥！”
随着玛鲁和拉呼喝着脱离人墙，其他乞儿们这才松了口气，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挪起脚步。
“都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都给本大爷麻利点儿！”
如获大赦般，乞儿们像旋风似的逃回各自的铺位，将脑袋缩到薄得漏风的被子下——那其实只是一层麻布，然后将探询的目光汇向享受着两人按摩的巴德身上。
至于那几个铺位在乔治周围的乞儿，则像要避开什么恶心的事物一样，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的铺位移得离乔治更远了些。
然而，与其他乞儿选择不同地，格琳径直走到了巴德的床铺边，跪坐下去。
“巴德哥~”
她的声音很是娇媚，像一朵完全绽开的星蕊花，花蕊勾人。
见格琳靠上前来，正给巴德捶背的玛鲁不由得停下动作，慌乱地向后退开，还差点踩到了身后的里维斯的右手。
“我来帮您揉揉肩吧~”
屋里的乞儿们都刻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率先表态的格琳，没人注意到那道从门缝间溜到外面去的身影——除了萨诺斯。
“不必了。”
巴德睁开双眼，认真地看着格琳，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你我都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乞儿们大多都摸不着头脑，但格琳却低下头，惊慌地避过巴德真挚的眼神。
“……是。”
“回去吧，好好休息。”
巴德重新闭上了眼，他的声线突然变得很是疲惫。
“玛鲁，回来！”
…………
“你是说，巴德什么都没干，就选择了投降？”
汤姆狭长的两根眉毛拧作一团。
他并非不相信自己忠实的小小鸟带来的情报，只是在分析这反常背后的种种谜团。
“是的，大人。巴德大概是为了更高的话语权，和乔治决裂的同时狠狠坑了他一把。”他的小小鸟如此分析道。
汤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他的心里却在不断地诅咒着那个名为“乔治”的混账乞儿。
“这同样是计划的一部分，我正需要借此脱身”、“唉，有些人总是喜欢怀疑实话”、“我已经安排好了，巴德会替我报复回来的”……这些话语就仿佛一桶桶色彩浓烈的染料，将他身心的每一处角落都浇得通透，蛮像是个滑稽可笑的小丑。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不对呢？这些分明前言不搭后段的语句。
汤姆也是从乞儿房出来的，他自然也懂得乞儿房的规矩。
如果乔治选择让巴德替他报复回去的话，不就是又把他被抢走的地盘给抢回去了吗？他还怎么借此达到脱身的效果呢？
乔治当着他的面把他给耍了一顿，用这种拙劣的、逻辑不通的技俩！而他不仅没有发现，甚至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认识到这点的汤姆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就找过去把乔治浑身的骨头拆得零落。
但他同样清楚，由于被乔治存在未知处的把柄，经不住莱姆老大怒火的他根本就拿乔治毫无办法。
这种感觉使汤姆更加抓狂。
好一出三簧！
哼，报复不来你，我还报复不了你的同伙了？
汤姆正打算明早随便找个由头，给那个总是神神叨叨的萨诺斯吊起来，当着乔治的面好好抽上一顿，但他转念一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又踩中了乔治的圈套。
他神色不加掩饰地变换着，而一旁的小小鸟识趣地缩着脖子、不发一言。
“嘶！”
汤姆深吸一口冷气，终于看穿了乔治的算计。
巴德这么一搞，屋里的其他乞儿注定会因对他的畏惧而不敢对占据澄明街的萨诺斯出手了。也就是说，那条街的乞讨点烂在萨诺斯手上了。
而在正常情况下，恼羞成怒的自己肯定会选择对萨诺斯猛下狠手，这样一来，萨诺斯必然在心底与自己交恶，便彻底断绝了帮助自己找出那份把柄的可能性，手握自己把柄的乔治和巴德就彻底高枕无忧了。
汤姆知道，乔治和巴德都是非常骄傲的人，他们不可能看得上萨诺斯，所以他们不会LS诺斯入伙。
那么，现在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既然萨诺斯不是和乔治巴德他们一伙的，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让他来接手那条街呢？
汤姆从回忆中找到了答案。
因为萨诺斯足够孤僻，而且乞儿房里的所有人都会自动忽略掉他的那些疯言疯语。
汤姆深吸一口气，琢磨起该怎么把萨诺斯拉拢过来。
乔治，任凭你再怎么诡计多端，也终究无法抵御这名为“权力”的大势！
…………
乔治侧身躺在铺位上，脑子里装满了对他的“穆阿”萨诺斯的惊叹与敬仰。
他和那些不了解事情全貌的乞儿们不一样。
对于真正的聪明人来说，剖析现实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且自然。
更何况，他了解巴德的为人。
因此，乔治知道，先前的那一系列举动不是完全由巴德做出的，而是掺杂着来源于“穆阿”的神奇能力。
也许，那就是“系统”的力量？
乔治无法确定这点，但他能够确定的是，巴德和屋内的其他乞儿都不同——巴德是主动把性命抵给乔治的疯子，是妄图拯救他人命运的狂徒，但却唯独不是渴望权力与地位的暴君。
因为在做出那个决定的那一刻，巴德的躯体其实就已经被挂在了这座冰冷房屋的屋顶。
这场计划的所有的参与者都清楚一件事：不论计划的成败，试图干涉帮派正常运转的行为都会引起莱姆老大的怒火，而那怒火必须要有一个用来发泄的对象。
谁又能比“张狂”的巴德更合适呢？
因此，巴德的生命原本注定会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落下帷幕，而他自己也早已对那难以避免的死亡做足了心理准备。
对于这样一个已经准备好去死的人来说，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攥取那仅限于这逼仄房间里的地位呢？
畏缩？
玛鲁和拉或许会因巴德近段时间的狂躁表现而对他的决心产生这样的怀疑。
但乔治不会。
在他看来，巴德看似精明，实则眼界低浅，平常还总是故意摆出一种无礼的态度来恶心他人。
乔治不喜欢这样恶劣的混账，所以之前的他只是将巴德当作是一颗足够好用的棋子。
但是，乔治对巴德的个人喜恶并不会影响到他对巴德的信任。
他始终愿意相信，相信那个主动找到自己寻求帮助的反抗者，相信那个迫不及待饮下标有“拯救”的毒酒的理想者，相信那个为保证计划顺利进行而拒绝贵族招揽的狂妄者。
乔治相信，巴德一直会是那个试图阻止车轮滚动的虫豸，其可笑程度大概跟被他哄得发晕的汤姆是一个级别。
因为虫豸没有能阻挡车轮的力量，它只会被碾碎，根本谈不上什么“反抗”或是“理想”。
想到这里，乔治不禁苦笑两声，因为与“理想”相近的一个词是“希望”，在先前萨诺斯的眼里，他乔治大概也是这么个幼稚得可怜的小丑吧？
不过，巴德也和他一样幸运，能够成为天命中的一员。
…………
萨诺斯将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心灵宝石抵在额前。
“乔治。”
他的呼唤沿着那条连接着宝石的能量流，传向它勾连着的另一端。
光路微微振动，但传回的只有震惊的情绪。
隔空交流，这是萨诺斯首次使用心灵宝石的这个能力，很显然，乔治还没来得及做足准备。
“是我。乔治，集中你的注意力，然后将你想说的话传递过来。”
大约两三个呼吸的工夫，乔治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才从对面传来：“萨诺斯大人？这、这是？”
“冷静些，这只是一种沟通方式。
我目前所具有的能力还不适合在汤姆身上施展，所以我只能通过营造出那样的效果来规避汤姆对我的疑心，希望你不会怪我。”
“您说笑了，我们本来不就打算和巴德摊牌嘛，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些。一切都是为了天命！”
萨诺斯深感欣慰，乔治的脑子一直都转得很快，能帮他省去不少口舌。
因此，他直接跳过了那些足以省略的原因，命令道：“去为我演场戏吧！顺便把巴德约到我们的那条街，让他一个人过来。”
“棋盘上占比最大的其实并非那些常规意义上的蠢人，因为他们思路混乱、行为难以预测，除非……正因如此，那些自以为机敏的，才是最容易被棋手们操纵的棋子。”——圣·乔治
第16章 泥潭里的挣扎
在经过昨夜长达一个时辰的深思熟虑以后，汤姆已经想出了对策。
但每个人起床时都无法避免的，当睡眠的昏沉与醒来时的困倦弥合在一起，暂时性的遗忘便发生了。
寅时。
汤姆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精准地把脚踩进鞋里——这是他从小养成的肌肉记忆。
他先是提好了鞋，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才将自己昨晚的思路完全理清。
想到那堪称完美的谋划，汤姆不由得扬了扬眉梢，高声诵道：“我会教你们，重新学……咳咳！”
这失常的发挥使他皱起眉头。
于是，汤姆急切地抓起被特意摆放在床头的水杯——他当然清楚里面的水只有浅浅一层了，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
“咳嗯——”
那本该是一段契合情境的台词……
汤姆摇了摇头，将握在右手的杯子交给左手，然后他起身走到门前，用空着的右手推开房门，用杯子从那口矗在门旁的水缸中舀出了一杯水。
此时，天光正在呜咽，铅灰色的薄雾包裹着街上的一切事物，为它们描上了愁苦的外衬。
汤姆边喝水边想：
还是要从小加强乞儿房的管制，用鞭子教会他们服从！
还有那个狗屁的穆阿，也最好和他们的叛逆一样永远消失！
他放下抵在嘴边的木杯，尝试性地清了清嗓子，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回到房间把杯子放回原位。
再次走出房门的汤姆又拿起那只浮在水上的铁盆，用它舀出一盆水，把自己的脸细致地洗了一遍。
在用随身携带的手帕将湿漉漉的面部擦干后，汤姆这才走到“鸦嘴”汤普森的店里，点了一个售价为三枚铜魂币的肉馅汉堡。
还是有股馊味。
但这毕竟也是肉，哪怕它们……
知晓内情的汤姆仍然缓慢而坚定地吃完了整个汉堡。
等那股恼人的腹胀消失后，汤姆才起身冲汤普森打了声招呼，步伐优雅地走向那间位于街尾的仓库。
他要去领乞儿房今日的食物。
当然，对于其中的一些人来说，这个“今日”还是得打上一个引号。
汤姆对仓库大门的态度既不像刚才那样维持着歌剧中表演的高级礼仪，也没像对待乞儿房的大门般粗暴不堪。
他知道克洛斯肯定还没起床。
对于那头嗜睡的死猪来说，敲门的那点儿动静根本没办法将他叫醒。
但汤姆也不会选择用脚踹门，因为他不认为自己的体格抗得住来自克洛斯被吵醒后的怒气。
汤姆始终清楚，该在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当然，前提是在他处于弱势一方、不得不冷静的时候。
“吱呀——”
汤姆缓缓地将那扇没有上锁的仓库大门推开一道门缝，取走了那只被提前放在门边的、内里鼓鼓囊囊的麻袋。
这是他和克洛斯谈好的内容，用安静换取……或许是便利之类的东西吧？
如雷鸣般的鼾声沿着门缝传来，嫌恶地皱起鼻子的同时，汤姆不禁升起这样的疑惑：
所以乔治到底是怎么说服这个懒鬼的呢？
汤姆猜不出能使克洛斯忍受早起的困苦、追求成为执鞭人的条件，但他清楚乔治给自己的条件确实非常优厚，只是他不能答应。
所谓“享受执掌生杀大权”的理由从头到脚都刻着虚伪，真正的理由简单得令人发指。
因为他怕死。
执鞭人是个得罪人的职位，因为鬣狗帮的成员大多由乞儿房走出。
也就是说，大多数帮派成员都与他们的执鞭人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汤姆之所以还能活得好好的，全都依靠于莱姆老大与帮派规矩的双重保护。
但他如今骑虎难下的处境也是因为那该死的、旨在维系莱姆老大地位的帮派规矩！
汤姆早就将那段坑害他多年的规矩背到滚瓜烂熟了。
“为了保障帮主的地位，每代被选为执鞭人的帮派成员的实力都必须被限制在相对弱势的范畴，不得配置第一魂环。”
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的逻辑！
尽管心中愤懑不平，但汤姆还是轻轻地为克洛斯掩上了门。
谁让拳头是真正的硬道理呢？
他单手拎着麻袋，怨念满满地走向乞儿房。
其实，汤姆是知道那唯一的、能使他安稳卸去执鞭人职位的办法的，因为前任执鞭人老瑟缇已经为他这个后辈做好了示范。
押宝，也就是通过施以恩惠的方式，拉拢一帮还未成长起来的乞儿，当然，既然是押“宝”，那些被选中的乞儿的个人能力就得足够优秀。
因此，在这批乞儿们成长起来以后，一股以老瑟缇为核心的势力便自然而然地在帮派内部形成了。
而这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便是老瑟缇仍然能安安稳稳执掌红街坊事务的主要原因。
押宝这个办法听起来很简单，但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它不仅需要相当大的时间跨度作为基础，而且还对押宝人的眼光与运气都有着不低的要求。
要知道，无论是何种押宝，都是需要足够聪慧的眼光的。
而对于老瑟缇的这类押宝来说，乞儿们的个人能力与真实性格都是对其眼光的严峻考验。
白眼狼始终都存在，最好的例子就是乔治。
汤姆恨恨地想道。
而运气之所以能成为押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因为乞儿房的“成材率”，或者说“折损率”实在太高了——每年平均会有七成多的乞儿倒在走出乞儿房之前。
乞儿们的死法实在是太多了。
禁不住各种残酷考验而亡、妄图逃跑被截杀、被得罪的乞儿们下黑手暗杀、偷窃行为暴露被当街打杀……如此种种，更何况还有“武魂觉醒”这种纯拼运气的生死筛查。
是的，那些先天魂力等级可能会对帮派的未来造成威胁的，都会被莱姆老大毫不留情地“剔除”！
想到这些年在押宝上的接连失败，汤姆满脸复杂地摇了摇头。
他所选中的“宝”都倒在了加入帮派之前。
一群渣滓！
是的，渣滓。
如果被选中的“宝”无法成长起来，哪怕他们的个人能力再怎么优秀，对汤姆再怎么忠心耿耿，都只是无用的渣滓。
而渣滓，也就不值得他的任何诸如惋惜、怀念之类的情绪。
这就是现实。
乞儿房出身的汤姆实在太懂得这个道理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去谈其他事情。
他永远都不可能为了利益赌上自己的性命！
汤姆承认，过去的他缺乏足够的眼光和运气，但他本来还有充裕的时间。
可如今的他却被野心勃勃的乔治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
汤姆当然想活下去，没有人能比他更想活下去。
所以他必须破坏乔治的计划，必须拿到那枚被乔治掩藏起来的、足以使他万劫不复的筹码！
被恐惧、不甘与憎恨激醒的血液在汤姆全身的血管中横冲直撞，背部几处传来细小而炙热的瘙痒感，他攥紧了拳头，低着头越走越快。
而等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后，汤姆整个人便如一头瞧准目标的公牛似的，愤怒地冲了上去，一脚踢在木门的正中央。
“嘭！”
门被踹开了。
进门后的汤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像往常那样发表对乞儿们的谴责。
因为他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自己那呼之欲出的痛呼——大门反弹回来的力道把他的脚底板震得发麻。
但当他审视过屋里大多数乞儿们畏缩的动作后，汤姆知道，自己刚刚的付出还是值得的。
“我的小蜜蜂们，你们该开工了。
可千万别忘记三天后就是这周交例钱的日子了啊，我想没有哪个人愿意挨鞭子吧？”
汤姆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同时缓缓地从怀中掏出那条被他绕成一圈的皮鞭。
他用右手握着那圈猩红色的皮鞭，并没有选择将其展开。
有道是“熟能生巧”。
拥有十余年执鞭人经验的汤姆自然能轻松拿捏住这些乞儿们的心理。
他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乞儿们便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到背部似的，急切而又有秩序地在他面前排起队来。
当然，他还是拿捏不了所有人——那两个搅局者，乔治和巴德还在他们的床位上故意磨磨蹭蹭。
一想到自己现在拿这两人没有任何办法，汤姆就恨得咬牙切齿，寻求突破的渴望也愈发迫切。
但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乔治，巴德，你们两个不用急，你们最后再走，我有事要问你们。”
毕竟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作为乞儿房的执鞭人，他对有所参与的两人投入关注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等二人回复，汤姆又以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道：“哦，对了，还有、嗯，萨诺斯，你也留一下。”
他刻意摆出这副仿佛刚想起来萨诺斯名字的模样，以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来压低对方走到他面前时的地位。
汤姆看着排在队列里的萨诺斯——尽管脏得发黑，但那孩子的发色还是非常有辨识度的——自觉地走向队尾，心中暗暗点了点头，不禁对自己昨晚做出的规划更有信心起来。
见乔治和汤姆两人也慢吞吞地起身排到队尾，汤姆才把攥在手里的皮鞭收入怀中。
他一边用手解开扎在袋口处的绳扣，一边回顾起接下来的遣词造句。
萨诺斯拒绝不了我能给出的条件，他一定能帮我找到那份记录，然后，我就能重新把这屋内所有人的命运牢牢握在掌心的。
等着吧，乔治。
等着吧！
这个你看不上的小废物会成为你亲自递到我手中的利器，而我，会用他剥开你的皮，切碎你的肉，刮净你的骨……
到时候，你们这些不臣者的尸首都将会被我吊在这栋房子的屋顶上，成为负责歌颂我的乐章的一部分！
第17章 鬣狗、夜枭与狡兔
汤姆冷着脸，从麻袋里掏出一小块黑面包，塞给站在他面前的迈克。
“感谢莱姆老大与您的恩赐，执鞭人大人！”
迈克和先前所有乞儿们毫无二致的感谢犹如一柄生锈的锉刀，肆意刮磨着汤姆的耳道。
真是一群毫无创造力的蠢物！
啧，所以上一个在这方面具有创造力的是谁来着？
好像有些久远……
哦！想起来了！上一个是弗洛斯！
那具骨骼所能迸发出的乐声被汤姆排在所有“乐器”中的第三位，就和弗洛斯的诗歌一样美妙。
他那样的艺术家种子就该属于那里！
短暂的自我陶醉并不妨碍汤姆继续手上简单到不需要运用头脑的动作——他从麻袋里掏出一小块黑面包，扔给乔伊。
“感谢莱姆老大与您的恩赐，执鞭人大人！”
汤姆简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双耳朵！
“去吧。”
那么接下来是，洛奇。
怎么还没轮到他们！
冷静，汤姆，你得冷静，你不能吓到萨诺斯，不然的话……
“感谢莱姆老大与您的恩赐，执鞭人大人！”
混账！你们就不能换句话说吗！
汤姆用右侧的门牙咬着舌尖，竭力平复住胸腔中汹涌的急切。
同时，他从齿缝间强挤出一个音节。
“嗯。”
洛奇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耐，忙不迭地鞠了一个滑稽的躬，然后匆匆走向门外。
汤姆眯起眼睛，以此来掩饰他望向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队尾的目光。
很好，巴德排在杰克后面，然后是萨诺斯，乔治。
所以，你们把他给夹在了中间？
啧，是注意到了吗？
只可惜，当我注意到萨诺斯以后，你们的那些小计俩就不可能再发挥作用了。
汤姆一边暗自得意，一边再次将右手伸进麻袋，去抓那块即将属于、哦，应该是暂时属于格琳的黑面包，就和其他的女性乞儿一样。
“感谢、咳……感谢莱姆老大与您的恩赐，执鞭人大人！”
这个六岁的女孩的嗓音异常沙哑，浑身瘦得惊人。
比其他人还要严重，简直就是一层皮挂在了骨头上，她这是打算将自己活活饿死。
嗯……但还是算不上创新，好多年前就有人这么做过了，不过，如此决绝地违逆命运的女性乞儿终究只占少数。
汤姆知道，这类女性乞儿们的初夜费正是帮派内的其他成员远离这座乞儿房的原因之一——哪怕是莱姆老大，也会从三个月前就停止对这里的巡视，以免刺激到女孩们愈发脆弱的神经——她们堪称珍贵的第一次，便是维系乔治的计划顺利运行的最根本保障！
但汤姆不会迁怒于她们，不是因为怜悯她们本就凄惨的命运，而是因为这些女孩其实不归他管。
可在某种程度上，汤姆却还得为她们的死活承担责任！
“你……”汤姆欲言又止。
算了，死就死吧！反正事情也不会更烂了！
他很清楚，对于这样一个心存死志的乞儿来说，不论是来源于谁的劝说都是空洞且无力的。
看来，最近这几天得去老大那里提一提这件事了。
汤姆再度打量了格琳一番后，主动移开了视线。
“去吧。”
至少她的骨骼卖相还挺不错，会是一套足够优秀的乐器。
…………
巴德是插队排到萨诺斯前面的，表现得就和平时一样蛮横。
但那只是他的伪装。
在内心深处，巴德很是迷茫。
说实话，并不只是单纯的迷茫，他还“有些”、好吧，是“非常”恐惧那股在昨晚强行控制着他的神秘力量。
那力量来源于谁？是在事情发生以后约自己在今天谈一谈的乔治？还是……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萨诺斯？
巴德本来打算用他的插队来试探这两人的底细，然而，他们都让开了位置，没有作出任何额外的表示。
很明显，他的问题只能在接下来的那场谈话中得到解答了。
巴德是个讨厌猜谜的人，但他可能已经有些习惯于这种被迫迷茫的感觉了。
毕竟，自从两年前他被夜枭帮卖到鬣狗帮开始，便总会在新的生活中发现各种得不到解答的问题。
是的，巴德、玛鲁、拉，还有库恩、德里克这些在街上占据乞讨点的，以及那些在昨晚窃窃私语的乞儿们，他们都是两年前被从各个帮派分批买入鬣狗帮的。
把巴德这些后来者与乞儿房的“原住民”区分开来的方法很简单，因为他们完全就是两类人。
那些在晚上回来后与旁边的同伴嬉笑打闹的，基本上都是后来者；而那些眼神依旧游移不定、举止仍然畏畏缩缩的乞儿们，十有八九是这里的“原住民”。
当然，乔治是“原住民”中的例外，昨天找上他的格琳也……勉强算是吧。
不过，那个计划在她身上起到的效果貌似有些好得过头了。
巴德转过头，将目光移到自己左手边的那面墙壁上。
尽管由于光线的原因看不清楚，但记忆还是能填补出那在墙角处凹下去的、与周围砖石不同颜色的坑，红褐色的坑，就好像是……
像是……
巴德形容不出来，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不过，这也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否则他可能已经和“诗人”弗洛斯一起在屋顶上“叮叮当当”了。
总之，巴德知道大多数“原住民”整天死气沉沉的根由是什么。
但他同样也很清楚，一味的逃避并不能使恐惧的源头消失在生活中。
人总要面对残忍的现实，除非他们做出最为懦弱的选择，主动以废物之名走向死亡。
巴德最看不起那种废物，更不可能去成为那种废物。
因此，尽管恐惧，他还是会按照昨晚的约定，去直面现在站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人——他本来就是打算在今天去找那两个人谈谈的。
既然那种力量可以控制我，或许，它也可以改变这装满了罪恶的街区。
一想到这里，巴德就更期待那场即将到来的谈话了。
视野中，那处暗红色的坑缓缓变成了老安德森的大嘴：“无论如何，小子，给我记住，你永远是我们夜枭中的一员，不要变成他们那样毫无底线的杂种！”
他不禁用鼻孔出气的方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微弱的轻哼。
“不用你说，我一直都记着呢。”
…………
乔治耷拉着肩膀坠在队尾，左眼依旧肿得眯缝着。
但他在心中暗自发笑。
看汤姆的表现就足以使乔治确定：汤姆又一次不出意料地踩进了自己专门为他准备的圈套。
汤姆会为穆阿开出怎样的条件呢？
先是警告一番？然后再挑拨离间，再免除掉他未来几个月的例钱？最后做出承诺，尽所谓的“最大努力”来保护他？
以汤姆低微的水平，大概也只能局限于此了。
乔治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耳朵上，因为汤姆与巴德之间的谈话要开始了。
“执鞭人大人。”
巴德的音调很低沉，但乔治还是能从中听出一缕未经刻意掩饰的不耐。
“巴德，昨晚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和乔治之间产生矛盾也是正常的，但是吧——”
显然，汤姆没有听出任何不对，甚至还特意卖上了关子。
一如往常地，巴德表现得很是识趣，道：“大人，您说。”
汤姆满意地点点头，刻意睨了乔治一眼，方才说道：“但你们毕竟是生活在一座屋檐下的同伴嘛。
而同伴的意义就在于相互帮助、相互理解、不会坑害彼此，简直是我们帮派最宝贵的情谊了！”
意有所指啊。
乔治心底冷笑，但却和巴德一样“配合”地低下了头。
“感谢您的教诲。”巴德冲着汤姆，深深地鞠了一躬。
但就如乔治预料的那般，汤姆皱着眉头，不知是第几次强调道：“你应该说的是，‘感谢我无私的教诲’，我希望你下一次能记住！”
“是的，我一定会记住的！”巴德又鞠了一躬，“感谢您无私的教诲！”
“你最好能……”汤姆含糊地轻轻嘟囔了一声，方才将音量抬高至巴德能听见的地步，命令道：“去吧。”
所以，装傻充愣还得是巴德啊……
如果不是乔治的憋笑能力极强，他现在已经在地上笑着打滚了。
巴德到底是向汤姆做过多少次这种糊弄式的保证，以至于汤姆如今已经不再对他的记忆力抱希望了？
这也太怪了，巴德可是负责与城里的贵族们沟通交流的乞儿啊！既然汤姆连他的口才都不相信了，为什么还那样地相信那只“属于他的小小鸟”呢？
还是说，汤姆也是在装傻充愣呢？
乔治开始思考起应对这种可能性的对策。
“乔治。”
嗯？是汤姆在喊我。他越过了排在我之前的穆阿，应该是打算……
乔治一边思考着，一边抬起头，在视线与汤姆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他简单应道：“执鞭人。”
为了能成功激怒汤姆，乔治还刻意控制了自己的音调，并略去了本该给予对方的“尊称”。
这样汤姆才有可能向穆阿开出更好的条件。
他极具针对性的刺激是卓有成效的。
只见汤姆狭窄的双眼瞬间迸发出冷厉的光芒，其中翻涌着的仇恨有如火焰，灼得乔治暗暗心颤。
显然，汤姆对他的忍耐已经快要抵达极限了。
但乔治仍然维持着目光的焦点，并没有选择避开汤姆的视线。
因为他很清楚，处在发疯边缘的豺犬不会因为仇敌的软弱而选择冷静，越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刻，越需要坚定的底气来稳住对方。
他用眼神向汤姆传达了一个问题：
你的把柄握在我手里，要一起死吗？
“呵呵，乔治啊。”
汤姆强挤出一缕难看的微笑，他暂时抑制住了原本呼之欲出的怒火。
空气中传来的、汤姆逐渐回归平缓的呼吸声同样证实了这一点。
“‘大人’，您说。”乔治适时地移开目光。
他知道，在弄清楚那个被他忽略的、致使他对汤姆的判断出错的问题之前，不能再刺激对方了。
“你这眼睛怎么还肿着呢？啧啧，这样吧，我给你放个假，你今天不用去街上晃悠了。”
原来如此……不过，下一阶段的计划也确实不需要我的深度参与。
但那只是乔治准备顺应汤姆安排的次要原因，还是那个占比最轻的次要原因。
占比更重的次要原因在于，乔治本来就没打算遵守昨晚的约定，和他的穆阿一起面对即将得知真相的巴德——仅仅是为了避免冲突，绝不是因为乔治畏惧巴德克制不住的怒火带来的暴力——而汤姆的安排正好为乔治提供了一个合适的无法到场的借口。
至于主要原因嘛，自然是那道刚刚从乔治心底响起的、来自他所效忠的穆阿的应允了。
如果没有萨诺斯的允许，哪怕是冒着与汤姆同归于尽的风险，乔治也会拒绝服从这个安排。
一切牺牲，都是为了未来那个全新的时代！
于是，乔治干脆地回答道：“感谢您对我的、呃……体琼？”
他当然是故意说错的。
因为虚荣带来的满足感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汤姆对他的仇恨值，当然，是暂时性的。
“是‘体谅’，算了，”汤姆仅是剜了乔治一眼，便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下颌，“跟你们这群蠢物纠缠真是浪费我的生命！”
随后，汤姆终于转头看向了被他晾了许久的萨诺斯。
“萨诺斯，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第18章 神与领袖的区别
萨诺斯和汤姆一起离开了。
随着大门闭合的声音响起，乔治才挪动起已经有些发软的双腿，拖着因在伤势下的对峙而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床铺——按照他们对他共同的“期许”。
乔治闭上双眼，平躺在那块哪怕过去多年、仍能轻易剐磨肌肤的亚麻布上，双臂大张，在手臂传来刺痛感的同时，开启了武魂。
没有任何华丽的异象诞生，他的两只耳朵依旧还是原先那副老样子。
只不过，在他体内流淌着的微弱魂力的加持下，风中能被捕捉到的声音变得更多，也更清晰了。
在意念的操纵下，对声音的集中性感应就如同一只无形的飞虫，振动翅膀，向着走出门外的两人追去。
但汤姆显然没打算留给乔治任何偷听的机会——他一言不发，沿着街道，带着萨诺斯越走越远，直至完全脱离乔治所能探听到的范围。
可恶，这次为什么这么远？
乔治微微皱起眉头，满是不甘地攥紧双拳。
不！
我一定要听见！
粗糙“修剪”过后再度长出的指甲贪婪地嵌进手心，周围的肌理全因痛觉而肆意呻吟着，而筋络如被它们唤醒的蛇群，显露暗青色的身影，游走于骨骼之间。
精神如弓弦般被绷紧——被挡住的飞虫在催促下竭力扑动着透明的翅翼，撞向前方的屏障，以试图投身于焰光的坚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无论乔治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无法将所能接收到声音的范围再推进一寸。
“为什么如此执着呢？”
那是一道低沉而又沧桑的嗓音，不属于现实中的任何人，但乔治知道，它的主人是萨诺斯。
不，更准确的说，是降临于萨诺斯体内的穆阿。
他不由得尴尬地松开拳头。
一瞬之间，数十条思绪同时在脑海中跃动，搅得乔治本已熟稔的意念回复也重新磕绊了起来：“穆阿，您能、我……”
“没关系，我只是有些好奇原因。”
祂的声音无悲无喜。
“你昨晚不是跟我说，你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汤姆能开出的条件么。所以，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呢？”
是啊，为什么呢？
被指甲刺伤的手心仍在隐隐作痛，粗粝的布匹毫不怜悯地抵磨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以及臂膀。
“我发现自己错估了形势，所以，我需要对汤姆如今的状态进行观察。”乔治知道穆阿厌恶模棱两可的回答，因此这样答道。
“但你也该知道，我更讨厌的是遮盖着真实想法的表层回答。”萨诺斯根本不屑于掩饰，“乔治，在我眼前，你没有秘密可言。”
十根手指纷纷纠结地、如被火焰烤焦的天蛾幼虫般蜷起，再次攥成拳形，却又因心底的畏惧而无法发力。
多么可怖的力量！
任谁能轻易接受自己不得不在他人面前赤裸着、被迫坦荡得如同一只丑陋的花瓶的现实呢？
哪怕这个所谓的“他人”，是他全心全意信仰着的“穆阿”。
但祂，就在他的身边。
源自成长环境的不安全感拼命催促着乔治，尽快去了解他所效忠的对象，去分析一尊神的思维模式。
他必须尝试！
“这不是最根本的理由。”
萨诺斯否定了乔治通过意念的回答。
“另外，我希望你能通过语言来回答我的问题。当你迷茫的时候，言辞能帮助你理清思绪、明确信念。”
“抱歉，穆阿，是我疏忽了。”乔治沮丧地垂下精神上的头颅，“但我似乎没有明白您所说的……”
“不。”
他的问题还未来得及完全说出，便被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至于否定的原因。
“你其实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但你在逃避它，逼着自己遗忘，逼着自己不再去想。”
“……”
乔治转过身，背对着那束刺穿黑暗渊狱的金光，推开了那扇原本位于他身后的被封印着的大门。
他抿起嘴唇，承认道：“是我、是我太弱了。”
开始是最艰难的，与其相较而言，续接是更为容易的——乔治的回答重新变得流利起来：“我尝试过无数次，但还是跨越不了先天魂力的局限，只能止步于此。
可您是注定会登临大陆之巅的人，我这样羸弱庸碌的人，又怎么可能跟得上您的脚步呢？
所以，我必然会成为一段时隔多年、被您在不经意间回忆起的记忆。我知道那将会是现实，但我……”
“你铺垫得足够好了，但是乔治，你必须改改你这习惯不坦诚的臭毛病了。
次要原因、次要原因，然后还是次要原因。既然你也清楚自己在我面前是赤裸着的了，为什么还羞于讲出你的主要原因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和自己的‘信徒’勾心斗角，哪怕你是我目前唯一的一位‘信徒’。
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你不是想从我这儿知道从前那个‘萨诺斯’总念叨着的‘系统’还在不在我这里，能不能更进一步地改变你的人生嘛？”
真正的原因就是如此，与萨诺斯所说的别无二致。
乔治已经沉浸在这个问题上很久了。
因为他自身无能改变的弱小，还有这个世界所制定的残酷规则。
诚然，萨诺斯向他保证过：祂会为他们这样的弱小者们击碎碾在头顶上的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车轮。
可无论是在那实现之前，还是在那成真以后，乔治都将一如既往地渴望着成为强者，哪怕是通过“系统”的作弊。
无关其他，仅仅是一个接受了残酷现实的弱小者最为朴素的愿望。
“乔治，在你看来，我是怎样顶替掉原来的‘萨诺斯’的呢？你似乎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不是很简单的……是吗？
乔治猛然愣住了，他确实不曾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
可凡人怎么敢去揣测神的能力？
“那你还敢试探。”萨诺斯的语调似笑非笑，“算了，你就当我撕碎了他和他所谓的‘系统’吧。”
撕、撕碎了？
也就是说……
“是的，没错，你惦记了半天的它已经不存在了。”
心，空落落的，宛如骤然被剜去了一块。
那缕本来燃着的微薄希望，就这么突然地，熄灭了。
不再有任何幻想……
除非！
“您的……”乔治脱口而出，却戛然而止。
早已转过身看向那道光辉的他羞愧地闭上双眼，朝着祂五体投地。
“求您宽恕我的贪婪，穆阿。”
“不，乔治。我曾对你说过，‘没有力量支撑的谋略，终究只是歧途’。
在那之后，我还问过你，‘你愿意追随我走向正确的道路吗’。我记得你对此的回答是肯定的。”
“是的，穆阿，我始终愿意追随您的脚步。”乔治坚定地再次确认道。
哪怕他注定会在那伟大征程的半路上被迫停滞，他也会坚定不移地守望祂的背影，为后来者指明方向。
“我想，你大概是误会我所要突出的重点了。”萨诺斯轻笑一声，“我的意思在当时就已经很明确了。”
没有力量的、是歧途，那正确的道路就应该是，强大的力量！
也就是说……
“没错。”萨诺斯对乔治呼之欲出的猜测予以肯定，“既然你把我当作‘穆阿’来信仰，那我就应当以一尊神的身份对待你，而不是以一个领袖的身份。
领袖与神是有很大区别的。领袖仅仅为追随他的人们指明方向，但他无法给予他们走下去的能力，也无法创设出能永远确保他们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规制。但神可以。
作为洞悉信徒所思所想的回报，神可以、也应当赐予信徒们与他们忠诚相对应的力量。”
随着萨诺斯的话语，一股蓬勃的能量脉动如有形质般，在乔治体内扩散开来。
就仿佛婴儿通过脐带得到了来自母体的营养灌注。
乔治不清楚原本那坚不可摧的屏障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了，但他的确听到了一道清脆的破碎声响，如同被外地商人失手打碎的昂贵瓷器。
那道无法突破的瓶颈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分崩离析、不复存在——至少在当前的感官中。
听力所能达到的范围直接提升了三倍有余，如果乔治向着某个单一的方向集中意念的话，他还能听到更远。
黑巷中乞儿们的脚步声、澄明街上店主们的吆喝声、甚至是更远的红坊街边，那树梢上的蝉鸣……
乔治突然感觉有些晕眩。
不，不那是晕眩，那是一股模糊的怪异感。
他似乎可以通过这些声音七嘴八舌的倾诉，“看见”持续创造着它们的一切！
随着这个念头的升起，仿佛有一副复杂图卷在乔治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宏观与微观的景象弥合在一起，并行不悖而又互不分离。
就在神赐的此刻！
就在祂金色光辉的照耀下！
世界对他的呼唤是那么的清晰，远超过去无数次的总和！
乔治激动地、比第一次发觉出自己武魂的可能性时还要激动地张开双臂，尽情拥抱着这与现实几乎毫无分别的世界！
“这就、这就是、这就是……”
他颤抖着身体，有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这就是我对你的赐予。”
萨诺斯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完成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