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莳沉默了片刻。
那玄冰上沉睡的女子乌发如墨，眉目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是与秦莳从前见过的美人都更为与众不同。
“你其实说的不错，将离的剑道，并不适合你。”
“嗯？”
“她性子软，我们阿莳可是个坚毅的小姑娘。”叶景江嗓音轻柔，仿佛怕惊醒了那尚且在沉睡当中的人一般。
秦莳应了声，心底却在默默地对着将离剑尊道了一声感谢，一声抱歉。
可惜，今时今日，她仍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将离剑尊对她的帮助，这也算是她对不住将离剑尊了。
但想必，剑尊是不会介意这样的事情的。
叶景江也不会介意。
“我曾去过一次命峰。”秦莳道，“听天星子师叔说起了许多从前你们的事情。”
叶景江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秦莳想说些什么一般。
“将离剑尊的故去，其中是否还有隐情？”秦莳一字一顿道，“我也想过你们口中的劫数，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修士成为应劫之人？”
劫数，本该是“平等”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便当真是有大劫降世，也是落在整个修仙界头上才对，怎么可能独独选中了将离剑尊。
“我等阿莳问这个，已经等了许久，本来还以为你不会问出来了呢。”叶景江叹息道，“阿莳，我曾问过你，可知三千秘境的来历。”
“你虽没说清，但总归其中是藏了些秘密的。”秦莳坦然道，三千秘境之事，根本就容不得人多想，那实在是太过于毛骨悚然了。
叶景江轻笑了一声，转而道：“我猜，天星子大约也同你说了些什么罢？譬如，天道本该大公无私这样的话。”
秦莳犹豫了片刻，又思及这样的事情，大约叶景江也是知道的，才点了点头。
“是，天星子师叔曾经同我提起过，他们命峰之所以会参与到其中来，之所以会站在藏锋山这一侧，也是为着这个。”
“那这话大约便好理解多了。”叶景江那一瞬的神色近乎漠然，浅色的眸亦是一片冰冷，却又好似含着无穷的恨意，那就像是在缓缓苏醒的恐怖巨兽一般。
“将离本无错，怪只怪她生了一副剑骨。”叶景江道，“阿莳啊，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莳只觉得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可转瞬间却想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懂得事情。
为什么身负剑骨之人，千百年来仿佛从来都没有善始善终的结局，又为什么明华分明是个蠢货，却仿佛有“天命在身”，而她自己，又为什么能够有这样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只不过是“天地不容”这四个字罢了。
“阿莳，剑修本就是该一往无前，无法无法，哪怕前面拦路的是‘天’，剑修也有把天捅破了的能力。这又怎么可能会有善终呢？”
可天生剑骨这样的事情，却仿佛是天地间不可更改的规则一般，一代又一代身负剑骨的剑修，宛如流星一般，在修仙界留下惊采绝艳的传说后，或是消失不见，泯然与众人，或是神魂俱灭，生生世世再无踪影。
这是叶景江后来想了许久，才想明白的事情。
可凭什么？凭那狗屁天道生了几分自私的意志，便要将生灵尽数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他偏偏不肯。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女子咬牙切齿道，她眉目秀丽，颇为耐看，隐隐约约间与秦莳有几分相似，却是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错的。
倘若秦莳在此处，大约也能够认得出来这是她一直以来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明华。
此刻，明华仿佛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一般，神魂震荡间连周身灵力都泛着一道又一道的波澜，那样深入骨髓的痛苦，简直能够将人给活生生逼疯。
偏生她又不算什么“硬骨头”，平日里最是软弱不堪，哪里受的住这个？
她脑海里传来一道古井无波的嗓音，“全在你何时能够完成任务。”
“这是代价。”
明华气极反笑，代价？去他娘的代价！
这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平白无故的缠上了她，虽说她自己本也看不惯那好似高高在上的藏锋山弟子秦莳。
凭什么都是一般无二的天一宗弟子，她自己甚至还是宗主的亲传，天一宗上上下下，称赞的第一人竟然还是秦莳？
难道她的天资有那般差吗？
直到她偶然间得到了一位神秘人的指导，修为之路逐渐顺畅，但却还是比不上秦莳，明华心底的恨意便也越来越深了。
可纵然她是想要取而代之，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置秦莳和藏锋山于死地！明华至今都记得，前世当她浑浑噩噩醒过来，发现“自己”用计想要秦莳的半幅剑骨而未果后，不知何时打开了魔界的往来通道，将云臣剑尊的行踪透露出去，致使云臣剑尊身陨道消后，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那可是、那可是云臣剑尊啊，天一宗真正的守护者，怎么可能是她可以抗衡的？
纵然在那一日过后，明华几番后悔，可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回头之路。
更何况，眼看着从前踩在自己头上的天之骄女跌落谷底，也实实在在是明华想要的。
于是她默认了神秘人所有的安排，更是会在合适的时机由对方来掌管自己的身体，来达成她们共同的目标。
她看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害了秦莳在意的同门，折断了秦莳所有的依仗和羽翼，心底的畅快几乎压制不住。
但明华也明白，屠戮藏锋山、害死云臣剑尊的，与其说是“她”和那个神秘人联手做出来的，不如说是顺了她师尊的意思。
可到底功亏一篑。
秦莳竟然没有死！
在前世的秦莳逃离后，明华几乎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了恐惧当中——那双不含一丝感情，仿佛只存在恨意和杀戮的凤眼，成为了明华的心魔和梦魇。
但除了安慰自己，当时几乎伤重濒死的秦莳即便是落入了魔界，也不可能活下去的。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莳不仅活了下来，竟然还能够重新打开两界间的封印，杀回天一宗！
那种痛苦，让她想起半分都觉得自己再也活不下去，或许下一秒钟就会彻底的崩溃。
明华本以为，那就是一切的终点，纵然她心有不甘，可也根本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坠入完全的黑暗之前，明华只希望秦莳能不要做的那样决绝，连她的神魂都不肯留下转世的机会。
但转念一想，秦莳哪里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呢？更何况，她、她也没有给那些人留下转世的机会，直到魂飞魄散的恐惧彻底的笼罩在了明华的头上，她才终于觉出了几分后悔来。
可明华没有想到，那竟然还不是终局，她又一次的醒了过来，本以为自己终归是受到了天道的眷顾，却依然绝望的发现，她原来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是坠入深渊，再也没有机会走出那神秘人的控制。
她哪里还敢再一次的与秦莳做对呢？但那神秘人说的却很是有道理，即便她不去招惹秦莳，难道秦莳就会放过她了吗？
那神秘人可是告诉了她，秦莳、秦莳同样是带着记忆重新回来了的！
明华避无可避，只好又一次的走上了被那神秘人安排的道路上。她本以为这些年过去，秦莳带给她的恐惧大约也已经消散了几分，直到她、直到她隔着空间器具又一次的与秦莳相对！
明华才豁然间明白，她这辈子，不、她的生生世世都永远都不可能逃脱秦莳。
即便她转世重生，即便她忘却所有，可只要再一次的与秦莳遇上，那一种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恐惧，仍然只会让她在秦莳的面前抬不起头。
“你真是个没用的蝼蚁。”
脑海里再一次传来了那道不知来历的嗓音，明华却缓缓地勾了勾唇角，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你若是有用，便自己去与秦莳战个你死我活好了，何必要依靠我这个没用的‘蝼蚁’呢？”
话音刚落，明华便只觉得眼前一黑，神魂仿佛遭受了莫大的痛楚一样，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几乎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说错话，做错事，便合该接受惩罚。”那道嗓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是按照预设的规则来运转的一般。
明华只觉得可笑，分明是在恼羞成怒，偏要装出无所谓来。
—
秦莳本不想去探索这里，可架不住叶景江太过积极。
“这岂不是拉着我在做‘盗墓贼’，盗的还是他自己亲妹妹的埋骨之所。”秦莳心道，几乎要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逗笑了。
叶景江挑眉，“阿莳在想什么？仿佛有些高兴。”
秦莳斜睨了他一眼，心底却在思考这话说出来的后果。
可思来想去，叶景江也不可能会对她如何的，便好似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便大咧咧的说了出来。
叶景江颇为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那趁我妹妹还不知道，快些瞧瞧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左不过都是我放进来的。”
秦莳：“……”这什么倒霉兄长。
她当然清楚，这是叶景江为了逗她欢喜才说出来的话，她自己也绝对不可能会对将离剑尊不敬。
莫说是她了，便是那跟进来的小姑娘宁宁，也不可能会做任何的对将离剑尊不敬的事儿。
叶景江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放心她们在其中随意的走动。
“若是将离尚且有几丝神魂在世，说不定会很高兴。”叶景江道，“她当真是个爱热闹又爱笑的姑娘家。”
偏偏被他藏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秦莳却想，不会的，将离剑尊绝对不会怪罪她兄长当年做出的所有选择的。
她分明知道自己已经逼着那两个人做出了多么残忍的决定，绝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有所抱怨。
“为什么说将离剑尊当真神魂俱灭？”
叶景江侧眸看向秦莳，颇为无奈，“那个情形下，怎么可能有半分神魂残留呢？你当上面那位看戏的当真是个傻的？”
虽说叶景江一直都觉得，从森严的教条当中诞生的意志，大约也不可能聪明的到那里去，可如果连这样的纰漏都能出，他也不可能找不到救下将离的法子了。
秦莳应了一声，心底却在回想前世她坠入魔界的那一日。
在宗主的全力一击之下，还有那密不透风的护山大阵，即便秦莳有诸位同门拼死相护，她也不觉得自己当真有命能够逃出来。
更何况，当时还有“明华”在，大约也有那所谓的天道意志插手其中。
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逃得掉？秦莳对自己可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不切实际的自信。
可事实上，她不仅留住了自己的一口气，甚至重新打开了两界之间的封印，还很是恰好的落入了将离剑尊的墓中，从而获得了喘息的余地。
这样的事情，回想起来便知道其中有多少的不对劲。
那么，又凭什么一定认为，当年的将离剑尊便是已经落到了完全的死局了呢？这分明是、分明是被误导了！
秦莳却也不好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纵然她已经信任了叶景江，可眼下不宜节外生枝，真若让叶景江知道了那些，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倒不如暂且不说。
秦莳也只好含糊道，“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测罢了。”
“你与天星子师叔都认为那是所谓的‘天道意志’做出的事情，也都认同天地间最初的规则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私欲的，那么又凭什么认为当时只有那道私欲在影响着修仙界的一切呢？”
“即便当时，的确是那道私欲占据了上风，我也不觉得天地间最原本的规则不能对修仙界产生影响。那或许根本也存在了一场博弈，只不过，天地间原本的规则占了下风。”
倘若那种私欲能够全然压制住与它天然对立的规则，她前世又怎么可能逃出生天，甚至还有这样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叶景江心底一动，本能的认为秦莳没有说错。
他们好似被误导了一般，占据下风可不是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