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反问道：“那依着小友来看，我们涂岭山的路、妖修的路，又在何方呢？”
不论是在修仙界还是魔界，妖修都不过是苟且偷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妖修都是一样的无辜。
修仙界对妖修的划分颇为简陋，又处处透着轻蔑，略温顺祥瑞些的，便口称灵兽、略凶恶狠绝些的，便口称妖兽。
可不论如何称呼，除却些许的修士，大部分待他们，尤其是那些还没能做到化形的，总归是将他们当成“猎物”。
生为妖修，难道便当如此吗？
她带领着涂岭山这一脉，在魔界小心翼翼的扎根至今，心底一直盘旋着那个疑问。
大祭司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出路，只不过涂岭山本身也处于随时覆灭的境地之中，大祭司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小心翼翼的。
“前辈看到的希望，难不成还应在了我的身上？”秦莳好笑道，“大祭司，不瞒您说，我连自己的师门都护不住。”
且即便当真看到了所谓的“希望”，又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的当真，甚至愿意举族跟随她离开？这不合常理。
但凡是挣扎求生，在绝望境地踽踽独行过之人，面对这一类的事情，总归会是小心翼翼的。
譬如秦莳自己，倘若天星子此刻寻上门来，同她道他要一力保下藏锋山、对抗宗门，不论他到底是何居心，秦莳最初的反应都不可能会是欢喜。
她只会警惕。
因为她经不起失去的风险，而此刻秦莳也远远没有到走投无路的那一步。
秦莳也分明记得，前世一直到动乱结局，涂岭山也根本没有走到那一步。
大祭司陪着秦莳在涂岭山上走着，忽而抬手朝着一侧指了指，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正是一片透着几分荒芜和死气的……坟墓。
秦莳讶然，但听大祭司道：“小友可知这是何地？”
秦莳心道还能是什么地方？无非是你们埋人的地方了。不过她倒是没料到，涂岭山竟还有这样的习俗。
大祭司苦笑道：“此处并非是族人埋骨处。涂岭山一脉妖修众多，原族不可一一而论，当初不过是因着无路可走才聚集在了一起，所为的不过是寻到出路。”
“是以，涂岭山当初便定下了规矩，入了涂岭山，前族之事尽可当做虚妄，不必再提，陨落后妖身则由我主持祝福、收殓，大都化作了一捧灰，供奉在祠堂里。”
妖修内部的许多原族，大抵也是传承千年、百年的仇恨，在当初那样的境地里，想要不被仇恨影响，这是唯一的办法。
秦莳自然明白，“那这里又是谁的骸骨？”
纵然隔着一层面具，秦莳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大祭司眉眼间的痛苦，她缓了缓，才哑声道：“这是、这是被影响和蒙蔽的族人。”
影响和蒙蔽……秦莳沉默着在心底念了一遍，她皱着眉，“这是何意？”
“妖修与魔修不同。”大祭司道，“最初时的妖族本就是受到了天地灵气的点化才生出了灵智，如今虽说族内已经化形的妖修结合之下诞生的后人天生有灵智，但在修仙界中，还是有不少的那般天生地养的妖修存在。”
“可小友，你可知道在魔界，是没有那样的妖修存在的。这里天生不是妖修能够生存的地方。此界灵气稀薄，修行速缓，原也不是大事，偏生有那受不住的，想修魔气。”
“若是人族修士，大约也只是会性情有所转变，至多不过是、不过是难以突破，历紫雷劫之时身陨道消。人族本就是天道宠儿，受大道庇护，不论如何选择，总归有余地。可小友，换做是我们，倘若魔气入心，总归只有这一条路。”
魔气入心的妖修，嗜杀易怒，再也没有了灵智，只能杀之以保全整个涂岭山一脉。
秦莳沉默了片刻，“这里便是他们的埋骨处？为何不能如祠堂？”
大祭司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仿佛背负着一切的人不是她一样，好似那些苦痛已然消散，只是含糊道：“因为没有办法。”
这样陨落之人，骸骨会化作一块漆黑的魔骨，无从毁去，无从净化，只得封印和镇压。
“那倘若约束族人呢？”秦莳又问道，半点都没有自己在戳人伤疤的自觉。她也要为藏锋山和修仙界负责，不能引回去一条中山之狼。
“既是生存在这里，魔气一点一点的侵蚀入体，我这等修为高深的自然无碍，但如今，族中的稚子之中出现那等症状之人已经越来越多了。若是不寻找出路，不出千年，涂岭山必然走向无可挽回的覆灭。”
这些话、这些事，大祭司分明是已经藏在了心底多年，是以见着秦莳，见着一丝希望，她不可能会放过。
千年，听着好似长的很，凡人一生也不过百年。这千年仿佛能够融得进所有的悲欢与离合，只是她不愿意看着涂岭山一步步覆灭。
秦莳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我与大祭司明言，我此刻可真真是‘麻烦加身’，不知有多少人的谋划里，都牵扯到了我的师门，大祭司又当如何？您自然是不畏惧这些，可难道所有的族人都与您意志相同？”
她不可能为藏锋山带回去任何的隐患。
大祭司却忽而轻笑了一声：“没关系，他们都会愿意的。”
“你如今还是金丹期吧？我瞧着仿佛要突破了，想必也是有所际遇。”
秦莳不知大祭司打的什么主意，只好皱着眉看向她。
大祭司又道：“我们妖修不讲究‘道’，可若是算起来，我或许与你们人族的钦天居士有几分相似。我能看到你给涂岭山带来的改变，纵然少不了牺牲，总归是值得的。”
“至于涂岭山的族人……不瞒小友，他们每一个都无比的渴望着离开这样的境地。哪怕是举族覆灭，也该是我们自己来下决心。”
他们不愿意白白等死。
秦莳一时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倘若是她，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秦莳沉默地跟在大祭司身后，慢慢地走遍了涂岭山的每一个角落。
她看到毛绒绒的团子成群结伙的嬉闹，看到了努力地在涂岭山上建起了家园的妖修。
她好像，又一次的在旁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想要守护藏锋山的自己。
秦莳想，她好似没有办法不心软，她也根本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大祭司的要求。
“您带我看这些，是想要打动我吗？”秦莳礼貌地问道，她说话时目光渐渐从平静生活着的妖修们身上划过，不经意间仿佛含了几分眷恋。
大祭司没承认，感慨道：“我想你大约也会喜欢这些。”
“小友，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总觉得，其实这世上当真不喜欢平静生活的人还是在少数的。”
秦莳摇了摇头，平淡道：“您可以唤我名字。”
大祭司一怔，倒是也知道秦莳的意思，饶是心底已经平静了多年，骤然看到了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大祭司还是没忍住的露出了些许笑意。
“我倒是听那位唤你阿莳。”
秦莳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又道：“关于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这话我前回便是与您说过，并非是拿来搪塞您的。”
纵然叶景江仿佛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了他可以来帮忙的意思，秦莳还是以为自己应当更为郑重地同他说一说此事。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仗着叶景江待她的与众不同行事。
秦莳本以为大祭司听了这话会不快，却不料对方反而更是放心了几分，还颇为欢喜的拍了拍秦莳的肩膀，就好似只要秦莳愿意帮助他们做出改变，她便心满意足了一般。
“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不少。”
秦莳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的，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大祭司的反应。
她颇为专注地看向大祭司，问道：“若是此事不可为，我付出什么代价能够从您这里得到那两样东西？”
秦莳问的自然是狐狸崽与胖莲藕的修行法门。
大祭司神色顿时肃穆了几分，她一字一顿道：“那便要请你与你背后之人，带走我们族中的稚子。”
涂岭山中尚且没有长成的妖修数目并不算太多，倘若带回去，纵然也不是简单事，但也绝对不可能称得上是不可为。
秦莳思考了片刻，虽说到底是应了下来，她心底却也有几分疑惑，“大祭司如此，难道不担心我将你们族中的小团子带走后却不肯善待他们吗？”
大祭司的眼神却很是温和，她低声道：“你不会的。阿莳，你是个好孩子。”
秦莳难得听到这样的称赞与夸奖，一时间还有几分手足无措。
大祭司看了秦莳一眼，又笑着道：“若是当真是我看走了眼，那便也是因着我们涂岭山一脉合该有此一劫。”
“您是当年在妖修进入魔界的时候跟着一起来的吗？”秦莳问道。
大祭司虽说不知道她打听这些作甚，不过想到自己还指望着秦莳施以援手，是以并没有多问，“自然是，阿莳想知道当年修仙界与魔界的事情？”
秦莳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大约是叶景江几人初露锋芒之时，是以连叶景江都不是完全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秦莳好奇起来，根本寻不到人来问。
大祭司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又不可以说一般。
“若是说起来，最普遍的说法大约还是因着魔修与正道修士走的不是一条路子，彼此间又看不顺眼，加之这天地间的资源本就只有那么多，而魔修碍于初期修行速度快，挤压的同级的正道修士没有活路。”
更何况，修魔道，并非是全然没有代价的。这世上许多转了魔道的修士性情都逐渐变得暴躁了起来，与修士们的冲突自然不可能会少。
秦莳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这些的，她毕竟出身名门，不论是宗门内部还是在藏锋山上，都不会放松对这些常识的教导，以免门人弟子来日到了外人面前一问三不知，平白堕了宗门威名。
大祭司转而道：“但是据我所知，并没有这样简单。”
秦莳专注的看着大祭司，没有出演打断她的意思。
大祭司又道：“那其实是因为一个传言。”
“传言？”秦莳喃喃道，“什么样的传言？”什么样的传言，能够挑起这样的灾祸来？
大祭司苦笑道：“什么样的传言？大约是去往上界的钥匙。传言道修仙界与魔界依靠凡界，本身并没有超脱‘凡俗’，你我这些修士，不论是修什么道的，到了年纪都得一个个的老老实实的去见阎王爷。”
“而上界，却是已经真真正正的超脱了凡俗，至此不再有灾祸，只要能够打开那扇通往上界的大门，一切便能解脱。”
秦莳捏了捏手指，“这听起来似乎与僧侣信奉的‘西天极乐地’有几分相似之处啊。”
大祭司想了想，失笑道：“谁知道呢？”左不过都是传言罢了。
便是当真有那样一个上界，大祭司也不觉得和她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和她的涂岭山分明还是陷在数不清的灾祸里。
“这样的传言在，为何还会起灾祸？”秦莳有些想不通，“难道大家一起去找所谓的，唔，‘大门’不好吗？”
“既然是大门，自然有地图、有钥匙了。”大祭司说起这话时，神色颇为古怪，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颇为嘲讽道：“人人都在画地为牢，为了争夺虚无缥缈之事打的那般热闹。”
秦莳却蓦然想起了“碎片”。
她前世的时候，知道的秘密并不算太多，毕竟秦莳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一意的陷在自己的仇恨当中，但饶是如此，她也知道所谓的名门正派在争夺一种碎片。
秦莳也因此偷偷破坏了几桩由着所谓名门正派谋划的事情，甚至还截获过一枚碎片。
只不过她那时候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不过是因着不想让所谓的名门正派过好日子，才三番两次的找事。
如今说起来，秦莳倒是有几分后悔当日没有自行去看，若不然，说不定现在还能多一些线索。
“改日我若尚且有疑问，不知可否再来请教？”
大祭司深深地看了秦莳一眼，点了点头，“知道的多，不见得是好事。于你现在而言，或许会是个不利的条件。”